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众官员述职赴京城
数年之内,三次南巡,国库一时便有些紧张。
虽然圣上在南巡途中的花费,都由当地官员承办,但国库中也开销不菲。毕竟,圣驾的仪仗阵势,是彰显皇家的威严气派,那么庞大的随行队伍,沿途也要吃喝用度,比在京城之中,更是费了数倍;对接待圣驾的官员之家,圣上也要大加赏赐;沿途若是遇上什么稀罕物,也要采买了回宫孝敬太后,赏赐各宫嫔妃;不能久放的物品,还要立刻派专人送回宫中;负责采办的太监,又要中饱私囊……不知不觉之间,国库中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这日,朝中颁下一道圣旨,再次准许世家贵族,为子孙捐纳官职。消息一出,各世家贵族纷纷伺机而动。镇国公牛清为儿子捐了一个同知,理国公柳彪为儿子捐了一个员外郎,齐国公陈翼为儿子捐了一个主事之职,治国公马魁为儿子捐了一个副使,修国公侯晓明为儿子捐了一个允判,缮国公为儿子捐了一个知州……荣国公贾源也赶忙给儿子贾代善,捐了一个通判之职。
不久之后,圣上再次颁下旨意,命京城外五品以上正职官员,于十一月二十日左右,抵京城述职。
一时之间,朝野内外,便都忙碌起来。各官道、驿站,人马车辆,络绎不绝,皆是进京城述职的官员人等。官道已至拥挤不堪,驿站更是人满为患。官位低的、来的晚的,驿站能已经没有空闲房间,只能在客栈落脚;官位高的,又处处挑剔驿站招待不周;驿站的驿丞人等,皆费尽心思,百般逢迎,日夜不得安宁,依然不能使各达官显贵满意。
进入十一月之后,京城的各大客栈,寺院,道观,各官宦人家,都陆陆续续住进来了京城外的官员。京城的街道上,也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各店铺的生意好了数倍的同时,也难免会遭到一些权贵的仗势欺人。胆小一些的百姓,这段时间,只能尽量减少外出,以免冲撞了哪位达官显贵。
宁国府中的贾代化,因为在金陵之时,与都太尉统制县伯王武交往甚笃,早就给王家写了书信,力邀王武进京之时,一定要下榻宁国府中。这王武便也没有客气,进京之日,带了奴仆,备了礼物,便直接投在宁国府中。
贾代善与王武当年也是相交过的,听闻王武到来,也急匆匆赶到东府中去,与哥哥贾代化,一起与王武说话吃酒。在贾代善的引荐之下,薛家的薛颉,史彦的长兄史玄,都与王武熟识起来。
这王武虽说是行伍出身,识字不多,但倒也言谈得体,与世路上好机变,几人相谈甚欢,再加上几家人曾经在当日的圣上二巡事件上,同甘共苦,荣辱与共,遂成缟纻之交。
荣国府中,也住进了进京的客人——贾筱的公爹,金陵体仁院总裁甄朋。亲家远道而来,荣国公贾源自然要盛情接待,他早已命人将院子东北角的梨香院打扫干净。等甄朋一到,便将甄朋与其跟随人员,暂住在梨香院之中。另外又拨了两个厨子,四个小厮,过去服侍。另又将家内所有的新鲜食馔,都分了些与梨香院食用。
贾代善兄弟二人,也早晚去给亲家老爷请安问候。
这日,天降瑞雪,贾源与甄朋应镇国公之约,到镇国府中吃酒饮宴。贾代善便也在家中摆了一桌酒,请贾代化、王武、史玄、薛颉,来荣国府中饮酒赏雪。
但见天空之中,纷纷扬扬,飘飘荡荡,雪花如柳絮,如鹅毛般洒落下来。落在亭台楼榭之上,落在青松红梅之梢,整个世界粉妆玉砌一般。几个无处觅食的鸟雀,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地叫着,来回跳跃。屋内却炉安兽炭,暖如三春;案几上一枝二尺来长的红梅,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两个十五六岁的唱南曲儿的少年,一个手拿牙板,一个怀抱二胡,正在弹唱一曲《字字锦》。
贾代善笑道:“如此滥饮无趣,不如我们行个酒令。我先吃一杯,我为令官,今日天降大雪,不如就以‘雪’为令。每人要一句诗,我第一个说,要诗句的头一个字带‘雪’的;第二个说的,便第二个字带‘雪’;如此这般;若说不上来,就吃一杯酒,如何?”
王武因笑道:“贾兄知道我是粗人,这是安心要我醉了。”
贾代化笑道:“若是醉了,就在主人家闹个不亦乐乎,又怕什么?”
王武笑道:“如此,请令官先吃一杯令酒。”
贾代善笑着饮了,因说道:“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下一个该贾代化,贾代化笑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下一个该王武,王武想了半日,方笑道:“可巧我前日只看了这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可使得?”
众人笑道:“好,就是这样说。”
王武笑道:“可见这是文人们的想象了,想当初我和先父在西北征战多年,雪地里坐卧,冰河上跑马,也没见‘雪花大如席’的。所以笑他太夸张,就记住了,不想今儿用上了。”
下一个该史玄,史玄笑道:“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下一个该薛颉,薛颉笑道:“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
众人相视一笑,一起吃了一杯。唱曲儿的又上来唱了一曲《四块玉》,几人又接着行令,兴尽而散。
十一月二十五日,各京外官员到各上司部门述职完毕;十一月二十八日,圣上又在大殿召见各京外官员,各官员进上奏章。良久,圣旨传下:“众爱卿忠心一片,勤劳政事,朕心甚悦,着礼部各有奖赏,钦此!”
众官员谢恩已毕,只听殿头官又高声道:“河南巡抚林泰听旨!”
只见人群之中,闪出一人,此人约五旬上下年纪,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五绺长须,飘洒胸前。他倒身下拜,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林泰接旨!”
殿头官手捧圣旨,高声宣读:“河南巡抚林泰,才敢有为,精察素著。今夏河南等地因雨水频繁,致使黄河泛滥,数次遭遇险情,林泰率部下加固堤防,疏通河道,使沿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林泰之祖,原系安定侯林翼,其侯爵应承袭三代,今因林泰功劳卓著,特降恩林家,其侯爵可再承袭一代,荫及其子。钦此!”
林泰忙稽首叩头谢恩:“圣上隆恩!微臣定当肝脑涂地,精忠报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下达之后,圣上袍袖一甩,驾即回宫。
群官分东西两道而出,边走边三三两两,悄声议论着。
原来,这林泰,字处之,本是姑苏人氏,乃乙未科进士出身。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曾先后担任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侍读,内阁侍读学士,光禄寺卿等官职,满腹的学问,满身的经纶。其祖上是开国功臣之一,故而被封为安定侯,三世袭爵。
及至到了林泰,已是第三代。这林泰自去年任河南巡抚以来,便明察秋毫,独具只眼,将治下管理的井井有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因河南地段,黄河历年来多发水患,沿岸百姓深受其苦。这林泰到任以来,便开始着手治理水患,疏通河道,清理淤沙;开通水渠,引水灌溉;加固堤防,防治水患。今夏雨水肆虐之际,林泰更是吃住在河堤上,与百姓衙役同甘共苦,及时救助受到水灾的百姓。直到雨季结束,才从河堤上撤了下来,河堤也得以稳固。百姓们感恩戴德,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表彰,圣上龙心大悦,遂降隆恩,令林家的爵位再沿袭一代,直至其子。
只因这林泰受了圣上表彰,各官宦人家未免又争相宴请与他。这林泰本欲急切返回治下,管理政事,见众同僚热情,也难以阻却,只得到几位贵族世家,至交好友家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方才匆匆返回河南。
甄朋在圣上召见京外官员的次日,就辞了贾源与其他新朋旧友,返回了金陵。贾源款留不住,只得罢了。那陈夫人未免又收拾了几样礼品,请亲家给亲家太太和女儿带回去。
那宁国府中的贾代化,也极力挽留王武再多住几日。王武因思及近日公事倒不太忙,便又逗留了数日,在京城内外玩耍一番,方向众人辞行。
贾代化、贾代善、史玄、薛颉等人在京郊的十里长亭,又设宴相送,双方洒泪而别。
第四十五回 冬月夜代善说王家
夜深人静,风袅月明。
皎洁的月光透过院子中树木的枝杈,洒下一片参差的、斑驳的影子。黑青色的天空,如同一卷打开了的玄色织金绸缎,不断地闪烁着璀璨的星星。
虽然月朗星稀,却因已是临近腊月的时节,寒冷弥漫在整个荣国府之中。
史彦居住的小院子,已经没有了白天的人来人往,忙碌不堪。贾赦在给母亲请了晚安之后,早已回了祖母的院子,安歇去了。贾政也在母亲膝下玩笑了一会儿,由奶妈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瑶琴要哄女儿贾孜睡觉,早已告退;好音在伏侍史彦做了会儿针线之后,也回房休息了。
此时,整个院落之中,只有两处还亮着灯——一处是值夜的婆子的屋子,一处是史彦的正房内。
烛光映射下的史彦,放下手中正在刺绣的天青色罗缎鞋面,用手绢握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旁边的云梦忙笑道:“奶奶困倦了吧?已经亥正三刻了,该睡了呢。”
史彦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哈欠,道:“怎么你爷还没有回来?”
云梦站起身,在史彦的茶杯中,续上一杯热茶,笑道:“爷今儿给金陵的王老爷送行,过后几个人只怕难免又要吃酒说话,听曲儿玩笑,保不准回来什么时候了。依我说,奶奶不如先歇了吧。我已将奶奶的床熏热了,汤婆子也预备下了。等会儿爷回来,我打发爷睡下就是了。”
史彦抿了一口热茶,点点头。
云梦忙站起身,端起桌子上的青釉高柄凤莲灯,款步走向卧室。烛光一闪,惊动了外间的小丫头楚枝,她疾步走了进来,笑道:“奶奶要休息了吗?我这就给奶奶打水来洗脸。”说着,又要去叫另外的小丫头。史彦忙制止道:“罢了,让她们睡吧,你们两个人,也够了。”
楚枝一边答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用大铜盆,端来一盆尚且冒着热气的水。云梦伏侍着史彦卸掉钗环首饰,楚枝帮着史彦挽起袖子,又将一块大帕子,搭在史彦的前襟上。史彦刚刚要将手伸进盆中,忽听得院门口一阵嘈杂之声,接着就是值夜的婆子一边开门,一边笑道:“大爷回来了?大奶奶还没休息呢。”
史彦忙道:“楚枝,给你爷拿茶来预备着。”
云梦一边放下手中的钗环,一边笑道:“爷可算回来了。”一边走到外间,打起帘栊,随着一阵寒气扑入室内,贾代善已走了进来。
史彦抬眼望去,只见贾代善虽喝了酒,但依然精神百倍,忙笑道:“爷今儿好像没喝多啊!”
贾代善也忙笑道:“娘子说哪里话,我如今也是为官的人了,哪里还能像以前一样胡闹?应酬难免,也知道时时刻刻谨记娘子教诲,不敢贪杯,免得丢丑。”
史彦指着铜盆笑道:“这是楚枝刚打来的热水,我还没动呢,不如爷先洗把脸?”
楚枝已用小茶盘托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听见史彦的话,忙将茶盘放在炕桌上,又端起大铜盆,跪在贾代善面前,高高举起。云梦走过来帮着贾代善挽起袖子,又拿着巾帕递在贾代善手里。
夫妻二人盥洗已毕,云梦和楚枝退出了房间。
史彦这才笑道:“爷今儿不是给金陵王老爷送行去了么?就送到这早晚?那王老爷也不急着赶路不成?”
贾代善也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娘子这是又担心我做坏事去了?今儿我和东府中化大哥哥,你哥哥,还有薛家兄弟,给王家兄弟送了行,心中伤感,不免又到东府中喝了几杯,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就这时候了,有劳娘子久侯。有你哥哥在场,你大可放心,我兴不起什么浪来。”
史彦抿嘴一笑,道:“回来的晚,也打发人送个信儿来,让人这般等。话说这王家如今可是够风光的,想当年咱们在金陵,我还和王老爷的夫人要好的很呢,她言语爽利,爱说爱笑,倒好个性格儿。如今只怕也是儿女成行了吧?”
贾代善拉了被子盖在身上,笑道:“可不是,王家的夫人如今已经生下一儿一女;王家兄弟还有一房爱妾,也生了一儿一女。王家如今在金陵担任着高官,又是肥差,怎能不兴盛?王家的原籍也是金陵,又有别的堂族们帮衬,如今也是大家族了。”
史彦忙笑道:“只是不知道王家的孩子,今年都几岁了?又都叫什么名字?”
贾代善道:“王家的两个儿子,大的叫王子肱,小的叫王子腾。大的现如今已五六岁了,只比政儿小几个月,我去年在金陵也见过的,长得白白净净,乖巧本分,只是不爱说话;小的大约四五岁,原是个极不安分的,经常把哥哥欺负的哭鼻子,家里七八个下人日夜跟着这位小爷,还经常被他惹出事来,王家夫人拿这个庶子,也无可奈何呢。”
史彦道:“王家夫人倒是个极伶俐、极好动的人,生个儿子竟然如此老实本分,竟也稀罕。”
贾代善道:“这也说不定。龙生九子,各有所好。王家世代都是武功出身,也没准这长子竟能求个文职呢?如今朝廷里,还是文职更有体面。王家这长公子,已经开了蒙,读书听说还不错呢。虽说次子更像自己的性格,但王家兄弟反而更看重长子呢,毕竟长子才是嫡出的。”
史彦道:“不知这王家的女儿如何呢?”
贾代善道:“女儿家的事,我们也不好多问的。王家兄弟的房内人,生的是长女,大约三岁了吧;王家夫人生的是次女,也只比长女小一点,今年才两岁多点,听说都是极好的,别的就不知道了。虽有四个子女,王老爷真心疼爱的,倒还是嫡出的一子一女。”
史彦笑道:“你也不用拿这话来哄我,都是你的子女,你爱疼哪一个,就疼哪一个,我才不在意。”
贾代善正翻身去拿起床头桌子上的茶杯喝茶,听了这话,忙丢了茶杯,笑道:“娘子这话多心了,我说的是王家的事儿,你怎么扯到咱们家身上?再说,难道我不是真心疼赦儿和政儿吗?只是男孩子,必须得严加管教,才能有些出息,就算不指望他们光宗耀祖,总不能丢了家里的颜面。倒比不得女儿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便是娇惯些,也不碍事。”
贾代善看妻子笑而不语,又忙岔开了话题,笑道:“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因为和王家夫人投脾气,要定王家的女儿做媳妇,你不会是还在惦记这个事儿吧?”
