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寿诞日翁婿论国祚
且说史彦重新管家之后,渐渐又发现了娄氏悄悄更改的家里的一些规矩,也不漏声色地纠正了过来,并没有与其他人知道。
这日,史彦忙完了家事,正在房内逗弄女儿,忽见雨晴带了几个媳妇走来,笑道:“奶奶,前儿奶奶吩咐我,找几个女人服侍姐儿,不知道这几个,可中不中奶奶的意?”
史彦将这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们倒都还干净利落,长得也模样周正,因笑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一个肌肤白净的女人走上来笑道:“回大奶奶,我家里姓孔,今年二十八岁了。原在厨房里帮厨,略略的会几样小菜。”
一个细眉细眼的女人笑道:“回大奶奶,我家里姓曹,今年三十二岁了,原在绣房里帮着做绣活,略略的会几样针线。”
一个身材小巧的女人笑道:“回大奶奶,我家里姓严,今年二十九岁了,原在园子里管花草。”
史彦笑道:“是了,原来在园子里,倒见过你几次。”又转身问另一个:“你呢?”
这个女人眉眼之间透着一丝精明,见史彦问她,忙福了一福,笑道:“回大奶奶,我家里姓华,今年三十一岁了。同曹嫂子一样,原来是绣房里的。”
雨晴笑道:“奶奶,这几个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只因不做眼见的活儿,所以奶奶不熟悉。但对府中的规矩、礼仪,都是极熟悉的。”
史彦笑道:“既然如此,你们都留下吧,帮着郝嫂子照管好了姐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四个女人施了一礼,笑道:“谢奶奶。奶奶这样大恩,我们若不尽心服侍小姐,天也不容我们。”
雨晴又笑道:“奶奶,我想着还要两个小丫头,陪着姐儿玩,可好不好?”
史彦笑道:“她才几个月,会玩什么?”
雨晴笑道:“奶奶没留意?小孩子都喜欢小孩子,从小儿和姐儿一起玩的,将来和姐儿也更贴心一些。”
史彦想了一想,道:“既如此说,你大约已选好人了?”
雨晴抿嘴一笑,掀开帘子笑道:“你们两个,进来吧。”
两个才五六岁的小丫头,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两个小丫头长得一模一样,梳着一样的双丫髻,穿着一样的秋香色衣裙,宝蓝色绣蝴蝶缎子鞋,一样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挺挺的悬胆鼻,薄薄的小嘴。
雨晴丢个眼神与这两个小丫头,小丫头忙跪下来,脆生生地道:“给大奶奶请安。”
史彦欢喜的赶忙一把拉起,笑道:“哎哟哟,这是哪里来的这对儿小姐妹花?你看看这小模样,这样讨人喜爱。”
雨晴笑道:“奶奶忘了?专门管跟着太太、奶奶出门子的赵嫂子,前几年生了一对儿双胞胎,来回奶奶的时候,奶奶还特意赏了一对儿玉佩。就是奶奶面前这两个女孩子了。因为奶奶赏了玉佩,如今一个叫玉儿,一个叫佩儿。”
史彦笑道:“这两个名字虽好,但既然进来了,要另起两个才好。”
雨晴忙笑道:“若能得奶奶赐名,那倒是她们的福气。”
史彦想了一想,道:“姐姐叫红绡,妹妹叫绿绮。如何?但不知你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其中一个脆生生应道:“回大奶奶,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雨晴笑道:“奶奶,姐姐是双眼皮,妹妹是单眼皮。”
史彦仔细看了一下,笑道:“果然是这样。”因叫云梦,道:“你和雨晴,还有楚枝,安排房子,让她们住下。”
几个人一起又拜谢了,方告辞出去。
因新增了这几个人手,贾敏被照顾的更加精心,哭闹的时候,也明显少了。史彦心中方才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因是尚书令史锃的生日,史彦早早备了礼物,带了儿女,与丈夫贾代善,一起去到史府,为父亲拜寿。
只因史玄与妻子鲁氏都在原籍为母亲守孝,史锃也是杖期夫,史家也没有请任何宾朋,只有史彦一家人,也就没分堂客与官客,只在后园小花厅内,预备了一桌酒席。
宴席摆上之后,就显得有些冷落落的。史彦因又想起母亲,不由得心头伤感。贾代善深知妻子心思,故而忙以别事岔开,与岳父说上一些朝内的事。
贾代善道:“如今圣上继位已有十几年了,政事开明,百姓安居乐业,堪称太平盛世。”
史锃笑道:“便是太平盛世,我们做官的也要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疏忽。我听说最近贤婿与几个好友时常相聚,谈至深夜方回,这事可不太好。”
贾代善悄悄瞥了妻子一眼。
史彦忙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和父亲如今都是做官的人,有什么事情,自然会引人注意。”
贾代善忙道:“我哪里是疑心你?只是不知这样有何不妥?还请岳父大人明示。”
史锃笑道:“从古至今的君王,都最忌讳两个字——朋党,若是被人误以为你在结朋党,只怕大有干系。”
贾代善心头有点不服,又不敢反驳岳父,因敷衍道:“岳父大人所言,小婿记下就是了。”
史锃道:“你可是心内不服?可是想着便是做了官,难道就交不得朋友了?”
贾代善被岳父看穿了心思,只得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小婿初入官场,官场上的事,有许多不懂之处,还请岳父大人海涵。”
史锃道:“便是与朋友相交,也要早去早回,这样才显得光明正大,免得别人生疑。更不可吃酒过多,免得酒后失言;亦不可专与某几个人相交,与同僚们,都要相处得来,才更为妥当。”
贾代善忙一拱手,笑道:“岳父大人所言极是,是小婿孟浪了。以后谨依岳父大人教导。”
史锃道:“你年轻人,不知道官场中的厉害。好时便好,若是不好时,一件极小的事,也可能被人做出文章来;一句不相干的话,也可能被人扭曲了意思,招来祸殃。”
贾代善道:“小婿都记下了。还有一件事问岳父大人,太子已于去年不幸薨逝,如今圣上只有两个儿子,却都不是嫡子,一个年龄稍长,但母亲地位稍显卑微;一个年龄略小,但母亲地位尊贵,将来不知哪一个能做的了一国之君?”
史锃笑道:“你这句话问的好,倒显出你有些前瞻。年长的康王,虽说母亲只是妃子,他倒精明睿智,心思缜密;略小的禄王,母亲如今是皇贵妃,地位尊贵,极为得宠,但这禄王却性子有些浮躁,不太沉着。究竟谁能做的了未来的国君,尚在难解之中啊!”
贾代善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正要再次发问,史锃又笑道:“贤婿与两位王爷的门下,都要多走动一下,只是心腹之事,不可轻易与禄王的门下乱说。”
听了这话,贾代善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忙站起身,一揖到地,笑道:“多谢岳父大人指点。”
重新归坐之后,贾代善又笑道:“听说嘉嫔娘娘在宫中颇得圣宠,甄家怕是又要高升了。”
史锃笑道:“也未必会高升,只要负责的差事,无人能替代,才是重要。”
贾代善忙笑道:“可是的,好好的,圣上怎么忽然派了甄家到苏州去?”
史锃微微一笑,道:“贤婿忘了?苏州有什么人了?”
贾代善心中一动,忙道:“难道圣上是让甄伯父去监视……”
史锃忙摆摆手,笑道:“知道了就好,不可说,不可说!”
史锃又道:“亲家公难道平日里不和你闲谈?”
贾代善笑道:“我父亲只会训我,总是训的我一头雾水,摸不着东南西北。以后凡事还请岳父大人多多提点。”
史锃捻须一笑,道:“贵府中家教甚严,你又是家中长子,难免要对你苛责一些。这也是让你明白身上的职责。”
贾代善正要说话,忽见贾政跑了来,拉着史彦道:“母亲快去看看,哥哥将杪姐姐气哭了。”
原来,因为几个大人说话,几个孩子都跑到后面玩耍去了。
史彦忙笑道:“这赦儿真不让人省心,我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留下翁婿二人继续闲谈。
史彦来到后园,只见史杪坐在一张石凳上,正在用手帕拭泪,忙笑道:“杪儿,怎么了?”
史杪看到姑妈,赶忙站起来,笑道:“姑妈请坐,我不相干,是沙子进了眼睛。”
史彦拉了侄女儿又在石凳子上坐下,笑道:“赦儿呢?”
史杪忙道:“他刚刚还在这里,这会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史彦怜惜地抚摸了一下侄女儿的秀发,笑道:“杪儿大了,越发懂事了。”
史杪羞涩地一笑,道:“姑妈如何不吃酒了?”
史彦道:“你祖父与你姑父说些闲话,我听得无趣,就来走走。”
史杪笑道:“姑妈,我倒有几篇文章不大懂,趁着这时姑妈闲着,给我讲讲可好?”
史彦笑道:“我这些年不怎么看书,只怕也生疏了,你且说说看,我还记得不记得。”
姑侄二人说笑着,夕阳已逐渐西沉。
有婆子走来笑道:“姑娘,姑爷请你回去呢。”
史彦忙站起身,返回小花厅中,和父亲又说笑了几句,和丈夫一起乘车回家。
回去的车内,只因贾政说了一句笑话,竟在后文发生了一件让史彦后悔一生的事——
第六十回 赴宁府贺少年进学
贾代善骑着一匹白额青鬃马,走在史彦和贾政乘坐的翠盖朱缨八宝车旁;他的身后,是长子贾赦,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史彦的车后,是奶妈郝嫂子抱着贾敏,乘坐的一辆垂珠银顶车。
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槛槛之声。
贾政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袖子,笑道:“母亲,今儿我听见她们说,杪姐姐是哥哥的媳妇儿。”
史彦笑道:“谁告诉你的?”
贾政笑道:“不过是史家的那些妈妈姐姐们。母亲,杪姐姐给哥哥做了媳妇儿,将杉姐姐给我做媳妇儿,好不好?”
史彦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脑瓜,笑道:“你还小呢,说的这是些什么?以后再不可这样胡说了。”
贾政的小脸上,有一丝落寞,只得答应了,用手托着腮帮子出神。
车子停了下来,云梦在帘子外笑道:“奶奶,请下车。”
史彦拉了贾政的小手,道:“你刚才说外祖父家里的金丝栗子糕好吃,外祖父特意命人给你拿了一盒,我们拿到祖母房里,一起吃,可好不好?”
一听这话,贾政立刻拍着小手笑道:“好!好!”
一行人来到陈夫人房里,史彦给婆婆请了安,拿出糕点,众人一边吃了,一边说笑。
陈夫人道:“有一件事和你说。上午东府中的来说,敬哥儿已进了学。虽说不是太大的事,但敬哥儿不过才十几岁,就有这样的才华,实是难得。你还该准备一些贺礼,与敬哥儿庆贺一下才是。”
史彦忙笑道:“这倒是难得的喜事。想当年,我哥哥二十几岁才做了秀才——”她又瞟了一眼丈夫,咽下去了还没出唇的话——这个当叔叔的,三十多岁也没进学呢——又道:“这可是咱们贾家,第一个正经八百的秀才呢,想必化大嫂子,要好好的摆几桌酒席,请大家热闹热闹了。”
陈夫人道:“正是如此,不过你化大嫂子,也没闹大动静,不过就是咱们两府中的人,明儿一起去热闹一天。”
史彦笑道:“既是如此,我且回房去,给敬哥儿好好准备几件贺礼。”
陈夫人一笑,道:“也好。你且去罢。”
回到房里,史彦便与贾代善商议,明儿送什么贺礼去方好。
贾代善笑道:“我记得前些年,有人送了咱们一个汝窑雨过天晴色的螃蟹笔洗,不如就将那个与了敬哥儿吧。科举有三甲之制,三甲中以一甲最为尊贵。因螃蟹有一甲壳护身,向来被认为是‘一甲’的好征兆。敬哥儿小小年纪,就做了秀才,想来不久之后,定能科举及第,荣登一甲。”
史彦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只是不知在哪个箱子里呢,倒得好好找一找。”因唤过云梦,命她去找。又命楚枝去打点几匹尺头,两块徽墨,一方端砚,用锦盒装了,明日一起送与敬哥儿。
第二天,一行人来到东府,与方夫人、唐氏、谢氏、雷氏都见过了。史彦笑道:“倒是不见咱们的大秀才,敬哥儿人呢?”
唐氏忙笑道:“他在东边小院子里书房呢,就来。”
史彦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将贺礼送过去,这些东西,原也都是书房内用的,拿了过去,就摆在那里,倒也便宜。”
唐氏忙笑道:“哪里敢劳烦妹妹?原该他来与婶子见礼才是。”
史彦笑道:“我也要带了赦哥儿和政哥儿,去看看这位哥哥的书房,让他们将哥哥做个榜样。”
唐氏笑道:“既是如此,我让丫头带妹妹过去。”
史彦一笑,已带了两个儿子,穿廊越宇,向东院内的书房走去,不一时就到了贾敬的书房。
史彦抬头看去,只见这所小小的书斋,乃是回廊朱阁,绿窗绮户,周围绿树环绕,极是一个幽静之所;又见门首悬挂一张牌匾,上写“玄元阁”三字;院子中间,有一个直径四尺左右的鱼缸,水面上浮着几朵洁白的睡莲。
原在书房内服侍的小厮们,早已听说西府中的大奶奶走来,都避开了。史彦身后的小丫头正要去掀帘子,只见贾敬已走了出来,深深作了一个揖,笑道:“婶子光降,侄儿有失迎迓,婶子恕罪。”
史彦忙笑道:“不敢当,倒是带你的两个兄弟,来向你这个做哥哥的,请教一番。”
贾敬忙掀起帘子,笑道:“婶子,兄弟,里面请。”
走进书斋之内,只见花梨木书架上,垒着满满的都是书籍;窗前的书桌上,摆着砚台、笔架、笔洗、笔筒等物;一个臧经色银丝镶嵌的宣德炉内,焚着三支檀香,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另有一本摊开的书,大约是贾敬正在读的。
史彦拿起来看时,却见是一本《太上感应篇》,心中有些疑惑,也不好说什么,只笑道:“你小小年纪,已中了秀才,婶子也没什么好祝贺的,几样薄礼,你莫见笑。”说着,命丫头将带来的礼物,放在书桌上,一样一样打开与贾敬看。
贾敬忙拜谢了。因又拿出自己的几篇文章,与贾赦和贾政看。贾政虽然还不大懂,倒也肃然起敬地看着贾敬讲于贾赦听。
忽又唐氏身边的丫头走来,笑道:“善大奶奶,我们太太请你过去,就开席了。”
史彦忙站起身,带着贾敬、贾赦、贾政,又返回后院。
唐氏见了儿子走来,笑道:“这个不晓事理的孩子,还等着婶子去请你。”
贾敬忙给祖母、婶母们见了礼,又给每人递了一杯酒告罪,因对唐氏笑道:“母亲,我父亲原命我到前厅陪着叔叔们说话。”
不等唐氏说话,方夫人先笑道:“既是如此,你去就是了,我们这里说说话。”
贾敬忙又施了一礼,告辞出去。这里两府的女眷,方才听戏饮酒,说说笑笑,至晚方散。
晚间,贾代善到瑶琴房中去歇息。史彦便和云梦,一起做些针线,消磨时光。
因房内无人,云梦悄悄笑道:“奶奶,我今儿听见一个笑话。”
史彦笑道:“你这小蹄子,又想说什么?”
云梦道:“方才在东府中,政哥儿到后园去玩耍,我因去寻政哥儿,走到山石后头,听见有人说话,奶奶猜猜,她们说些什么?”
史彦笑道:“有什么话,你就痛快说出来,这让我如何去猜?”
