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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嬷嬷     红楼之前尘影事txt下载     红楼之前尘影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回 圣驾南巡贾府迎銮

    燥热的夏季,让人平添一份焦躁。骄阳在空中炙烤着大抵,知了在树上使劲地鸣叫,就连窗外偶尔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

    史彦不停地挥着手里的扇子,却没能驱赶去炎热,反而更是心烦意乱。瑶琴自从生完女儿开始,就一直在生病,每天三四个大夫来诊脉开药,多少药汤喝下去,瑶琴的病却不见半点好转。她的女儿贾孜,虽有奶妈带着,史彦也免不了要细细照拂,事事过问,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更让史彦烦躁的是,儿子贾赦对这个新生的妹妹,没有一点好感,一天要弄哭她几次。

    史彦只好一边不停地教训贾赦,一边命奶妈将孜姐儿抱到旁边的屋子去。不一会儿,贾赦又跟了过去,再一次弄哭了贾孜。此起彼伏的哭声,吵得史彦头都大了一圈,吵得贾代善三番五次放下书本,一叠声儿地叫史彦快过去哄哄。

    陈夫人房里的一个丫头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的一团乱糟糟。她笑道:“大爷,老爷叫你快到东府去,说是有大事要商议。”贾代善忙命云梦给他取衣服去,史彦便趁机问那丫头道:“你可知道,老爷叫你爷有什么事吗?”

    丫头笑道:“回大奶奶,听说有一份重要邸报送来过来,想是有什么公务事,别的就不知道了。”

    “哦。”没有听到准确的信息,史彦有点放心不下,究竟有什么公务事,老爷要找没有官职在身的儿子商议呢?贾家如今是新贵,功勋卓著,难不成真有什么送上门的好事?

    贾代善换好了衣服,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史彦忍不住追出门,对着贾代善的背影道:“有什么消息,你打发人送个信儿来。”

    “知道!”贾代善答应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焦躁不安的史彦,一直等到天擦黑,才终于等回来丈夫。看着贾代善满脸的喜气,史彦的心先放下一半,又迫不及待地问:“老爷叫你究竟有什么事?”

    贾代善扬扬眉毛,不紧不慢地笑道:“还请娘子先给我一杯茶,我渴死了。”

    云梦已经端着雕漆小茶盘走了进来,史彦忙拿过茶盘里的茶杯,递在贾代善手里,又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这个嘛,”贾代善很明显是在刻意卖关子:“绝对是好事!”

    史彦一摔手帕,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嘟起了嘴。贾代善忙笑道:“娘子不要着急,且等我慢慢道来。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圣上明年要南巡,指定要我们家接驾,你说可是不是好事?”

    “真的?”史彦也是又惊又喜,忙道:“这可是极少发生的事啊!”

    “是啊,”贾代善却又将笑容抹去,叹了口气,道:“这下,我们家可该忙了,又要造行宫,又要调教服侍圣驾的人员,又要准备圣驾可能用到的各种物品,也就剩下大半年的时间了,府里的人手可能不够用呢!”

    “那你倒是打发个人,拉给我送个信儿啊,害我担心了这半天。”史彦又忍不住埋怨丈夫。

    贾代善挠挠头皮,笑道:“这一忙乱,就给忘了,让娘子替我操心了。下午和老爷,东府里的大老爷,还有化大哥,仲二哥,还有三弟四弟,商议了半天,哪里能找出一块大小合适,风水又好的地造行宫,这可是重中之重,半点也马虎不得。”

    正说着,只见丫头进来回道:“大奶奶,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史彦忙站起身,笑道:“我伏侍太太吃饭去了,你自己吃吧。”

    贾代善拱拱手,笑道:“有劳娘子。我还是等你回来一起吃。”史彦笑了笑,心中涌起一丝甜蜜,自从瑶琴进门之后,这种甜蜜的时刻,已经很少了。

    等史彦服侍了陈夫人吃饭回来,夫妻二人一边吃饭,贾代善又滔滔不绝,给史彦讲一些下午商议的事。史彦竟是从未听过这些的,也听得兴致盎然,夫妻两个,直说到半夜,方才安歇。

    从第二天起,贾代善便开始早出晚归。每天回来累的几乎都不想动弹,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源源不断地将外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史彦,今儿在城北选了一块好地,已经丈量好了范围,不日即将破土动工,建造行宫的事,由东府中的化大哥和仲二哥负责;东府中的三弟贾代仕,负责打造金银器皿,已经召集齐了工匠;东府中的四弟贾代偲,负责聘买小道士和小和尚,为圣上祈福;这边的亲弟弟贾代仪已经到姑苏去采买小戏子和教习了;自己负责各种花草树木……

    史彦看着一身疲惫的丈夫,甚是心疼,她开始改变了想法,若是这桩接驾的事儿,没有落到贾家头上,该有多好。她喝令贾赦,父亲回来的时候不许淘气,不许缠着父亲,更不许去弄哭妹妹。贾赦那一双乌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他虽然不太懂得母亲的话,但也明白了,自己再不听话,可能会挨揍。

    史彦忽又想起,身在京城的娘家,肯定比自己这边更早获知贾家即将接驾的事;身为尚书令的父亲,也一定非常了解圣上的喜好。

    她便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知母亲家中的忙乱,又问母亲,此次圣上南巡,会不会让父亲随驾。其实,她的另一层意思,是希望母亲能通过父亲,多透漏一些圣上的习惯,免得贾家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

    果然,在文夫人的回信中,除了告诉史彦,父亲这次不能随驾外,还很详细地写到了圣上的喜好,习惯,性情等等。等史彦将母亲的回信给贾代善看时,贾代善喜不自胜,他笑嘻嘻地给史彦作了一个揖,拿上书信,立刻就去找父亲商议了。

    第二天,史彦感觉,婆婆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不知不觉,比平时温和了许多。史彦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一个人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价值,才能赢得别人的重视啊。

    虽然外面的事,不用史彦操心,但家里的事,也是一桩接一桩。化大嫂子唐氏,在丧子之痛中沉浸了一年多之后,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新生儿,转移了唐氏的悲痛,她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女儿。贾代化为这个女儿,取名贾敦。史彦既要忙着家里的家务,又要常常到东府去,帮大嫂子准备新生儿的满月宴席,宴请两府中相交好的官宦之家。

    这边,瑶琴的病越来越重,眼看着已经朝不保夕。史彦又不免和婆婆商议,是不是买副寿木,给瑶琴冲一冲。陈夫人摆摆手,让史彦自己去安排。府中的人手已经明显不够用了,越来越多的家人,采办、杂役、花匠、甚至于厨子等,被贾源和贾代善带出去,应付兴建行宫的工程,采买各种物品、器材。府中的管家关匡,更是天天泡在行宫那边,几乎没有回府的机会。

    史彦想起来自己的陪嫁丫头雨晴的丈夫赖全,他现在银库任职,干脆调出来,暂时负责一下府中的整体事务,等忙完了接驾的事,再各归其位。

    听到这个派遣,赖全两口子自然很高兴。在赖全的调度之下,荣国府中再一次井井有条起来。

    这天,赖全按照史彦的吩咐,给王家送了节礼回来,走来禀告史彦道:“回大奶奶,小的刚在东市上,看到有一个才总角的小厮,在自卖自身,说是家中遭了难,父亲病故了,没钱葬埋。人看着很机灵。小的想着府里现在紧缺人手,要不要买回来使唤?”

    史彦笑道:“既然如此,你去把人带来了,我看看。”

    不一时,赖全就带回来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厮。小厮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只有一双大眼睛还透漏着一丝机灵。史彦便问他些家里的情况,又问他准备卖多少钱。

    小厮忙跪下来,抹着眼泪道:“回奶奶,小的姓林,今年九岁了,母亲早年就亡故了,父亲也于前年得了重病,医治了这两年,家里该当的都当了,也没能留住父亲的性命。只求奶奶开恩,只要奶奶帮着葬埋了我父亲,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奶奶。”

    史彦看了看自己满屋子里奢华的陈设,想起来城北正在建的行宫,不由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等凄惨之事。她吩咐赖全,去帮着小厮买块坟地,好好葬埋了他的父亲,让他在家守孝七日,再带他回府。小厮感激地磕头碰地,再三道谢,又抹着眼泪出去了。

    七日之后,当赖全再次带着小厮来见史彦时,已经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史彦笑道:“这孩子,倒也有几分俊秀,你以后跟着你赖叔叔,他调教你一二,你就出息了。”停顿了一下,史彦又道:“既然你姓林,又为了葬父自卖自身,堪称孝心可嘉,你以后,就叫林之孝吧。”

第十五回 其乐融融贾府辞岁

    给瑶琴冲喜的寿木,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她的病竟一天天好了起来。先是能吃些饮食,继而就可以起来走动,慢慢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润。

    史彦不由得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仅仅因为瑶琴的慢慢康复,也因为心内明白,丈夫对这个女人的宠爱,已经越来越淡了,瑶琴也因为生了个女儿,而彻底没了威风。这个女人,以后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史彦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将来自家的女儿们,一定要多读书,多明理,才能在与人相处中进退有度,才能与她们未来的丈夫有心灵的交集,才能维持幸福而持久的婚姻。

    然而,虽然瑶琴的病渐渐好了起来,但她依然对女儿贾孜不闻不问,听到贾孜的哭声,她就吵着头疼,史彦只好吩咐奶妈,将小孩子带过来,依然由自己照顾。因看着瑶琴已经完全脱离了病疾,史彦又不免和婆婆商议,将那口棺木舍了出去,送与穷人,只当行善积德。陈夫人点点头,道:“这都是小事,随便你去处理吧。”

    与此同时,史彦又开始了新的忙碌。新年又快到了。这个新年,家里大概是没有办法好好过了。那父子三人,依然在行宫忙的不亦乐乎,轻易也不能回来,便是回来,也是累得倒头就睡。

    丈夫不在家,史彦更是要里里外外地忙。要给各亲朋好友之家,准备新年的礼物;要给家中的长辈和小姑子、小叔子,两个孩子,甚至仆人丫头,准备新年的衣服;要准备各种年货;要写请人吃年酒的单子,一一打发人送了去;还要打点礼物进京,孝敬父母;田庄上送过来的产物和折变的银子,要查收,要对账;家里年满二十五岁的小厮,要安排婚姻……

    陈夫人看着儿媳妇忙乱,便道:“彦姐儿,也不用像往常那样准备,他们父子大概也在家吃不了几顿饭,就咱们娘儿仨,还有两个孩子,过得去就行。”

    话虽这么说,史彦哪里敢掉以轻心?万一一个不周到,婆婆不满倒还在其次,若是被亲戚们嫌弃礼节没走到,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转眼已是除夕。荣国府中由外到内,已经焕然一新。新换的门神,对联,挂牌,新油的桃符……清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灯,映红了半边天空。史彦四处巡视一番,不见有任何疏漏,这才松了一口气。

    贾源父子三人,果然只是在到东府祭拜了宗祠,回家吃了年夜饭之后,立刻就返回了工地。前几天,已经有圣旨下来,说皇上南巡的时间,要提前一个月。如此算来,工程就更是要加紧了,否则欺君之罪,足以让整个贾府毁灭。

    方才还欢笑言言的宴席上,此时只剩下陈夫人和史彦、贾筱,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瑶琴推病还没好,根本就没有出房门,史彦也懒得去和她计较。过节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天空中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更是增加了一丝冷清。

    史彦在心内思忖了一下,笑道:“太太,不如我们到东府去,大家热闹热闹。”

    陈夫人也正觉得无趣,听了这话,忙笑道:“彦姐儿这个主意好,如今我们就闹她们去。”说着便命外边备车。

    本来,陈夫人和方夫人,关系不太和睦。但经过这两年史彦的来回调和,已经融洽了很多。前段时间,陈夫人更是把自己的娘家侄女,说给了东府的老三贾代仕,等忙完了接驾的事,就要给两个人完婚。这陈夫人和方夫人,关系这才真正亲密起来。

    东府里的几位爷们儿,也已经返回工地去了。方夫人和两个媳妇,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到陈夫人一行人登门,自然是欢喜万分,忙笑着接了进来。

    方夫人一把将比自己还高一点的贾筱搂在怀里,笑道:“这丫头,今儿打扮的真俊!妹妹不知道,我就羡慕你有个女儿,我家里几个小子,天天能闹腾死人。”

    女儿如此受欢迎,陈夫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道:“嫂子也不用急,代化媳妇儿不是刚给你生了个孙女?要不了几年,就长成了。那时候,有嫂子疼的。”

    戏台上,正在唱《满床笏》。

    史彦等两位太太重新落了座,方在唐氏身边坐下,轻轻地问道:“嫂子可好些了?”

    唐氏的怀里,正抱着新生的女儿,满眼中皆是溺爱。她冲着史彦笑了笑,道:“妹妹放心,我已经大好了。前些日子,让妹妹费心了。”

    史彦笑道:“自家姊妹,有什么谢的。再说,主要是仲二嫂子在操心,我不过给她打打下手。”贾代仲的妻子谢氏正拎着一个荷花式样的银壶,亲自给陈夫人斟酒,她一边将斟好的酒递到陈夫人手里,一边笑道:“婶子,幸亏你们过来,否则这个年,可是够冷清的。”

    史彦打量了一下谢氏,她穿着厚厚的紫貂皮袄,也没能遮掩住她日渐隆起的腹部。她笑道:“二嫂子,但愿你这胎也生个女儿,你看大太太多待见女孩儿。”

    谢氏脸上飞起一阵红云,笑道:“妹妹,你就爱拿我打趣。我心里也想要个女儿,可这事儿哪能说的准呢。”

    妯娌几人一边说着,一边都将目光投向正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孩子。

    谢氏的儿子贾敖和唐氏的儿子贾敬,穿着一模一样的灰鼠皮褂,戴着一模一样的貂皮小帽,脖子上挂着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才总角的小厮放烟火。五彩缤纷的烟花,如星光,如社火,如琼台,如银河;院子中间,忽而结满了累累紫葡萄,忽而绽放开朵朵金莲花,忽而是梨花与桃花斗艳,忽而是黄菊与木棉争奇。五彩缤纷的火焰,映着簌簌而下的雪粒,渲染着浓浓的节日气氛。两个孩子拍着手跳着,叫着;他们的奶妈紧紧扯着他们的衣服,不让他们走的太近。

    史彦转过身,吩咐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身后的贾赦道:“去,和你两个哥哥玩去。”同样穿着灰鼠皮褂,戴着貂皮小帽的贾赦,迈着两条小短腿,兴奋地冲了过去。

    方夫人笑道:“难得今天只有咱们自家娘儿们在,单喝酒没趣,不如我们行个“喜上眉梢”的令,谁输了就吃杯酒,讲个笑话,如何?”

    众人忙一齐允诺。早有服侍的媳妇儿出去,折了一枝一尺来长的红梅。唐氏唤过一个女先儿,命她在围屏后击鼓。随着鼓声响起,红梅开始来回传送。鼓声骤然而至时,红梅恰恰落在史彦手里。史彦忙笑道:“我前儿刚好听了一个笑话,说出来孝敬两位太太。”

    因吃了一杯酒,说道:“有一个妇人,嘴是最馋的,说话总不离吃的。一日,天降大雪。其夫命她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她回来道,‘外面沸沸扬扬,落下一天重罗白面。’不多时,其夫又命她去看。回来后,她道,‘有薄饼那么厚。’不多时,又去看,道,‘有双麻儿那么厚。’第四次,她道,‘有烧饼那么厚’。其夫大怒,拿起火筷子就打,她哭道,‘我说的都是好话,也犯不着拿铁麻花打我,打的嘴好像发面包子一般’。”

    众人一起大笑,方夫人一边笑,一边吩咐丫头道:“将那些果馅饼给你善大奶奶吃去。”又对史彦笑道:“彦姐儿只管吃,伯母这里保证不打你。”

    史彦笑道:“因刚才来的路上看见落雪,想起这个笑话,两位太太见笑了。”

    谢氏笑道:“倒是咱们这里的雪,不能像烧饼那么厚,最多不过像薄饼罢了。”众人又笑起来。

    鼓声再次想起。这次,梅花落在陈夫人手里。陈夫人想了一想,笑道:“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说一个。”因道:“一个人请客,因酒太酸,客人都难以下咽。一客道,‘此酒我有良方,可以使之不酸。’主人忙道,‘请教。’客人道,‘只将酒坛覆转向天,底上用艾火连灸七次,明日拿起,自然不酸。’主人道,‘岂不全倾了?’客人道,‘这等酸酒,不倾去要它作甚?’”

