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何谓本末
“曲波院”位于付家西南角,因为是客居之所,与主宅隔着大半个人工湖和一排桃花林,地方十分幽静。平日里没有固定仆役,只有附近照顾桃林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偶尔过来打扫。
今天燕家郎君要在这里留宿,久旷的小院热闹起来,一大群人捧着各式器具拥进来,大半个时辰就将院子收拾得足可以做新房了。
燕开庭在半路就把前院的小厮遣了回去,前往“曲波院”的路,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在他八岁前,日日和付明轩在这里疯跑,后来又多了付明鸢这个小尾巴。
十二岁前就大多待在演武场和小书房了,再有满府乱窜的时候,通常是在功课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老师是拿他没办法的,惟有付明轩出手镇压。
后来,付明轩外出游学,一开始他还是经常过来,付家也常年给他留着“曲波院”。
再后来,天下筵席终有散尽时。燕家郎君的身影更多出现在章台折柳、渭水眠花。
下午的光线有些热烈,桃林云英如海,灼灼丹融,这实际上已是花事盛极将落之姿,夏天就要来了。
燕开庭站在湖、林之间,远眺“曲波院”青灰色的屋檐。看着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土地,他最终只是“嗤”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自己,还是前方院子里那个强大晦涩的气息。
为什么燕家的孩子会满是关于付家的记忆?
前方青石板路上,转出一群付家的仆役,为首是一名大管事,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曲波院”正在返回,看到燕开庭纷纷行礼。
大管事特意过来请问是否要多留几个小厮和婢女,自然被燕开庭回绝了,于是众人一阵挤眉弄眼,笑着告辞。在场的人都知道,燕家郎君今天的点心里有一件活色生香,自是越少人打搅越好了。
燕开庭走进“曲波院”,一正两厢房都换了崭新窗纱,可想而知屋子里面也定是收拾得十分妥当。
院子里没有一尘不染,暮春时分,满是花树的地方免不了落红叶片,扫之不尽。然而这样反多了几分烟火气。
那人强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院落,向燕开庭昭示着他的存在。
燕开庭走了两步,站定,等待。他的目光斜斜垂落,投在脚前石板路的青苔上,没有四处张望寻找。左边厢房里有很轻的呼吸,那应该是临溪。
至于夏平生,他是燕开庭见过的最深不可测的高手,即使清晰放出气息,也根本找不到他的方位。
院墙边一棵高达六尺的桃金娘下现出一个人影,就像一直站在那里,却在此刻才进入视野。
那人满头白发,却没有半点老态,只看面容也就三十许人。一身青衫,除了料子好些,和玉京城里无数个管事级人物一般无二。
“胡东来回去向你告状了?”燕开庭的声音里满是讥讽。其实他也知道得罪夏平生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在这一刻就是感觉再也无法忍耐。
夏平生的目光沉静犹如深潭,下一步就出现在燕开庭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平生的动作舒缓随意,然而在眼力足够的修士眼中,根本没有死角能够躲避。
燕开庭眼中像有风暴乍起,甚至弥漫出些许紫意,不过最终还是一动不动。
夏平生也只是一触即离,下一刻就站在了三步外。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燕开庭满溢的敌意,声音和目光一样平静。“谈向应的‘血河大法’源自幽冥之地,满是腐败和侵蚀,不管内伤还是外伤,都要即时处理。否则好了表层,却会在内里埋下隐患。”
燕开庭想到付明轩帮他逼出内伤,不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口一团无名之气,缓缓道:“多谢夏叔教导。”
“面对谈向应这种比你高一个大境界的强者,应该全力以赴,那种时候还想收敛实力,是没有意义的。”夏平生的口气倒像是真的在教导。
燕开庭再也忍不住,讥道:“古话不是说兵对兵,将对将。夏叔的意思难道是,下次还需要我去对付他?”
“我已经去见过谈向应了。”
燕开庭一愣。
“偃月宗门是真的丢了货物,一整船的法器胚胎,此事不会就此罢休。”
燕开庭冷笑道:“所以他们不去抓真正大盗,就想着栽赃,找人来赔款就好了?能在偃月宗门那里过关吗?”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再故意去踩陷阱,然后把自己摔死就好。余下的是他们要头疼的事情。”
燕开庭顿时被这句话堵得胸口发疼,都有些羞恼了。
这次的这个局没把他完全套住,可他也不算是破局了。鱼钩脱饵,没能钓上小鱼,小鱼却是差点被大鱼吃掉。对燕开庭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夏平生道:“你根本不需要去应对这种招数,所谓见招拆招,和被牵着鼻子走又有什么区别。以你的天赋,又得泰初为本命兵器,整整六年没有寸进,却去学人勾心斗角,不是舍本逐末又是什么?”
燕开庭耳根热辣辣的,夏平生的话句句诛心,偏偏全都无法辩驳。他这次是早有防备,但没想到最终出手的会是“血矛”这个层次的高手,这种踩到捕兽夹的感觉,比不小心掉落陷阱的感觉还要坏。
夏平生道:“不要去做与你性情不符的事情,以你现在这个境界和重位,还远不到追求实力之外东西的地步。”说到这里,夏平生就收了声,看他表情竟是说完了。
燕开庭倒不意外,过去的十多年里,夏平生实际上也承担了不少对他的教养之责,几乎都是如此生硬直白。他磨了磨齿后根,牙疼般地道:“谢夏叔训导。”
夏平生走这一趟,像是真的只为教训他这些话似的,略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就此隐没。
晦涩而强大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曲波院”的花花草草重新又活泼起来,远远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已经带着暖意,熏蒸一路桃杏,暗香浮动。
燕开庭极目四顾,忽的有些茫然。
章十六 昔我往矣
玉京城的夜晚,万家灯火,十分热闹。
“曲波院”外,越过一道雕刻六艺的内墙,就是付家府邸的灰白外墙。
街道上的喧嚣声浪被拦在内墙里外夹道的花树中,传不到这边来。但是层楼高的桃金娘并不能完全阻隔视线,站得稍微高一点,并不需要多超常的视界,就可以将城市一角清晰收入眼底。
燕开庭就是这么做的。他蹲在屋顶上,眺望两堵墙外的红火景象。
街道上挤满了人,摩肩擦踵,灯火如昼,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涌到了路面上。每一次“逢魔时刻”前夕,就是城市狂欢的节日,谁也不知道魔物和兽潮过后,眼前欢笑的人群会消失几张熟悉的面孔。
回望付家府邸则有另一番盛景。晚饭前后是钟鸣鼎食之家最热闹的时间,白天出外务的人都回来了,几乎每一栋建筑都点亮着,甬道上星星点点,拿着提灯的人来来往往。并听不见有什么人大声说话,夜空中回荡的声音,是乐器,是归巢的飞禽,偶尔也是演武场那边飘来的兵器交击。
燕开庭身上换了一件石青色长袍,明显不是他衣饰风格。此刻为了蹲着方便,将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玉带上,若不看那些价值不菲的配饰,就和几条街外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他双手捧着一张“澄心纸”,如果目光能专注点的话,或许可以让人误以为他正在认真想功课。这张作业纸是付明轩派人连同他身上这件长袍一起送过来的。
所以说,为什么他用过饭、吃了点心、洗完澡后,不是去演武场松散筋骨,而是要继续写这篇“离障论”?
一阵微风吹过,有人在耳边轻笑,“点心味道如何?”
燕开庭懒洋洋地说:“又不是龙肝凤髓,摆盘是很别致,尝过以后也就那样罢。”
付明轩从燕开庭手中拿过纸张,发现墨迹的“外物”两字下,多了雷电灼出的炭黑痕迹,仔细看去,是“本末”两字。
“夏平生来过了?”付明轩问。
“是啊,特意跑这一趟,就为了训我一顿。”燕开庭伸了个懒腰。
付明轩笑笑,道:“训得好。”
燕开庭突然泄气,向后仰倒,直接在屋顶上躺了下来,左手搁在脑后,半晌才道:“作为一个外人,还是我后娘带过来的,他对我算不错了。他不喜欢我,可在修炼和炼器上,照样教导我,那是连亲爹都不管的……呵呵。”燕开庭没把话说完,只是留下自嘲的笑。
付明轩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玉京城有眼看的人,都知道燕家家务事一团乱麻。然而两人虽自小亲厚,但实际上燕开庭并不对他诉什么苦。他又离开日久,许多事情只能说是风闻,一时也无从劝起。况且燕开庭需要的也不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
燕开庭把目光投向无尽深邃的夜空,只觉得今天的心绪格外翻腾不宁。即使在美女姣好的躯体上驰骋,也只能一时转移注意力,当纯粹肉体的欢愉褪去,心上怒涛的反扑更加汹涌。
他周岁时母亲就过世了。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在付家,那是一段最为无忧无虑,不识险恶的美好日子。贪玩的孩童不会注意到,从未有来自父亲的教导和管束。
之后父亲再娶,后母有着惊人的美丽和才华,夏平生就是她带进燕家的。懂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一位原本极尊极贵的女子,只不知道为何会在玉京这种凡俗城市定居下来。
计夫人性情极为清淡,和燕开庭并没有多少交集。她既没有尽母亲的职责,也没有演排挤嫡长的戏码。惟一有影响的事,大概就是让夏平生教导燕开庭修炼。
事后想来,燕开庭觉得父亲对这点联系可能都是不喜的,但是他当时顽劣不羁,夏平生又不是能够随意命令的人,于是也就这样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来自父亲的不喜,是那年传闻计夫人将要生育。一整年燕府的气氛都十分诡异,仆役们窃窃私语,父亲对他的顽劣从漠视,到表现出厌恶。有一种说法开始悄悄流传,燕府的继承权不会留给不学无术的长子。
而这个流言,将匠府“天工开物”内部早就有的新老矛盾摆上了明面。直到那时,燕开庭才知道,“天工开物”的真正主人是他母亲,父亲的姓氏也是来自母亲。
最终,直到计夫人过世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于是,议论“天工开物”继承权的暗流也消失无踪。
然而此事在匠府中引起的派别争端却没有平息,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原本这和燕开庭并没有什么关系,一直到十五岁他都没有正经地加入过家族产业。
导火索是汤管事一家被驱逐。那是他母亲生前的燕府总管,后来让位于夏平生后,就去了“天工开物”做管事,也是为数不多还一直和燕开庭保持联系的燕府老人。
驱逐的理由大约是查账时被发现了中饱私囊之类的罪名。
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燕开庭记忆中清晰的画面只有几个。
汤家车队在荒原上被发现的时候,车厢箱笼倒地的碎片中,三十六口男女老幼被凶兽啃食得只剩白骨。
他去找父亲理论,被扔进燕家祠堂的时候,父亲打在他胸前,震断了两根肋骨的那一掌。
还有夏平生将他从祠堂废墟中找出来的时候,众人发现“泰初锤”竟已和他结契,父亲眼中不会错认的对他的杀意。
大家都以为燕家祠堂坍塌,是因为镇府之宝“泰初锤”找到了本命之主,释放出的能量失控造成的。
但是燕开庭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要稍微想一想那晚,血液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沸腾和咆哮。有时候他会整晚整晚地梦见惨烈厮杀的战场,肩并肩背靠背但是没有面目的同袍,还有前方黑潮般席卷而来的魔物。
相形之下,大陆城市每隔三、五年就会发生一次的“逢魔时刻”就只像潺潺溪流了。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往事拦也拦不住地浮起来,那段缺失的记忆却仍然没有踪影,只有留下的可怖阴影依然如故。但是即使亲近如付明轩,他也不愿意诉说,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过软弱,也会恐惧再次给亲近的人带去灾厄。
燕开庭重重吐了一口气,鼻息间喷出一小团带着紫电的雷火,“生活就是狗娘养的。”
付明轩注视着那团雷火凝定在空中,缓缓燃烧直至熄灭,“雷火大道吗?这条路不好走呢。”
燕开庭道:“不比你剑修之路险峻,而且我过不了离障这关的话,什么道都是看得见摸不着。话说回来,你的号不该是随便取的吧?寒洲是什么意思?”
