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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缘浮图全文阅读

作者:烟雨江南     道缘浮图txt下载     道缘浮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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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缘浮图名词解释

    【建木】

    矗立在大陆中央的神木。树干笔直入云,离地百仞都没有分支。建木又有世界树之称,据说其根系即大地起源,分为九个部分,延展生成天下九州。青、扬、冀、雍、荆、兖、禹、西、鄂。

    【道典】

    据传与此世界同时诞生的一部神秘古书,记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和规则、过去和未来。道典安放在建木第一层树冠里,每个能翻开它的修士看到的内容可能不尽相同。

    【战法同修】

    修炼术语。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开悟见性,方得神通。得神通者,才算是真正一脚踏入道途。神通又分为小神通和大神通。

    【修炼体系】

    规则:战修方面的力量,法修方面的境界和重位并不完全等同于综合战力,很多时候力量属性的生克,又如法器、秘术等外力因素会极大左右战果。

    战修力量:未入流、三流、二流、一流、超流、后天。战修用兵,正兵七,奇兵十三,分为珍兵、至兵、灵兵、仙兵、神兵五等。

    法修境界:修士、上师(六重位:离、净、降、觉、舍、定)、真人(四重位:下、中、上、天)、尊者、君。法修用器,器分珍器、至器、灵器、仙器、神器五等。

    【浮图榜】

    建木树身显示的一张人名榜单。

    道典中有浮图其名,意为强者榜。得神通的修士均可自号,然而惟有浮图榜上显示出来的才是得到世界规则认可的大神通。

    人们对浮图榜的原理知之甚少,也至今没有哪个大能修者从道典中了解到进一步的详细信息。

    一般来说,强者参加建木大会,并得到浮图认可后,名字会自动上榜。偶尔也有强者不曾在大会上露面,或者隐藏身份参加大会,然后在榜上爆出来的。

    若要进入建木直接连接的大秘境探索,部分需要榜单资格。

    最近浮图榜上,此世界亿万修士中得以入榜者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而已。

    【四门七派】

    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修士势力,浮图榜上的四君二十七尊者,除五位尊者自成一体外,其余都是四门七派中人。

    【四君】

    元会门:厌离君,所修道位:观苦见厌,故断惑离染。

    小有门:青华君,所修道位:青帝芳华。

    星极门:北宸君,所修道位:北落星辰。

    诸生门:布天君,所修道位:布天之德,无量度人。

章一 裘马轻狂 上

    建木在都广,天人所自上下,百仞无枝,倾盖为云,盘错根系九分,以应天下九州,盖大陆之中也。史载,其玄华之光凝而不散,不荣不枯不实,至今已三千三百年。

    ——《道典•原道训•都广》

    雍州位于大陆北中部,从被称为世界北极的服玉山脉开始,西止于黑水,东接冀州,南望建木,有大河名荒,自雍州境内东西横贯而过。

    ——《道典•地形训•雍州》

    玉京,背靠服玉山脉最南端的余脉采津山。此城建立于一千七百年前,最初只是一个供采玉工人、玉匠和玉石行商歇脚的小镇,因出产的名贵美玉“摇津”是修者炼器的上品材料,就此逐渐繁荣起来。数百年前,玉脉渐渐枯竭,城市也从鼎盛开始衰落。然其凭籍位于黑水和荒河交汇处的优势地理位置,着力发展货运和贸易,又再度繁华。

    ——《雍州地方志•玉京》

    雍州玉京,繁华通埠,正是春夏交替季节。

    大雨后的天色,明亮中带着通透,干净得就像新生儿的眼睛。

    离码头最近的西城门向来热闹,即使在雨中都行人不绝,此刻雨停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显得有些拥挤。

    西门入城大道两边的店铺满是客人,人声嘈杂,伙计们努力往外挤,手里高举着下雨时收进来的招幌,想要找个空隙给支楞出去。

    而已经站到门外的伙计则研究着,怎么在人来人往中妥帖地把门前摊重新支起来。

    忽然不知何处,有人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燕爷来了!”

    只见整条街道上,无论店家、客人还是行人齐齐一个停顿,如在水面投下一颗分水珠,原本铺满路面的人流从中间分开,翻涌着卷向两边。

    西城门外,一道红光挟着白云自半空落下,踏上地面时,一记清雷般蹄音,近在咫尺的城楼都像是微微一晃。竟是能御空飞行的灵兽?!

    就在这片刻驻足间,依稀可见,骑手是个少年,一袭红衣,袍袖翻飞,恍如烈焰升腾,身下灵兽皮毛色白若新雪,细密如云雾,远望犹似云蒸霞蔚。

    随即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起落之间就冲出足有十丈长的门道,朝着入城大路奔去。

    待来人背影只剩下个黑点,西城门外又狂奔进来一队蓝衣武士,清一色骑着黑项背棕的地行兽,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就这样向前冲去。

    城门边的驿站小广场上有家茶铺,地方只够摆五张方桌,十几个条凳,生意却是红火。大多是才从码头上下来的外乡人,长途旅行后喝口茶歇歇脚是件惬意事儿,初来乍到的还能顺便打听下风土人情。

    这时茶铺里也是人头济济,几个熟络不熟络的,皮肤麦色,一看就是常年出门在外的旅人,在那里低声交谈。

    “这架势,有大事发生?”

    “哪能啊,真有事,阿猫阿狗的还敢把爷的名号叫那么响?”

    “兄台少见多怪,哪个城市没几个……咳咳……人物呢?”

    “……这……异兽能在城里这么跑?”说话的人,口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大陆最东方的扬州,他声调略高了点,于是前后桌都有人转头看过来。

    “什么异兽,那可是灵兽,云梦骥听说过没有。”靠门一桌上就有人讪笑,“玉京和其它地方的规矩是一样的,不管人还是兽都不能御空,没看燕爷在城门外就落地了。”

    这句话立时带起来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大陆上的城市都有防备魔物的御守法阵,无论修士还是异兽皆不能在城市范围内飞行,这是常识。即使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人、尊者也不会故意打破规则。

    发问那人一窒,显然他担忧的是异兽会不会踩伤人命,可不是连城市禁飞都不知道的乡巴佬。

    就在这时,前方街区隐约传来惊呼声,仔细听,夹杂着一些重物倾倒、人群奔跑、还有一两声地行兽的嘶鸣。

    若有人一直在高处观察那两波骑者,就可看到这样一幅街景。

    先行的红衣少年,虽然在城中不能飞行,但每一次起落轻盈如雪落,准确地从人群空白处跃过。

    可后面那队蓝衣武士就没这么好的本事了,长街前半段惊险万分踏过,后半段的人群听到消息迟,避得也慢,一连掀翻好几处摊子,滚倒数名行人,万幸的是无人被地行兽直接踩中。

    茶棚里众人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动静是纵马惊了人群,大多现出了然之色。

    那扬州人动了动,像是又有什么话要说,旁边的同伴突然伸手拽了他一下。

    先前讪笑那人,眼珠一转,略提了提声音,道:“诸位离家在外,家中老母贤妻幼子所求无非平安二字。故而每到得一地,且谨记‘入乡随俗’四字。”

    有人听得有些意趣,就接着话头问:“玉京又有什么乡俗?”

    那人笑眯眯,打开桌上的包裹,里面是两片巴掌大小方形金石木,一柄黑底描金边无字折扇,最后拿出来一个小钵,上书“财从口里出”。

    众人恍然,这原来是个说书人,于是有往钵中放铜币,叫道来一段的,也有扎着手不给钱,却拉长耳朵准备听一听的。

    说书人并不计较,金石木在掌中灵活地翻了一转,打出铛的一声脆响,开始娓娓道来。

    “如今凡在外行走的,到得一地,皆要记得去抄一张‘平安符’,亦即各城修道有成、极尊极贵的仙家门派和姓氏,若连这个都不知,只怕不经意冲撞了,又怎能趋吉避凶,平安求财呢?”

    “本城还好,不是修士之城,没有仙门驻扎,又是通商大埠,因此规矩不多,行事活泛,只要记住涂、付、燕、陆这四个姓氏的大族名门,也就够用了。”

    说书人又细细说了那燕爷的来历。

    与燕开庭本人方及弱冠的年纪比起来,这尊称有些老成,实是因为他的身份,乃雍州著名匠府“天工开物”的主人。老府主已过世,因此燕开庭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和涂家二公子涂玉永、付家大公子付明轩、金谷园商会玉京座主陆离并称“玉京四公子”。

    说书人口才便给,风土人情说得动听有趣,提到真人真事,则不免春秋笔法。不过那位性情狂放不羁的燕爷,点花魁、养舞姬、好华衣美食,这爱好怎么听都是纨绔的意思。

    守着茶水炉的掌柜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耳边那些声音不管是忧民的、暗讽的、别有所指的、借场子卖艺的,他连眼皮都不掀动一下。

    掌柜面前排开十多只盛满大麦茶的海碗,旁边放了个装铜币的小簸箩,任由客人自己动手取水扔钱,不到海碗用光,他是不准备睁开眼睛的。

    忽然掌柜打了个激灵,他仍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只掀起眼皮,撑开一条缝往外瞧。

    不知何时,茶棚里除了说书人,就只剩角落一个布衣少年。这未免有些奇怪,茶客大多只坐一碗茶功夫,前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此时近午,本是人流高峰,也该不断有新客进来才对。

    除非……

    掌柜从半开半合的眼角飞快往外面瞥了一眼,除非外面小广场有人拦着,不让人进茶棚。谁能在城门口,如此不动声色地控场?

    掌柜似乎是打定主意,就不把眼睛睁开,权当自己睡着了。

    这时,布衣少年起身,走到说书人桌前坐下。

章二 裘马轻狂 中

    这名少年外表也不过弱冠年纪,容貌清俊温润,身形颀长修美,气度和煦雍容,让人直接忽略了他的平民衣着,仿佛面对着一名身处华堂的贵公子。

    说书人额头上已有可见汗珠,他早就发现茶棚人流变动的异常,也不是不想走,而是双腿稍有移动,哪怕还坐在凳子上并未起身,只要动作幅度略大些,就会感觉如拔足泥沼般艰难。

    这显然着了人家的道。

    然而他也算是一脚踏入道途的上师境净阶修士,到了现在,就连困住他的是奇门法阵还是神通秘法都不得而知,也是栽到家了。

    布衣少年先开口,他神态温和可亲,就像邻里闲话家常,“方才足下说玉京不是修士之城,可见是有门派的。只不知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顿时恍然,然后汗出得更多,整条背脊都湿漉漉的。布衣少年第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哪里露出不同于普通人的马脚。

    道典记载,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强身健体,稳固意志,以抵御魔害、兽潮之祸,保卫家园。

    无论哪门哪派,修炼的底层规则都一样,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

    战修法门源自兵武,正兵七,分别为拳、剑、刀、枪、锤、斧、棍,又有钩、鞭、拐、镰等奇兵十三。战修达到后天巅峰,可一击开山,一刀断流。

    法修则讲究立地而悟,因此法门众多,颇有大道三千的意味,其中丹、符、阵、乐、器五个大类流传最久最广也最成体系。

    修炼有成既得神通,可称上师。既见大道,称真人。既触大道,称尊者。而千万大道,择一行之,有望独成一道者,尊为君。

    但是修炼之事行易,有成却是难上加难,大部分修士终其一生,也领悟不了哪怕一门小神通。即使在战修领域站上了后天巅峰,若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仍然触摸不到大道门槛。

    矗立在大陆中心的浮图榜上,最新名单亦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也就是说,此世界亿万修士中仅此千余人得大神通。

    青华、厌离、北宸、布天四君,二十七位尊者,以及千余真人。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方之雄。

    而不在榜上,又得小神通的真人约数千,上师约数十万,如此而已。

    由此可见,说书人一句不是修士之城,无意识地露出他迈入大道门槛后,俯视普通修士的心态。得神通者,哪怕得的只是小神通,也是对大道的领悟上了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台阶,眼界自然不同。不少人再回过头去看普通修士,就有了非与吾辈同类的眼色。

    而所谓修士之城,也是修道门派内部区分驻扎城市和其它城市的一种说法,并无明文分类。毕竟门派的势力范围虽动得不频繁,可若以百年千年为时间单位,还是会有变化。

    就像玉京,在数百年前玉矿尚未枯竭时,也是有门派进驻的,繁华之处又与现在贸易和货运枢纽的景象不同。

    然而说书人汗出如浆之余,还背上生寒,却是因为布衣少年最后那个仙师的称呼。

    道典中曾描绘上界金银铺地,宝树夹道的盛景。与上界同生共寿者,谓天人,下界道法大成,得入上界者谓仙。普通修士对有神通的修士自然只有仰望的份,仙师的尊称由此而来。

    可那布衣少年悄无声息困住一名上师境净阶修士,又该是何等人物?