    方夫人忙道:“来人啊!”

    一个媳妇儿忙走来,赔笑道:“太太有何吩咐?”

    方夫人道:“到西府中去,把你二太太家里的好酒拿几坛来,免得咱家的酒,酸倒了二太太。”

    众人大笑。陈夫人也笑道:“得罪嫂子了。”

    方夫人亦笑道:“好你个二太太,明儿我倒要去你家里,尝尝你家的酒,究竟有多好。”便命围屏后的女先儿继续击鼓,众人都讲了一个笑话。

    虽然男人们都各忙各的,但贾府中的这个新年,因为东西两府的亲密,倒也其乐融融。

第十六回 出其不意知府犯错

    离圣驾南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府里的银子,淌海水似得花出去。史彦看着赖全交上来的账本,不仅有些焦虑,照这个趋势下去,这场接驾,只怕掏空了贾家也不够。等贾代善回家的时候,她不免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

    贾代善道:“有什么办法?不过圣上给两位老爷的密信上说了,今年两淮的盐税,将用来补贴南巡的费用。”史彦看看一脸疲惫的丈夫,叹口气,只得收起账本,命云梦给丈夫拿饭过来。

    贾代善一边吃饭,一边又告诉史彦:“行宫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内部的装饰物也已经准备齐当,御用的金银器皿也即将打造完工。剩下的,只能算是小部分开支了。等春季的盐税银子收上来,也就足够了。所以,娘子就不用发愁了。”

    听了这番话,史彦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贾代善又笑道:“虽说接驾责任重大,可也是千载难逢的际遇,是咱们贾家的恩宠和荣耀。事后,圣上免不了要有所封赏。父亲和那边大老爷的官职,只怕还要提升。这也是惠及子孙的好事。”

    史彦笑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伏侍圣驾,你们难免要更加小心一些才是。”

    贾代善道:“这个自然,宫中已经派了十几位公公来,这一两日就到。一方面验收查看行宫,一方面给我们一些指导,免得犯错。等这十几位公公来了,我们就更不得闲儿了。”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贾代善回来的越来越少。但他不断地打发贴身小厮,来给陈夫人和史彦汇报那边的动静:宫里来的十几位公公对行宫很满意,但也提出来一些需要整改的地方,这几天正在抓紧完工;花草树木都栽种好了;戏班子特意唱了几出戏给公公们听,公公们都叫好不迭,这一节也可放心了;准备的御膳单子,公公们也列好了,正在四处寻找手艺更高的厨子……

    每一次有消息传来,史彦心里都喜忧参半。喜的是事情正一步步的向好的方面进展;忧的是不知道丈夫这几天又累成什么样子了。她一遍遍地嘱咐送信来的小厮,千万好生伏侍你爷,别招你爷生气,劝他得空好好休息……

    金陵的各级官员,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到荣国府中来,有赶着相与结交的,有来打探消息的,有来送好厨子、好杂耍人员的……史彦只得派赖全出去应酬,说家里的爷们儿都在行宫忙活,家里只有女眷,不方便见客。

    于是,各级官员家的内眷,开始粉墨登场,有给陈夫人送来好绸缎的,有来给陈夫人送来上好的补品的,也有送来聪明伶俐的好丫头的,还有来结交史彦的,声称自己是史彦之母,文氏夫人的娘家什么亲戚的……

    史彦哭笑不得,也只能一一应酬。这些凭空添出来的事儿,更是让史彦忙的不可开交。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春日载阳,春风徐徐。

    圣驾终于抵达金陵。和圣上一起驾临的,是皇上最宠爱的惠妃娘娘。史彦和陈夫人,东府中的方夫人,唐氏,不免又穿戴整齐,去行宫中参见惠妃娘娘——贾代仲之妻谢氏,因为即将临盆,不便出门,所以留在家中。

    行宫中金碧辉煌,异香馥馥,隐隐闻得有鼓乐之声。走进惠妃娘娘的下榻之处,更见花团锦簇,金光闪闪,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方夫人和陈夫人忙将进献之物呈上,皆是金陵城内所有的珍奇之物,

    惠妃娘娘倒甚是谦和,她命众人平身后赐座,笑道:“你们家连日忙碌,又拿这些来做什么?我不好生受的。”

    方夫人和陈夫人慌得都忙赔笑道:“微物不成体统,聊表臣妇的一点心意。娘娘自然是不稀罕的,只留着赏人就是了。”

    惠妃娘娘方才命人接了,又命人拿来茶点来,和方夫人和陈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向史彦,笑道:“你就是文夫人的女儿?文夫人好品行,这女儿也果然不错。”

    史彦慌忙又站起身,笑道:“娘娘谬赞了。若能得到娘娘的一二指教,民妇不胜荣幸。”

    惠妃笑了笑,忙道:“你不必拘礼的。文夫人常到宫中去,我们亲热的很。且坐下,我们说话,才显得是自己人。”史彦忙答应了,重又归坐。

    惠妃娘娘又说了几句话,因转身命人拿出自己给各人的赏赐。方夫人和陈夫人,每人是宫缎四匹,宫绸四匹,金银锞子各四对;唐氏、史彦,每人是宫缎两匹,宫绸两匹,金银锞子两对;还有一些新奇的小古董玩物,惠妃笑道:“这些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玩吧。”

    几个人谢了赏,知道这是娘娘送客之意,又不好立刻走的,又略略的说了些金陵城内的人物风情,方夫人便笑道:“娘娘远道而来,想是有些疲倦,臣妇们暂时退下,娘娘若有吩咐,臣妇们即刻就来。”

    惠妃笑了笑,摆摆手,几个人轻轻退了出去。

    临近府门口的时候,方夫人对陈夫人道:“妹妹,只怕惠妃娘娘那里随时召唤,不如暂时到我那里坐坐,晚间再回府去。”

    陈夫人点点头:“嫂子说的是,就是这样好。”

    几个人正准备进去,只见几个媳妇儿慌慌张张从里面跑了出来,差点撞到方夫人身上。

    方夫人骂道:“急脚鬼似得,你们忙乱些什么?”

    几个媳妇儿忙跪下来,道:“太太,二奶奶怕是要生了,我们请稳婆去。”

    方夫人忙道:“那还不赶紧去!”几个媳妇儿忙又爬起来,正要走,方夫人道:“就坐了我的车去,赶快接过来,是最要紧的!”几个媳妇刚说了一句“不敢”,方夫人道:“什么时候,还说这些没用的。快去!”

    媳妇们忙答应了,上了车,疾驰而去。

    方夫人等忙又走到谢氏房里来,远远的就看见院子里人来人往,乱作一团。遂忙进房里来,只见谢氏已是疼的满床打滚,却在嘴里咬了一条巾帕,不肯发出声来。

    陈夫人叹道:“这孩子,倒真是个懂事的。既是疼,叫出来就是了,何必这样。”

    正围在谢氏旁边服侍谢氏的几个女人,忙走来给方夫人和陈夫人请安。

    方夫人道:“我们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要生了?”

    一个女人道:“回太太,这生孩子的事,哪里说得准。偶尔日子提前,也是常有的。”

    方夫人摆摆手,道:“罢了,你们去好生服侍着。”因又不忍再看,要走出来。只刚走到门口,忽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嘴里大惊小怪地叫道:“太太,不好了,二奶奶娘家府上的人来了……”

    方夫人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有话出去说,没看到二奶奶正在生产吗?”

    谢氏虽是疼的难以忍受,但也听得出来,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忙强忍着疼,取出口中的巾帕,问道:“谁来了?有什么事?”

    方夫人忙道:“你这孩子,急些什么?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处理?你只管安心等着,凡事有我。”因忙走了出来。那丫头也不敢再说,只得随了方夫人出来,走到外面厅上。

    方夫人这才问道:“究竟有什么事?”

    丫头胆怯地看了一眼方夫人,道:“回大太太,二太太,回几位奶奶,二奶奶娘家府上来人了,正在门口等着,求见二奶奶,说是那边老爷出事了。”

    方夫人忙吩咐道:“快把人带进来。”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亲家太太,亲家奶奶,我们老爷出大事了。我们太太要请姑娘回去,商量个法子。”

    方夫人忙道:“你倒是说,出什么事了?”

    那媳妇抹了一把眼泪,又道:“方才我们老爷跟着这边府里大老爷、二老爷去面圣,不知道什么话说错了。圣上大怒,即刻就命人将老爷抓了起来,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还请亲家太太唤我们姑娘出来。我们太太已经急得昏过去了,急等着姑娘回去呢。”

    方夫人道:“这恐怕不行,你们姑娘马上临盆了,已经去请稳婆了。”

    那媳妇听了这话,一时没了主意,只喃喃地道:“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此时,稳婆已经到了,拜见了方夫人,方夫人忙命她到后面谢氏院子中去。

    这媳妇又慌忙跪下,道:“亲家太太,您老人家倒是想个法子,怎么救我们老爷啊!”

    史彦忙道:“这位嫂子,你且不用慌。咱们都是至亲,我们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又转身对方夫人道:“大太太,这位嫂子想是也急了,说的也不清楚。不如咱们派一个人去,先打听清楚了,看是怎么回事,再商量怎么处理,可使得么?”

    看方夫人点点头,史彦忙又转身吩咐云梦:“你去告诉赖全,让他即刻到行宫去,找到两位老爷的亲随,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云梦忙答应了就走,史彦又命人将这媳妇带下去,到耳房中去喝杯茶,暂且等待一会儿。方夫人看着这媳妇走了,方叹道:“也不知道这谢知府,究竟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一时,又有稳婆跑过来道喜:“恭喜大太太,二奶奶已养了一位姐儿下来,姐儿好个模样,甚是清秀呢。”

    方夫人此时心中烦乱,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是连声说“好”,命人拿了银子,打发着稳婆去了。

    就有谢氏房里的丫头来请方夫人。方夫人心内清楚,儿媳妇怕是要问谢家有什么事,因而踌躇起来。

    史彦看方夫人犯难,忙道:“大太太不必焦虑,等我去和二嫂子说一声,也就是了。”

    方夫人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去做这个难,忙笑道:“彦姐儿,你和你嫂子好生说,别让她着急。”

    史彦忙答应了,又走到谢氏房里来。因心内也知道,不好直说的,只是告诉谢氏,那边府中并无什么大事,不过亲家老爷说错了一句话,被皇上斥责了几句。

    谢氏心内知道,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又明白史彦也是好意,只得垂泪道:“好妹妹,你好生和两位太太说,若是我娘家那边有什么事,还请太太看在我的面子上,千万照顾着些。”

    史彦忙连声答应,因又走了出来。

    两个时辰之后,赖全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跪下道:“回二位太太,二位奶奶,谢府里的老爷,是因为在向圣上回禀公事时,出了差错,整个金陵府的开支,收入,人员,政事,说的乱七八糟,才惹恼了皇上,不过,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此事也牵扯不到咱们府中,两位老爷说,等明儿皇上怒气消了,再替谢老爷求情。”

    陈夫人道:“既然如此,赖全,你和谢府的那个媳妇走一趟,去回一下那府里的太太。”赖全忙答应了,又到谢府中去说明原因。

第十七回 双喜临门贾家参政

    第二天,消息传来。在贾演和贾源的求情之下,谢知府被圣上从牢中放了出来,但被革去官职,贬为白衣,敕令即日携家眷返回原籍。

    这是个坏消息,也是个好消息。从此,谢氏就由知府千金,变成了白衣之女;然而,只要人平安,也就够了。

    得知这个消息,谢氏涕泗滂沱。谢家的原籍,在川中。自己刚刚生下孩儿,是不可能去给父母送行的;川中千里迢迢,自己以后还能再见到父母吗?

    史彦坐在谢氏的床头,握着她的手,笑着安慰道:“二嫂子不必太担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亲家老爷人平安,就有可能重新出山。往年朝廷里不也有起复旧员之事吗?况且嫂子刚生了孩子,不宜操劳烦心,要好生保养才是。”

    谢氏感激地点点头,露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又道:“既是我父亲归了乡田,等你二哥哥回来,我要与他商议,给这个孩子,取名贾畋。希望我父亲在原籍,能够安然享受田耕生活,颐养天年。”

    史彦心内暗自赞叹,不想这二嫂子倒是心胸开阔,能将此事看破。她自己能想得开,原是比别人的劝解更有用处的。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只略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了。

    半个多月后,圣上起驾返京。得知这个消息,史彦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半个多月,她时时刻刻都捏着一把汗,每天都忙得像陀螺一样。她和婆婆,伯母,还有大嫂子,每天都要去给惠妃娘娘请安,陪惠妃娘娘说话;回到家里,还要料理家事;还要不断地按照丈夫传回来的消息,准备各种要用到的物品食材;还要提心吊胆,生恐丈夫或者公公,犯了谢知府的错,亦或被皇上抓住了其他什么错。

    皇上回去了,丈夫他们也就可以回来好好休息休息了,家中的一切,也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云梦笑道:“奶奶不知道,这圣上南巡,我们还不算最苦的,苦的是百姓。每家都要摊派徭役,出官差,而且,听说连外面的盐价涨了三成呢。”

    哦?史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和盐价有什么关系呢?随即,她立刻就醒悟过来,丈夫说过,这次南巡的费用,很大一部分要从盐税中出,盐商自然要提高盐价。算来算去,圣上南巡,用的不是皇上的钱,不是国库的钱,不是贾家的钱,而是老百姓的钱啊。

    史彦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这些百姓的生活,终究离她太远,很快,她也就将这一切丢在脑后。

    丫头楚枝走了进来,笑道:“大奶奶,老爷和两位爷回府了,太太让你去给老爷请安。”楚枝话音未落,史彦便忙穿了大衣服,急匆匆就要往外走。大概,这是她嫁进贾府几年,最迫不及待的一次请安。

    贾源父子三人,都是满脸的疲惫,史彦给公公请了安,心内知道公公要好好休息,便忙告辞了回去。

    不一时,贾代善也回来了,看到妻子正在窗前发呆,便不顾疲惫,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史彦讲面圣的一切事情:圣上的威严,巡游的排场,百官的谨小慎微,宫女太监的礼仪讲究……贾代善笑道:“我今儿可算见了世面了,不过这世面也不是好见的,天天捏着一把汗,生恐自己犯了什么错。”

    史彦接过贾代善脱下来的外袍,交给云梦,笑道:“只是不知道,那仲二嫂子的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没有复出的机会?仲二嫂子这段时间,哭得了不得呢。”

    贾代善叹了一口气,道:“这能怨谁呢?明知道圣上来了,一定会问到政事,他却完全没有准备。真不知道他这知府,究竟是怎么当的。”

    史彦道:“这二嫂子知书达理,聪慧机敏的,怎么父亲如此糊涂?”

    贾代善笑笑,不置可否:“谁说子女一定随父母了?好的父母,也可能有个不争气的孩子;糊涂蛋的父母,也可能有个很出色的孩子。”

    史彦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是。”

    贾代善又道:“圣上对咱们老爷和东府里大老爷非常赏识,咱们父亲可能很快就会提升官职,可能被调进京也说不准。”

    哦?史彦轻轻挑了挑眉毛,内心颇为喜悦。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如果贾家能够进京,不仅会有更大的升迁机会,自己也能和就别的父母重逢了。

    丫头们端上饭来,夫妻二人对面坐下。史彦忙着将丈夫爱吃的菜,搛到丈夫碗中。贾代善笑道:“娘子也请。”史彦搛了一块野鸡肉,刚放到嘴里,一阵难以遏制的反胃,从腹内翻出。她忍不住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贾代善慌忙放下筷子,问道:“娘子究竟怎么了?难道是吃坏了东西?”

    在旁边服侍的云梦笑道:“爷,看你怎么当丈夫的,奶奶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了。”

    “哦,哦,哦。”贾代善顿时喜形于色,他一把拉住史彦的手,笑道:“这段时间太忙,没顾上关心娘子,你辛苦了。”史彦红了脸,抽出自己的手,笑道:“当着丫头们的面,你这是做什么?”