越是真正道门,号就越是讲究,哪怕没有名号,也不能像凡俗散修什么威风叫什么。
付明轩道:“我的剑意,一剑光寒十九洲。”
燕开庭愕然,“这天下地分九州,哪来的十九州?”
付明轩在他旁边也仰躺下来,抬手指了指天空,道:“此世界外或许另有世界呢,说不定就有十九洲。”
章十七 一石数鸟
“道典中记载,在天人还往来此界的时候,建木就是他们上下的通道。这么说的话,如果上界不仅仅是天空之城,也有陆地大河,应该比我们这九州大吧?”
燕开庭说着,露出神往之色,“你看,从这里望上去,天空就像无尽高远,那么在它覆盖下的大地又是何等广袤辽阔。明轩,你这些年走过了不少地方吧?”
“除了鄂、西两州,其余都曾踏足。不过外出大多有师门任务,去的也是宗派山门、修士城市,要么就是一些秘境,只能走马观花了。”
燕开庭忽然想到一事,问:“你这次会待多久?”
付明轩低低道:“我这次回来是要举家迁往师门所在地。”
两人全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燕开庭道:“仙门之地的环境应是极好的,干娘也能和你们团聚了吧?”他口中的干娘就是付夫人,她本是南方人,年事渐高后愈发不适应北地的冬天,最近几年都有大半年时间要回娘家调养。
付明轩神色一动,转头看了看燕开庭,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只道:“是。”
燕开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一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星空,“待此间事了,我也要出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雍州。”
随即,付明轩接过话题,转到白天的事情上。目前关于此事的消息并未扩散,玉京城里几乎没有人议论。
涂家在涂玉永回去后,就立即对外封了口,现在一点动静没有。当时惟一出头,还明显攀扯燕开庭的人是涂玉容,想必涂家家主正头疼无比。
燕家这边向来是只有夏平生不管事的时候,才会翻出风浪,他既然已经出面,自然也传不出乱七八糟的闲话。但几乎可以肯定,夏平生同样不会对胡东来做什么。毕竟胡东来除了事发时也在“销金舫”上外,并无明面上的把柄。
至于当时在场的一些本地小家族成员,不管是事先安排的钉子,还是仅仅适逢其会,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而夏平生去见过谈向应后,就约了涂、付、陆三家大总管级人物碰面,由头是“逢魔时刻”的各项防御安排。很显然,在即将到来的生死关头面前,一致对外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样的内讧都要放一放。
燕开庭听完,算了算时间,夏平生应是一回城就跑来教训了他一顿,一时间心里百味掺杂。
不过出于大局考虑,“逢魔时刻”前夕不合适家族互相攻讦,更不适合家族内乱,但做为局中人的燕开庭自己却不能浑浑噩噩,此事明显没有结束,再被同样坑一次,那就是自己蠢了。
燕开庭还没和付明轩详细说过此事,听他问起,就把付明轩到场前的经过说了说。
后面的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
目前看来,是“偃月宗门”丢失了重要货物,以“血矛”为首的一干人等找不到元凶,不知怎地与胡东来搭上线,两边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之所以找到燕开庭头上,还不仅仅是为了有人背锅赔款,更是为了能赔出货来。
“偃月宗门”这种大门派不是能拿钱随便打发的。他们丢失的那批货是特殊法器胚胎,用了“万沙星陨石”,这种材料来自天外星辰碎片,不算特别稀有,可对制胚工艺要求极高,不是随便哪个工坊就能做的。
而“天工开物”虽然是非修士匠府,但百年老店、底蕴深厚,制胚工艺还要超过一般修士工坊,在业内都是有名的。如果要补“偃月宗门”实物,原作的修士工坊又挪不出档期的话,“天工开物”可能是雍州地界上最好的替补选择了。
然而细究起来此事又不那么简单。
最可疑的就是“销金舫”那个现场,燕开庭自己亲眼所见,的确很像被雷火之力的大型钝器砸开。据说运送货物的大型宝船也是同样从中断开。这样一来,就算“销金舫”是人为设局,燕开庭还是洗脱不了货船那边的嫌疑。
夏平生去找谈向应的结果也是如此。
“血矛”一口咬定他就是在排查所有具雷火之力的嫌疑人,只不过用的手段不太光彩而已。谁都知道这出身水盗的强者不是善男信女,抓人逼供是常有的事,殃及无辜也不少见。
最后谈向应也只是小退一步,承诺既然燕开庭是夏平生的东主,那他今后就按规矩行事。但若此案一直悬而未决,“偃月宗门”派人亲来过问的话,可就谁的面子都没用了。
夏平生虽并未对燕开庭详说交涉过程,但在三家总管面前是露过口风的。目的自然是警告他们别做多余之事,若惊动“偃月宗门”这样的庞然大物,到时候整个玉京城都脱不了干系。
燕开庭听付明轩说到这里,不由讽笑道:“这事确实蹊跷啊!总不能为了害我,胡东来就有那胆子,真去劫了‘偃月宗门’的宝船吧?”
付明轩却没笑,若有所思地道:“那得看,他背后还有谁撑腰?”
燕开庭吃了一惊,他本是将此当个笑话来说。
“天工开物”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地方上的非修士匠府,中低端制品做得再好,不能出品高阶法器价值就有限。为了内部夺权,去攀扯“偃月宗门”这样的强势宗派借刀杀人,只怕将整个匠府奉上的利益都不够吧?
燕开庭忽然坐了起来,皱眉道:“对了!还有沈伯严!胡东来背后的人是疯了吗?‘偃月宗门’还不够,还想直接攀扯‘元会门’?!”
付明轩摇摇头道:“沈伯严这事,更像是巧合。”
燕开庭越想越是气笑了,道:“不管背后掌局的是什么人,一个人还是一伙人,心都挺大的,这不是一石两鸟了,而是一石数不清的鸟。我倒不知道‘天工开物’这么值钱。”
付明轩若有所思道:“这种曲曲绕绕的行事手法确实有点眼熟,不过你是不是低估了燕家数百年的积累。”
燕开庭一愣。
“或许,你真该好好想一想,你和‘天工开物’,都该何去何从了。”
燕开庭呆了一会儿,又向后仰倒躺下,过了许久,才说出了对任何人都不曾说过心里话,“其实,匠府对我来说十分陌生,我不知道要拿它来干什么。”
付明轩理解地点点头,虽然这话听起来很不求上进,但再真实不过。
老府主在时,燕开庭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匠府运作。等他做了府主之后,胡东来这类人早已坐大,燕夫人时代的老人十不存一。要不是“泰初”认了燕开庭为主,确立了燕氏血脉的正统性,恐怕就算有夏平生镇着,“天工开物”都已经四分五裂。
“可你拿着‘泰初’,就是‘天工开物’的主人,只能你自己做决定。”
一道紫电闪过,“泰初锤”的虚影缓缓浮现,就那样半虚半实地凝停在两人眼前。
燕开庭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偌大锤头。电芒般的紫色流光在锤身游走,明明灭灭出一道道深奥难言的纹路。
很快一个做决定的机会就出现了。
即使大部分人都有共识,“逢魔时刻”前夕不宜内乱,然而对于有些并不害怕魔物侵袭的人来说,那只是普通人需要担心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燕府急急忙忙派人来找燕开庭。就在昨晚,匠府位于玉京城外一个附属小镇的工坊遭到袭击,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设施毁坏得很严重。
工坊没有详细报告受袭原因,只是点名要请府主亲自前往。
章十八 只身赴会
燕府派来报告此事的,是一名负责外务的小管事,平时和燕开庭接触不多,哪怕这位府主是不管事的,也轮不到他凑上前去。今天可巧了,他到班时间过早,同侪都还没来,就被上面的大管事直接指了跑这一趟。
小管事边报告,边心里打鼓。他除了大管事吩咐的几句话外,就两眼一抹黑,余事一概不知,万一府主问起,该如何回答?