云梦方道:“原是东府中的偲四奶奶和咱们西院子里那位,在树荫底下说话。偲四奶奶说,也不过中了个秀才,就这样大张旗鼓的闹,若是将来没了下文,才是好看呢。咱们二奶奶说:‘嫂子悄声些,若是让人听见,可不得了。你没见化大嫂子,脸上都笑开了花。人家都是嫡出,是贾家的正根正苗,咱们这些庶出的,可惹不起人家。’”
史彦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既然知道惹不起,何必又说这些?”
云梦又道:“偲四奶奶停了半日,方又道:‘当时我们这边分家,你倒看看,都分了些什么给我们?如今家里越发艰难,上个月,我又放出去几房下人,家里的人手越发不够使,可又有什么办法?每天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堂堂宁国公的四公子,快要饿肚子了。不是我说你,你也要留神些,将来你们府中,也少不得分家。你可早做打算,也免得落得我这样的结果。’咱们二奶奶道:‘可有什么办法?我管了几个月的家,还不是想尽办法?那位一接手,立刻就将我的人,全部打发到金陵去了。’”
史彦怒道:“怪道代仪媳妇儿做那些事,原来都是背后有人挑唆的。”
云梦忙笑道:“奶奶也不必动怒,我告诉奶奶,只不过是让奶奶加点小心罢了。”
史彦叹道:“咱们家二爷的生母早亡,太太拿咱们家二爷当亲儿子一样的看。自打她来了,凡是有我的,也必定有她的。谁又何尝小看她一眼了?便是如此,也暖不过她的心,她还要生出这些法子。”
云梦道:“可是呢,反正她如今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咱们只是防着她点就是了。”
史彦又道:“东府里分家的时候,虽说有些不大公平,四爷倒也分了不少东西,这才一年多的时间,何至于就穷了呢?”
云梦笑道:“或许是偲四奶奶的话有些夸大,也或许是他们夫妻不善理家。上次偲四奶奶生哥儿的时候,咱们去看她,那个院子,倒像很久没认真收拾了的。”
主仆这里说着话,却不知道,在宁国府四爷贾代偲的家里,早已掀起了一场风浪——
第六十一回 起风波代偲夜读书
话说贾代偲和妻子雷氏,从宁国府中饮宴毕,回到家中。小丫头端上茶来,贾代偲喝了一口茶,因笑道:“方才吃了酒,我们都到书房中去看敬哥儿的文章,见到西府中善大嫂子送来的贺礼,那个笔洗,倒是好精致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妻子雷氏几声冷笑。
贾代偲忙道:“你这笑的不对,我哪里又说错了什么?”
雷氏又冷笑一声,道:“我们哪里比得了你善大嫂子?人家是侯门的小姐,又是西府中嫡出的长媳,手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我这个穷人家的丫头,又配了你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出子,被发落到这荒草地里安身,能拿的出一匣笔墨送你侄子,已是险些倾家荡产了,还与别人争什么高低不成?”
贾代偲见妻子脸色不对,忙笑道:“且说这些做什么?又没人怪我们送的礼轻。有道是,‘礼轻情意重’呢。更何况,一匣笔墨而已,何至于倾家荡产?”
雷氏又冷笑一声,道:“没有倾家荡产,也差不多了。四爷也不看看,近日家里是如何度日的?原来收拾园子的奴仆,我都打发了;门房上的人,也遣出去两个;近日只怕还要将家里做针线的,也打发出去呢。按照我的本意,是要卖掉换几个钱花的,四爷嫌丢面子,只命我白白的与了人家卖身契,还赏了几两银子。人家都羡慕我,做了宁国府中的儿媳妇,不定怎样的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吃香喝辣,使奴唤婢呢,哪里知道我都快吃不起饭了?日后只怕连做针线鞋子,收拾园子,都要我自己动手了。竟还要将家中略值些钱的东西,拿出去白白的送人。送了人不算,竟还要到那富贵场中,去受别人的闲气!”
贾代偲心中也动了怒气,只不过当着下人的面,不便和妻子大吵大闹,只得道:“罢,罢,罢,你吃了酒,我不惹你,我到书房看会儿书去。”
雷氏听得丈夫要走,心中的怒气越发要倾泻出来,又道:“到书房中看书?我倒不知道,你这二十多年,都看了些什么书?如今侄子都中了秀才,你还什么都不是。还看什么书?羞都羞死人了!”
这一句话戳到了贾代偲的痛处,他也忍不住了,怒道:“我不过说了一声善大嫂子的贺礼精致,就惹出你这些话来。我又没说什么,你倒将我说的一文不值。既是嫌弃嫁了我受委屈,你大可以回你娘家,去过你千金小姐的日子!”
雷氏将手中的茶杯一掷,“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着牙道:“你不就是嫌弃我娘家没有你们宁国府中的门槛高?何必说这些话来讥讽我?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是世家公子,是我配不上你,如何?”
贾代偲也提高了嗓音,道:“家中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田里的收成,都花到哪里去了?也不过是家里几个人的吃喝,又能用的了多少银子?”
雷氏听了这话,又是几声冷笑,道:“依四爷的意思,莫不是我将你贾家的钱,都搬到我雷家去了?我且和你算算账,你家里一年收成是多少,花销又是多少?爷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撒漫儿的使钱,还当自己是宁国公的四公子呢?你老人家已经被扫地出门了,该醒醒了!”
房中的丫头、婆子,听见主子两个越吵越凶,都慌忙跪下来劝道:“爷和奶奶素日何等和美,今儿为了这些小事,怎能伤了和气?当着奴才们的面子,且一人让一步吧!”
贾代偲看看满地跪着的奴仆,只得忍了怒气,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只听雷氏还在后面叫:“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贾代偲也不做声,径直走到前面院子中自己的书房内,坐在书桌旁,越想越气,闷坐了一会儿,因想起孔夫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倒真真儿是不错的。想毕,又笑了笑,暗忖自己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因拿起一本书来乱翻,恰是五柳先生的《归去来兮辞》,遂念道: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桓。”
又想到陶渊明辞官归里,尚有“童仆欢迎,稚子候门”,自己却只是平白赚了一肚子气,不免又烦恼起来。
丢下这本书,又拿起一本书来,却是《苏轼词选》,随手翻了一页,偏偏是一首《水调歌头》: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就,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唯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又见其序曰:“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
因在心里暗思:“以谢安石与苏东坡之才气,尚且一心要归隐山林,我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我虽读了几年书,却正如那位所言,连个秀才都没中,又何必苦苦在这条路上奔波?我的几位哥哥,大约是不肯与我‘相从之乐’的,罢!罢!罢!‘唯酒可忘忧’。”
想毕,向门外叫道:“拿壶酒来!”
门帘一响,一阵衣裙窸窣之声走近,定晴一看,却是妻子雷氏的陪嫁丫头清溪,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黄花梨海棠式样托盘,里面是一碗银耳莲子粥。
清溪将粥放在贾代偲跟前,笑道:“爷方才已在那边吃了酒,如何又要吃酒?倒是喝一碗粥,补补肠胃的好。”
听了这话,贾代偲才觉得腹中果然有些饥饿,便笑道:“说的不错,正想这个吃呢。”
清溪又笑道:“这粥是奶奶命我送来的呢。奶奶的性子原是有些急躁,爷难道还不知道的?何必一个人在这屋里闷坐?夜已深了,爷该回去安歇才是。”
贾代偲也只得一笑,拿起汤匙,慢慢喝粥,心内却已明白,这是妻子向自己低头了。想想妻子,倒也确实不容易,当日因为父亲病危,妻子便成了冲喜的工具,匆匆忙忙被娶进门来,没有几天,父亲病故,自己与哥哥们扶柩返乡,一呆就是两年多,留妻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宁国府中,与婆婆妯娌相处。那位嫡母的性子,自己难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想必出身不算太高的妻子,在那时也受了不少的气。
豪门内的明争暗斗,又是自己打小就经历的。因为庶出的身份,生母又早早病故,自己从小也受了不少的白眼,也养成了隐忍的性子。妻子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岳父家唯一的女儿,难免娇惯一些,性子急躁一些。
自从前年分了家,自己只分得京郊的十数顷薄田,根本不够家中开支的。自己又从小不事稼穑,不善理家,近来家里越发艰难了。哥哥家的儿子,有四五个老嬷嬷,七八个丫头,七八个小厮服侍,出门更是成群的奴仆跟随;自己的儿子,也只得一个奶妈,两个丫头。若是不对比,也显不出什么来,和哥哥家一对比,难免更是让妻子心头不平,也是难免啊!
正想着,只见雷氏的奶妈宋嬷嬷又走了进来,笑道:“爷在吃粥吗?可还要一些小菜佐餐?”
贾代偲忙笑道:“不必了,你对你家小姐说,我喝了粥就进去,让她先歇息吧。”
宋嬷嬷一笑,又嘱咐清溪好生服侍,方退了出去。
喝了粥,贾代偲便扶着清溪,又回了自己房内。
雷氏果然也没再提这桩事,反而笑着递给他一碗茶。贾代偲也只得随便说笑了几句,由着主仆两个,服侍着睡下。
第六十二回 贤德妻箴言劝夫婿
第二日醒来,朝阳的红光已投射在窗棂之上,雷氏也已不在房内。贾代偲回思昨日的事,心内不免又感慨起来——虽说妻子的话有些刻薄,倒也有几分是事实。父亲已经故去,嫡母是指望不上的,自己若是不想法子谋生,只凭着眼前的坐吃山空,将来妻子与幼儿,必将陷入困境。遂唤清溪取衣服来,伏侍自己起身,又洗漱了。
雷氏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贾致,笑向贾代偲道:“爷醒了?我已命丫头准备下粥菜,爷在房里吃,还是出去吃?”
贾代偲且不答应,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贾致咧着小嘴,冲着父亲一笑,又用胖乎乎的小手,来抓父亲的手指。
贾代偲这才道:“就在这房内吃吧,吃了我就出去。”
雷氏忙道:“你要去哪里?”
贾代偲笑道:“出去谋个事做,养活四奶奶和哥儿,免得你们母子饿肚子。”
雷氏忙赔笑道:“昨儿是我吃了些酒,又见到别人都富贵逼人的,心里存了些怨气。不该和爷说了几句胡话,爷原谅我这一回。”
贾代偲笑道:“你说的也是事实,我倒也觉悟了一些。我并不是和你怄气,而是诚心悔过了,要谋个事做,多少赚几两银子来家,不能让你们母子再受委屈。”
雷氏一笑,转身命清溪去将饭菜拿进房里,伏侍代偲吃饭。
贾代偲一边吃饭,一边命人出去,告诉小厮庄儿,备好了马在大门外等候,一边在心内盘算:大哥公务繁忙,不好就去打扰的;倒不如去找二哥商议一下。
盘算已定,也无心吃饭,草草喝了几口粥,便整衣出去,骑了马,带了小厮,信马由缰,往如今二哥贾代仲住着的宁国府旧宅中来。
看门的见是四爷来了,忙赔笑见礼,又将马牵到一边。贾代偲也不说话,径直走到贾代仲的书房中来。书房内服侍的小厮一边奉茶上来,一边唤过一个还未留头的小厮,进去请二爷出来。
不一时,贾代仲穿着家常便服,从里面出来,兄弟二人见过了。
贾代偲便道:“二哥,咱们亲兄弟,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自打咱们父亲登仙,咱们又分了家,我们夫妻在家中只是坐吃山空,细思也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我想谋个事做,二哥可否指教一二?”
贾代仲笑道:“好好的,四弟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话来?”
贾代偲笑道:“不怕二哥笑话,这一二年以来,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竟有些顾不过来,未免心中有些着慌。”
贾代仲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四弟你想做什么事呢?你我兄弟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人。难不成去经商?亦或者靠了大哥的举荐,去哪个衙门做个小吏?这两条路,都未免有失咱们家的体面。咱们父亲原是武官出身,觉得不甚体面,故而命我们兄弟都以读书为重,将来求个功名。若是我们做这些没体面的事,只怕让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而且,便是做了小吏,一个月也不过数两银子的进项,还不够家里几个下人的月钱呢,对家计又有何裨益?再说,四弟你也不过才二十几岁,有的是时间参加科考,若是考出来功名,不就什么都有了?便是眼前难一些,不过紧一紧就过去了。”
一番话说的贾代偲低头不语,半日,方苦笑一下,道:“这功名,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考中?只怕我等不得了。”
贾代仲忙道:“四弟可是手头有点紧?不打紧,我这里还有几百两银子,暂时没用处,你先拿了去,如何?”
贾代偲忙道:“倒不在这一时,只是要做一个长久打算。”
贾代仲道:“若是长久打算,不如考功名为是。”说着,又回身去吩咐小厮:“命人进去告诉二奶奶,就说前儿那一项,大约四百两银子,拿了出来,我要用。”
贾代偲忙推辞道:“二哥,暂时论不到这里。”
贾代仲笑道:“咱们亲兄弟,你还与我客气什么?若是明儿我手里紧张了,去问你借,你难道就不借?”
听了这话,贾代偲也觉得,倒是不推辞的好,便作揖谢了。
一时,小厮捧了一个包袱走来,打开来看,有五两一锭的雪花白银二十锭,另有三张一百两的银票。
贾代仲又笑道:“明儿我这里有几个学问很深的人,来谈诗论文,若是四弟有时间,不妨来坐上一坐,如何?”
贾代偲只能答应了,起身告辞。贾代仲也不挽留,送出二门,转身回去。
贾代偲拎着这包银子,走到门口,心内忽然有些感叹,自己原来是想要与哥哥商议,谋个事做的,如今竟成了打秋风。也罢,且将这银子拿回去,撑上一段时间,自己好好读书,以求功名为主吧。
回到家中,将银子交于雷氏,雷氏倒也有些喜欢,心内暗忖道:“逼了他一下,果然有些效验。”
贾代偲又与雷氏商议道:“依我的主意,不如将这银子,一半用于家计,一半拿了去置些田产,也好有个进项,你道如何?如今京郊的良田,也不过五六两银子一亩,便是只用上一半,也能置上三四十亩。家里也可多些进项。”
雷氏想了一想,道:“你说的是,就如此办理,家里再紧一些,也可以过得了。”
夫妻这里计议不提。
且说贾代仲回到后院,妻子谢氏道:“那几百两银子,你做什么用了?”
贾代仲笑道:“四弟家中艰难,我暂且与他用一下,不过几日,就还回来的。”因又将贾代偲要谋个事做的话,说了一遍。
谢氏点头道:“还不还的,倒也不打紧。论理不该我这个做媳妇的多嘴,只是当日咱们太太分家,确实于四弟不公一些,也难怪他们不能度日。”
贾代仲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拿了银子与他。虽然明面上,我与他都只是分了京郊的十几顷地,但太太背地里与我一些金银,咱们早已又置了些田产,自然比四弟要好过多了。难为娘子也如此通情达理,不与我计较这银子的事。等明儿见了大哥,我说与他,请他也背地里资助四弟一些,都是父亲的儿子,若是四弟失了体面,丢的也是咱宁国府的脸面。”
谢氏笑道:“自从那年我父亲被削职,我也早看开了,人生一世,只要亲人们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强。你求不求功名,我倒也不放在心上。比如当年我父亲,倒是进士出身,谨小慎微地做了几年官,皇上一句话,差点连命都没了。还亏了公公与西府中二老爷求情。我父亲如今回原籍,做个太平乡民,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没看我父亲这两年写的信来,倒是比做官时舒畅多了。如今咱们家里的进项,足够我们使用的。若是能太太平平的一辈子,也是我们的福气。你看前朝的内阁首辅们,又有几个是好结果的?那种提心吊胆,劳心劳力的日子,便是富贵一些,又能如何?只是有一点,我们以后过日子,也要有个筹划,不能事事再与那府中比了。”
贾代仲笑道:“依娘子之言,我竟是不用去求功名了?”