    贾代善搓着手笑道:“这下好了,家里刚好也忙完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等明儿我找个好大夫来,给你开两剂好的安胎药来。”

    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道:“咱们贾家,这段时间不断添丁进口,可真是个好兆头。老爷太太知道了,指不定怎么乐呵呢。对了,太太知道了吗?”

    史彦低声笑道:“这种事情,羞人答答的,我怎么好说?”

    贾代善急了,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太太巴不得多几个孙子呢。云梦啊,你快去告诉太太,以后别让大奶奶太操劳了。”

    史彦看着一脸兴奋的丈夫,明白自己和丈夫曾经很甜蜜的时光,终于又回来了。

    数月之后,传来圣旨。宁国公和荣国公,双双调取进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贾府上下一片欢欣雀跃,笑声盈盈。几乎与此同时,史彦再次生下一个儿子。贾代善回禀父亲之后,贾源笑道:“我们正好被调取进京,参赞朝政,不如孙儿就叫政儿吧。”

    一旦确定了进京赴任,贾家上下更是忙作一团。东府那边的三爷贾代仕,已经在不久前和陈夫人的侄女儿成了婚。方夫人认为,家里也需要人看着,不如留下贾代仕夫妻,在两府里照顾着些。

    听了这个决定,陈夫人甚是不满,认为方夫人嫌弃贾代仕夫妻,她对史彦抱怨:“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代仕是庶出的。咱们家代仪也是庶出,我就和代善一样看!”

    不过,她也做不了东府的主,于是,代仕夫妻就被安排了留在原籍的命运。

    还有这边的姑娘贾筱,已经和甄家订了亲,究竟要不要嫁过去呢?贾筱今年十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夫人是万万舍不得的。可是,难道一两年之后,再把贾筱送回来成亲吗?路途遥遥,也不是容易的。万一路上再出个岔子,问题可能更严重。

    犹豫再三,陈夫人只好同意,让女儿贾筱赶紧过门。好在,贾家如同史家当年的安排一样,贾演和贾源带着一小部分家人先进京,等买下合适的宅院之后,贾家的眷属,才能随后进京。这也就使得陈夫人,还是有一段时间,和即将嫁人的女儿团聚的。

    赶在贾演和贾源进京之前,甄家和贾家,匆匆忙忙给贾筱和甄家的少爷甄宁完了婚。虽然时间紧迫,好在两家都是极富贵的,一切动用之物,都是现成的。故而婚礼也极其奢华。陈夫人心内也略觉欣慰。

    送走了女儿,陈夫人在房间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史彦只得强挣扎着起来,到婆婆身边,低声劝解,又引着长子贾赦,百般哄陈夫人开心。陈夫人方略好了些。

    小两口三天回门的时候,陈夫人更是拉着女儿,依依不舍。

    因为还在月子中,史彦不便见外人,故而也没有见到这位妹婿。听丫头们讲,甄家少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谈吐儒雅。云梦笑道:“奶奶,这位新姑爷,看起来和姑娘感情好着呢。”

    史彦点点头,笑道:“这下,太太也能放心一些了。”

    贾筱回门之后,贾演和贾源便立刻启程进京去了。

    一晃又是两三个月过去,贾源和贾演分别写了信回来,告诉家眷,已经在京城买到了合适的宅院,让家里即刻收拾行囊启程。史彦的心,不由得激动起来,和父母已经几年没见了,不知道母亲的鬓边,是否又添了白发?不知道父亲的额头,是否又添了皱纹?听说,哥哥侍妾刘氏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新生的小侄女,是否像史杪一样,冰雪可爱?

    她开始迫不及待起来,但却不敢在婆婆面前表露出来,因为陈夫人,正在为了和女儿的远别,而日日伤心落泪。

    各亲朋好友来送行的,来恭贺的,络绎不绝。王家的太太带了儿媳妇王张氏,也携了重礼,前来送别。王张氏依然像往常娇憨,一张小嘴说个不停。当史彦听说,王张氏也已有了身孕时,笑道:“妹妹,赶明儿你要是生个女儿,不如我们也结门亲家好了。”

    听了这话,王张氏用手绢握着嘴,咯咯咯笑个不停。

第十八回 奉圣旨敕造荣国府

    等两府的眷属抵达京城时,已经又将近年关了。从昨天开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就如同搓绵扯絮一般从苍穹簌簌而下。皑皑白雪覆盖下的京城,如同玉雕就,银砌成一般。贾家的车马,碾压在这乱琼碎玉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本来,贾代化和贾代善担心路上不好走,又担心太太们和孩子受不了严寒,便向两位太太提出休息一两日,等大雪止住了再走的。可两位太太的心中,都激荡着进京的热情,她们站在驿站的廊下,看着簌簌而下的晶莹雪花,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继续赶路。毕竟,只要再有一天,就可以抵达京城了。遂笑道:“这下雪原是与下雨不同的,雪地里只需慢一些,倒也不妨事,不像下雨,弄得满身泥泞,又怕打湿了衣裳。那边的老爷们,大约也等着咱们呢。竟还是赶路的好。”

    史彦的心中,更是急不可待,只不过当着两位太太,她不好表露出来。听见两位太太的决定,她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

    贾代善和贾代化对视一下,笑道:“瑞雪兆丰年,这可正是个好兆头,就依两位太太的主意罢了。”贾敬,贾敖和贾赦这三个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兴奋得不肯进车厢里去,坐在车夫的身边,伸着小手,不停地接着晶莹剔透的雪花。

    贾代仪看着兴奋不已的孩子们,笑道:“等到了京城,叔叔给你们几个堆雪人玩。”三个孩子立刻发出一阵欢呼。车夫赶忙扶住他们,笑道:“哥儿小心了,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史彦悄悄将车子的窗帘,掀起来一个角,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虽然天降大雪,但街道上依然有来来往往的人,进城的,出城的,戴帽子的,打伞的,做生意的,赶路的,抬轿子的,骑马的,不远处还有几个穿着小袄的孩子,正在扔雪球,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但笑声却穿透这层严寒,透出一丝热情洋溢。

    贾家新买的宅院在城中偏东的地界,两座府邸紧紧挨在一起,院子虽亭台楼阁俱全,树木花草遍布,但都不算太大。

    陈夫人笑着对贾源道:“老爷,这宅子不太大呢,怕是住起来有点紧张。家里最近又新添了不少人口——”她掰着指头算道:“皇上南巡的时候,人手不够,家里添了不少人;当时还买了十二个给皇上唱戏的女孩子,因为没处安置,如今都留在咱们家中了——东府中原是有戏班子的;政哥儿又新添了奶妈,教引嬷嬷,还有几个丫头;眼看着代仪也成年了,马上就要说亲事……”

    贾源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个宅院,只是暂时安置一下,皇上在城东专门给我们拨了一块地,敕令建造宁国府和荣国府。这不是我也没时间管这事儿,所以赶着叫你们上来,也是为了让代善和代仪,还有东府的那哥儿几个,忙这件事。”

    陈夫人笑道:“圣上隆恩,再想不到的,这真真是圣明天子。”

    给各人都分配好了房子,看着奴仆们将箱笼等物都搬了进去,贾源到东府去找哥哥商议事情。贾代善和贾代仪带着贾赦和贾孜在院子里堆雪人。

    陈夫人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欢笑的儿孙,笑道:“彦姐儿,赶明儿,少不得我们要先去见见亲家太太。”史彦的心里,早就激动万分了,她恨不得此时就跑过去。想必,史家的母亲,也如她一样,早已迫不及待了。

    正想着,一个丫头走了进来,笑道:“回老爷,太太,门外有史家的人来了。”

    果然如此。史彦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母亲也是在日日夜夜,算着自己家里进京的日子。陈夫人瞅了她一样,史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又坐了下去。陈夫人这才对丫头道:“那还等什么呀?快叫进来啊!”

    进来的,正是史家文夫人身边的高进媳妇儿。她的身后,跟着四个年轻媳妇和两个丫头。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几个人给陈夫人请了安后,高进媳妇儿笑道:“亲家太太,我们太太知道府里今天进京,特意派我来给亲家太太送几样点心和酒菜,还请太太和我们姑娘,明儿到我们府里去吃酒听戏。太太还说,本来她该亲自来的,因怕府里忙,不便搅扰,还请亲家太太见谅。”

    陈夫人忙笑道:“你们太太客气了。我这里正和你们姑娘说,明儿要去府里拜见呢。”

    她又转过身,吩咐自己的丫头:“端阳,去把咱们从金陵带回来的点心和茶,装两盒子,让高嫂子带回去,给亲家太太吃,虽不是什么难得的,也是家乡风味,亲家太太怕是也很久没吃过咱们金陵的点心了。”端阳答应一声,很快就走了回来,拿了大大小小几个礼盒。

    高进家的忙拜谢了,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史家的人,史彦请陈夫人好好休息一会儿,自己却忙着来到府中各处查看,以便能将一切都安排的更合理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雪后初晴。红彤彤的太阳照在在雪堆上,反射出耀眼的晶亮。昨天贾代善和贾代仪堆得那几个雪人,还站在墙角,笑吟吟地看着这所富贵的府邸。

    贾代善和贾代仪,约好了东府的几个兄弟,一起到城东的那块地去勘察地形,以便做出合理的设计。史彦和陈夫人坐了车,带着贾赦,贾孜和刚刚半岁的贾政,一起去史府吃酒。

    母女二人数年不见,一见面就双双落下眼泪。陈夫人笑道:“你看看这彦姐儿,见到母亲正该高兴才是,怎么掉起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婆婆的,在家里虐待她呢。”

    文夫人忙笑道:“亲家太太说哪里话,我这女儿往常写书信来,总说亲家太太对她最是疼爱的,和女儿也差不多。”

    史彦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拭拭眼泪,赶忙又换上一副笑容,拉着大侄女史杪,抱着小侄女史杉,不知道疼哪一个好。两个小丫头虽然隔了几岁,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都是一样的粉妆玉琢,都是一样的细眉大眼,再加上一模一样的衣饰,竟如两个玉女一般。

    文夫人也如同女儿一样,坐在炕上,左手拉着大外孙贾赦,右手抱着小外孙贾政,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地道:“好!好!都好!”一岁多的小姑娘贾孜,就落了单。她天真地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东瞅瞅西瞅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夫人只顾着和甄氏说话,根本没看孙女一眼。陈夫人和甄氏,此时又多了一层关系。她可是女儿的婆家姐姐啊。陈夫人这样想着,越发想通过甄氏,了解更多的甄家的情况。甄氏只得一一告诉她,一些甄家的细枝末节,诸如母亲的喜好,弟弟的幼年趣事等等。

    很久之后,史彦才发现了贾孜的孤独,她心里有点歉疚,赶忙拉起贾孜的手,塞在史杪的手里,笑道:“杪儿,你带着妹妹玩。”

    史杪懂事地点点头,扯着贾孜的小手,笑道:“妹妹,东边墙角有几朵很漂亮的梅花,我带你去看看可好?”贾孜懵懂地点点头,蹒跚着小腿儿,跟着史杪走了。

    文夫人留着陈夫人和史彦,又是看戏,又是吃酒,直到吃了晚饭之后,才放了回去。回去的车上,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史彦心中升腾。作为一个女人,哪怕夫家再富贵,哪怕丈夫再体贴,哪怕婆婆在慈爱,也是代替不了娘家的温馨的。

    晚间,贾代善回来之后,和史彦说起那块地,啧啧连声,赞不绝口。更难得的,是北边还有一股活水,将来的花园中,更是可以碧波荡漾,水流潺潺。他说,已经找了一个园林设计高手,将地形图交给对方去设计,只能年后就开工,大约明年的新年,咱们就可以在新府中过了。

    史彦满面笑容地听着丈夫兴致勃勃的谈话。此时,她的心里,已经非常满足了。

    此后的日子里,史彦一边忙着打理家事,一边和婆婆一起,开始与京城中的各官宦人家的内眷,互相拜访结交,慢慢熟悉起来。

    新春之后,东边新建的府邸,也日渐成型。一条气派的长街,被命名为宁荣街。东边是宁国府,西边是荣国府。史彦看过代善带回来的府邸的样图,有山有水,有楼有阁,有花有草,有树有石,峥嵘轩峻,气势轩昂,比金陵的府邸,大了将近一半。

    史彦嘱咐贾代善,不可太劳累了,也要偷个空,歇息一下。贾代善笑道:“哪里,有了原来建造行宫的经验,这次建造咱们这府邸,可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年底让咱们家搬进去,一点都没问题。”

第十九回 为教子贾府建私塾

    贾代善在家里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教贾赦读书。几天下来,就被儿子气得暴跳如雷,对着史彦发牢骚:“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嘴里念着书,眼睛瞅着窗外,读完了一问,什么都不知道!一本《三字经》,背三句,忘两句,到现在连十句都背不下来!”

    史彦笑道:“你倒是请个先生来教。孩子们都不怕父母,却都怕先生。还有东府的两位哥儿,也都该念书了,孩子们在一起念,只怕还好些。敬哥儿原来在金陵念了一段时间的书,这进京之后,你和化大哥都忙着东边的工程,敬哥儿也有一段没念书了。上次见到化大嫂子,她还念叨这事呢。”

    贾代善叹口气道:“这不是宅子小吗?等搬了新宅子,就请个先生来。”他瞅了一样史彦怀里的小儿子,又道:“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怎么样,要是像赦儿一样,可就气死老子了!”

    史彦想了一想,遂笑道:“政儿马上就周岁了,要不给他抓周试试?”

    贾代善点点头,笑道:“这个主意好,我这就吩咐赖全准备去!”

    赖全因为在圣驾南巡的时候,在家里成了顶梁柱,现在已经不在银库任职,而是成了二管家。更多的时候,他负责的是大爷和大奶奶房里的工作。他的妻子雨晴,更是成了史彦管家的一把好手。史彦的另外两个陪嫁丫头,月明在许配了一个小厮之后没多久,就一病而亡了;风袅也配了家里的小厮,此次进京的时候,因为要留一些家人在金陵看房子,史彦便将他们夫妻留在了金陵。

    不一时,赖全走来,贾代善便吩咐他去准备一些东西,以备政哥儿抓周。赖全忙答应了,自去准备。

    几天之后,就是贾政的周岁生日。贾源听说今天要安排孙子抓周,心内也有些期盼,故而特意没出门。他也要看看,这个与贾家的恩宠一起诞生的孩子,究竟会怎么样。

    陈夫人院子内的大花厅里,摆着一条长长的紫檀木案几,几上铺着一条大红的毡子,毡子上摆满了天下所有的各种物品:有书本,有笔墨,有算盘,有酒杯,有食物,有钗环,有药箱,有乐器,有棋盘,有金锞子,有经卷,有玩具,有微型的小弓箭……

    贾源和陈夫人,坐在两张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檀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品着手里的香茗;史彦低眉顺眼地侍立在婆婆身后,看着贾代善来来回回地在案几边走过来,转过去,不断地调整着物品的陈列位置,一会儿又抬头叫丫头:“政哥儿呢?怎么还没抱过来?”

    “来了,爷,政哥儿来了。”奶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的怀里,抱着穿着大红褂子,粉底小靴的贾政。已经周岁的贾政,面如美玉,睛似点漆,宛如金童一般。他在奶妈的教导下,不甚清晰地叫了一声“爷爷,太太”,喜得陈夫人连连答应,贾源则忙将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递在孙子手中。

    当奶妈抱着贾政走到案几前时,贾政的小手,立刻就扔下了金锞子,挣着小小的身体,就要去抓那本厚厚的书,抓了半天没有抓起来之后,他又将小手伸到了旁边的湖笔上,一抓而起,他兴奋地舞着手里的毛笔,嘴里“呀呀呀”说着什么。

    喜悦顿时充满了史彦的内心。虽然这只是一个游戏,但也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贾源更是欢喜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笑道:“好啊,我这个孙子,将来大约是要中状元的了!”