燕开庭像是刚起床不久,披着头发,散着衣襟,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喝茶。
手边小几上,一盏白玉粥,几碟小菜,数盘点心,每件碗盘下都有个瓷架,边缘偶尔溢出暗红的微光,那是用来保温的火力符阵。
房间里有股似麝似兰的幽香未散,右侧厢房还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织物摩擦的声音。
小管事久闻这位爷的风流之名,只没想到他在别家做客,也会这么旖旎。于是在说话间只敢盯着自己鼻端,眼睛绝不敢多转一分,生怕瞄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小管事说完话后,房间里静了一静。忽然小管事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卷沾了酱的春饼,不由愕然抬头。
燕开庭连饼带碟子塞进他手里,道:“快吃,待会跟我走,过去的路上就不歇脚了。”说着,站起身来,往厢房走去,看样子是去换外出衣服了。
小管事咬了两口饼,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大管事叫他传的话,是请燕开庭回府,那边已经备好了陪府主出门的人手,自然有经验丰富的资深管事随行。可他怎么听燕爷这口气,是准备直接过去,还要带上他呢?
燕开庭走进厢房,目不斜视,径自转入屏风后。付家大管事给他准备的衣服由里到外,从发冠到最小的配饰都考虑到了,除了颜色太过清淡,其它无可挑剔。
正屋里的小管事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燕开庭已经换了一身银线蓝底的长袍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卷换下来的衣物,大步迈出门槛,“走了!”
小管事跳起来,小跑着追上去,“燕爷!您得先回府!”
“直接走就好,你不认得路的话,我认识。”
“小人也认识路,不,不对,胡管事他们在等您一起去呢!”
“分行的人要见的不是我吗?”
“是,是啊……”
“那不就成了,去那么多人干嘛,显得仗势欺人。”
“啊……”小管事欲哭无泪,燕开庭的每一句话都没错,可他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呢?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就这么放任,回去后肯定会被大管事骂得狗血喷头,他最后做了下努力,虚拦一下,硬着头皮道:“燕爷,小人平时是做原料采购的,对分行事务一点都不清楚,您还是得带上有经验的管事才是。”
燕开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小管事忽然缩了缩脖子,没由来觉得背后发冷,可是他偷觑了一眼,燕开庭的神色和刚才也没多大变化,还没到传闻中发火的程度。
燕开庭忽然笑了,“倒真是个老实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孟,名尔雅。”小管事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经常引起关注,立刻解释道:“小人家中并无文士,这是当年小人父亲借了府里藏书翻出来的。”
“这名字,还挺雅致的。”燕开庭明显是在憋笑。
“知道是老实人,就别欺负人家了。”付明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身边站着一名中年管事。“走吧,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这时,旁边走过几个负责打理桃林的老妇,见到付明轩和燕开庭上来行礼问早。燕开庭顺手把手里的衣服塞给她们。
付明轩一眼看到,随口道:“自有浆洗上人会去收拾,还带出来干什么?”
“屋子里热,盖在点心上会化掉的。”
付明轩怔了怔,立刻会意,顿时忍俊不禁。
在场的另外两人就完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打什么暗语了。中年管事肃着一张脸,保持自己“六致斋”资深掌柜的风度。
小管事则抓着还剩一口的春饼,脑中一片迷雾。他直到爬上马车时,才为燕开庭的行事找到了一个合理理由,付家“六致斋”是古董珍货行的翘楚,多为分店经营模式,有他们家管事跟着也是一样。
而燕开庭担心化掉的点心,则刚刚在屋子里将一个枕头扔到屏风上。
临溪坐在床边,纤巧的足尖堪堪点地,身上裹着一层双面纱,脸上却再保持不住才女的优雅恬淡,满是愤怒表情。
付家在珍货交易这一行里以品味著称,自己家用的东西不说,就连送来客房的都极尽精致。仅床上的铺盖便分了三层,细腻结实的奉城布、贴肤防潮的蚕丝被、轻若无物的鲛绡双面纱。给燕开庭准备的衣饰就更不会差了,连发冠都有三顶不同材质的备选。
但是,那么多琳琅物品中,唯独没有女装,连可以蔽体的多余布料都没有一尺。
临溪从被扔进这个院子后,就只能缩在床上。除了双面纱还能拿来裹一裹,布单和被子的用料和手工都与法衣差不多,现在临溪功力被封,根本别想徒手撕开。
而燕开庭衣服倒是换得勤,可每次换后,屋子里连根腰带都不会留下。到了这个时候,临溪哪还不知道对方就是在捉弄她!
玉京这样规模的大城已经不可能把所有土地都圈在城墙里,于是会在周边建设属镇。
但是荒原环境凶险,没有法阵的居住地可能一夜间就会被凶兽淹没,所以这些属镇的建设并非随心所欲,在设计之初就与城市是一体的,实际上也算是城市法阵的一部分。
东屯镇在玉京城东北,位于服玉山脉的通路上。虽然山中已经没有玉脉,可飞禽走兽、植物药株资源丰富,而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残存的玉石,因此这条路上旅人一直不少,小镇也格外欣欣向荣。
“天工开物”的这处分支的规模还够不上从府,只是一个分行,门面在镇里最热闹的主街上,位置也很醒目,是最靠近入镇大路的第二家。
燕开庭一行人到的时候,镇上早市已经开了,在一个个客来客往的店面间,分行一连五个开间,却门前冷落,就显得格外醒目。
分行的大部分门板没打开,只在东侧下了两扇供人通行。门前有一块平整的场地,上面还能看到一些被大力撞击或划过的痕迹,零星金属和木石部件的残骸也没有清理得很干净。
燕开庭抬头看了一眼门上正中,“天工开物”的额匾倒是好好挂在那里,没有分毫损伤。他也不打招呼,直接跨门而入。
孟尔雅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燕开庭一个衣角了,连忙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走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付明轩和付家的管事并跟着没下车,不由心中嘀咕,这一分心,脚下就在门槛上绊了一记,跌跌撞撞地进了分行大门。
章十九 请辞
屋子里冷冷清清,一地劫后余生般的狼藉。
木制柜台东倒西歪,大部分都碎裂得不能再用了。墙上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是陈列各种制品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挂钩,有几个地方的铆钉都掉了出来,连带墙皮上出现破洞。
这家分行看着应该是前店后工坊的格局。
燕开庭站在屋子中央,环视四周,指指一方布帘,对刚刚站稳的小管事道:“你去把人叫出来吧!”
孟尔雅应了一声,他对这类匠府工坊的格局也不陌生,那方仙鹤云松布帘后的应该就是通向工坊的廊道。他手刚碰到帘子,就听见燕开庭道:“看这样子,工坊没被冲击到,应该损失不大。”
孟尔雅听得一愣,正在琢磨这句话,就被一股大力迎头撞上,他全无防备,“唉哟”一声连退好几步,手上放开不及,将布帘都扯得有点歪了。
孟尔雅站稳身形,定睛一看,对面冲出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一件褐色直裰。
那年轻人怒气满面,劈头就道:“什么人在这里说风凉话!什么叫损失不大!”
孟尔雅有点发懵,摸了摸鼻子,好脾气地道:“府主来了,请匠师出来吧!”
那年轻人瞪了他一眼,目光一扫燕开庭,又转向门口,见再无人影,不由怀疑地道:“就你们两个?”
孟尔雅侧身对着燕开庭方向让了让,道:“这位就是燕爷。”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在玉京地界上的分行伙计不认识燕爷,还真是奇怪,要说是新进学徒吧,怎么就这么莽撞地跑出来迎客?
这时,布帘再动,一名老者带着两名学徒急冲冲走出来,行礼道:“小人方南恩见过燕爷。小儿无状,小儿无状,路航是小人长子,刚从荆州学艺回来不久,还未有幸得见燕爷。”
燕开庭神色淡淡地点头道:“方匠师不用多礼,我们在匠府尾牙上见过,记得当时是何启安大管事把你介绍给我的。”
方南恩右边眼皮跳了一跳,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门口,不等他再说什么,燕开庭已经道:“出了什么事,你详细说一说吧。”
方南恩犹豫了一下,道:“管事们没和您一起到吗?是不是要等一等?”
燕开庭道:“哦?府里只告诉我,东屯的急报里指名要我过来,难道还点了哪位管事到场?”
这话里的意思方南恩可承受不起,连忙弯腰道:“主府行事哪是我等敢于指点的?!请您移驾实是有大事需您决断,不得已而为之。”
燕开庭点头道:“我已经在这里了,说吧。”
方南恩呆了呆,不等他思索措词,门口忽然人影晃动了一下,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面白体宽,未发话先带三分笑的中年人。
来人一进门,就作了个团团揖,热情地向燕开庭问了好之后,又和其余众人打招呼,可谓面面俱到,一个都不落下。这人正是东屯镇的守备宋梓。
按照玉京的建城公约,城主由城市里的大小世族和势力公举,税收、城防、营造等大事由公举联盟议定,日常事务则全交给城主府运行,其中包括维护城市秩序和附庸各镇安全。
城主府派驻各镇调解内部矛盾、维护对外安全的就称为守备,不过名义上说是派驻,其实多委任当地大户承担此职,他们背后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并不见得就是城主的嫡系人马。
寒暄过后,宋梓道:“一早就听说方匠师这里出了点事故,‘天工开物’可是小镇重要产业,出不得纰漏。现在看到燕爷这么重视,亲身下来处理,小人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燕开庭神色不变,也不管对方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照单全收,道:“宋先生来得可巧,正好做个见证。多年未见谁家这么挑衅我‘天工开物’了。”然后把目光转向方南恩,满是催促之意。
至此方南恩还能说什么,他垂了垂眼,整理一下语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的徒弟们则赶快从一片凌乱里找出来三把完好的椅子,不过厅堂里的桌子全都散了架,三把椅子将就找了块干净地方,摆成品字形。燕开庭上座,方宋两人分坐两边,其余人各自站在一侧。
原来此次参与“偃月宗门”货运的还有一个小型车船行“文家店”,他们不比谈向应“云渡行”的实力,丢货以后非但第一时间被扣了保证金,还被要求追加押金以备赔偿,对于“文家店”来说可是一笔倾家荡产的数目。
这家车船行的规模还不够在玉京城里有门面,只在周边几个镇里设了联络点,今次上门闹事的就是“文家店”东屯镇里的车行伙计。他们凌晨时分忽然冲至,双方口角推搡一番后,车行伙计就动手砸店,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燕开庭一开始还坐得有模有样,听到后来又恢复懒洋洋的姿态,左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摸着下巴。他听方南恩说完,面上表情一丝不动,只抬了抬眼,道:“哦,‘文家店’的车行伙计出于‘义愤’,来讨‘说法’?”