谢氏笑道:“我的二爷,不是我揭你的短,你考了多少次了?可中了一个秀才回来?我早就不指望你能给我挣个凤冠霞帔了。再说,我们夫妻如今和和美美,又丰衣足食的,有什么不好,何必到那名利场中去与人争斗?爷一向都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也未必适应官场中的事。”
贾代仲笑道:“你说的是,我也不知怎么了,一看书就犯困。就依了娘子,一心过我们的小日子就是了。”
夫妻二人正在说说笑笑,忽然丫头进来道:“爷,大爷派了焦大叔来叫你过去,人在书房等着呢。”
贾代仲忙道:“你焦大叔可说是什么事了?”
丫头笑道:“这个倒没说,传话来的小厮说焦大叔看着一团喜气,总不会是坏事。”
谢氏忙道:“既是大哥哥叫你,你赶快过去就是了,啰嗦些什么。”
贾代仲一笑,忙又换了出门的衣服,来到书房一看,果然是焦大正等在书房门口,忙拱一拱手,笑道:“焦大哥,辛苦!”
焦大忙施一礼,笑道:“二爷,大爷等着你去,有话说。”
贾代仲遂急忙与焦大一起,来到宁国府中,原来却是——
第六十三回 贾二爷何讶不为官
话说贾代仲穿戴了,命小厮牵过马来,与焦大一起来到宁国府中,焦大引着他径直来到贾代化的书房。
只见贾代化正坐在窗前的书桌边,手里拿着几张公文在看。
贾代仲忙施一礼,笑道:“听闻哥哥召唤,小弟急忙赶来,不知有何吩咐?”
贾代化放下公文,笑道:“老二,你别和我拽词。我叫你来,是有一件好事。”
贾代仲在书桌旁的一张紫檀木五开光弦纹坐墩上坐了,笑道:“哥哥有什么好事?”
贾代化笑道:“昨儿晚上酒席散了,母亲又将我唤了过去,吩咐我与你捐个官做。你道如何?”
贾代仲忙道:“怎么好好的,母亲想起这件事来?”
贾代化道:“母亲说,如今敬儿都已中了秀才,你还没有任何功名在身上,也是不好。咱们兄弟都是读书不成,若是等着你科举,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前年西府中二老爷与代善兄弟捐官的时候,母亲就想着这事了,只因咱们刚刚分家,若是给你捐了官,又怕老四心中不满。故而就等了这两年。”
贾代仲不由得轻轻一笑。
贾代化道:“你笑些什么?”
贾代仲忙道:“哥哥你不知道,刚才我还和你弟妇在家中谈论,你弟妇说我散淡惯了,不适合做官。若真的做了官,说不定会捅出什么篓子来呢,反倒适得其反。如今我们家中庄田上的进项,也颇可以应付家计。俗语说,‘伴君如伴虎’,这官,怕不是那么好当的。”
贾代化笑道:“别人有这样的机会,只怕笑都来不及,你竟然这样说。”
贾代仲忙正色道:“哥哥,咱们一母同胞,有话也不用藏着掖着。且不考虑你弟妇的话,你觉得,我这个性格,适合做官吗?”
贾代化笑道:“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谁生下来就是官?还不都是后来学的。”
贾代仲又道:“哥哥,今儿早起,四弟还到我家中,想商议着谋个事做。若是捐官,不如就让与四弟吧。”
贾代化沉默一会儿,道:“我方才说的什么,你都忘了?你这个性子,果然散淡。不该我们做儿子的说,但你也知道,母亲不喜欢四弟,若是给四弟捐官,只怕母亲那里说不过去。便是给你捐官,也要说钱是你拿出来的。不能说是这府中的钱。”
贾代仲低头想了一下,道:“哥哥说的也是。既是不便给四弟捐官,不如就将这银子给了四弟,让他家中度日,或者再置一些产业,你道可使得?听他的话,家里如今也着实艰难。”
贾代化又沉思一会儿,笑道:“你既然执意不愿做官,也就罢了。四弟那里,容我慢慢给他想办法。若是如今忽然给他送一笔银子过去,没头没脑的,倒惹得四弟动疑。对母亲的影响也不好。”
贾代仲笑道:“哥哥想的更为周到,倒是我孟浪了。我既来了,到后院中看看母亲去。”
贾代化笑道:“也好,这件事,你自己去和母亲解释,也免得母亲认为我不尽心。”
贾代仲一笑,又给贾代化施了一礼,方走出书房,信步来到方夫人院内。
方夫人见到儿子走来,忙笑命他坐,又唤小丫头倒茶来,因道:“你来,可是你哥哥与你说捐官的事儿?”
贾代仲忙笑道:“正是这件事。不过儿子是散淡惯了的人,不愿意做官。还请老太太见谅。”
方夫人道:“你这个没出息的,竟说这种话。”
贾代仲赔笑道:“还请老太太想一想,有句话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既做了官,难保不被调任,亦或是赴外任。若是儿子与哥哥都做了官,倘或都被调了外任,谁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倒不如让哥哥一人好生做官,倘是哥哥调了外任,还有儿子服侍老太太,他也可以放心的下家里。”
方夫人听了这话,沉思一会儿,笑道:“既是你不想做官,也就罢了。且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开心。”
贾代仲忙笑道:“冤枉冤哉!儿子倒是一片孝心,老太太竟一点不领情。”
方夫人笑道:“既是你已经和你哥哥说明白了,不愿为官,也就罢了。我这里有圣上赏赐的几盒点心,你哥哥早上刚带回来的。你拿两盒子回去,与敖哥儿和畋姐儿吃。”
贾代仲忙拜谢了,拿了点心,告辞母亲回去。自此便彻底将求功名的心思打消了,只陪着妻子儿女,说笑取乐;次则进宁国府中问候母亲;闲暇之时,与三五好友,饮酒闲游,倒也十分惬意。
且说四爷贾代偲,拿了银子回去的第二天,便起了个早,带了小厮庄儿和星儿,骑着三匹青马,来到京郊,准备买几亩良田。
但见风和日丽,白云悠悠,远山青翠,白水如带。田野之中,有农人带着斗笠,正在田里劳作;有牧童骑着老牛,悠闲地穿梭在田垄之间;有老者推着小车,正在树荫下歇息;有幼子在家院门口,相互追逐游戏。
空气里,裹挟着一阵淡淡的青草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贾代偲身边。贾代偲的心里,瞬间变舒畅了许多,手中的鞭子一挥,青马更是撒着欢儿地奔驰而去。
绕着田野转了一圈儿,贾代偲才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该去问谁买地?究竟谁家的地是要卖的?
小厮庄儿早已看出了主子的心思,笑道:“爷,替咱们管着那十几顷田地的老祝头,与这附近的人极熟悉,咱们倒是去问问他才好。”
贾代偲笑道:“你说的是,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里住着?”
庄儿笑道:“这个自然,每年我都要来与他交涉几次,哪能不知道?前面一棵老柳树转弯,再往前二三里路,有一个白门,门前一个石墩子的,就是他家。”
说着,便上前引路,主仆三人抖抖马缰绳,沿着田间小路,迤逦而去。
村子里大约有三五十户人家,大都是蓬门荜户,瓮牖绳枢。马蹄踏在村子的土路上,荡起一阵阵的尘土。有几个正在门首玩耍的孩童,见到几匹高头大马直撞而来,慌忙躲进了家中。
庄儿在一户人家门口勒住了马缰绳,笑道:“爷,就是这里了。”
贾代偲举目望去,只见这户人家,比其他人家略强一些,门口一个小小的灰瓦门楼,旁边有一个大猫状的石墩子,越过土坯的院墙,看到里面是一座灰色的瓦房,褐色的窗户上,糊着白色泛黄的窗纸,院子中种着几株花草,另有一个搭起来的架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长藤。架子下面,有一张石刻的圆桌,桌子旁边,是几个圆形的石凳。
贾代偲笑道:“这房子虽说简陋,倒极清幽。”
庄儿笑道:“院门开着,想必这老头儿在家里呢。”便高声叫道:“老祝!老祝!四爷来了!”
房里立刻走出来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穿着灰蓝色的棉布衣裤,黑灰色的布鞋,花白的胡子,满脸的皱纹。
走到门口,抬头看到马背上的贾代偲,慌忙跪了下来,道:“四爷如何来了?小的家里房小屋窄,又满是尘土,只恐脏了四爷的衣服。”
贾代偲下了马,笑道:“我不过来转一转,你且起来说话。”
老祝头忙站起身,一脸谦卑的笑容,道:“四爷既然来了,只能委屈四爷,略微坐一坐,喝杯茶润一润。”
进了院子,老祝头笑道:“就请四爷在石凳上歇歇吧,房内实在脏乱,不是爷待的地方。”说着,忙又用袖子擦石凳,请贾代偲坐下,又冲屋子里喊道:“死老婆子,还不快出来给四爷倒茶,再打盆水,让四爷洗洗手。”
贾代偲笑道:“不忙,不忙。”
房内已有一个和老祝头年岁相仿的婆子,走了出来,穿着虽然简朴,收拾的倒也干净。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茶杯,笑道:“四爷,我们家里没什么好的,这是昨儿我们当家的买的新茶,虽说入不了四爷的眼,四爷也好歹润一口。”
贾代偲跑了半晌的人,早已口渴难耐,也顾不得许多,忙接了过来,笑道:“这杯子虽有些粗,倒也有些古意。”说毕,饮了一口。俗语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贾代偲这是“渴不择茶”,一口茶喝下去,越发激出口渴的感觉,因而也不客气,又一口饮尽,笑道:“好茶!”
老祝头笑道:“四爷说笑了,府上什么好茶没有?我这个算得什么。”
祝婆子又另拿了两杯来,分别递与两个小厮。两人都喝了。
老祝头笑道:“四爷这次来,想必有什么事吩咐?”
庄儿道:“老祝,可是你的好事来了。四爷想新置几亩地,你可知道有谁家要卖地的?这件事你给四爷办好了,还怕四爷不赏你?”
老祝头皱皱眉,想了一下,又赔笑道:“回四爷,这事儿倒是急不得。也得等有人卖,咱们才能买;另一个也要田地肥沃,咱们才能买,不能什么地都买,是不是?倒得等我好好打听打听。”
谁成想,只因老祝头这一句话,竟又引起来一场巨大的风波。
第六十四回 闻琴声曲径通幽处
话说老祝头告诉贾代偲,买地急不得,得等机会,才能买到又好又便宜的。贾代偲听了,心中道:“这话说的果然不错,原是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想不到这一层上,还以为买地像上绸缎庄买绸缎,冒冒然带着银子就来了。”
想毕,便笑道:“既是如此,你可留心打听着,也不要多,三五十亩就行了。回头有了信儿,就去告诉我。我这里立刻带了银子来。”
老祝头先是听说贾代偲要买地,以为是极大的事,自己大约又可以从中赚上一笔银子,忽又听说只不过买三五十亩,又减了兴致,只是笑道:“四爷放心,这十里八乡的,我都熟悉,只要有良田转手,我立刻就能知道。”因又笑道:“四爷,这村子里虽不如府上金碧辉煌,倒也有一番好景致,四爷何不随处转转?”
贾代偲原是大家公子,见惯了世家贵族府中的奢靡精致,忽而来到这村庄之中,见了些茅庐草舍,倒也有些新鲜。刚在附近略略地转了一转,更是引起了游玩一番的兴致。听得老祝头这样说,正碰在心上,忙道:“你说的是,我原就是玩一玩的,不知附近哪里有好景致?”
老祝头笑道:“四爷向西走十几里路,那里有山有水,极是清雅。”
贾代偲听了这话,立刻就站起身,笑道:“既如此,我们就去转转。”
老祝头忙送出门,又指了路径。主仆三人上了马,一挥鞭子,三匹青马几声嘶鸣,早已出了村子。
村口有一个小小的酒肆,挑着杏黄色的酒幌。庄儿道:“咱们一大早出来,想必此时爷该饿了,既是要去游玩,不妨先在这酒肆之中,吃些点心,气力也足些。”
贾代偲笑道:“你说的是。”
说着,三人又下了马,走进酒肆。想这乡间酒肆,又能有什么可口的美食?也不过是些青菜、煮豆、馒头类的粗糙之物,缺油少盐,没甚滋味。三人见不可口,只略略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复上了马,扬鞭而去。
十几里的路,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三人已经到了青山脚下。
贾代偲抬头看去,只见好一座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原先在村子里看去,以为是一座小山,直至到了山脚,才发现这座山如此巍峨。
山体上遍布郁郁葱葱的树木,浓浓淡淡,高高矮矮,密密匝匝,重重叠叠,隐隐透出一丝清幽与神秘。山脚下,是一片青翠的灌木草丛,已有没膝之深。一只碧绿的蚂蚱,忽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正落在贾代偲的衣襟上。贾代偲伸手去捉,蚂蚱早又蹦跳着,又隐入了草丛。
灌木草丛之中,隐藏着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向远处。
星儿笑道:“四爷,好一座大山,我们又没人指路,当心迷了路。”
贾代偲笑道:“咱们不过进去走走就出来,哪里就至于迷了路?”
说毕,便一提马缰绳,跃入灌木丛中。两个小厮也只得跟了主子,随后而来。
走不出半里多路,只见那山越发绿的深邃,静的幽谧,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已经消失了踪迹。原来三人已是于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密林之中。
星儿又道:“爷,路都没了,只怕此处是人迹所不至的,不如我们回去吧。”
贾代偲正逛到兴头之上,便斥责道:“你的话就这么多?我们三个男子,便是走到了人迹不至的地带,又能如何?正是没人的地方,才有好景致,你懂些什么?”
星儿见主子动怒,便不敢作声,只得又往前走。
又走了一射之地,树林越发密了,马匹已是不能通行。贾代偲干脆下了马,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在一棵横卧在地上的枯木上歇息。
星儿又道:“爷,可还走不走了?”
贾代偲忙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两个小厮不明白何意,只得也侧耳细听,却只听到了林间的鸟雀鸣叫,草虫喓喓。
贾代偲侧耳听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们可听到有琴声?”
两个小厮茫茫然对视一笑,都笑道:“这人迹罕至之所,哪里会有琴声?想是爷听错了。”
贾代偲又侧耳听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对,果然远处有琴声的。”又道:“你们也将马拴在树上,我们往里再走几步。”
两个小厮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又不敢作声,只得依照贾代偲的吩咐,将马分别拴在两个树上,抬头看时,贾代偲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两人又对视一下,只得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又穿过一片齐腰深的灌木丛,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那琴声,果然也越来越近。
庄儿忙笑道:“爷说的没错,不想这里竟真的有人。”
贾代偲也不答话,沿着羊肠小道,又往前走。
路边出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的流水,流淌在溪底圆润的鹅卵石。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林,映射在溪水之上,那溪水竟闪着细细的金光。
远处的琴声,已经停了。
贾代偲在溪边蹲下身,将手伸进小溪之中,竟感到了一阵惬意的清凉。小溪旁边,如繁星一般,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小溪之内,有几条寸许的黑色小鱼;小溪中央的一块突出水面的鹅卵石上,卧着一只蟾蜍,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诧异地盯着贾代偲。贾代偲捡起一块小小的褐红色鹅卵石,甩在蟾蜍身边的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惊的蟾蜍一蹦一跳地跑了。他又用手掬起一捧溪水,举到眼前,才发现水中竟然还有一只半透明、仅有指甲长短、草径粗细的小虾。
两个小厮见了这溪水可爱,也蹲了下来弄水玩耍。
贾代偲笑道:“咱们家中的后园,一般也有流水,却哪里有这等意味?园中的花草,也比这山中的开得要好,却没有这等清幽,也没有这自然之气。”
两个小厮虽不如主子的兴致高,此时也欢快起来,笑道:“爷说的是,所以那些富贵人家,任是家中的园林再大,也要出来游山玩水,大约就是这个原因了。”
贾代偲笑道:“你们这两个夯货,总算领略了一些。若不是我执意要走进来,我们哪能遇到这番美景?”