    净阶在上师境六重位中只是第二,但是说书人职业特殊,经验丰富,自身神通是洞察隐匿一类的,要让他不明不白地栽这个跟头,至少得高三个小位阶以上。

    即使布衣少年是借他人之力,能驭使高位上师的,他本人身份不是极尊就是极贵,这声仙师就叫得讽刺之意十足了。

    说书人涩然道:“不敢,不敢……”

    他飞快转着念头,斟酌要出口的话,对方却显然不打算和他绕圈子。

    布衣少年屈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道:“我姓付。”

    布衣少年的语调始终如一,并无着意之处,说书人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就像头颅被扣进大钟里,又有人在外面以撞木敲击。

    这个姓氏,这个形貌作派,让说书人突然想起一人,顿时原本发冷的脊背,从尾椎麻到头顶。“您……您是……付首座!”

    布衣少年落落大方地道:“付明轩。”又问了一遍:“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脸色煞白,再端不住得神通者应有的风度,站起来,执弟子礼节,深深一揖到地,“在下秦江,观风阁内门掌事。”

    观风阁,虽然还排不进四门七派之列,但也是大陆上有头有脸的知名势力。

    该阁不以武力见长,触角却是伸遍九州大地,网罗大批贩夫走卒,行脚客商作为“消息子”,又独有情报传递手法,消息极为灵通。因此观风阁的首要产业就是买卖消息。

    付明轩端坐如仪,微微一笑道:“我那兄弟做了什么?居然劳动鼎鼎大名的‘风使者’亲自来抓他错处?”

    秦江原本就白惨惨的脸一青,神色更加难看。

    任观风阁再消息灵通,也无法得到四门核心弟子资料。他又怎会知道,四门之一“小有门”新生代首徒付明轩,居然出身玉京,还貌似和这个燕开庭关系亲密。

    秦江知道今天回答得一个不好,就是一桩祸事,他也光棍,看清形势后,并不多做哀求缓言之态,只原原本本,不删不减将事情说明。

    他是受人请托,在方才茶棚里那位扬州来客面前,宣扬一下燕开庭的纨绔行径。那外乡人是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的少东家,刚刚成年,正在游学各地,一方面增广见识,一方面考察各地供应商和潜在协作伙伴的产业情况。

    话说到这里,此事看起来就是一桩商业竞争的常见手法。

    事实上,观风阁虽然贩卖消息,却几乎不接那些需要动手的活。秦江这次路过玉京是有公事,消息交易完成后,对方提了这件请托,中间人是他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又只需在出城路上耽搁一刻钟功夫,就顺手应了。

    秦江原本只将这看作是个严重一点的恶作剧,又亲眼看见燕开庭当真闹市纵马,那么给一个地方纨绔添点堵,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非修士城市里,都能与那些名门的长老平起平坐,根本不惧燕家事后追究。

    谁知道没碰上正主,却一头撞在眼前这尊大神手里。

    不过秦江在此关头,仍是谨守行规,虽说明了事情始末,却不肯供出委托人和中间人的姓名和身份。

    付明轩倒也不为己甚,只问明请托方是东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行。

    然则这种铺面多如牛毛,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家的外围势力。若顺着燕家竞争对手的线追下去,或许能扒拉出来几个嫌疑者,只不过是不是障眼法就不好说了。

    “接下来就请秦上师到舍下做客数日,也算我们在玉京相遇的一场缘分。”付明轩嘴上说得客气,却改变不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式。

    秦江早有心理准备,明白自己这次恐怕无法轻易脱身,“小有门”核心弟子出身地这种消息,哪是那么容易听得的?他也不做多余挣扎,应下后就往门外走去,那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

    付明轩坐在原地没动,像是还准备再待上一会儿,“秦上师知道这玉京城里,还有其他有趣的事吗?”

    秦江停了一停,道:“左上三,右四。”

    付明轩本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秦江真给了他一个答案。

章三 裘马轻狂 下

    茶棚左侧是一家品级不高的饭店,但这个位置的客流量大,也造了有三层高。第三层全部是雅座包间,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雅座里基本没有什么人,右边第四间也是空着的。

    以付明轩的修为,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全在他耳目之下,最初清查周边时,并没发现异常。但既然秦江说了,那应该就有些什么。

    秦江在观风阁地位颇高,能认出很多特殊人物,肯定是看到了哪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付明轩心念一动,意识再次扫过。

    此刻饭店整个第三层楼都没有客人,连跑堂伙计也一个没有。不过得了提示,他又重点关注,就发现那个房间并非空无一物,有个隔绝声音和气息的法阵在运作。

    这个法阵不算什么高级术法,都没有隐匿自身的功能,更多像是块告示牌,向外界表示出一个不想被打扰的意思。当然对一般人是足够了,普通修士除非走到房门口,否则离开十多米就觉察不到了。

    法阵的特征很鲜明,显然使用者并没想如何掩饰身份。付明轩意识一动,叩关而入,果然法阵里一道意识开关而出。两道意识一个触碰间,就互相明了了对方身份。

    这种驿站饭店的包间除了清净,就没什么优点了,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这一间也不例外,泥墙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粉,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八人方桌和配套圈椅,样式是仿的青州“瑶台”高级款,可用的木材就差多了。

    房间里坐了四名男女,都颇年轻,均是姿容出众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身上的服饰和携带的器物低调讲究,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是名门子弟。坐在这简陋的小屋中,让人脑海中立时跳出蓬荜生辉四字。

    上座是一名年轻男子,高大英俊,肩宽腰挺,气度从容不迫又不容置疑。这是久居人上,又执掌重权的人物才有的威势。

    他手中拿着个白瓷茶杯,却一次也没放到嘴边,进屋之后也很少说话,一直在听三名师弟师妹聊天。这时忽地抬头,道:“被人发现了,走吧。”

    两名师弟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惯了,当下亦无二话,利索地站了起来。

    在场惟一的女孩子年纪也最小,闻言却是奇道:“这种小破地方,也有人能隔空发现大师兄的符阵吗?”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问:“时间到了没有?”

    右边一名身量瘦长的男子恭敬回道:“上船地点在玉京城区东南的仙迎桥边,此时过去,正好是约定时间。”

    “‘花神殿’谈事就谈事,干嘛约在花舫这种地方,都是庸脂俗粉,有能看的吗?她们还真把那个……那个……当自己的正经营生啦!”

    女孩显然对要去的地方有很大意见,俏巧的嘴角弯成一个向下弧度,还带点婴儿肥的双颊气鼓鼓的,娇憨面容宛若半含半放的栀子花。

    左边的男子颇为活泼,当下就逗她道:“那个是哪个?那个又哪里有差了?风月之道可也是三千大道之一,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两人正笑闹间,抬头看到为首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出房门,赶快急急跟上。

    茶棚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仍只有付明轩和掌柜两人。

    付明轩坐在桌前,微微敛目,像在思索着什么。这时他从沉思中回神,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道:“店家,打扰你今天的生意了,付府会赔偿所有损失。”

    掌柜没料到付明轩会客气至此,再也不能继续装傻,连忙跳了起来,行礼道:“付郎君,小人这档生意实是金谷园名下,您与陆主多年交好,这点小事,小人若还敢拿您的钱,回去可不好交代。”

    付明轩略略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微笑道:“原来这里是被金谷园收了,那就烦你回去给陆离带个话,我改天去拜访他。”

    掌柜满口答应着,恭恭敬敬将付明轩送出门去,直起腰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今天这都什么事啊,难不成玉京城要变天了?”

    玉京城有条碧水,逶迤穿城而过,宛若美人腰间的一道玉带。

    这是一段人工水道,建城之初,开了这条运河,从大荒河引水入城,既是护城法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用于城市日常生活所需。

    城区东南仙迎桥所在的这段水面最为开阔,风平浪静的内河又最适合行驶观光游船,经年累月经营下来,连同周边城区一起汇聚成了如今的烟花地温柔乡。

    仙迎桥名为桥,其实是固定栈桥,百丈飞檐长廊,花灯琳琅,曲折延展于水岸间。城里所有花舫都在此地迎送客人,一到晚上,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满旖旎气息。

    白天的这段岸道格外清净,建筑群落的另外一边就是喧闹的城市街道,更衬托出这个日夜颠倒地方的一刻宁静。

    阳光照在白石路面上,泛出淡淡七彩光芒,长长柳树垂条在微风中,轻柔拂过岸崖和马道。

    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一袭红衣如在云上飘来,一个骤停站在栈桥入口处。

    云梦骥不亏神骏之名,如此高速之下乍然止步,全无半点勉强,还伸长脖子轻松地打了个响鼻。

    骥背上的少年也没受这急奔急停影响,他坐姿懒散随意,缰绳从头到底都松松搁在膝上,就像坐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半空中,他浓朱色的衣袍还在高高飞扬,然后缓缓飘落,恍若一团不灭的燃火。

    燕开庭随着云梦骥的响鼻,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人一兽在这瞬间神态出奇趋同。

    如果细看,会发现这位玉京著名纨绔的容貌不差,五官端正,轮廓英毅,只可惜全被一副多日未睡醒的惫懒模样弄得半点气质不剩。反而最显眼的是肤色苍白无光,眼下青痕明显,结合他在外的名声,直疑似酒色过度。

    燕开庭懒懒抬手,抓了抓后颈,然后往栈桥那边看去,不由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时那群蓝衣骑士,他的伴当和随从们也声势浩大地奔到,看见空空如也的栈桥,众人也是脸色各异,变了又变,很像调了色的画布。

    一个脸型瘦长的青年当先叫起来,“怎么回事!漪兰舟的人呢!”

    旁边一个身量矮小的缩了缩脖子,“李哥,是不是过时间了?”

    “哪能!”被叫李哥的大名李梁,在燕开庭的伴当中有点地位和小威望,今天与漪兰舟的花魁之约就是他从中牵线,出了这样的纰漏,他是最着急的。

    要知道,燕开庭最近热烈追求漪兰舟临溪大家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章四 履舟漪兰 上

    临溪是近两年在西州崛起的琴艺大家,到本城才三个月,以其绝世姿容和文才琴技已隐隐有了玉京城第一美人的势头。

    可惜美人大都独立特行,这位书寓大家也是如此,想上她的花舫,只有珍宝金银是不够的,还得讲文论道有所长才行。

    讲文姑且不说,九州大陆上,南方文风鼎盛,北方整体都差了点意思,玉京城里也没几个像样的文人名士。论道却是每个修士入门时都要学的,那是法修的基础。

    当然想和美人论道,只有粗浅入门常识是不够的。按理说,燕开庭已是上师境修士,即使只是第一重离位,也算初窥道境,与普通修士相比应是绰绰有余。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燕开庭可能是少有未曾领悟自身神通的上师境修士了。

    燕开庭天生神力,八岁时就能与苦修三十年的战修在力量上抗衡。身为燕氏血脉,又与“天工开物”镇府之宝灵兵泰初锤极为契合。十五岁那年,在一场意外中,泰初锤变成了燕开庭的本命兵器,他就此迈入上师境。

    凡是兵器到了灵兵级别,都自有神通,燕开庭的“光阴百代”就是泰初锤所具有的神通,偏偏还是一个大神通。

    燕开庭的经历说起来只能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悟性高不如运气好,天赋强不如荫庇厚。

    多少上师,甚至真人都难找到合适的本命兵器,更不用说炼化和温养过程何其漫长和艰难了。燕开庭竟然无视境界,直接结契灵兵,别人至少走几十年、布满无数坎坷的路,被他这么轻轻松松一步跨了过去。

    就算他从小到大都有不学无术的名声,在道法领悟上一窍不通,哪又怎么样呢?

    拥有泰初锤的燕开庭,神力天赋如虎添翼,仅力量一项,就不是普通修士接得下来的。神通则不管来路如何,都稳稳站在上师境的门槛里边,在这玉京城中,也就比几个名门核心子弟和那些资深长者差一点而已。

    只不过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在美人面前就成了问题。让燕开庭论道,简直就是要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做一篇文采斐然的歌赋般为难。

    从临溪在玉京正式露面的第一场宴会后,燕开庭已在她那里吃了无数闭门羹,就算公开宴会上得以共处一堂,美人也对他丝毫不假颜色。

    主人有了烦恼,伴当自该效力,李梁本就长于钻营,被他终日奔走营且,得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据说是有临溪参加的一次私人小聚,所以也不排斥多增一名客人,毕竟燕开庭的出手可是极为大方的。

    临溪大家视金玉为粪土,经营花舫的却不能只吃西北风,况且燕开庭是正儿八经的匠府主人,和那些没有实权的世族子弟还不一样,在玉京的地盘上,太过不给他面子也不是个事。

    谁料临到头来,仍是出了纰漏。

    李梁额头汗都快下来了,他看过计时器,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正好好卡在约定的时间上。若是漪兰舟的人已来过,没看见人,于是等也不等就走了,那就太冤枉了。

    因为今天燕开庭是从邻城赶回来的,在城市法阵之外,广大荒原上凶兽横行,他们一行人身手都不错,并不担心行路安全,可若遇到凶兽,还是要费上一番手脚。今天就是如此,碰到一小队群居的凶暴兔,耽搁了一会儿。

    就在李梁打算叫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嗤笑。

    那声音虽然充满了明晃晃的嘲讽之意,却不掩音色的悦耳动听,尤其是尾音犹如一弯清泉撞入潭水,有种荡气回肠的空灵感。让人不由遐想,声音的主人若好好开口说话,该是如何令人陶醉。

    李梁方才有些着恼,喝骂已到嘴边,一转头看清来人,立时变成一只缩头鹌鹑。

    旁边一棵老榕树的繁茂树冠中,有一名少女冉冉跃出,身上的衫裙翠绿欲滴,仿佛是从满树新绿中幻化出来的精灵。

    少女一双明眸如秋水般动人,腰身盈盈一握,挂了把宝光流溢的配剑,杀器的坚硬凛然与腰线的柔美娇软,对比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少女嘲弄地道:“你在等漪兰的船?不用浪费时间,我已经让她们滚了。”

    燕开庭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喂,付明鸢,我记得你才十八啊?怎么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专坏人家的好事?”