孟尔雅心头一跳,抬眼向对面望去。方南恩和他的两个徒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的长子方路航则是一脸愤愤不平。宋梓还是一张不笑也笑三分的面孔,都分辨不出真实表情。
孟尔雅有点不明白了,他也听说燕爷被外城人找上门来的事情,不过涂、燕、付三家一起封口,传言就语焉不详,更没人敢直接指认燕开庭。怎么现在听来,一个小小车船行就已经咬定他了呢?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经不起巨款损失面临解散,孤儿寡母流离失所是挺可怜的,好,我知道了。这事可不需要方匠师找我过来,那还有什么事情?”
方南恩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路航已经义愤填膺地叫道:“燕爷,你就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吗?!”
燕开庭脸色沉下来,冷冷道:“是我的责任吗?”
方路航还想说什么,被方南恩一把捂住嘴。
燕开庭缓缓道:“不是我的责任,又与我何干?好了,不要再扯外人的事情,方匠师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方南恩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诚恳而沉痛地道:“方某加入‘天工开物’也差不多十年了,可近年来,诸事繁杂,深感力不从心。这次还与同镇乡邻有了摩擦,唉,老夫老了,当请辞矣。”
屋子里静得只闻众人呼吸声。“天工开物”本府所在地的玉京名匠如云,即使如此,方南恩都是有点名气的,他主持的分行要退出匠府,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宋梓脸上的笑面孔首先淡了下来,皱了皱眉,道:“方老哥,开门做生意哪能没有一点纠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在他辖下出了治安纠纷,以至于名匠退出匠府,这个名声他可不想承担。
章二十 釜底抽薪
燕开庭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调整一下,只对着行大礼的方南恩抬手让了一让,道:“欲求颐养天年,也是人之常情。这分行的门面房产本就属于‘天工开物’,固定式的器具鼎炉不可动,剩余库存无论成品还是原料方匠师可以全部带走,另赠十年年俸为养老之资。只是得请方匠师今天就把地方腾出来。”
这番话出口,众人都是一呆。
哪怕普通伙计请辞,东家都要问个一二,重要职司,还得挽留再三,方显主仆相得。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做人都要面子。
燕开庭倒好,一句不问,一口答应,还让人当天就走,难免显得薄情寡义。可他偏又出手大方之极,这价码给四大家族的大管事荣养都不差了。
方南恩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方路航早按捺不住,疾声道:“燕爷!你就是这么对匠府旧人吗?如此刻薄寡恩,就不怕其他人看了心寒?!”
燕开庭只从眼角挑了他一眼,懒懒道:“我平常不管事,只记得常例上,匠府大管事级的养老金是八年年俸,若你觉得亏待了,那就从我私库里再出六年年俸加上罢。你刚回玉京可能不知道,匠府所有分支都是‘逢魔时刻’守御的重要节点,方匠师既然退出‘天工开物’,我自然得马上安排人来接手。”
四大家族地位崇高、金尊玉贵,同时也在玉京城防中承担重责。燕开庭的姿态咄咄逼人,但放在城镇安全御守的大义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方路航双手紧握成拳,脸涨得通红,叫道:“我说的不是钱!”
他此刻只觉得无比窝心,一口气泄不出来,分明是这纨绔任性惹事,造成与下离心,如今还要抛开主府众管事胡乱决断。可燕开庭轻飘飘一句加六年年俸,硬生生将他的正义指责扭曲成了见钱眼开。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可我觉得和你,除了钱没有什么好说的。”
方路航一愣,还没品明白燕开庭话中意思。
旁边宋梓已经看不下去了,一拍扶手道:“也好,当年方兄和‘天工开物’定契即是兄弟我做的见证,今天解约也一事不假两手,由我一并做了吧!”
这时,外面街道上停着的马车里,付明轩稍稍移开嘴边的茶杯,笑出声来。
他面前一方小小水镜里,投射出的正是“天工开物”分行里的景象。
旁边中年管事脸色却有点沉重,道:“燕家郎君这性子……还是毛躁了些,方南恩有一手‘嵌丝’的绝活,这么把人放走了,总是匠府的损失。等燕爷回了主府,恐怕非议又是少不了。”
付明轩道:“你觉得,就算他转了性子,礼贤下士,好言安抚,要用什么条件才能留下方南恩?”
中年管事闻言一怔,他是付博文得力臂膀,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之前就事论事并未多想其它,此刻听了付明轩话中颇具深意,立刻若有所思起来,“您是说……”
“今天这出戏,其实已经荒腔走板啦,整套戏班子都被开庭扔在城里,又怎么唱得出原来话本的味道。”付明轩笑笑道:“看下去吧,待会燕少上来后,可以问问他为何如此决断。”
中年管事想了想,本能地压低了一下声音,谨慎地道:“您归位后,需要重建班底,是否打算也加上燕家郎君?”
付明轩看了中年管事一眼,他神色自如,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中年管事却像针扎般立刻垂首噤声。
付明轩道:“是父亲和你说的吗?我知道你们为我着想,不过燕开庭并非我属下,这点分界要搞清楚。”
“是。”中年管事头也不敢抬地应道。
话音刚落,车厢外就有了动静,车夫过来将门拉开,燕开庭带着孟尔雅跳了上来。
燕开庭一眼看到空中水镜,也不奇怪,随手拿过小几上茶壶,嘴对着壶嘴喝了两大口,接着就“呸呸呸”吐出两片茶叶。
付明轩从旁边小泥炉上拿过水壶递过去,道:“牛嚼牡丹,茶是用来品的,要喝水,这里有的是。”
在炉子上还底部烧得微微发红的铁壶,到了燕开庭面前,已经是半边包冰,壶里突突沸腾的开水,也缓和下来,只若有若无地吐出些热气,看上去可以直接入口了。
燕开庭啧啧有声道:“你的水属居然变异冰种了,这让其他修炼的人怎么活啊!”
付明轩笑笑道:“道门之中,我这样的只是资质普通,天赋高的人有很多。”
燕开庭眼中顿时闪过好奇之色。
付明轩在车厢壁一角敲了敲,然后转头对燕开庭道:“我做了个隔音隐形障,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燕开庭也知道此刻许多正事待办,不是谈论闲闻轶事的时候,点头道:“好,算算时间,主府那边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且看看都有谁吧!”
孟尔雅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
到了此刻,孟尔雅再怎么愚钝,都看出所谓分行的突发事件,恐怕是府里某些大管事联合外人给燕开庭找的麻烦,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何在,可这位爷处处不按常理行事,眼看着要无功而返。
只是对于本就不属于哪一边派系的孟尔雅来说,他今天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后路。
想到这里,孟尔雅偷瞄了一眼燕开庭和付明轩,那两位神色如常地在说私话,毫无避讳之色,就像车厢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外人在似的。这让人更担心了啊!
不管孟尔雅心中如何惴惴,付明轩将话题转到了之前他和中年管事讨论过的那个问题上,问燕开庭道:“你那么干脆地与方南恩解约,是确定他也参与了此事?”
燕开庭拢了拢衣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去,懒洋洋地道:“哦,不。只是这个分行被选中作为生事之地,可能性无非两种,一是无妄之灾,二是一丘之貉。如果是前者,做为匠府旧人,又是知名匠师,多给些银钱,让他们避开火头,也是应该的。如果是后者,‘逢魔时刻’即将来临,可不能把一个重要防御节点放在他们手上,拿钱让他们滚蛋是最快的,秋后算账就是了。无论如何,釜底抽薪总是没错的,不能让他们再借这地方继续搞事。”
听到这里,中年管事眼睛一亮,望向付明轩,露出佩服之色。他此时觉得自家郎君看人果然有一套,想不到从不主事的燕开庭有这样的见识和手段。
然而燕开庭紧接着的一句话,又令他脸色一僵,一时间表情称得上精彩纷呈。至于一直低着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孟尔雅,已是一脸木然。
“就算不止两种可能性,还有第三种,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做错了是多正常的事情,到时候还可以反悔的嘛!嗯,只不过得请夏叔出来压阵,有点不开心。”
付明轩轻击一下手掌道:“很好,脸厚手黑,你这些年颇有长进。”
燕开庭眨眨眼道:“和你比如何?”
付明轩笑笑,“不如何。我比你脸厚,但没人看得出来。”
燕开庭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错,在世人眼中,无赖两字怎都用不到付明轩身上,有斐君子,温其如玉。在这点上,燕开庭只能甘拜下风。
付明轩忽然伸指一点面前水镜,显出不远处入镇大道上数骑身影。
燕开庭眯了眯眼,将数人面貌尽收眼底,点点头道:“可以了,我想也是他们。”
付明轩道:“接着去哪里?”
“去‘文家店’在镇上的车行,我刚问过宋梓,在西街口边上。”燕开庭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眼中满是煞气,“只来不往非礼也!”