小厮们忙笑道:“我们懂得什么?总是要爷提携才是。”
峨峨洋洋的琴声,又从远处传来。
贾代偲道:“难道这深山之中,还住着一位世外高人?”
庄儿因原先跟着贾代偲做书童,也读过些书,笑道:“爷,莫不是俞伯牙在此居住?爷也可以算的是钟子期了。”说到这里,忽又觉得不妥,忙掩了口。
贾代偲一心只在琴声之中,并没有在意庄儿的话,道:“既是走到了这里,定要去访一访这位世外高人。”
星儿道:“爷,你看那边有棵果树,结了些红色的果子,倒可爱,我去摘些咱们尝尝,可好不好?”
庄儿道:“谁知道那些果子吃得吃不得?”
星儿道:“不妨,我就为爷做个‘尝膳’的,等我吃了没事,你和爷再吃,如何?”
贾代偲和庄儿都笑了起来。
星儿便踏着草地,一边卷起袖口,一边走向那颗果树。果树枝条很矮,果实累累低垂。顷刻之间,星儿已兴致勃勃地捧了十几枚果子,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主仆三人将果子在溪水中简单冲洗了一下,都拿了一个放入口中。不想这野果子竟也酸甜可口,汁水充盈。不一时,三人已经十几枚果子吃下肚去。星儿还要去摘,贾代偲道:“罢了,我们再往前走一走,等回来的时候,再摘一些,带回去与大家吃。”说着,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踏着小路,寻着琴声,又往山上走去。
琴声越发的近了,转过一条山梁,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所小小的庭院。密密匝匝的篱笆院墙,翠绿的竹子搭了一个简单的门楼,院门也是竹子拼接而成,门的左边,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书三个篆字——独歌槃。
贾代偲心中猜度,大约这是从《诗经•卫风•考槃》中来: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琴声陡然停了下来,一个声音从屋内传来:“彼君子兮,噬肯适我?”
贾代偲明白,人家已经看到了自己,忙一拱手,冲着院内道:“野游之人,擅造宝地,失仪之处,敬请见谅。”说着,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第六十五回 遇知音伯牙会子期
院子正中,是一座古朴的木屋,正面三间,两旁各有一间厢房,几间屋子的房顶都苫着茅草。房屋的周遭,环绕着一圈修竹。透过门上的湘帘,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正堂,面前隐隐正是一张琴桌。
贾代偲忙施了一礼,道:“小可与家仆二人,游览风景,不觉迷了路径,撞到高士家中,打扰高士清修,还请高士恕罪。”
房内之人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对贾代偲一拱手,笑道:“岂敢,岂敢,既是走了过来,也是缘分,若先生不嫌舍下简陋,可进房内一坐。”
贾代偲定睛一看,只见此人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带着蓝色头巾,穿着淡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根宝蓝色丝绦,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越发显出他周身的一股儒雅之气。
贾代偲忙拱手谢了,命两个小厮在门外等候,随着这位先生,进入室内。
正室之中,果然摆着一张原木色的琴桌,琴桌之上,是一张古琴。正门与后门相对,此时都敞开着,故而房内虽显局促,光线倒也明亮。窗下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有一方砚台,一个紫竹笔架,悬着几支毛笔,另整整齐齐,叠放着数本书籍。前后两面墙上,挂着几幅画卷,尽是山水笔墨,笔端苍劲有力,着墨浓淡有序。
只听这位先生道:“尊驾气度不凡,眉宇英气俊朗,请教尊姓?”
贾代偲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小可敝姓贾。敢问先生高姓?”
这先生道:“草野之人,无名无姓,若是先生高兴,就称鄙人竹泉便可。”
贾代偲忙道:“竹泉先生,适才在山中听得先生琴声,峨峨洋洋,不啻于伯牙、嵇中散。小可正是寻琴声而来,可否冒昧,请问先生师从何人,学得如此高超的琴技?”
这竹泉先生淡然一笑,道:“雕虫小技,有污先生之耳,有辱先师之名,不提也罢。”
贾代偲心内暗自思忖,原是自己这话问的莽撞了,他连自己的姓名尚且不肯说,又怎么会说自己的老师是谁?想毕,忙道:“小可原是带着家仆来游玩的,见舍下极为清幽,房后可还有什么去处?请先生指点一二。”
竹泉先生笑道:“请贾兄随我来。”
说着,站起身,掀起后门上的帘子,带着贾代偲走了出来。一出房门,贾代偲不由得在心内一阵惊呼——原来,这房后竟是一潭青碧的深泉,水面如绿绸一般平滑细腻。沿着房后的木廊向东走上数步,就是一处轩榭,这轩榭全部都是木质结构,正坐落在这清泉之上。宽阔的清泉对面,依然是环绕着一圈竹林,竹林的后面,乃是青翠浓密的树林,一瞬间,二人竟是置身于一片浓绿之中。
轩榭的边缘,有一排木质长椅,坐在这长椅之上,俯瞰脚下的青碧深泉,有一种凌然其上之感,飘然欲仙之意。
贾代偲笑道:“怪道先生尊号竹泉,原来宝地果然有竹有泉。如此清雅之地,小可还是头一次见到,着实羡慕的紧。”
竹泉先生一笑,道:“贾兄可在此处小坐,待我烹茶一杯,咱二人清谈一番,如何?”
贾代偲忙道谢了,就在这木椅上坐下。一阵轻柔的风,裹挟着一股清凉,从水面吹拂过来,贾代偲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很快,竹泉先生用一个竹制的茶盘,托着茶壶、茶杯,走了过来,递与贾代偲一杯。
贾代偲细看之下,发现这茶壶、茶杯,竟也都是用竹子制成,上面还细细地雕刻着一些花草图案。因啜了一口茶,这茶水,竟也有一股淡淡的竹子清香。
竹泉先生笑道:“舍下简陋,没有好茶待客,这乃是用鲜竹叶烹的竹叶茶,贾兄莫笑。”又道:“贾兄与家童在山中游玩半日,想那两位小哥也是渴极了的,不如叫他们来,一起喝上一杯,润润喉咙。”
贾代偲笑道:“还是竹泉兄想的周到。”说着,果然站起身,出来唤庄儿、星儿,一起来到房后的轩榭,命他二人在不远处坐了,各拿了一杯茶细品。
贾代偲因笑道:“竹泉兄的宝地,名为独歌槃,想竹泉兄,定是极其喜爱《诗经》的了。”
竹泉先生笑道:“孔夫子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言语简洁,韵律美妙,内容广泛,情感真挚,弟确实爱之极深。”
贾代偲虽科举不成,却也是极爱《诗经》的,二人言来语去,越谈越投机,不觉红日已经西沉。
旁边的两个小厮,却早已等不得了。两人对视一下,星儿悄悄道:“天已经晚了,我们不赶紧劝爷回去,只怕要讨奶奶的打了。”
庄儿也悄声道:“那你就说去。”
星儿道:“爷平日里最喜欢你,倒是你说去吧。”
两人悄悄推搡了半日,早被贾代偲看到眼里,呵斥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庄儿忙站起来,赔笑道:“爷,太阳就要落山了,咱们还该早点回去,恐再晚了,就进不去城了。”
竹泉先生道:“竟不知贾兄还住在城里,只是这时候了,便是进城,只怕也赶不上了。不知贵府还有何人?是否方便留宿一晚?”
贾代偲也正爱这清幽之地,且与竹泉先生交谈甚欢,竟是平生未遇上如此相投之人,倒也有心住下,听竹泉先生主动留宿,忙笑道:“舍下只有贱内与小儿,不回去倒也不妨事,只恐打扰竹泉兄的清修。”
竹泉先生笑道:“这又何妨?舍下也只有我一个。只是山野之中,无甚好饭食,不过是些粗茶淡饭,恐怕要委屈贾兄了。”
贾代偲便转身吩咐道:“既是如此,星儿即刻回去,赶着进了城,告诉你奶奶,我明日再回去。”
星儿听了这话,未免心头不满——爷不回去,不知道奶奶又该怎么骂自己了——只是不敢说出来,只得答应了,骨嘟着嘴走了。
竹泉先生道:“请贾兄到这边来。”说着,站起身,引着贾代偲又沿着木廊向西走。贾代偲笑道:“竹泉兄,这里还藏着什么好景致?”
竹泉先生笑而不答。
来至木屋的西边廊下,竟泊着一只小小的木船。船身虽不甚大,倒也干净结实,舱内有有桨有橹,还有两张笨拙的木椅。抬眼望向前方,只见水域更为开阔,一弯青水穿越密林,竟不知尽头在哪里。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可会驾船?”
贾代偲笑道:“小弟家里也不过有一个池塘,闲了无事,倒也撑过小舟,只是不曾在这等辽阔的水面行驶。”
庄儿忙道:“爷,小的会驾。”
贾代偲笑骂道:“你这夯货,什么时候又学会驾船了?”
庄儿笑道:“小的是在七八岁时,被老爷买到府中的。咱们原籍金陵,那里水域辽阔,小的从小儿就跟着父亲在水面打鱼,岂能不会?”
竹泉先生笑道:“便是不熟练,也无妨,这里水流极为稳当。只因天色渐晚,弟需到厨下为贾兄准备一点饮食,无法相陪,贾兄若是有兴致,不妨与这位小哥,驾着这舟,到前面看看。只不要走远,就是了。”
贾代偲自然更是乐意,忙道了谢,与庄儿上了船。竹泉先生一拱手,进房内去了。庄儿等贾代偲坐稳了,用桨轻轻一推岸头,小船悠悠荡荡,已是离了木屋,向前飘去。
贾代偲笑道:“你这狗才,竟真能驾舟,我竟不知。”
庄儿笑道:“小的虽然家贫,但幼年时与父亲在河中捕鱼捉虾,极是快活的。后来进了府中,虽是衣食无忧,却再也没有那份快活了。”说了这话,庄儿忽又意识到不妥,忙冲着贾代偲一伸舌头,笑道:“小的说错话了,爷别见怪。”
贾代偲此时因为心下惬意,也根本没将庄儿的话放在心上,反而随口问道:“那你为何又进了府中?”
庄儿脸上略过一丝悲凉,忙又遮掩了,笑道:“只因小的母亲病重,没钱买药吃,另还有两个弟妹,饿得直哭,为了讨个生计,父亲只得将我卖了。好在遇上爷这样宽厚的主子,从不曾骂小的一句,打小的一下,吃穿又都是好的,小的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贾代偲叹道:“你跟了我十来年,我竟不知道你家中有这样的事,若是早知道了,也可资助你家里一下。想来我是从小衣食无忧的惯了,从不曾想过,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样生活。”
庄儿见主子不怪,也不由得叹道:“能服侍爷,是小的想都想不来的福气,只是有时倒也会想起家中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原先在金陵的时候,还能偷个空回去看看,咱们家进京也已七八年了——”说道这里,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贾代偲忙道:“原是我不知道你的事,若是知道,前两年回金陵去,正该带你回去。只因见你机灵,那时你年龄也还小,在家里服侍方便些,就没带你回去。不用忙,等回头有了机会,我一定带你回趟金陵,看看你的父母,如何?”
庄儿用手沾了沾眼睛,笑道:“爷能这样想,就是天大的恩了。”
红彤彤的夕阳,陡然跃进了地平面之下。天边的暮色,顿时浓浓地围了上来。不远处的水面上,有几只灰色的大鸟,嘎嘎地叫着,飞进了密林。
贾代偲伸手拽了一把低垂到水面的枝条,激起一层浅浅的水纹,因笑道:“咱们不如回去吧,若是迷了路,今儿晚上就要在这河里过夜了。”
庄儿忙答应一声,又摇了桨,寻原路返回。
第六十六回 明月夜宾主共陶然
回到独歌槃,竹泉先生已在后廊下的露天处,将晚饭摆上了桌。一盏摇曳的油灯,照着桌上的四样菜,原来是一碟水煮花生,一碟油盐炒青菜,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肉,另一碟竟是如同鸽子蛋一般大小的煮蛋,另有一个竹篦,上面搁着几个馒头。
见主仆二人回来,竹泉先生又拿出一个小酒坛,笑道:“粗茶淡饭,不过都是这林子里有的,贾兄莫嫌简陋,将就用一些吧。”又道:“这肉是我在林子里下夹子套的野鸟,这蛋也是野鸟的蛋。”
贾代偲笑道:“真真儿难得了,便是在我们家中,也吃不到这样的美味。”
说毕,也不客气,就在客位落座。
竹泉先生笑道:“今儿晚上也没别人,不如让这位小哥也一起吃了吧。”
庄儿忙道:“小的不敢!”
贾代偲笑道:“狗才!不必装假,坐下吃就是。”
庄儿忙施了一礼,告了罪,拿起酒坛,给竹泉先生和贾代偲满上,方在下首坐下。
贾代偲笑道:“哥哥儿,你难道还等着我给你倒酒不成?”
庄儿忙道:“有爷和这位先生在,哪里有小的饮酒的份儿?小的只吃一些饮食便是了。”
贾代偲笑道:“今儿我们不论主仆,且一起吃喝个痛快。”
庄儿一笑,也就不再客气,果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贾代偲抬头看去,只见一轮圆月,皎洁可爱,银白的光辉倾洒下来,映在每个人身上,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因笑道:“我们不如竟不用这灯光,只管熄了,这月光也够使了。”
竹泉先生笑道:“平日里,弟确实是乘着月光吃饭,今儿只恐贾兄嫌黑灯瞎火的,故而点了这油灯,既是贾兄愿意借月光同乐,就更好了。”因一口吹灭了油灯。庄儿忙站起身,拿起熄灭的油灯,送进房内。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的这位小哥,倒是个机灵人。”
贾代偲笑道:“这个小厮跟了我十来年了,我的脾气,他甚是了解。只是我今儿才知道,他家里也有一番难处,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庄儿已从屋内走了出来,笑道:“爷又在拿小的说笑。”
贾代偲一笑,也就掩了口,笑道:“月光夜夜有,晦朔弦望月月见,赏了二十几个中秋月,也没有一个像今儿这月色如此动人。”
竹泉先生道:“若是说起月色来,莫如张若虚的‘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了。”
贾代偲道:“此时此刻,正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了。”
庄儿道:“大约,此时星儿正在‘不知乘月几人归’呢。”
竹泉先生与贾代偲对视一下,都笑了起来。贾代偲道:“你这孩子,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庄儿笑道:“小的说错了吗?原是小的曾听爷念过几句,只这一句简单易懂,小的就记住了。”
贾代偲笑道:“说的何尝错?不仅不错,最合适不过了。”因又举杯向竹泉先生道:“今日蒙竹泉兄盛情款待,小弟倒想起李太白的诗来——”遂念道: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竹泉先生抚掌笑道:“李太白的诗,固然是好的,只是小弟岂能当得起?”