    贾代善也是满脸的喜悦,但嘴里却笑道:“老爷,小孩子随手的玩笑,谁知道能不能作数?且轮不到以后。政儿还要老爷和太太多多教导。”

    房子里的婆子和媳妇们,都忙给贾源和陈夫人道喜。

    史彦悄悄看看婆婆,陈夫人的脸上,倒也欢喜,只是有些淡淡的。她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婆婆曾经说过的,“读书好不好,倒也不打紧”的话来。

    贾源捋着胡子,慈爱地看着小孙子,又瞅一眼躲在史彦身后的长孙贾赦,满意地笑道:“咱们家本是武功出身,虽有些体面,怎比的文官家受人尊敬?故而我一心盼着我的子孙能弃武从文,今儿政儿让人欢喜。”又对儿子道:“善儿,昨天你和我提到赦哥儿的读书问题,我和东府大老爷商议过了,趁着东边正在建新的府邸,就在旁边多修一所学堂出来,请一位高明的先生,咱们家的孩子,以后都送到那里去读书。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安排。”

    贾代善忙笑道:“老爷说的是。我这就和管事的说去。”停顿了一下,贾代善又笑道:“老爷,既要建学堂,倒是越早越好,不必等到咱们搬到新府中,就可以让赦哥儿和东府的敬哥儿,敖哥儿开始读书。只恐这些孩子,在家里玩的久了,性子野了,将来不好往回收。”

    贾源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你和你化大哥商议一下,自然是越快越好。”

    一所学堂,对于浩大的宁荣二府的工程来说,只能算是小事一桩。两个月之后,学堂就已经建好。京城中等待应试的寒门学子,遍地都是。他们大都是因为上一次科举未中,又因为路途遥远,不能返乡,只得在京城借居下来,等待下一次考试。若是能在这期间,找个一个馆坐,那简直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因为不仅这三年的衣食有了着落,还可以攒下几个盘缠。最关键的,是可能还会因此结交权贵,为下一次科举打下重要的基础,也为自己日后的仕途铺路。

    这天,贾源正拿着朋友推荐给自己的几个学子的文章,在逐一比较,准备选出一个做家学的先生。一个小厮走进了书房。他打了个千儿,笑回道:“老爷,门外有一个年轻人求见,他说是老爷的侄子。叫做什么代儒。”

    哦?贾源有些诧异,这个贾代儒,他何尝不知?他是自己金陵老家一位族兄的儿子,只不过因为关系已经比较远了,又因为其父母双亡,来往甚少。可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堂侄,又千里迢迢从老家来了,自己岂能不见?

    他转过身,吩咐小厮:“让他进来说话。”

    很快,一位衣着褴褛的年轻人,就站在了贾源的面前。他大约二十岁上下,面黄肌瘦,满眼疲惫,衣服上打着补丁,鞋子也破了好几个洞。

    他恭恭敬敬地给贾源请了安,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贾源笑道:“代儒,不知你怎么想起来进京了?”

    贾代儒忙打一躬,赔笑道:“回叔叔,侄儿来求叔叔,给侄子一个事儿做。叔叔知道,侄子没了父母,家中又贫寒,我在老家,实在过不下去了。”

    贾源挑了挑眉毛,这个年轻人,说话倒是很直接啊。他笑道:“不知道你究竟擅长什么呢?”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贾代儒很平静第回答,但底气十足。

    “哦?”贾源不由得再一次笑了:“既如此,你就以‘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为题,写一篇文章我看看,如何?”

    “是,叔叔。”贾代儒回答:“不知叔叔什么时候要呢?”

    “越快越好。这里有笔墨,你写好了给我就行。”贾源不漏声色地说道。说完,他将桌子让给贾代儒,自己信步走了出来。他在庭院里,看了一会儿鱼缸里五颜六色的金鱼戏水,又在花木前,拿起竹剪,修了几株花木。退后几步,他看看自己修建过的花木,心里甚是得意。

    书房的帘栊一响,贾代儒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叫道:“回叔叔,侄儿做好了。”

    这么快?贾源有点意想不到。他走进书房,拿起桌子上的文章,几行字读下来,他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好文章!”他转过身,看着那个颔首低眉的年轻人,笑道:“代儒,你怎么不去参加应试呢?”

    贾代儒道:“侄儿参加了几次,连个秀才都没中。只能放弃了,还求叔叔给个机会。”

    贾源笑道:“正好,我在给你的几个侄子,请一位先生,不如,你就先做了这份差事吧。等有机会,我再带你上进。”

    直到此时,贾代儒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谢叔叔。”随之,贾源很清晰地听到,这个侄儿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他笑道:“代儒,饿了吗?”看到贾代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贾源忙叫:“人来!”一个小厮应声而来。

    “给你家儒大爷弄点饭菜来。还有,把你家大爷叫来。”贾源吩咐道。贾代善到了之后,贾源吩咐他带着堂弟代儒,先去东府中见大老爷,然后安排他到学堂中去,准备上好的铺盖,以及几套衣服和生活用品,拨一个小厮过去,帮着料理代儒的日常生活。

    贾代儒一躬到地,口内道:“多谢叔叔。侄儿定当不辜负叔叔的期盼,悉心教导几个侄儿,让他们有些长进。”

    贾源笑了笑,又嘱咐了几句,命贾代儒跟着贾代善走了。

    学堂建好了,如今又有了先生,贾家的几个小爷,很快就开始去读书了。

第二十回 因逃学贾赦遭鞭笞

    贾府的学堂,只有三个正式学生,贾敬,贾敖和贾赦。但是,再加上每位小爷两位书童,若干名随行人员,小小的学堂,里里外外都挤得满满当当。

    头一天,贾赦高高兴兴地去了;第二天,他就哭着扯着史彦的衣襟不肯走:“母亲,我不要去读书!我不要去读书!”

    此时,史彦正在看着奶妈给贾政喂**糖粳粥;贾孜已经吃过了饭,爬在炕桌上,摇着一个拨浪鼓,逗弟弟玩。贾政吃一口粥,抬头看一眼姐姐,时而咧着只有几颗牙的小嘴,灿烂地笑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兴奋地挥舞着,要去夺姐姐手里的拨浪鼓。

    所以,史彦的心情非常好。她轻轻抚摸着贾赦的头,弯下腰,温柔地笑着问道:“为什么呢?”

    贾赦很明显愣了一下,大概,他那颗小脑袋里,还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问。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去读书!”

    史彦又温柔地道:“不读书,总要有个理由啊。你敬哥哥和敖哥哥不是都去读书了吗?小孩子,总要读书才有长进。”

    贾赦依然在坚持不懈地重复同一句话:“我不要去读书!我不要去读书!”

    史彦的火气开始慢慢升腾,她的口气也不知不觉地严厉起来:“不去不行!”她转过头吩咐云梦:“谁是跟着赦哥儿去学堂的?叫他进来,把赦哥儿带走。”

    云梦笑道:“奶奶,吴成早就在外面等着了。”

    史彦道:“是他带着赦哥儿上学吗?”

    云梦道:“他是领头的,另外还有几个人。吴成的儿子叫吴新登,也是跟着赦哥儿上学的书童。”

    史彦点点头:“你叫他进来,我问问他。”

    吴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双腿打了个千儿,口里说着:“给奶奶请安。”

    史彦忍了火气,慢慢道:“赦哥儿不想上学,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吴成小心翼翼地道:“回奶奶,昨儿先生让被《三字经》的前面多少句,可能是赦哥儿没有背下来。先生说,今儿背不出来,要打手板的。”

    史彦转向贾赦,严厉地问道:“是这样吗?”贾赦一声不吭,默默地低下了头。

    史彦又转向吴成,吩咐道:“带赦哥儿出去,到学堂里告诉先生,该打多少只管打。”吴成答应一声,就去牵贾赦的手。贾赦嗷地一嗓子嚎了起来,挣着身子只想往母亲身后躲。吴成看了一眼史彦的阴沉的脸色,拦腰抱起贾赦,带了出去。

    门外,传来贾赦的凌厉的哭泣声和拍打在吴成身上的声音,史彦皱了皱眉,大声对窗外说道:“吴成,再不听话,你就到学堂去告诉先生,打手板翻倍!”

    门外的吴成诚惶诚恐地回答:“是,大奶奶。”

    把贾赦弄上车,吴成费了很大的劲儿。虽然这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但对方是主子,自己是奴才,打不得骂不得,还要小心翼翼地赔笑脸,说好话。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力气,他刚把贾赦放在车上,转身去吩咐车夫开车,贾赦已经趁着他不注意,一下子就从车上跳了下来,险些在地上摔个狗吃屎,吓得吴成魂飞魄散,万一这位小爷儿摔个好歹的,自己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等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学堂,听到里面已经传来了贾敬和贾敖郎朗的读书声。看到贾赦带着两个小书童来的这么晚,代儒的脸沉了下来,他对着三个孩子道:“上学迟到,打手板十下,走过来,伸出手!”两个小书童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伸出娇嫩的小手。

    很快,“啪”,“啪”的声音,就响彻在学堂内。课堂外的吴成,听着这声音,比打在自己身上还难受。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奴才命,儿子也是奴才命呢?眼不见为净吧!他转过身,招呼其他几个大仆人:“来来来,爷们儿上课还要一会儿,咱们且去后院玩会儿骰子。”几个人笑道:“吴哥,这样行吗?”吴成道:“有什么不行的?钱石,你在这儿看着几位小爷,有事去后院叫我们。”

    课堂内的贾赦,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转身就想往外跑,后面却传来一声严厉的声音:“恩侯!走上前来,领罚!”当戒尺即将敲在贾赦的手上时,贾代儒犹豫了一下,这是叔叔的长孙,自己的一切,都是叔叔给的,若是将贾赦打个好歹的,叔叔还不要疼死?这样想着,他下手就轻了很多。但即便如此,贾赦也疼的鬼哭狼嚎。

    当贾代儒又让几个孩子背昨天的《三字经》时,看到贾赦一副犯难的样子,贾代儒就没再“动刑”。

    这几个孩子中,贾敬年龄最大,基础也最好,不仅能全文背诵《三字经》,甚至连《千字文》、《弟子规》也都能悉数背下。该给这个孩子讲《四书》了,贾代儒在心里琢磨。

    又讲了一段新的《三字经》后,贾代儒安排其他孩子在课堂背诵,自己带着贾敬,来到里面套间内,逐字逐句地给他讲解《论语》。

    贾敬真的很聪明,一点就透。贾敬听得很认真,代儒讲的也兴致勃勃。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惊呼:“赦哥儿呢?赦哥儿呢?”

    贾代儒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站起身走了出来。果然,课堂里只剩下了贾敖和几个书童。原来在后院玩骰子的几个大仆人,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课堂里,满面惶恐。

    逃出了学堂的贾赦,迈着两条小腿,一溜烟儿地往家跑。他再也不想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呆了。这还是自己打出生以来,第一次挨打。手心里火烧火燎地疼着,他要赶快跑回家去告诉母亲,不,告诉母亲也不行,要去告诉最疼爱自己的祖母,让祖母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先生。

    他跑到了一个市集,有卖糖果的,有卖泥人的,有卖花帽的,有卖绫罗绸缎的。他不知不觉地被眼前的花花绿绿吸引住了。他停在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面前,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在摊主的手中诞生,然后又是一只小鸟,然后又是一匹骏马,小狗……他看的入了迷。摊主笑道:“这位小少爷,想要点什么?可以那你的坠子换。”这一句话提醒了贾赦,他一把扯下自己腰带上的一个玉坠儿,递到摊主手里。摊主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少爷,要什么,尽管挑!”

    贾赦拿了一只小猪,又拿了一个小鸟,当他正准备将手伸向一匹骏马的时候,一声惊呼在他身后响起:“赦哥儿,你怎么在这儿?!”

    他慌忙转过身,面前正是家里的下人赖全。他扔下小猪和小鸟,转身就想跑。赖全伸手将他凌空抱起,道:“好啊,赦哥儿,你是不是从学堂逃出来的?跟你的人呢?这要是被花子拍了去,大奶奶还不得急死!”

    贾赦在赖全的身上来回踢腾,口里叫着:“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赖全笑道:“小爷,这可由不得你,得亏遇上我,否则今天这篓子,可就捅的大了!”

    不远处,跑来满头大汗的吴成,他一边跑着,一边还扯着嗓子在叫:“赦哥儿!赦哥儿!”等他跑到跟前儿,才看到了正在赖全怀里挣扎的贾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赖全很生气问道:“吴成,怎么回事儿?让哥儿一个人跑到这集市上,哥儿要是出点事,你有八条命也不够!其他人呢?”

    吴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结结巴巴地道:“赖哥,哥,我——我一个不留神,哥儿就跑了,急死——急死我了。其他——其他人都分散着找——找哥儿去了!”

    等一行人心惊胆战地回到府中,赖全不敢隐瞒,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贾代善和史彦。贾代善立刻气的脸都白了,一叠声儿地叫:“拿鞭子来!”史彦忙劝道:“爷,他还小,教训几句算了!”

    贾代善道:“就是因为小,才要好好教训,不好好读书,还敢逃学。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以后不能养成这习惯!鞭子呢?!”

    云梦只得取过来一根鞭子,贾代善接在手中,犹豫了一下,轻轻抽在贾赦身上。贾赦“嗷”地一嗓子就叫了起来。这叫声激怒了贾代善,他只管噼里啪啦地将鞭子抽在儿子身上。吴成一行人,在院子里跪了半院子,听着屋里贾赦的哭嚎,脸越发地白了。

    忽然,一声怒喝在院子里响起:“住手!”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如炸雷一般,遮掩住了贾赦的哭声。贾代善顿时“皮鞭”落手心茫然,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母亲的声音。很快,帘栊一响,陈夫人就站在了屋子中间。

    她满面怒气,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正气冲冲地瞪着贾代善。贾代善慌忙赔笑道:“太太如何亲自走来?有什么事儿,只该叫了儿子去吩咐。”

    陈夫人怒道:“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亏你下得去手!”

    贾代善赶忙赔笑解释道:“太太,你不知道,这孩儿竟敢逃学!儿子也是一心盼着赦儿学好,不好好读书,将来如何能有所成就?如何能为国效劳?为君尽忠?如何能撑起咱们贾家?”

    陈夫人依然怒气不息,道:“便是我孙子不读书,将来也少不得有官儿做!既是你们夫妻看着他不好——”陈夫人转过身,叫道:“我就将赦哥儿带到我房里去,以后由我来教养!”