章二十一 有来有往
此时已经近中午,整个东屯镇都在忙忙碌碌。大街上的人群与玉京城不能比,但也络绎不绝。一眼看去,五成左右是旅人。
西街口所处位置相对偏僻,不过正因为地价便宜,仓库、车马行这种需要较大占地面积的门面大都集中在这里。除紧靠大街的客运驿站里聚集了一些普通顾客外,再往里面走,就大都是生意人了。
付家的马车在一棵榕树底下停住,前面巷底一排灰瓦白墙平房围成的大院,就是“文家店”在东屯镇的车行。
“文家店”说是车船行,实际上还不够能力做客运,所以主营是大宗货运。比起独门独户的车行要殷实一些,也在周边城镇开了些铺面,但和“云渡行”这样的巨头比起来就差远了。
而东屯镇这里的“文家店”仅是一个车行,从眼前的建筑来看,占地挺大,设施一般。场地上没有什么高级载具,全是畜力货车。那些平房一部分是仓库,一部分是居所,也看不出有法阵之类的特殊布置。
此刻大概正是车行空闲的时候,两扇大门加两侧辅门都直直地大开着,但没人进出,只依稀可以看到门内阴影里,有几个人蹲在那里。
燕开庭看了看对面,冷笑了一下,“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就奇怪了,我燕家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
付明轩道:“燕家当然不好欺负。只不过很多人认为,燕家身为玉京城的堂堂名门大户,是要讲道理。”
燕开庭奇道:“不都传我无理也要闹三分,他们还指望和我讲道理?”
付明轩笑笑,一巴掌拍在燕开庭背上,道:“快去办你的事,在我面前唱戏有什么用?快去唱给他们看!”
燕开庭耸耸肩,跳出车厢,整整衣襟,然后大摇大摆笔直走向车行大门。
他一直走到车行门口,里面都毫无动静,就是门内阴影里的几人也没有站起身来,问一声是谁的意思。
燕开庭却不管那么多。在门前略一停步,抬头看了看上书“文家店”三字的额匾,一伸右手按在敞开的黑漆门板上。
“伏”的一声,只见一道淡紫电光从燕开庭手臂上窜起,随即雷火喷吐,两人高的门板瞬间化为齑粉。
这还没完,整个门框、墙面、檐头,像被火舌舔过的纸张,诡异地卷曲起来,随即大部分化灰,余下的渣渣扑哧扑哧掉落。
一时间,火焰的剥啄声,混合着木石开裂、崩塌的声音,速度极为迅捷,声势极为可怕地席卷整面院墙。
不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反应,燕开庭一跃而起,轻松升到离地数丈高度,右手那团雷火已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再仔细看去,那竟是泰初!
“轰”“轰”“轰”连续数记闷响,一团团雷火打在大院建筑上。墙壁、檐瓦就像融化的雪人般,委顿下来,大片大片建筑开始坍塌,烟尘弥漫。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人影从各处跑出来。
大部分人都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拼命跑出燃火的房间,跑到空地上的安全地带。部分高手却已意识到这是有人攻击,脱离雷火范围后,就一边四顾一边开始拔武器。
负手站在一边的付明轩静静看着前方,他没有任何动作,却有一道秋水般澄澈的剑光从他背后升起,在半空中折向朝着大院上方平斩出去。
无声无息中,数不清的光点犹如雨帘落下,笼罩了整个“文家店”。而那些高手们都觉得一股威压劈头盖脸压来,不要说找寻敌踪,就连顺利拔出武器也很困难。
不过随即“文家店”里慌乱一团的众人就感觉到了光雨的神异。只要他们不挣扎,不胡乱动用武力,那光点就犹如真正的雨幕般,虽让人感觉到丝丝压力,却不会造成伤害,同时还隔绝了散溢雷火的威胁。
片刻之后,“文家店”大院已经不复存在,所有建筑都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堆堆焦黑余渣。数十个脚夫或武夫打扮的“文家店”伙计聚集在车场上,人人神色茫然。
这时有人认出燕开庭,惊呼了一声。
燕开庭手中还在把玩一团拳头大小的雷光,慢悠悠地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主事的居然不在吗?”
此刻场地上已是群情沸腾,“文家店”的伙计们七嘴八舌,有人喝骂,有人指责,也有几个妇孺逃离室内的动作稍慢,受了些外伤,在那里哭成一片。
“恃强凌弱……”
“我们要向玉京申诉……”
“什么人才能对妇孺下手……”
不过除了几个武者刀剑出鞘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冲上去和燕开庭拼命的意思。
燕开庭拆了整座大院的那一手已经足够震慑,车船店脚牙的伙计们哪个不是见惯市面的,深知普通修士在上师面前毫无胜算,而刚才那雷火和光雨更是神乎其技。
车行的主持人不在,在场就没有能顶的强者,谁敢挑头上?
众人喧哗了一会儿,推出一名外貌文秀的年轻男子,那人走前两步,也不敢太靠近燕开庭,只是拱手道:“不知燕爷这是什么意思?”
燕开庭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们敢砸我‘天工开物’的分行是多有种呢?原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的么?”
那年轻男子一顿,硬着头皮道:“鄙行何行主此刻应该正与贵府管事交涉,燕爷您在事情未定之前就……”
燕开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行了,废话我不爱听。你们砸了我分行的家什,我也砸了你们车行的家什,有来有往,就此两清。还有什么意见,找宋梓去,他自会递交玉京,按例申诉。”
那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像是想说什么。
燕开庭根本不给他插话机会,冷冷道:“至于其它事情,给你们何行主带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最好去和‘血矛’谈向应通个气,看看最新的风头。”
那年轻男子脸上陡然变色。
燕开庭也不管对方反应,转身就走。付明轩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在巷道路中央等着他。
两人一起并肩离去,自然也没有人敢出面来阻拦。
付明轩却又向后回望了一眼,然后低低道:“这些人里混了有三、四个高手。”
章二十二 傍地走扑朔
能被付明轩称为高手的,当然不是寻常武夫。
燕开庭一轩眉道:“还真藏龙卧虎等着我们?”
付明轩摇头道:“恐怕他们不会出头了,除非我们下手杀人,让他们避无可避。”
付明轩将杀人两字说得轻描淡写,燕开庭张扬的神色却是一敛,眼神微微凝重。
付明轩轻笑,突然问道:“你杀过人没有?”
燕开庭脸上闪过可疑红云,没有回答。付明轩的笑意更深,直看得燕开庭欲盖弥彰地转开脸去,眼神向四周乱瞄。
付明轩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此事掺和进来的外来势力,恐怕不止‘血矛’一拨人,若说只为了栽你个赃,动静也太大了点。况且有夏平生在,放眼北雍州谁人敢说能够稳压他的?”
燕开庭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比将我踢出局利益更大的,也就是彻底吃掉整个‘天工开物’了。”
两人回到车上,马夫扬鞭起驾,驶向玉京。
一路上车厢里都很安静,当玉京高大城楼进入视野的时候,一直靠在车厢壁上假寐的燕开庭忽然睁开眼睛,道:“你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了?”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垂着头的孟尔雅却差点跳起来,急忙应道:“燕爷放心,小人不会多嘴!”
燕开庭懒懒一笑,道:“如果有人问你,照实说就好,不然你逃得过去?”
孟尔雅手心里已是有些汗湿,他没什么背景却能在采购一职上做到小管事,除了为人厚道、手脚干净之外,也是头脑灵活又识眼色之人,见机立刻道:“是,小人遵命。”
顿了顿,孟尔雅又补了一句道:“小人知道哪些可说,哪些不必说。”
燕开庭像是又要闭上眼睛养神,孟尔雅一口气尚未完全松下来,就听见付明轩道:“不必两个字说得好。小娘子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这一下孟尔雅真的跳了起来,马车又颠簸,一个身形不稳,“嘭”地撞上顶棚。旁边的中年管事脸颊陡然抽了一抽,维持住了严肃面容,这是燕家家务事,轮不到他多嘴。
燕开庭却是彻底醒了,陡然坐直身体,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孟尔雅一番后,转过头去看着付明轩,一脸疑问,“见过他的人,没有上千,也有百八十了吧?难不成大家都不分男女?”
付明轩右手拇指和食中指做了一个搓捻的动作,一点晕黄光芒亮起,他在燕开庭眼前晃了晃道:“通过‘圆光术’再看一看。”
燕开庭依言,透过光晕看去,对面坐着的孟尔雅还是原来模样,不过视线里,头部到前胸的边缘轮廓有些不明显的扭曲,就像是透过青烟看东西一般。
付明轩道:“用秘法或器物隐藏面目,在散修里很常见。圆光术可以辨别有没有改容。不过需要双方差一个大境界以上才有效。”
这也解释了为何孟尔雅一直未被人发觉,她平日里根本不会面对面接触到付明轩这个层面的人。而只要行事小心一些,哪怕偶遇个别强者,也就是一个路人身份,不会引起关注。譬如她在“天工开物”供职多年,就从未出现在夏平生视野里过。
孟尔雅苦笑,抬手伸到领子里,拉出一条丝线,解掉下面挂着的坠子。她露出的真实面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线条更加柔和,看上去再不会被错认为男子。
这时她开口,声音倒还是一般无二,原本听上去有些阴柔,现在却是感觉中性了。
“家有弱弟寡母,只靠我支撑门户,男子身份究竟方便一些。因有这件家传法器,于是也就从小一直用到了现在。”
燕开庭目光在孟尔雅手中的如意形坠子上来回扫了数遍,满足好奇心后,“哦”了一声,就没事人般向后一倒,又歪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
付明轩则微笑着点点头,侧身拨开车窗帘子向外看,注意力全转向了外面。
孟尔雅被两人平淡的反应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过关了,但是此刻燕、付两人已经连半点眼光都不再分给她。
孟尔雅呆了片刻,一抬眼发现玉京城门已近在咫尺,连忙将改变气息的法器带好,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直到马车驶到燕府大门口停下,那两人都不曾再吩咐片言只语,不过孟尔雅心中已暗暗做了决定,她可不认为付明轩揭穿她身份,只是一时兴起。
而她这次被卷入匠府高层内斗,虽是无妄之灾,也已经容不得她轻易脱身。就算燕开庭放过她,那几个大管事也不会放过她,只看如何应对了。
燕开庭跳下马车,也不回头,只举手挥了挥,算是与付明轩道别,就大步向府门内走去。
孟尔雅手忙脚乱地下来后,和门卫打过招呼,并没跟着燕开庭走,而是急急溜回给小管事们临时休息的院子。
也有同样来休息的同侪问她今天去哪儿了,孟尔雅一概摇手不答,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如此这般做足表面功夫后,就静待大管事的传唤。
不管这次是哪位或哪几位大管事在算计燕开庭,显见已成不了事。然而以孟尔雅对匠府如今形势的了解,也不认为燕开庭回去后就能一举反正。因此她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得应付好接下来必然会有的诘问。
燕开庭一路直奔主院,当他跨进正堂时候,里面已等了五、六个人。
燕开庭目光扫过,毫不奇怪地看到,大多是之前不久在东屯镇见过的面孔,胡东来顶着一张青紫未褪的脸也赫然在列,这几人就是原本为他准备了去“处理”分行事务的班底。
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燕开庭径自走到上座,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你们有事?”