    付明鸢脸上薄泛怒色,却是花容不减,更添几分炫目风韵,“燕开庭,你好歹有点出息吧!什么大家,架子摆到天上去,不也就是一个伎子而已……”

    燕开庭打断了她的话,无精打采地道:“付明鸢,你现在像我的娘了……”

    付明鸢胸脯起伏,深吸一口气,手按上了剑柄。

    燕开庭还没怎么样,他身边的伴当和随从大多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尤其是李梁,明显心有余悸地往后方又缩了缩。

    这位付家的二娘子和燕开庭从小就是冤家对头,每次都是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即开始动手。他们两个都是上师境离位,燕开庭的道法是大神通,可付明鸢剑符同修却是扎扎实实的本事,又不可能互下死手,打了也是白打。

    但是付二娘子奈何不了燕开庭,拿他们这些伴当随从出气可一点没有问题,就算他们有人修为比她高,敢还手吗?所以,同样的,打了也是白打。

    眼看又要上演例行一战,突然随从里有人嘟哝了一句,“咦,船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宽广河面上驶来一艘外形如兰绽放的船楼,顺风顺水间,数息就能靠岸。

    而此刻众人才发现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三男一女,衣着姿容皆出众,佩在外面的法器和兵刃都不是凡物。

    付明鸢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刚才闹剧也不知道被这群外乡人看去多少。

    可对方除了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孩子眼神瞥到燕开庭身上的时候,流露出些许不明显的轻视,其余三个年轻男子全都面无异色,为首的高大男子还在双方目光接触的时候,略略颔首为礼,让付明鸢想发作都没有借口。

    漪兰舟靠岸后,众人才发现原来这次折回是专门来接那几个外乡人的。

    而漪兰的接引知客也看到了燕开庭一众人等,脸色立刻尴尬起来。

章五 履舟漪兰 中

    李梁顾不上付明鸢在旁边虎视眈眈,大步流星跑过去,他也知道在人前不能大声嚷嚷,扯了知客到一边耳语。

    两人窃窃私语许久,知客眼见贵客上船有一会儿了,自己还被李梁拖着无法脱身,不由也急了,“李哥,您家爷是贵人没错,可我们也不敢招惹付家的那位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燕开庭虽然脾气出名的不好,但在要追求的女子面前,多少要装上一装。付家二娘子平时端庄大气,和涂家三娘子涂玉容并称“玉京双姝”,可一旦发起脾气来,这玉京城也没几人能让她给面子的。

    李梁斜了知客一眼,理是这个理,可漪兰舟敢这么干脆利落地爽约,背后仍是和临溪不待见燕家大爷有关。

    两人还待继续掰扯,一道红云从眼前掠过,紧接着是一抹翠色。

    知客定睛一看,顿时欲哭无泪。

    燕开庭显是不耐烦了,没走船跳板,直接越过水面,跳上甲板,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付明鸢。人都已经上去了,谁还有这个胆子明赶这两人?

    知客把心一横,甩下李梁,狂奔回漪兰舟,吩咐开船。管他呢,反正天塌不下来,船上还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漪兰舟和大部分花舫一样,三层船楼格局,地方十分宽敞。

    一楼是整间通透的大厅,长窗落地,全部打开,白色窗纱似透非透,在风中飘来荡去,与厅中舞娘妙曼身姿一同翩翩飞扬。

    燕开庭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全厅,举步迈入。

    漪兰舟的主持绿珠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她正从二楼下来,看见燕开庭后,脸色不易觉察地一僵,再看到燕开庭身后的付明鸢,彻底绷不住了,笑容顿时滞在脸上。

    燕开庭还没说话,付明鸢已经冷冷道:“怎么,不欢迎?如今漪兰舟也是名声响亮了,我们已经来不得了吗?”

    大厅中正在进行的显然是一场散仙会,这是近年颇为流行的聚会方式,没有确定主题,与会者可按照兴趣在同一空间进行多项活动。既满足人们社交聚会需求,又方式灵活,还避免了参与者因不擅长或不喜欢某项特定活动而感觉无聊。

    眼前的人们分了几处在活动,热闹而不嘈杂,亦互不干扰。有观舞,有文会,有谈天,甚至还有在这种场合下棋的。

    燕开庭和付明鸢走进来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大关注,只有数人多看了他们一眼,也没有过来打招呼。

    很大原因是在场的大部分并非玉京人,根本不认识燕付两人。那多看了他们一眼的几人虽然是本城的,平时和两家也没什么交往,燕开庭和付明鸢看他们也都是脸有点眼熟,姓氏和所属却是一概不知的。

    绿珠哪敢惹这两尊神,打了个哈哈,就要叫人过来给他们安置座位。

    燕开庭道:“先不忙,临溪大家呢?”

    绿珠伸手指了指帷幕围起的一个角落,“临溪大家刚弹了一支琴曲,正在休息,待会她还要主持一场文会,就把燕爷您的座位放过去可好?”

    燕开庭笑了笑,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我这样的粗人就不去讨嫌了。临溪大家应是从他处请来文道名士,就不扰她兴致了。”

    绿珠还待赔笑两句,帷幕后忽然转出一人,正是漪兰舟刚才特意转回迎接四人中,那名为首的年轻男子。

    在他身后,临溪露出半张幽兰般美丽的面孔,显是特意起身相送,这可是自她风靡玉京之后,没人得到过的待遇。

    绿珠顿时尴尬起来,看她表情可能也没想到,临溪会在这个场合与客人私下独处,否则绿珠绝不会指出临溪栖身之处。

    燕开庭却没往那边再多看第二眼,转头对付明鸢道:“二娘子,你过来一下。”说着,往一处无人的长窗边走去。

    付明鸢本来想说什么的,被燕开庭打断,犹豫了一下,就跟了过去。

    绿珠见两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连忙走开几步。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去,窗边两人就异变突起。

    付明鸢的身体突然穿窗而出,远远飞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她是被燕开庭一个抱举,投掷出去的。事发突然,燕开庭仗着双方体型和力量的天然差异,付明鸢竟毫无反抗地着了道。

    绿珠哎哟一声,提起裙子奔到窗边向下看去。付家这位娇娇女若在这里出了事,不管始作俑者是谁,她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付明鸢的身手当然不可能溺入河中,只一沾湿了裙袜,即离水而起。但城市里不能用御空法术,她只靠轻身术勉强站在水面上。

    付明鸢气急怒吼道:“姓燕的……”

    她此刻的落点已经十分靠近岸边,离船有些远了,吼声传过这么长距离气势全无。

    燕开庭哈哈大笑,解下外罩朱红长袍,抖手扔出,恰好兜头卷住付明鸢湿漉漉的身体,和她剩下的骂人话语。

    “回家去吧,这里可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燕开庭外袍下是一袭重紫华服,朱紫都是极为浓重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的话十分辣眼睛,主要是太过明艳的衣裳会完全吞没穿衣人的存在感。

    但在燕开庭身上却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浓朱重紫将他苍白得带点病态的脸色衬出一抹煞气,如果不是他的神态太过懒散到了无精打采的地步,或许都能显出几分与他身份相称的气势了。

    绿珠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抓着窗框,一手拍着高耸的胸脯,心有余悸地嗔道:“燕爷,您也太莽撞了吧?那可是付家娘子!”

    燕开庭环视大厅,意味不明地笑笑道:“我送她走人,你该感谢我才对。”

    绿珠神色有刹那微妙,一时之间拿不准,这位爷是话里有话,还是就那么一说。她也是阅人多矣,随即一叠声地应下来,“是,是,是,多谢燕爷,我这就给您安排座位。”

    燕开庭道:“不用,我坐那里。”

    他伸手一指,正是先前那年轻男子所在桌子,说罢,就不理会绿珠,大步向那边走去。

    绿珠有瞬间不知所措,直直看向年轻男子,对方似是不经意地回看了她一眼,绿珠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那一桌的位置很好,在大厅后端。一侧是直顶到天花板的描金柱子,与其它座位形成天然分隔,正对着通道这边,则放了半扇雕花屏风,雅致又清净。

    燕开庭站在那四人桌前,道:“不介意我拼个桌吧?”他虽是询问口气,却像随时会坐下来。

    那娇俏的女孩首先炸了起来,“不……”才说出一个字,就被为首的年轻男子打断。

    “请。”年轻男子抬手示意。

    原本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是那个瘦长男子,闻言站起身,给燕开庭让了座位,自己坐到另一名男子那侧去。

    燕开庭大刀金马地坐下,一副恶客临门的架势。

    他右手按在桌面上,寒光一闪,一柄大锤凭空出现,桌身立时向下一沉。

章六 履舟漪兰 下

    这是一件不太常见的重兵,把手不长,适合手握的长度,锤头却分外大,几乎有两个人头大小,形若含苞将绽的莲花,古朴之意扑面而来。盯着其上刻纹看得久了,竟会识海翻腾,有种每一根线条均含无尽深意的玄奥感觉。

    桌边三人齐齐变色,燕开庭这一举动是明晃晃的挑衅!

    然而又有哪里不对,桌子像是凭空矮了几分?三人忽地警醒,低头看时,只见檀木大桌的四脚皆插入地板数分,奇的是桌面仍保持着四平八稳,连道裂缝都没有。

    可见这把大锤的份量,可见大锤主人驭气控力之术的精妙。

    女孩子霍然抬头,瞪向燕开庭的目光极为不善。她抬手摸摸鬓角,发髻上一枚非金非玉的簪子闪过一溜青芒,显然是一件已被催动的法器。

    另两名青年则齐刷刷地望向大师兄,只等他一个表示,既要出手教训一下这凡人城市的井底之蛙。

    他们在自己门派中都是骄子,可不是能忍气的人。这一手虽显出面前的纨绔并不是废物,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为首年轻男子却不显半点愠色,反而缓缓展开一个笑容,自我介绍道:“鄙人荆州沈伯严,这是我的师弟师妹们。”

    片刻沉默,气氛紧绷。

    燕开庭面上忽然现出恍然大悟、久仰盛名、热忱得稍夸张等种种生动表情,恳切地道:“在下雍州匠府‘天工开物’燕开庭。沈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风姿不类凡俗。”然而口中说得热闹,只看他游移又略显茫然的眼神就知道,恐怕根本不知道沈伯严是什么人。

    桌边另三人一时间目瞪口呆,他们何时见过这等无赖人物,变脸如翻书,前一刻还一脸要打架的模样,这一刻就摆出要用心交结的姿态。若非眼前的大锤还嚣张地横霸了半个桌面,简直要以为刚才的挑衅是自己的幻觉了。

    沈伯严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弟妹们,三人勉强收拾心情,也报出自己姓名。

    瘦长稳重些的是许夷山,性情活泼些的是郝凌云,那女孩儿显得颇为不情不愿,可沈伯严威重,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最后吐出萧明华三字。

    于是一场拔剑张弩变成了萍水相逢。

    对许夷山、郝凌云和萧明华三人来说,这局面急转直下得毫无缘由,实在令人窝火。

    其实他们没看出来,燕开庭在大锤落桌的瞬间就已气焰凝结,像是冰川上冻在半空中的瀑布。就在眼前,他也还有几分沉重没能很好地收起。

    别看燕开庭刚才露的那一手颇为精妙,力量和控制兼而有之。然而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根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仅泰初自身重量,不说一座山峰,一栋华丽高楼是有的。在他的控力之术下,桌面不会开裂,更不会被碾碎,可若无意外,四只桌脚本该全部没入地板才是,而不是现下只插进去了几分。

    意外就在那年轻男子身上。

    可是从头到底那人并没做出什么明显动作,只很自然地调了调坐姿,肘部轻贴一下桌沿,就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压下来的千钧之力。而且看起来,连他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没有觉察。这该是何等境界?