贾代偲笑道:“竹泉兄独居这清幽之地,只怕连斛斯山人也不能及。只可惜小弟被俗务缠身,不能如尊兄一般潇洒自在。”
竹泉先生忙笑道:“这等清寒的生活,不是贾兄这样的尊贵人该承受的,偶尔来此游乐一番,倒还使得。”
不知不觉之间,三人酒意半酣,碗碟之中的菜蔬,也下去了大半。一阵夜风吹来,三人都觉得一阵凉意。
竹泉先生因请主仆二人入房歇息,就在西厢房中的竹床上,铺了被褥。贾代偲跑了一天的路,又有了酒意,也顾不得被褥不如家里舒适,头一碰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窗外已透进来满目红光,起床来到窗前一看,日头已升起老高。庄儿已不见踪影。遂忙出了房门,来到院中。
此时,他才看到,院子的东边,另有一个竹篱小门,门后有人影晃动。忙推了门进去,正是竹泉先生和庄儿,正在一片菜地里,一边说笑,一边拔草。
只听庄儿道:“先生这里的日子,倒让小的想起原先在家里时,与父母一起的时光,虽简单,却有趣味。”
竹泉先生道:“人的际遇各有不同,只有做到随遇而安,也就是了。”
贾代偲轻咳一声,笑道:“惭愧!惭愧!昨儿喝了几杯酒,就睡到了这时候。让竹泉兄见笑了。”
竹泉先生转过身来,笑道:“这又何妨?舍下又没有别人。已煮了粥在房内,贾兄梳洗了,等我锄了这一畦的草,咱们就吃些粥。”
庄儿忙站起身,与贾代偲一起出了菜园,寻出一个木盆,打水来与贾代偲梳洗。
贾代偲一边梳洗,一边心内暗想:“这竹泉先生,看起来也并不宽绰,我们叨扰这一日,又吃了人家许多东西,若是不留些钱,有些过意不去;若是留些钱,看这竹泉先生又是极高雅的,只恐亵渎了他。”
因与庄儿悄悄商议。
庄儿悄声道:“我刚与先生闲聊,这先生说,菜蔬虽可自己种植,但米面油盐,常要到山下去买,想必他也是需要银子的。不如爷悄悄留下一锭银子,就放在床铺之中,再写一张便条,说清楚了。等咱们走了,这先生收拾床铺时,自然能发现的。”
贾代偲道:“既如此说,你去与先生闲聊几句,我好做这件事。”
庄儿一笑,忙又进园去,帮着竹泉先生拔草,又说些话来拖延。
贾代偲便进了房内,寻出笔墨,写了一张便条,言辞极是恳切,又将五两一锭的银子裹在纸条内,塞在被褥之中。
吃了粥,贾代偲拱手告辞。竹泉先生也不挽留,只笑道:“这一日与贾兄相谈甚欢,若是贾兄有闲,可随时来舍下小住。”
贾代偲谢了,与庄儿寻原路下山,来到昨日拴马之处,见两匹马还系在原处,只已经周边的野草,啃了个干干净净。
贾代偲笑道:“这里果是无人涉足,我还担心马匹丢失。”
庄儿道:“爷,你看这两匹马啃的圆圈有趣,若是有人来,定想不到是怎么回事。”
说笑之间,主仆二人上了马,一挥鞭子,沿着羊肠小道,直奔山下而来。
回到家中,才知道昨夜星儿赶回来后,也没来得及进城,只得在城外找间客栈,歇息了一夜。雷氏因见丈夫一夜不归,也没个信儿,也是急了一夜。赶早上城门开了,星儿才回家中说明,雷氏未免心中存了些怨气。又因一夜没曾睡好,此时正在房内歇息。见到丈夫回来,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话。
贾代偲自觉理亏,也不答复,逗弄了一会儿儿子,就走到外面书房看书。忽觉腰间累累坠坠的,才发现忘了将昨日带去买地的银子交与雷氏。因不愿再听雷氏唠叨,便随手解了银袋,掷在抽屉内。
且说荣国府中,今儿也有些不太平。那二爷贾代仪的院中,竟也惹出些事来了,正气得娄氏在房内大发雷霆——
第六十七回 弱女子蒙冤被驱逐
话说这天早上,娄氏伏侍过婆婆吃饭,又回到院中,打发丈夫贾代仪吃了饭,出了门。因命丫头:“将我出门的衣服拿出来,我到那府中四爷家里,找偲四奶奶说话去。”
掌管她的钗环衣履的两个丫头梅雪与荷雨,忙答应了,一个捧了首饰盒,一个拿了衣服走来。
梅雪在身后为娄氏戴首饰的时候,娄氏只管在首饰盒内乱翻,因道:“我那个莲花缠枝的翡翠镯子呢?”
梅雪笑道:“奶奶,那个镯子极精细,我怕磕碰了,另用一个锦盒收着呢。奶奶要戴,我去拿了来就是了。”说着,走进房内,不一时,就听得梅雪一声惊呼。
娄氏道:“这个小蹄子,又大惊小怪些什么?”
梅雪慌慌张张地捧着一个大红色的锦盒走了出来,带着哭腔道:“奶奶,镯子不见了!”
娄氏忙接过盒子一看,果然,盒子内空空如也,遂怒道:“你是做什么的?既是丢了镯子,少不得拿你是问!”
梅雪慌忙跪下,哭道:“奶奶容我分辨,前两天奶奶从东府里回来,摘下这个镯子交给我,我就放在这锦盒之中,再也没有动过。如何就会丢了?”
娄氏道:“你也不必惊慌,我房内能进来的人,也就这么几个,少不得将大家都唤了来,问一问。”
娄氏的奶妈胡嬷嬷听了这话,立刻就去传人,一时,娄氏房内大小十几个丫头、婆子,连贾代仪的两个侍妾——碧影和端阳,都忙走了进来,在娄氏房内垂手侍立。
娄氏道:“我一个镯子,原是太太当年给我的聘礼,竟不见了,不知你们谁看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
胡嬷嬷道:“既是大家都不言语,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娄氏道:“你且说出来听听。”
胡嬷嬷道:“依我说,房内就这么几个人,不如将大家的箱子都搜一搜,便是搜不出来,也与大家去了疑。”
娄氏道:“你们的意思呢?”
众人都巴不得去疑,都忙笑道:“小的们情愿如此。”
胡嬷嬷道:“既是大家都情愿,也要公开一些,我们一起去查找。既是我出的主意,先从我的箱子开始找。”说着,十几个人一起出门,先搜了胡嬷嬷房内,又开始搜两位姨娘的。不成想竟在碧影的床褥之内,“咣当”掉下一个东西,大家一看,正是这个莲花缠枝翡翠镯子。
碧影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慌忙跪了下来,道:“奶奶,我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镯子,为何会在我的房内?”
娄氏轻轻一笑,道:“妹妹这话问的奇怪,东西在你的被褥之中,我没问妹妹怎么回事,妹妹到问起我来了?”
碧影忙道:“奶奶明鉴,这个镯子,实实不是我放在这里的。想是有什么误会,还请奶奶细查查。”
娄氏道:“如此说来,妹妹竟是个无辜之人了?”
不等碧影回答,胡嬷嬷笑道:“这事儿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昨儿晚上,我到厨房去给奶奶拿粥,因走到后边墙角,只听见有人说话,一个是碧影姑娘,一个大约是碧影姑娘的嫂子吧?只听你嫂子说,你母亲生了病,要银子钱吃药。想必碧影姑娘救母心切,一时糊涂,就——”
碧影忙道:“妈妈说笑了。我嫂子昨儿晚上确实是来了,也确实是因我母亲生病而来。但想我在府中多年,又得奶奶和爷的照拂,手里多少也有几两银子,几件首饰,何必去拿了奶奶的首饰去换钱?”
娄氏又是轻轻一笑,道:“妹妹既说的这么在理,只是不知道这镯子,为何从锦盒之中,到了妹妹的被褥之内?想是它长了脚,会走路不成?”
这一句话,只问得碧影垂了头,只得又哭道:“奶奶,这事儿真不是我做的。”
娄氏笑道:“既是妹妹不肯承认,你们就去请了大奶奶过来,请大奶奶来断断这桩案子。”
胡嬷嬷忙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史彦此时正在厅内听管家媳妇儿们回事,胡嬷嬷也不客气,直接走了上来,说道:“大奶奶,我们房内出了一桩贼赃案,二奶奶请大奶奶过去。”
史彦听这口气不对,只得命管事媳妇儿先散去,等下午再来,遂带了云梦,走到西小院子内。一进院子,就听到碧影的哭声。不由得皱了皱眉,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请史彦进去。
娄氏忙站起身,笑着让座,又将事情说了一遍,道:“嫂子,依你说,这事如何是好?我在娄家做姑娘时,倒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
史彦又皱了皱眉,道:“这事只怕没这么简单,还该再细查一番才是。”
娄氏忙笑道:“如今有贼有赃,还要从哪里查起?”
正说着,只听丫头进来笑道:“太太来了。”
史彦与娄氏都忙站了起来,走到院中相迎。
陈夫人在房内落了座,又看一眼跪在地上哭泣的碧影,道:“我刚听得人说,这院子里出了事,究竟怎么着了?”
娄氏忙笑道:“太太知道,当日太太送与我家的聘礼,就是那个里面的絮像缠枝莲花的翡翠镯子,我是极爱的……”早有丫头将镯子递了过来。娄氏接在手中,递与陈夫人,笑道:“就是这个了,我进了咱们家的门,才知道这也是太太好不容易得来的,因而百般珍惜,不想今儿竟被碧影偷了去,听说是准备卖了,与她生病的母亲买药。”
碧影忙要分辨,只刚叫了一声“太太”,只听娄氏又道:“这妹妹也甚是糊涂,便是你母亲生了病,若是和我说,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做出这样的事来,与咱们家丢脸。想我娄家虽穷,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想这样的事,咱们家规矩这样严,定是不能容下的。太太以为如何?”
碧影又忙叫了一声:“太太,我并没有……”
娄氏又道:“这妹妹竟还不承认,这问题就更严重了,若是不拿出个样儿来,只怕以后家人们都跟着她学,就乱套了。”
娄氏一番话,早已说的陈夫人信以为真,只得道:“既是如此,就撵出去吧。好在镯子也没有丢。让账房找出她的卖身契,送与她出去就是了。”
史彦忙道:“太太,这妹妹已是被二弟收了房的,便是撵出去,也该等二弟回来了,再说。”
娄氏忙道:“二爷对太太极孝顺的,既是太太已经决定了,二爷岂有不依之理?等不等二爷回来,都是一样。二爷若是没有人使唤,家里的丫头多着呢,在挑两个与二爷收到房里,也就是了。”
陈夫人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既是这样,就将她随身的衣服、首饰都与了她,再拿五十两银子,与她母亲看病,也算我们仁至义尽了。家中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自然要从严,才能给其他人一个样子。免得再有事情出来。”
史彦又要说话,陈夫人道:“这事就这样处理吧。我今儿还要到北静王府中去,就交给彦姐儿,赶紧去办。”
史彦只得答应了,与娄氏一起送了陈夫人出去,又命人去告诉账房,找碧影的卖身契。碧影一边掉泪,一边收拾了衣物,打了几个包袱,就要出去。
忽见史彦房内的丫头来唤她,又放下包袱,来到史彦房内。
史彦道:“姑娘,你实告诉我,这事儿是你做的吗?”
碧影哭道:“大奶奶,我在二爷房内多年,府中的好东西不知道见了多少,何至于在这个时候,拿这一个镯子?”
史彦沉默了半日,方道:“罢了,太太已经发了话,我也没法驳回。只等回头有了机会,我和二爷说说。若是有了转机,二爷说不定会再接你回来。你如今先回家去,暂且安心住上几天,别胡思乱想的。我命人在后门给你雇了一辆车,车钱已经给过了。”
碧影磕头谢了,又回到房内,拿了包袱,栖栖遑遑,出门而去。
且说这碧影,原来也是十几年前,贾家在金陵买的。后来碧影被贾代仪收了房,又深得贾代仪喜爱,她的父母在原籍过不下去,遂进了京,就在荣国府附近,赁了几间房子,靠着贾代仪的照顾,开了一间门面,发卖一些金陵来的细货。宁荣二府的采办,也看在贾代仪的份上,常常来这里采买物品,故而这两年倒也过得日子。
本来,碧影的母亲生病,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家里亦颇可以拿的出钱来,与她请医看病。只因她嫂子爱占小便宜,意欲趁着这个机会,再勒掯碧影一把,故而找到碧影,要她拿些私房银子。碧影也当下就拿了自己的十几两银子的积蓄,与了嫂子。却不曾想就弄出这桩事来。
正因为碧影这一被撵,竟在不久之后,生出一件天大的祸事。
第六十八回 茫茫人海难觅芳踪
且说史彦送走了碧影,心中不快,因问云梦道:“你觉得,碧影会做这样的事儿吗?”
云梦冷笑一声,道:“奶奶,我敢打包票,这事儿绝对不是碧影做的。”
史彦细思一会儿,道:“那她究竟是什么地方惹了二奶奶,二奶奶定要将她撵走?”
云梦道:“大约是看二爷太宠爱碧影了吧?”
史彦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想,二奶奶和二爷成亲已经好几年了。二爷宠爱碧影,也不是一天两天,若是二奶奶容不下她,岂不早就撵走了?怎会等到今天?”
云梦也歪头想了一想,道:“奶奶说的也是,只是还能因为什么?我也想不出来。”
史彦道:“罢了,我们这里也拟不出个答案,只能慢慢查访了。”
主仆这里猜度不提。
只说等到晚上,贾代仪回来之后,不见碧影,便问小丫头道:“你碧影姐姐呢?”
小丫头看了娄氏一眼,没敢做声。
娄氏冷笑道:“让二爷失望了,你那位心坎上的姑娘,今儿偷了我的镯子,太太做主,已是打发出去了。”
贾代仪忙道:“什么镯子?这丫头跟了我这些年,什么时候将这些财物放在心上?你大约是弄错了。快叫了她来,我亲自问问。”
娄氏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太太已经将她撵出去了。”
贾代仪心头一急,不敢不顾,一撩衣服,转身就走。娄氏在身后问道:“你往哪里去?”贾代仪也不做声,转眼已出了院门。娄氏气的跌坐在炕上,随手拿起一个细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贾代仪出了院门,也不叫小厮,只身一人,悄悄从后角门出去,沿着墙角,不一时就来到碧影的娘家。
此时,碧影的母亲吃了药,早已好多了。碧影正坐在母亲炕头,和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她母亲不断地叹气,她嫂子在房内走来走去,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忽听她哥哥在院内说道:“二爷怎么来了?”
接着就是贾代仪迫不及待的声音:“碧影呢?”
碧影母亲忙站起身,掀帘子出去,叫了一声二爷,便闪过一边,让贾代仪进去。碧影嫂子也忙走了出来,避到厢房之中。
烛光下的碧影,梨花带雨,泪眼婆娑,眼睛都红肿了起来。这更是让贾代仪心疼不已,忙拉了她的手,道:“你且先别哭,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碧影哭道:“二爷,连我也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奶奶的首饰,都由梅雪保管着,我从来都没有动过。那个镯子如何到了我的被褥之中,我一点都不知道。”
贾代仪连连叹气,又安慰碧影道:“我也相信这事儿不是你做的,大约有什么误会。你且放心,等我过几日回了太太,再接你进去就是了。”
碧影期期艾艾地道:“二奶奶已是容不下我,再接进去也没法过日子,倒是请二爷忘了我吧,我一个奴婢,不配二爷惦记着。”
听了这话,贾代仪也不由得鼻子一酸,忙忍住了泪,道:“傻丫头,咱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只这一份情意,就非别人可比。更何况,我又何曾将你当奴仆看待过?你只放心,我定不会和她善罢甘休。”
碧影道:“二爷不必这样说,这越发加重了我的罪孽,二奶奶是二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二爷万万不可因我与她反目。二爷还是去了,若是二奶奶知道你来了这里,只怕又有些事端。”
贾代仪又叹一口气,跺着脚道:“这究竟让我如何是好?”
正说着,只听自己的小厮在门外说道:“二爷,太太找你,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贾代仪忙走了出来,道:“太太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小厮笑而不答,只是道:“二爷快去吧,听说太太正在发脾气,若是去的慢了,只恐太太越发要动怒了。”
贾代仪又转身进去,劝慰了碧影几句,道:“你且安心在家里,我不日定来接你。如今太太唤我,我若是不去,只恐惹恼了太太,更难接你进府。”
碧影只得点头。
送走了贾代仪,碧影的父母都走进房内,和碧影道:“姑娘,事情已经出来了,你心下是如何打算?”
