第八十九回 赏腊梅王家福满堂
话说史彦正在房里逗弄女儿,忽然有管出门的媳妇李兴家的进来笑道:“奶奶,王老爷家的夫人送了个帖子来,请奶奶明儿去坐坐。”
史彦忙道:“只请我,还是连二奶奶都请?”
李兴家的笑道:“自然是两位奶奶都请了。二奶奶那边的帖子,另有人送了去了。”
史彦又道:“可说是什么事儿了?”
李兴家的忙又笑道:“来人说,并无什么大事,只因王家园内梅花盛开,请两位奶奶去赏花。”
正说着,只见娄氏房内的丫头走来,道:“回大奶奶,我们奶奶说,身体有些不适,明儿去不了王家了,还请奶奶替她和王家夫人告个罪。”
史彦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丫头忙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史彦又问道:“王家的人走了吗?”
李兴家的道:“还不曾走,如今在外面等着奶奶回话。”
史彦道:“那你就告诉他,明儿二奶奶去不了,只有我去就是了。另外拿三钱银子赏他。你也不用再进来了,就将明儿出门的车马准备停当。”
李兴家的忙答应了,出门按照史彦的吩咐,打发王家的人走了,又去准备车马。
云梦笑道:“这王家的夫人,原是和奶奶极投缘的,只是不知道这时来请奶奶,究竟有什么事儿?”
史彦道:“不年不节的,也不是她的生日,大约也没什么要紧事。原是咱们从金陵回来之后,一直忙,给太太送殡的时候,她倒是来了,只是咱们正忙乱着,也不曾好生说话,想来也就是和我说说话。”
一夜无话。
第二天吃了早饭,史彦简单处理了一些家中的事务,便带了女儿贾敏,坐了车,往王家来。云梦带着几名丫头、婆子在后面一辆车上,紧随其后。
王张氏亲自出仪门迎接,两人见了面,平拜了拜,携手往后院正房中来。
这正房中,现住着王武的母亲。史彦走进房内,便忙要给王老太太磕头,王老太太忙命丫头们拉住,史彦不依,定要磕头,推让了半日,王老太太只受了半礼。
施礼已毕,王老太太便拉了史彦在身边坐下,笑道:“贾夫人你一向可好?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前儿你们家老太太过世,我原是要去的,只因不好了两日,一直在吃药,也没曾去的。想当年,我们老姐儿俩最是能说得来的,不想她忽然之间就没了。”说着,便长叹一声。
史彦忙笑道:“原先我们在金陵的时候,多得老太太照拂;后来我们进了京,这边的宅子里也多亏王老爷关照,我早就应该来给老太太道谢的,只因家下乱七八糟的事多,今儿才来,老太太勿怪。”
王老太太忙笑道:“这些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会说话。今儿请了你来也没别的事,我们后园子里几株梅花,今年开的倒早,想着你这些日子在家里忙乱,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又忙拉了贾敏笑道:“这就是最小的姐儿?这小模样儿,真惹人怜爱。”早有丫头托了一个盘子走来,王老太太便拿起盘子里的两个荷包,一对儿小金镯子,笑道:“微物不成敬意,贾夫人别笑话,给孩子拿着玩吧。”
史彦忙又带了贾敏拜谢。
王老太太又吩咐丫头们道:“将咱们家的哥儿、姐儿们都带了来,给他贾家伯母请安,也陪着贾家的妹妹玩耍一会子。”
丫头们答应一声,都忙去了。不一时,一群媳妇、丫头、奶妈,簇拥着四个孩子走来。
最年长的哥儿约八九岁,穿着一件深松绿色撒花罗缎大袄,外罩一件紫貂斗篷,脚下粉底皂靴,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略小些的哥儿约六七岁,和哥哥是一模一样的装束。两个姐儿的年龄相差不多,大约五岁左右,只一个略高一些,梳着一样的双平髻,左右发髻上,都带着一朵海棠式样的珠花,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大袄,脖子上也挂着一模一样的长命锁。
四人一起给史彦请安,史彦仔细看时,只见这大一些的男孩子,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那小一些的男孩子,满脸英气,隐隐透出一丝顽皮;这两个女孩子都是肌肤细腻,一个杏眼娥眉,一个细眉凤目,都甚是标致。便忙拉了手,问名姓。
略小的男孩子笑道:“回伯母,我哥哥名叫王子肱,我叫王子腾,我大妹妹——”他指着略高一些的女孩子道:“叫王子沁。”又指着略矮一点的女孩子道:“二妹妹唤作王子清。”
又道:“大冷的天,难为伯母亲到舍下来,伯母便没什么,这小妹妹想是要冷着了。”
史彦看这孩子虽小,倒比哥哥更为机灵,也能说会道的,又因知道这孩子是庶出,当着王张氏的面,不好单独夸赞的,便笑道:“这个个都是出色的,竟不知道夸哪一个的好。老太太也算的是福寿满堂了。”
云梦已忙拿出来礼物,两个男孩子,一人一对金魁星的锞子,两匹尺头;女孩子是一人一套织金衣服,一条珊瑚手串。
这四个孩子都又忙拜谢,王子腾又笑道:“谢伯母赏赐。侄儿愧不敢当。”
王老太太便道:“你们哥俩儿,在房内还穿着这样的厚衣服,刚才做什么呢?”
王子腾又笑道:“回老太太,我和哥哥刚才在后园内玩耍,故而穿的厚了一些。”
王张氏笑道:“既是如此,你们还去玩吧,留这姐妹两个,在这里陪小妹妹玩耍。”
王子腾和王子肱都忙答应了,又施了一礼,方才退了出去。
王老太太又道:“贾夫人,我老了,不爱动弹,倒是让你这妹妹陪着你,到后园看梅花去。我这里命人收拾下宴席,你们看了梅花,我们一起胡乱吃些饮食。”
王张氏忙答应了,携了史彦的手,两人一起往后园中去。
走出王老太太的院子,王张氏立刻笑道:“姐姐,这些年,我可想死你了。这金陵城中虽有几家来往的亲朋,竟没一个能像姐姐一样,与我能说得来的。今儿请了你来,也就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史彦也笑道:“妹妹,这些年不见,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竟还是这么直性子。我何尝不是也想着妹妹?咱们在这公侯府第,虽说锦衣玉食,却也备受拘束,便是相来往的人家,也都为礼法所限,只是表面上的客套,像妹妹这样有啥说啥的,竟不多见。”
说说笑笑之间,已是来到后园。
原来王家这后园内,种着几十株腊梅,紫红、淡红、淡墨、粉白、纯白、淡黄,如朝霞,如胭脂,如莹玉,如白雪,层层叠叠,在枝头绽放开来。一股清逸幽雅的暗香,若隐若现地飘荡在这梅林之中。
几只在园子里觅食的鸟雀,见到人来,腾地一下从枝头飞起,竟弹落了一阵花雨。
王张氏对丫头们道:“说了让你们弄些点心沫,放在明处等雀儿来吃,你们大约又忘了,只让它们落在这树上,扑了我们一头的花瓣。”
丫头们忙道:“太太,我们何尝没弄呢?你看那角落的几个碟子里,都还剩着不少点心沫呢。大约这雀儿也是看花儿好看,来观赏一番了。”
王张氏便笑骂道:“你们这些小蹄子们,就会耍油嘴。”
再往前走,竟还有两株梅树上的花瓣,泛着淡淡的绿色。只见那花瓣莹润似透明一般,又似绿玉雕镌一般,淡雅清新,出尘脱俗。
史彦不由得赞叹道:“这两株梅花与众不同,府上竟有这样难得的品种。”
王张氏笑道:“这是今年的春季,花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才是第一次开花,倒果然别致。姐姐若是喜欢,回头我让花匠再想法子弄几棵来送姐姐。”
史彦忙笑道:“这大约是可遇不可求的,若能有,我要好好谢谢妹妹;若是没有,妹妹也不必太费心了。”
王张氏笑道:“既能弄了这两棵来,大约也总能再弄几棵了,只是这花儿要春季才能种植,这个倒急不得。”
正说着,忽见郝嫂子抱了贾敏走来,贾敏的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史彦忙接了女儿在怀内,笑道:“敏儿怎么了?可也是要来看梅花?”