    在座诸人,大多心有暗流,惟沈伯严最轻松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看了大锤片刻,道:“这就是泰初?兵器谱有云:混沌之前,元气之始,天地旋旋,裂而星开。好仙兵!”

    燕开庭拍拍手道:“沈兄果然很强,我不是你对手。临溪那边,我退出。”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气焰已是彻底扫空,嚣张飞扬之势一去,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原本挺直的腰背塌了下去,坐姿重变回懒散。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口气和作派都只有幼稚两字可以形容。即使沈伯严闻言也要呆了一呆,才意识到刚刚是被当作情敌示威了?

    而一旁萧明华等人又受了一次冲击,再想不到沈伯严在他们心目中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居然被争风?

    女孩儿最忍不得,睁大眼睛,原本淡淡轻蔑之色已化为浓浓厌恶,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了。

    沈伯严倒是好声气地笑了,“我对临溪没有意思,如果你那么喜欢……”

    就在这时,一道金石裂帛般的琴音穿云而起,吸引了大厅里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不少人放下手头杂事,聚向东侧。

    原来那边临溪大家已从暂时休憩之所出来,不知为何没有进行原定的文会,而是又开始抚琴。众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临溪的琴技是一绝,平时难得一听,今天有了机会庆幸还来不及。

    燕开庭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去,都忘记应和沈伯严打声招呼,径自推桌而起,向那边走去。他也没有太过靠近,就在外围站定,静静驻足聆听。

    琴音绕梁,在厅堂里与微风一起穿梭。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被琴音吸引,萧明华就没多大兴趣。

    她已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道:“大师兄对那无礼的小子太客气了!”她嫌恶地瞪了一眼被主人就这么忘在桌上的大锤,有些疑惑,“这把泰初锤,我怎么记得兵器谱所录只是灵兵呢?”

    沈伯严道:“泰初就凭它本身的三千钧力即在顶级灵兵之列。”

    听到这个数字,桌边三人都有些动容。

    萧明华瘪了瘪小嘴道:“这等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家伙,也就有把子力气吧!”

    沈伯严道:“泰初现在已经跨过了灵兵那道坎,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仙兵。”

    一旁,郝凌云顿时眼睛一亮,他修炼的战兵恰好也是重武类型。

    沈伯严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将后半句话说完,“当是因为它已经认主成为本命兵器。”

    郝凌云兴奋之色立时一淡。

    萧明华小声嘟哝,“兵器炼化本命会升级?百兵堂长老没说过啊!不过,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一个好色又无胆的小子吧!”

    “当然不是所有的都会升级,事实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所以百兵堂没放到通识里讲。”

    沈伯严为萧明华解答了前半段,涉及修炼正事,他还是会经常指导师弟师妹的,说着转头向燕开庭那边望了一眼。

    大厅里宾客满座,那个紫色的背影站在人群一步之外,不知为何,莫名透出遗世独立的寂寞之意。

    沈伯严道:“付寒洲的发小,果然是很有趣的人。”

    他的三名师弟师妹面面相觑,这种嚣张的时候没眼色,踢到铁板就立怂的纨绔子弟,哪个地方都存在,有什么有趣的?

    临溪的琴曲到了尾声,众人沉浸在杏雨纷纷的意境中。此曲与当下春暮节气合拍,格外引人入胜,仿佛身临其境地徜徉于空谷花海。

    就在这时,天外突然传来一记笛声,在绵绵琴音中,有若一剑隔空斩来,撕裂春水。

    顿时,这一刻的琴声在众人耳中缺失了一个音节,被笛声彻底覆盖。

章七 光阴百代

    下一刻,琴音就重又显了出来,韵律意境没有半丝变化,直至完美收官。

    临溪的控琴之技果然了得,这么突然的情况下都没有被那搅局的笛音带跑,果然称得上一声大家。然而同行相忌虽免不了,这么明着捣乱,也是少见。

    坐在窗边的客人,有眼尖的道:“涂家?那是涂家的销金舫!”

    涂家在玉京又有个名头叫“涂半城”,是本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早在这座城市尚未盛极而衰的时候,既扎根于此。

    当玉脉枯竭,大部分门派家族撤出时,涂家并没有搬走,而是艰难转型,与城市一起挣扎求生,终于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家族,成长为今天的庞然大物。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无数个家族、势力在玉京崛起、没落,不管是如今的四大家族,还是多年前的五大派别,惟有涂家岿然不动,最近百年,更是已连续五代占据了城主之位。

    “销金舫”既然称舫,整体比“漪兰舟”大了一倍有余,也是三层船楼格局,却更加宏大伟丽。从“销金舫”的甲板上看过来,完全是俯视的角度。

    此刻两船距离已近得有点危险,“销金舫”棕色描金的船身已快填满“漪兰舟”右侧长窗视野。“销金舫”侧舷上站了一群人,最醒目的是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名青年。

    此人年纪与燕开庭相若,体魄强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意气飞扬。他身着黑色武士服,外披锦袍,在一众帮闲和莺莺燕燕中,显得格外气宇不凡。正是“玉京四公子”之一,涂家二子涂玉永。

    “燕开庭!出来!”

    不等涂玉永说第二遍,也不等面色惶恐的绿珠走到燕开庭身边,原本燕开庭站立之处已没了人影。只见一道淡紫流光穿过“漪兰舟”前厅,在船头甲板上一个盘旋,就冲天而起。

    “天地逆旅,光阴百代。这神通道法有点意思了。”郝凌云脸现惊讶,眼神也认真起来。燕开庭这身法一出,顿时让他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燕开庭的速度之快,都出现遁光了,但从不算稀疏的席位和人群中穿过,却是点尘不惊。而郝凌云坐在离他数丈外,就已觉察不到半点气机流动。

    这可不是普通轻身提纵之术能做到的,而是神通“光阴百代”在陆行术中的具应之法。

    换句话说,如果诸人口中的评价属实,燕开庭的神通只是外力,那事实上更可怕。此人的天赋要高到何种程度,才能不用花心思就将神通和术法贯通?

    旁边萧明华却显得有些迷惑,小脸皱起像是在努力思索什么,两道秀眉几乎蹙成一团。

    她瞪着面前桌子上还静悄悄横置着的泰初锤,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指,道:“那家伙是把它忘记了吗?有人会把自己本命兵器随手乱扔的?”

    甲板上的流光彻底消失后,大厅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有人一脸茫然交头接耳,也有人像是揣着什么秘事窃窃私语,还有人快步走上甲板,抬头望去。

    那道流光在空中上冲到一定高度后,陡然折向,如箭矢般直击“销金舫”!

    如此刻旁观者眼力足够,可看到燕开庭的身影拉成了数个重影,每一尊人像都做出同一个动作,右手成拳提起,肘部紧贴肋侧后缩,微微一顿,即向前直击出。

    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燕开庭的反应又迅捷又暴烈,竟是连句场面话都不说,上来就动手。“销金舫”的甲板立时乱起来。

    涂玉永却是没有半点意外,右手动处,一道雪光离鞘,森寒刀气侵体,将身边有点乱的人群更是逼得连连退后。

    他挺身跃起,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看似平常招式,周围空间却青芒忽隐忽现,显出的轨迹很像是个弧面罩子。

    这一势逆向发出的“雁落平沙”时机正好,燕开庭连人带拳已冲到。

    此刻燕开庭身周流光已淡到几乎没有,重影却是未散。然而不知怎地,明明每一个拳头都是一般无二的平击动作,落点看上去竟将是同一点。

    这如果不仅仅是幻象,本来的一拳岂非变成同时落下数拳!

    “轰!”

    拳锋击中气罩,无数道劲气激飞四下流泄。

    首当其冲的是“销金舫”甲板上的人群,犹如置身狂风,东倒西歪,立足不稳。尖叫声中,还传来噗通噗通水声,是有两个倒霉蛋站的位置不好,被直接掀过栏杆,掉入水中。

    而两个始作俑者也谁都没讨到好。

    涂玉永的下风位置有点吃亏,直接被拍落甲板。然而那惊人压力哪是能够轻易化解的?要是就这么掉下去,他本人倒是没什么,非把甲板砸个大洞不可,搞不好还会继续洞穿下面的多层船楼。

    自家的船自家心疼,涂玉永用尽身法,才在落地前堪堪调整好方位,背部撞在一段栏杆上。再坚硬上好的木头都经不起他这一撞,顿时四分五裂,整段掉入水中。

    不过有这点阻力,涂玉永成功完成缓冲,脚不沾地的滴溜溜平地转了数圈,方才消掉所有余力。

    燕开庭更惨,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又是用的拳头,没有战兵的力矩,等如是合身撞了上去。两厢对冲后被弹飞,正在空中飞着,一时间都捞不到落脚的地方。

    涂玉永终于脚踩实地站稳,扫了一眼甲板上其他人。场面有点凌乱,不过尚无大碍,落水的已被救上船,倒地的也你搀我扶爬了起来。

    他和燕开庭是打过多少回架的老对头了,也不知道对方这次发什么神经,连一言不合的过程都给省略了,直接开打。

    可燕开庭既然没动兵器,涂玉永也不屑占他便宜,出手是有分寸的。两人纯粹力量对冲,没用任何破坏性的招式。

    涂玉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呲了一声,偷偷转了转肩胛骨,减轻那里如针刺般的麻疼,心里暗骂一声:那混账小子,好像力气又大了。

    想到这里,涂玉永抬头找燕开庭的身影,蓦然一瞪眼,叫道:“燕大,你敢……”

    可是晚了,只见一个黑影快若陨石般从天而降,“啪叽”拍在“销金舫”的风帆上,将那几层楼高的织锦缎撕出一个人形裂口。黑影糊在风帆上后,又往下滑落数尺,才完全稳住。

    不是燕开庭又是谁?

    天知道这人刚才在全无着力处的空中,是怎么调整出来这个刁钻角度,扑到舫帆上去的。

    涂玉永气得七窍生烟,他才不信燕开庭不是故意弄坏“销金舫”这面独特风帆的,要知道,尺寸如此巨大的织锦缎只能定制,二十个熟练女工日夜赶工,也至少需要三个月的工期。

    燕开庭轻飘飘落到他面前,若无其事地道:“爷我现在心情好了,赔你就是。过两天就是‘逢魔时刻’,多宰几头魔物,奖金算你名下。”

    涂玉永更气了,忘记手中还抓着没入鞘的刀,就是一挥手,“我到时候会杀得比你少吗?要你给奖金?”

    他这把刀也是一件灵兵。刀身比通常尺寸窄三分之一,却长三分之一,铸造之时融入了一点来自极北之地服玉山脉深处的灵魄,名“冰玄”,故而平时不用催发只要出鞘,就会将周围空气变得奇寒无比。

    如此灵兵,即使不经意地挥动,也颇有杀伤力,燕开庭也不敢被它近身,眼见雪白刀刃贴着鼻尖削来,立时一个挂腰后仰避过。

    涂玉永这才意识到,“哼”地还刀入鞘,口中却不放过,“不用弯腰行这么大的礼。”

    燕开庭“切”了一声,直起身便想说什么。

    两人忽然同时停住动作,侧耳倾听。

    脚下传来剥啄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那是无数木材一起断裂的声音!

章八 罪魁祸首

    变故来得极快。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庞大的“销金舫”竟是轰然从中断裂开来。

    裂缝从顶层甲板差不多中线位置,一直蔓延到下面三层船楼,就像一只无形大手,将整艘大船从中掰成两截。

    燕开庭和涂玉永互望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同样表情,意外而茫然。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一声清叱,“燕开庭,你欺人太甚!”

    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自下方船舱斜掠而出,凌空飞旋,直冲到燕开庭头顶,两把柳叶般的袖里刀闪电下劈,尖端吐出一尺半长青色刀芒。

    燕开庭尚未从涂玉永脸上收回的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阴冷锋利,竟是刺得涂玉永心头一震,反应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己三妹涂玉容的双刀,堪堪就要劈到燕开庭右肩。

    燕开庭旋风般转身,右臂同时挥起,悍然一拳击出。

    “锵”!

    流光、刀芒疾斩在一起,这一拳带出两个重影,准确无比地分别砸中两把刀身。虽是肉体和利器相撞,却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涂玉容踉跄后退,显然在力量上明显吃亏。她的身手也不弱,雪白武士服裹着的窈窕身段依然动作轻盈,不断变换角度,小步后退,想要将气劲卸开。

    可燕开庭这一拳余力绵长,涂玉容直退出五、六步都未能稳住。

    旁边的涂玉永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急速冲入两人中间,抬手格住燕开庭手臂,将余劲全部接下。饶是如此,他也要上身一晃,才完全消化掉这股大力。

    涂玉永还没来得及发问,涂玉容再次扬起双刀指向燕开庭,义愤填膺地叫道:“姓燕的,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是觉得我涂家好欺负吗?那你就是想错了,一把仙兵可不够你威风的!”