史彦被丈夫说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和王老爷要好,我和王家夫人要好,咱们两家又门当户对的,若真是定了他们家女儿做媳妇,也没有什么不好吧?虽说这王家长公子不随母亲,只怕这小姐的性子随了母亲也说不定,一个爱说爱笑的孩子,若能给我做媳妇,我也每日中多开心一些,只是如今王家有两个女儿,王家夫人生的又是二女儿,我们也不好提出来的,倒显得我们看重嫡庶了——只可惜,我养了两个儿子,若有个女儿,也犯不上惦记人家的女儿。”
贾代善笑道:“娘子此言差矣,孜儿不是你的女儿?再说,娘子若是有意和王家结亲,王家大约也没个不愿意的,只是又不曾见孩子们的面,不好无故提起的。”
史彦忙道:“你还说孜儿是我的女儿,你的那位如夫人了,生恐我抢了她的女儿似的,孜儿每天给我问了安,立刻就带走了,一会儿也不让在我房里多待。亏得那些年,我还亲自养了孜儿几年。我只能天天盼望着,自己也有一个言语爽利,爱说爱笑的女儿——媳妇儿也行,在我面前多说笑些。”
贾代善也笑道:“若果然能与王家结亲,我自然也是愿意的。别的罢了,王家兄弟虽说是武功出身,但为人机警,于世路上好机变,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只是王家现在金陵,路途遥远,见面的机会不多,谁知道将来如何呢?赦儿已经订了亲,政儿还年幼,且慢慢再论也不迟。”
史彦笑道:“爷说的是,已经深夜了,我也倦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明儿还要早起。眼下又快过年了,事情多着呢。爷如今也居着官,每日也该早些起来,免得被人笑话。”
贾代善一拱手,笑道:“娘子日夜操劳家事,多有辛苦。”
史彦莞尔一笑,转身熄灭了床头的蜡油灯。
月光悄悄地移到了窗前,穿透窗上的雕花,将清辉洒在这张垂着帷幔的拔步床上。
第四十六回 女先儿说书埋祸端
新年悄然而至。
除夕这日一大早,贾源带着贾代化、贾代善,方夫人、陈夫人带着唐氏、史彦,入宫朝贺行礼,领宴已毕,一行人又返回宁国府中。其他贾家的子侄们,已经在宗祠门口等候已久。一行人进入祠堂,祭祀已毕,男人们自去寻亲访友,自在饮酒听戏。
方夫人道:“难得今日团聚,妹妹,想当初咱们在金陵,两家子除夕团圆吃酒,何等热闹!不如今儿你们也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吃酒,咱们娘们儿也乐呵上一天,东西都是现成的,说书的女先儿也预备下了,也不费什么事。”
陈夫人忙笑道:“既是嫂子吩咐,我怎敢不从?依嫂子就是。”
唐氏慌忙转身进去,吩咐家人奴仆们在大花厅中摆宴,又命人去传家中的小戏班子、说书的女先儿。谢氏和雷氏,一个搀着方夫人,一个搀着陈夫人,史彦和娄氏在后跟随,之后是贾敬、贾敖、贾赦、贾政几位哥儿;贾孜、贾敦、贾畋几位姐儿和各人的奶妈;又有奶妈抱着方才四五个月的、贾代仪与娄氏的儿子贾攸;娘儿几个说说笑笑,在大花厅中落座。
一时宴席摆下,方夫人一声“请”字,唐氏忙端起酒杯,笑道:“媳妇们恭贺两位太太,新春吉祥,万事如意。”说着,就跪了下去。谢氏、史彦、雷氏、娄氏也在唐氏身后,一字排开,跪了下去。几位哥儿、姐儿也赶忙在各人的母亲身后,跪下来,向上座的两位太太行礼。
方夫人笑道:“一年间难为你们操劳家事,孝敬长辈,抚育儿女,不跪吧——丫头们,赶紧将你们的奶奶们搀起来。”
众人又重新落座。戏台上登时鼓乐齐鸣,唱将起来。一出《喜春来》,一出《阳春曲》,一出《普天乐》,一出《金殿喜重重》唱毕,说书的女先儿走过来笑道:“不知两位太太,要听什么书?”
方夫人道:“可有什么新鲜的书文?”
女先儿笑道:“倒有一段新书,叫《云泥记》,讲的是唐代的故事。”
方夫人看向陈夫人,笑道:“这个书名果然新鲜。”
陈夫人道:“既如此,你说来听听。”
女先儿答应一声,拿起弦子,弹唱了一段之后,只听她说道:“话说唐宣宗时期,关内道凤翔府宁州有一位万老爷。这位万老爷祖上世代为官,累计下了万贯家私。到了这位万老爷的父亲时,因时局动荡,万老爷之父遂退隐归乡,在故土宁州地界建下一桩大的宅院,又买了百顷良田,以为一家人之用。老爷子撒手西去之后,家产尽归了万老爷。
“话说这位万老爷,内宅有一妻一妾,妻子乔氏乃是父亲为他娶的,小妾冯氏是万老爷在父亲过世之后,纳的贫家女子。这乔氏与冯氏,亦各自为万老爷生下一子,乔氏的儿子名万云,冯氏的儿子名万泥。
“那位说了,这俩儿子的名字,差别挺大啊!是不是这万老爷只爱长子,不爱次子,就草草给次子取了个‘泥’字做名字呢?事实还真不是这么回事。冯氏年轻貌美,又聪慧伶俐,万老爷对她百般宠爱,这冯氏的儿子,自然也是万老爷的心头肉。只是因为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万老爷才给小儿子取了这个名字。
“因为万老爷对冯氏和次子的宠爱,使得乔氏母子心中,不免就产生了一丝怨艾——”
说到这里,女先儿唱道:“只因老爷怜庶子,致使母子心含怨。谨防驾鹤西去日,管教手足起祸端。”
唱毕,女先儿又道:“忽有一日,万老爷生了重病,百般请医调治,皆不见效。眼看着万老爷就要魂归九天,他只得将妻妾与二子都唤至床前,交代道:‘我命不久矣!你们母子好生操持家业,勿使万家衰败。’又拉着长子万云的手道:‘汝为兄,汝弟年幼,望你多加照看,将来汝弟长大成人,也是你的帮手。’言讫,撒手而去。
“阖家大哭不止。办完万老爷的丧事,这乔氏就在房中悄悄和儿子商议:‘当日有你父亲在时,哪里肯正眼看我们母子一眼?倒将那对母子抬到天上。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是嫡子,又是长子,家中诸事,由你做主,何不将那对母子分出去,多少与他一切事物,也省的在我们母子眼前乱晃,惹人心烦?’
“这万云踌躇半日,方道:‘母亲所言甚是,只是父亲尸骨未寒,幼弟又是他极疼的,且方才八岁,不能成家立室,若是将其逐出,只怕惹人笑话。’乔氏道:‘大凡兄弟们,哪有不分家的?早晚的事,我们又不亏待他,一般的也与他房屋地产,只不过不在一个锅里吃饭。我受这对母子的气恼多时,若再与他们同处一室,只怕惹出病来!’说着,便用手捶胸,直呼胸痛难当。万云见母亲如此,只得慌忙跪下道:‘母亲息怒,凡事遵从母亲处置就是。’”
说到这里,女先儿又拉开弦子,就要弹唱,方夫人道:“罢了,大年下的,且说这些不喜庆的故事——”转身吩咐自己的丫头道:“桂月,你带这位女先儿去吃杯茶,歇一歇,再拿戏单子来,唱两处喜庆的戏文,给二太太和奶奶们听。”
桂月答应一声,将戏单子又递在方夫人手中,女先儿忙施了一礼,收起弦子,跟着桂月走了。
史彦悄悄抬眼望去,只见方夫人脸上有薄薄的愠怒之色,环视一下众妯娌,雷氏与娄氏正在相视无言,忙道:“大太太说的甚是,有一出《庆东原》唱的最好,‘鹤立花边玉,莺啼树杪弦……一个冲开锦川,一个飞上青天。’不如就唱这个来,给两位太太和嫂子们听。”
方夫人这才笑道:“倒是彦姐儿说的是——”遂命丫头道:“去告诉台上,就唱这出《庆东原》来听。”
史彦又忙提着银壶,给方夫人和陈夫人斟上暖酒,笑道:“这大冷的天,两位太太吃杯暖酒,才更适宜。”说着,又给唐氏与谢氏斟上,旁边的丫头忙走过来,接过史彦手中的银壶,给雷氏和娄氏斟上。
登时台上又响起管弦丝竹之声,戏子们展金喉,舒玉嗓,端的美妙无比。
酒过三巡,史彦便起身出来更衣,更衣之后出来,因要透透气,便走至后廊下耳房边,只听得房内有人在说话。一人道:“今儿这女先儿不知是谁请的,说的这是什么书啊?你看咱们老太太的脸色都变了,西府中的仪二奶奶,脸上也变颜变色的……”
史彦轻轻咳嗽一声,道:“房内是谁在说话?”
房内顿时一片寂静,随后就有两个丫头跑了出来,赔笑道:“善大奶奶,是我们在房内装果碟,这就好了。”
史彦不说话,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丫头,直有半盏茶功夫。这两个丫头越发慌了,脸上的笑都不自然了。一个胆大的试探地问道:“善大奶奶,有宫里赏赐的好金顶酥果,我给大奶奶取一些来?”
史彦依然不做声,又是半盏茶功夫,方道:“大节下的,姐姐们连日辛苦了,我回了你们老太太,定会赏赐你们的。”
两个丫头再也绷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善大奶奶开恩,千万别告诉我们老太太。我们乱嚼舌根,是我们该死,还求大奶奶宽宥。”
史彦笑道:“姐姐们这是怎么了?我倒不明白了。云梦,快搀起这两位姐姐。”
两个丫头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史彦又道:“姐姐们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大节下的,我们该多哄两位太太开心才是。快将果碟端上去吧,晚了怕两位太太动怒。”
两个丫头连声答应了,忙不迭地又进屋去了。史彦站在廊下,看着两个丫头端着食盒走向前厅,这才也返回了前厅。
回到坐席上,史彦特意注意了一下雷氏和娄氏,两个人的座位挨着,正在悄声说些什么。史彦便提了银壶,走了过来,道:“两位妹妹,今儿吃酒不多,嫂子给你们斟上一杯。”
雷氏和娄氏忙站起身,笑道:“我们怎敢劳动嫂子?原该我们给嫂子斟酒才是。”娄氏又道:“我们这正说着呢,偲四嫂子有了身孕,不易多饮酒,行动也不甚方便。”
雷氏笑道:“今儿我有失礼仪,还请嫂子恕罪。”
史彦忙笑道:“果真如此?这倒是件大喜事。你和偲兄弟成婚没多久,偲兄弟就回了金陵为大老爷守孝,前儿我和我们太太还说呢,这偲兄弟回来了,你也该有好事了,不想今儿就应验了。”
雷氏羞红了脸,笑道:“嫂子取笑了。”
说说笑笑之间,不觉已经天晚。陈夫人招呼史彦、娄氏,带着孙子、孙女儿一起向方夫人辞行,方夫人等挽留不住,只得送到二门,看着几人上车而去,方才进去。
第四十七回 赴春闱史薛双登科
春节刚过,京城的空气中就涌动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味道。
各大客栈早已人满为患,街道也比往常拥挤了许多,各个客栈中的老板伙计,个个忙的不亦乐乎,老板因为生意兴隆而乐开了花,伙计因为忙乱不堪而面带不悦。
就连街边那些卖零食的、卖熟肉的、卖散酒的、卖点心、卖头巾的、卖帽子的小摊位,每天也都早早地出了摊,直到深夜时分,赚的盆满钵满,才兴高采烈地收摊回家。
每天,依然不断的有人涌进京城。他们大都穿着长衫,有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有若干奴仆相随;有的人身边只跟着一个挑着行李和书箱的书童;也有的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行囊;有的志得意满,神采飞扬;有的双眉紧蹙,面带凄苦;有的面色沉静,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正月下旬的风依然格外凄厉,肆意地拍打在这些人的身上。有的人裹紧了身上的貂绒外氅,有的人只能缩了缩脖子,将衣领再往上拉一拉,将手蜷缩进袖筒,就继续沿街寻找看起来不甚起眼,可能会相对廉价的旅店。
他们都是前来赴春闱的各地举子。
旅店的老板和伙计,热情地招呼着:“这位爷,住我们店吧?前科的状元,当年就住在本店天字第一号房。”
“这位爷,一看您老人家就是满腹经纶,我们店前后住过二十多位进士呢,风水宝地,包您金榜题名!”
“几位大爷,我们店中有京城最出名的厨子,包您吃的满意!吃得开心,心情就敞亮,您一定能高中!”
“这位爷,我们这客栈是离贡院最近的了,赶明儿开始进场了,是最方便不过的。您缺什么东西,小店都能给您备齐啰!留步了您……”
……
有的人在豪华的客栈门前,止住了脚步,趾高气扬地看一眼店铺老板和伙计,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踱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吩咐:“要你们店最好的房!”老板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地恭维着,伙计赶忙接了奴仆们手里的包裹,送到楼上去。
有的人摸了摸干瘪的钱袋,悄无声息地走开,最后停在了最寒酸的客栈门口;也有的人,只能寄身于寺庙亦或道观之中,虽有些寂落,倒也清净。
史府中,史玄正在书房的窗下读书。书桌上燃着一支沉水香,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令人的内心有了几分沉静。
他早已在数年前中了举人,也早已将《四书》、《五经》,并《左传》、《战国策》等,都背的滚瓜烂熟,但他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尤其是上一科的落第,让他心头充满了挫败感。
去年,当各官宦人家,趁着机会,都纷纷为家中子弟捐官的时候,他也动了心思,还没等和父亲开口,父亲就窥破了他的目的,扫了他一眼,平静地道:“我史家世代读书,你也已经中了举人,就不要想捐官的事了,正经去考个进士,才是出路。也只有中了进士,在仕途上才有更好的发展。”
史玄诚惶诚恐地答应了,只得又返回书房,翻看历代的文章典籍。如今春闱在即,他更是推却了一切宴席应酬,专心在家里读书。
门帘一响,鲁氏端着一个紫檀木嵌螺钿梅花式样的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内是一个小小的钧窑海棠红瓜纹小碗。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史玄的书桌前,轻轻将将小碗放在史玄面前,笑道:“爷,这是我刚炖的参汤,爷这几日日夜读书,只怕劳了神,倒是喝完参汤滋补滋补。”
史玄忙拱拱手,笑道:“有劳娘子。等这科会试结束,我定给娘子挣个夫人的头衔,挣来凤冠霞帔,装扮娘子。”
鲁氏抿嘴一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倒不在意,只要爷尽力了就好。我不敢打扰爷读书,爷喝了参汤,且将碗放在这里,等会儿我让丫头过来收就是。”
说完,鲁氏揭开脚炉和手炉中,又添了一些银炭进去,冲着史玄莞尔一笑,衣袂飘飘,已退出屋外。
史玄不由得心神一荡,与鲁氏已经结婚两年了,他越来越喜爱这位娇媚可人的妻子。她比自己的元配甄氏,多了一丝情调,多了一种柔媚。
“走神了!”史玄在心内感叹了一下,赶紧甩甩头,又将精力集中在书本上。
薛家,也是一幅差不太多的情景。
薛颉也在父亲的督导之下,日夜埋头苦读,直至深夜。只有他的妻子杜氏,时不时进来红袖添香。
考期一天天逼近。
京城中随处都可以听到举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在宁荣街的不远处,也有一所规模很大的客栈,是为青云客栈。这段时间的每天早上,都能从这里传出来举子们吟哦或者诵读的声音。
青云客栈的旁边,是一所占地两亩左右的三进院落。这栋宅子,虽说规模不算小,但却有几分破旧。
雷氏坐在院子后面的小花园内,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读书声,眉头越发拧成了疙瘩。虽然她嫁入了显赫的宁国府中,但娘家却并无甚权势。父亲只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小官,自己又是庶出女儿,若不是因为当时贾演病重,需要冲喜,这门亲事也不会匆匆促就。去年的分家,明知道婆婆不公,自己和丈夫也只能顺从,娘家也无人敢来与赫赫宁国府争执。
空落了一个宁国府四少奶奶的名声,却只能在这桩破败的院落中,过着比普通人略强一些的生活。
她不由得长叹一声。都说宁国公教子有方,丈夫贾代偲如今却连个秀才都没中。西府中的二老爷给善大哥哥捐了个官,自己的丈夫是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指望的。丈夫读书又不好,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
她摸了摸已经隆起的肚皮,腹中的孩子,又会有什么用的前景?她又长叹了一声。
小丫头兰草端着一个小小的茶盘,走了过来,她一边将茶递在雷氏手里,一边笑道:“奶奶在这里坐的时间久了,这大冷天的,当心着了凉。奶奶还怀着身子,越发该保重自己才是。”
雷氏不耐烦地摆摆手,兰草看了看她的脸色,只得又返回屋子,拿了一个狐皮鹤氅,披在她的身上。
转眼已到了会试之日。
鲁氏提前两天,就开始为丈夫准备应考之物:湖州的毛笔,端州的砚台,徽州的烟墨,紫檀的镇纸,蟾蜍式样的紫红色钧瓷水注……悉数打点了,放在红木的考篮中;又准备了一些允许带进场的最必要的生活用品,如蜡烛、灯台、卷布、茶杯、被褥等物;又准备了数样精致的点心、参片、酱鸭、果品……
临考的头天晚上,一一给史玄看了,史玄深深做了一个揖,笑道:“有劳娘子。”
第二天一大早,派了两个小厮,帮着史玄将物品拿进考场。
上起文夫人,下至房内的几位姨娘、各房的丫头奴仆,一家人一连三日都不曾好生坐卧饮食,只等着三日后史玄出了考场,笑着和母亲说,下笔十分顺手,一家人才略略松了口气。
接着又是两场考试,会试才算结束。
第三场考试结束,连史锃都终于忍不住了,命人唤了儿子来问,考试究竟如何。史玄笑道:“老爷放心,这次试题不难,儿子大约可以挣得一个功名。”
三日后放榜,果然,史玄中了第八十九名贡士,薛颉也中了一百二十一名。
一家人欢天喜地,未免又请了史彦和贾代善来,摆酒庆祝。
史锃笑着对儿子道:“你且别得意,下个月还有殿试,等你中了进士,再说嘴不迟。”
史玄忙站起身,笑道:“老爷教训的是,儿子不敢有片刻松懈,打明儿起,儿子继续攻读书文。”
殿试也转瞬即到。
等殿试放了榜,史家更是陷入一片欢乐之中——史玄中了二甲第三十九名,赐进士出身,又被授予编修一职。一时之间,史家门口轿马簇簇,贺喜的亲朋,络绎不绝。
同样的欢喜,也在薛府上演。薛颉中了三甲第六名,赐同进士出身,授予检讨一职。
得知娘家的喜讯,史彦一边准备贺礼,一边笑着向丈夫贾代善道:“这下你和我哥哥,还有薛家那位爷,日后可以相互帮衬了,结了我们史家这门亲,也总算没给你们贾家丢脸。”
贾代善忙笑道:“娘子说哪里话?倒是我比你哥哥差了一等,人家才是真正的有了功名。惭愧啊,惭愧!”