贾敏委屈道:“母亲,刚才那个姐姐不和我玩。”
王张氏笑道:“哪个姐姐?”
贾敏歪着小脑瓜想了半天,因两个姐姐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竟一时也答不上来。
王张氏忙笑道:“姐儿不必伤心,等婶子回去教训她们,这等可爱的姐儿,为什么不和我们玩呢?”
史彦忙笑道:“小孩子家玩闹,可有什么呢?”
因已赏了梅花,几人便回了王老太太的房内。
饭菜俱已齐备。
王老太太笑道:“正要让丫头们去请你们,可巧你们就来了。按说咱们多年不见,该请贾夫人听几出戏文,再痛饮几杯,才说的过去。但因贾夫人尚在孝期,恐多有不便。就没准备那些,只有一些粗粝之食,贾夫人莫怪,将就用些罢了。”
史彦心内也正恐王老太太准备的过于丰盛,自己依从也使不得,不依从也使不得,此时见王老太太考虑的甚是周全,也放下心来。忙请了老太太上座,自己和王张氏在左右作陪,吃毕了饭,便告辞回去。
王张氏又亲自送出大门,看着史彦上了车,方才回去。
史彦只因在王家玩了这半日,不曾想家里已经另有一件事闹出来了。
第九十回 惹祸端贾赦再遭笞
且说在回去的车上,贾敏因在王家玩闹了半日,有些困了,便抱着一个手炉,依在郝嫂子怀里睡着了。
史彦便悄声问郝嫂子道:“王家究竟是哪个姐儿将敏儿弄哭了?”
郝嫂子道:“原是那个大些的姐儿,拿了一个绢孩儿,敏姐儿看着好玩,就闹着要,那姐儿倒是给了敏儿,偏那位小些儿的姐儿,不要和敏姐儿玩,又要了过去,敏姐儿就哭了。王老太太赶忙命丫头们再去拿一个来,姐儿哭着不要,定要原来的那个。我没法子,只得抱了姐儿出来。”
史彦笑道:“这个丫头,被我惯坏了,以后倒要好好教导了,否则到了亲友家里,难免被人笑话。往常在咱们家里,有什么好玩的,都是尽着她,如今一点拗了她的意,她就不高兴。这可使不得。”
说话之间,车子已经到了宁荣街。
史彦便吩咐道:“将车子停在后门,我们从后面悄悄进去,也就是了。”车夫答应一声,从墙边便绕了过去,只来到后门。
云梦忙从后门的车子中先下来,掀开车帘,先接了贾敏在怀里,递与小丫头,又扶了史彦下车。
一行人只刚进了后门,一个婆子忙走来过来,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大爷将赦哥儿打了。”
史彦吃了一惊,忙道:“大爷不是昨儿才回坟茔去吗?怎么今儿又回来了?”
婆子道:“我们也不知道,午饭前,大爷突然又回来了,手里扯着赦哥儿,赦哥儿原在东府中读书的,不知怎么就到了大爷手里?大爷一直扯着赦哥儿到书房里,话也不多说,拿了板子就打,谁劝也不听。赦哥儿已是被打了个半死,大奶奶赶紧看看去吧。”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慌乱,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往房内来。
进得门来,只见贾代善一脸怒气,正坐在桌子旁边喝茶,瑶琴和好音敛声屏气,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站着。
史彦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忙赔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贾代善将手中的茶盅子重重地蹲在桌子上,杯子里的茶水顿时溅了一桌面,怒道:“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如今热孝在身上,你还要到处乱跑?”
史彦被丈夫训的莫名其妙,又不便反驳,只得又笑道:“原是王家的太太昨儿下了个帖子,请我去坐坐,我想着家中也没什么事,就去和她说了几句话。虽说咱们是孝家,也不能一点门子都不出,你说是不是?只是你今儿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也免得下人们看笑话。”
贾代善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火气有点过了,又不好挽回的,只得道:“你们全部都出去吧!”
瑶琴、好音、云梦以及其他小丫头们,巴不得一声儿,都忙退了出去。
史彦又道:“究竟有什么事,你也要说出来,方才成个样子,你说是不是?”
贾代善脸上的火气慢慢消退了一些,但口气依然很生硬,道:“你问什么事?还不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史彦道:“赦儿究竟怎么了,也要你说了,我才能明白。他原先跟着太太,如今太太刚入土为安,家里忙乱成一团,我倒真没管他,这原是我的失职。你只说出原因来,也让我有个主意。”
贾代善这才长叹一声,道:“你竟不知,那赦儿做出什么事儿来了!今儿代仕兄弟到坟茔去找我,吞吞吐吐,半日方才说出来,那赦儿……竟和东府中的一个丫头好上了!”
史彦心内一惊,忙道:“这话怎么说?赦儿只是在外面书房读书,丫头们轻易出不得二门,他怎么就认识那丫头了?再说,赦儿也不过才十二三岁,”
贾代善道:“如今东府中的大都去了京城,现在这边的人手也没那么多了,偶尔有事忙不过来,也难免派丫头们去收拾一下书房,一来二去的,谁知道就出了这事!”
史彦道:“难道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贾代善道:“倒也没什么大乱子,只是赦儿送了这丫头一个玉佩,被人看见,就闹出来了。代仕生恐再闹大了,只得走来告诉我,我刚才已经将那小子打了一顿,谁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倒是去看看吧。”
史彦原先听婆子说儿子被打,早已急着要去看,只因看到丈夫动怒,也不敢表现出来,此时听得丈夫说了这话,早已急不可待,出了房门,直奔贾赦的院子里来。
这贾赦,如今还住在原先陈夫人住的正院内的东厢房里。今天上午,正在东府书房内跟着先生读书,忽见父亲闯了进来,揪起他的衣领,就扯到了这边府中,二话不说,拿起板子就打。心内也有些明白,大约于是丫头绿芸的事儿发了。因知道父亲的脾气,越是求饶,越是打得厉害,便也忍了疼,只管挨着。原以为母亲听见响动,定然回来救自己的,不想母亲竟也不在家里,故而这顿打,竟打的有些重了。
话说史彦原本听说儿子不学好,心头也有些恼怒,及至走到贾赦房内,只见儿子面白气虚,只是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心内也着实心疼,便在肩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不争气的孽障!做出这样的事来!”说完,便也心疼的掉下泪来。
听到母亲骂自己,贾赦便掉泪道:“母亲,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是那个丫头那里,还请母亲救她。”
史彦忙道:“你这是什么话?依你这话,那事儿竟是真的了?”
贾赦道:“母亲,我们也并没做什么为非作歹的事,只不过儿子喜欢她聪明可爱,与了她一个玉佩,她送了儿子一个荷包。这又有什么呢?儿子刚才派了小厮,去那府里打听,听说那边的三婶子,要将绿芸卖了。绿芸已是无父无母的,若是卖了,谁知会卖到什么人家?岂不是儿子害了人家?还请母亲去和三婶子说,好歹留下绿芸。”
史彦听了这话,猛然间想起了贾代仪和碧影之事,心内倒踌躇起来。若是不管这个丫头,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闹出乱子来?若是管,又该怎么管?将这个丫头要了过来,自己另外送两个丫头给那边府里?若是这样做,别人会不会认为自己过于偏袒儿子?
思量了一会儿,史彦心内暗道:“这事儿竟顾不得许多,左右再过几年,儿子也就长大成人了,那时将绿芸给他放在房里,也就说的过去了。只不过这两年再约束着些,也就是了。”想毕,便道:“孽障!你等着,我和你父亲说说去!”
因低头盘算了一路,回到房内,忙赔笑给贾代善亲自倒了一杯茶,道:“爷,依你说,这事儿如何才好?”