    这竟是指认燕开庭就是打断“销金舫”的罪魁祸首了。

    涂玉永喝道:“玉容,你说什么!”他的目光扫向断裂的船体,不由皱起了眉。

    裂口痕迹竟大出他意料之外,至少能够明显看出是被钝器硬生生砸开,而非利器斩削,更不可能是哪层船楼的大梁主轴质量不好。

    下层船楼的剖面上,还带着些许极轻微的焦黑,细长、不规则、三五道聚集。看到这里,涂玉永心头大大一跳,这是雷火烧灼的痕迹!

    若非涂玉永刚才是亲身与燕开庭对战,清楚知道他除了将神通揉进轻身身法之外,就没有动用任何道法,否则只看眼前痕迹,可能他也会认为舫船是被泰初锤砸中。

    那边涂玉容被喝住,明艳的面孔上满是不服气,一昂头,将后脑勺对着涂玉永,冲燕开庭挥了挥双刀,“有胆做,没胆认吗?”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都是同城人,也没有这么横行霸道的吧!”

    “连涂城主都不放在眼中,我等小民岂非草芥?”

    “涂家的船也说砸就砸……”

    “古有山中魔物,今有玉京一大害,下次不知道何人遭殃。”

    “……跋扈……名兵明珠投暗……”

    众人七嘴八舌,夹杂着水花拍击,大船连锁解体等等杂音,到了后来竟是都不怎么听得清具体在说些什么了。

    与此同时,“销金舫”断成两截的船体,分别向侧边缓缓倾倒,同时还在慢慢下沉。风帆所在的那一部分,平衡更差些,看那侧倒的角度,很可能碰到水面后既会翻覆。

    这时,涂家的门客和仆从现出忙而不乱的名门素养。最先的混乱过去后,两名卫队长立刻合力将风帆砍断,以减缓船体倾斜的速度。

    剩下的三人一组,从船底向上,一层层穿梭搜救,将里面的乘客和水手全部聚集到甲板上。“销金舫”船体庞大,要完全沉没还需要些时间,应该够他们放下救生艇,将人转移出去了。

    幸好涂玉永今天算是包下了“销金舫”,船上都是些他们兄妹的狐朋狗友和帮闲门客,比起平日里对外做生意时候的人数要少太多。而且诸人大多功力修为都过得去,虽然受惊,但无性命之忧,最多是运气不好,受点轻伤。

    而旁边同样被吓到的“漪兰舟”,虽然前面有摩擦,也不能袖手旁观,已有水手奔到船舷边,往下放救生索。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燕开庭的紫衣在午后明亮但没什么热度的阳光里,像是画布上那沉暗又浓烈的一笔,色彩绚丽至刺眼却又充满冰冷意味。

    让人不得不投注目光,但又恨不得马上移开眼睛。

    就像聚集在“销金舫”残骸上,甚至“漪兰舟”上的哪些人,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畏惧,每一双眼睛都充满敌意。

    “漪兰舟”的这个角落可能是惟一安静的地方,大厅里的客人们,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城人,都在说着同一个话题。

    或者是一次又一次地宣扬那个太过年轻,德不配位匠府主人的过往“事迹”,或者是义愤填膺声讨,今天这场光天化日之下恃器行凶的暴行。

    可能是今天看到了太多急转直下的戏码,萧明华一双明眸有些呆滞,感觉自己脑中已是一团乱麻。

    她迟疑着道:“我没听错的话?他们都在说,那姓燕的小子,为了给这船上叫临溪的那个女人出头,又打不过涂家那谁,竟然倚仗仙兵之利,把人家的船打沉了?”

    “呃,没错。”郝明华的脸色也很僵。

    “那这又是啥,难不成是假的?”萧明华盯着桌上纹丝不动的泰初锤,眼神有点发直,“还是说那小子能徒手劈开一座三层的大船?”

    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普通修士的标准力量单位是百钧,徒手千钧已是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高阶战修。而要劈开一栋三层小楼,那至少得三千钧力,若控力法门同样强力,都能断开河流了。

    在座的谁都不傻,这明摆着是一桩栽赃陷害。只不过因为仙兵主人的粗心散漫,又或其它原因,最重要的道具不曾带在身边。于是,看在他们这几个误打误撞的知情人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他们四人本是隐匿行踪来到此城,又会不会因为面前这把泰初锤,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注意。再想深一层,“花神殿”为什么要将会面地点放到“漪兰舟”,又摆出临溪来接待沈伯严?这个圈套套的仅仅是那个行止另类的纨绔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夷山最先想通其中关节,面带忧色地道:“大师兄……”

    沈伯严站起身,淡淡道:“不要去碰那把泰初,外人不走到桌边是看不见它的。”

    三人立时知道,沈伯严应是又布了隔绝视线的符阵。

    不待他们再多问,沈伯严扔下两字“等我”,身形忽然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缕灰烟,摇曳了两下就彻底散去,竟是用了移形换位的遁术。

    这个道法只是短距离传送,几乎立刻,沈伯严的身形从“漪兰舟”顶楼右侧的房间里显现。

    房间颇大,占了整个三层楼的一半面积,中间用博古架和屏风分隔成会客、更衣和小憩区域,摆设物件不算最昂贵的,但件件都十分精致。

    屏风后面摆了张左扶手的美人榻,其上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休息。

章九 指鹿为马

    沈伯严没有掩饰任何声响和气息。

    屏风后的人却好像浑不在意房间里突然多了个不速之客,不见半丝惊乱。那人轻柔地抬起手臂,腕上传来玉器相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施施然翻身下榻,然后拉过一袭纱衣搭在肩上。

    只见妙曼的身姿投射在鲛绡面的屏风上,婷婷袅袅,不紧不慢,随着暗香浮动,转出一张妩媚的面孔,宛若柔丝,让人一眼看去就仿佛落入常年烟雨的泽国水乡。

    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打的屏风框上,低眉浅笑,“沈首座怎么又转回来啦?”

    这个美人正是沈伯严此行的接头人,“花神殿”副殿主谢浅意,别看她娇嫩柔媚,宛如少女,实则已成名三十年,是冀州颇有地位的高手。

    沈伯严神情淡淡,单刀直入地道:“你们栽赃的时候,也不查查燕开庭有没有带泰初?”

    谢浅意显然一开始并未明白沈伯严的话意,轻笑道:“是不是他下的手并不重要,只要所有在场的人,‘看到’和以为自己看到的,都众口一词指认……”

    说到这里,她自己突然明白过来,笑容一收,“不带本命兵器?”

    这话说出去匪夷所思。无论兵、器,炼化本命之后,就与本主灵犀相通、命魂相连,平时收入识海温养,连芥子袋这种外物都不需要,怎会有人不带本命兵器?

    然而谢浅意清楚知道,沈伯严绝不是会拿玩笑话来逗她的人。

    这时,她面前空间一阵扭曲,在离地约四五尺高的地方凝出一面水镜来,镜面里的影像正是沈伯严所在的那一桌雅座。

    桌面上有一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在缓缓流动,谢浅意定睛细看那轮廓,表情陡然僵住。竟是一把大锤?她虽未亲眼见过泰初,可那也是兵器谱上著名的重兵,外形特征都是知道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

    “比如说,拿仙兵出来耀武扬威,吓唬人,然后忘在桌子上了。”

    谢浅意的脸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精彩,真有人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可是不管荒不荒唐,泰初锤明明白白还放在底楼大厅的桌子上,离着燕开庭至少有两条船那么远的距离。

    谢浅意心思急转,忽的神色一缓,笑容再次回到脸上,“是不是他做的本来就不重要,其实旁人信不信也不怎么重要,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血矛’谈向应已经到了。”

    “血矛”谈向应这个名字在北地凶名赫赫。传说他五十多年前起家于黑水水盗,抢劫时间长了,转而收保护费,最后建立起为商船护航的“云渡行”,是西州和雍州交界地方上颇有实力的一个势力。

    沈伯严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一个疑问。

    原本他还奇怪,按理说,谁都想不到燕开庭会奇葩地没带本命兵器,所以一个正常布置的圈套,应当在看到他拿出泰初锤后再动手沉船。否则“销金舫”和“漪兰舟”上那么多双眼睛,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事先安插好的,保不准有人生疑。

    但是谢浅意一句“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让沈伯严豁然开朗,原来在这个局里,栽赃陷害只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后面紧跟着的都是强者指鹿为马。

    也就是说,背后谋划者的目的并不是挑动涂、燕两家争斗,当另有所图。

    沈伯严想到这里,伸手在空中虚虚一划,水镜里的影像一变,转到“销金舫”上燕开庭和涂家兄妹对峙的场面。

    涂玉容正在跳脚,涂玉永脸色阴沉,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燕开庭则转头四顾,目光逡巡,不知在找什么。

    忽然燕开庭身形一动,跳下断裂的船舱,很快又回到甲板上,手中还拎着个人,是个衣着斯文的年轻男子,只是面孔看起来刚被人扇了十多个耳光,鼻青脸肿,血丝浮现,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

    涂玉容一抬头,顿时脸色大变,尖叫起来,“姓燕的,你要干什么!”

    燕开庭像拖麻袋般把人扔到一边,随手拂去衣襟上沾的灰,“整顿家风,和你有关系吗?”

    涂玉容已经扑出,身后却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定在原地寸步不得挪动,气极一回头,发现按住她的竟是涂玉永。

    “放手!就让这小贼如此欺我涂家?!”

    然而涂玉永对她的嘶声叫喊并不动容,指了指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年轻男人,道:“他姓胡,勉强算燕大的姨表兄弟,和我涂家有半分关系?”

    见涂玉容还要闹,涂玉永冷冷道:“你是把我当傻瓜,还是把今天所有在场的人当傻瓜?少管管胡东来怎么样,好好想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向父亲解释吧!”

    涂玉容陡然安静下来,俏丽的面容在沉默中竟有些阴森,她缓缓道:“二哥,你教训的自然没错。不过你和燕开庭更没什么交情,何必多管闲事?况且胡家郎君与我两情相悦,父亲可不见得会反对。”

    涂玉永用力皱了下眉,手上一松,冷冷道:“还是等你和父亲讲过,再来说反不反对的话。”

    涂玉容头也不回地奔到胡东来身边。

    就在这时,“漪兰舟”上突然传出一声金石裂空般的长啸,震得整座船楼的地板墙壁都微微颤抖。就连沈伯严所在最顶层的这个房间也不能幸免,桌上的瓷器和壁挂装饰都发出轻微碰撞声。

    只听一把沙哑嗓子道:“好个嚣张的小子,大祸临头还不自知!”这声音犹如磨砂,似乎每个音节之间随时都会断开,偏又声线高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水镜中划过数道极为迅捷的身影,甲板上多了三男一女,为首是名瘦高老者,高颧利眼,面相不善,正是“血矛”谈向应。另三人都是中年,气概形于外,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

    谈向应阴笑一声,手中出现一支重钢长矛,矛头血光闪烁,感觉无比诡异。他轻若无物般挥了挥长矛,凭空发出“呜呜”之声,像是周围的空气被一下子抽干。

    燕开庭和涂玉永站立的位置还在数丈开外,衣袂已是无风自动,谈向应这一记看不出用了任何神通道法的挥矛,竟能笼罩到如此范围!

    涂玉永面色极为凝重,一扫所有轻浮燥意,脚下朝着燕开庭的方向走出两步,可他立即感觉到前方出现一股无形阻力,第三步再也跨不出去。

    燕开庭缓缓挺直腰背,眼中闪过一抹冷戾之色。

    谈向应忽然伸手向虚处一抓,指缝中迸出火光,他缓缓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块长方形焦黑之物,看上去像是一道传讯符。

    涂玉永脸色微微一白,他虽不认识谈向应,可已经感觉到极度危险,立刻发出家族紧急传讯符,谁知道竟会被轻松拦下,这意味着双方差距可能是一整个大境界。

    “老夫办完事情之前,不管是谁,都给老夫乖乖待着。”

    谈向应口中这么说,眼神一直紧盯燕开庭,犹如盯上猎物的凶兽,阴恻恻地道:“老夫谈向应,终年行船黑水,却在三日前被人打劫了货物,简直是在祖爷爷头上动土。正愁小贼手段刁钻,前所未见,偌大宝船也有办法切断,今天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水镜另一边,沈伯严听完谈向应这句话,已是心里有数。

    一开始就把强硬嗜血如“血矛”谈向应的强者摆上台面,介入的借口又是被盗失物资,在他看来,很大可能就是一场外来势力入侵地方的戏码。只怕玉京城接下来不会太平,也希望本地家族没有人蠢到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吧。

    有了猜测,沈伯严也就没兴趣再看下去,他的生活中最不缺势力倾轧、争权夺利,玉京这种普通城市的地方势力争斗更不在他眼中。

    沈伯严伸手一划,水镜景象再次转到底层大厅的原先座位上去。他弹出三道微毫之光,水镜那头的师弟妹们接到传讯,互望一眼,然后站起离开。

    桌上那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敛去,古朴无华的泰初锤静静显现。

    看到这里,谢浅意陡然感觉不对,急道:“沈首座,您这是……”

    沈伯严露出一个冰冷之极的笑容,“本座要走了,怎么,谢殿主还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泰初锤周围的所有禁制都被撤去,首先支持不住的就是桌子,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嚓”声中,桌脚继续深入地板,整张桌子都向下沉去。

    然而没有足够的力量平衡控制,再也没有四平八稳下降的好事,下沉不到一半,整张桌子都开始皲裂。

    这个角落再安静再能隔绝视线,此时的动静也开始大得引人注意,附近的客人都在左右找寻声响来源,已经有人站起来张望。

    如果这个时候谢浅意还不知道沈伯严对她不满,就迟钝到家了。

    她顾不上管下方即将发生的变故,奔过去想要拉住沈伯严的衣袖,惶然道:“这次事情与奴家无关,只是恰逢其会啊!‘云渡行’也算是门中这几年发展的新盟,总不好连办事的地方都不借给他们!”