众人互看一眼,由胡东来首先道:“府主,您解掉方匠师的合约,实在不妥啊!”
燕开庭淡淡道:“我都刚回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胡东来坦然道:“分行事务,乃属下们职司所在。虽然府主早些时已经亲身前往,属下也随即赶去,只是不巧,我们到的时候,您已经离开了。”
燕开庭点头道:“那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事情结果,我也可以省点口舌。分行那边,今晚就派人入驻,我已请了镇上的宋守备也同时拨人过去协防。‘逢魔时刻’是玉京重大事务,不可有失。”
胡东来没想到燕开庭完全不和他讲道理,直接宣布结果,并且连后续事务都已经布置大半,还拉了第三方进来,这可有些不好办了。
他顿了顿,叹息道:“属下知道府主对分行的飞来横祸心中有气,只是方匠师为‘天工开物’服务多年,解约得太过轻易,其他分行看在眼里,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燕开庭问:“你是觉得我给他十六年年俸超过标准?其中一半从我私库出。”
胡东来一窒,燕开庭这个问题角度刁钻,他若顺着回答,就生生被扯开了话题重点,他若不回答,总不能默认是自己觉得给钱多?
这时旁边一名须发皆白的管事发话了,他显是仗着自己是在座年资最长的,口吻颇为倚老卖老,“府主,钱还在其次,我们是都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方匠师解约,对匠府的影响不好。”
燕开庭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与他眼神一对,就低下头去,有人则是一脸木然,定定看着他。
“方南恩请辞,我准许,并赠之以厚俸,此事有东屯镇守备宋梓为见证。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怎么理解,对我来说,所谓节骨眼,就是守护玉京和各镇安然度过‘逢魔时刻’,这是‘天工开物’立足于此间的责任。”
燕开庭道:“如果有人和方南恩一样,不想与匠府共担此责,也可以请辞。”
胡东来缓缓道:“府主,方匠师不是这个意思吧?”
燕开庭哂笑,“胡东来,绕来绕去不累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原本是什么意思,也没兴趣这个时候和你算账。有话留到大战后再说,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胡东来微微皱了皱眉,想不到燕开庭和他们这些老府主的亲信,似真似假糊涂拉扯了两三年后,选在这个时候彻底撕破脸皮。
他眼角余光看到另外几位在场的大管事,与他同盟者面露茫然无措,非同盟者则似有狐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威严响起,虽然说话的人不知身在燕府哪个方位,可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大战当前,一切以御魔为重。其余闲杂事等,战后再论。”
众管事互相看看,再无一人说话。
夏平生既然发了话,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便是最终决定了。
章二十三 有凤箫韶
燕开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正堂,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树木扶疏、重重楼宇间。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无趣地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胡东来和两名四十多岁的管事。
其中一个圆脸的左右看看,见再无闲杂人等,端着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些焦躁。“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看他平时也挺烦那小子的啊,这次的祸事还要劳动他去给外人赔笑脸,怎么反倒向着那小子了?”
另一个精瘦的高个子道:“齐兄慎言,就算这里没有旁人,也还是把称呼改一改的好。大总管古板端方,被他听见,先不管曲直是非,只怕你就先讨不了好。”
齐大管事满脸不愉地嘟哝道:“大总管可是计夫人的人,对个拖油瓶这么好,难道是这些年处出感情来了?”
高个子闻言摸摸下巴,道:“非也非也。若论亲近,胡管事是计夫人的嫡亲侄儿,就如同半子了,怎么都是自己人。以往胡管事这边递上去的事情,哪件大总管驳回了的?好叫齐兄知道,培养人可不是一味放纵,还有一说,以顽石磨刀!”
齐管事恍然大悟,“何兄的意思是……”
高个子作势一拦,道:“齐兄了解了就好,不必说出来!”又指指胡东来道:“胡兄弟眼见就要晋阶上师,这可是实打实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锋锐刀兵,和假借仙兵利器不可同日而语。顽石嘛,总归是顽石,待刀兵磨就,石头也就没有用处了。”
胡东来没有说话,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就是默认了。不得不说,胡东来不愧“玉面郎君”的诨名,即使脸上有伤,也不损他俊逸风姿,翩翩风度。
齐管事大大惊喜,“炼器的上师那可了不得!我们对着扬州人能有更多砝码了!”
高个子连忙嘘了一声道:“斯事体大,当徐徐图之。”
齐管事立时噤声,又环顾四周,正堂本就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并不见异常动静。
胡东来于此刻开口道:“这次局没有做好,虽是种种意外,又有付家介入,但不管什么原因,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夏师敲打一番也是为了我好。况且‘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齐管事也知道,夏师是极有担当的人物,以战事为重,是应有之义。”
话说到这里,齐管事才疑虑尽去,连连点头。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高个子,也即是匠府大管事之一何启安,与胡东来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色。
刚才两人一拉一唱,终于将这位手上有颇多本地匠师人脉的齐雄大管事安抚了下来,让他相信夏平生即使面上需要做得公正,背地里仍是倾向于胡东来。
而这个认知,也是“天工开物”许多管事,乃至玉京城里不少人的看法。
以夏平生之能,自立一方都足够了,却一直安于计夫人属下。且在她去世后,还守着匠府基业,毫不专权。如此忠诚,爱屋及乌,偏心些计夫人的血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燕开庭离开正堂,就向内院而去。
燕府在玉京经营数百年,城中主宅占地极广,从外面看横跨三个街区,内里的主要格局也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外院。这也是“天工开物”主府所在地,除了用于集中议事的正堂,还有大小会客厅、财务室、库房、供各级管事歇脚的院落、白天黑夜都供餐的食堂等林林总总建筑,占据了整座燕府一半的土地。
二是内院。乃是燕府历任府主住家之所,拥有一座玉京城闻名的“花不谢园”,经过数百年精心维护,收集了数州名花,一年四季轮番绽放。
三是客院。即是燕府留客居所,里面包括十二座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精致庭院,摆设装饰奢华程度比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夏平生就长年住在这里。其余就是“天工开物”接待客人时才会启用了。
在客院和内院之间的宽阔广场上则矗立着燕家祠堂。六年前祠堂因天火坍塌,之后不知为何没在原址,而是紧邻废墟重建,残垣也并未完全清理干净,所以现在还能看到焦黑的地基和断壁。
燕开庭经过广场的时候,缓缓止步,远远望着白石墙面的祠堂,以及旁边黑色的废墟。在阴天的铅灰色天幕下,黑与白对比格外刺目。
燕府的三院都各有通道和门户直接通向府外,这片广场只有在三院间往来才会路过,而能够有权限内外通行的人并不多,因此这里反倒成为府邸中最为冷清的一个角落。
或许是因为无人打扰,燕开庭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了,可他至始至终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要走近祠堂的意思。
忽然他蓦地转身,正好和后边巷道中转出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路走着,东张西望,脚步还有些不确定,像是很不熟悉周围环境。一抬头,冷不防撞进一双凌厉的眼中,不由吓了一跳。
燕开庭眉头蹙起。眼前这人中等身材,一副加冠年轻男子的装束,却有一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
他的发冠、长袍都是天青色,细节处理上,不像雍州或者说都不像北方款式。整套服饰光华内敛,十分低调。但若以一名上师境修士的眼力仔细看去,却会发现那手工绝对不俗,甚至可能是法器和法衣。
燕开庭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那人在最初的惊吓之后,首先开口,“请问,‘集荟院’怎么走?”
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似乎相当腼腆羞涩,说话时候,大部分时间眼神不由自主地低垂向脚尖。不过他一说话,倒坐实了不是本地人,口音绵软清细,正是南音。
“集荟院”是客院里第一等的房间,那这人的身份当是“天工开物”的重要客人。只是贵宾不识主人,也颇为荒唐了。
燕开庭对此兴趣不大,也不打算关注这是哪位大管事的客人,他指了指年轻人背后另外一条甬道,然后拔腿就准备走人。
“那个……”
燕开庭感觉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头看见年轻人露出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的表情,“我在那个方向已经走了三遍了……”
燕开庭默然。
客院的各个院落之间,又要独立私密,又要有景有色,于是建造之初融入了些许法阵布局。用高低植被、巷道幽径、溪石小品来隔绝视野,营造比邻而居但互不干扰的氛围。
然而就算里面道路不是笔直的,多了些许弯道,就有人会迷路吗?
燕开庭眼神里的疑问可能太明显了,年轻人不由羞赧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麻……麻烦您了。”
燕开庭看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再没第三个人,只好认了这找上门来的麻烦。他迈开步伐,一边道:“跟上。”
年轻人的身量更像刚刚长成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单薄,比燕开庭矮了大半个头,要疾走才能追上燕开庭的步量。
他紧赶了几步,道:“我是扬州人氏,姓韩名凤来,号箫韶。请教道兄名讳?”