碧影道:“我心中已是乱如一团麻,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是这荣国府中,我怕是回不去了。”
她父母又走出房间,在廊下叹气。
碧影父亲道:“当年咱们因为家中难以生活,将女儿送去伏侍人。低三下四的几年,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家中颇可以过得,何必又让女儿去受那份闲气?不如趁此机会,就与那府中断了吧。”
碧影母亲垂泪道:“这孩子一哭,我的心都碎了。平白受了这样一场屈辱,我的意思也不想让她回去。只是看着二爷对女儿还是很有情意,这却如何是好?”
碧影父亲道:“你糊涂,便是二爷对女儿有情意,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人家的房里人。奶奶要如何磨折她,还不是轻而易举?如今不正是因为这份情意,害了女儿?若是往后二爷三天两头的找了来,再让府中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屈辱;便是街坊邻居看着,也不像样子,日后倘是想给女儿再找个人家,就更难了。”
碧影母亲道:“依你说,究竟该怎么办?”
碧影父亲低头思量一番,道:“依我的主意,不如咱们就搬走吧,搬走之后,另外再给女儿寻门亲事,做个正头夫妻,便是穷苦些,也免得受人闲气。二爷是富贵公子,有口无心的,三五日也不过就丢开了。”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便叫了儿子媳妇,在厢房内商议。碧影的哥哥看到妹妹受了委屈,心中也正难受,倒也极是赞成父母的想法,她嫂子便是反对,也没了用处。
碧影听了父母的话,心中更是难受,又舍不得贾代仪,又明知道也已回不去了,也明白父母的主意,才是唯一可行之法。思来想去,柔肠寸断,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碧影的哥哥跺脚道:“妹妹,你也想想,若不如此,还有别的法子吗?”
碧影的嫂子忙道:“既是妹妹舍不得,我们就留下,又能如何?”
碧影哥哥怒道:“都是你,也不与我商量,就胡乱去府中走动,才惹下这桩祸事,如今还来多嘴,快给我出去!”
碧影见哥哥嫂子为了自己的事,吵了起来,忙止住了哭声,道:“哥哥嫂子不用吵闹,这事其实也不与嫂子相干。奶奶已是安心要寻我的错,哪里还找不出来一个机会?只不过碰巧遇上这件事,就做起文章来了。便是嫂子不去找我,奶奶也早晚要撵了我出去。既然父母与哥哥主意已定,就依了你们便是。”
于是,一家人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碧影哥哥就出去寻找房舍,到了下午,雇了几辆车来,拉了家具箱笼,顿时走了。
三两日后,当贾代仪得了闲,又找了来时,早已人去屋空,不仅没见到碧影,就连她的父母哥嫂,也一并没了踪迹。问起房主,房主只道:“二爷,您老人家想一想,人家租我的房,与我房钱。不租了,想去哪里,又怎肯告诉我?又不少我房钱,我怎好问的?”
气得贾代仪跳着脚的骂房主,房主只能陪着笑,点头哈腰地听着。贾代仪又命小厮在京城内四下寻找,然而偌大的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数十万计的人口,哪里又能找得到碧影的踪迹?
一连找了半个月,毫无任何讯息。贾代仪也只得罢了。回到家中,与娄氏生了几场气,娄氏自觉理亏,也不反驳,任他乱发脾气。又赔笑要将房内的丫头,任贾代仪挑选,与他收房。贾代仪此事也没这个心思,却也不好再发脾气,只得也就罢了。
话说史彦听家人说起,碧影一家都搬了去之后,心内暗暗吃惊,不想这一家人倒有些气概。进而也更加相信,这事儿绝对不会是碧影做的。只是人都没了踪迹,更不可能再接回来了,也只得长叹一声,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第六十九回 筹备寿礼夫妻离心
转眼已是过了新年。正月里正是闺中闲适之际,荣国府中人人逐日只是赴宴饮酒,赏乐听戏,自在取乐。
这一日,史彦在薛府中听了戏回来,与贾代善的几房侍妾,正在房内嗑着瓜子,说笑些闲话。忽见贾代善走进来,众人都忙站了起来,笑着让座。云梦拿上茶来。
贾代善笑道:“你们倒都在这里,也好,我正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众人忙问何事。
贾代善道:“适才在东府中和化大哥哥他们一起吃酒,化大哥哥提起来,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太太的生日,你们记得要提前准备好寿礼,可别失了礼仪。”
瑶琴忙笑道:“我的爷,这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大太太的生日年年有,我们也年年都送寿礼去,今年反倒会忘了不成?爷也太小看我们了。”
贾代善笑道:“不是这等说,化大哥哥说,今年要大办,你们自然要厚厚地备上一份寿礼,免得别人笑话。”
好音道:“为何今年化大爷要为大太太大办寿礼呢?”
云梦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今年大约是大太太六十六岁的生日了,按照习俗,原是应该大办的。”
贾代善点头笑道:“正是这话了。俗话说,‘人到六十六,阎王要吃肉’,自然要好好办一场。另有一层原因,大老爷已经故去,如今那府中是大哥哥当家,大太太的身份自然也上去一层,故而也该隆重些。你们没听见?那府中如今称大太太是老太太了。”
瑶琴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太太和咱们太太在一起,这称呼上就有些乱了。称老太太也不是,称大太太也不是。”
好音笑道:“虽然是件大事,倒也不是难事。我们都将寿礼加厚一倍也就是了。我们也不是那名册上的人,便是厚备寿礼,大太太也未必将我们的东西放在眼里,倒是爷和奶奶,只怕要破费几个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史彦道:“你们且别笑,年年送寿礼,也不过是些衣服、首饰、金银器物,我自己都嫌没新意。你们可有什么好主意?送些新鲜别致的东西,哄大太太高兴一下。”
瑶琴忙笑道:“姐姐这分明是难为我们了,我们又见过些什么?哪里能有什么好主意?”
好音笑道:“我还在咱们太太身边做丫头的时候,咱们家那时还在金陵,有一次随着太太去给东安郡王的母亲做寿,有人送来的好一副西洋玳瑁眼镜,还有一个极为精致的镶金丝嵌八宝的紫檀木盒子装着,老太妃试着戴了一下,说是极清晰的。如今东府中的大太太也上了年纪,若是能有这样一幅眼镜,只怕也是会很喜欢的。”
瑶琴忙道:“倒是妹妹有见识,这些东西,竟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女儿,听都没有听见过的。”
好音微微一笑,道:“二奶奶这话,是在笑话我了,我也只不过太太身边的丫头,看了一眼而已,可又有什么呢?”
史彦忙道:“你们两个,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斗起嘴来,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了。快休如此!”
瑶琴忙道:“姐姐别多心,我们只是说笑罢了。”
好音也忙一笑,用别的话岔开。史彦见两人都罢了兵,也就一笑置之了。
众人都散去之后,史彦又和贾代善商议,准备什么寿礼,贾代善道:“咱们又到哪里去找西洋玳瑁眼镜去?随便什么,比往年的寿礼重一些也就是了。若真是将东府中的嫂子们比下去了,也是不好呢。”
史彦忙道:“你说的在理,就是这样。”于是,只将雨晴唤了来,命她告诉赖全,在京城中搜寻几件贵重精致些的器物,也就是了。
宁国府中的几位媳妇,这几天自然更是要精心为婆婆准备寿礼。长媳唐氏,不仅准备了一套十二生肖拜寿金摆件,还命家人早早写了帖子,送与相好的贵族世家的内眷,另又命人早早准备天上地下,山内海中,所有的珍奇食馔,以备来日宴请宾客;次媳谢氏,也准备了两套上等的衣料,两柄镶宝石的金如意,与婆婆贺寿,另每日早起,坐了车子到府中给嫂子帮忙;三子贾代仕家中,现在金陵,知道嫡母也不待见自己这个庶出的儿子,却也不免备了几样礼物,命家人连夜进京,送了过来,也就罢了。
只有四子贾代偲,未免又与妻子商议,究竟准备什么寿礼与母亲。
雷氏道:“家中如今一日不如一日,还能拿得出来什么好东西?依我说,准备两套衣服,也就罢了。”
贾代偲踌躇半日,道:“是否有些简薄?母亲是享受大富贵的,只是两套衣服,只怕惹老人家生气。”
雷氏道:“母亲是享受大富贵的,儿子却不是,媳妇孙子也一并不是,还要怎么样?难不成我们卖了宅子,给母亲做寿?”
贾代偲见雷氏口气不对,只得走了出来,独自在书房中发闷。因随手打开抽屉,方看到了抽屉里的二百两银子。忽又想起那老祝头,说好了让他帮着买地,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动静?
因又思忖道:“罢!罢!罢!既是这钱还不曾用,不如就拿去给母亲置办寿礼,也免得被人笑话。”
想毕,就袖了银子,带了庄儿和星儿,走上街来。原来他们的宅子向东,有一条极繁华的街道,道路两边店铺林立,卖绸缎的,卖珠宝的,卖家具的,卖古董字画的,卖犀角玉器的,卖各样吃食的,卖各种绣品的,应有尽有。
贾代偲信步走来,一家一家的乱看。店铺中的掌柜见他衣着不俗,又有两个机灵的小厮跟着,便认定了是个有钱的买主,遂热情招呼,将店中所有值钱的器物,都搬出来与他看。
挑来选去,贾代偲看中了一个羊脂白玉的福寿香炉,玉质洁白莹润,触手细腻温润,雕工又极为精细,正面是寿星捧桃,背面是福星捧如意,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篆体的福字和寿字,香炉的上边缘和底部三足,都镶嵌着一层薄薄的金片,成花瓣形状,金片上镶嵌各种宝石。
便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掌柜的忙满脸堆笑地道:“这位爷好眼光,这是本店最好的一件玉器了。且不说这玉,爷看看这宝石,这几颗是猫眼儿,这几颗是鸦青宝石,这几颗……”
庄儿道:“你废什么话,以为我们爷看不出来?你只说多少钱就是了。”
掌柜的忙笑道:“这位大官儿说的是,爷自然是识货,才看中了小的这件宝物。这宝物原是卖五百两银子的,小的看爷也是真心喜爱,就说个实价,只要三百两银子,这宝贝就归爷了。”
贾代偲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银袋,又装模作样地拿起这个香炉,左右摆弄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表面上虽好,但你看看这底部,玉色一点都不纯,若是买回去,没得看着生气。罢了,我们再看看。”
说着,转身就走。
又转了半日,最后只得买了一个麻姑献寿的玉雕,成色比刚才那个香炉差了一些,倒也看的过眼,因没有镶嵌什么宝石,价格却也便宜,只要一百五十两银子。
贾代偲付了银子,命庄儿捧着,又转身回去。
只刚一进家门,雷氏便道:“你刚才去哪儿了?门上小厮说,有一个姓祝的老头子,为了买地的事找你,在门房等了你半日,因还要出城去,等不及,刚走了。说是明日还来。我原来也忘了,你买地的银子,放在哪里了?”
贾代偲心内暗叫不好,心想这老祝头,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若是和雷氏照实说,只怕又是一场闲气,只得道:“银子就在外书房放着,等明儿跟他去看了地,若是合适,即刻就买了来就是了。”
雷氏道:“既是这样也罢了——”
此时,一个小丫头捧了锦盒走来。雷氏道:“这是什么?”
小丫头道:“回奶奶,这是庄儿刚交过来的,说是爷刚买的。”
贾代偲忙道:“这是我给母亲买的寿礼,你拿了送去,脸上也有些光。”
雷氏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立刻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贾代偲道:“不多,只要五十两银子。”
雷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果真?我看着玉的成色甚好,只怕不止五十两。”
贾代偲只得顺口说了下去:“如何不真?这店家原是与府中极为熟悉的,这些年,府中也不知道照顾了他多少生意。见了我去,喜欢这个玉雕,他原是不要钱,定要送给我的。我想如何能白要人家一件东西?故而丢下五十两银子。”
雷氏见他说的有板有眼,也就信了,命丫头收了,等老太太生日那天,再送进去。
贾代偲又道:“既是买地的事有了动静,倒不需老祝头再来,明儿我一早去,看看地产如何,若是合适,顺便就买了。”
雷氏听了在理,也就满口答应了,却不知贾代偲此举,正是因为怕老祝头来了,自己拿不出银子来,露了马脚,未免又要生气。另一个原因,他也一直想再去看看那位竹泉先生。
第七十回 难兄难弟痛饮山林
第二天一早,贾代偲告诉雷氏:“因还要去看地,会经纪,与人讲价,若是晚了,就不回来了。”
雷氏答应了。贾代偲遂只带了庄儿,两人骑了马,出城而去。
出了城,贾代偲方笑道:“你这蠢材有时倒也有些主意,你且说说,我们如今只有五十两银子了,地自然是买不成了,只是如何与你奶奶交代才好?”
庄儿笑道:“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告诉奶奶,地不好,价格也不合适,奶奶又不曾来看,如何知道?且混过这一段,等爷手里有了银子,再买不迟。”
贾代偲一笑,也不答话。因出了城,人烟渐少,一抖缰绳,青马遂撒开了蹄子,疾驰而去。
正月里的天气,路边未免有些萧瑟之气。路边的树木,只有一些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被动地摇曳着;不远处的田野里,褐色的泥土上,隐隐透出青黑色的麦苗,又被一层白霜遮盖了,越发显得无精打采;几只黑色的乌鸦,“哇哇”地叫着,从头顶飞过。
贾代偲不由得叹道:“这个天气,偏也是这副样子。”说着,便松了马缰,青马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主仆二人正在无精打采之时,忽听得身后又有一阵銮铃之声传来,忙回头看时,却是西府中的二爷贾代仪,带着两个小厮,也是一阵乱跑。
贾代偲不由得笑了,在马背上拱拱手,道:“老二,你往哪里去?”
贾代仪忙勒住马缰,又要下马给四哥请安,贾代偲忙拉住,不许他下马。这贾代仪便也拱一拱手,笑道:“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贾代偲道:“我要往西郊办点事。这大冷的天,你跑出来做什么?”
贾代仪道:“在家中闲闷,出来转转,我哪里有什么正经事。”
贾代偲道:“你既然没什么事,就和我一起去逛逛,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极是清幽。”
贾代仪道:“若是四哥肯带着我,自然更好了。不会打扰四哥办事吧?”
贾代偲道:“咱们兄弟是什么关系?你且说这些废话!只是有点远,若是去了,怕晚上回不来呢。”
贾代仪忙道:“我正不想回去呢,既然如此——”转身吩咐一个小厮道:“你且回去,禀告老爷太太,说我和东府四爷去办点事,明儿再回家。”小厮答应着去了。
这兄弟二人,才马首并马首,都放松了缰绳,一边走着,一边说话。
贾代仪叹道:“四哥哪里知道?你那个弟妹太不讲理,大早上的,又惹了一肚子闲气,故而走来走走。”
贾代偲也将心中的烦闷说了。
贾代仪也早就听人提起过,那位伯母对庶出的四哥不待见,故而四哥分家之后,日子着实艰难,便道:“既是如此,这也不值什么,兄弟这里倒还有一二百两银子,四哥就拿了去,赶明儿有了,再还我,也是一样。”
贾代偲忙笑道:“我怎好生受与你?这地便是不买,你嫂子也不能怎么样我。”
贾代仪道:“自是如此。只是免不得生气。兄弟已是受了气的人,何必又让四哥家里生气?四哥不必客气,这些银子,我一时也用不上。”说着,就从袖子中拿出银袋,递了过来。
贾代偲也只得接了,笑道:“多谢二弟。”
贾代仪一笑,兄弟二人又催着马,顷刻之间,便到了老祝头家中。
老祝头也正要出门去,看到贾代偲兄弟来到,忙跪下请安,笑道:“小老儿正要到府中去,不想四爷就来了,倒省了小老儿的腿脚。”
贾代偲急着买了地,到山中去寻竹泉先生,便也不下马,命老祝头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来到卖地的庄户家里。一共五十亩地,原要银二百四十两,老祝头还了价,以二百二十两银子成交。庄户写了地契,交于贾代偲收了,贾代偲依旧还将地托付于老祝头代管,告辞而去。庄户见众人走了,另拿出二十两银子,与老祝头做茶钱。
出门之时,因贾代偲想到山中缺少食馔,早已命庄儿悄悄带了两坛酒,一些点心,一袋子米面,熏肉之类,在马背上驮着。
此时意想不到,顺顺利利办完了事,心中更加喜欢。因和贾代仪道:“老二,这村庄之中,饮食甚不可口,不如我们到了山脚之下,再吃些点心。如何?”