贾代善道:“这有什么‘如何才好’的!只不过是一个丫头,我已交代三弟,卖了她去就是了,大不了我们这里再送给那府里两个丫头,只当赔罪,也就是了。你若是闲着无事,即刻就去挑两个丫头。”
史彦笑道:“爷,你可还记得代仪和碧影?”
只这一句话,顿时让贾代善也心内一惊,忙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史彦笑道:“咱们还是送两个丫头过去给三弟那边,只不过倒是将这个丫头换回来的好,且放在我房里,等我调教几年,再有几年赦儿大了,给他放在房里也就是了。这只是我的小见识,究竟怎么做,还是要爷拿主意。”
贾代善低头思忖半日,只得道:“罢了,就这样吧。你去料理吧。只不过,这以后你要对赦儿严加管教,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史彦忙赔笑道:“爷吩咐,小的知道了。”遂忙唤过丫头来,命她们门外说去,赶紧备车,自己往东府中去;又唤过来雨晴,命她立刻在府中的丫头们中间,挑两个好的,等会儿送到东府中。
到了东府,史彦见了陈氏,忙赔笑道:“妹妹,都是嫂子教子无方,闹出笑话来了。只是事情既然出来了,也回避不得。那个丫头在哪里?可否带来让我看看?”
陈氏见史彦如此客气,也忙笑道:“嫂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的孩子没有淘气的时候?依我说,这事根本不用声张的,谁知道善大哥哥就动了怒。刚才善大哥哥还命人来说话,让卖了那个丫头,如今倒要问一问嫂子的意思,究竟如何是好?”
史彦不得不将心一横,脸皮一厚,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又道:“若是卖了那丫头,谁知道她会不会出去乱说?不如放在我身边,我好好管教管教。我已命人另外挑两个好丫头,来送给妹妹使唤。”
正说着,只见有丫头进来回话,道:“奶奶,西府里赖管家的娘子,送了两个丫头来。另外还有这两个丫头的衣服箱笼两件。”
陈氏忙道:“哎哟哟,这是怎么说,嫂子竟真的让人送来,这也显得我太小气了,连个丫头都舍不得给嫂子。快命人将那两个丫头,再送回西府中去。”
史彦笑道:“人都已经来了,妹妹就勉强收下吧。”
说话之间,雨晴已带了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走了进来,一起向陈氏行礼。
陈氏道:“这让我说什么呢?罢了,罢了,赶紧命人将绿芸带了来。”
不一时,已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低着头走了进来。史彦仔细一看,只见这丫头虽称不上绝色,倒也颇为水灵。因也不好多说,便忙又向陈氏道谢,带了丫头,与雨晴一起回府。
第九十一回 除夕夜主母虑家事
话说史彦从东府中回来,便带着绿芸过来见了贾代善。贾代善哼了一声,严厉地道:“以后勤谨服侍奶奶,不许走出二门。”
史彦又道:“既是来了这府里,说不得要给你改个名字。你以后就随了楚枝她们,叫楚兰吧。”
楚兰忙连声答应,又给贾代善夫妻磕了头。云梦带了她去,安排在楚枝、楚华房内。
这里史彦又走到贾赦房里,将此事告诉贾赦,又忍不住骂了他几句。
贾赦听说绿芸没有被卖,心内十分喜悦。忽又想起如今挨了打,倒不用去念书了,便更加欢喜起来。这一欢喜,就忘了身上的疼,忙要翻身,只轻轻一动,身上的棒疮便又疼痛起来,忍不住“哎哟”一声,忙又趴好了,不敢动弹,只在枕上给母亲道谢,因又笑道:“母亲,儿子以后自当听母亲的话,好好念书,为咱们家也挣个脸面。”
史彦忙道:“罢了,我的儿,你只别再给我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以后不可再随意和那丫头说话,若是让我发现什么,我立刻就卖了她。”
贾赦忙一叠声儿地答应了。
史彦又嘱咐贾赦房内的丫头、婆子,好生看护哥儿,勤着给换药,若是哥儿想吃什么,只管往我那里拿去。说完便转身回房。
贾代善此时的怒气也已消了七八分,因天色已晚,便不再回坟茔那边去。
史彦又命丫头们拿了饭来,与丈夫一起吃了,又将房内人都遣出去,便缓缓将昨日和娄氏争执之事,说了一遍。
贾代善听了这话,竟不回答,只管端着茶杯出神。
史彦等不及,只得又道:“这事究竟如何是好,你倒是拿个主意,怎地一句话也不说?想来分家也是早晚的事,只是老爷和太太都尸骨未寒,若此刻分家,恐惹人笑话,又让人指责我们做兄嫂的,容不下弟媳和一个侄子;若是不分家,只怕那一位不会消停。代仪又不知去向,倒真是让人为难。”
贾代善道:“现如今分家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咱们丢不起这个脸。只得你在家里再忍耐一些,等为老爷和太太守孝结束,返京之后再分家。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记得当年你生敏儿的时候,那娄氏管了半年多的家,后来你又接手,查出来她不少弊端,她做出来的假,竟然大部分都弄回了娘家。可是你说的,如今代仪不在家,若是此时分了家,她又将她的那份,缓缓都弄回娘家去,可如何是好?将来让攸儿以何为生计?”
史彦听了这话,也低头不语,半日方道:“既这样说,我再忍耐这两年,等将来再说。”
贾代善道:“不是我们不放心她,只是有个例子在前面,我们也要多个心眼。自从她进了这个家,原先看着倒好,不声不响的,后来惹出多少事来?最初若不是她容不下那个叫碧影的丫头,只怕咱们老爷、太太都还好好的,代仪也不至于离了家。提起这个女人,倒叫我格外心寒。还有她那个父亲,听说在官位上也没少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咱们老爷原先提起他来,也是直摇头,最初还想着看着亲家份上,帮他一帮,后来干脆死了心。她父亲那官儿,也未必长久,只盼着不带累咱们家就好。只是当初不该给代仪定了这门亲。”
史彦沉默半日,只得宽慰丈夫道:“虽说如此,但事情已经出来了,她又有了儿子,还能怎么样?说不得将来分她一份家业,由着她折腾去。”
夫妻二人商议已定,复命丫头们进来,服侍盥沐,安歇不提。
第二天,贾代善又往坟茔去了。史彦在家,一面操持家务,一面又缓缓与娄氏重修旧好。若是有好的东西,必定先命人送一份与娄氏;见了娄氏的面,也不将旧话提起,只是和她说一些闲话,安抚她的情绪。
这娄氏原本也有些后悔,那天有些操之过急,说话过了头,见史彦又来主动示好,她又有何不依?这妯娌两个,心内虽已有了嫌隙,表面上倒又能和睦相处了。
转眼已是腊月,就有贾筱写来书信,说早已抵达苏州,家内一切安好,只是那忠义王府已正式派人上门求亲,甄老爷斟酌半日,无法推辞,也只能应允了,已于十一月二十六日,为甄诺和忠义王爷世子龙淮,订下了亲事。
史彦和贾代善看了书信,也只得罢了。
眼下年关已近,只因荣国府中是孝家,倒也不用准备什么,只略备了一些物品,在年前送与各相交的世家亲朋。各家亲朋,也知道新年时节是不便来荣国府的,便也早早送了礼品过来。
除夕这日,贾代善回来祭了天地神灵,祖宗排位,便又走了。