    沈伯严身形微微一晃,就将谢浅意的手让过,后者拉了个空,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陡然僵住,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谢浅意,你比我想的还愚蠢。”沈伯严声音十分柔和,谢浅意的鼻尖却已冒出汗来。

章十 虚实之击

    “是谁给你出主意,拖我下水的?”

    谢浅意眼神闪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以沈伯严的身份,她哪敢认下这个罪名。

    沈伯严像是早已了然在心,也不追问,只笑笑道:“你们这些外门附庸,是元会门的附庸,不是哪个人、哪座山头的。想学人结党,等进了内门再说吧。现在的‘花神殿’,也敢插手亲传弟子之间的争锋?”

    这话可就说得重了,谢浅意陡然脸色发白。

    沈伯严不再理她,收了水镜,转身就走。拉开房门后,他忽地停了停,道:“既然你拿临溪来招待我,那人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浅意此刻脑中全是一团乱麻,哪还说得出半个不字,等她再抬头时,沈伯严早就不见了踪影。

    底层大厅,泰初锤已完全压塌了结实的檀木大桌,在木地板上也碾出了一些细缝。近边已有人探头看到一地狼藉,和木片堆里显得突兀之极的大锤。

    外头河面上,“销金舫”的残骸已沉入水中过半,不过大部分人都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剩下的应该也很快就能脱身。

    另一边对峙还在继续,涂家的门客和仆从并未觉察到涂玉永也陷入了危机。在他们心目中,燕开庭就没有不闯祸的时候,被外城人找上门的情况虽然少,也不是全然没有。

    而涂玉永传讯符被截下后,也没指望下面那些人解困。“血矛”无论年龄还是修为,可算是他祖辈一级的强者了,放眼整个玉京城,除四大家族里几位有数的高手外,其他人出头都只有送死的份。

    涂玉永对眼前形势判断,与他那被情郎冲昏了头的妹妹不同。

    身为玉京城实至名归第一家族的核心子弟,虽然与同城其他顶级家族是天生的对手,可相比之下,他对“血矛”这种摆出强压本地势力嘴脸的外来人更没好感,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的。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变故突起,涂玉永第一反应竟会是与燕开庭并肩联手。

    同城竞争除了此消彼长,还有互生共荣。而对外御守如果一盘散沙,只会被外来人占了便宜。可惜,很多人并不懂这个道理。涂玉永只希望自己那个妹妹没有做出太多糊涂的事情来。

    谈向应根本没把涂玉永看在眼里,他想的是,该做的戏都做了,快点抓人离开,免得招来玉京城里真正的强者干涉。不是打不过,而是在计划中,眼下还不是全面开战的时机。

    谈向应凶睛灼灼打量着燕开庭,“小辈,拿出你的仙兵来!”

    燕开庭眼底满是嘲意地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一道带着紫意的电光凭空出现,在手心方寸之间活泼泼地游弋,像是清溪中一尾小鱼。

    但是没有本命兵器。

    谈向应正要发怒,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向“漪兰舟”的方向看去。

    而此刻,躺在木屑里的泰初锤表面忽有微毫之光闪过,顺着锤头上玄奥纹路游走,毫芒越来越粗,越来越明亮。泰初犹如蒙尘明珠被一层一层拭净,最终显露风华。

    在越来越多人惊讶的目光中,泰初快逾闪电地飞起,化作一道流光,穿破“漪兰舟”数层天花板,跨越数十丈水面,投向燕开庭手中。

    谈向应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想要滴出水来。到了这时候,他如何还看不出,原本环环相扣的话本,在开演过程中,闹出了莫大破绽。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哦,我才想起来,刚才把它忘在‘漪兰舟’上了。”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一紧,握住了紫电缭绕的泰初。

    谈向应狞笑道:“好啊,小子,小心思挺多的,只可惜是垂死前的无用挣扎而已。”话音未落,重钢长矛势若移山般直刺而出。

    一矛破空,空气中“呜呜”沉啸声,比谈向应先前示威时候还要尖锐慑人,功力浅些的入耳,都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燕开庭正置身于长矛攻击路线的正前方,尤其感到那惊天泣地的威势,劲力迎面压来,就像有座山峰正当头倒下,四周空气像被抽干了似的,竟给人以静止了的诡异感觉。

    大境界的修为差异下,正面硬撼几无可能,像眼前这种状况,就连想要腾挪转移,卸开劲力都几乎是办不到的。

    涂玉永眉头一跳,不等他有任何动作,与谈向应同来的两男一女突然互相交换位置,变成一个犄角式的奇异站位。正好两两呼应,拦住了涂玉永、角落里的涂玉容和李胡东来的去路。

    这两男一女并不出手,只面无表情地直直站着。然而却透出一股强烈感觉,若有人越雷池一步,立时会招来猛烈攻击。

    此刻,燕开庭仍然站在原地未动,手中泰初的锤头上紫电吞吐,一道接一道,明明灭灭,生生不息。有些游离的,还缠着他的手臂缭绕向上。

    看他这架势,竟是打算格挡?难道是知道自己在淡向应重钢长矛范围里,根本无处可逃,由此孤注一掷吗?

    谈向应心中嗤笑,他也曾耳闻燕开庭天生神力,且天赋适合,与泰初锤的特性结合得极好,平时走的是大开大合、争强斗狠的路子。然而这一套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一个大境界的实力差异,哪是简单粗糙的区区蛮力能够抵消。

    这时燕开庭动了,他的动作幅度也不大,以至于看过去,只见身形在极小的范围内高速震荡,重影之多,看的人视觉都模糊起来。

    在这极速的运动中,自重差点把“漪兰舟”地板洞穿的泰初锤,在燕开庭手中就像是一片羽毛般轻盈,紧紧跟着他,一起拉出无法点数的重影。

    依然是“光阴百代”!

    时光之流转,乃世界之规则,不受天地任何事物影响。这个神通的特性也是如此,即使在真人强者的范围压制下,仍旧活动如故。

    谈向应此时胸口已是怒意满满,本该手到擒来的一个小家伙,居然还有反抗余地?他一矛刺出,用力未老,还能继续加码,于是将劲力一提再提,一直拉升到了九成!

    叮叮当当,绵延不绝的金属交击,就像梅雨季节扬州的阴雨季,沉暗得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晴天,压得听者心脏都沉甸甸得发疼。

    泰初锤与重钢长矛不知道在接触的那一刻,相互撞击了多少次。

    谈向应在第二记撞击的时候就警觉起来,矛身上传来的竟是一记实、一记虚的感觉。

    实的那一下还没什么,饶是燕开庭力量再大,也跨越不了大境界的鸿沟。可是那记虚的就极为难过了,上一刻还汹涌无比的力量,下一刻就消失无踪,矛头空空荡荡,全无着力之处。

    谈向应虽还不至于接不下,但这么一轻一重,实是难受之至。

    两把重型战兵分开,几乎震聋人耳,还幽暗阴郁锥心的敲击声也终于停止。燕开庭和谈向应两人拉开数丈距离,相向而立。

    谈向应除了表情郁闷一点,毫发无伤。燕开庭则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抿着唇,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犹如无光深渊,十分明显落了下风。实际上,以他们两人修为差距,他还能完好站着已是超出所有人预料了。

    谈向应根本不打算再给燕开庭喘息时间,长矛划出一个圆弧,矛头血光大盛,殷红而诡异。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长啸响起来,来得极快。

    起时还在远处岸上,眨眼间就到了咫尺之遥。与此同来的是秋雨密织般的磅礴剑意!

章十一 旧友重聚

    剑意?!谈向应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剑为兵之首,可能是最多人选择的战兵,但是修炼出剑意的,比修士得神通的比例还低。

    那是修者意志与剑的意志达成共鸣,从而得窥无上剑道的标志。

    玉京城中何时有如此高明的剑修?

    谈向应手持重钢长矛的起势已达到最高点,却停了下来,含而不发。他要等一等,看看来人究竟是谁。

    然而谈向应停了下来,燕开庭却没有。

    他手中雷光大盛,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泰初锤的实体已经完全看不清。紧接着,那团雷球就被轰向了谈向应。

    泰初与普通大锤不同,柄特别短,拿在手中,远远望去就像个加大版的拳头。

    之前燕开庭防御的时候,挪移幅度小,还没特别明显,此时直接轰出,简直就像是一个带着雷火的大拳头打了出去。

    谈向应大怒,想不到一个刚入上师境的后辈小子,竟敢如此挑衅他。

    当下手腕一抖,矛头飞出一道新月般血色罡气,向着雷球拦腰削去。

    一招发出,谈向应陡然警觉起来。

    雷球扑面而来,周围空气竟然也像是胶着的,与方才谈向应长矛抽干空气有同工异曲之妙,都是力量大到瞬间扭曲了局部空间。

    泰初能登入兵器谱顶级灵兵之列,后又晋阶,它的千钧之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这一击的境界再玄妙,这点力量仍不会让谈向应束手无策,只是他知道,自己顺手推出的一矛,恐怕清不干净这个雷球。

    果然雷球被血罡从中切过,中心部分的雷光一下子稀疏起来,但是整体并未就此烟消云散,依然轰到了谈向应面前,才被一把抓散。

    “轰”!“轰”!又是两记。

    燕开庭一击不奏效,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紧接着又是两团雷球打出。

    此时谈向应已有准备,再不会错判,直接挥舞“血矛”,一一挑飞、震散。

    谈向应被激起凶性,怒道:“小子,找死!”

    也不再留余力防备那新来的剑修,“血矛”自下上挑,声势惊人地疾取燕开庭咽喉要害。

    “嘭”的一声闷响,就像烟花爆开的声音。

    甲板上也像在燃放烟花,血色和金色光点交织着,自半空簌簌而落,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丝丝电光。

    一柄长剑,准确无比地点在矛尖,两道劲气轰然炸开,先把燕开庭的雷光一下子按熄,然后开始声势惊人地对冲起来。

    来人一把拎住燕开庭后领,一个疾退,一直退到了“漪兰舟”的船楼顶上。

    谈向应冷哼一声,也凌空飞出,落在“漪兰舟”船头旗杆上。

    甲板上的其余人等各自纷纷走避。

    原本就已经在缓缓下沉的舫楼残骸,哪里经得住这么大打出手,板面和围栏都多了不少裂缝,宽的地方都能掉个人下去了。

    最严重的还是整个船体在刚才一击中,陡然被下压数米,沉没速度明显加快。

    来人是一个布衣少年,与衣着正相反的是他的气质,高华清贵,有出尘之意。

    他手中长剑是三尺一寸标准长度,剑身如一泓秋水盈盈,幽深清澈,波光流转。

    谈向应眯着眼睛打量来人,心中在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玉京乃至雍州,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来者何人?是想和我‘云渡行’谈向应结这个梁子吗?”

    付明轩淡淡道:“在下‘六致斋’付明轩。不是我要和前辈结梁子,而是您在欺我玉京无人吧?”

    按理说,“天工开物”和“云渡行”都是雍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势力,不管有什么纠纷,都应该摆到台面上来解决。

    如谈向应这样自恃武力,上门掳人,已是极为目中无人的行为,燕开庭的身份更是让这恶劣程度加倍。

    这种猛龙强行过江的行为,已有打脸整个玉京本地势力的意思了。

    谈向应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付博文家的小子,你还没接家主之位吧?好,就算你能代表付家的意思,还能代整个玉京说话?”