夫妻二人忙着去史家贺了喜,第二日又去薛家。
金陵的甄家和王家,也打发了家人上来,给史家和薛家送贺礼。
史薛两家,更是直忙了半个月,方才消停了些。史玄和薛颉的高中,也使得这两个家族,在兴盛的路上,更进了一步。
第四十八回 迁苏州甄家任织造
春天的京城,一片欣欣然的生机。
花园中万物复苏。桃树、李树开满了或粉或白的花朵,吸引了无数的蜜蜂,围着嗡嗡地叫;花圃中的牡丹,已经挂满了含苞待放的花蕾,几只鹅黄色带斑点的蝴蝶,在花枝间嬉戏;嫩绿的柳条,在池塘边袅娜地摇曳;几只五彩的鸳鸯,在水中无拘无束地戏水。
天空湛蓝,白云飘荡,微风徐徐,阳光柔和。一个婆子正在竹林里,寻找春笋;另一个婆子拿着剪刀,在修建草木;还有几个丫头拿着水壶,正在花圃中浇花;又有几个丫头,在给笼子里画眉、金丝雀、珍珠鸟换水、喂食。
饭后,史彦陪着婆婆陈夫人,正在园内的凉亭中,一边啜着香茶,一边说些闲话。
忽然娄氏走来,回陈夫人道:“太太,我父亲打发了人来接我,说我母亲身体不大爽快,要我去伺候几日,不知可使得?”
陈夫人忙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你赶紧收拾东西快去,替我问候你母亲,改日我再亲去瞧她。代仪呢?让他和你一起去。若是果然有什么不好,你让代仪去回老爷,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去看。彦姐儿,你也打点一份东西,待会儿派人给亲家母送去。”
娄氏道:“二爷一大早出去了,说是东府中化大哥哥有事找他。我父亲说母亲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事。二爷不去也使得。”
陈夫人皱眉道:“这如何可行?岂不失了礼数?中秋,派人出去,找二爷回来,让他立刻往亲家府里去。”
史彦忙道:“妹妹,我那里还有一盒上好的人参——云梦,你去给二奶奶拿来,给亲家太太送去。”
中秋和云梦答应一声,分头去了。
娄氏忙施了一礼,道:“多谢太太和嫂子费心。我母亲想来不是什么大病,我家去走走,不过数日就回来。”说着,又施一礼,告了退,转身去了。
史彦对陈夫人道:“妹妹看来并不太担忧,亲家太太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身为女儿,妹妹去尽孝服侍,也是该的。”
陈夫人点点头,道:“便是没什么大事,咱们礼节上也不可少了。你再打点些别的,另派人送了去。算咱们家的一点心意。”
史彦忙答应了,吩咐楚枝去告诉云梦,另外再打点几盒御赐的点心,几两燕窝,再搭配一些别的滋补之物,先拿了来与陈夫人过目,再另外派人送到娄家。
陈夫人方又和史彦道:“咱们家学堂里你那个代儒兄弟,来京也好几年了,他又无父无母,当日就是投奔了老爷来的,如今也二十大几了,昨儿老爷和我说,要给他定门亲事,我已打发人请官媒去了。但他这个状况,若是说官家的小姐,只怕是不能够;若是寒门小户的,又怕委屈了他,倒是件难事。”
史彦忙道:“太太说的极是。只得慢慢寻访合适的女子罢了,这也急不得。依我的主意,便是贫寒之家的女子也不妨,只要家世清白,若能再得是读书人家,也就够了。儒兄弟日后若是能考个功名,也就出了头了。”
陈夫人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交待媒婆的。老爷说代儒的文章很是不错,只是不明白为何他参加了两次秋闱,都是一无所成。直到如今也不过才是个秀才。”
史彦道:“这也不好说,我往常在家的时候,听我父亲说,有的人满腹经纶,只有一样,一进考场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婆媳说话之间,已是晌午时分。娄氏带了家去的一个婆子回来说道:“回太太和大奶奶,二奶奶的母亲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前几日受了凉,又吃坏了些东西,故而要卧床几天。二奶奶说,她三五日就回来。”
陈夫人道:“既是没什么大事,我也就不去看亲家母了。你回去那边,好生服侍二奶奶。若是缺什么东西,你们就回家里来拿。”婆子答应了,又坐车返回娄家。
史彦又服侍了婆婆回到房中,吃过午饭。陈夫人道:“你也去吃饭吧,我和几个老嬷嬷斗会儿牌,如今天短,也不敢歇午觉。等晚饭时,你再过来。”
史彦站起身,又说笑了几句,方才带着自己的丫头、媳妇们,回到自己房内。
贾代善正在房内吃饭,见史彦进来,忙笑道:“娘子恕我不恭,先用饭了。”
史彦忙笑道:“岂敢!岂敢!”便也坐在代善对面,丫头们又拿过来碗箸摆在桌上,夫妻吃饭。
史彦又随口笑道:“今儿外面可有什么事?”
贾代善叹道:“正是呢,今儿圣上忽然下了一道旨意,调甄家赴苏州,任苏州织造一职。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史彦忙放下筷子,道:“你说咱们妹妹家里?”
贾代善点头道:“哪里还有两个甄家?可不是咱们妹妹家。”
史彦思忖了半日,方才道:“太太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若是知道了,又该替妹妹担心了。”
贾代善道:“这有什么?官场上的调动,也是平常。更何况,这苏州织造,可是肥差。官位虽说只是五品,体面上却不逊色于总督、巡抚。当地大小衙门的人,都得敬着。对于甄家来说,这也算的是明降暗升。去年圣上南巡,虽说是王家接驾,甄家也出力不小,圣上甚是喜欢;年前的面圣,圣上又曾独自将甄家伯父宣入宫中,说了些什么,咱们老爷也不方便问,如今看来,只怕就与今日的调任有关了。”
史彦正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准备送进口中,听了这话,忙又放在碗中,笑道:“依你说,这倒是好事了?”
贾代善道:“也未必是绝对的好事,只怕圣上另有重要事,要甄家操办,并不只是负责织造,这么简单。圣上的心思,谁能真正明白?若是差事办得好,甄家自然会青云直上,若是差事办不好,只怕……”说到这里,贾代善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侍君如侍虎啊!”
史彦沉默半日,又道:“这话你可别和太太说,她有年纪了,又时时挂念着妹妹。”
贾代善笑道:“你以为我傻啊?每天哄太太开心还不能够,还去惹她烦心?”
史彦抿嘴一笑,又低下头吃饭。
果然,当陈夫人听说了甄家被调往姑苏的事后,又命人将史彦唤来,问她究竟是好是坏。史彦便将贾代善的话中,关于苏州织造如何体面的话,说了一遍。
陈夫人点点头,道:“老爷也是这等说,我还不是太放心,只当他安慰我。若果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怜我这个做娘的,已是五六年没见女儿了,两个外孙、外孙女,也是一次都没见到,如何不挂念呢?”
史彦忙又用话劝解。
正说着,一个丫头进来笑道:“官媒谭妈妈来了。”
陈夫人道:“命她进来。”
帘栊一响,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穿着赭色绸袄,系着蓝色罗裙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先给陈夫人见礼,然后又给史彦问了安,方笑道:“太太托我的事儿,已经有了一家,只不知太太心下如何。”
陈夫人笑道:“你办事倒是麻利,且说来听听。”
这谭妈妈笑道:“事有凑巧,在咱们府上的学堂不远处,有一位姓范的老秀才,家中倒也颇过得去。因前些年屡试不中,发誓定要找个有才学的女婿,咱们学堂的那位大爷,他也见到过,心中早就有意。只是不甚熟悉,不好开口。听人说,府上要给那位大爷说媒,便立刻托了人来,找我过去,商议此事。”
陈夫人道:“你且说说这女孩儿什么样?”
谭妈妈笑道:“这位范家的小姐,今年十九岁,打小受父亲严格教导,知书达理,读书识字,堪配学堂的大爷。”
陈夫人和史彦对视了一下,史彦笑道:“不知这范小姐容貌如何?”
谭妈妈道:“老婆子实话实说,范小姐称不上天香国色,姿容绝美,倒也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陈夫人道:“既然如此,等我和老爷说一声,我这个做婶子的,不好就定下了。你明儿早来听信。”
说完,陈夫人又命:“重阳,拿点心来与谭妈妈吃。另外拿盒子装上一些,给谭妈妈带回家去。”
谭妈妈笑道:“又搅扰太太,我怪不好意思的。”
陈夫人道:“这有什么,说成了这门亲,我寻出几匹好尺头谢你。”
谭妈妈吃了点心,又提了盒子,欢欢喜喜去了。
晚夕,陈夫人一五一十告诉了贾源。贾源道:“既是如此,你打发个女人,跟了这媒人去相看了,若果然好,就定下吧。学堂旁边有现成的房子,与代儒买几间成亲,也交代的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谭妈妈便又来了。陈夫人命关匡家的跟了她去范家相看,又命人唤了代儒进来,交代一番。代儒感激不尽,给婶子磕了头,告辞出去。
随后下了定,择了下月十六日过门。贾代善又亲自陪着贾代儒,买了一套小宅院,约十来间房子,布置一番,遂迎娶范氏过门。暂且不提。
第四十九回 忙中乱史家出事故
初夏的一个午后,雷氏生下一子,取名贾致。
闻得这个消息,史彦即刻命云梦备了礼物,约了娄氏,一起坐了车,来到贾代偲的宅院,探望雷氏与新生的小侄儿。
贾代偲夫妻刚搬到这里来时,史彦来过两三次。当时这座院落刚刚整修过一番,倒也草木兴盛,楼阁齐整。此次再来,史彦却发现这庭院已有了几分萧条,今春的雨水多,庭院中疯长的草木,并没有认真的修葺,便有了几分荒乱;楼阁似乎也很久没有打扫了,若有若无地蒙着一层灰尘。史彦心中有些疑惑,究竟是代偲夫妻不善理家,还是奴仆不够尽心,不好使唤?
眼前是三间正房,已有一个婆子站在院中笑道:“善大奶奶、仪二奶奶,这边请,我们奶奶正盼个人来说话呢。”
史彦和娄氏随了婆子,进入卧室。小丫头端上茶来,史彦一面接了,一面笑道:“倒是将孩子抱来,我们看看,是随父亲还是随母亲?”
雷氏虚弱地笑笑,道:“让嫂子见笑了,家里人手不够,乱七八糟的,罗嫂子,你将小少爷抱来。”
一个媳妇儿答应了,走到西边卧室内,很快就抱了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走来。
史彦接在怀里,悄声笑道:“你看看这脸盘,多像母亲。这小模样,白白嫩嫩的,真个儿招人疼呢。”
娄氏轻轻捏了捏婴儿的小脸,正待说话,忽然外面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叫了一声:“大奶奶——”
史彦忙扭头看时,只见是自己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她脸色一沉,低声喝道:“你急脚鬼似得,忙着什么?吵到了小少爷,如何是好?”
小丫头慌忙跪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回大奶奶,不好了,史家来人了,请你即刻过去。”
史彦不由得心里一慌,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小丫头道:“来的人不肯说,只是脸色慌张的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史彦忙将孩子交在娄氏手里,低声道:“两位妹妹,我且去去。”又交代娄氏道:“你多陪陪你四嫂子。”说完,顾不上别的,急急忙忙跟了小丫头出来,坐上车,正要吩咐回荣国府中,小丫头道:“回大奶奶,史家的人已经去了,他临走时嘱咐,让大奶奶即刻到史家去,不消再回家去。”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未免更加慌乱,她一边吩咐一个婆子,回去禀告陈夫人,自己到娘家去,即刻就回,一边命小厮驾车,迅速赶往史家。
史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刚从角门进去没多远,史彦就听到内宅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正是母亲文夫人的声音。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进母亲的院子,只见地上中已黑压压跪了一院子的人。房内,文夫人的哭声,更加悲切。
史彦没敢先进去,随手抓住一个媳妇,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媳妇儿慌忙跪下,道:“回姑娘,斝哥儿刚在花园水池旁玩耍,不知怎么就落水了,被救上来时已昏迷不醒……”
史彦忙问道:“太医来过了吗?”
媳妇儿道:“已有三四位太医来看过了,已经给哥儿出了水,但是哥儿一直昏迷不醒,由是太太才伤心痛哭。”
史彦这才忙走进屋内,只见文夫人已经哭的嗓子都哑了,鬓发也散乱开来。侄儿史斝躺在外间的炕上,一动不动。嫂子鲁氏,正站在文夫人身边,也用手帕子拭泪。见到史彦进屋,鲁氏又沾了沾眼泪,方才道:“姑娘来了,快帮我劝劝太太……”
文夫人也抬起头来,冲着女儿伸出胳膊,史彦忙上前一步,扶住母亲,正待说些什么,文夫人已身子一软,晕倒在史彦怀里。
史彦顾不上细看炕上的侄儿,慌忙叫道:“快去请太医,太太不好了。”
院子中顿时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吵杂声。
几个媳妇儿走上来,将文夫人扶到卧房内的床上。史彦这才问道:“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吗?”
鲁氏道:“老爷和你哥哥这几日忙于公事,都是早出晚归的,已派人去找他们了,想必即刻就能回来。”
史彦的心越发焦灼起来,正要问嫂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已有人说道:“老爷和爷回府了。”
声音未落,帘栊一响,史锃和史玄已走了进来。
鲁氏和史彦忙要给父亲见礼,史锃一挥手,道:“不必了。”说着在床边坐下,为文夫人与史斝一一把脉。
史彦知道,父亲略通医理,便不敢吱声,只悄悄察看父亲的脸色。
只见史锃脸色阴沉,半日方道:“哥儿可曾吃了还魂追魄丸?”