史彦送丈夫出了门,回到房内,隐隐地听到街上有炮竹之声,自家的宅院内只是一片寂静,更觉清冷,虽有四个儿女在旁,也如同没了主心骨一样。便命厨房备了一桌宴席,令丫头去请了娄氏和攸哥儿过来,一起说话守岁。
下人们因拿上屠苏酒来,史彦便先倒了一点子,给贾敏润了一口,次后又倒一杯,与了贾攸。接着是贾政、贾孜、贾赦、娄氏、史彦,大家都饮过了,便说笑起来。
一时又呈上来胶牙饧,这原是小孩子们都极爱的,便你一个,我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史彦笑道:“妹妹,这还是第一次,没有老爷、太太,那两兄弟,只咱们几个过年,以后的日子里,也说不得咱们要互相扶持,才能让贾家更兴旺些,这小哥儿几个,出了门也有些体面。”
娄氏也忙笑道:“嫂子说的是,如今我们母子,只能靠着哥哥、嫂子照拂,攸哥儿这才三四岁,什么都不懂。我也年轻不懂事,便是曾经说错了什么,嫂子自然也是会担待我几分的。”
史彦又道:“咱们自己骨肉,何必如此见外?已是吃了饭了,不如我们摸会儿骨牌打发时间。”
娄氏忙笑道:“这倒是了。”
早有丫头将桌面收拾干净,拿了骨牌过来。
史彦便道:“倒是要瑶琴妹妹和端阳妹妹来一起坐下玩。”
端阳忙笑道:“我可不敢和大奶奶玩牌,只怕输的明儿连烧香拜佛的钱都没了。倒是让好音姐姐来玩。”
好音也忙推辞,史彦笑道:“这倒不好了,难道你也是怕二奶奶赢了你的钱去?快别做样子了,来坐下是正经。”
好音只得笑着坐下。
贾孜便和贾敏、贾攸在旁边抓子玩;贾赦和贾政在明间内博弈。
小丫头又在火炉内添上银炭,整个屋子更是温暖如春。
不知不觉之间,只听得外面的金自鸣钟,敲了十二下。
史彦笑道:“竟已是子正时分了,今年也算是过完了。”
忽又听得院子里小丫头的声音:“呀,下雪了呢。”
史彦忙笑道:“倒是个好兆头,刚进入新年,竟又下雪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
众人听说,忙放下手里的牌,各自穿了雪褂子,随了史彦出来。
只见天空中洋洋洒洒,飘下来如细盐一般的雪粒,在灯笼的映照之下,更是白的可爱。不一时,地上已是有了洁白莹润的一层。
几个孩子更是高兴起来,闹着要堆雪人。
史彦笑道:“就这点雪,哪里能堆雪人?比不得在京城,一下就是几寸厚的大雪。我们如今是在金陵,这雪是下不大的。”
几个孩子减了兴致,又钻回房内,各自玩各自的游戏。
史彦便吩咐奶妈道:“将哥儿、姐儿都带回去休息吧,今儿也闹得够晚的了,难不成还真的一夜不睡?”
奶妈们都忙答应了,各自劝着几个孩子回去休息。娄氏便也就告辞了回去。
一时人大都去了,院子内更是安静下来,在这份寂静之中,竟能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史彦忽然想起来,从今年以后,这个家,竟要全靠着自己来打理整顿了,心头便有些沉甸甸的。虽说自从嫁进贾家,婆婆陈夫人就将家事交给了她,直到如今,她管家也已有十几年了,但以前有婆婆在,心里总觉得有个依靠。如今陡然间没了婆婆,肩上的责任便更是加重了几分,更是要步步小心,免得一时不慎,闹出什么笑话。
这十几年的功夫,贾家也在一年年的兴盛,家里的奴仆已有最初的一二百人,到了如今的三四百人,这些人,有原来的奴仆生育所增加的,但更多的,是不断的从外面买来的。这些新的奴仆,更是要严格管教,丝毫也松懈不得。
还有旁边院子里那位弟媳妇,总是面子上说的好听,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闹出什么动静来。
这样想着,史彦便在廊下,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空中的雪花在灯光下飞舞。忽又担心郊外祖茔旁的丈夫,这样冷的天气,又会不会被冻着了?明儿要再派人去,多多送点衣服和炭火。
云梦悄然走了过来,笑道:“奶奶,这大冷的天,还是进去吧。”
史彦忙回头一笑,便随了云梦,返回房内。
云梦已经将被褥熏热,又帮着史彦卸了钗环,服侍史彦躺下。史彦躺在床上,依然是翻来覆去,想着家中那些事,直到窗户有些发白,才沉沉睡去。
第九十二回 积劳成疾林泰回乡
苏州。
已是初春时分。湛蓝的天际,洁白柔软的云朵在悠悠飘荡;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树枝上萌发的新芽;欢快的鸟雀,在枝头啾啾鸣叫;嫩绿的青草叶子上,还挂着几朵晶莹剔透的露珠;远处的湖面上,涟漪缓缓荡漾,波纹乍皱如篆。
甄朋在苏州织造署中忙完了公事,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缓步走出大门。门外等候着的家人刘大忙迎了上来,赔笑道:“老爷,我们是回府还是到别的地方去?”
甄朋抬头看了看白云悠悠,听了听鸟鸣啾啾,心内十分惬意,便道:“今儿难得的风和日丽,不如咱们到郊外走一走。”
刘大忙答应了,那两个小厮忙随了刘大,去将马都牵了过来。
甄朋便上了马,带了这几个家人,迤逦往城外而去。一路上见了些红杏飘香,绿波苍茫,柳含烟翠,莺啼碧树,心内更加畅快,遂笑道:“好个春景!若能与三五知己,在这郊外饮酒作诗,赏花泛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的官道,泛起一股薄薄的烟尘,随后就是隆隆的车马之声。
甄朋忙带了家人,避在路边。不一时,就有一些装饰甚为精致的车帐、健壮肥硕的马匹,从身边驰过。
甄朋便道:“看着架势,倒像是哪个甚有来头的官宦之家,只是咱们在这苏州城内也两三年了,略有些名气的官宦之家,也都认识,这一家倒是陌生。”
刘大忙笑道:“老爷,这有什么,等小的去打听一番。”说着,便纵马追了车帐而去。
不一时,只见刘大又跑了回来,笑道:“回老爷,这是安定侯、原河南巡抚林老爷,官讳一个泰字的。原籍就是这苏州的。听说是林老爷在任上生了病,一心要回家乡来,遂告了假,回苏州来养病。等将来病愈,再另行上任的。”
甄朋听了,忙笑道:“是了!这林老爷我又何尝不知?当年进京面圣,也曾见过一面的。林家是三世袭爵,这林老爷已是第三世了,只因林老爷治下有方,造福一方百姓,圣上又额外恩准,林家再多承袭一代爵位的。当日,我也是极其敬慕这林老爷高雅,只是不太熟悉,不好相与的。如今他既回了乡,说不得要找个机会,去拜访一番。”
说着,便也无心再观赏风光,遂带了家人,一起返回城去。
及至进了府,便和甄夫人说明此事。
甄夫人笑道:“这有什么?你就写个帖子去拜访,他还能不见?既是他身体不大好,家里有的是人参,等我挑几支上好的,你拿了去,就是了。”
甄朋拿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笑道:“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人家今儿刚回来,难免要将房子洒扫安置一下,等明儿有了时间,会几个同僚,一起去也罢了。”
甄夫人道:“我不管你,随你怎么样。如今只将人参给你准备好就是了。等你们熟了,我也和他们家的内眷走动一下,也多几个说话的伴儿。”说着,便叫了丫头灵琐过来,命她拣几支上好的人参,用锦盒装好,送到老爷的书房中去。
灵琐忙答应了,又笑道:“明儿忠义王妃请了太太去听戏的,太太穿哪一套衣服好?”