    这时,通向舫楼屋顶的木梯处,走上来一个人,正是涂玉永。

    他也不做声,只是稳稳地走到付明轩和燕开庭身边站定,然后看着谈向应。

    这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也别管涂玉永能不能代表涂家,至少此时此地,他和付明轩、燕开庭会一起对外。

    谈向应目光阴恻恻地扫过三个少年,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算这三名后辈加起来都不是谈向应的对手,他也不可能把玉京前三个家族一口气全得罪了。

    况且付明轩那一手剑意非同凡俗,不是一个普通城市的家族能教出来的,肯定另有传承。

    这时,下方水面上传来几记暗含节奏的哨声,谈向应神情一动,低头看去。

    “漪兰舟”边上泊了一条小船,上面站着他的三名从人,其中一人正在对他不断打手势。

    谈向应抬头,盯了燕开庭一眼,道:“小子,算你今天运气好。不过,偃月宗门的货可不是好吞的,后会有期。”

    说罢,他纵身跃下,一落到甲板上,小船就如离弦之箭般向着大河深处窜去。

    偃月宗门?听到这个名字,三个少年神色各异,都若有所思。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偃月宗门不在四门七派之列,但在九州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势力中,实力是能排进前二十的。

    而且偃月是元会门的附属,序列排名还是挺靠前的那种,这样的背景,对一个地方势力,乃至对整个玉京来说,都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涂玉永不解道:“偃月宗门这样的大派也会栽赃构陷吗?”

    付明轩摇头道:“只怕丢货是确有其事,下面人找不回来,又怕承担责任,就抓人背锅。”

    三人脸色更是沉重,先不说谈向应临走之前放的那句话,明显是要将这个黑锅扣定了燕开庭。

    就算没有构陷这回事,如果偃月宗门当真在黑水丢失重要物资,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这一带的城市和势力怕都会不得安宁。

    涂玉永首先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今日之事,我需尽快报给父亲和大哥。付明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个时间,约了陆离一起给你接风。”

    “上午刚到。”付明轩道:“这次的‘逢魔时刻’是两天之后,我们本来就要聚的,就不另找时间了吧。”

    涂玉永点头,与两人打过招呼,自行离去。

    付明轩转向燕开庭,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伸手在他头上捋了一把,笑骂道:“混小子,你能啊!三年不见,一见面就快捅破天了。”

    付明轩这一下用力可不小,燕开庭一个没留神,被带得上身陡然前倾,差点趴到地上去。

    燕开庭跳了起来,方才稳住身形。

    此刻他不管是纨绔子弟,还是风流公子的姿态全都扫地以尽,嚷嚷道:“喂喂喂,你才比我早生一个晚上,不要这么老气横秋地训话!”

    “大一个时辰也是大,你哥哥就是你哥哥。”

章十二 静待其变

    燕开庭连连点头称是,抱拳道:“兄长远来舟车劳顿,小弟日前得了两瓶雪山佳酿,这就去拿来为兄长洗尘。”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形已经开始虚化。

    付明轩见燕开庭三句话一过就想跑路,不由抬了抬眉毛,一巴掌糊到他背上。

    只见掌底先是溢出土黄色光芒,迅速膨胀,最终现出一方半虚半实大印模样。印身长短几近成年男子三分之二身高。

    这次燕开庭挣扎无果,直接被按趴在地上。

    他尤不死心,手脚划动数下。可惜这姿势没有着力点,再是天生神力也无处可用。厚土印像是粘在他背上似的,纹丝不动,倒是整座“漪兰舟”陡然往下沉了三尺。

    燕开庭伏在地上,隔着重重楼板,都能听到下方传来的惊呼声和骚动声。突然他一张嘴,喷出一口紫红近黑的淤血,这才老实下来,趴那里不动了。

    通往顶层的楼梯传来“咚咚”脚步声,绿珠拎着裙摆,两步一跳地狂奔上来,一露头就叫道:“爷唷!奴家这小船再经不起折腾……”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燕开庭吐血,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跌坐在地。

    付明轩道:“有事?”他口气平和,神态一贯的温文尔雅,像是诸事皆未发生,绿珠却牙关都开始打颤。

    燕开庭冲着绿珠挥了挥手,道:“有事也以后再说,没见爷和兄长在叙旧,真没眼色。”

    绿珠得了这句话,如闻大赦,连个谢字都不敢说,原路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至于上面这两位爷究竟是为什么动了手,还显得比刚才更严重,她不要说问了,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

    燕开庭努力仰着脖子往后看,“我是火属变异雷种也就算了,稀有而不是没有,你一个剑修,却是水、土双属性,这算个什么事!”

    付明轩听他还在东拉西扯,不由气笑了,“嗯,看来你道法基础还挺扎实的,知道剑修属金。所以就敢越一个大境界去硬顶真人了?还镇住内伤?真英雄就憋到底,不要把血吐出来。”

    燕开庭嘟哝了两声,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付明轩也不打算在这是非之地和他多话,“行,你先把上次留给你的功课交出来,然后我再看看你学了些什么新道法。”

    说完,他手上光芒收敛,厚土印化为一方普通闲章大小,被收了起来。

    燕开庭失声道:“功课?!”他和付明轩都三年没见了,哪来什么功课?况且他都已成年束冠,还要做功课?!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

    燕开庭一缩脑袋,“就是有,都三年了吧……”

    付明轩道:“三年前的功课就不是功课?都三年了还没写完,那就去我书房写吧!”

    燕开庭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补三年前的功课!一边条件反射地开始搜肠刮肚,付明轩那次留的什么功课是来着?完全想不起来啊!

    付、燕两家这一代为通家之好,两人母亲在生前是闺中密友。

    付明轩十二岁离开玉京外出游学前,燕开庭从小到大混在付宅的时间,比待在自家府邸的时间都要长。

    付明轩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好颜色,资质惊艳,品性端方。燕开庭则是不折不扣的熊孩子,撩猫逗狗,逃学翘课,而且他自己家中也十分放任。

    可是燕开庭的力量能和成年战修掰手腕,却从来打不过付明轩,于是最后他的功课就变成了都是付明轩在管教。

    燕开庭此时回想当年,仍不免阴影深重。忽然他醒觉过来,发现自己被带偏了,他之前要走,哪是为了逃功课!

    付明轩给燕开庭解了围,燕开庭却连解释都不打算给一个,是因为此事背后疑云重重,错综复杂,还牵涉到燕家的家务事。

    燕开庭虽然早就有所防备,但也远不能掌控局面,今天“血矛”谈向应这等强者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凶险的预兆。付明轩此时回玉京,又恰逢其会地出手,完全是在预料之外的事情,他实在不想让付明轩涉足更深了。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双耳朵,又有多少双眼睛,燕开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与付明轩说明。

    付明轩像是根本看不到燕开庭为难之色,劈手一把拖过他,就向岸上掠去。只见一道秋水般澄澈明亮的遁光,在水面上轻盈点过,百丈距离只三、四次起落,就已渡过。

    不远处岸边聚集了一堆车马。

    涂玉永刚从小艇上下来,一抬头,在闹哄哄的人群外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不由微微一怔。

    车中人像也在关注他,靠河这边的车窗拉开,一只手冲他招了招,又很快地放下帘子。

    涂玉永大步走过去,跨进车厢前,正好看到付明轩登岸,手里还拖着一个人,两人身影很快就没入街衢。

    涂玉永收回目光,坐进马车,忍不住道:“付明轩真是够胆,燕开庭的这档子破事,他是要管到底了。只不知道付家家主肯不肯让他招这么大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大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车厢里的人正是涂家老大涂玉成,他今年二十八岁,早些年就已经参与家族事务,和涂玉永这些尚未有实权的世族子弟并不是一个圈子的玩伴。会在白天的这个时候出现在仙迎桥附近,本来就是挺不寻常的。

    涂玉成一直在从车帘缝隙中向外观察着什么,没有回头,道:“我听说‘销金舫’被人砸了,虽然事情已经结束,我想还是过来接你,有些话可能要先听你讲一讲。”

    涂玉永从涂玉成左侧略略探身向前,也朝外面望去,正好看到带着燕府标记的车架接走了胡东来。而那个紧跟着钻进车厢的白色身影,不是涂玉容又是谁?

    涂玉永忍不住“哼”了一声。

    涂玉成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心腹离开。

    马车四轮粼粼转动起来,涂玉成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弟弟,道:“究竟怎么回事?”

    涂玉永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事实上,虽然这事蹊跷无比,可他亲身经历也就这些,很快就说完了。涂玉成一反常态跑过来,要在他回府之前先听听他的话,说明也有所发现,他就更不能胡乱猜测,干扰涂玉成的判断。

    涂玉成听完,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事这么听起来,是胡东成构陷燕家大郎,而能在‘销金舫’上动偌大手脚,连你都事先不知,那三妹肯定在里面起了莫大作用。”

    “就凭她?对那小白脸言听计从可以,要绕过你我,动到涂家资源,恐怕那女人也出力不少。”

    车厢里的气氛默了一默。涂玉永口中那女人是现任涂夫人。

    涂家三兄妹其实都不是一个生母,涂玉成和涂玉永的母亲均已过世,涂玉容是现在的涂夫人所出,下面还有一对与她同母的刚会走路的龙凤胎。

    在大家族里,不是同母所出的嫡子相互关系可能比嫡庶之间更差。但是涂玉成和涂玉永还有些不同,他们两人年龄差了六岁,错过了直接竞争的时间段,又都在后母手下生活,关系虽然称不上很亲密,也颇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涂玉成道:“静观其变吧,付明轩和燕开庭都是明白人,不会把事情算在你头上。而夫人如果真觉得可以借胡东来去咬一口‘天工开物’,那就让她试试好了。只不过把‘血矛’谈向应这种凶神引进来,希望她能掌得住局面,不要尾大不掉才好。反正此事与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小心点,别让他们再把你拖去做挡箭牌就是了。”

    涂玉永忽然问:“你说,父亲是否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涂夫人借刀想要切割燕家?还是知道这个局里竟有驱虎吞狼之举?或者知道他的二子也被算入局中?

    涂玉永想到涂玉容的那句话,有些不安,不等涂玉成回答,又问:“父亲真会默许三娘子嫁胡东来?”

    涂玉成笑笑,道:“你也知道,虽然涂家和燕、付、陆并称玉京四大家族,可是我们和他们之间也都是此消彼长的对手关系。玉京建城一千多年来,这几大的名头可没有哪个是永恒不变的,相互兼并、并吞也不是稀奇事。所以,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或许,他也在静观其变吧。”

    涂玉永眉头几乎能打结了,半晌才道:“就连大哥你都觉得,这种……事情不错吗?”

    “你看,你自己用的词也是不错,而不是没错。”涂玉成笑眯眯道:“这世人,嘴上都是道义,心中都是生意,我是凡人,自也不能免俗。”

    涂玉永闷闷地“嗯”了一声。

    涂玉成拍拍他肩膀,道:“对错不过是立场,你我都要再努力努力,才能有一天坚守自己的立场。”

    涂玉永眼中光华闪动,像有一道光划破阴霾,点了点头。

    付明轩的身法极为迅速,手上拖了一个人像是对他全无妨碍。

    燕开庭试图和他讲一讲道理,张开嘴就被灌满口风,穿林而过时,还有泥土的腥气,眼看着付家外围地标般的桃花林出现。燕开庭终于死心,开始继续思索自己究竟欠了什么功课。

    付明轩的书房是一座独立带花园的小院。

    中央立着三大开间平房,高梁敞亮,南北通透,一间书库,一间台案,一间茶室。

    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走进中间摆着数张台案的房间,里面有书桌、有琴案、有棋台,不过何时西窗下架起了一面绣棚?

    看清绣棚边那个正在穿针引线,手速快得出现了残影的绣女面容,燕开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章十三 一味点心

    西窗外一树杏花是开到最盛的时候,含苞的绯红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大团大团雪白抱于枝头,原本清淡的颜色,此刻看去却是满目茂盛、热烈、豪迈。

    阳光正好,透过花枝,穿过窗棂,在付明鸢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少女坐姿端庄,神情专注,一双纤手在锦绣间穿梭,牵引丝线犹如弹拨琴弦。

    光影之间像是喧嚣尘世的片刻宁静,仿佛有无声的音符流泻期间。

    只是,千万不要看她手下那副绣品。

    “噗哈哈”!

    燕开庭笑出声来,指着那幅上好松林布面上东一团红配紫,西一团蓝配绿,道:“这是什么,印象山水画吗?”

    付明鸢双手不停,恶狠狠地瞪了燕开庭一眼,“起开!”