贾代仪看到不远处的山势甚为巍峨,也起了兴致,忙道:“一切由四哥安排。”
贾代偲便和庄儿,在前头带路,领了贾代仪,寻山路迤逦而来。
虽然路上的树木早已凋谢,但这山上因多是松柏,故而依然青翠一片,显出与别处不同的生机。路边的灌木却大都枯萎了,反将那条羊肠小路,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故而行进反更为便捷。早起阴沉沉的天气,此时忽然又金乌当头,枯黄色的草丛,将金光反射开来,更觉一片灿烂,令人心胸舒畅。
四人不知不觉,早已到了那条溪水之边。原来那阻了马匹的密林,竟也早被穿越了。溪水依然欢快地跳跃着,奔向山下。
贾代仪笑道:“四哥,咱们且在这里歇息一下,如何?”
贾代偲答应了,命庄儿解下马背上的点心,道:“老二,我家中如今比不得府里了,也没什么好的,你将就吃一点。”
贾代仪笑道:“四哥说哪里话!”打开看时,却是一包熟肉,一包蜜饯,一只烧鸭,几个馒头,一包胡饼。
贾代偲笑指马背上另一个相似的包裹,笑道:“那里也是一样的东西,等我们到了山上,作为今晚的酒食。”
贾代仪跑了半天的路,也是饿了,顾不得饮食不如家里的精细,顿时大吃起来。顷刻,这些食馔都下了肚,又从包裹里取出碗来,倒了几碗酒,四人喝了。复又上山。
眼前陡然出现独歌槃时,贾代仪也是吃了一惊,道:“四哥,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贾代偲原是刻意要让贾代仪吃惊的,故而根本没和他提起竹泉先生,听了他的话,方得意地一笑:“不仅有人住,还是一位高人雅士,生活的且是自在。不知比咱们那公府之中,好了多少呢。”
贾代仪笑道:“原来是四哥有意瞒我。”
此时,竹泉先生正拿了一本书,坐在院内的竹椅上,随意翻看。透过竹门的缝隙,早已看到有人走来,听到说话的声音,方知就是相谈甚为投机的贾兄。便不等众人叩门,早已站了起来,在院内笑道:“贾兄,许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已走来开了门。
忽看见贾代偲旁边还有一人,倒是一愣。贾代偲忙笑道:“竹泉兄恕我莽撞,这位就是我的堂弟。因路上遇见了,就带了他来,还请竹泉兄见谅。”
竹泉先生忙侧过身,让出门来,笑道:“贵昆仲光临,小可不胜欢喜。正是冬日无聊,能与二位尊兄闲聊,也可解些寂寞。请!”
贾代偲转身吩咐两个小厮,将马背上的食物卸下,拿了进来,又命:“你们且将马牵到那边树林中去,看着它们吃饱了,就拴在那里,再来。”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来便来,如何又带这些吃食?想是寒舍简陋,上次没能招待好贾兄。”
贾代偲笑道:“竹泉兄,因咱们二人一见如故,故而我也不与你客气。山林中寻食不便,我就拿了些来。竹泉兄莫怪。”
竹泉先生也就一笑,请二人进屋。
虽然还是残冬,但两人走了半天的山路,倒出了一身汗,进了这屋子,更是觉得温暖如春。贾代仪诧异道:“我想山林之中,冬日更加冷些,如何先生这房内,如此温暖?”
竹泉先生道:“贾二兄不知,当日我盖这房子时,因要长居,原是下了大功夫的,就在这房的地下和墙壁之中,置了数条火龙,源头就在灶房之中,天寒之时,只要在源头多烧些柴草,房内便可温暖如春。恰好这山上有的是草木,多砍一些来就行了。”
贾代仪一拱手,笑道:“兄台高才,这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竹泉先生笑道:“这也没什么,其实和家中的火炕,是一个道理。”
贾代仪听了这话,只是连声赞叹;贾代偲却因为这两年当家理事,知道了些柴米油盐的账,不免在心内盘算了一下,暗道:“别看这样小小一所房子,竟也所费不菲。难道这竹泉先生,原也是个有来头的?只因上次初见,虽谈的投机,也不好问他身世。”又想:“我上次留那五两银子,或许竟惹人好笑。”
只听这竹泉先生又道:“既是贾兄带了酒菜,我们今晚不妨一醉。”
贾代偲忙道:“何劳竹泉兄亲自动手?那两个小厮虽笨,好在都是熟食,只不过热一下就是了,就让他们去弄。”
两个小厮也已放了马回来,听了这话,忙答应了,拿了食馔,走进厨房。
竹泉先生也不再客套,引了兄弟二人,在房后赏玩一番,又到书房之中,与二人清谈。
一时,酒菜已经齐备,命两个小厮在灶下吃了,三人在房内饮酒闲话。
只因这一番谈话,竟引出来竹泉先生的身世,倒让兄弟二人,都吃了一惊。
第七十一回 闻身世兄弟惊断魂
且说这贾代偲兄弟俩与竹泉先生在房内边饮酒边闲谈。
酒至半酣,贾代偲兄弟都是有心事的人,又吃了酒,未免“酒入愁肠愁更愁”,都说起家中烦恼,都羡慕竹泉先生的清幽自在。
这竹泉先生独自在山林之中,难得有人上门来,且又谈的投机,见二人羡慕自己,便长叹一声,道:“家家都有难唱曲,贵昆仲羡慕我,却不知我心中也有烦恼,却无法与人说去。”
贾代偲心头一跳,忙道:“似竹泉兄这般自在,实是天上人间,又有何烦恼可及兄身?”
竹泉先生却只是浅浅一笑,又住了口。
贾代偲见他不肯说,猜度他也定有为难的事,也不好追问,只得又将酒杯拿起,笑道:“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三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忽听得厨房之内,传来隐隐的鼾声。贾代偲站起身,走过来看时,却是两个小厮,因跑了一天的路,又吃了酒,竟在灶下睡着了。
贾代偲看两个小厮互相靠着,鼾声一片,倒好笑起来。那两个人也忙走来,看了都忍不住想笑。竹泉先生忙摆摆手,道:“罢了,他们做下人的,也不容易,让他们睡去,咱们且说话。”
有饮了一会儿酒,这竹泉先生也有几分醉意,又长叹一声,道:“便是告诉贵昆仲也不妨,想我家中,原也是豪门贵族,只因做错了事,满门遭了不幸。只有我因从小体弱,三岁上有个道士到家中打卦,说必得将我寄托于寒门之家,方得平安一生。故而父母将我寄养在山村之中。自打到了山村之中,我的病竟果真好了。本来父母就想将我接回家中的,却不想忽然遭了横祸,只有我因不在家中,方逃了性命。消息传来,原来的农家也不敢呆,只得偷偷跑到这山林之中。”
这一番话,直惊得这对兄弟,登时酒醒了大半,面面相觑,各自在心内猜度,这人究竟是谁?他的家中,究竟又犯了什么事?
只听这竹泉先生又道:“我如今在这山林之中清净惯了,也不想别的。只望平安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倒也不怨恨别的,谁让我父亲做错了事?只是有时想起家中亲人,难免心中痛楚。”
贾代偲忙道:“不想竹泉兄年纪轻轻,竟能如此看得开。思念亲人,也是人之常情。有道是东坡先生说得好,‘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生在世,追来逐去,也不过是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做甚干忙’!”
竹泉先生道:“我也是这句话送与贵昆仲,‘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不如,‘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
三人又一起举杯,笑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饮毕,将杯子一摔,哈哈大笑。
笑声惊动了在厨房内偷眠的两个小厮。两人忙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赔笑道:“三位爷,这是又怎么了?”
贾代偲笑道:“不干你们的事,继续睡着去吧!”
两个小厮对视一笑,无奈地相互笑笑,又退回了厨下。
竹泉先生道:“今日痛快!我们竟不要睡了,去乘船夜游,如何?”
贾代偲和贾代仪都是从小玩乐惯了的公子,巴不得有什么新鲜花样出来,听了这话,自然是立刻赞同。
三人也没惊动小厮,悄悄开了侧门,一股寒气袭来。三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竹泉先生道:“不妨,我们笼个火盆在船上,也就是了。”
贾代偲和贾代仪,因早起有些寒冷,都是穿了狐裘鹤氅来的,竹泉先生在自己的箱子中,竟也找出一件紫貂绒大衣,三人都穿了,又抱了一个火盆和些许木柴在船上。摇了摇酒坛,竟还剩下了半坛,遂也搬了在船上。竹泉先生解开缆绳,轻轻一点岸头,小船悠悠荡荡,飘向水深处。
静谧。
只有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和木柴在火盆中燃烧,偶尔发出的噼驳之声。
月朗星稀。
苍穹如巨大的釜鬵,将三人带其脚下的船只,一起扣在其中。
贾代仪越性卧在船头,仰视苍穹,笑道:“两位哥哥,我此刻觉得,我们与天地融为一体了。”
贾代偲也笑道:“二弟这是超然物外了。”
竹泉先生也丢了船桨,笑道:“不瞒二位贾兄说,我每每有心乱之时,就趁着深夜,到这湖水中来,瞬间便会觉得神清气爽,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干了,只有这份超脱。世上,真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三人又都不说话,都在默默地享受这份静谧,任由小船悠悠荡荡,顺水逐流。
夜色越发浓了,已是不知过了多久,火盆中的炭火也将要熄了。
一阵寒意袭来的时候,三人才如梦初醒。竹泉先生忙道:“柴草已烧完了,我们要赶紧回去,否则两位贾兄受了凉,在下可承担不起这罪责。”
说着,荡起小船,顺着水路,又返回木屋之中。
两个小厮猛然醒来,不见了各自的主子,已是吓坏了,正在不停地互相抱怨,要去寻找,又见外面漆黑一片,不知往哪里去才是。忽见三人回来,忙走来抱怨:“三位爷出去,也不说一声,吓死小的了。”
贾代偲和贾代仪都笑道:“我们倒是一番好意,让你们两个歇息一会儿,你们倒抱怨起来了。”
小厮笑道:“与其受这样的惊吓,倒不如不歇息的好。”
竹泉先生走过去,又在火龙中加了些柴草,笑道:“还委屈两位贾兄,在西厢房中挤一挤,好在天也快亮了。明儿回了尊府,再好好补觉。”
五人分别睡下,不多一时,就听见竹泉先生在东边菜园中养的鸡叫。贾代仪和贾代偲都正在兴奋头上,再加上床铺狭窄,便是躺在床上,也未能成眠,只闭了一闭眼。此时听见鸡叫,就都起来了。
听得竹泉先生还在房内酣睡,不便惊动。贾代偲略熟一些,引着贾代仪,悄悄出了院子,在四周胡乱走动。
空气极其清新,竟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晨风有些栗烈,却让人更加头脑清醒。
贾代仪笑道:“四哥,原先你说有好地方,我以为不过是山水之地,不想竟有这等人间仙境。”
贾代偲却皱眉道:“二弟,我正在后悔,不该带你来这里。”
贾代仪不解道:“四哥怎么这样说?我正为能涉足此等境地,心中爽快呢。”
贾代偲悄声道:“你忘了昨儿晚上,竹泉先生的话?听他的口气,他定非寻常人家出身。他也不过二十多岁,家中满门遭了不幸?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又能是什么事儿?”
贾代仪也沉思起来。
贾代偲又低声道:“若是论起最近的大事,莫过于数年之前,圣上南巡的时候,那位忠烈王爷要谋朝篡位,事后忠烈王爷倒是没事,不过被圈禁起来了。但是王爷的那些近臣,却有好几家被灭了门……”
贾代仪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袭来,慌忙道:“难道这竹泉先生,竟是那几家人中的?”
贾代偲道:“别的实在没有这样大的事了,也没有谁家被抄的。若是在往前数三二十年,只怕那竹泉先生还没有出生。”
贾代仪忙道:“当日这王爷事败,还是咱们两府中出的力,如此说来,咱们和这竹泉先生,岂不是……”
贾代偲忙道:“好在我们并没有说我们是谁,只说姓贾,姓贾的人那么多,哪里就想到是咱们家?只是,这个地方,咱们再也不能来了。纵然这竹泉先生不明白咱们是谁,若是让旁人知道,还有一位竹泉先生,只怕与咱们家也有麻烦。”
兄弟二人计议已定,又转身回来。只见竹泉先生已经起身,正在窗下读《诗经》,见二人走了,忙放下书。
两人心虚地互相看了一眼,走上前笑道:“原想着先生还要再睡一会儿,不便打扰,出去走了走。我们那两个小厮呢?”
竹泉先生笑道:“正在灶下弄饭。我原是要做的,他们不肯,就由着他们了。此刻大约还要一些时间才好,我与二位再往房后走走去,如何?”
两人忙答应了,随了竹泉先生,走了过去。
树林中有一套石头桌椅,式样笨拙而质朴。
三人落座之后,竹泉先生笑道:“有一句话请问贵昆仲,尊驾可是宁荣二府?”
这一问,直吓得贾代偲与贾代仪,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第七十二回 捧觞祝寿女儿读书
话说贾代偲兄弟二人,正不知如何回答竹泉先生的话,这竹泉先生又笑道:“贵昆仲何必如此?自打上次贾兄来过,我见贾兄器宇轩昂,不似普通官宦人家子弟,心中就有些疑惑。昨儿又见了令堂弟,一样的富贵逼人,只这两件狐裘鹤氅,就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又听贵昆仲略略谈了些家事,心中便也就明白了些。想京城中的贾家,两府之中都能如此富贵的,除了宁荣二公,还有何人?”
贾代偲忙又坐了下来,略有些尴尬地笑道:“竹泉兄见谅,并非我们兄弟有意隐瞒,只因我们都因家中之事,有些烦恼,故而没能畅所欲言。”
竹泉先生笑道:“我昨日因喝了酒,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此时也瞒不得二位。若是二位有意去向令尊大人说明,只怕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贾代偲忙又站起身,深深一躬,赔笑道:“竹泉兄何出此言?你我二人相谈甚欢,我岂肯为了荣华富贵,出卖朋友?更何况……更何况……”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可是想说,更何况当年之事,其实与我无关?”因叹了一口气,又道:“虽然我被父母寄托于农家,我父亲倒也一直在请先生,教导我诗文典籍,孔夫子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上已是承继了大统,又并无大错,那位王爷一心要谋朝篡位,我心中也一直不赞成,只是人不在家中,对那桩事也并不太了解,想来总是不对的。只是陡然间失去了所有亲人,心中痛不可当。这数年来,寄身山林,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更何况我也身单力薄,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无这样的能力。两位贾兄尽可放心。只是,你们这一去,再不可来了,恐被人发现,带累尊驾。我只怕也不能在此长安久居了,不日定要另寻个去处了。”
贾代仪也忙赔笑道:“竹泉兄大可放心,此事只有咱们三人知道,我们兄弟,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难得这样一个清幽之所,兄台若是去了,又到哪里安身?”