甄夫人道:“随便哪一套罢了,又来问我。”
灵琐吐了吐舌头,自去预备不提。
第二天,甄朋照例一大早来到织造公署,忙完了公事,便会同了苏州府的几位身份地位相差不大的官员,一同来林家拜访。
这林家,坐落于竹园路的南端,占地约有十几亩大,青砖粉墙,黑漆大门,院墙内隐隐露出修竹茂林,颇有一番雅致之相。
众官员的手下,赶在前面拿了各人主子的名帖递了进去。等众人在林府前下马的时候,早有一位身穿竹青色长衫,二十三四岁左右,清新俊逸、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迎接。
青年男子见到众位官员,忙深打一躬,笑道:“家父身染微疴,不能亲来恭迎诸位叔伯,特命我请诸位进去,还请各位叔伯见谅。”
众人也忙笑道:“岂敢岂敢?还请世兄前面带路。”
这青年男子遂引了众人,穿廊越宇,来到一个书斋之中。书斋旁边遍种湘妃竹、水竹、凤尾竹、通节竹,一片幽绿和静谧之气。
听得院内众人到来,林泰忙命小厮搀了自己,颤巍巍走出书斋,对众人笑道:“诸位长官降临,老朽因体弱多病,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甄朋原是与林泰相会过的,如今见他果然不像当年那般神采奕奕,竟是瘦骨嶙嶙,形销骨立,忙笑道:“数年不见,林兄清减了许多。不妨事,咱们这江南之地,最是温暖养人,料过不得许久,林兄定当如当年一样,精神矍铄,重焕生机。”
众人都客套一番,遂走进书房说话。小厮们拿上茶来。
甄朋便一一向林泰介绍,这诸位官员都是何职何任、何姓何名。
林泰亦笑指这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道:“犬子林文,不成体统,让诸位长官见笑。”
甄朋因笑道:“不知林兄究竟是何病疾?这苏州城内的名医,我们是尽知的。可以为林兄推荐一二。”
林泰忙笑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有些虚弱,做事无力,终日只是昏昏欲睡,难免总是耽误公事,故而告了假,回来调养一两年。”
林文忙道:“家父在河南任上,每年的汛期日夜守在那堤坝之上,过了汛期,又忙着处理各种公事,竟日夜不得闲暇,故而着实亏虚了些。”
林泰皱眉道:“当着众位长官的面,谁要你来多嘴?还不与我出去!”说着,便咳嗽不止。
林文忙赔笑道:“老爷别动怒,儿子这就出去。”说着,便忙走了出来。
甄朋忙劝道:“贵公子也是担心林兄之症,何必又指责于他?既是林兄如今体弱,在下倒是知道一味药,叫做‘人参养荣丸’,最是滋补,能调养心血气虚,林兄何不配了来吃上一段时间?此次在下来时,亦特意带了几支人参,或勉强可以用的。”
说着,便从自己的随身小厮手中,拿过锦盒,递了过来。
林泰忙笑道:“甄兄厚意,在下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甄朋便将人参放在案几上,笑道:“咱们同殿为臣,何必客气?我知道有一个余太医,他家先父原是太医院出身,最会配置这人参养荣丸,回头林兄可请了他来,配制一料。”
众人也都拿出各自的礼物,呈送林泰。
林泰忙一一谢了,又命家人在花厅内摆酒菜,款待众人长官。
话说林文因来到后宅之中,见房内还堆着许多没有整理的箱笼之类,妻子杨氏带着丫头,正在箱笼内翻寻什么,遂道:“你这里简直是蛐蟮跳舞——乱七八糟,也不收拾,还乱翻什么?”
杨氏忙笑道:“这不是正在整理呢?”又问道:“听说外面来了客人,都是何人?”
林文便将来的人都说了一遍,又道:“老爷的这个病,明明就是累出来的,还偏偏不让说。咱们虽是苏州人,但都随老爷在外任多年,对这苏州,竟也不大熟悉了。也不知道哪里有个好太医,怎么不让人心焦?”
杨氏忙劝慰丈夫道:“今儿来的这几位大人,都是在苏州为官多年的,或许能推荐一两位好大夫,也说不准。你何必又过于担心?”
夫妻二人正说这话,忽见门外跑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给林文与杨氏施礼道:“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一见到儿子,林文的心内甚是欢喜,又怕纵容坏了儿子,便板着脸道:“如海,你又在哪里淘气?弄得这一身的土。”
这林如海忙低头一看,果见衣襟的下摆有一块土痕,遂笑道:“回父亲,刚才花匠在后园种花草,儿子看着好玩,就也种了一棵,花匠哥哥说我种的好呢。”
林文便道:“你一个大家公子,不好好读书,去种什么花草!还不赶紧去洗洗手,换件衣服。”
杨氏忙笑道:“孩子也不过才五岁,正是贪玩的年龄,哪里就谈到读书上?”又忙对儿子笑道:“你还不快去换件衣服。”林如海忙又跑了。
林文道:“咱们家比不得别人,原是最为子嗣单薄的,如今咱们夫妻,也只有这一个孩子,自然要严格管教,才能光宗耀祖。家里虽有个爵位,但到了如海这一代,就没了。他若是不好好读书,将来难道做一介白衣?你刚说如海五岁了,倒提醒了我,也该给他开蒙了,明儿我就与老爷商议,给他请个先生来家。”
杨氏忙道:“罢!罢!罢!儿子是你们林家的,随便你怎么管教。咱们昨儿刚回来,这箱子什么的都还没收拾,乱七八糟的,我原是来翻寻几件衣料,明儿给太太裁几件衣服的,又和你说了这半天话,太太该等着急了,我且去了。”
说着,命丫头拿了衣料,往婆婆房中去了。
第九十三回 春日游甄宁交挚友
话说甄朋从林府回来,见了甄夫人,问起今天在忠义王府的戏文如何。
甄夫人道:“也不过是那么着,又有什么没听过的戏。倒是那林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且和我说说。”
甄朋便将林家好一番夸赞,道:“那林家虽人口不多,宅院也不甚大,但那林家父子,都是好儒雅人物,明儿让宁儿和那林家公子多走动走动,也能长进一些。”因又问道:“宁儿呢?我回来这半日了,也不见他来。”
甄夫人道:“谁知道这孩子干什么呢?这几天总不在家。等晚间他回来了,我好好问问他。”
且说那甄宁,这一日闲来无事,看着春光明媚,不由得动了踏春之意,便带了几个贴身小厮,骑了马,往城郊走来。
一路上,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梭,又见芳草萋萋,晴川历历,心内更加喜悦,遂催着马只管往前走。不知不觉,已是日头偏西,掏出怀里核桃大小的金表来一看,已到了申正时分,因觉得有些口渴,便欲寻个酒店,吃上一些酒水,再行游玩。
又走上不远,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家小店,竹篱茅舍,门口杏黄色的酒旗,迎风摇摆。便转身对小厮们道:“我们就在这里吃些酒水,再继续游玩。”
小厮们忙答应了,便催马上前,先进入酒店内,为主子安排座位。
因是半下午时候,酒店内正空无一人。这小厮叫了好一会儿,方看到从后面走出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红色衣衫,梳着双蟠宝髻,口内笑道:“几位爷,请坐。”
小厮们便道:“可有什么好酒好菜?”
女孩子见几人穿着打扮,甚是阔气,便笑道:“几位爷,我们这乡野小店,并没有什么出色的食馔,不过是些花生、豆皮、鸡蛋之类,只是我们家的酒,倒是极好的。”
小厮们便道:“既是如此,赶快拿一坛酒上来,随便搭配几个菜,也就是了。”
说话之间,甄宁也已到了,他将马拴在门口的一棵柳树上,走了进来。正看到女孩子抱了一坛酒走来。酒坛甚是沉重,女孩子故而颇为吃力。
甄宁便道:“你们这几个夯货,赶紧去替姑娘将酒坛子拿来!”
小厮们忙笑嘻嘻地答应了,从这女孩子手中接过酒来,放在桌子上。女孩子忙道个万福,谢了甄宁,又从柜台中拿了几样小菜,摆在桌子上。
甄宁便道:“有一句话问姑娘,这酒店之中,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在?”
女孩子原本满脸堆笑的脸,瞬间便改作凄凉之色,叹道:“回大爷,我父亲这几日生病,起不来床,我原在后面服侍父亲来着,故而来迟了。”
甄宁道:“你母亲呢?”