    付明轩轻轻咳嗽一声。

    于是那两人互送了个白眼,各自转开头去。

    付明轩走到东侧书案边,从书画缸中拿起一个纸卷,放在桌面上展开。那是一张上好的空白“澄心纸”,肤如卵膜,细薄光润,色微泛黄。

    他又指了指桌角上的一摞文具,对燕开庭道:“去放压纸,然后写百字离障论来。”自己则从墨盒里挑了一块“松烟”开始磨墨。

    燕开庭顿时瞠目结舌,没想到付明轩当真要考他功课。

    “离障论”这个题目并不是随便出的。

    修士得神通后迈入上师境,此境界第一重位名为“离”,意思就是离障。

    尘世间哪怕最乐观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每时每刻都畅快,哪怕最幸运的人也不可能万事顺心百般如意。

    众生皆有道种,给了人们念想,就连街边的乞丐都能在梦里心向大道。然而不要说得道,就是得神通者,也要十万挑一。既然生而平等,却为何越走前路越是狭窄,直到“浮图榜”上姓名寥寥。仅此一事就有求不得、心不足、意难平。

    如此种种烦闷苦恼能碍大道,说以为障。而红尘万象,从心化生,解缚识障,有念惟真。

    修士得神通,也就是掌握到了一段世界规则,可以此为基础走出体悟大道的第一步。所以上师境第一重,就是离障。

    付明轩满意地看看砚台上浓淡适宜的墨水,转头望向呆立不动的燕开庭,道:“你可以开笔了。不要总觉得论道清谈无聊,至少追求女人的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燕开庭顿时哭笑不得。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边的付明鸢已是响亮地“哼”了一声。

    燕开庭挠了挠头,神情渐渐沉肃,道:“明轩,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到此时才最终决定,要将今天的事情与付明轩分说明白,尤其是背后的凶险,否则以付明轩的性格决不肯就此撒手不管。

    谁知付明轩淡淡看他一眼,道:“写完再说。”

    “明轩,我是真有重要的事要说。”

    “我已派人去燕府给夏真人送口信,你我兄弟久别重逢,今晚你就不回去了,顺便把你刚才说的那两瓶雪山佳酿拿来。”

    燕开庭脸色微变。今天这事再清楚不过,种种巧合无非内鬼。付明轩的意思是他已派人去燕家打探消息,还专门到大总管跟前露了面,这下就是想劝说他不要介入此事都已经来不及。

    付明轩又选了一支毛笔,轻轻捻开笔尖,道:“有什么话要说,等我的人回来再说。”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奇道:“舍不得那两瓶酒?”

    燕开庭已经彻底没了脾气,从付明轩手中接过毛笔,提肘悬腕,老老实实地开始写字。才写下“他物”两个字,就听见屋外有动静。

    付家一个仆从来报,“郎君,有客人来拜访您和燕爷,老爷请您去前院会客。”

    就算有人知道燕开庭这个时候在付家,但上门来指名要见的,却是不太寻常。

    燕开庭随着付明轩走进客厅,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负手站在一副长条青绿山水前,正在欣赏画作。

    付明轩笑道:“原来是伯严兄。城门口偶遇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路过,就想也不好耽搁道兄行程。若早知伯严兄对玉京这小地方挺有兴趣的,就该尽些地主之谊。”

    沈伯严转身,同样笑容满面,道:“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这里就是寒洲你的家乡,说起来,才知道寒洲赢了新秀榜首,可喜可贺啊!”

    付明轩目光一闪,道:“伯严兄是何时得知的?”

    沈伯严略想了想,道:“两日前,准确地说是前天傍晚时分。”

    付明轩点点头,道:“多谢。”

    沈伯严道:“哪里。”

    燕开庭在一边听得云山雾罩,他认得眼前这人就是在“漪兰舟”上遇到的强者,却不知对方也认识付明轩,两人看上去互相之间相当熟悉。只不过他怎么看都觉得两人笑得很假。

    沈伯严和付明轩气质中有相似的地方,都以温润宽和面貌示人。

    事实上,两人在四门的年轻一代天才中都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又都出身于世俗,因此一直被拿来比较。公认的是沈伯严踞首席之座日久,更沉稳厚重一些,付明轩才过弱冠之年,则是温雅谦和多些。

    这时,付明轩和沈伯严像打机锋一样的寒暄差不多了,问起他的来意。

    沈伯严转头将燕开庭的表情收入眼中,微微一笑道:“刚才在船上太匆忙,燕兄弟连口茶都没喝,我给他打包了一味点心。”

    燕开庭一愣,突然发现自己今天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他在沈伯严手上碰了个钉子,很清楚两人的差距,要说这人专程来给自己送什么点心,能信才见鬼吧。

    付明轩却是有点明白了,“原来伯严兄也在场。”

    沈伯严坦然道:“我顺路办点公务,却被引去那里。我和你终有一日会在‘浮图榜’前相见,可不是现在,更没兴趣为他人做挡箭牌。”

    燕开庭听到这里,不由一皱眉。

    沈伯严这话里有太多意思,最表层的就是,虽然我在场,但这事和我无关。然而深一层,却是明指有人要用沈伯严和付明轩之间的关系挑起两人争斗。这就不对了!付明轩今天刚回玉京,为什么一个针对燕开庭的局里,会带上他?

    燕开庭张口欲言,却肩膀上一沉,被早就注意到他的付明轩打断了。

    付明轩道:“伯严兄带了什么点心来,值得你亲自跑一次。”他这话题转得生硬至极,神情也明显是要让沈伯严放下东西走人。

    沈伯严哪里看不出来,笑了笑,抬手指向角落地板上放着的一个长条包裹。

    那包裹体积可是有些大了,足有一人长,外面包了层层锦缎,看那料子的光泽和暗纹,可是价值不菲。这样的面料用来做贵妇的礼服都足够,现在居然像普通布料一样被拿来包东西。

    “既然东西送到,我就先告辞了。”沈伯严说完,走得飞快,一道遁光就无影无踪了,都没等付明轩按常礼送客。

章十四 诚意十足

    燕开庭这时并没心情去看包裹,仍在想沈伯严刚才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想得越深越是心神不定。

    付明轩却不管这份所谓点心是送给燕开庭的,直接动手拆包,抖开最外面的一层锦缎。

    彻底摊开后可以看到那是一整匹料子,里面滚出又一个月白色的布包,确切地说,那是个裹在桑麻布里的美人。

    从脖子以下直包到脚踝,上面露出一头海藻般的黑发,和一张幽兰般的面孔,下面露出一双裸足,脚趾晶莹纤巧。不过从桑麻布下清晰的曲线来看,裸着的不仅仅是那双脚。

    此刻重见光明,美人的双眸还没完全适应光线,眼神迷茫像是迷路的小鹿,神情中还有些楚楚动人的委屈。

    等美人看清面前的燕开庭和付明轩,那双盈盈如水波的眼睛里顿时浮上一层雾气。这时两人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丝毫不能动弹,连张嘴都不行,只有一双眼睛能够转动。

    燕开庭吃了一惊,“临溪?!”怎都想不到,这个应是颇有背景的美人,竟然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付明轩似笑非笑,“伯严兄倒是诚意十足。”

    燕开庭只觉说不出的尴尬,还不等他想好说词,就听见付明轩道:“送的时间也正好。本来想着你还没吃午饭,我已让人去张罗,这下连饭后点心都有了。”

    燕开庭飞快地道:“兄长不用费事!我随便吃点就好。”

    付明轩道:“并不费事,我正有些事要处理,不陪你午饭。如果你对这件点心不满意,要不,我叫二娘子过来?”

    那就更头疼了!燕开庭脸色发苦,但是只看付明轩幸灾乐祸的眼神,就知道反对无效。

    付明轩招人进来把点心打包出去,又吩咐连同午饭一起送去“曲波院”,那是燕开庭在付家留宿时住惯了的地方。

    燕开庭还想挣扎一下,“白天吃点心什么的,不消化!”

    “修道不禁风月。我看你刚才作‘离障论’,起手就言及外物,既然如此,第一层就先解情障罢。”

    燕开庭觉得冤枉无比,分辨道:“我不是,我没有……”

    付明轩转开脸去,终于没忍住,笑了。

    燕开庭被嘲笑得毫无办法,想起此事罪魁祸首就一阵气闷,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付明轩反问:“他自己怎么说的?”

    “荆州沈伯严。”

    “那确实是他本籍本名。不过要是说‘元会门’二代弟子的首徒容照,你可能就知道了。”

    燕开庭大吃一惊,“真人之下第一人?”

    “是他。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照是他的号。”

    燕开庭忽然想到,“那他叫你寒洲?”

    “寒洲是我的号。”付明轩道:“我这些年是在‘小有门’门下修道,今年通过了亲传弟子考核,忝居榜首。”

    燕开庭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忘记合拢。

    对于玉京这样的普通城市来说,四门七派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其中核心人物就更遥远了。遥远到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宣纸上的字里行间,以及人们的茶余饭后。

    付明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元会门和小有门在四门中排名为第一和第二,但是‘浮图榜’上却是小有门青华君居第一,元会门厌离君居第二,所以两门纠葛由来已久。沈伯严没必要特意过来说谎,因此我和他在玉京相遇只是巧合,与你无关。”

    付明轩说完先行离去,之前就已经有人来传话,付博文那边有事找他。

    燕开庭在厅堂里又待了一会儿,依然千头万绪而无所得,便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旁边有小厮过来问,是去书房,还是去“曲波院”。

    燕开庭想想书房里的付明鸢,再想想曲波院里的临溪,只感觉脑袋发涨。

    付家家主的正院座落在全府中轴线上,付明轩到的时候,“六致斋”派出打听消息的人正在回报涂家销金舫被砸的事情。

    付明轩坐下来一并听完。

    付博文挥退所有部属随从,又开启隔音的符阵后,才问:“沈伯严怎么会找到这里?”

    付明轩淡淡道:“他说他前天傍晚就已知道了我晋首徒的事。”

    付博文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观风阁风使者秦江发现你身份,并非孤例。”

    付明轩道:“枉费小师叔特意中断闭关出来看我,还下令延期宣布的一片心意了。”

    付博文脸上有些怒气,但是神情还比较放松,道:“门内争斗越发不像话了,不在道法实力上下功夫,却只想对新秀动些不上台面的脑筋。不过他们怎都想不到,你和那些出身凡俗的弟子不同。”

    四门七派收录弟子的要求都很高,常常参看天赋、出身、基础法门、五行属性,挑选标准也不一而足,所以本就出生于门派和修士城市的人颇占优势。

    可是一旦入门,所有的晋阶途径却是只看实力不论其它。从学徒、外门、内门、核心、亲传乃至每一代的首徒、以及各系职司,惟有强者居之。

    一般来说,门派和修士城市所在地都是洞天福地,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抵御魔物、凶兽,环境和安全性都比普通区域要好得多。所以出身凡俗的弟子,若在门中进入核心弟子那一阶层,就可举家搬迁到门派所在地,门派亦会提供相应安置条件。

    这也即被人笑称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在此背后,也有些阴暗不能明言的其它原因。道途本就凶险,资源争夺残酷,浮图榜更是犹如无底深渊上仅此一线活路的存在,这样的话,用出什么样的竞争手段都不奇怪了。哪怕大多人数畏惧因果,也总有例外。迁移凡俗的家人,也是保障安全的一种手段。

    只是有收录的门槛在,还有起点、眼界等等原因,出身凡俗的弟子要达到核心以上极为困难,成为同代中的首徒就更是寥寥了。

    近些年,连续出了两个例外。

    一是元会门二代弟子首徒之位易人,不过沈伯严是厌离君路过荆州时捡到的孤儿,虽然没被收为弟子,也是放在厌离君的师姐名下长大,比起其他道门弟子的身份可并不差。

    另一个就是小有门新生代的付寒洲,他就是通过一般收录程序进入外门的普通弟子,却在短短十年里从外门到内门,再入选核心,最后赢了亲传弟子的新秀选拔。

    付博文又和付明轩说了几句,不过对小有门某些人提前泄露付明轩身份的事情,他们两人都不怎么在意。

    说着话,付博文忽然现出几分踌躇之色,道:“近几年,燕家的家务事越发闹腾得不像话,明轩你……”

    付明轩拿起面前茶杯,指腹轻捻光滑的细瓷表面,道:“我看燕开庭已经有所动作了,他想明白了的话,我自然会助他。”

    付明轩态度鲜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迂回。

    付博文一愣,但并没提出异议,只道:“燕家那个大总管可不是好对付的。”

    付明轩想了想道:“他一直态度暧昧,不知道立场如何?”

    “说是说不偏不倚。”

    付明轩笑,“哪有绝对公正的道理。”

    “如果没他压着,燕家早就四分五裂了。而只雍州地界,看上‘天工开物’工匠、资源和市场的人也不在少数。”

    “夏平生的实力究竟如何?”

    “如今玉京城公认的第一高手是涂家的封意之,他的‘陌刀’名头不比‘血矛’弱。不过,有一次酒后,他私下里对我说,他不是夏平生的对手。”

    付明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付博文忍不住道:“你归位在即,道门之中都尚未安定,为何还要管凡俗之事?”

    付明轩笑了笑道:“有什么办法,生下来就在一起,看了二十年,就算一块玉佩带了二十年,碎掉的话也会不舒服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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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缘浮图介绍:
谁家年少,煮酒调笑。盈握素腰,同舟醉邀。
燕开庭的纨绔日子本来过得舒舒服服,走马章台,倾倒渭水,闲来无事再修修道,却不料被卷入一场仙家风波……道缘浮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缘浮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缘浮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