燕开庭听到这个州名和姓氏,忽然想起付明轩曾告诉他的一件小事。
那是付明轩刚回城在驿站歇脚时候,意外遇见“观风阁”秦江在给他“传播”纨绔声名,据说那出戏是演给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少东家看的。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冶天工坊”主人正是姓韩。
燕开庭陡然停步,转头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后者也随之站住,正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章二十四 很多戏
“冶天工坊”是修士工坊,门人子弟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与之相比,燕开庭这样的出身也只能算在散修之流。
正道名门子弟的号当然不能乱取,那就意味着,眼前这尤带青涩的少年是一名上师。
已经束冠的少年应该算是成年人了,但仍保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犹如深山里透明见底的溪水,给他疑问的表情格外抹上一层涉世未深的颜色。
然而不管这位少主是真纯良还是假纯良,燕开庭现在都没兴趣和他打交道。
燕开庭道:“箫韶九变,致凤皇仪。你是乐修?”
韩凤来点点头,摊开手掌,一件银色法器从寸把长拉升到两尺半,竟是把十三弦的竖箜篌。
孰料燕开庭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大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快点!”
韩凤来现出些许愕然,连忙收起箜篌,小跑了两步,追在他身后。
燕开庭连个一般意义上的互通姓名都不肯做,已经表示得再明显不过,根本不想与他结交。韩凤来本就不是外向殷勤、长袖善舞的性子,一时间都没法再把对话继续下去。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
经过三、四处不同花木夹道的小径后,一个黑檐白墙的雅致小院出现在前方,敞开的院门里站着个青衣老仆,正向外张望。
燕开庭一指前方,道:“集荟院。”
说完,燕开庭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韩凤来一把拉住。
韩凤来看看燕开庭,又看看脚尖,有些局促地道:“请,请道兄进来喝杯茶吧!”他眼中流露出颇为真挚的恳切,至少看上去全无破绽。
不过燕开庭心中还是很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短短两天,身边戏文犹如走马灯般你来我往,彻底疲劳了他看戏的兴致,更不用说还要陪着演了。
但是燕开庭就在这动念的瞬间遇到了难题。
韩凤来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刻意用力,然而燕开庭已经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不亚于付明轩的压力。也就是说,两人若当真较起劲来,燕开庭可能要输。
此时,院子里的青衣老仆快步迎了出来,向韩凤来道:“郎君这是去哪里了?”
韩凤来有点不好意思,耳尖微微发红,道:“本想随便走走看看,结果迷了方向。”
老仆显是对韩凤来的不认路已见怪不怪,看了燕开庭一眼,现出恍然之色,冲他一躬到地,“是这位爷送我家郎君回来的吧!”
韩凤来现出一丝求助的表情,道:“钱伯,我正想请道兄进去喝杯茶。”
钱伯听音知意,立时帮自家郎君好言相劝。这老仆在韩家应是具有相当身份,也就是世族中可算年轻子弟半个长辈的那种老人。他话里说到韩凤来的时候,就像在说自己小辈,自豪中带着亲昵和慈爱。
于是燕开庭听了一耳朵对韩凤来的夸赞,什么拙于言、慧于心、忠厚诚恳、勤勉敏思之类。
除了拙于言这一条外,燕开庭听到后来很想介绍韩凤来和付明轩两人认识,可见长辈眼中有出息的小辈形象都是差不多的。老实、勤奋、有能力。
直到钱伯开始介绍自家从扬州带来的天下名茶“绮罗”,大有将茶树的起源也说一说的架势,燕开庭顶不住了,终于迈进了“集荟院”的院门。
院子里的客人只有韩凤来和钱伯主仆两人,其余的就是“燕府”安排在客院里供客人驱使的仆役了。
韩凤来引燕开庭到正厅坐定,然后摆出全套茶道器具,从煮水开始,一一悠然做来。
“绮罗”确实是好茶,沸水接触叶片刹那,满室异香,燕开庭刹那觉得五官清明,就连体内真气都活泼了一些。看来这还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种灵植。
韩凤来没有再问燕开庭的身份,倒像是毫无戒心地把自己来玉京的缘由和盘托出。
他游学至北地,目标就是考察雍州匠府,并且伺机合作甚至收购成规模的普通品生产线,以填补“冶天工坊”在中低端领域的空白。
韩凤来并未提“天工开物”与他接洽的大管事姓名,也没说到具体细节,不过那都是稍稍一查就能知道的事情。
燕开庭一脸无聊地支着头,看韩凤来用分茶器给自己杯中添到七分满,很想直接问一问他,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挖墙脚,真的好吗?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才不信韩凤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因为就算按常理,这类事情都不该对着一个在被收购方府中遇到的人说出来的。
韩凤来并不是口才便给的人,叙事简单平实,神情间还带几分腼腆羞涩。也不太好说他表现出来的是真性情还是表象,因为韩凤来并没有掩饰他身为强者的实力。
从韩凤来弹奏的箜篌曲音中,燕开庭判断,他的修为可能比付明轩略逊一筹,却要高过自己两到三个重位以上。
一曲终了,燕开庭忽然道:“你今天之前见过我吧?”
韩凤来诚实地回答道:“刚到玉京的时候,曾见你在西门入城大道上驭兽奔过。”
至此,两人差不多快把天聊死了。大家都说大实话,这就很尴尬了。
燕开庭突然伸手向虚空中一抓,掌中多了道传讯符。
他神识转过,略一探查,就眉心紧蹙,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事情先走。”
韩凤来起身相送,道:“今天虽是偶遇,但我这两天也确实想见燕主一面。”
燕开庭默然,道:“我不会是你的合作者或交易者。”
韩凤来沉静地道:“合作或交易并不是一定要发生。”
燕开庭现出意外之色,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没再说什么,就向外面走去。
韩凤来一直将他送出“集荟院”的院门,又在青石板铺地,两边花树夹道的小路上走出十余步,才站停身形。
数丈开外,夏平生背对两人负手而立,正微微侧头垂首,看着路边一枝早开的青紫鸢尾。
韩凤来躬了躬身,行的是后辈礼,恭敬道:“晚辈扬州韩箫韶,见过夏前辈。”
章二十五 炼器
夏平生转过身,淡淡道:“韩少主客气,还亲自送出来。”
韩凤来道:“晚辈游学路过玉京,本不敢扰前辈清静。但是既然有幸遇到,怎能不来见礼?”
夏平生意味不明地笑笑,“‘冶天’对这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小地方都感兴趣了?”
韩凤来立刻道:“一切只看燕主定夺。”他这句表明立场的话,说得又快又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模糊余地,忠厚老实得就连夏平生都不由看了他一眼。
待夏平生和燕开庭走后,韩凤来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转“集荟院”。
钱伯正在房间里收拾杯盏,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架子,日常生活大多自己动手,很少让燕家的客院仆役进屋,下人们也乐得偷懒。
韩凤来走到桌边坐下,神识在周边转了一圈,才道:“‘天工开物’里坐镇那位,竟然真是锻天大师!”
三十多年前,炼器师里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号“锻天”,虽然从成名到彻底销声匿迹,他只在人前露面了短短一年,却至今被业内牢记着,那是与“冶天工坊”主人同样可被尊称为大师的人物。
钱伯表情一凝,疑惑地道:“不应该啊?这两天看下来,‘天工开物’的工艺精致,却没几套自有图纸,只能算作一个制器工场。难道‘锻天’并未打算在这里传下衣钵?”
韩凤来摇摇头,道:“静观其变吧,我总觉得‘天工开物’如今的状态有些诡异,恐怕不仅仅是仆大背主。”
夏平生所居小院在客院最僻静的角落,名为“雪域”,院落内外只有一种植物,就是冰凌松。这树木一年四季都无落叶,松针上常年覆盖着犹如冰花般的雾气,一眼望去,仿佛置身雪域。
在夏平生入住后,附近的道路做过调整,只有一条小径通向院落。而夏平生的生活极为简朴,就连洒扫都是自己动手,这边平时就几乎没有人迹。
从外面看,“雪域院”的房屋规模和面积与其它院落相仿,只是陈设极简而已。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若有主人带领,踏进屋门后会是另外一个天地。
燕开庭落足前,脚下还是木地板,一步跨入后,却站在了浅青色的玉石地面上。这就是所谓的法器洞府,入口接驳在雪域院的书房里。
这座洞府并不大,就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外带一座规模虽小,五脏俱全的炼器作坊。
燕开庭近几年与夏平生越发疏远,已经很久没到过这里来了。他一站定,就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大殿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模样,就连塌上的软垫颜色都没换过。
夏平生一边向左边的通道走去,一边道:“近些年,‘冶天工坊’扩张势头极猛,已将南边四州大半修士匠府纳入麾下,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目标转向普通工坊。”
燕开庭跟着夏平生走过廊道,进入炼器作坊,不作声,只仔细听着。
夏平生道:“对匠府来说,有个强有力的宗主不是坏事,可也不全是好事。韩家那小家伙入住这里,是齐雄安排的,你知道即可。”
燕开庭缓缓道:“你仍然是一点建议都没有吗?”
夏平生在一张黑色上有星星银点的石台前停住脚步,道:“‘天工开物’是你的东西,此事你自己斟酌。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
燕开庭霍然抬头,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平生手掌从石台表面拂过,一层蓝色火焰随之升起,渐渐边缘闪动朱红光芒,将夏平生的白发也染上一层绯色。
夏平生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道:“我的道法有师门传承,我并不想让你入门,所以不能教你。但炼器是我自行得来的法门,一共七段全都给了你。你学会多少?”
燕开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从旁人角度来看,夏平生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从他第一天开始接手燕开庭的教养,当时顽劣的小孩就没好好学过。
夏平生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上课时间到了,天上地下都会把小孩揪出来,按在书桌前将课上完。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相信燕开庭能学会什么东西。
而当夏平生第一次教炼器基础的时候,就连燕开庭自己都很吃惊。他身为匠府少主,父亲却从不对他提一字一句的工坊,反而是平日里根本不沾手“天工开物”的夏平生要给他做炼器启蒙。
至于夏平生教导的东西,燕开庭有没有学进去,又学会了多少,这只有燕开庭自己知道了。夏平生一直以来似乎都只负责教,而不管会。
燕开庭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他吐出口气,放松五指,反问:“你当初为何教我炼器?是因为我有天赋吗?”