女子勉强笑道:“我母亲已是亡故多年了。”
甄宁忙打躬赔笑道:“在下冒失了,姑娘见谅。”
正说着,忽见门外又走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只见他与甄宁年纪相仿,穿着蓝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棕竹折扇,身后跟着一个书童。
这年轻公子走进店来,拣了临近门口的位置,要了一壶酒,命书童斟了,便目不斜视,只管吃酒。
甄宁亦拿起小厮们为他斟好的酒,饮了一口,果然香醇浓郁,回味甘甜,便道:“果然好酒!不想这山野之中,竟也有如此美酒。”
顷刻之间,便与小厮们吃光了这一坛酒。甄宁从袖子中拿出两锭十两的银锭来,对女子道:“姑娘,还请另拿两坛酒来,我要带走。这是酒钱。”
女子忙道:“大爷,哪里用的了这许多?只需一两银子便足够了。”
甄宁道:“这多余的银子,便送与姑娘,与你父亲请医诊病。”
女子忙千恩万谢,又从柜台后搬出两坛酒来,甄宁命小厮们拿了系在马上,正待要走,忽见那位年轻公子也走了出来,对甄宁笑道:“这位兄台,好仗义人物。可否同行几步?”
甄宁忙拱手道:“好说!好说!”
两人便走上了马。甄宁笑道:“尊兄往哪里去?”
这年轻公子笑道:“在下不过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甄宁便也笑道:“在下也正是如此。请问尊兄贵姓?”
这年轻公子道:“鄙姓甄,贱名一个昃字。”
甄宁忙笑道:“原来我们本是一家,这可真是有缘。”
这甄昃也甚是喜悦,二人便越谈越投机。原来,这甄昃也是姑苏人氏,如今住在姑苏城阊门十里街仁清巷,家中父母都已仙逝,只有他夫妻二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儿子度日。虽无百万家资,倒也颇为殷实,在城郊有数十顷田地。甄昃此次出城,一来是为观赏春景,二来是为察看家中田地。他家中的田产,就在这酒店附近,故而对这户人家,也有几分了解。
甄昃道:“这户人家,虽然只是卖酒的小生意人,倒甚是有几分清高,听人说,这女子的父亲,原也是官宦人家子弟,不知怎的流落到这里来,以卖酒为生。原先她父亲身体强壮的时候,家里倒也过得去,听得说这一两个月以来,她父亲的病越发重了。可怜这一个女子,若是没了父亲,独自一人,倒万事不方便了。”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暮色已经已经降临,便都笑道:“倒该赶紧进城了,否则被关在城外,可是了不得!”
说着,忙都打马往城里来。幸而赶在城门关上之间进了城。
甄宁便道:“昃兄,改日请到舍下来,我们再好好说会儿话。”
甄昃忙笑道:“宁兄,你那侯门深深,岂是我这等平民进得去的?不如有了时间,到寒舍来,虽不如你那公侯府第富贵,倒是极自在的。”
甄宁忙答应了,二人在十字街头分手,各自回家不提。
回到家中,甄宁先去拜见了父母,又命小厮们将酒抬进来,笑道:“老爷,儿子今儿碰到一家卖好酒的,忙带了两坛回家,孝敬老爷。”
甄朋板着脸道:“我们家中,什么好酒没有?要你从外面弄了来?你倒是多在书本上用用功夫,我才喜欢。”
甄宁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依然笑嘻嘻的,打破了酒坛外面封口的泥头,拿了舀子盛了一碗,递与父亲,道:“父亲尝一口也罢了,若果然不好,再骂我不迟。”
甄朋只得接在手中,缓缓饮了一口,细品之下,果然甘甜醇厚,便笑道:“这酒竟然真的是好。”又品了一口,道:“只是这酒的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甄宁笑道:“老爷说笑了,自来酿酒大都差不太多,这酒虽比别的好喝一些,可又有什么熟悉不熟悉的。”
甄朋笑道:“你说的是。还有一件事,圣上不日即将南巡,还要咱们家接驾,你这些日子,倒是少往外跑,多读些书,等圣上来了,看是否能与你谋个官做。”
甄宁忙笑道:“圣上这次南巡,会让那位妃嫔侍驾?不知能不能让我妹妹来家?”
甄朋叹一口气,道:“这个咱们如何得知?咱们自然希望能见上一见你妹妹,只是圣意难测。只要你妹妹在宫中平平安安的,我也就不多想什么了。”
甄夫人听了这话,已是悄悄拿巾帕拭泪。甄宁看在眼中,忙劝慰母亲道:“太太何必又伤心?我们去年到金陵祭拜岳父的时候,听我舅兄善大哥哥说,妹妹在宫中很得圣心,妹妹打小又机灵聪慧,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错。”
甄夫人叹道:“我养了你们这几个儿女,也不指望你们大富大贵,只要能常常守在我的身边,便知足了。谁知竟不能够,你姐姐已是去了,你妹妹又入了宫,只有你在身边,我的儿,你倒是争些气,别在让我操心才是。”
说话之间,已有丫头进来,说晚饭已经齐备。甄夫人忙擦了眼泪,吩咐传饭。一时贾筱又忙赶了来,服侍公婆吃饭,方与丈夫回房,另又吃饭。
第二天,甄朋父子便开始着手迎接圣驾之事,逐日里忙的不亦乐乎。
甄夫人闲来无事,便写了帖子,命人送到林府,请了林家婆媳,来家中吃饭听戏。那林家婆媳,也不好推辞的,便备了几样礼物,来到甄府之中。两家人相谈甚欢,从此来玩不断,越发亲密起来。
甄朋又特意交代甄夫人,这几日多往忠义王府去走一走。甄夫人也明白丈夫的意思,连着去了忠义王府数次,回来告诉甄朋,那王爷和王妃,都是极其清闲的,逐日在家饮酒听戏,王府之中来往的宾客,也不过是常来常往的几家旧相识,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甄朋遂放了心,一心准备接驾事宜。
这一日,忽然又接到圣谕,圣驾将欲四月十八日左右,抵达姑苏。原来侍驾南巡的妃嫔,正是嘉嫔娘娘。消息传到甄府,甄夫人喜极而泣,又忙着准备各种女儿喜欢的东西,就连贾筱,也跟着忙个不停。
第九十四回 迎圣驾甄府空欢喜
话说这一日,有人来报,圣驾已抵达苏州城外五十里处,明日即可进城。甄夫人心内越发欢喜,忙着又检查送与女儿甄寉的礼物。
甄朋早已于三天之前,同忠义亲王、苏州城内的大小官宦,都到扬州迎驾去了。甄夫人的满心喜悦,只能与儿媳妇贾筱唠叨个不停,一会儿道:“筱姐儿,不知道你妹妹,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一会儿又道:“筱姐儿,你妹妹原是最爱吃金陵的盐水鸭的,可惜这苏州城里的不如金陵的正宗,也不知道合不合她的胃口?”一会儿又道:“这件给你妹妹的缂丝五彩绣袄,会不会太花了些?”一会儿又悄声笑道:“也不知道你妹妹有没有身孕,若是能为圣上生下一个皇子,也就有了依靠了。”
贾筱只得赔笑道:“太太,想来妹妹和太太一样,最期盼的,不过是与太太说会儿话,这些东西,倒都是次要的。更何况,妹妹原是极孝顺太太的,只要是太太准备的东西,妹妹必定都是喜欢的。”
甄夫人遂欢喜道:“你说的是,只是我与你妹妹也两三年没见了,心内着实有些放不下。”
贾筱不由得想起来当日母亲陈夫人在时,自己也与她分别多年后的进京,想必,母亲当时,也如同今天的婆婆一样,激动的寝食难安。为人父母,养育儿女,竟是永远也操不完的心,哪怕女儿已经成了家,甚至于做了娘娘,也不能让父母放下心来。
想毕,又忙劝甄夫人,道:“今儿已经晚了,太太还是该好好休息一会儿,明儿才有精神见嘉嫔娘娘,娘娘看到太太精神好,心内也更欢喜些。”
甄夫人忙道:“你说的是。”因站起身,在房间内又转了一圈,又笑又叹,道:“只是我如何能睡得着?”