    说完,陈夫人袖子一甩,牵了贾赦的手,转身就走。贾代善慌忙在她身后满面赔笑地叫:“太太还请等一等,儿子还有话说……”陈夫人却像没听见一样,在众多丫头媳妇的簇拥下,已经出了院子。贾代善只能站在院子中间,看着母亲和儿子的身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史彦的心中,也开始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第二十一回 迁新居贾府客盈门

    冬月,宁荣二府乔迁新居。

    新造的荣国府十分气派。三间兽头大门,门口蹲着两个硕大雄壮的石头狮子,正门上方挂着一块熠熠发光的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东西两个各有一个角门。

    从正门进入,迎面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上砌着灰蓝色的地砖。甬道尽头是五间大正房。进入正房之后,迎面先看见的是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是金光闪闪的三个字——荣禧堂,后有又有一行小字,皆是当今圣上的手迹,写的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牌匾下方的大紫檀雕魑案上,设着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又有一副乌木联牌的对联,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同乡世教弟勋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正房中间的地下,两溜摆着十六张金丝楠木的交椅。

    这位东安郡王,就是贾家原来在金陵时,两家常常互相来往的王爷。贾家进京之后,两家依然书信来往不断。听说贾家的新府邸落成,东安郡王就千里迢迢,派了家人,特意送了这幅对联前来祝贺。

    穿过正房旁边的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上摆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有小小的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是穿山游廊厢房。陈夫人就住在这五间上房之中。

    因为是冬月,院子中的花草树木已经凋零,但也可以看出这些花草都是别出心裁的设计和布局。来年春天,必定将是一番绿荫满地,花香满院的独特精致。

    史彦的住房,在荣禧堂东侧的一个小院子里,虽然不及陈夫人的院落宽阔,但也小巧别致,另有一番幽静味道。

    家中新近又添置了若干名下人,分配到各房中,负责洒扫庭院,来回使役。雨晴和丈夫赖全,已经成了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的儿子赖大,和贾政同岁,生的也甚是机灵。本来,史彦要让代善给这个孩子取个正经八百的名字的,倒是雨晴阻止了:“奶奶,我们一个做下人的,要好名字做什么?贱名好养活,也一样能为奶奶和爷尽孝心。”

    当年在金陵买的小厮林之孝,虽然年龄还小,因人本是最机灵不过的,故而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亦成为赖大身边一个得力的帮手。赖全便将新买来的二十几个小厮,交于林之孝管教。林之孝一本正经地教导他们府里的规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对主子要怎么称呼,在主子面前要如何行礼……

    赖全在旁边看着,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捻了捻刚长出来的短须。

    搬进新府邸没几天,贾府中就开始迎来络绎不绝的客人。史家自然是必须要来的,当时与贾演贾源一起封为公爵的其他六公: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治国公马魁,修国公侯晓明,缮国公石方;还有比贾府高一等级的“四王”: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其他诸如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各位将军,各家文臣……悉数来贺。

    宁荣二府中忙作一团。为了方便宴请,宁国府中负责接待官客,荣国府中负责接待堂客。他们都带来了不菲的贺礼,珊瑚摆件,玻璃炕屏,上用的绸缎……最难得的,是北静王府中送来的四十八匹软烟罗。如轻烟,如云雾,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有一层缥缈般的韵。

    北静王妃对陈夫人和方夫人笑道:“两位夫人,这种纱叫‘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银红色的又叫做‘霞影纱’。用来做了帐子或窗屉,远远地看着,就像烟雾一样,美不胜收。这是皇上御赐的,我想着府上刚搬的新府邸,大约能用得上。”

    方夫人和陈夫人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对北静王妃连连道谢。

    北静王妃笑道:“谢什么,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家王爷常说,当年和贵府的两位国公爷一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是患难之交,是兄弟之义。原先府里在金陵,王爷日日惦记着,常对我念叨呢。”

    除了这奇妙的软烟罗,还有紫薇舍人薛家送来的两个三尺多高的“三星送福”鎏金铜鼎,造型极其别致,作工甚是奇巧,炉内焚上檀香,烟从龟鹤鹿的口中缓缓吐出。若是摆在宽阔的大花厅中,整个厅堂,都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等晚上客人都散了之后,方夫人晚上回府的时候,陈夫人便将这软烟罗分了一半,鎏金铜鼎也命小厮抬了一个,与方夫人带回去。

    送走了方夫人,陈夫人对着史彦笑道:“咱们和这薛家,也就是刚进京的时候走动过一两次,没想到人家如此用心,送来这么奇妙的一件器物,赶明儿少不得和他们多走动走动。”

    史彦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薛夫人的样貌,四十多岁的年龄,面如银盘,眼似水杏,头顶乌云高耸,梳成螺髻式样,珠翠满头,贵气逼人。

    她忙笑道:“太太,我记得这位薛夫人好像说过,和咱们家一样,也是金陵的呢。”

    “哦?”陈夫人立刻来了兴趣:“真的吗?这话我倒是没注意,来的客人太多,说些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既是这样,咱们更是要和他们家多走动了。”

    史彦笑道:“太太的五十大寿就要到了,何不就以此为契机,请这位薛夫人来坐坐?虽然太太一向不爱做生日,但一来这是个整寿,二来太太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自然应该由我们表表孝心。”

    陈夫人想了一想,笑道:“既如此,你就着手去安排吧。不过,也不必请太多人,免得人家认为咱们太张扬。”

    史彦一边答应着“是”,一边在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太太,赦儿现在正是淘气的时候,恐怕让太太劳累着了。不如还让他搬回我的院子……”

    没等史彦说完,陈夫人就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罢了,彦姐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好好督促赦儿读书的。你且回去吧。”

    话已至此,史彦只好站起来,给婆婆施了礼,便离开了陈夫人的房间。也并非是她不想让婆婆管儿子,可是——可是,听赖全说,贾赦现在天天装病逃学,现在不养成好的习惯,大了就更难改了。再说,他是荣国府的长子长孙,将来整个荣国府,是要由他来继承的,他若是不学无术……史彦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婆婆什么都好,就是因为识字不多,也不把读书当回事儿,唉……

    回到房里,贾代善正坐在炕桌旁边,翻看这几天的礼单。史彦笑道:“大爷,这是要看看发了多少财吗?”贾代善明白史彦在调侃他,也笑道:“娘子说哪里话,这些礼单,将来都是要还回去的,我只不过要做到心里有数。”

    史彦想起来薛家的事,便问道:“爷,你可知道那位紫薇舍人薛家?”

    贾代善道:“如何不知道?这薛老爷来拜访过几次老爷,我都在旁边陪客。他也是咱们金陵人氏,怎么了?”

    史彦点点头,道:“太太说薛家送来的礼物贵重,要请这位薛夫人来坐坐。下个月初六,就是太太的五十大寿,往年太太的生日,都是咱们家自己过,今年我想着摆上几桌,请几位相与之家的堂客,好好地给太太过个寿。只是不知道方不方便请这薛家。”

    贾代善笑了笑,道:“娘子只管放心请就是了,这薛家和咱们是同乡,又和老爷相好,岂有不来的?你不知道,这朝堂之中,哪里的人都有,既是同乡,就有三分亲。”

    史彦又道:“那不知道这薛家究竟都有谁?究竟该下几张请帖?”

    贾代善道:“薛家在京的,就是薛老爷和他的儿子,你只下两张请帖,一张请薛夫人,一张请薛少夫人,就是了。对了,你们当初进京的时候,不是去这些官宦之家,都走动过的吗?”

    史彦笑道:“当时走动的人家太多,又都是头一次见面,印象不太深。也有的走动了一下,也就忘了。这一年来又忙,也没再走动。”

    贾代善摇摇头,笑道:“这可不好,如何能忘了呢?娘子还是要多操心一下,免得闹出什么笑话来。”

    史彦赶忙冲着丈夫表示很服气地笑笑,心里也在感叹,这京城的圈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玩得转的啊。

    因又想起儿子的事,便道:“爷,我听说赦儿如今在太太那里住着,天天装病逃学,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我方才想和太太说,让赦儿搬回来住,太太又不同意。你说,这却怎样才好?”

    贾代善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执意如此,倒真让我们没办法。等我回头和老爷慢慢说,让老爷多管着些,也就是了。老爷也是一心要儿孙们都好生读书的,大约也不会不过问。”

    史彦听了这话,也只得罢了。

第二十二回 庆寿辰贾薛成至交

    为了婆婆的生日,史彦颇费了一番心思。这是自己嫁进贾家以来,婆婆的第一个整寿,也是第一个正式宴请宾客亲朋的寿辰。

    她请了两班不同风格的小戏子,请了几个说书的女先儿,另外又请了几个杂耍艺人,又吩咐家人采买了丰盛的宴席食材;自己又安排赖全出去,找京城中最好的银匠,用自己的私房,给婆婆打造了一尊金寿星;又命家里的裁缝,给婆婆制造两套上寿的礼服。

    遵照陈夫人的要求,她没有邀请太多的客人,只邀请了东府的方夫人和两个嫂子,母亲文夫人,嫂子甄氏,和薛夫人及其儿媳。

    正在史彦忙作一团的时候,远在金陵的小姑子贾筱,派人送来了书信和孝敬母亲的寿礼。寿礼是一尊上好的翡翠佛像,两套五彩缂丝的袍子,两套大红织金的袍子,另有一些滋补之物;书信中,除了遥叩母亲寿辰之外,还告诉母亲一件大喜事——贾筱已经于两个月前,生下了一位小姐。甄家为女孩儿取名甄诺。

    捧着女儿的书信,陈夫人喜极而泣。自己那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如今也是做娘的人了。也不知道那个和自己骨肉相连的小人儿,有没有让她的母亲受太大的罪?一边掉着眼泪,陈夫人一边道:“端阳,快去收拾礼盒,让这位大官儿(对亲戚家的仆人,委婉而客套的称呼)给你姑娘带回去。”

    一边又立刻改口道:“算了,我亲自来收拾,你去找二门上的小厮,让他赶紧找京城最好的银匠,给我外孙女打造一个最精致的长命锁,再打造两对小金镯子。”一边又对史彦道:“你去吩咐家里做针线的女人,给你外甥女做两套好点的衣服。”一边又叫:“中秋,叫你管家来,安排这位大官儿在家里住下,好生招待着。”众人都忙答应了。

    甄家的仆人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跟着管家出去了。

    三天之后,送走了甄家的仆人,陈夫人的寿诞也到了。

    薛家提前一天就派人送来了寿礼,一尺多高的一座麻姑献寿的银人之上,镶嵌着各种精美的珠宝,熠熠发光,银光灿灿,另有十二匹上好的宫用绸缎。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甚是晴好。金灿灿的太阳在天空高挂,竟有一丝暖洋洋的味道。

    东府中的妯娌两个——唐氏和谢氏,先来给婶子拜了寿,呈上了自己的寿礼,笑道:“我们太太让我们姐俩儿先来,帮着史家妹子料理料理,她随后就到。”

    陈夫人笑道:“我是弟妇,本不敢劳动大太太,只不过借这个机会,咱们娘们儿亲热亲热。彦姐儿——”史彦赶忙答应着,陈夫人笑道:“给你两位嫂子上茶,替我好生招待着。”

    丫头又走上来笑道:“回太太,文夫人和文少夫人到了。”陈夫人赶忙站起身,亲自去迎。一时,方夫人和薛夫人,也悉数进府。

    陈夫人一边安排众人落座,一边命丫头上茶,一边笑意盈盈地向薛夫人道谢:“让夫人费心了,我甚是过意不去。本不打算办生日的,是媳妇儿和儿子不依。也没请别的人,只因咱们是同乡,就只请了夫人和我们家的娘们儿几个,文夫人是媳妇儿的母亲,都是咱们金陵人,咱们说说家乡话儿,是最要紧的。”

    薛夫人笑道:“我和文夫人,也是最熟悉的。没想到是府上的亲家,如此一来,咱们就更亲密了。”

    宴席设在后院的大花厅内。头天晚上,史彦就命丫头和媳妇们在这里笼起地炕,熏上檀香,搭上暖帘,摆上十来个案几。案几上有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也有点着宣石,攒三聚五的单瓣水仙,也有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红艳艳的腊梅,摆放在汝窑梅瓶中。又在每个几上,放置着小洋漆茶盘一个,里面放着一色官窑脱胎填白茶杯,以及各式茶点。

    四位夫人,坐在上席,几位媳妇儿分列左右。

    史彦拿起戏单子,先请薛夫人点戏。薛夫人笑道:“今日有寿星在,还有文夫人在,哪里轮得到我点戏?还是请陈夫人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听。”陈夫人也笑道:“夫人是客,自然该夫人先点。”

    两个人推让了半日,陈夫人方点了一出《闻喜》,次后薛夫人点了一出《寿筵开处风光好》。然后是文夫人和方夫人,各自点了一出吉祥戏文。登时鼓乐齐鸣,台上唱将起来。

    陈夫人不免又问些薛夫人家常话。薛夫人一一告诉陈夫人:“我家也原是金陵人,老爷当年科考出身,中了进士后留在翰林院,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京城中,如今也只有我们自己,越发显得孤独。这些年来,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老爷公务繁忙,所以也很少回乡。思乡情切时,就想个家乡人说说话,有道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往常只有和文夫人走动,如今再加上两位夫人,咱们可就热闹了。”

    说着,薛夫人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儿媳妇道:“我只养了一个儿子,名叫薛颉,娶了这一个媳妇儿。儿子正在读书,也难免要走科举的路。以后还要府上多帮衬则个。”

    陈夫人忙笑道:“夫人说哪里话,薛老爷位高权重,又是皇上身边的人,只怕我们还要多仰仗府上。”

    薛夫人笑道:“咱们都是金陵人,自然要互相帮衬。我这媳妇儿当年还是老爷在家乡时,与儿子定的从小儿的亲事,媳妇家也是咱们金陵人。”

    通过和薛少夫人的交谈,史彦已经知道,这少夫人娘家姓杜,比史彦小六岁。去年年初,刚与薛家少爷完婚的。薛少夫人的身边,站着奶妈,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孩儿。

    薛夫人又指着男孩儿道:“这是我的孙子,名叫薛垄。过完年,就满周岁了。”

    陈夫人赶忙转过身吩咐丫头,道:“端阳,去取表礼来。”

    很快,端阳就拿了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两匹大红尺头,走了过来。陈夫人将金锞子塞在孩子手里,尺头递在旁边的薛家丫头手里,口里笑道:“夫人莫嫌简薄,这锞子给孩子玩,讨个好彩头,愿这孩子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高中状元;这尺头,给孩子裁衣穿。等孩子周岁的时候,我们再去府上道贺。”

    薛夫人忙推辞道:“来是与夫人上寿的,怎能又劳烦夫人赏他?真真儿过意不去。夫人还请收了去吧。”

    陈夫人笑道:“岂有此理?与孩子初次见面,怎能空了他?再说也不是什么好的,倒让夫人见笑。”

    薛夫人听说这话,只得命人收了,又命儿媳妇道:“快谢过你伯母。”

    薛少夫人赶忙站起来,笑盈盈下拜,道:“多谢夫人赏赐。”

    文夫人是早就见过这位薛家小公子的,只有方夫人也赶忙转身,回头命丫头回府去取表礼来。薛家婆媳一叠声儿地称“不敢当”,方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已经去了。

    一岁多的小贾政,蹒跚着小腿,走了过来,闹着要看小弟弟。薛家奶妈赶忙蹲下身,贾政拉着孩子的小手,咧着嘴笑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母亲和祖母,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弟弟,弟弟!”。襁褓中的婴儿,也咧着嘴冲贾政笑。陈夫人笑道:“这可惜是两个男孩儿,若是一男一女,可以给他们定门亲。”

    几个人看着两个娇嫩的小脸,两只拉在一起的小胖手,都笑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台上也唱了好几出吉祥戏文,又听了一回书,便又一个傀儡艺人走到台上,表演傀儡。贾敬、贾敖、贾赦、贾孜、史杪、史杉、贾政这几个孩子,便看到津津有味,就连襁褓中的薛垄,也看的不转眼珠。

    薛夫人笑道:“府中想的周全,还有这个玩意,倒信息新鲜别致。”

    陈夫人便笑道:“这都是我这媳妇儿安排的,我也没想到。”

    史彦忙笑道:“因想着有孩子,不过哄孩子们玩,也就不来打扰咱们说话了。”

    不知不觉之间,红日已经西沉,薛夫人起身告辞,陈夫人和史彦一再挽留。薛夫人笑道:“眼下过年了,府上也忙,等新年之际,大家都闲了,还请诸位夫人赏脸,到我家中去,我略备几杯薄酒,款待诸位。”众人赶忙一齐答应了。

    薛夫人和儿媳妇走了之后,文夫人方向陈夫人和方夫人笑道:“这薛家夫人,甚是好性儿,待人又实在,言谈又爽利,咱们又都是金陵人,以后少不得多来往,也互相有个照顾。”

    方夫人和陈夫人都笑道:“正是如此。”

    从此,几家来往不断,成为莫逆之交。

第二十三回 二次南巡危机四伏

    热闹而繁忙的新春过后,生活再一次归于平静。除了长子贾赦不爱读书,又仗着祖母的疼爱,三天两头的逃学这件事,让史彦头疼不已之外,其他的方面都还比较顺心。她闲来无事,教次子贾政一些《三字经》或者《弟子规》的句子,贾政虽然说的不太利索,也能背出来“人之初,性本善”或者“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了。

    庶女贾孜,因为亲娘瑶琴对她置之不理,视若可有可无,史彦也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待。母亲教弟弟的时候,她也在旁边听着,弟弟背错的时候,她还能及时纠正。史彦也开始教她一些句子。这小姑娘倒也聪明的紧,很快就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三字经》。史彦一边为这两个孩子的聪慧而心满意足,一边担心着被婆婆宠溺的长子贾赦。

    这天,贾代善从外面回来之后,一脸兴奋地告诉史彦一件事:“娘子,刚在书房听老爷说,皇上又要南巡了。”

    史彦忙笑道:“那这一次,究竟会是谁家接驾呢?”

    “甄家。”贾代善兴致勃勃地道:“就是咱们妹婿家里啊!”