鲁氏忙道:“先前请了刘太医来看,已给哥儿吃过了。因不放心,我又打发人去请王太医了。”
史锃点点头,并不说话。
史彦迫不及待地问道:“老爷,太太状况如何?”
史锃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道:“回老爷,太医院王太医来了。”
史锃低声道:“且等王太医看了你母亲再说。”
史彦听出父亲语气之中的焦灼,鼻子顿时一酸,忙又忍住,帮母亲放下帷幔,和鲁氏一起转入碧纱橱之后。
史锃与王太医简单的寒暄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史彦知道,这是王太医在为母亲把脉。
初夏的天气,并不算太热,再加上文夫人的院落,绿树成荫。往往只有在夏季最热的那几日,才会有些热气。但此时的史彦,感觉热的透不过气来,她不断地用手帕子,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内心更是被一团无名的烈火炙烤着一般。
终于,她听到父亲和哥哥送王太医出去的声音,忙和嫂子从碧纱橱后出来,看母亲和侄儿都依然昏迷不醒,心内越发焦虑。
片刻,史锃又返回屋内。史彦迫不及待地问道:“王太医怎么说?侄儿和母亲,究竟要服用何药?”
史锃叹口气,道:“斝儿虽说昏迷着,只是因受了惊吓,已吃了还魂追魄丸,再灸灸脐上,大约便可好了。你母亲急火攻心,逆血冲了经脉……”史锃摇了摇头,又道:“王太医开了两个方子,你哥哥和他取药去了,吃了药再说吧。”
史彦的头“嗡”地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她强挣了一下,才觉得清醒了些。
史锃又对鲁氏道:“鼎哥儿与鼐哥儿还需要你看护着,你且去罢,你母亲这里,让你妹妹服侍就是了。”
鲁氏忙道:“老爷说哪里话?服侍太太,原是我的本分,怎敢劳动妹妹?”
史锃正要说话,一个媳妇走进了道:“奶奶,鼎哥儿醒了,哭闹的厉害,还请奶奶过去。”
鲁氏只得道:“老爷,妹妹,我去去就来。”
听得鲁氏的脚步出了院子,史锃这才走到明间,喝道:“叫管家来!”
一个年龄五旬上下,身材微胖的男子,连滚带爬从门外进来,跪在史锃脚下,不住地用袖子拭擦额头上的汗珠。
史锃喝问道:“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道:“回老爷,小的刚才问了管内宅的侯成家的,她说最近天气炎热,哥儿总是闹着要到池塘上玩,今儿在从羡梅轩到益香亭的竹桥上,不慎落了水。小的轻易不到后园中去,究竟怎么回事儿,还请老爷问侯成家的和哥儿的奶妈。”
史锃遂喝道:“叫侯成家的!叫斝哥儿的奶妈!”
又有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屋子,“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史锃的脚下。
年龄稍大的女人道:“回老爷,今儿事发时,奴才奉了太太之命,去给薛家送二小少爷的周岁贺礼。回来后才知道出了这事儿,还请老爷问问哥儿的奶妈。”
年轻一点的女人磕头碰地,浑身已吓得如同筛糠一般地抖,她哆嗦着道:“回老爷,都是奴才看护哥儿不尽心,老爷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
史锃不耐烦地喝道:“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打死你不迟!”
女人方道:“今儿奴才带着哥儿在竹桥上玩,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奴才,奴才慌忙回头去找,也没见人。一个不留神,哥儿就掉下去了。奴才慌忙叫人来救,已是晚了。后来,奴才看到竹桥上的竹子断了两根,想必这就是哥儿掉下去的原因。”
守在卧室内母亲床边的史彦,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来自己十几岁时,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时还在金陵老家。难道,真的是竹子不结实?不对啊,自己当时踩到的竹子并没有断,只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了。竹子的韧性是最大的,且家里的竹桥上,选的都是上好的竹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断了两根?
只听史锃又问道:“哥儿身边,平日里都七八个人看着,今儿怎么只有你?”
那奶妈又道:“今儿巧了,她们都有别的事,被指使出去了,原说立刻就回来的,谁成想……”
史锃正要说话,史玄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几大包药。已有小丫头赶忙走了过来,接在手里,史玄向父亲施了礼,又嘱咐小丫头,这药如何煎,如何服用;又拿出一包艾绒,说这是王太医让给哥儿灸脐上的,用姜片扎眼,艾绒放在姜片上即刻。
史锃只得一边命几个人先出去,一边亲自准备,给史斝艾灸。
第五十回 溘然失恃亲女断肠
房内开始升腾起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味。
数个小丫头侍立旁边,敛声屏气,连一声咳嗽不闻。
云梦悄声拉拉史彦的衣襟,低声道:“奶奶,我们还该命人家去回声太太,只怕今儿回不去了。”
经云梦提起,史彦才如同从梦中惊醒。她看了看窗外,暮色已经在悄悄蔓延,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云梦道:“已是酉正时刻了。”
史彦叹口气,道:“太太的药还没煎好吗?你再去看看,顺便吩咐哪个婆子,家里去回声咱们那边太太就是了。”
云梦答应了,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等云梦转回来的时候,手里用红漆托盘端着一碗汤药。两个小丫头赶忙走过来,一个扶起文夫人,一个在文夫人背后垫上两个大靠枕。文夫人依然毫无任何意识。
云梦托着药碗,史彦坐在床头,用勺子给母亲喂药。文夫人牙关紧闭,药顺着嘴角,几乎全部流出来。
史彦见喂不进去,心中一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云梦忙命小丫头:“将靠枕撤掉一个,让太太躺平些,只怕会好一点。”
小丫头答应了,依言安置好文夫人。史彦又舀了一勺药,药汤依然顺着文夫人的嘴角,全部流了出来。
史锃在外间听得明白,忙走了进来,道:“用簪子撬开你母亲的嘴。”
小丫头忙打开首饰盒,取出一根新簪子。史彦放下药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着心肠,拼命撬开母亲的牙关。云梦早已命另一个小丫头捧着药碗,自己拿了药勺,灌了一勺药在文夫人口内。
好不容易灌了小半碗进去,只听文夫人喉头一响,又将药吐出大半。
旁边的史锃无奈地摇了摇头。
忽又听得外间守在史斝炕边的小丫头叫道:“老爷,哥儿动了。”
史锃忙又走了出去,史彦用手帕子拭擦干净母亲嘴边的药汁,将手帕子扔到桌子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下。
一只温热的小手伸了过来,用一块湖蓝色的绉纱帕子,轻轻给史彦拭擦眼泪。
史彦定睛一看,原来是侄女儿史杪。面前的小姑娘,也已是泪眼婆娑。史彦忙道:“杪儿什么时候来的?姑妈竟没看到。”
云梦悄声道:“姐儿早就来了,只因——”她原本想说,“只因奶奶太伤心了,没注意”,又怕更加勾起史彦的愁肠,便又改口道:“姐儿太安静了,奶奶没留神。”
史彦摸了摸史杪的鬓发,道:“你妹妹呢?”
史杪依然抽泣着没说话,只将眼睛向身后看去。史彦顺着史杪的目光,这才看到屋内已是站了好几个人——哥哥的侍妾刘姨娘,小侄女儿史杉,另又有几个媳妇、婆子。
刘姨娘看史彦注意到自己,方忙上来给史彦见礼,悄声道:“刚才见姑娘忙着,没敢说话。姑娘劳累着了,原该我们来伏侍太太的。不如姑娘且喝杯茶,出去透透气,太太这里有我呢。”
经刘姨娘提醒,史彦这才觉得胸中闷的发胀,头也开始有些发晕。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史彦的心又疼了起来,不忍再看,便决意出去走走。因站起身来,对刘姨娘道:“有劳姐姐照看一会儿太太,我去去就来。”遂走到明间,只见史锃正在给史斝按跷。史斝已经睁开了眼,只是目光还有些发呆,懒懒的没有想动弹的意思。
看到女儿出来,史锃吩咐小丫头道:“哥儿已无大碍,你们小心看护。”又站起身,对史玄和史彦道:“你们跟我来。”
兄妹两个一言不发,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父亲书房内。
史锃沉思了半日,方道:“刚才王太医来的时候说了,若是你们的母亲咽不下药汤,只怕就有些危险了——”
没等父亲说完,史彦已再一次忍禁不住,眼泪汩汩而下。
史锃只得停下来,又沉默了半日,又道:“人各有命,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及也。玄儿如今先出去打听着,哪里有好棺木,给你母亲预备下,冲一冲,若天可怜见,使得你母亲好了,宁可将这棺木舍了人,只当为你母亲积福。”
史玄也拭泪道:“父亲吩咐,儿子这就去办。”
等哥哥出了书房,史彦“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哭道:“父亲,斝儿落水,一定另有缘由,还请父亲仔细查查。哥哥年近三十,才有了斝儿,母亲自然爱如性命,见斝儿不好,母亲急痛攻心,才有此大难……”
史锃忙喝止道:“彦姐儿你说些什么!你母亲不好,你心中伤悲,也是常情,切不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史彦急切切抬起头,正要继续争辩,忽然看到父亲也已是老泪纵横。她心中一怔,只得住了口。
书房外的云梦,听见房内声响,急忙忙走了进来,搀起史彦道:“奶奶,我们出去走走,让老爷歇一歇,老爷这半日,也着实劳累了。”
史彦只得站了起来,向父亲施了一礼,悲切切退出书房。
云梦搀扶着史彦,走到一个幽静的竹林旁边,在汉白玉的凳子上坐下。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让史彦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她脑子里,迅速将一天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理不出来,只要和云梦说话,忽见鲁氏的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道:“姑娘,我们奶奶请您去吃饭。”
史彦有些焦躁地道:“我不饿,请你们奶奶自己吃吧。”
云梦轻轻碰了一下史彦的胳膊,道:“奶奶劳累了这半日,什么都没吃,还该好歹吃一点才是,今儿的晚饭,舅奶奶想必费心不少,奶奶不去,岂不辜负了舅奶奶的心?”又转身对那小丫头道:“妹妹,劳你回你们奶奶,就说姑娘稍微歇一会儿,即刻就来。”
看着那小丫头走远了,云梦才悄声道:“奶奶,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你嫂子,又是鼎哥儿和鼐哥儿的母亲,你便是有些不开心,也不能露出来。”
史彦长叹一声,叫道:“痛啊!”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又想了一想,只得往鲁氏房内来。
晚餐果然很丰盛,水陆干鲜,应有尽有。鲁氏一个劲儿地给史彦布菜。
史彦只得勉强笑道:“嫂子,我今儿胃口不太好,只怕要辜负嫂子的美意了。”
鲁氏停下筷子,叹了一声,道:“妹妹的心思,我岂能不明白?只是只有妹妹养好了身子,有了力气,才能在咱们太太面前尽孝,你说是不是?”
史彦无力地笑笑,只得随便夹了一块什么,放在口中,机械般地咀嚼着,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便有人回说,贾代善也亦来了,正在老爷房里请安。史彦走来见了丈夫,更是觉得心痛难忍,贾代善情知妻子心绪,只得说些话来缓缓劝解。
晚间,史锃命人将史斝抱到他的书房,他在书房亲自看护了一夜。史彦就住在了母亲房内,坐在母亲床头,一夜无眠。
第二天,又有四五位太医,轮流在给文夫人诊脉,出来时,却都个个摇头。
陈夫人和方夫人、唐氏、谢氏、雷氏、娄氏等又都来探望,各自劝慰了史彦一番。陈夫人又道:“彦姐儿你只管在这里住着,家里也没什么别的事。”
史彦忙道:“太太,家里的对牌在我房内明间的匣子内,太太暂且收了去,以备家里的日常使用。”
陈夫人忙点头道:“这个时候,你还操心家里做什么?凡事有我做主张罗。你只管安心照顾你母亲,什么时候你母亲大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回去。”
史彦忙拜谢了,因留陈夫人等吃饭。陈夫人和方夫人都道:“这里忙,我们还添什么乱,咱们至亲,也不在这一顿饭。我们且回去,若是有什么使用,你只管回家取去。”说完,告辞出去。史彦和鲁氏送至二门口,看着她们上了车,方才回来。
史斝今日倒好多了,也能吃东西了,也能说话了。史杪用一个荷包逗他,他趁史杪不留神,一把抢了过来,脸上露出得意又天真的笑。这让史彦与史锃等人的心里,都轻松了不少。
晚夕,史彦因昨儿一夜没合眼,躺在母亲对面的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忽见母亲走到床前,含笑推她道:“彦姐儿,我今日去了,你日后照顾千万好斝儿。”
史彦一惊,登时醒了过来。只见母亲床前的几个丫头,也已伏在床头或地平上睡着了。她急忙用手去试,文夫人已没了气息。
地下的丫头们也听见动静,也惊醒过来,赶忙去报史锃与史玄知道。阖府上下,顿时哭声一片。史彦更是哭的昏死过去。
第五十一回 史家子暂寄贾家门
文夫人在史府中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然后由史玄送往原籍金陵安葬。同时,新科进士史玄,上表请求,丁忧三年。
鲁氏坚决要与丈夫同行。史彦只得和哥哥商议:“斝儿重病初愈,怕是经不得长途跋涉的艰辛。且你与嫂子回乡,父亲一人在家,照顾不过来这几个孩子,不如我带回去,照管一段时间,你看如何?”
史玄沉默了半日,道:“妹妹说的虽是,只是刚没了太太,斝儿就被接到你府中,倒像是你嫂子薄待斝儿了。”
史彦忙道:“哥哥怎能如此说话?咱们来往的人家,都知道斝儿大病初愈,你们又扶母亲灵柩返乡,也是迫不得已,怎会如此揣度嫂子?斝儿也是你的儿子,他好好的,你这个父亲才能安心。若经此长途颠簸,再有个好歹,哥哥后悔不说,父亲只怕也难免伤心。”
史玄只得道:“罢了,既如此,就依妹妹。”于是,留下史杪、史杉与祖父作伴,史玄带了妻子与两个幼子,一起扶母灵回南。
送了母亲文夫人的灵柩南归,又将史斝接到贾府之后,史彦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贾代善深知妻子的心思,也在每日忙完公事之后,就匆匆回家,陪在妻子身边,百般哄她开心。贾赦和贾政,这些日子也格外的听话,生恐再惹起母亲的愁肠。
这日,史彦正在自己的房内,翻看母亲往年送给自己的旧物,一边又不由得淌下泪来。云梦端了一碗燕窝粥走来,轻轻放在史彦面前,偷瞄了一眼正在外间炕上歪着的贾代善,悄声道:“奶奶,你的月信已有两三个月未来,是否该请大夫来看看?”
史彦不由得一愣,忙道:“大约是这段时间太忙,身体未免失于调养所致。”
云梦道:“便是身体失于调养,奶奶也该请太医来看看。”
史彦叹了一口气,点头道:“由你去安排吧!”
等史彦喝了燕窝粥,王太医也就到了。贾代善陪他喝了茶,方请进内室。史彦坐在帷幔之中,伸出手腕,由王太医诊了脉。
良久,只听王太医走出内室,对贾代善笑道:“恭喜大爷,尊夫人又有了喜信了!”
“果真如此?”贾代善的声音,透着巨大的喜悦,又有些担忧地问:“拙荆因最近家岳母仙逝,心绪不宁,每每饮食不周,睡眠不稳。不知于此可有妨碍?”