贾筱由不得笑了,心内暗想,看婆婆这架势,自己还是不用再劝了,便索性陪着婆婆只管说些闲话。
只听得金自鸣钟已是敲了十二下,甄夫人却越来越精神。贾筱已是有些支撑不住,甄夫人也看了出来,遂笑道:“筱姐儿,你也不用在这里陪我的,还是去休息一会儿,明儿五鼓就要起床,也睡不了多久了。”
贾筱倒不好意思起来,忙又打点精神,笑道:“也不过陪着太太说几句话而已,可有什么呢?娘娘难得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也值不了什么。”
甄夫人到底不依,定要撵了贾筱去睡。贾筱只得又笑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回去了,明儿一早再来伺候太太。”
说着正要起身,忽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声,又有人说话。
甄夫人忙道:“外面是谁?”
一个媳妇儿忙走进来,道:“回太太,跟了老爷去迎驾的刘大回来了。说是有话回太太。”
甄夫人诧异道:“都这个时候了,又有什么话?你快叫他进来。”
片刻,刘大走了进来,磕了头,道:“老爷命小的家来和太太说一声,圣驾已是回京去了。咱们不必再准备什么了。”
甄夫人大吃一惊,忙道:“圣驾已是在城外不远了,如何忽然又回去了?”
刘大道:“小的也不明白,只是听老爷说,京中忽然来了八百里加急,大约是宫中有了什么事。圣驾便连夜转回京去了。”
甄夫人忙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嘉嫔娘娘呢?”
贾筱心内暗道,这婆婆竟是糊涂了,圣驾都回去了,这嘉嫔娘娘还能独自留下不成?果然只听刘大道:“回太太,咱们家二小姐,自然也是随了圣驾回宫了。”
只这一句话,再看甄夫人脸上,已是失去了颜色,口中喃喃重复道:“回宫了?回宫了?”身子一晃,已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贾筱此时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忙命丫头端了茶来,低声道:“太太喝口茶,润一润。”
甄夫人如同木偶一般,任由贾筱将茶递在手里,胳膊却在不停地抖动。
贾筱一时慌了神,忙吩咐道:“快给太太取定魂丹来。”旁边的小丫头忙从抽屉里找了出来,贾筱拿了一粒,喂给婆婆吃了,又扶了甄夫人躺下。眼看着甄夫人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心内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因又要命刘大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甄夫人已是缓过来神,低声道:“罢了,筱姐儿,我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大半夜的,何必闹得人人不得安宁?你将茶拿来,我再吃一口,也就好了。”
那刘大欲去未去,忙问贾筱道:“奶奶,还请大夫吗?”
甄夫人道:“不用去了。”
贾筱也只得道:“罢了,你先在外面等着,别走远了,有事再叫你。”
刘大忙答应一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轻轻退了出去。
贾筱给甄夫人盖好被子,忙悄悄走了出来,命刘大只管将大夫请来,暂时在外面坐着,便是用不上,也不过多费得一二两银子的车马费就是了。
刘大连声答应,又出门骑了马,接了大夫来家里。
贾筱转身回到房内,只见甄夫人正在不断叹气,也不敢多言,只在旁边小心服侍。好一会儿,看到甄夫人缓缓睡去,贾筱方松了一口气,吩咐丫头们道:“你们轮换着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立刻就来叫我。”便也回了房内,略微睡了一会儿。
卯初时分,贾筱便又起来床,悄悄来甄夫人院内打听,丫头们低声笑道:“奶奶,不妨事,太太想是这两天劳累着了,昨儿睡得又晚,此刻还正睡着呢。”
此时,东方已经发白,隐隐已有霞光从地面跃跃欲出。贾筱唤过来管厨房的媳妇,命她好好熬一碗安神补气血的粥来,等太太醒了与太太吃,又命人去告诉刘大,送了大夫家去。因也不敢再睡,便来到后园之中,随便赏玩一下花草。
因已是初夏时分,园内花草甚是繁盛,芍药圃中繁花似锦,荼蘼架上姹紫嫣红;紫薇花娇媚明艳,茉莉花暗吐幽芳;铃铛花俏皮可爱,金露花香气怡人;飘香藤遮住了半面粉墙,石竹花点缀着茵茵草地。
游赏了一会儿,贾筱便觉得有些体乏,遂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坐下休息。忽又丫头来回道:“奶奶,太太已是醒了。”贾筱便忙起了身,来伏侍婆婆梳洗,又吃些饮食。
直等着又过了两天,甄朋与诸官宦,将圣驾又送到扬州上了船去,方才回到府中。好在甄夫人精心调养了两天,已经气色复原,只是因过于失望,心内不大爽快些。
见了丈夫回来,甄夫人便忙问,究竟宫中有什么事,为何圣驾急于回京。
甄朋知道夫人必定会大失所望,也只得说道:“原是宫中十万火急,送出信来,说太后忽然得了重疾,故而圣驾急忙返回了。这哪里是能预料的到的?”
甄夫人叹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我一心要见女儿,竟落了一个空欢喜。我且问你,你既见了圣驾,可去看望咱们女儿了?”
甄朋忙丢了茶杯,笑道:“如何不曾见到?咱们女儿倒是又长高了些,人也更体面了,雍容华贵,竟是难以描述。我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甚是惦记你呢。哦,还有——”忙命人道:“将前儿娘娘赏赐的宫缎和伽楠珠,还有金玉如意,拿了来。”
一时,下人们捧了进来。甄朋忙一样样的拿给甄夫人看,笑道:“这都是娘娘赏你的,这些,你该放心了吧?”
甄夫人果然欢喜起来,笑道:“没错,这是我那女儿给我准备的。她知道我最喜欢这松鹤花纹的,还有这如意上镶嵌的猫眼石,都是我喜欢的。”又叹道:“可惜已是到了眼前,却不能一见。”
甄朋笑道:“你就是这样不知足,回头我若是再有机会进京,还带了你去,也就是了。还有这对金项圈,是娘娘赏赐她嫂子的,你倒是命人给媳妇儿送去——这些东西,原是娘娘等着到了苏州,再亲手给你们的,只因陡然之间,圣驾要回去,只得忙忙命人唤了我去,就交于了我。”
甄夫人又叹道道:“果然这样,也就罢了。”遂也只得放下这份念想。
不说甄朋夫妻,这里谈论女儿。只说那甄宁,随父亲从扬州回来,只刚进了府,就有看门人笑道:“爷,你不在家的这几天,有一位姓甄的公子,来找了你两趟,说是有什么要紧事。还留了个帖子在。”
说着拿出帖子与甄宁看。甄宁一看,正是甄昃的帖子,心内踌躇道:“虽说与他谈的来,倒也一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曾数次请他往家里来,他只是推脱我家是公侯府第,不肯前来,如今为何突然来访?想来倒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倒要去看看。”
想毕,遂进了府,给母亲请了安,又回房和妻子说几句话,换了衣服,又出了门,骑马往甄昃家中而去。
第九十五回 两情缱绻甄宁纳妾
话说甄宁到了甄昃家中,看门人传进话去。不一时,就见甄昃亲自迎了出来,口内笑道:“宁兄,想是忙完了?快请里面来坐。”说着,便携了甄宁的手,一径拉到书房中来。
这甄昃家的书房,虽不及甄府之中富贵,倒也遍植修竹,广种花草,极其清幽;房内琴剑瓶炉,陈设甚是精致。
两人在书斋中分宾主落座,小厮拿上茶来。甄昃便道:“我听说宁兄同令尊到扬州迎驾去了,怎么就回来了?”
甄宁忙笑道:“因有些别的事,圣驾竟是又直接返京去了。我刚打扬州回来,听说昃兄有命,便急急忙忙的来了。昃兄究竟有何吩咐,不妨直言。”
甄昃笑道:“宁兄倒是个性急人。我倒要冒昧问一句,宁兄家内有几房眷属?”