    史彦笑道:“那你妹婿家里,这下可该忙了。”

    “谁说不是呢?”贾代善又皱了皱眉:“接驾这桩事,虽说是无上的荣耀,但也担着极大的风险,咱们家那次,吓得我几乎天天都睡不好觉,还怕两位老爷有什么毛病被挑出来,还怕圣上万一有个什么事——心神俱疲啊!”贾代善不由得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太平盛世,能有什么事?”史彦不置可否,笑着宽慰丈夫:“你想多了。”

    贾代善又摇了摇头,道:“你哪里知道,如今皇上虽然在位已经七八年了,但是据说当日,先皇原本打算将皇位传给忠烈亲王的,因为这位爷犯了什么错,先皇大怒,褫夺了他的太子封号,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如今,朝中还有不少这位忠烈亲王的党羽,这位爷,虽说手里没有了任何实权,但听说如今也不死心呢。”

    史彦慌忙摆手制止丈夫道:“悄声些,这哪里是咱们议论的事儿?”

    贾代善笑了笑:“娘子倒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这小心也太过了,如今就咱们夫妻在,且说些闲话怕什么?老爷说,圣上今儿将他和东府大老爷,还有你父亲,叫进宫中,好好嘱托了一番,他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咱们家肩上的责任大了。”

    史彦沉默了,为官作宦的,永远都有担不完的心啊!

    几个月后,圣上再次起驾南巡。这似乎与深闺中的史彦,毫无任何关系。她依然该管家管家,该教子就教子,该服侍婆婆就服侍婆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天边不断响起的炸雷,更是让心有些心惊胆战。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划破长空,穿透窗棂,使得房间内的墙壁一片惨白。史彦吩咐上夜的家人紧守门口,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她道:“你们别以为下雨就可以放松一些了,越是这样的夜,越是松懈不得!”下人们齐声允诺。史彦才放心地回房歇息。

    贾代善从书房内回来,夫妻俩说了些家常话,命丫头打水来盥沐已毕,便熄灯安歇。

    史彦刚刚朦朦胧胧地要睡去,忽然一声炸雷,又将她警醒。接着,就听到有人在急促地拍打院门,史彦刚要披衣坐起,就听见云梦在卧室门口低声叫道:“爷,老爷派人来传话,叫你立刻到书房去。”

    贾代善一惊,立刻翻身坐起,云梦已经走了进来,服侍贾代善更衣。史彦也忙又起来了,看着贾代善一边撑开了雨伞,一边急匆匆往外走,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窗外的风,继续在嘶嚎着,吹的树枝嗖嗖作响;硕大的雨点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让人心惊。她再也难以成眠,干脆又披上一件大氅,坐在灯下,拿着白天做到一半的贾政的一个肚兜,有一针没一针地扎着花。

    云梦看看心神不宁的主子,也不敢多说话,默默地端了一碗茶,放在史彦手边。

    很快,贾代善就回来了。虽然手里打着伞,但他依然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更关紧的,是他满脸焦虑,神色不安。史彦一走神,一针扎在指头上,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贾代善没顾上妻子的“哎哟”声,他急速而简洁地吩咐云梦:“快,给我准备两套衣服。快!快!快!”

    史彦慌忙问道:“究竟怎么了?这大半夜的,老爷叫你做什么?”

    贾代善一边脱着身上的湿衣服,一边道:“还记得我的前段时间和你说的那位忠烈亲王吗?刚才有人来送信,说这位王爷要趁着皇上南巡,起兵造反,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这边的大形势,老爷他们早有防备,应该能控制的住,最要紧的,是在南巡的队伍中,有这位亲王安插的几个奸细,可能会对皇上不利!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不仅朝中大乱,忠烈亲王还可能会将责任全部推到甄家身上,甄家万一被牵扯进去,咱们家也就完了。”

    “那你这是……”史彦心里也开始发慌,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要和东府化大哥赶紧到金陵去,通知甄家,做好准备,将南巡队伍中的奸细剔除掉!”贾代善回答:“派别人去,老爷不放心,万一再走漏了风声,可能奸细就提前动手了。只有我们去了。好在我们也没有官职在身,即便离了京,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云梦!衣服准备好了吗?”

    “好了,爷!”显然,正在收拾衣服的云梦,也意识到了事情究竟有多严重,声音都有些发颤。

    看着贾代善拿着包袱就要出门,史彦吩咐道:“云梦,快去将那套蓑衣也给你爷找出来披上,要不这么大雨,还不得淋病了。”

    转过身,她又对代善道:“爷,你这次去金陵,难免要找一个武将之家做帮手,王守备家和咱们交好,又是武将出身,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贾代善轻轻地笑道:“多谢娘子提醒,这一点老爷也嘱咐了,不过,我去了还要见机行事。”

    看着披上了蓑衣的丈夫,迅速消失在夜幕和暴雨之中,史彦的心揪成了一团。她有些弄不明白,做一个富贵王爷,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总是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一连几天,史彦都吃不好,睡不着,不知道丈夫这趟远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她伏侍婆婆的时候,也难免有点心不在焉。婆婆陈夫人,虽然也绝口不提这件事,可也是明显的有些焦躁不安。

    终于有一天,当史彦一大早去给婆婆请安的时候,看到婆婆脸上洋溢着一丝喜气。等她请安完毕,陈夫人屏退了左右所有的下人,悄悄告诉史彦,那位忠烈亲王极其党羽已经被拿下,在忠烈王府中,搜出来很多僭越的物品,甚至还有一件早已完工的龙袍。

    史彦不由得低声问道:“圣上不在宫中,咱们家可有权力去搜查王府吗?”

    陈夫人悄声笑道:“这还得说是你父亲,他是太子的老师,是他冒着风险,极力劝说太子,陈述利害,由太子挂名主导的这次事件。铁证如山,忠烈亲王,这下翻不了身了。咱们家这下可立大功了。”

    “那……”史彦脸一红,忍不住还是问道:“太太,金陵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陈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担忧的神色又出现在了脸上:“是啊,不知道代善在那边怎么样了。”

    史彦的心,不由得又揪了起来。

    既然京城这边已经安然无事,自己就应该去探望一下父母才是。她将自己的想法禀告了婆婆,陈夫人道:“你说的是,今儿咱们就一起过去——要不,明儿吧,你给薛夫人送个信儿,还有东府里大太太,咱们一起去史家走走——老爷说,这次是紫薇舍人薛大人跟着皇上一起出去的,代善很有可能还要去找薛大人帮忙,或许她知道什么信也说不准。”

    史彦只得答应了,拿了帖子,命人送到书房去,交给书启相公写了,给薛夫人送过去。又派了负责出门的婆子,到东府中去和大太太说了。

    第二天,史彦和婆婆,还有方夫人婆媳三人一起到了史家时,薛夫人已经在座了。然而,陈夫人和史彦,很委婉地问起薛夫人南巡的事,她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是啊,千里迢迢,此事又做的机密,薛夫人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史彦的心,未免又焦虑起来。

第二十四回 恪尽职守王公殒命

    在焦虑万分之中,史彦终于等来了跟着贾代善一起到金陵去的小厮观儿。

    这天,史彦正在家中的花厅之中,听着管事媳妇们回话,这个说要支中秋的节礼,那个说后园中夫人吩咐采买了若干菊花,要支领花木银子,一个又说支领赦哥儿在学堂里的点心纸笔银子……

    史彦心不在焉地听着,另一层担忧又掠上心头,这个赦儿,读书一塌糊涂,甚至还不如由自己随便教了教的妹妹贾孜……

    一个媳妇儿急匆匆从外面走来,笑道:“大奶奶,跟大爷出去的小厮观儿回来了。”

    荣国府中的下人们,直到最近几天才开始慢慢知道,家中的大爷带了几个小厮,出远门去了,很可能是去了金陵,至于为了什么,府中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大爷回老家去置办一些地产;有的说是家族中的哪位长辈病故了,大爷去奔丧;甚至有的说是姑娘贾筱在那边身体不太好,大爷亲自去看看。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史彦的耳朵里,她只能苦笑,捕风捉影地编排一些主子的闲话,历来都是家中仆人们最爱做的事,虽然她申斥过几次,也没有太明显的效果。毕竟,数以百计的下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就活跃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轻易出不得门去,闲的没事,就难免要东拉西扯。

    史彦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急切切地说道:“快带他进来。”

    观儿一身尘土,气喘吁吁地进得门来,还没顾上给史彦请安,史彦就着急忙慌地问:“你家大爷可平安?”

    观儿笑道:“回奶奶,大爷平安着呢,这两日就到家,先派小的来,给老爷、太太和奶奶送个信,免得家里惦记着。”

    听见“平安”两个字,史彦焦虑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吩咐道:“带观儿进去见老爷,太太。然后放他两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观儿忙笑道:“谢奶奶。”

    此时,史彦才真正有心情坐了下来,一心无挂地听管事媳妇们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这一个多月以来,因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所有的事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然有云梦在旁边不断提醒,也耽误了不少事。该好好的整治整治家中了,中秋节快到了,代善也刚好回来,得办个丰丰盛盛的团圆宴。这样想着,她又命人叫回来了置办中秋宴席的媳妇儿,吩咐她再多支领一百两银子,将宴席办的漂漂亮亮的。这媳妇儿听了这话,心花怒放,欢欢喜喜地去了。

    三天之后,贾代善果然回来了。他先去给父母请了安,才回到自己房里。史彦早已满面堆笑地站在房门口,等着丈夫。一个多月不见,代善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但一双眼睛,更加炯炯有神,身上也更加有了一种从容不迫的神态。

    史彦亲自帮丈夫更衣,等云梦打来了洗脸水,她又亲自帮着丈夫卷起袖口,将巾帕递在代善手中。此时的史彦,觉得丈夫比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更加让她眷恋。

    贾代善告诉史彦,这次南下,他们先是几天不顾休息,日夜兼程,追上了南巡的队伍,悄悄地找到了陪在皇上身边的薛大人,将奸细的事告诉他,要他小心防备,迅速找出奸细。然后又快马加鞭,跑到金陵,告知了甄家。他们本不知道王守备能不能靠得住,但甄家消除了他的疑惑,说王守备极其可靠,于是,他们又找来王守备。

    等圣驾到达金陵之后,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薛大人也已摸清了奸细的底细,及时地将相关信息传递给他们。等他们已经认为胜券在握时,禀告了圣上。却不曾想在准备捉拿奸细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走漏了信息,遭到了奸细的负隅顽抗,王守备在激战之中,一不小心被一支利箭射中咽喉,当场殒命。虽然这场争斗,远远比不上疆场上的厮杀,对阵的双方,却也死了有十几个人。

    史彦听的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在这昌明的太平盛世,竟然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一桩大事。危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危险潜伏在每一个人身边。无论是皇上,还是官宦,亦或是百姓。好在,丈夫贾代善有惊无险,她一边心里甚是欣慰,一边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欣慰,有点对不起交情甚笃的王家婆媳。

    想到这里,史彦不由得又问道:“那王家怎么样了呢?”

    贾代善叹了一口气,道:“王家其他人倒都没事,又不是在王家打起来的。那王守备的儿子王武,被皇上额外赏了个都太尉统制伯的爵位,还给了他一个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肥差。办理完他父亲的丧事之后,就要走马上任了。出了这样的事儿,皇上也没心情南巡了,立刻命令起驾回銮。圣驾走的慢,我先回来了,这几天,圣驾也就进京了。”

    史彦道:“这王公子难道不要丁忧吗?”

    贾代善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夺情’?赶紧走马上任的好,若是再丁忧三年,黄瓜菜都凉了。谁还记得他父亲今天的为国殒命啊?”

    史彦叹道:“你说的也是,可惜了这王公,为了无端的一起祸事,丢掉了性命。”

    贾代善叹口气,道:“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这王公虽然不在了,但也是为国尽忠了。为人臣子,总难免要为国为家,肝脑涂地。”

    看史彦不说话,陷入了沉思,贾代善又道:“只怕皇上回京之后,还要对咱们这几家进行封赏,老爷刚才在和大老爷商议,不能再要封赏了,咱们家已经是现在已经是公爵了,还是两位公爵,还再怎么封?太惹眼了,难免会成为出头鸟。”

    史彦忙笑道:“这倒也是,两位老爷果然深谋远虑。”

    眼看着丈夫已经哈欠连天,史彦又赶忙命云梦打来洗脚水,服侍丈夫洗了之后,让他先睡一会儿:“等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就是了。”

    贾代善冲着史彦拱拱手,倒在枕头上,就已经发出了震天响的鼾声。

    几天之后,圣驾抵达京城。随后,贾代善又告诉史彦,忠烈亲王被囚禁在他的王府之中,不许任何人去见;忠烈王府四周十二个时辰,皆有重兵把守。忠烈亲王的那些党羽,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皇上对另一个弟弟义忠亲王,也动了疑心,便将他迁居姑苏,即刻出京,非召不得返京。此外,皇上又特意颁布一道诏书,对贾、王、史、薛四家,大力褒扬,赐予重金,又在他们的原籍金陵,各赏赐土地200顷。

    贾代善笑道:“咱们家两位老爷这一推辞提升官职,连带着你娘家和薛家,也没能提升。不过,这赏赐的重金,还有土地,也抵得过了。赶明儿,说不得我和化大哥还要回去一趟,将那些土地安置妥当。”

    史彦笑道:“为什么没有奖赏甄家呢?”

    贾代善道:“甄家这次没出什么力,京城的局势是咱们两府和你父亲控制住的,找出奸细是薛大人的功劳,护驾是王大人的功劳。甄家充其量只能算是帮我们引荐了一下王家。所以,没给甄家奖励。不过——”代善停顿了一下,笑道:“甄家的财富,已经远非咱们几家可比,赏赐不赏赐的,他们也不在乎。”

    史彦想了一想,又道:“新添置了那么多田产,交给谁管理呢?”

    贾代善笑道:“这怕什么?还能找不出人来?一来东府里的三弟代仕还留在原籍,二来咱们原籍还有很多堂族,三来要找几个庄头,帮着料理,也容易的很。我们此去,就将此时安排明白。他们不过年节的时候,将田里的产物,送进京来就是了。”

    史彦忙笑道:“这样的事儿,自然是你们爷们儿去想办法,我一个女流之辈,也不过白问一声儿。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赦儿一天大似一天的,又有太太宠着,天天逃学,长此以往,如何了得?这还得你这个做父亲的拿主意。”

    贾代善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赶明儿我好好劝劝太太。”

    果然,中秋过后,贾代善和贾代化,约齐了薛家的薛颉,史家的史玄,再次返回金陵,专门督办田地之事。

    这次贾、王、史、薛四家,在金陵获得的田地,使得他们的财富,迅速膨胀,也使得金陵城中,流传起一个歌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在这次护驾行动中的鼎力协作,也使得这四家进入一种荣辱与共的状态。

第二十五回 冰雪世界扫雪烹茶

    等贾代善从金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庭院中的各色树木,早已褪尽青碧,只剩下干巴巴的枝条,随着呼啸而至的北风,被动地摇曳着;这北风刮在人的脸上,如刀子一般凛冽;后园中的池塘内,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几支秋末没有除尽的残荷,被凝固在池塘中心,再也动弹不得。下人们打造了几台小巧玲珑的冰车,没事儿就推着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在冰上嬉戏,这也成了贾赦,贾孜和贾政,最喜爱的游戏。

    史彦最初还不放心,怕一个不小心,有较薄的冰面破裂,将几个孩子掉下去。但很快,她就不再担心了。看来,她这个在南方长大的女子,低估了北方的寒冷。每次看到几个孩子在冰面上兴奋的大呼小叫,小脸通红,她也跟着满心欢喜,甚至还会生出小小的遗憾,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父亲没有搬到京城来,自己就没有机会体验这种欢乐。

    这天天气阴沉,史彦外面围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里面穿着秋香色盘金五色绣凤窄褙银鼠短袄,手上套着紫貂暖手筒,正坐在池塘旁边的亭子里,铺着白狐狸皮坐褥的椅子上,看着三个孩子在冰面嬉戏。孩子们的嬉笑声,穿越洁亮的冰面,传到她的耳朵中。时而,她看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心想可能要下雪了。

    这时,一个媳妇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笑道:“回奶奶,大爷从金陵回来了。”史彦赶忙站起身,吩咐奶妈:“将那几个孩子叫出来,给他们父亲请安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几个奶妈笑道:“把他们收拾的干净一点再带过来,别弄得一个个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奶妈们都忙笑道:“奶奶放心。”

    说话之间,史彦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回到自己房中。贾代善已经坐在小炕桌前,脚下踩着脚炉,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在不紧不慢地啜茶。

    史彦忙笑道:“大爷一路辛苦,小的迎接来迟,还请大爷恕罪。”

    贾代善抬头看看越发有了一种妩媚味道的妻子,笑道:“岂敢!岂敢!”