王太医道:“正是如此。尊夫人胎像有些不稳,打今儿起,还要请尊夫人多卧床休息,切莫再有伤心之举,才更妥当。晚生即刻回去,送安胎药来。”
又听贾代善送王太医出去的声音,云梦方卷起帷幔,对史彦笑道:“奶奶可都听到了?这可不是小事儿,奶奶还该多保养着些。”
史彦喟然长叹。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奶妈韩嫂子牵着史斝,笑吟吟打外面进来。自打出了事之后,这韩嫂子被打了一顿,撵了出去。不曾想史斝清醒过来之后,只是一个劲儿地闹着要韩妈妈。史锃无奈,只得又命人将韩嫂子唤了过来,申斥了几句,又安抚了几句,嘱咐她以后千万要小心看护哥儿,不可再出任何意外。
韩嫂子一个劲儿地磕头,连声说自己以后就算豁出命去,也要保哥儿的安全。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韩嫂子跟着史斝来到荣国府之后,史彦命云梦悄悄观察,这云梦倒是说,看起来这韩嫂子是真心的待哥儿好,跟亲生母亲也差不多。说起来,这韩嫂子也是苦命人。她夫妻二人原本都是史家的下人,亦颇有些体面。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丈夫因病去世,她悲伤过度,生下的孩子身体就极弱,没几个月,也一病而亡。此时,正好赶上史斝出生,要用奶妈。因韩嫂子干净利落,模样周正,家中又没有了任何牵挂,就被选了上来。
韩嫂子与史斝,也极其投缘。自从做了史斝的奶妈,两人就再也没分开过。尤其是在甄氏病故之后,韩嫂子就更像是史斝的母亲。一个失母的孩子,一个失子的寡母,两人对彼此的依恋,不言而喻。
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害自己当亲儿子一样照顾的史斝的。那么,斝儿究竟是如何落水的?史彦心头依然疑虑重重。她后来专门去看过史斝落水的竹桥,那两根已经断了的竹子,已经被换上了新的。以竹子的韧性之强,怎么可能承受不住一个三岁幼童的体重?史彦想不明白,但也没有了任何证据。
史彦也听明白了那晚父亲的言外之意,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事,也是家丑,以史家的名声,只能“家丑不可外扬”。
史斝欢快地小跑着,来到史彦身边,扯着她的衣袖,笑道:“姑妈,我饿了。”
韩嫂子给史彦施了一礼后,含笑站在旁边。
史彦牵住史斝的一只小手,含笑道:“早起刚吃了饭,怎么又饿了?”
史斝只是扯着史彦的衣袖,扭股糖似的继续撒娇道:“姑妈——”
韩嫂子笑道:“姑娘,早起的那个松瓤酥油卷,哥儿极喜欢吃,我看着他吃了那么大一个,又喝了一碗粥,还伸手要,便不敢再让他吃了,想必他还惦记着那个呢。”
史彦笑道:“来,让姑妈看看,斝儿是不是真的饿了。”说着,用手去逗弄史斝的胳肢窝。
史斝在史彦的怀里,“咯咯咯”地笑着。史彦又拿起一个布制的小老虎,哄史斝玩。史斝也便很快将松瓤酥油卷丢在了脑后。
忽有陈夫人房里的一个媳妇儿,提了一个篮子走进来,笑道:“大奶奶,这是圣上今儿赏赐老爷的,说是什么西北的哈密王进贡的,叫做什么哈密瓜,太太让我送两个来,与大奶奶和哥儿、姐儿们尝尝。”说着,她揭开篮子上盖着的缎子,只见里面躺着两个黄皮有棕色纹路的椭圆状的瓜。
史彦忙站起身,道了谢,又道:“二奶奶可得了?”
这媳妇儿笑道:“二奶奶那里,太太另打发人送去了,这是奶奶屋里的。”
听了这话,史彦方命丫头们切开,分成小块,剔去瓜籽,香气立刻萦绕室内,又见果肉金黄细腻,便命丫头们道:“去请两位姨娘和孜姐儿来,一起尝尝。”
史斝已等不得,闹着要吃。史彦笑道:“斝儿虽然还小,也是大家公子,该懂事了,等几位姨娘到了再吃,方是礼数。”史斝虽然不太明白,但依然听话地点点头,眼睛却巴巴地看着盘子里的瓜。
不一时,瑶琴带着贾孜,还有好音,都走了过来,与史彦见了礼,史彦先拿起一块,笑道:“这是太太刚送来的,说是贡品,咱们都尝尝。”等瑶琴和好音都拿了一块,史彦又亲递了一块在云梦手里,才拿了一块与史斝,自己也轻轻咬了一口,果肉细腻爽滑,浓香甘甜,不由得赞叹道:“果然好瓜,难怪成了贡品。”
众人也都交口称赞。
贾代善也送了王太医回来,因见众人吃瓜,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拿起一块,也吃了起来。
史彦笑道:“爷久久不进来,我还以为爷与王太医出去了。”
贾代善一边吃,一边笑道:“我在前厅与王太医说了会儿话,又命小厮跟了王太医去取药,这才回来。”
史彦又命留下半个,等赦哥儿和政哥儿下学回来分着吃。
吃完了瓜,史彦吩咐道:“孜姐儿,你与你斝儿弟弟,花园里玩去。”
贾孜乖巧地施了一礼,笑答道:“是,母亲。”拉了史斝的手,就往外走。
史彦忙又叫道:“不可往水边去,只在花圃那边玩就是了。如今的几样花,都开的正好。”
韩嫂子忙道:“姑娘放心,有我们看着,断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也忙跟了去。
贾代善笑道:“你歇着,等我去看看,小厮们将药拿回来了没有,亲看着人煎给你吃。”史彦忙笑道:“有劳大爷!”
看着众人先后离去,史彦不由得感到浑身疲惫。这是近段时间,常会有的感觉,一直以为是伤心过度,或是操劳母亲丧事的原因,不曾想是又有了孩子。
算起来,这个孩子应该已经快要三个月了。她轻轻抚摸着肚子,心内暗自叹息,但愿这一胎能是个女儿。
第五十二回 冰雪地失惊生不测
倏忽已是冬月。
京城中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一下就是三天。道路上、房顶上、树木上、池塘上,处处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
整个荣国府,也被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如同一个琉璃世界。府中的几个孩子,都因这不期而至的大雪,而乐疯了。家中几个心灵手巧的丫头媳妇儿,在几位哥儿和姐儿的要求下,都化身为冰雪造型师,她们被几位小主子缠住,几乎每天都在后花园中,为他们堆塑各种形状的雪人。
贾孜、史斝有大把的时间在雪地里撒欢;贾赦与贾政每天放学之后,也急不可待地冲进后园;就连路都走不稳的贾攸,也总是不甘心地扯着母亲娄氏,或者奶妈的裙子,闹着要去后园玩。
因月份大了,史彦最近很少出门,就连处理家事,也改在了自己院子内的明间里。明间内放着两个莲花式样的三足鎏金大火盆,日夜不停地燃烧着银骨炭,温暖如春,香气若隐若现。
这天上午,史彦处理完家务,云梦搀着她回到卧室,端了一碗茶来。史彦正要喝,忽然一个娄氏房里的丫头走过来笑道:“大奶奶,太太和我们奶奶请大奶奶到花园中去,有好玩的给大奶奶看。”
史彦笑道:“究竟是什么好玩的?这大冷的天,太太也到园中去看?”
丫头笑道:“是我们奶奶请过去的,太太看了,喜欢的了不得,这才又命我来请大奶奶。”
史彦犹豫了一下。她因身子笨重,本来不想去的,但听说太太在那里,不去似乎又不好。
小丫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大奶奶放心,从这院子到后园的路,都打扫干净了。并不滑呢。”
史彦只得站起身,云梦拿过一个大红羽缎的斗篷,给史彦披上。与楚枝一边一个,搀住史彦,房里的另一个小丫头忙拿出一把青绸油伞。娄氏的小丫头在前头带路,一行人缓缓向后园走去。
虽说一大早,已经有小厮将整个院子都扫了一遍,但一直未停的大雪,又在路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后园之中,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冰雪世界,怒放的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更加娇艳妩媚;苍劲的青松,在积雪的重压下,却更加挺拔。
小丫头笑道:“大奶奶这边请。”
史彦跟着她走过去,眼前忽然一亮,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原来,在园子的空旷处,有十数个各种式样的雪雕:憨态可掬的雪娃娃,头上戴着貂皮小帽,“手”里握着大红灯笼;惟妙惟肖的雪兔子,有着两只红玛瑙般的眼睛;一栋一人来高的雪屋子,窗、门、廊、阶,样样俱全;还有一匹矫健的小雪马,身后拉着一辆足以乱真的雪车;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手中握着一柄木剑……
婆婆陈夫人与二奶奶娄氏,正站在不远处,对着雪雕指指点点,笑意盈盈;几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穿梭在雪雕之中。
史彦正待走过去,给婆婆行礼。雪雕丛中的史斝发现了姑妈,兴奋地叫了一声,欢快地扑了过来,却不妨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史彦心头一急,用力甩来云梦和楚枝,就要扑过去看史斝,却也是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
一阵剧烈的腹痛传来,史彦的神志开始有些模糊,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奶奶!奶奶!”
“姑妈——”
“母亲——”
“嫂子——”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之后,史彦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的身边,放着早产的女婴。女婴又瘦又小。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还没有拳头大;紧握着的小手,更是像一个皱皱巴巴的桃核。
外间传来娄氏的声音:“太太,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让丫头去请嫂子来看什么雪雕,也就没这事了。”
接着是陈夫人的声音:“这怎么能怪你呢?她是因她娘家侄子摔到了,才弄成这样的。”
云梦慌忙走了出去,赔笑道:“太太,二奶奶,大奶奶醒了。”
陈夫人的声音依然有几丝不快:“既是醒了,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到我那里取去就是。”
娄氏道:“太太,我留着这里,和云梦姐姐一起伏侍嫂子。”
陈夫人道:“随你罢了。”
云梦忙蹲下身,毕恭毕敬地道:“送太太。”
接着,就是门帘一响,应该是陈夫人出去了。
娄氏走了进来,赔笑道:“嫂子可好些了?新生的姐儿肌肤白皙,眼光清澈,将来定是个美人。”
史彦也赶忙笑道:“有劳妹妹,有云梦在这里,妹妹也回去吧,攸哥儿也还要你照顾呢。”
娄氏道:“嫂子说哪里话?嫂子一直对我百般照拂,我怎能在此时离开嫂子?刚才太医来过了,说小侄女儿虽然惹人疼,却因为早产,身子虚弱……”
云梦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二奶奶,你房里还有没有人参了?我们这边的刚好用完了,奶奶这段时间离不了,若是有,让楚枝随二奶奶去取一些来,如何?”
娄氏忙笑道:“有,有,刚好前儿一段太太给了我一些,让我给攸哥儿补身子,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能多吃,我这就去取一些来。”
云梦笑道:“还下着雪,不敢再劳烦二奶奶多跑路,我让楚枝和二奶奶去取。”说着,便叫楚枝。
娄氏只得道:“既如此,我且去了,嫂子,等晚间我再来和你说话。”
看着娄氏和楚枝出去了,史彦方道:“你爷呢?”
云梦笑道:“爷与王太医在外面书房说话,就来。奶奶产后体弱,该让王太医好好开几副补药。”
史彦道:“妹妹,你不用瞒我,刚才二奶奶那话什么意思?可是姐儿有什么不好?”
云梦忙道:“奶奶说什么话,姐儿好着呢。只是早产儿难免弱小一些。”
史彦又转头看向新生的女儿,只见她双目紧闭,小小的鼻翼抽动着,脸上隐隐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不由得眼中落泪,叹道:“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小心。”
云梦忙劝慰道:“奶奶切莫胡乱伤心,姐儿一点儿事也没有。若是奶奶白白地急坏了身子,只怕反而不能妥帖照顾姐儿了。”
一个小丫头走进了笑道:“奶奶,雨晴姐姐带奶妈来了。”
说着,只见雨晴已经领着一个干净利落、挽着发髻,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走了进来。雨晴对史彦施了一礼,又对那女人道:“这是大奶奶。”
那女人忙福下去,口内说道:“大奶奶万福。”
雨晴笑道:“回奶奶,这小媳妇儿婆家姓郝,原在京郊种些菜蔬,咱们府里经常买她家的菜,又新鲜又便宜。只因男子汉上月从了军,只留下她和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无法度日。刚好咱们小姐性子急,提前来了,原先预备的奶妈急切间来不了,我就想起这郝嫂子来,只是女儿也要一起带进来,刚才已见过太太了,不知奶奶意下如何?”
史彦笑道:“既是你熟识的,自然更好了。她女儿呢?”
雨晴道:“在外面小丫头抱着呢。”说着,又转身对这媳妇儿道:“你先给姐儿喂奶试试看。”
这媳妇儿又施了一礼,来到床前,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由不得叹道:“姐儿好可怜见的。”云梦忙悄悄用胳膊碰了她一下。
只是史彦听了这话儿,不由得鼻子又是一酸。
门帘一响,贾代善走了进来。看到丈夫,史彦的心中更是增添一丝酸楚,未等她开口说话,贾代善已疾步来到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娘子辛苦。咱们的女儿肌肤莹润,将来定然同娘子一样,是个闭月羞花貌,沉鱼落雁容。”
史彦也只得轻轻笑了,又问:“王太医怎么说?”
贾代善道:“王太医不过给你开了几副补药,已拿来交给小丫头了,命她们熬去,娘子记得按时吃药。”
因又转向正抱着婴儿的郝嫂子,道:“这是新来的奶妈吗?”
郝嫂子忙将婴儿递在云梦手里,福了一福,笑道:“大爷万福。”
贾代善道:“因姐儿早产,身子弱一些,太医另开的有一些补药,姐儿太小不能吃,还得你吃了,才能滋补姐儿。劳你好生看护姐儿,奶奶不会亏待你的。”
郝嫂子忙笑道:“爷吩咐,奴才一一从命,不敢有任何差池。姐儿好个模样儿,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
一一安排停当,贾代善又对妻子笑道:“娘子好好休息,我这几日就在书房内休息,若是有事,立刻命人来叫我。”
史彦微笑点头,一个小丫头拿起青绸油伞,送贾代善到书房去了。
第五十三回 就汤下面娄氏掌权
新生的女儿,被取名为贾敏。
史彦的这个月子,过得一点都不安心。
只因贾敏不足月而生,整个月子里,一直都在不断的生病。当天王太医走了没多久,就另推荐了一位专看小儿科的童太医来。这童太医诊过贾敏,另开了一大堆的汤药。这些汤药,自然全部由郝嫂子代劳。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童太医几乎天天都要到荣国府中来,药方也在不断地调换。
看着襁褓中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又不断发热、惊风的女儿,史彦又急又痛,又无可奈何,身体也就恢复的格外的慢。
产后三天,家中未及处理的事,就堆了一大摊子。虽然有云梦在明间里先将管家媳妇们要回的事,都盘问一遍,有要紧的才带进来回史彦,史彦也有些力不从心。她的心思,都被瘦弱的女儿牵扯住了。
勉强支撑了几天,史彦不得不请了陈夫人来,说自己怕是暂时不能管家,请婆婆代劳一段时间。
陈夫人听了这话,只是缓缓地喝茶,半日方道:“既然如此,我也老了,精力跟不上,不如就交给你兄弟媳妇儿。当日你在娘家忙你母亲的事时,也是你兄弟媳妇儿在旁边帮了我一段时间,才得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如今越性交给她,再有我在旁边指点着些,也就是了。”
史彦只得忙对娄氏笑道:“那就劳烦妹妹一段时间。”又唤云梦道:“取对牌来,交于你二奶奶。”
娄氏看看陈夫人,见陈夫人点头,方接了对牌,笑道:“虽如此说,我断不敢擅做主张,每日晚间,定交账目来,与嫂子过目才好。”
史彦忙道:“这也无妨,妹妹也是识文断字,敢说敢做,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要家里料理的顺当,太太不受委屈,家人勤谨小心,就是妹妹帮了我大忙了。”
没有了家务的繁琐,史彦倒也能静下心来,好好调养身体,照顾女儿。
雨晴的眼光果然不错,郝嫂子堪称尽职尽责,每天数碗汤药摆在面前,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贾敏的状况,也终于一天天好转起来。
郝嫂子的女儿名叫杏儿。闲来无事,她抱着贾敏,和史彦闲聊说,自己生女儿的头天晚上,梦到一片灿烂的杏花林,鲜艳明媚,格外动人,就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
史彦笑道:“这梦倒是个好兆头,只怕这丫头将来也是个有福的。”
郝嫂子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贾敏,一边笑道:“奶奶说笑了,一个奴才,能有什么好福气?”