竹泉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黯淡,又笑道:“我自然相信二位贾兄,否则,我也就不会和二位说的如此明白了。只是二位贾兄既然能寻到这里,别人也难免会寻到这里,若是再被别人发现,倒不妙了。不如早去的好。处处都有好山好水,哪能寻不出来一个安身之处?”
三人都没了话说,沉寂半日,竹泉先生笑道:“粥饭应该齐备了,我们吃了粥饭,各自走开就是了。”
只这一句话,倒让两兄弟心中一阵凄凉,想来,都是自己两个害了这位竹泉先生,又要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仔细想想,竟也再没有更合适的话,来劝慰竹泉先生,只得互相一拱手,三人都一句话不说,起身往房内来。
两个小厮已经粥饭摆在桌上,也不过是简单的白米粥,一点咸菜,还有昨天剩下的馒头,胡饼。
三人默不作声地吃饭,两个小厮察觉出来异样,也不敢多说。等三人吃了饭,他们收拾了桌子,也到灶下简单吃了些。
贾代偲和贾代仪举手向竹泉先生告辞。竹泉先生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两幅画作,道:“这两幅画,虽然粗糙,留于两位贾兄,做个纪念。”贾代仪和贾代偲仔细看时,原来是两幅山水画,画中之景,就是竹泉先生的这座木屋,以及房后的湖泊密林。两幅画是不同的视角,却一样的清幽雅致,令人赞叹。
画的末端,并没有任何落款,心内也知道这是竹泉先生怕给二人惹来麻烦,忙拱手谢了,带了小厮下山。
一路无话。
回到家中,贾代偲将地契交于雷氏收了,雷氏满心欢喜,命小丫头给丈夫打水洗脸,又预备饭菜不提。
转眼之间,已是方夫人的寿诞之日。宁国府中早已彩灯高悬,红绸高挂,车马盈门,高朋满座,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因前来贺寿的亲朋众多,贾代化遂分了三日宴请宾客,第一日请王公贵族,世交相与;第二日是宁荣二府的家宴;第三日请下属官宦极其家眷。
这日正是宁荣二府的家宴。贾代偲给母亲拜寿已毕,忽然看见堆满了贺礼的长桌上,一个洁白莹润的羊脂香炉,格外惹人注意。遂笑道:“老太太这里的贺礼,可否让儿子开开眼?”
方夫人虽不待见这个庶出的儿子,但大喜的日子,心里很是欢喜,便笑道:“你只管看去,这可有什么呢?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拿了去。”
贾代偲忙笑道:“老太太说笑了,儿子不能略进孝心也就罢了,哪里还敢拿老太太的寿礼?”遂挨个看来,走到香炉旁,便站住了,拿起来仔细赏玩——可不正是自己当日在玉器店看中的那个香炉!
旁边的丫头看到四爷赏玩香炉,笑道:“四爷,这是西府中善大奶奶送来的。”
贾代偲不便多说,只得笑道:“这个倒好,你们善大奶奶费心了。”
走到一旁,心中感叹,妻子平日里抱怨嫡母偏心,倒也并非没有道理,若是当日嫡母能公平分家,自己何至于连这样一个香炉也买不起?一个做儿子的,竟没有侄子家送来的寿礼贵重,也难怪妻子觉得丢面子。
正想着,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笑,道:“四哥,想什么呢?我们听戏去了。”
贾代偲回头一看,正是贾代仪,忙一笑,与贾代仪一起走了出来。
前院的大厅内,早已摆下戏台,贾代化另请了一班海盐派的子弟,在这里为亲朋唱戏。戏台上唱的正是《紫钗记》中的《插钗新赏》一折,只听那老旦道:“好匠手也!以万钱赏之!”侯景先谢道:“琢成双玉燕,酬赏万金蚨。”
贾代偲心内又是一阵感叹,想当日父亲在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出手阔绰?现如今——唉!
后院的大花厅内,也聚满了内眷。先是陈夫人给嫂子拜寿,正要下拜,方夫人忙亲自搀住,笑道:“妹妹太客气了。”陈夫人执意要拜寿,方夫人只得受了半礼。
接着是三个儿媳妇给方夫人拜寿,方夫人笑着应了,命丫头们搀起来,拿了刺绣精致的荷包,赏给三个媳妇。然后是两个侄媳妇——史彦与娄氏给方夫人拜寿,方夫人也赏赐了荷包。接着是贾敬、贾敖、贾赦、贾政、贾致、贾攸六个孙子,也依次拜寿已毕,方夫人也拿了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赏了。贾敬与贾赦年龄已大,拜了寿,便走出去,到外面厅上,与父亲、叔父等一起吃酒。
唐氏便叫了女儿贾敦,谢氏叫了女儿贾畋,史彦唤过来庶女贾孜,嫡女贾敏,一起来与祖母拜寿。
方夫人眼见满堂的儿孙绕膝,一个一个粉妆玉琢,器宇不凡,心内更加喜悦,遂道:“想当年,咱们家两位老爷,疆场中拼出这份家业,不曾想今日有这等繁华热闹。你们妯娌姐妹,要和睦相处,教养好儿孙,也算对得起你们的父亲、叔叔。”
说完,命众人落座,方夫人与陈夫人在上席并坐,媳妇们分东西落座,孙子孙女们,都随各人的母亲坐了。
贾敦、贾畋、贾孜三个女孩儿,简单吃了点东西,都来逗最小的妹妹贾敏。一个拿起小勺,给贾敏喂汤,一个细心地搽拭贾敏嘴角的饭渍,一个说贾敏头上的花歪了,要重新给她戴一下。
陈夫人和方夫人都笑道:“这小姐儿四个,倒要好的很。”
史彦笑道:“正是有一件事,要与两位太太商议。”
方夫人忙笑道:“有什么你只管说,就咱们娘几个在,用不着客气。”
史彦笑道:“咱们家的哥儿,除了两个最小的,已是都入了学堂了。这几个姐儿,也都大了,我觉得,也该读些书,才更好些。不知两位太太心下如何?”
方夫人道:“彦姐儿这话有几分道理。这几年,官宦人家的小姐,读书的也多了。咱们这样人家,将来女孩儿出了阁,自然都是要做管家奶奶的,若是识些字,管家自然也更有条理。”
陈夫人本是不愿意女孩儿读书的,只是听嫂子这样说,也不好反驳,只得道:“女孩子家不便出门,只怕有些不大便宜。”
方夫人道:“哪里用得着让她们上学堂去?不过请一个先生,在家里教习也就是了。回头我和你们大哥哥商议了,就让他在外请一个可靠的先生来。只是孜儿以后只怕得每天到这府中来了。”
史彦笑道:“家里有的是媳妇儿们,孜儿也有自己的丫头,让她们每天陪孜儿过来就是了。”
陈夫人忙道:“读上一两年,些许认识几个字,也就罢了。又不考状元,也不必限定了日日都上课,或旬日,或三五日,也可歇息一天。”
方夫人笑道:“可见妹妹疼爱孙女了,还怕读书劳累着了。不过妹妹说的也是,女孩儿家读书,不用那么当紧,松散些也就是了。”
陈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笑罢了。
至晚,众人都散了之后,方夫人果然唤了贾代化进来,与他商议此事。
贾代化道:“老太太思虑的极是。原是前几天,西府中的叔叔也和我提了一下此事,只因女孩儿们是老太太们在调教,故而原等着过了老太太的寿诞,再向老太太提及此事的。不想老太太竟先提出来的。既然如此,儿子这两日就安排此事。”
方夫人道:“既然你们也都想到了,就命人请一位稳重知礼的老儒,进宅内来教导三个姐儿。且在我院后的耳房内,布置出一间书房,前半间留作先生讲课,后半间放三张书桌,作为姐儿们的读书之中,中间用湘帘隔开。也就妥当了。”
贾代化答应了,遂命人安排好了,只待请了先生上门。
第七十三回 风华正茂贾敬结亲
话说贾代善,晚间从宁国府中为伯母庆寿归来,已是喝的有了七分醉意。进得房来,歪在炕上,接了小丫头送来的茶,端在手里,却并不喝,只是看着史彦发笑。
史彦道:“你今儿怎么了?好好的,笑什么?”
贾代善方放下茶杯,道:“我今儿听得化大哥哥说,咱们东府之中,倒是有一件好事。”
史彦笑道:“有什么好事,你说就是了,偏爱卖个关子。”
贾代善笑道:“昨儿北静王爷到东府之中,为大太太庆寿,化大哥哥带了敬哥儿,向北静王爷敬酒致谢,那北静王见敬哥儿一表人才,又听说才十几岁,就进了学,登时欢喜起来。昨儿临走的时候,悄悄问化大哥哥,敬哥儿定亲没有。化大哥哥说没有,那北静王就说自己有一个孙女,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甚是端庄,虽未明言,却大有与化大哥哥结亲的意思。你倒是不是好事?”
史彦笑道:“若如此说来,倒真是好事。只是人家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这北静王府比咱们家高着一截,若是娶了人家的姑娘来,怕咱们伺候不起。”
贾代善道:“你说的也是原因之一,第二个,咱们家是男家,原该主动求亲的,难不成还等着女方主动?只是拿不准北静王爷的主意,咱们是去求好呢?还是不去求好呢?若是去,怕人家说咱们攀高;若是不去,又恐违背了王爷的意思。倒是两难。”
史彦思忖一会儿,笑道:“这件事,倒也用不着咱们犯难。便是求亲,也用不上咱们出面。你可是着的哪门子急。”
贾代善笑道:“你常跟着太太,到北静王府去,可见过这位小姐没有?”
史彦低头想了一想,道:“北静王府中有好几个孙女,若说十三四的,倒有两三个,一个是大世子嫡出的女儿,一个是大世子家庶出的女儿,一个是二王子家庶出的女儿,谁知道王爷说的是哪一个?大约不会是大世子家嫡出的女儿,另外两个,都是庶出,倒也算是能配得上。王爷家的孙女,个个都是好的,品貌自不必说,知书达理,端庄稳重,竟是别人家的女孩儿,都不能比的。”
贾代善点头道:“若这样说,应该是哪个庶出的女儿。”又道:“这事如何不与我们相关?大太太和化大嫂子是不好意思亲自去问的,还须你或者太太,去托了哪位相熟的诰命,去问北静王妃,得个实信,大哥哥才好托人去求亲的。”
史彦只得道:“既是如此,等我明儿和太太商议一下。”
次日,伺候婆婆吃了饭,趁着房内无人,史彦便笑着和陈夫人说起此事。
陈夫人笑道:“昨儿老爷倒也提了一句,这事儿我想托别人也不可靠,倒是要托了薛夫人,她与王妃也是极熟识的。也等过了这几日,我们请了薛夫人来,只说家里的戏班子,新排了几出好戏,请她来听,就请她打听一下。”
过了几日,婆媳二人果然请了薛夫人来,一边听戏,一边缓缓将这话告诉薛夫人。薛夫人满口答应,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竟也迟延不得。刚好王妃前几日托我寻一样东西,此时已得了。我正要进王府去送与王妃,待我明儿进王府去,就问问此事。”
第二天下午,薛夫人便满面笑容地来了。陈夫人和史彦都忙请入座,史彦亲自捧了好茶,递与薛夫人。
薛夫人笑道:“你们猜猜,王爷有意许与东府中那位哥儿的,是哪位小姐?”
陈夫人和史彦都忙道:“这个我们如何知道?”
薛夫人将茶杯放下,用手帕拭了拭嘴角的并不存在的茶渍,笑道:“竟是大世子的那位嫡出的小姐,名唤温惠的。也是王妃最疼爱的孙女。一位是王爷家的孙女,一位是国公爷家的孙子,依我看,再没有如此般配的姻缘了。咱们倒是该去给方夫人道喜才是。”
听了这话,陈夫人和史彦心内都有些吃惊,也不好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有劳薛夫人,若果是如此,少不得让我们家大太太请薛夫人吃席。”
薛夫人笑道:“事情我已经给你们办妥了,想这么重要的事,你们要赶紧通知那府中,预备一下。我也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陈夫人忙笑道:“哪里就急到这一时?今儿厨房有田庄上送来的新鲜野味,夫人吃了饭再去。”
薛夫人一笑,竟是起身就走,边走边道:“等亲事定下来了,我再去你们东府中讨茶喝。”
陈夫人和史彦见挽留不住,只得忙送了出来,亲看着薛夫人上了车,方才回来。转身又命人备车,婆媳二人直奔宁国府而来。
方夫人听了这话,也有些踌躇,道:“我原想着,若是王府中庶出的小姐,倒也配得过。如今竟是嫡出的,还是大世子家的。只怕那小姐性子高傲,看不起咱们家里。”
史彦忙劝道:“也没有什么配不上的,咱们敬哥儿如今才十几岁,也已进了学,不愁将来没有个好前程,若在结了北静王府的亲事,就更好了。大太太正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担心起来?”
方夫人道:“担心也没办法了,既是王爷家主意已定,我们只能尽快上门求亲,方成体统。”说毕,命丫头们请贾代化过来。
史彦忙借口要去找大嫂子说话,回避了。
一时,贾代化走了进来,给陈夫人请了安,笑道:“老太太上次交代的请先生的事,如今已有了着落。有清客举荐了一位姓孔的老儒,此人最是博学,且行事稳重沉着,人品也是极好的。儿子已是见过了。若是老太太同意,明儿就可开始给姐们儿上学。”
方夫人道:“既如此,就命丫头们去通知三位姐儿,上学时间也不必太久,每天上午读一个时辰,下午读一个时辰,也足够了。每十日休息一天,若是亲朋家有宴席之事,必得她们去的,也可休息的。”
早有三个丫头,答应了去了。
方夫人又道:“叫了你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敬哥儿的婚事。你婶子已是托了薛夫人去问,得了实信,北静王爷竟然有意将他家嫡出的长孙女,许与敬哥儿,这件事,你还要尽快去办,定礼自然是要越贵重越好。万不可让王府认为我们不重视此事。”
贾代化也低头思忖了一下,方道:“既是北静王有这个意思,我们自然不敢违拗。另想一想,结了这门亲,对敬哥儿也是大有好处的。”说着,告辞出去。
史彦也早已在房内和大嫂子说明了此事,唐氏倒也满心欢喜,遂同了史彦,从房内出来,谢了陈夫人,又陪陈夫人和方夫人说了些闲话,各自散去。
那边贾代化自去托了媒人,预备了厚礼,写了贾敬的庚帖,上北静王府求亲。不多几日,亲事已经定下,只等两个孩子成年,便迎娶过门。两府都各自满意,交往也就更多了一些。
话说这边史彦回到府中,唤了瑶琴与贾孜来,亲自交代,要贾孜好好读书。
瑶琴道:“姐姐是读书识字的,自然想法与众不同,妹妹出身寒微,不懂那书本上的事,依我说,读不读书,什么要紧!”
史彦道:“这话糊涂!孜儿如今是堂堂荣国府的千金小姐,将来出阁了,当家理事,若是不能读书识字,难免被人瞒哄。我曾经教导过孜儿几年,深知这孩子最是聪颖,一点即通。若是不读书,倒可惜了的。更何况,凡事都是东府中准备好了的,我们又不费一点事,只不过每天送孩子过去,就是了,可有什么呢?这怕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又转过身,亲问贾孜道:“孜儿,你告诉母亲,你可愿意去读书?”
贾孜只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对万事都好奇的年龄,天天被圈在府中,巴不得要出门子,听得可以天天出门去,忙笑道:“回母亲,我愿意。”
瑶琴见女儿也执意要去读书,也只得罢了,忙赔笑道:“既是如此,听凭姐姐安排。”
当下商议已定。
第二天,贾孜就开始每日由两个丫头陪着,到宁国府中去跟了先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