    史彦道:“可给老爷,太太请过安了?”

    贾代善笑道:“可不是请过安了才进来的,偏大奶奶又不在屋里。叫我好等。”

    史彦悄悄啐了一口,笑道:“悄声儿些,叫丫头们听见,什么意思!”

    正说着,几个孩子已经走了进来,齐刷刷站在父母跟前,道:“给父亲请安。”贾代善摆摆手,贾赦站在了一边,贾孜却笑道:“父亲一路可还顺利?想什么吃的,我叫我妈妈去厨房给父亲叫去。”

    “呵呵?”贾代善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这话儿跟谁学的?”

    史彦笑道:“可不是平日里听咱们说多了,自己学会的。可惜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孩子,只怕比你那大儿子强!”

    贾代善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贾赦身上,道:“赦儿,这段时间都读了什么书?”

    贾赦慌忙又站在父亲面前,道:“回父亲,我已经读完了《三字经》了。”

    “哦?”贾代善倒有些意外,眉毛一挑,笑道:“那就背一段我听听。”

    贾赦的脸上,立刻闪出一丝慌乱,但还是背了下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开头背的还挺流利,贾代善不由得连连点头,可是,渐渐地就越来越慢,最后卡在“凡训蒙,须讲究……须讲究……须讲究——”贾孜接道:“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名句读——”

    或许是刚回到家,心情比较好;或许是被女儿的机灵,温暖了心肠,贾代善看着一脸忐忑不安的贾赦,道:“罢了,回头再好好熟练熟练——下次再背不会,当心板子伺候!”

    贾赦诚惶诚恐地回答:“是!”

    贾代善摆摆手,道:“去罢,玩了这么半天了,太太也该惦记着你了。”贾赦如逢大赦,规规矩矩地施了个礼之后,退出房屋,一溜烟儿就跑了。

    窗外,开始飘起细小的雪霰,雪珠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史彦笑着问起丈夫这次回金陵的过程,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贾代善笑道:“这次咱们家和东府,还有薛家、王家、你娘家,都置了几百顷地,分成十几个庄子,每个庄子都有庄头,十几个庄子又有总庄头,咱们和东府的总庄头,是亲兄弟两个,姓乌。东府的老三,管着这两个庄头。明年秋末,你就等着好收成吧!”

    史彦摸了摸正在摆弄炕桌上的书籍的贾政的脑瓜,笑道:“纵有万贯家财,不如子女有出息。咱们家,可能要看这个政儿将来如何了。”

    说起孩子,史彦忽然又想起来了,道:“当年咱们家立刻金陵的时候,那王家的少奶奶正怀着身孕,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贾代善忙笑道:“这我倒是清楚的很。即去了金陵,我们自然要去王家祭拜王老爷,灵前有一个才两岁的小男孩儿,就是这王公子——不!如今人家是王统制了,王统制的儿子了。”

    史彦笑道:“当时我还开玩笑,若是女孩儿,就许给咱们政儿呢。这些看来没希望了。这王家的少奶奶,性子直爽的很,我甚是喜欢,若是有一个性子直爽的儿媳妇,将来倒也热闹的紧。说起来,也不能再称王家少奶奶了,王家公子现在已经是不仅是统制,还是伯爵了,人家也是不折不扣的夫人了呢。”

    贾代善道:“你若有心为政儿结亲,还怕那王家不再生个女儿?”

    史彦笑道:“这也看缘分罢了,如今咱们在京城,他们在金陵,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上呢。”

    窗外的雪霰,已经转成了越来越浓密的鹅毛大雪。史彦走到窗边,只略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便有一阵寒气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史彦笑道:“善大爷远行刚回来,就遇上今年的头一场雪,不如明儿我在花园里摆一席,一来为大爷接风,二来请太太和大爷赏雪。”

    贾代善拱拱手,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先扰了娘子的席,赶明儿我再还席。”

    一个小丫头进来回道:“奶奶,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史彦忙站起身,笑道:“你且歇息一会儿,我服侍了太太吃饭,就回来。”

    贾代善忙又笑道:“娘子别忘了给太太下请帖,我还等着明儿的酒席呢。”

    史彦并不作答,莞尔一笑,转身就走。云梦在身后叫道:“奶奶且等一等,披上这大红猩猩毡的斗篷。”

    当陈夫人看到儿媳妇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进来,便笑道:“这可是今天头场雪,就下的这么大。”

    史彦赶忙赔笑道:“正是呢,太太,我刚在房里和大爷商量,明儿请太太吃酒赏雪,也算给大爷接风了。”陈夫人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刚好明儿也没事,就这么着。”

    贾府的后园,除了接待客人的大花厅,还有一间小巧别致的暖房,坐落在山坡之上,墙壁四周埋着地炕,前后各有几个宽敞明亮的窗户,全部装的玻璃,正是为了冬季赏雪之用——即不会被冷风吹到,也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雪景。

    服侍了婆婆晚饭,又和丈夫一起吃了晚饭,史彦又赶到后院中,亲自看着媳妇儿们在这暖房之中笼起地炕。经过一夜的加热,明天这间房中,就会温暖如春。室内暖气怡人,室外白雪飘飞,这才是最惬意的时刻。

    第二天,这雪飘的越发大了,如柳絮,如鹅毛,如搓绵,如撒盐。后院之中一片洁白,成了不折不扣的冰雪世界。暖房之中,母子、婆媳、祖孙数人,看着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不远处的几株红梅,成了雪地里一抹异样的亮色。

    贾代善不由得笑着吟了一句诗:“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

    史彦笑道:“既然大爷有此雅兴,不如待小的去为大爷烹一杯‘雪水茶’。”

    贾代善也不客气,只在座位上拱拱手,笑道:“有劳!有劳!”

    史彦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拿上一个茶罐,轻提裙裾,踏着碎玉乱琼,来到红梅树下,扫了一罐子的雪,回到暖房之中,亲自扇了风炉,烹茶与众人喝。

    贾代善赞不绝口,笑道:“果然轻浮难得。我听人说,若是将这雪贮存下来,放上几年,口感更好呢。”

    史彦笑道:“这也要贮存的法子妥当,咱们并没有做过这些,怕是弄不来。”

    陈夫人品了一口茶,却笑道:“这是你们读书人爱的雅事,我倒是尝不出来,这有什么好喝的。”

    史彦和贾代善,不由得相视而笑。

第二十六回 措不及防贾演见背

    正在暖房里笑意盈盈、其乐融融的时候,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屋里的人被冷风一激,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丫头,她慌慌张张地掀起暖帘,将外面的寒气毫无保留地带进了屋内。

    陈夫人脸色一沉,正待发作,丫头已经急不可待地道:“回太太,回大爷,大奶奶,老爷刚刚来传话,让大爷和大奶奶,还有两位小爷儿,姑娘,赶紧到东府中去请安,那边大老爷欠安。”

    史彦的心里,忽然掠起一阵不详的感觉。她赶紧站起身来,赔笑道:“太太,我们去去就来。”陈夫人摆摆手,没有说话。史彦和贾代善便顷刻转回房中,换了衣服,又交代了几个孩子几句,匆忙忙出门坐车,到东府中去。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路,但车子走的很艰难,只因这一夜的大雪,地上的已经堆了有半尺多厚的积雪,车轮碾压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史彦一只手揽着贾政,一只手揽着贾孜,贾政和贾孜怀里,都抱着一个小小的手炉,他们也像母亲一样沉默,似乎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有没心没肺的贾赦,不安分地一会儿掀开车窗,一会儿掀开车帘,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安稳不下来。

    他们在东府后角门下了车,正好前来问安的贾代仪也正在下马,兄弟俩牵着贾赦和贾政,史彦牵着贾孜,一起穿过垂花门,正待走进方夫人房里,一个媳妇儿轻声叫道:“善大奶奶请这边来,老爷房里正有大夫呢。”贾代善看了看妻子,拍了拍她的手,和贾代仪一起走进房中。史彦只得随着媳妇儿的指引,牵着贾孜,走进旁边的耳房内。

    方夫人、唐氏、谢氏,都坐在耳房之中,方夫人一脸忧郁,唐氏和谢氏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地站在婆婆身边,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史彦给方夫人请安后,方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彦姐儿,你且坐下吃杯茶。”史彦看了一眼正站着的两位嫂子,不敢坐。方夫人立刻明白了,又道:“你们两个也且坐下吧,站了这么半天了。”等唐氏和谢氏都落了座,史彦才在炕前的椅子上坐下。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太太,不知道大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方夫人叹息一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昨儿晚上贪看雪,着了凉,今儿早上又发起热来。王太医正在给他把脉呢。”

    史彦赶忙赔笑道:“大太太也不用太担心了,这王太医好脉息,由他出手,大老爷即刻就能好转。”

    方夫人叹道:“但愿借你吉言吧。”

    一时,有人来回王太医去了。史彦方走出旁边的耳房,站在院子之中,拜了一拜,口内说道:“侄媳妇给大老爷请安。”房内出来一个俏丽干净的丫头,笑道:“老爷说,有劳善大奶奶了。老爷有些乏了,要歇息一下,请善大奶奶先回去。”

    史彦低眉顺眼,口内答应道:“是!”又转身回来耳房。耳房内,已经有方才伏侍在贾演身边的婆子,正在给方夫人汇报大夫诊病的过程,史彦只听得婆子口里说这些“不大好”,“发热越发厉害了”之类的话,方夫人的脸色,越发阴沉的能拧出水来。

    看到史彦进屋,方夫人道:“彦姐儿,你既请了安,今儿先回去吧,你婆婆那里,只怕还等着你。你回去说与你婆婆,让她也不用担心。赶明儿等老爷好些了,我再留你吃饭。”

    史彦也知道,方夫人此时心中不得安宁,只得劝慰了几句,带着孩子,先回了府中。天空中的鹅毛大雪,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路上的雪越发的厚,街道两边,并无一个行人。史彦悄悄将手伸出车窗外,让冰冷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手心,她不知道,大老爷若是真的有个好歹,究竟会不会对贾家形成什么影响。毕竟,这位老爷子,才是贾家的核心人物。

    陈夫人问起那边的情况,史彦按照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一回禀清楚:“太太,只怕大老爷这次要卧床一段时间了。”

    陈夫人沉思了半日,方道:“如此说来,明儿我少不得也去给他问安了。只不过是受了凉,为何会这么严重呢?代善没回来吗?”

    史彦忙赔笑道:“他亲自和太医到太医院拿药去了。只怕要等大老爷吃了药,他才能回来。”

    陈夫人点了点头,道:“你也乏了,先回房去吧,等代善回来,我再问他。”史彦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回房。

    天擦黑之后,贾代善才回来了。一进屋,史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大老爷的病情如何?”

    贾代善皱了皱眉,叹道:“不好!虽然说是受凉,但是王太医说,可能发热引起了肺病。当年大老爷在疆场上受过几次伤,有一次伤在肺部。当时年轻,没有当回事。可现在上了年纪,这次受凉又引起当年的肺部旧伤,故而这就不太好了。”

    史彦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如此说来,倒是个大症候了?”

    贾代善道:“可不是,吃几剂药看看,若是烧不能退下,恐怕就更麻烦了。我这几天,要和代仪天天过去请安了。”

    史彦想了一想,方道:“虽说我们不好过问东府的家务事,但你们也该给金陵的老三送个消息,虽说是庶出,他也是大老爷的亲生儿子。”

    贾代善忙点头道:“你说的是,怎奈大太太一直都不待见这两个庶出的儿子。也只得等老爷和太太慢慢劝她罢了。”

    不好的消息一再传来,贾演高烧不退,继而陷入昏迷状态;东府中的太医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各相交的官宦人家,得知消息,也纷纷前来探病,贾代化只能在厅中一一接待;圣上都被惊动了,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太医……

    这天,贾代善从东府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加沉重了,他对史彦道:“那边大太太想着让四弟代偲赶紧结门亲,给大老爷冲喜呢。”

    史彦问道:“可有合适的人家?”

    贾代善道:“急切之间,哪里有合适的人家?已经叫了几位官媒婆去寻访,想这一两日就有回信的。”

    又过了几天,贾代偲已经定下了亲事,姑娘是兵部一个小官儿雷典家庶出的女儿,比代偲小两岁,虽然门第上有点不太般配,也顾不上了。一旦订了亲,不出三日,雷氏就匆匆忙忙过了门。史彦又不免连日到东府中帮忙操办婚事。

    然而,这所谓的冲喜,并没有给贾演的病,带了任何转机。雷氏过门不到半个月,贾演就驾鹤西行。

    宁国府中,大门上依然簇新的大红对联,又被换上了刺目的白色对联;大红的帷幔,换成了白色的孝幔;大红的囍字,也被尽皆撕下;雷氏身上大红的新嫁衣,也换成了白色的孝服。

    贾代化将父亲见背的噩耗,上表呈递天子。天子感念贾演之功,传下圣旨,着贾演长子贾代化,承袭贾演爵位;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凡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贾代化等人一面叩谢皇恩,一面哀哀哭泣,一面命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一面又请了九十九位僧侣,九十九位道士,来到家中,为贾演做些功德超度。

    一时,宁荣二府之中,白汪汪一片,哭声连天。贾演的三子贾代仕,正在从金陵飞奔京城的路上。

    史彦也日日在宁国府中守灵,眼看着方夫人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只得好言劝慰,又因这边忙乱,便从那边府中带了各样精致小食,时常劝方夫人进补着些。

    一团忙乱的宁国府中,没有人注意到,十来岁的贾敬,对前来为宁国府为贾演超度的道士,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当年,哥哥贾敷因天花夭折的时候,他曾被送到郊外的道观避痘,从那时起,道观中的幽静,道士的诵经声,就让贾敬有了别样的感觉,总是产生莫名的亲近感,亦或还有其他。此时,这些在祖父灵前做功德的道士,再一次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听着他们的诵经声,甚至于忘了失去祖父的悲痛。

    在家中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贾演的灵柩被送到近郊的铁槛寺,只等开了春,路上的冰雪融化,贾代化等兄弟四人,再将父亲的灵柩,送回原籍安葬,并行丁忧之事。这铁槛寺,早在宁荣二公修建府邸的同时,就已经修建好了,以备家中老了人口,暂时停放。铁槛寺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庵堂,名叫水月庵,也是宁荣二府的香火。

    新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因为是孝家,宁国府之中也无任何宴席音乐,皆是闭门不出。荣国府中也减少了宴席,只与几家略近的亲朋走动了走动。

第二十七回 丁忧路代化遇老僧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贾代化上了一道表,恳请皇上准许自己和几位弟弟送父灵返乡,同时恩准自己丁忧三年。皇上大笔一挥,批了两个字,“准奏!”

    圣旨下达之日,贾代化辞别了叔父贾源,贾代善和贾代仪送堂兄堂弟一行人和伯父的灵柩到十里长亭,双方洒泪而别。

    方夫人因丈夫病逝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故而留下媳妇儿在京城服侍婆婆。

    顷刻之间,偌大宁国府中,处于了半空的状态;荣国府独自支撑,也未免感到不如以前的得心应手。

    暂且按下京城不提,如今只说贾代化一行人,晓行露宿,饥餐渴饮,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虽有路边春光明媚,却无心欣赏;虽有桥头流水潺潺,也无意留恋。只是催着轿马、灵柩,急急忙忙,步履匆匆。

    这一日傍晚,一行人来到一处荒凉郊野,前无村庄,后无行人,只在路边有一个破败的小庙。看看暮色已经重重地压了下来,贾代仲未免和哥哥商议道:“大哥,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驿站,眼看着前面也不像有村庄的样子,不如我们暂且在这破庙之中,休整一晚,明天再赶路,你看如何?”