史彦摇头道:“我说这话你不信?将来让她和敏儿做个伴,回头我给她挑个好女婿,就什么都有了。”
郝嫂子笑道:“奶奶既如此说,我就赖上奶奶了。”
杏儿虽然才三个月,只因母亲如今每日都要喝汤药,就不得不断了奶。初时喂她米汤,她不肯喝,饿的哇哇哭,听得史彦心头不忍,对郝嫂子连连表示歉意。
郝嫂子笑着说:“饿两顿就好了,她先天生的壮,不防事。”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身,悄悄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珠。
两天之后,杏儿终于张着小嘴,咕咚咕咚喝米汤了。已经饿扁了的小脸,也再次红润起来。史彦和郝嫂子,这才算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贾敏也与自己的这位奶妈,似乎有着天生的缘分。虽然还不认人,但只要躺在郝嫂子怀里,就安安生生,不哭不闹;若是别人接了去,立刻就小嘴一撇,嘤嘤做声。
当史彦不得不将在自己怀里哭的哄不住的女儿递给郝嫂子的时候,不由得笑道:“你说你家丫头赖上我了,我看我的这个丫头,倒是赖上你了。”
郝嫂子也忙笑道:“姐儿赖上我,是我的福气。”
半个月后,是陈夫人的生日。这次生日,自然也由娄氏全权操办。
娄氏先是来请问史彦,究竟该如何办理,因笑道:“嫂子,我初次做这桩事,只恐有闪失,虽说咱们太太是好性儿的,只恐被亲朋家笑话。”
史彦忙命云梦将去年为陈夫人做寿的账册拿了来,交于娄氏,笑道:“越是大的生日,越是好做一些,都有一定的例在那里。妹妹只按着去年的定例,断不会出什么差错。”娄氏忙拜谢了,拿了账册去了。
史彦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陈夫人生日这天,她便也挣扎着起来,去给婆婆拜寿。寿礼是史彦早就安排雨晴与其丈夫赖全,出去请玉石匠雕刻的一尊翡翠提篮观音像,有一尺多高,半尺多宽,三寸多厚。观音大士衣袂飘飘,宝相庄严,令人心生敬畏。
当史彦带着云梦,楚枝用托盘捧着这尊观音像,来给婆婆拜寿的时候,娄氏也刚好走了进来,她身后的小丫头手中,也捧着一个用红绸遮盖的托盘。
妯娌二人相视一笑,互相问候了,娄氏忙走上前,亲自搀着史彦的胳膊,一起走进陈夫人房中。
史彦先拜了寿,楚枝跪着呈上去寿礼。
陈夫人轻轻抚摸着这尊观音像,一边称赞,一边又道:“彦姐儿你还在月子里,又操这个心做什么?这尊观音,真真儿是难得的。”又转过身去吩咐道:“中秋,将佛龛中那尊观音请下来,将这尊请上去。”
然后是娄氏拜寿。丫头呈上寿礼,轻轻拉下来大红绸缎,原来是一张独扇座屏风。史彦看过去,只见屏风上绣着若干个金灿灿的柿子,微褐色泛青的果蒂,几张经脉分明的柿叶,更是衬托的这柿子栩栩如生,令人垂涎三尺。
只见娄氏笑道:“太太,这是媳妇儿绣的‘万事如意’。祝愿太太,福寿双全,万事如意!”一边说,一边轻轻转动屏风,屏风的反面,赫然出现了一把金色的如意!如意上嵌着绿色的宝石,坠着鹅黄色的穗子。仿佛一伸手,就能将这把如意从屏风中取出来一般。
异色异样双面绣!
史彦心头一惊!
正面的柿子与背面的如意,合起来寓意“万事如意”。
史彦知道,双面绣已是难得,异色异样双面绣更是只听说过,没有见过。
她情不自禁地叹道:“妹妹,只知道你绣工好,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绝技,只怕整个京城,也找不出来比妹妹更手巧的了。”
娄氏道:“回太太和嫂子,这是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难免设计不够精巧,粗枝烂叶的,让太太和嫂子见笑了。”
史彦和娄氏的这番话,陈夫人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幅绣品,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又翻来倒去地欣赏着,半日方叹道:“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啊!”
说话之间,来给陈夫人贺寿的亲朋,陆续到来。这张座屏,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听着众人不绝口地夸赞儿媳妇手巧,夸赞陈夫人好福气,陈夫人的脸上,越发笑成了一朵花。
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史彦应酬了一会儿客人,未免感到心疲力竭。今日来的也都是平日走动极近的亲朋,知道史彦生产后没多久,便都劝史彦回房休息。史彦告了罪,扶了云梦的手,缓缓回到房内。
史彦因道:“你跟着二奶奶学了那么久刺绣,竟不知道她会异色异样双面绣?”
云梦撇撇嘴,道:“奶奶还记得那次二奶奶回娘家住了好几天吗?我刚悄悄问了碧影妹妹,她说二奶奶是那次在家里,才和她家里那位绣娘学的。这大半年的功夫,二奶奶没少找借口回家,都是在做这件事。”
史彦点点头,叹道:“二奶奶在太太身上,也算是用心了。往常,我们竟轻看了这位二奶奶了。”
云梦道:“我早就提醒过奶奶,说二奶奶是个有心计的。奶奶还骂我呢。如何?这管家的事,不知不觉就落到了二奶奶手里。这才半个月,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二奶奶赞不绝口呢。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今儿在亲朋面前,二奶奶又出尽了风头,整个京城,只怕都知道太太有位孝顺能干的二儿媳妇了。”
史彦笑道:“傻丫头,这不是我身体不适,才暂时交给二奶奶的吗?二奶奶能干,也是事实,咱们谁也绣不出这么精致的绣品。”
云梦不服气地道:“奶奶且看着,等奶奶出了月子,二奶奶会不会主动将家事交还回来。”
史彦不再说话了,云梦只得闭了嘴,轻轻给她盖上一床被子,悄悄退到了外间。
第五十四回 弄心机妯娌生嫌隙
不知不觉之中,贾敏已经满月了。因贾敏的身子依然虚弱,天气又冷,再加上年关临近,陈夫人便趁着来看孙女的机会,与史彦商量,暂时不给孙女儿办满月酒,只等来年贾敏百天,春暖花开,孩子的身子也大好了,再说。
史彦忙答应了,笑道:“太太如此安排,才更为适宜,我无不从命。”
陈夫人又道:“还有一件事与你商议。”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陈夫人又沉思了片刻,方道:“你的身子还没大恢复,敏儿也体弱多病,依我说,不如暂时将你侄儿送回史家。史家也是侯门府邸,你父亲现居着尚书令,自己的长孙倒借居在亲戚家,说出去也不好听。当日你接了他来,只因他大病初愈,需要照顾,如今已大好了,咱们将别人家的孩子,强留在自己家里,也说不过去。”
史彦呆了一呆,忙道:“回太太,虽说我父亲居着官,但他公事繁忙,哥哥嫂子又回了金陵,因无人照顾,我才将侄儿接来,若是此时送回去,只怕依然没人照管。”
陈夫人摆摆手,道:“还有一说,眼下过年了,哪有在亲戚家过年的道理?昨儿老爷回来,他说亲家公和他提起,也有意要将孙子接回家去过年。”
听了这话,史彦明白,婆婆主意已定,不免心中难过,也只得强笑着道:“虽说如此,我们如何好主动送回去的?”
陈夫人忙道:“这倒不忙,亲家公既已说了,这两日必定会派人来接。你安排人,先将你侄儿的东西收拾收拾,免得有什么遗漏。”说完就起身要走,史彦只得送出门去。
看着婆婆的身影走远,史彦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伤悲,但仔细想想,婆婆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心疼侄儿,要接了来家,父亲又岂是不心疼孙子的?偌大的史家,只留父亲和两个孙女在家过年,也是冷清。想到这里,她只得长叹一声,命云梦开始收拾史斝的衣物用品,另再打点一些礼品,一起给父亲送去。
第二天,史家果然派人来接,史彦只得含泪将侄儿送出院子,又千叮咛万嘱咐,嘱托史斝的奶妈,一定要好生看护斝哥儿;又嘱咐史斝,回到家里之后,要听祖父的话,不可顽皮,更不可随意再到后园的池塘中去玩。史斝也眼泪巴巴的,拉着姑妈的手,哭着请姑妈过了年,再接自己来玩。
回到房中,史彦就有些闷闷的。云梦知道主子的心思,因笑道:“奶奶,不如咱们且到后园走走。观云轩那边的几株梅花,开的越发好了。”
史彦看女儿已渐渐睡熟了,又替她掖了掖红绫小被子,点头轻声道:“你说的是,我们就去走走。”
主仆二人沿着穿山游廊,走到后园前面的耳房中时,忽听得耳房内有人说话。
一个道:“史家的哥儿走了,这下二奶奶满意了。”
一个道:“史家的哥儿走不走,与二奶奶什么相干?”
这一个道:“我听得太太房里的人说,前两天是二奶奶和太太说的,说史家的哥儿命硬,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后来不小心掉到池塘里,就没了祖母;在咱们家住了几天,大奶奶又早产了,亏得咱们家大奶奶福气大,没出什么大事。说的太太心里动了疑,这才……”
那一个道:“嘘——悄声些儿,这哪是咱们能乱说的?仔细让人听到了!”
接着,又是一阵压抑的笑声。
云梦悄悄看看史彦,只见史彦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她刚要说话,史彦已转身疾步而走,云梦慌忙跟在身后,转眼之间,二人已又回了房内。
郝嫂子正在贾敏的小床前做针线,忽见两人又回来了,忙站起身悄声笑道:“奶奶和姐姐不是到后园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史彦勉强笑了笑,道:“忽然感觉有些疲乏,郝嫂子,你抱了姐儿,到那边房内去,我要歇一会儿。”
郝嫂子看了看史彦的脸色,又看了看云梦,答应一声,放下针线,急忙忙抱了熟睡的贾敏就走。
云梦又将小丫头们都支开了,方才笑道:“奶奶也不必放在心上,二奶奶如何能比得了你?大爷是太太亲生的,二爷不过是庶出;咱们史家的状况,也不是那个小小的娄家能比的。二奶奶再能折腾,也上不了天去!”
史彦点头道:“我倒一心待她,她竟背后弄手脚。斝儿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见了她一口一个‘婶子’的叫,她竟也容不下,撵走了斝儿,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原是想与她好好相处,既然她不想和平,也就怨不得我了。”
云梦冷笑道:“谁知道呢?难不成为了那次斝哥儿将攸哥儿弄哭了?小孩子家打闹,也是难免,二奶奶难不成竟记恨这个?”云梦思索一会儿,又道:“奶奶,只怕事儿没这么简单。奶奶早产,是因为她派了丫头,死活要请奶奶去后园看什么雪雕,奶奶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史彦也想了一想,道:“便是我摔了一跤,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应该不至于吧?”
云梦道:“雪天路滑,谁不知道?奶奶当时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子了,原该处处小心。她偏要来请奶奶去雪地里,便是没有把握奶奶一定摔跤,稍有不慎,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奶奶若是有个好歹,自然是她管家——”
说到这里,主仆二人忽然心头都涌上一阵寒意——难道,娄氏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管家?
主仆二人对视一下,但谁也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半日,云梦方又悄声笑道:“奶奶,我倒有个主意,二爷房里的碧影,原是打小就服侍二爷的。自打二奶奶进了门,太太又给了二爷一个端阳。因端阳是太太的人,二奶奶一心哄着端阳,把碧影爱答不理,后来便处处刁难。碧影早就对二奶奶心有不满,想把碧影拉过来,也容易,二奶奶房里有什么事,也瞒不过咱们。”
史彦笑道:“小蹄子,你倒是有心计。且不用这个,我自有主意。”
忽听门帘一响,有人笑道:“屋里怎么一个人没有?你们主仆,在说什么私房话?”
史彦忙递个眼色与云梦,起身笑道:“爷回来了?明明我与云梦两个大活人在,爷竟说一个人没有。云梦,还不快去给你爷倒茶。”
贾代善在炕上坐下,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道:“眼下过年了,家里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史彦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的?如今家事都交给代仪媳妇儿管着去了,今年落得清静。家里的事,安排好没有,也不该来问我。”
贾代善皱眉道:“娘子已出了月子,她该交回来才是。哪有嫂子在家闲着,弟媳妇管家的理儿?”
史彦摇头笑道:“这倒也没什么,越发等过了年,我再管不迟。俗语说:‘当家人是恶水缸’,我当家这几年,心没少操,累没少受,里里外外倒赚了不少嫌弃。如今且歇一歇,反正也少不了我的吃穿。”
贾代善瞅了妻子一样,笑道:“娘子今儿这话说的不对。怎么忽然这样起来?难不成是谁惹得了你?”
史彦忙笑道:“好好的,谁可惹我做什么?今儿送斝儿回去,难免挂念那祖孙俩怎么过。偏敏儿又小,我又出不得门子。”
贾代善低头想了一下,笑道:“这也没什么,前儿田庄上送来的年货,我已经分派好了,明儿我给岳父大人送一份去,顺便看看这祖孙的生活,回来向娘子汇报,如何?”
云梦正在给脚炉里添炭,听了这话,抬起头笑道:“爷如此费心,奶奶自然再没什么愁的了。”
史彦也忙笑着致谢。
说话之间,一个小丫头走来,说老爷在前面书房,唤大爷过去。贾代善忙整衣出去。
不一时,又转了回来。史彦忙问什么事,贾代善道:“也不过让我开一个请人吃年酒的单子,都是往年做熟了的,已是写了,打发人都送了去了。”
史彦听了,也不放在心里。只忙着自己这一房的事,准备过年所需之物。
第五十五回 风谲云诡甄家进京
正月刚过,荣国府中就传来一个好消息——江南甄家要进京了。
春寒料峭。柳树试探着抽出了嫩黄的枝条,在尚带几分寒意的春风中颤抖;桃枝上也悄悄挂满了花苞,只等着春风转暖,就绽放她的娇艳;空中飞鸣的鸟雀,歌声中也带了几丝欢快与喜悦。
听到这个消息,先是陈夫人激动的又是笑,又是泪;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刚吩咐了中秋去给亲家太太和姑娘准备卧房,又吩咐重阳去给姑娘准备她爱吃的点心。
史彦忙笑道:“太太,亲家老爷的书信上说,正月二十六日起身,要一个月左右方能进京,今儿才二月初八,算来还得半个多月,妹妹才能到家中,现在准备点心,只怕等妹妹来了,就不新鲜了。”
陈夫人忙道:“你说的是,我欢喜糊涂了。算起来,我已是六七年没见到你妹妹了。怎能不惦记着——”说着,又用手帕拭泪。
史彦的面前,也浮现出小姑子贾筱,笑意盈盈、娇憨俏丽的模样。如今,贾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怕早已改变容颜了。作为母亲,陈夫人的失态,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史彦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劝解婆婆,只得陪着婆婆一起掉泪,又说些贾筱往年在家时的趣事,哄陈夫人开心。
甄家进京的目的,史彦早已问过丈夫。
贾代善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圣上派甄家伯父到苏州任织造,必定是有缘由的。这次进京定是为了这事儿。倒是甄家伯母,并没有什么缘故,不过是陪着甄家伯父进京来看看——亦或者,她也想进京来看看她的外孙女和外孙子,你嫂子没了几年,临终连母亲的面都没见上,甄伯母心中,想必也不能放下。至于咱们妹妹,自然是一心来问候父亲和母亲的——”
贾代善停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同来的,还有咱们妹婿甄宁的小妹妹,叫甄寉的,今年才十六岁,大约不过小孩子家贪玩,进京来看热闹罢了。”
那么,甄家被调任苏州织造,究竟又是为了何时呢?贾代善说不上来,史彦自然更是弄不明白。再说,朝廷中的事,岂是她一介女流关心的?只要甄家进京,能让婆婆欢喜,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史彦笑道:“太太,妹妹来了之后的卧房,不如我去收拾,我原来与妹妹相处了几年,妹妹的一切习惯爱好,我大约还记得些,必定能让妹妹住的舒心。”
陈夫人满意地笑道:“你说的是,我就忘了这一点,你快去收拾了。”
史彦答应了,起身告辞。
为了贾筱的住处,史彦颇费了一番心思。不能安排在陈夫人院子中,因为贾筱是与她的婆婆一起进京的,作为媳妇,她应该和甄家夫人住在一起,否则就失了侍奉之礼;又不能离陈夫人的院子太远,否则不便于陈夫人和女儿亲近。思来想去,只有紧挨着陈夫人院子旁边,小小一所院子,里面十几间房子,如今倒是空着,足够安置甄夫人与贾筱。甄老爷是官客,应该还是住到梨香院才更为合适。
想毕,史彦就禀告了陈夫人。陈夫人自是连连点头,极口称是。
史彦遂开始命家人收拾这所小院子。洒扫庭院,擦拭家具,又命人拣了后园中最好的花草搬来,摆在院子当中。甄夫人住的正房与贾筱住的东厢房,以及甄寉住的西厢房,窗户都换上了如烟如雾的霞影纱,门上都换了崭新的大红撒花软帘,床上挂了精致的帐子,桌上摆好别致的盆景,古董珍玩,墙上挂了山水字画,房间内提前几天开始熏香……
史彦极力回想着当年贾筱房内的布置,尽可能地恢复了当时房内的陈设。
布局完毕,史彦请陈夫人来看,是否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陈夫人一进门,立刻就落下泪来,叹道:“彦姐儿,真让你费心了。这房内,简直就和你妹妹当年的闺房一样!”