甄宁一听这话,心内倒有些明白了,忙笑道:“拙荆贾氏,原是金陵荣国府中的女儿,最是贤良不过;另外还有两个房里人,原都是家里的丫头,竟不成个体统。”
甄昃忙又道:“既是两个房内人不成个体统,府上又是极富贵的,宁兄若是再多纳一房眷属,可使得?”
甄宁笑道:“这也没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昃兄倒是先说说看,究竟是哪一家的女儿?家父管家甚严,这事倒是草率不得。”
甄昃道:“倒也不是旁人,宁兄可还记得,那日在郊外遇到的那个卖酒的女儿?”
甄宁心内一动,想起那女孩儿明眸善睐,言语爽利,倒是与府中的女孩子们,都是不一样的,又忙笑道:“昃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话来?”
甄昃道:“原是那日宁兄赠了那姑娘银两,那姑娘方才请了个好大夫,将其父的病只好了。因女孩儿大了,也要谈论婚事,媒人说了多少家的男子,那姑娘只是不同意。她父亲只这一个女儿,原是最娇惯的,便托了我家一个佃户的娘子,去问姑娘究竟想什么。这姑娘吞吞吐吐,便说起心中只是惦记着宁兄。想来那日她也看到我们在店门口说话,故而肯对我家佃户的娘子说心腹话。故而这信儿就传到我这里来。”
甄宁忙道:“我是有拙荆在室的,只怕此事不大妥当。”
甄昃笑道:“我也对我家那佃户娘子这样说了,谁知那姑娘听了,只是道,只要你不嫌弃,她愿意与你做个偏房。只是认准了,非你不嫁。宁兄若是不依,这姑娘只怕要孤苦一生,岂不是你的罪过?”
甄宁听了这话,心内踌躇起来,更何况原也是看着姑娘明艳可人的,不想竟忽然由此缘分,拒绝却也不忍。
甄昃看他犹豫,便道:“宁兄放心,那姑娘的家风甚是严谨,听说她祖上也有做官的,她父亲也读书识字,也曾教导过这姑娘读了几本书,虽是卖酒人家的女儿,倒也是清白人家。当年的文君,还当垆卖酒呢。”
甄宁笑道:“虽如此说,我怎好去对家父提起此事?”
甄昃见他已有几分心动,便笑道:“这有什么,若是宁兄果然有意,我们请一个官媒来,到府上去和令尊说亲,也就是了。”
甄宁只得笑道:“既是如此,倒要烦昃兄来做成此事,我这里有银两,就给昃兄留下一些,好请官媒的。”
甄昃忙笑道:“宁兄,你笑话我出不起这几个钱的?等你娶了这姑娘进门,我多讨几杯喜酒和,就是了。”
甄宁知他家中也颇为殷实,若真的拿了钱留下,也不好看,便也不再客套,只是拱手称谢。二人又闲谈一会儿,甄宁便起身告辞。
数日之后,果然有官媒上门,向甄朋提亲,又将这姑娘说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只是家境略贫寒些,故而愿意与人做侧室。
甄朋心内思量了一会儿,心想大户人家,多几房侧室,也是极平常的。更何况自己只有甄宁这一个儿子,儿子膝下,如今也只有一儿一女,也要多几房眷属,才能开枝散叶,自己也方可子孙满堂。心内故而便有些应允,只是不好就答应的,便命官媒明日上门讨回信,遂走近内宅来,与夫人和儿子商议。
甄宁心内明白,只是不好多言,只是笑道:“一切由老爷、太太做主。”
甄夫人反而道:“话虽如此说,也要和媳妇儿商量一下。”甄朋和甄宁便都走了出去,甄夫人命丫头唤了贾筱来,将此事缓缓说明。
贾筱听了这话,心内甚是委屈,只是不好表露出来,反而要赔笑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也正要多几房姐妹,才好说话。”
甄夫人也是有几分明白的,忙又安慰道:“既是你如此贤良,我就让人去着手办理此事了。水高漫不过山去,你来了这些年,又给甄家生了一儿一女,自是劳苦功高,那新来的,就算她是个金人儿,也越不过你的次序。我们做女人的,都难免要遇上这样的事,你如此通情达理,那宁儿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自然也会更加珍惜你的。”
贾筱忙站起身,一一答应了。遂辞了婆婆,独自一人走到后园内发呆。
第二天,媒人讨了回信,满心欢喜,急忙去告知那卖酒的父女二人。
原来,这卖酒的人家姓秦,这女儿小字霜华。听了媒人的回话,霜华心内欣喜不已,又不好在外人面前露出,忙一转身,跑回自己房内。这秦老汉自拿了一些点心、酒水,款待媒人,临走又送了她一两银子。
数日后,甄家又送了头面衣裳过来,秦家父女看着黄灿灿的一副好头面,精致绣花的织金衣裳,心内都甚是满意。
择了五月十二日,便送了这秦霜华过门。
这秦霜华进了门,先去拜见了甄朋夫妻,又来拜见贾筱。贾筱只见这女子鲜艳明媚,又颇有一丝灵气,心内暗自叫苦,脸上又只能堆下笑来,忙命丫头搀扶,道:“妹妹何必行此大礼?以后我们共同服侍丈夫,孝敬公婆,都是一样的。”
秦霜华并不敢站起,从丫头们手中接了茶杯,毕恭毕敬地递给贾筱,低眉顺眼地道:“妹妹原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请姐姐悉心教导,以免闹出笑话来。”
贾筱只得道:“妹妹何必过谦?一切都有定例在那里,咱们只按规矩做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因接了茶在手,又命丫头搀扶,这秦霜华方才起身,又福了一福。
贾筱命丫头们将秦霜华送进新房。甄宁便忙走上了赔笑说话。
贾筱苦笑道:“爷已是有了新人,还守在这屋子里做什么?还是到那边去罢,她一个新人,冷落了她,也是不好。”
甄宁听了这话,又赔笑道:“娘子若是不开心,我哪里敢去?只要你笑一笑,我才敢去。”
贾筱只得强作笑颜,道:“我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大家子中,不都是这样吗?我哥哥也有几房姬妾,我嫂子还不是与他十分恩爱?你倒是快去吧,也免得我落个不贤良的罪名儿。”
甄宁忙又打一躬,方去了。
贾筱独坐房内,心中酸楚,不觉就滴下泪来,又恐被人看见,忙用手帕子擦了。偏有甄诺笑盈盈从外面走来,道:“母亲,新来的那个姨娘,真是好看。”
贾筱看着不懂事的女儿,又想到将来女儿也难免会有这一天,心内更加酸楚,忙道:“你看看你这头发都散了,你那奶妈子也不管管你,哪里还像个大家子的小姐?”又拆了女儿的发辫,亲手替她又扎好了,不觉又滴了泪在女儿的发辫之间。
甄诺忙转过身,看到母亲脸上有泪,诧异道:“母亲,你如何哭了?可是因我头发梳的不规矩?我以后再不敢了。”
贾筱忙又笑道:“哪里是为了这事,母亲眼中进了沙子。罢了,咱们到后园中走走,那荷花开的正好呢。”遂携了甄诺,走到后园中来。
甄宁与秦霜华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一连数日不曾出府,只是在家中守着。因又和秦霜华道:“你这一嫁了过来,你父亲可怎么办呢?”
秦霜华道:“我父亲身体如今已大好了,虽是他前段时间身体不好,但仔细算来,我父亲也不过才四十岁上下,正是能干的时候。那个酒店,也颇能顾得了他的嚼用,倒也不用太担心他。”
甄宁沉思片刻道:“不好,虽如此说,他一个人在家,你一定不能放心,我倒是派一个小厮,同他在那里,若是有什么事,也方便些。”因又派了一名叫千儿的小厮,逐日到酒店中帮忙。
这秦霜华更是对甄宁感激不尽,遂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了。
只因甄宁娶了秦霜华,两人情投意合,心中甚是得意,却不曾想在若干年后,将会惹出一件天大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