    贾代化抬头看看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已经挂在了上空,巨大的苍穹上点缀着三五小星。一阵夜风吹来,路边的树木簌簌作响,草丛中也传出来啾啾虫鸣。仆人们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命令,拉车的马也发出疲惫的喘息声。他只能叹口气,道:“你说的是,只是看着这小庙如此局促,怎能容得下我们这一行人呢?”

    贾代仲道:“说不得大家挤一挤,实在不行,便是廊檐下也能坐卧。”领头的仆人焦大道:“几位爷,你们且在庙中歇息,我们在廊下挤一挤就是了。”

    贾代化看了众人一眼,只得道:“既如此,还劳烦焦大哥前去叫门,看庙宇中是否有人。”

    贾代仲道:“庙里没有灯光,想是一个荒弃的庙宇吧?”

    贾代化道:“还是焦大哥先去叫门,若真没人,也就罢了。”

    焦大忙答应一声,下了马,将缰绳牵在手里,穿过路边的草丛,来到庙门口,轻轻拍打庙门:“里面可有师父在?路过之人,借宿一晚!”连问三声,庙宇中无人答应。焦大正待推门进入,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传出:“门外的施主是谁?”

    焦大忙赔笑道:“师父,我们是赶路的,因错过了驿站,求贵宝地借宿一晚,明早纳上房钱,即刻就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一丝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随着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庙门吱呀一声开了。借着灯光,焦大看到面前站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他虽然满脸皱纹,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直䄌,但颌下一尺多长的雪白胡须,给老僧增加了一丝飘逸的仙气。

    老僧人上下打量了焦大一番,缓缓道:“既如此,请进来吧。”

    焦大拱拱手,笑道:“老师父,我家主人还在路边,等我去请主人过来。”说着,用手指向代化等人站立的地方。

    老僧人随着焦大手指的方向,看到那里黑簇簇的一群人,他道:“如此只怕我这庙里容不下如此多的施主啊!”

    焦大忙道:“老师父,自然是我家的几位爷与老师父住在庙里,我们做下人的,在廊檐下打个盹就好了。”

    看到老僧人缓缓地点了点头,焦大兴冲冲地又跑了回来,对着贾代化笑道:“大爷,老师父请你们进去呢!”代化回头交代了家人几句,不可莽撞,不可无礼之后,众人就一起来到庙前。家人们在廊檐下,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的食物和水,准备做饭,代化兄弟四人,走进正殿。

    老僧人手里的油灯,已经放在了香案之上。借着昏黄的灯光,贾代化看清楚了,庙里非常简陋,香案前有一个破布包着的蒲团,已经被磨的透出了内里的蒲草;抬头看上,大殿的正中央供着一位不知名的神像,威仪棣棣,怒目而视;神像的两边,有两座清秀的童子像,分别捧着一个不知名的法器;大殿的东边,有一套简单的床铺,想必就是老僧休息之处;大殿的西边,摆放着一些香烛,箱柜等杂物。

    贾代化向老僧人施了一礼,道:“打扰师父清修,罪过,罪过。”

    老僧人道:“施主不必多礼,庙宇简陋,委屈施主了。只是不知施主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贾代化忙道:“先父在京仙逝,我弟兄四人,送父亲灵柩返回原籍安葬。”

    老僧人道:“施主贵姓?”

    代化道:“弟子姓贾。”

    老僧人道:“可是宁国府贾公?”

    代化大吃一惊,忙道:“老师父如何得知?”

    老僧人微微一笑,道:“若非贾公,何家能有如此排场?”

    代化立刻明白,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僧,绝非乡野粗鄙之人,很有可能是一位隐居在此的高人。他赶忙站起身,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不想老师父竟是一位世外高人。弟子有失恭敬,老师父恕罪。”

    老僧手捻长须,笑道:“施主何必客套?贫僧虽是佛门子弟,倒也略懂一些先天演算之术。”

    贾代化听老僧如此说,忙道:“请教老师父,不知弟子前程如何?”代化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丁忧之事,乃为官作宦之人,过不去的一个坎,任你曾经再有权势,丁忧三年,再返朝堂,也不知还是不是有你的位置在了,更何况,自己刚刚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对朝廷并无半点功绩,三年之后,前程更是难以预料。若是空有一个爵位,是没多大用处的,只不过比人略富一些而已。

    老僧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自然是前程似锦,富且贵,非常人可比。”

    代化又道:“家势如何?”

    老僧人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代化心下一动,正要追问,焦大进来道:“爷,饭好了。”

    老僧人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不再言语了。

    代化不由得瞪了焦大一眼,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这时候进来。焦大看了看大爷脸上的怒气,赔笑道:“大爷,我说错了什么了?”

    代化只得道:“没什么,你将饭食拿进来——只可拿素食进来。”

    下人们立刻抬进来一张小巧精致的檀木桌子,又有人陆续将些点心,菜蔬,干果,装在银盘子里,摆在小桌子上。

    代化道:“还请老师父,将就用些饭食。”

    老僧道:“施主请自便,老衲已用了晚饭。小庙后二里地左右,有一条清溪,若是施主要水用,可自去打些来使。”说着,就站起身,坐到自己的床铺之上,打起坐来。

    代化不好再去打扰,和代仲,代仕,代偲一起吃了饭,吩咐家人到老僧说的小溪之中,又取了些清水装上。

    家人拿出行囊中的锦被,铺在大殿的西侧,让几位主子将就着安歇。代仲三人因为一路劳累,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代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僧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八个字,让他心神不宁。虽然,他在《孟子》中,早就读到了这一句话,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几个字的分量,压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窗外透出一丝灰蒙蒙的白时,他立刻就翻身坐起,东面床铺上的老僧,也已经不知去向。他心里有些迷茫,明明自己一夜未眠,明明自己没听到任何响动,老僧究竟是何时出去的?自己竟丝毫不知?

    他打开庙门,廊檐下满是或卧或坐,皆是酣睡的家人,马匹拴在树上,也大都卧在地上休息,也有几匹在不紧不慢地啃地上的青草。

    从庙宇的后面,转过来一个一身疲惫的人,代化定睛一看,正是焦大。他问道:“焦大哥,你在后面做什么?”

    焦大憨厚地一笑:“大爷,大家伙都赶了一天的路,疲倦了,我四处看看,免得有人来,或是丢了什么东西,就不好了。”

    看看焦大眼里的红丝,代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又是一夜未眠。

    代化又道:“你可看到那位老师父去了哪里?”

    焦大道:“不是正在屋里打坐吗?昨儿爷睡的时候,他还在打坐呢!”

    代化心中更加诧异,究竟是老僧凭空消失了,还是焦大没看到他出去?他转过身,此时方看到庙门上方,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木头牌匾,上面有斑驳不堪,不甚明朗的三个大字——有无寺。

    听见响动,家人们陆续醒了过来,洗漱毕,吃了早饭,开始套车,准备赶路。

    代仲问到:“大哥,这老僧呢?咱们给他什么做谢礼?”

    代化道:“一大早出去了,交代我们自行离开即可——”他又沉吟了一下,道:“这位老师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想必金银之物不能入他的眼,也罢,留下两匹布,让老师父做件僧袍就是了。”

    家人立刻拿来两匹上好的灰色绸子,代化看了有点哭笑不得。他道:“有没有棉布?”看到家人直挠头皮,代化心里也明白,自己家里,什么时候用过粗棉布?绫罗绸缎都只能算是低级的,云锦、缂丝也是常用之物。现在车里的尺头,都是沿路住在驿站之时,各地的官员赠送的,也有自己从府中带出来,作为回礼的,工艺自然更是精湛,价值自然更是不菲。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将这两匹绸子,放在老僧的床铺上。

第二十八回 保龄侯府喜庆弄璋

    荣国府中的善大奶奶史彦,这天接到了一个好消息,嫂子甄氏生下了哥哥史玄的长子。

    当高进家的来向史彦报告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史彦也禁不住替嫂子松了一口气。哥哥和嫂子已经结婚快十年了,哥哥已近而立之年,却只有两个女儿——虽然史彦私下里认为,这两个侄女儿,远比自己的两个儿子更招人疼,但儿子才是顶门立户的人啊!

    这些年,嫂子也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泪,哥哥的侍妾一个接一个地娶进门,却只有一个刘氏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小侄女史杉,其他的都没有任何动静。母亲文夫人,不好当着嫂子的面抱怨,却背地里没少和史彦长吁短叹。史彦只能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各处派人找能调理身体的好大夫。嫂子几年的苦汤药喝下去,终于换来了一个儿子。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灼热的太阳炙烤着院落,院子中的花草树木,都萎蔫不振地低下了头,知了在树枝间扯着嗓子使劲叫。史彦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团扇,一边焦躁不安地在房间来回踱步,一边问云梦:“外面的车子还没有套好?催着他们快着些!”一边又道:“尺头都包好了吧?还有政哥儿小时候穿的小衣服,小靴子,都包上!”

    云梦笑道:“奶奶,咱们史家是什么人家?还能没有衣服靴子给哥儿穿?”

    史彦道:“你懂什么?小孩子就是要穿旧的才好。一来软和贴身、不挤脚,二来能辟邪。太太特意交代了,让把政哥儿小时候的靴子,再捡几件政哥儿没怎么穿的旧衣服,包过去,快!快去包上!”又道:“太太不知道乐成什么样了?”

    云梦一边爽脆地答应着,一边手脚忙不停地收拾。

    等史彦终于来到史家母亲的院子里之后,一个丫头迎面笑道:“姑娘,太太在奶奶屋里呢。”

    史彦也不由得和云梦相视而笑,急忙又转身直奔甄氏住的院子。

    甄氏的屋里,已经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文夫人,文夫人的丫头,奶妈,家里不断来看小少爷的管事媳妇儿们……文夫人正在吩咐丫头:“小少爷睡了,谁再来就让她先回去,等明儿再来看。”

    随着文夫人的话音,史彦已经进了屋,她笑嘻嘻地叫了声“太太”。文夫人不等她多说话,立刻笑着招手道:“彦姐儿,快来看看,这小家伙多漂亮!像你哥哥不?”

    史彦从母亲手里接过侄子,果然好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他皱着小眉毛,闭着小眼睛,抽动着小鼻翼,睡得正香。

    史彦轻轻拍打着孩子,又对着嫂子笑道:“嫂子劳累着了,看把咱们太太欢喜的!”说完了这句话,史彦的心中顿时一惊,原来,床上的嫂子甄氏,脸色白的像一张纸,两只眼睛也毫无半点生气。

    床上的甄氏,声音极其微弱地道:“妹妹你坐。”

    早有小丫头端过来一个精致的绿玉杯子,笑道:“姑娘,这是早上烹制的豆蔻熟水,请喝一杯解解暑气。”史彦刚要将孩子递在奶妈手里,文夫人又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彦姐儿,我来抱着。”史彦不由得笑道:“太太,这大热的天,你歇一会儿,孩子可以放在摇篮里。”

    文夫人立刻笑道:“你说的是,老抱着,也怕热坏了我孙子——”她吩咐奶妈道:“张嫂子,你将孩子放到摇篮里,也别抱着了。”

    史彦又笑道:“哥哥可给孩子取名字了?”

    文夫人道:“你哥哥说,叫史斝。我也不懂,叫什么都好。只要是我孙子。”兴奋的文夫人,简直有点停不下来,又道:“彦姐儿,你回去还要和亲家太太说一声,赶明儿一起来喝斝儿的满月酒。”

    甄氏笑道:“太太,还早呢,再说,到时咱们肯定要给亲家太太下帖子,难能由妹妹说一声就算了?”

    文夫人道:“你说的是,我欢喜糊涂了——”摇篮里的小婴儿,发出一阵轻柔的呢喃,文夫人赶忙掩住口,悄声笑道:“罢了,咱们且回去吧,吵到我的孙子睡觉了。”

    到了母亲房里,史彦才悄声问道:“太太,我看着嫂子不大好,可是有什么问题?”

    文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嫂子身体有点出血,大夫已经来看过了,吃两剂药看看再说。”

    史彦看着眉毛拧成了疙瘩的母亲,只好转换出一幅笑颜,开导母亲且放宽心。

    一个月后,史家正式给陈夫人送来了满月酒的请帖。陈夫人对史彦笑道:“彦姐儿,你去好好准备一份厚礼,可不能让亲家太太认为我们不重视她的宝贝孙子。”

    史彦笑道:“太太不知道,那边我母亲可真是欢喜的了不得,今儿少不了又要和太太唠叨她孙子多好看,太太耐烦着些。”

    陈夫人笑道:“这个自然。”

    等婆媳二人带着家下人等来到保龄侯府的时候,府门前已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小轿子,各色马匹,各种车子,占据了侯府门前的整整一条街。透过车帘,史彦看到哥哥史玄,正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亲自迎接各位宾客。

    史彦和婆婆来到文夫人的院子,看到院中已经搭好了戏台,来回穿梭的下人们,正在不听地搬运着各色茶果,点心,到厅堂之中。

    史彦呈上给侄子准备的礼物,文夫人对陈夫人笑道:“让亲家太太费心了,还请先喝杯茶,即刻就入席。我媳妇身体有些不适,今儿不能给亲家太太请安了,赶明儿再专门去府里问候亲家太太。”

    正说着,下人来回,北静王妃,南安王妃,东平王妃,西宁王妃,镇国公夫人,齐国公夫人,治国公夫人,薛夫人,薛少夫人杜氏,等已陆续到来。史彦不免又帮着母亲和嫂子,一起招待客人入席。上面四席,是四位王妃,东边六席,是几位国公夫人,西边首席是陈夫人,然后是其他各诰命夫人——宁国公方夫人,自从宁国公贾演过世之后,就一直重病在床,故这次没来,只是派人送来了贺礼。

    厅堂外面,是满满的下人在等候吩咐,伺候上酒,上菜。各位王妃、夫人带来的使唤人等,另有一处款待。

    高进家的呈上来戏单,大家未免又谦让一回,各自点了一出吉祥戏文。登时锣鼓铙钹,二胡管弦,一起响将起来。

    各家来贺的官客,只有史锃和史玄在前院厅堂中款待,另有一班小戏,在那里服侍。

    因为嫂子甄氏卧床,史彦只能承担了嫂子的职责,来回传话,招呼下人,照顾好各位堂客。

    吃过了席,看过了戏,各位王妃、夫人,纷纷告辞。史彦这才松了口气,一歪身,就在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一个丫头端过来四份菜和一碗火腿酸笋汤,一碗绿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笑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吃点东西垫补垫补吧。”说着,将菜放在旁边的一张案几上。

    此时的史彦,确实早已饥肠辘辘,她扫了一眼四周,只有史家的仆人在收拾桌椅,便也不再矜持,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史彦取过丫头递给自己的巾帕,一边擦着手,一边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步履匆匆赶往嫂子房里。

    门口有几个媳妇儿,正在廊下坐着,看到史彦进来,都站起身笑道:“姑娘来了,奶奶刚吃了药,此时正念叨你呢,且请进来坐。”

    一个媳妇儿赶忙打起门帘,史彦点头笑笑,迫不及待地走进屋里。一进屋子,史彦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桌子上的香炉中,点着沉水香,却丝毫也遮不住这浓重的气息。

    甄氏躺在床上,一个小丫头正扶着她,在她背后撑起两个靠枕。

    史彦一看到嫂子苍白的脸,凌乱的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又赶忙换上一副笑容,坐着嫂子的床边,拉着嫂子的手,笑道:“嫂子气色好多了,再将息一段时间,只怕就大安了。”

    甄氏无力地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道:“妹妹,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拜托妹妹。”

    史彦忙道:“嫂子胡说些什么?哪个女人生产之后不要躺上几天?这不是什么大事。嫂子且放宽心,有了斝儿,嫂子就等着喝‘媳妇茶’吧。”

    甄氏又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让房内的人都出去,这才又道:“妹妹,你是个有福的。嫂子比不了了你。将来若是没了我,你哥哥难免还要再娶,只是苦了斝儿,太太已经年迈,恐怕也没有太多精力照顾斝儿,嫂子恳求妹妹,将来多照顾斝儿一二,嫂子死也安心了。”

    听了这话,史彦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打在自己手上,也打在她牢牢攥着的甄氏手上。她道:“嫂子放心,斝儿我一定当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

    甄氏将手抽出来,又轻轻地拍在史彦手上,史彦郑重地点了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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