史彦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好的,又惹太太伤心落泪。我原想着,等妹妹进了这屋子,就跟妹妹回到咱们当年在金陵的房子一样,这才是‘回娘家’。”
陈夫人忙又笑道:“不!不!不!你布置的太好了,我才落泪。难为你这个做嫂子的,这么将小姑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就像你说的,这样你妹妹才有‘回娘家’的感觉。”
半个月的时光,转瞬即过。
娄氏也不甘落后,提前几天亲自问过婆婆,贾筱爱吃什么,命厨房中采买准备了。
这日,史彦与娄氏正在陈夫人房内说笑,忽然丫头们来回:“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姑娘和亲家太太正在门口下车。”
史彦赶忙站起来,一把扶住陈夫人,娄氏紧随其后,一行人赶到门口,迎接甄家人。
甄朋早已被贾源接进书房,自去叙话不提。
已年过五旬的甄夫人,依然风姿绰约,高雅端庄。她披着一件翠色立领对襟鹤氅,满头珠翠,笑意盈盈。甄夫人的左边,是已经有了几分丰腴的贾筱,穿戴打扮,也已与数年前不同,有了一丝成熟女子的气息,倒也增加了一种别样的妩媚。贾筱的手里,牵着五六岁的女儿甄诺,小姑娘梳着双平髻,戴着长命锁,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服,明眸皓齿,煞是可爱;贾筱的身后,是奶妈抱着一岁多的甄谊。
甄夫人的右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披着大红缎子凤穿牡丹斗篷,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织金衣裙,俊眉修目,肌肤莹润。当年那个才十来岁的小丫头甄寉,如今已褪去了青涩模样,绽放出青春女子的娇媚与袅娜,宛如一朵正当季的鲜花般耀眼。
甄夫人与陈夫人寒暄几句,一起来到陈夫人房内。早有家人拿了蒲团过来,贾筱带着一儿一女,跪下给母亲磕头请安。
陈夫人一把扶起女儿,拉起外孙女与外孙,笑道:“我的筱儿也做了母亲了,我的外孙们,又长得这么伶俐可爱……”一语未了,已泪如雨下。
众人忙又劝解。
甄寉又要给陈夫人见礼。陈夫人忙站起身,一把拉住,笑道:“这就是寉儿?六七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啧,啧,你看看这模样儿,连你嫂子并这些姐妹们,都不及你。”
甄寉脸一红,笑道:“伯母过誉了。”
史彦与娄氏,也都给甄夫人请安。姊妹们之间,又都见过了,方重新落座,话些家常。甄家命人拿来礼物,娄氏又命人带甄家奴仆先去歇息,安排下住处。
陈夫人因又问甄宁为何没一起同来,甄夫人笑道:“他若是也来了,家里没人。少不得留他在家里照管。”
因又说起甄家在苏州的生活。
甄夫人道:“圣上赏了一所大宅院,离义忠亲王府甚近。义忠亲王府好气派,承王妃相约,我们倒经常走动。”
陈夫人忙道:“听说,这义忠亲王乃先帝之德妃的儿子,为人极是和气谦恭,只因受了当年那位忠烈亲王的拖累,才被迁往姑苏。”
甄夫人笑道:“我们远在千里之外,京城中的事,也不甚清楚。这义忠王妃,倒是极爱说笑的,她也只有一个儿子,今年才七八岁,冰雪聪明,书读的极好。王爷王妃爱如珍宝。”
陈夫人又道:“这次进京,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甄夫人笑道:“我们不过是跟着老爷进京看看,亲家太太多年不见女儿,外孙外孙女也不曾见过,也该让亲家太太见见。另外——”甄夫人长叹一声,道:“我那个没福气的女儿早亡,留下两个孽障,我也一心要看看他们好不好。”
史彦忙笑道:“伯母不用担心,我侄女儿与侄儿好的很。杪儿已经快有我高了,斝儿也爱说爱笑,机灵的很呢。”
陈夫人忙道:“今儿天晚了,明儿一早,我派车去将他们姐弟接来,陪着亲家太太多住几天。”
甄夫人忙致谢,又道:“明儿一大早还要进宫,圣上的旨意,特意交代我们进宫去给皇后和各宫的娘娘们请安。”
陈夫人道:“既是如此,明儿我将他们接来之后,让他们在家里等着亲家太太回来就是了。”
正说着,小丫头来回,晚饭已准备好了,请太太、亲家太太、各位奶奶、姑娘们吃饭。陈夫人忙请甄夫人等入席,畅饮一番,尽欢而散。
第五十六回 蒙圣宠甄女入深宫
头一天的风和日丽,到了第二天忽然转为阴沉,似乎要下雨了。柳条上刚刚长出的嫩芽,因为这份寒冷,仿佛也有了想缩回去的打算,却又在犹豫着,竟无意间增加了几分萧索;桃树上的花骨朵,经了一夜的寒冷,也有些萎缩,隐隐的娇艳,也消失无踪了。
天气的转寒,并不能阻止贾府的躁动。一大早,甄家老爷甄朋,就辞别贾源,进宫面圣。
内宅之中,甄夫人等人简单吃了些粥饭,也另坐了车,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陈夫人等送她们出了二门,方回来,又命人去史家接来了史杪三姐弟。
史杪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梳着垂鬟分肖髻,鬓发上戴着两朵海棠式样的珠花,耳垂上挂着金累丝灯笼坠子,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越发衬得她清俊淡雅,惹人怜爱。
七八岁的史杉穿着和姐姐一样的藕荷色衣裙,挂着一样的长命锁,因还不大通人事,只是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小脸上满是天真的笑。
史斝倒最是不认生的,一见到姑妈,立刻就闹着要姑妈抱。见到侄儿侄女,史彦心中早已欣喜不已,一把将侄儿抱在怀里。陈夫人亦一手拉了史杪,一手拉了史杉,轻声细语,问她们冷不冷,可要吃些什么点心。
史杪懂事地拉着妹妹、弟弟,一起给陈夫人行了礼,笑道:“谢老太太关心,我们刚在家里吃了饭来的,并不饿。”
陈夫人点头,夸赞了史杪几句,又命唤贾孜来,陪着姐弟们玩耍。
将近正午时分,甄夫人与贾筱、甄寉,方才从宫里回来,见到外孙、外孙女,自是欢喜万分,拉着又是笑,又是想起过世的女儿,难免又落下泪来。陈夫人等都忙在旁边劝解。
史彦悄悄看看甄夫人的脸,似乎隐隐藏着一些什么。一时又不好问的,只得忙命传饭来,众人一起吃毕。
饭后,娄氏送了甄夫人等回房休息,史彦又陪着陈夫人说会儿话,正要起身回去,忽见贾筱又走了过来,因忙笑道:“妹妹怎么没休息?”
贾筱笑道:“我来陪太太说会儿话。”
小丫头忙拿过椅子来,贾筱坐了。
史彦笑道:“妹妹,你们今儿进宫的情况如何?”
贾筱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见了几位娘娘,领了一些赏赐——倒是有一件别的事,要告诉太太和嫂子。”
陈夫人忙问什么事。
贾筱笑道:“皇后一见我那个妹妹,极其喜欢,言里言外,只怕要让她进宫去了。”
陈夫人和史彦都吃了一惊,忙又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想你妹妹有这样的荣耀。”
贾筱叹道:“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宫廷之中,嫔妃众多,若是一步走错,只怕就有些不好呢。”
史彦又道:“难怪我刚才看着甄夫人脸上有些变颜变色,大约她也是舍不得女儿的。”
陈夫人也道:“这是有些突然,或许甄夫人也没想到。”
贾筱又叹道:“何尝没想到?圣上传旨,令我们进京的时候,特意命家中女眷一起前来。我婆婆是诰命夫人,原是该来的,我与寉妹妹不过算是平头百姓,可有什么来的?如今皇后说喜欢我妹妹,要留在宫中,也不过是早就筹划好的。”
史彦忙又道:“妹妹也不必过于担心了,以甄家的地位,寉妹妹便是进了宫,位分也不会低,而且这位妹妹看着甚是机灵懂事,不愁没个好前程,只怕你们甄家将来更大的富贵,还都在这寉妹妹身上呢。”
贾筱笑道:“若果然如此,也就罢了。这事儿也已有了八分准了。故而我特意来告诉母亲和嫂子一声,也不过是怕这几日咱们家中,失了礼数。”
陈夫人忙悄声笑道:“正是呢,这几日咱们倒真是该小心服侍这位姑娘了。”
贾筱笑道:“既是母亲和嫂子已经心中有数,我就回去了。免得我们太太醒了,我不在房内,倒不好了。”
陈夫人也道:“彦姐儿,你也趁便回去吧,我也歇一会儿。”
史彦答应了,与贾筱一起退出陈夫人屋子。
出了院子,走到后墙边,贾筱方才笑道:“嫂子,怎么如今家中不是你管家?倒是弟媳妇管家?”
史彦笑道:“妹妹不知道,只因年前我摔了一跤,身子有些不大好,故而交给弟妹了。”
贾筱一笑,并不说话。姑嫂二人各回房内不提。
傍晚时分,贾赦与贾政从学堂里回来,见了表姐弟,也是各自欢喜。贾政悄悄拉史杉道:“杉姐姐,我那里有我姑妈从金陵带来的梅花糕,又甜又香。我带你去吃,好不好?”
不妨早被史彦看在眼中,笑道:“政儿,有好吃的,拿来大家一起吃,才是礼数。”
贾政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跑回房中,捧了一盒子点心过来,先拿了一个递与史杉。
史杉正要吃,史杪笑道:“妹妹,有好吃的,原该先给太太和姑妈、婶子们。”
陈夫人忙笑道:“杪儿大几岁,到底懂事些。只是我们昨儿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们留的。你们姐弟只管吃。”说着,又拿了两个,一个递与史杪,一个递与史斝。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吃了晚饭,各自回房。
三日之后,就有十数名太监,捧了圣旨,带了若干赏赐之物,来到荣国府中传旨,贾府众人忙焚香案,跪拜接旨,只听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贯金陵甄朋之女甄寉,贤良淑德,风姿雅悦,聪慧敏捷,克令克柔,谦虚有礼,着封为嘉嫔。十日后进宫。钦此!
宣读圣旨完毕,太监们也不吃茶,只道贺了,将赏赐之物分与众人,便骑马而去。
圣旨下达之日,贾家忙将甄夫人与贾筱,从她们原本居住的小院子内挪出,安置在不远处的另一所小院子中。原来的这所小院子,另又增加一些陈设,多派奴仆,改为甄寉一人独住。宫中也派来了几位嬷嬷,教习甄寉宫廷礼仪。
次日,又摆酒为甄寉庆贺,甄家与贾家所有的亲朋世交,也都来恭贺送礼。一时之间,荣国府中人来人往,忙作一团。
十日之后,来了十几位太监,十几位宫女,带着全幅依仗,打着赤黑两色凤旗、赤黑两色素扇、赤黑两色素伞,另有八位太监,抬着金黄铜顶木质翟舆,来迎接甄寉进宫。
甄朋与宁荣二府的男眷,都在宁荣街外,等着恭送嘉嫔进宫。
甄夫人与贾筱,宁荣二府中女眷,都送到府门之外。甄夫人握着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只说不出话来。甄寉低声和母亲说些宽慰的话,又向陈夫人等告辞道:“伯母,我是在这里进宫的,这里就如同我的第二个娘家,若我在宫中有了长进,定然不敢有忘伯母和嫂子们。”说着,也淌下泪来。
陈夫人心头一酸,也忙用巾帕拭泪。史彦与娄氏忙又劝解,送甄寉上翟舆去了。
眼看着甄寉的翟舆远远出了宁荣街,一行人搀着哭到失声的甄夫人,方才回去。
甄夫人这一伤心,非同小可,第二日就生起病来,荣国府中又百般请医调治,十来天后,甄夫人方慢慢痊愈,因向陈夫人等辞行道:“从进京以来,在亲家家中已打扰了将近一月,也该回去了。”
陈夫人等忙挽留,甄夫人道:“回到苏州,我们老爷也还有公干,实在逗留不得,还请亲家太太见谅。”
陈夫人笑道:“既是如此,等明日设了酒宴,为亲家太太饯行,方才去的。”
甄夫人又谢了,各自回房。
第二天,陈夫人在内宅摆酒,请了东府中的方夫人、唐氏、谢氏、雷氏作陪,为甄夫人饯行;外厅之中,贾源也摆下酒席,请了史锃,命贾代化、贾代善作陪,为甄朋饯行。
娄氏因又拿出自己的几件绣品,送与甄夫人和贾筱。
甄夫人一边夸赞,一边对陈夫人道:“亲家太太倒有个能干的儿媳妇,虽说我们在苏州,这样精致的绣品,也不多见呢。”
史彦忙笑道:“亲家太太别怪我多嘴,我家筱妹妹的针线,也是极为出色的了,只不过不如我这个弟妹罢了。”
甄夫人忙笑道:“瞧瞧,这个做嫂子的多心了不是?就这样护着小姑子?咱们这样人家,女眷不过会几针女红也就罢了,又不做生意,谁可要求媳妇儿们都能做出如此精致的绣活了?”
史彦又笑道:“亲家太太这样说,我们太太才能放心。”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娄氏,只见娄氏的脸上,已经有些变颜变色。
第五十七回 旁敲侧击长嫂赠物
送走了甄家人,又送走了史家三姐弟,贾府中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这天早上,史彦和娄氏服侍陈夫人吃了饭,正要离开。陈夫人道:“你们且站一下,我还有话说。去年因彦姐儿身子不大好,家事由代仪媳妇儿管了一段时间,这一向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上说这事儿,如今彦姐儿已大好了,还该交给做嫂子管才是。”
史彦忙笑道:“我们都是太太的媳妇儿,谁管还不是一样,妹妹如今也熟练了,大可不必转手了呢。”
陈夫人道:“不是这等说,长幼有序,哪有大媳妇儿闲着,让小媳妇儿管家的理?你若是忙不过来,让代仪媳妇儿帮着你一些,倒是使得。”
娄氏勉强笑道:“太太说的极是,我原本想着过了年,就交给嫂子的,只因甄家一进京,一忙就忘了。嫂子管家多年,自然比我更有经验,底下人也更服嫂子。太太即如此说,我回去取账目来,交给嫂子就是了。”
陈夫人点头道:“你们快去吃了饭,代仪媳妇儿就将账目和对牌交与你嫂子。”说着摆了摆手,让二人退了出去。
直到下午时分,娄氏才带了两个丫头走来,手里拿着将账目和对牌。云梦正要伸手去接,史彦道:“这丫头,就这样不懂规矩?二奶奶也算是你的半个绣活师父,还不快去给二奶奶倒茶来,下面那些人笨手笨脚的,不要使她们才好。”
云梦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娄氏只得将账目和对牌放在紫檀木小炕桌上,笑道:“嫂子,我年轻不懂事,替嫂子管了几天家,难免有所疏漏,还请嫂子不要见责。”
史彦笑道:“妹妹说哪里话?咱们不过都是替太太分忧罢了。这段时间妹妹替我管家,可是劳碌着了。我该谢谢妹妹才是。”
说着,命楚枝道:“昨儿史家派人送来的雪蛤膏,去给二奶奶拿一盒子。”
因又转身对娄氏道:“这雪蛤膏,是年前东北送来的贡品,最是滋补养人,缓解疲惫。因我父亲在朝中连日劳累,圣上就赏了他一些。因这雪蛤膏更适合女子服用,我父亲又派人送了一些给我。若是与燕窝一起炖了,最是能滋润肌肤;若是与冰糖一起炖了,也能补虚劳;倘或与雪梨一起炖了,最是止咳。”
说话之间,云梦已用一个海棠式样的紫檀小托盘,捧了一杯茶来,递在娄氏手中,笑道:“二奶奶请喝茶。”
史彦笑道:“妹妹,这是傈樨茶,是西方来的贡品,圣上赏我父亲的,妹妹尝尝,可还合口味?”
娄氏忙饮了一口,笑道:“香浓味纯,回味甘甜,果然好茶。”
史彦笑道:“妹妹若果然喜欢,也不打紧——”因又叫道:“楚枝,顺便将那傈樨茶,也拿一罐子与二奶奶。”
楚枝答应了,捧了两个盒子走了过来,放在炕桌上,打开来,一个里面是白色泛黄的十数团物体,中间一点黑色。
史彦笑道:“这个就是雪蛤膏了,妹妹命丫头们用水泡了,挑出那团黑色,用冰糖或者燕窝炖了。这极小的一个,就能炖一大碗。”
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罐子卷曲如倒钩的深绿色茶叶。史彦笑道:“妹妹,这傈樨茶,产在一座极高的山上,叫做什么埲峰,因只有这座峰上才有,听说一年也就是十数斤的产量,依我说,味道也不过如此。只是物以稀为贵,因而倒成了贡品。”
娄氏忙笑道:“如此珍贵难得的东西,我怎么敢当?”
史彦道:“咱们姐妹如此要好,你还与我客气什么?若是喝完了,只管打发丫头来和我说一声,我再去给你寻一点子。”
一边说着,一边又亲手包了起来,交于娄氏的丫头。
娄氏忙拜谢了,告辞而去。
看着娄氏出了院子,史彦方命云梦:“你去叫雨晴来,将这个账簿子交于她,让她带回去与赖全仔细看看,可有什么差错。”
一时,雨晴到来。
史彦将房内丫头们都打发出去,主仆三人又说些闲话。
雨晴道:“我原是几次要与奶奶说的,奶奶都不许。二奶奶最初管家的时候,倒和蔼,手头也宽松,下人们得了好处,没个不赞扬二奶奶的。日子久了,二奶奶就有些苛刻起来,做什么事也不给足银子,只苦了下人们。”
史彦笑道:“大约二奶奶心里另有个打算。所以,我叫你把账簿子拿回去,与你当家的细看看。且不说这些,你那两个小子怎么样?”
雨晴笑道:“大小子有幸跟着政哥儿上学,倒学会了几个字,天天在家里和他老子卖弄。二小子虽说还小,竟是整日里淘气,气得他老子一天揍他几次,也依然还是原样子。这两个孩子,将来还要奶奶多操心。”
史彦笑道:“咱们几个从小儿一起长大,虽说是主仆,实际上和姐妹也差不多。你的孩子,将来我一定安排个好差事。当年你们四个,随我一起嫁过来,月明嫁了小厮没多久,就得病死了,倒让我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风袅和她当家的,被留在金陵了,前年你爷回南边去,我倒还问起风袅来,你爷说,风袅的儿子也好几岁了,说是叫什么金彩。我倒有心照顾他们,只是太远够不着,只你这两个儿子在跟前,还怕我照顾不过来?”
雨晴笑道:“这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史彦笑道:“且说这些个做什么?我便是能耐再大,若是没有你们帮着,怕也施展不开。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哪一个是好惹的?如今再加上西院里的那位,巴不得我这里有个什么错儿,她好等着在太太面前讨好。”
雨晴笑道:“她也不过是白想想罢了,论门第,论出身,论才学,论德行,她哪一点儿能和奶奶比?”
云梦笑道:“今儿咱们奶奶倒是在二奶奶面前好好卖弄了一番。咱们史家送来的那些东西,二奶奶怕是见都没见过。”
史彦笑着打了云梦一下,道:“小蹄子,胡浸些什么?我才懒得和她卖弄,只不过借着娘家的势,压一压她罢了。否则,她仗着如今太太喜欢她,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记得往年在家的时候读《史记》,有《孝景本纪》一卷,说‘孝文在代时,前后有三男。及窦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男更死,故孝景得立’。当时想了一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孝文帝的前王后死了,她的三个儿子也接连死去,哪有这么凑巧?那日忽然想起这句话来,不觉心头一惊。原来这帝王之间的争斗,竟如此可怕。咱们这样略富贵一些的人家,竟然也难免争斗,若是任人施为,怕是没个好儿。”
雨晴和云梦都笑道:“奶奶和我们吊这些书袋子,我们虽然不懂,但如今日子过久了,也察觉出不易来,还是要多留个心眼才好。”
史彦又道:“说起书袋子,这些年忙着家务,许久不读书了,也都生疏了,只因这一句话可怕,才记住了。”
忽然东边的耳房内,传来婴儿委屈巴巴的哭声。史彦道:“这敏儿又在闹人了。云梦,你去让郝嫂子将姐儿抱过来吧。”
云梦答应了,转身出去。
雨晴笑道:“如今姐儿的身体也大好了,奶奶也可放心了。”
史彦笑道:“好倒是好了,就是因原先身子弱,娇宠的过了,如今一下也离不得人,若是郝嫂子走开一下子,她就要哭闹。”
雨晴道:“姐儿不比哥儿,原是该娇宠一些才对。再说,咱们家中这么些人,还怕照顾不过来?”
正说着,郝嫂子已抱了贾敏走了进来。史彦忙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只见女儿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小袄,绿绸子小裤,越发衬得肌肤胜雪,目光若水,就如同画上的福娃娃一样,心里更是疼爱,便忍不住捏捏女儿的小脸,问道:“姐儿刚为什么哭闹?”
郝嫂子忙道:“回奶奶,因我刚内急,走开了一下,姐儿就哭了。”
史彦笑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雨晴,回头看着家里有合适的媳妇们,再挑几个上来,帮着郝嫂子一起带姐儿。”
有小丫头来回道:“奶奶,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史彦忙将女儿递与郝嫂子,带了两个小丫头,一径去了。
雨晴也拿了账簿子,转身回去。只因这一去,又惹出事来——
第五十八回 重理家暗查弊情事
第二天,史彦在厅内等着家人媳妇儿来回事的时候,举目望去,倒有两个人面生,因问道:“你们两个是做什么的?”
一个三四十岁,高颧骨、三白眼的女人道:“回大奶奶,我是申贵家的,是年后挑上来的,如今负责后园子里的事儿。”
另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太多,长得倒颇有几分风韵的女人道:“回大奶奶,我是涂材家的,也是年后挑上来的,如今负责管各房里的器皿增减之事。”
史彦点点头,道:“既是挑上来了,就好好做事。今儿你们有什么话说?”
申贵家的道:“回大奶奶,因春天到了,后园子里新添了些花草树木,支领花匠工钱二百两。”
涂材家的道:“回大奶奶,太太和两位奶奶房里,原来的钟不大准了,故而新定制了金自鸣钟,今儿要取去,原先已交了定金一千两银子,如今还要再支领八百两银子,支付剩下的款项。”
一面说着,一面递过来帖子,史彦瞧了,命云梦收了帖子,登记入账,将对牌交于二人,库房中支领银子去了。
其他几个媳妇儿,又回些别的事。史彦一一听了,打发她们出去。
回到房内,已是将近中午时分。史彦忙重新梳洗了,到陈夫人房内,与娄氏一起服侍婆婆吃饭。
等史彦从陈夫人房内回来,看到雨晴已经在明间内等着自己,史彦递个眼色与她,雨晴会意,走到东边耳房中来,且和郝嫂子一起逗弄贾敏玩耍。
一时,只见娄氏房内的丫头,提了一个食盒过来,笑道:“大奶奶,这是二奶奶亲自做的翡翠银丝荷鼻羹,是最开胃消食补脾虚的,请大奶奶尝一尝。”
史彦笑道:“让你家奶奶费心了。”又命云梦拿三百钱给她。小丫头磕了个头,欢欢喜喜地去了。
这里史彦方命人摆桌子传饭。吃了饭,雨晴走过来笑道:“奶奶这又要劳碌着了。天天不得个闲儿。”
那边云梦已将房内的小丫头们都打发出去了,与雨晴一起告了罪,和史彦一起坐在炕桌旁,雨晴拿出账簿子,一一翻给史彦看。
雨晴因道:“年后老爷命在园子里盖三间悬山式卷棚,我当家的说,大约一千两银子,也足够了,但这项开支,二奶奶用了一千五百两;咱们府里那所旧宅子,去年也修补了一下,用了倒有四五千两银子,我当家的和那个做修补工程的人熟悉,昨儿连夜带了酒去套他的话,他虽不肯说实话,也言里言外透漏出来,这件工程里头水分不少。另外家中的各项开支,也都比往年多了些,但奇怪的是,下人们都在抱怨如今上头克扣的厉害,要他们用八两银子的钱,做十两银子的事。”
史彦道:“这个事情是怎么做出来的?二奶奶又不管银库,只不过账目上看一下。”
雨晴道:“奶奶还不知道呢?原来管银库的钱昌,早就被换了,如今是一个叫涂材的负责。”
史彦道:“是了,今儿上午回事,有两个媳妇儿我看着面生,她们说一个叫申贵家的,一个叫涂材家的。我疑惑咱们府中原来并没有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忽然来了两个不熟悉的人,管这样重要的事。”
雨晴道:“这两家人,大约都是二奶奶的人。”
史彦道:“二奶奶原来倒是带了两家陪房嫁过来的,我也都见过的,并没有这两个人。”
雨晴笑道:“奶奶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二奶奶当家之后,说家里的人手不够,新买进来的。二奶奶既然要做这样的事,自然不肯用她从娘家带来的人,总要避些嫌疑。只不过,这两家人,真的是从外面新买的,还是二奶奶施巧计,使了个瞒天过海的招数,就不知道了。”
史彦叹道:“原是我这几个月来,一心都放在敏儿身上,没理会家里的事,她竟如此大胆施为。”
雨晴道:“原来我们也不理会,咱们府中这几年也没少买人进来,哪里会想到这一层上?只因我当家的看着这账目,越看越不对,才悄悄打听了一下。新买来的人,一般不会被派了重要的事,这申贵和涂材,一进府就管这样重要的事,就大有问题了。”
史彦冷笑道:“怪道这几次,二奶奶的母亲尹安人来了,穿戴不同往日,那次我看她头上一朵珠花,那珠子倒个个都有杏核大小,心里就疑惑,她怎么忽然这么有钱起来。问你们大爷,大爷说她父亲又不曾升官。”
云梦也叹道:“虽说我一直都觉着二奶奶不简单,但也不曾想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史彦道:“那关匡两口子也不知道做什么呢?白担着个管家的名字,这些事他们一点都没看出来?”
雨晴冷笑道:“那关大娘也是个爱财的,二奶奶又是主子,若是再送她一点好处,她怎肯讲出来?只是那关大爷我们不熟悉,也不知道是什么个性儿,这样的事,瞒是瞒不过他的,他能视而不见,只怕也没这么简单。”
云梦又道:“奶奶,这件事如今可怎么处置才好?我们要不要告诉太太?”
史彦低头踌躇道:“这倒是一件难事,告诉太太,又怕太太生气,又怕太太认为我们妯娌不合,有意挑二奶奶的错;不告诉太太,这件事倒也非同小可。虽说银子贪的有数,但这几个人留着是个祸患;若是找个错儿撵了,又怕将来没了人证。也罢,等你爷晚上回来,等我慢慢告诉他,看他怎么个意思。”
雨晴笑道:“奶奶也不用为这事太气恼了,如今又是奶奶管家了,她也没什么好施为的了。”
史彦也笑道:“是了,你且忙去吧,有事再来告诉我。”
雨晴答应了,退了出去。
晚间,史彦看着贾政梳洗了,命他回房去睡,又与郝嫂子一起哄着贾敏入了睡。看看窗外的夜色越发浓了,因命丫头拨亮银灯,正要做点针线,等丈夫回来,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贾代善一步三摇,手里打着拍子,嘴里还哼着些什么,满面笑容走进来。
史彦道:“爷今儿好兴致,什么事儿这么乐?”
贾代善笑道:“今儿在薛家听了几段好戏文,内中一个小旦,唱的着实是好。赶明儿我叫了家里来,唱与你听。”
史彦笑道:“我没这么大福,爷自己享受也就罢了。”
两人说笑一会儿,便命丫头拿水来洗漱了。等丫头们都出去了,史彦便将白天的事,缓缓告诉贾代善,又道:“主子带着下人们一起作弊,成什么体统?”
贾代善皱了皱眉,道:“这件事倒确实难办,若是真闹开了,人家可能要说太太找理由苛待庶出儿子媳妇儿,太太这么多年待代仪的好,也就一下子都没了;再则也影响我和代仪的兄弟感情,这事儿是代仪媳妇儿做的,老爷倒不好插手来管。还是不说的好。也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
史彦忙道:“这不是多少银子的事儿,主子带着下人开了头,往后可怎么管?家中弊端必定越来越严重。几颗老鼠屎,倒坏了一锅汤。”
贾代善道:“也不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也就那三五个人。如今又是你管家了,你管严些也就是了。”
史彦道:“你倒会做好人。”
贾代善沉思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前几日金陵来信,说先后有几个老仆人病故,那边看房子的人手不够,偌大的院子,照管不过来。不如就让这几个人,去金陵看房子吧。”
史彦想了一想,只得道:“那就这么办吧。这事儿还要你去和老爷说才好。”
贾代善一笑,道:“奶奶说的是,小的遵命。”
史彦莞尔一笑,接过丈夫的袍子,搭在衣架上,夫妻歇息不提。
数日之后,贾代善果然回了父亲贾源,将关匡、申贵、涂材三家人,派往金陵看房子。这边又命赖全接任关匡的管家职位,原来的钱昌,依然还管银库,另有挑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上来,负责后园子和各房添置物品的差事。
这一安排不要紧,只叫几十年后的贾府中的下人们中,出了一位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