夏平生笑了笑,道:“天赋倒是看不出来,不过,难道你不喜欢炼器吗?”
燕开庭哑然,夏平生的答案与他一直以来的想象差得颇远,然而却让他无言以对。难道是早到小孩还在怨天尤人年纪的时候,就有人将他的渴望看在眼中?
夏平生轻轻敲了敲石头台面,满是催促之意。
燕开庭轻轻吐了口气,道:“不用那个。”
他从旁边架子上挑出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这两种材料都十分容易炼化,最适合拿来快速塑形。
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团红艳艳的火苗,那是赤阳地火,属于上品火种,也是燕家跻身雍州著名匠府的基础。
在主府工坊核心处,燕家先祖采集的火灵经年不息,通过火龙通道传到各个重要节点,供应庞大工坊锻造冶炼之用。而燕家血脉只要生有火属性,都能通过修炼秘法,从火灵那里得到一缕地火之力化为已用。
取得至少一种异火,是炼器师入门的必要条件。那些没有现成火灵的修士,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跋山涉水去找自己能用的火种。这就是匠府之后学炼器的天然便利。
对于燕开庭居然拿得出赤阳地火,夏平生并没有现出诧异之色,只凝神细看他将两块石头炼化成汁液,透亮一团不散不落,浮在燕开庭掌心。
然后那团石液飞快拉伸出各种形状,像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揉捏塑形。与此同时,透明的液体渐渐泛出灰白之色,像是要再次凝固起来。
紧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缕紫色闪电,只有通常用来绘制符阵软笔的笔尖大小,就像一个灵活的笔头般,在将凝未凝的石液团上描画法阵。
片刻后,石液定型,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箭头,上面有数道光芒流动的刻纹。
章二十六 顽石成器
燕开庭抖手往墙边一甩,“轰”一声轻响,一个试兵器的立靶被炸得粉碎。
那枚箭头是个小型的一次性攻击法器,具有百钧力一击的威力,看上去只相当于普通修士一击,但是材料便宜,炼制速度快,可以不用炉具,是居家旅行实用之物。
而燕开庭能不用任何辅助,从原始基材的处理开始,做出一个功能完整的法器,就说明他在炼器一途上已经入门。
夏平生点了点头,手一拂,台面上蓝火再次升起。
他抬手一招,从架子上也拿过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品质和大小都与燕开庭先前所用相差无几。然后用同样手法也做了一枚箭头,区别只在于夏平生还是用了传统的篆笔来描绘法阵。
燕开庭静静看着石头的汁液变幻出柔软的线条,蓝火的外焰给它渲染上多彩的颜色,最终这个美丽迷幻的过程沉淀下来,凝固成炼器师最初想象的模样。
这就是炼器让人着迷的地方。
而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貌似不屑,实则已被深深吸引,可以花上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看着夏平生的手上、操作台上、乃至炼器炉中,火焰和各类物质跳跃成千变万化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在起舞。
夏平生的手法看似与燕开庭一般无二,但燕开庭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区别。尤其是法阵篆刻的过程,即使通用法阵都有成型的图纸,可不同属性的不同人绘来,仍有不同。
最终成型的箭头安静躺在夏平生掌上。
他也和燕开庭一样,随手将这柄法器扔到一面立靶上。但是没有爆炸声,只有轻轻啵的一声,好像一个水泡破裂。立靶的位置上蓬起一团尘雾,然后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如此威力!
燕开庭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即使很多常用兵器都有固定图纸,炼器师可以按图索骥,但是其威力依然会受限于炼器师的境界,那是单单提升材料和手法都难以弥补的。
夏平生手掌在台面上一扫,一握,将蓝火抓成捏在掌心的一团,然后塞进一个非金非玉的小盒子里,递给燕开庭。
“这是‘骨中火’,来自太古生物‘空蜃’的遗骸。‘空蜃’又有个名字叫做虚空巨兽,据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我当年在一个秘境中得到的,就送给你了。”
燕开庭却无喜色,抓住盒子,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道:“那你用什么?”
夏平生道:“我也是火属性,已修炼出真火神通。”
这还是夏平生第一次提到他自己的神通,以往那么多年,他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还会炼器。自夏平生初到玉京的成名之战后,人们一直以为他是一名木属性的阵修。
夏平生又拿出一个芥子袋扔给燕开庭,道:“看你手法,平时应该做过不少小东西。这里有一些图纸,是我早年炼制过的法器,都是些小玩意。不过你是火属变异雷种,里面有几件契合木属的你自己用不了,拿去练练手吧。”
燕开庭这次没有伸手去接,任由芥子袋浮在两人之间,盯着夏平生道:“你要走吗?”
夏平生极淡地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堂炼器课啦,算你时隔多年终于完成功课的奖励吧。”
燕开庭脸色不由黑了黑,立时想到还欠付明轩一篇百字论,原本阴郁的情绪像是一个正在鼓胀的袋子,却陡然被戳漏了气。
以往夏平生上完课的确会留功课,当然不管燕开庭私下里有没有做,交是肯定不交的。他忍不住想,难不成是他小时候逃课太凶?否则为何这两人都热衷于叫他补功课?
夏平生道:“炼器第七段‘合灵’,首先要得到能融合进兵、器的灵魄,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至于在第一到第六段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器是道途之一,入门之后只能靠自己,没有人能告诉你后面的路怎么走。”
说着,他手指一点,把芥子袋弹到燕开庭怀里。
燕开庭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骨中火”和图纸,整整衣冠,对夏平生正正经经行了个大礼。
夏平生没有谦让,站着受了他的全礼。
燕开庭直起身来,忍不住又问:“你是要离开吗?”
夏平生没有回答,转身向冶炼室外走去,燕开庭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问,咬了咬牙,跟上去。
直到走进大殿,夏平生都没出声,他在中堂那副群峦点翠的画前站定,抬头看了许久,道:“计玉是我小师妹,她从小就害怕独自一个人。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她。”
燕开庭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想起计玉是已故继母的闺名时,不由一震。望着夏平生的背影,又想到葬在玉京城北“天工峰”的墓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人都不理解夏平生这样的强者,还远远称不上老迈,为何会安于玉京一隅,全无对外扩张的野心。况且他在“天工开物”虽然地位崇高,却不掌实权,说到底也还是在为人做嫁衣。
燕开庭当然也猜测过无数次,尤其是前些年,“天工开物”里的派系还有明确“夫人党”的时候。他也想过是否自己就是一块顽石,要去磨砺那些更被父亲看好的子弟。
不过燕开庭从来没有畏惧过,顽石磨刀,刀会更锋利,可是谁又能保证,被打磨的只有刀呢?在看过夏平生无数次的炼器过程后,谁又敢说顽石不能成器?
夏平生这是第一次说到他的私事,也是第一次明确说明他与计夫人的关系。两人竟是同门。既然计玉已逝,且安葬在玉京,那他这番话几乎可以认为是不会离开了。
然而燕开庭呆呆站着,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
夏平生今天种种举动,让燕开庭一度说不出的烦躁。这个大部分时间都被他摆在“对头”位置上的人,一旦有要远离的迹象,竟会使得他如此郁闷。
可是就在燕开庭尚未搞清楚自己情绪的时候,又得到这样一个会保证夏平生留下来的理由,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胸口发闷到近乎难受。
在他心目中,那个高不可攀的强者如何能为这种缘由,困于一地,空抛一生。
燕开庭在和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夏平生转过身来,看到他情绪外露,而且表情极为复杂的脸的时候,怔了怔,忽然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计玉是我的小妹妹。”
章二十七 汝之离障
夏平生神情感慨,仿佛想起往事,过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和我一样呵,亲缘寡淡。”
夏平生原是荆州一座凡俗城市平民之子,家境小康,四世同堂,人丁兴旺。
然而在一场百年罕见的大型兽潮里,城破家亡,他在逃难人潮中,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一个倒下,死去。最后,当他所在的那支逃难队伍到达一个修士门派所在地求庇护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四岁的幼妹。
可是有了安全的居所,却不代表就能活下去,夏平生用尽各种方法获取食物,同时还和无数小孩一起争夺成为修士门派学徒的机会。
就在他拿到学徒资格跑回栖身地的时候,幼妹却已经停止呼吸多时。
接下来,夏平生在师门中突飞猛进,轻松迈入上师境,然而,之后就在第一重“离”位上卡了整整十年。同期的天才变成了一个笑话。
红尘万象,识障方能解缚,夏平生却茫然不知瓶颈何在。
他为寻求突破,不断提高出师门任务的等级,还冒险进入对他来说十分危险的秘境。直到一次遇险,陷进心魔幻境,偶得计玉帮助脱离,还一举破“离”入“净”。
夏平生那时方才明悟,亲缘之失是他平生最大的痛事,哪怕之后意气奋发、道途有望,也无法抹平他当年被仙师选中的大喜之后,看到小妹妹了无生气眼睛那一刻的大悲。
燕开庭听得心中一动,神识震荡,竟是起了共情之心。
夏平生语调平平,情绪并无起伏,大段往事也就十来句话就说完了。可燕开庭却仿佛若有同感,甚至脑海中会泛起三两惨烈片段。
燕开庭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夏平生的经历,然而如此历历在目,仿佛真的发生过,他又从何得来这样的印象?
要知道,玉京城可算是承平已久,虽然“逢魔时刻”数年一次,兽潮时有发生,但每每都是据敌于城门之外,主城已经数百年没有被攻破过了。
而夏平生说完话后,就声称时间已晚,直接把燕开庭请出房门。
燕开庭站在如雪域般的院子里的时候,脑中仍是浑浑噩噩,无数记忆残片走马灯般沉沉浮浮,折射出光陆离奇的画面。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暴动的识海,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整个客院都十分安静,通幽曲径上路灯琳琅,但是光线极为柔和,不仔细看,会误认为只是月光稍稍明亮了一些而已。
远处,燕府的外院和大多数钟鸣鼎食之家一样,灯火通明,人声不绝,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内院幽静之中不失繁华,亭台楼阁的灯光勾勒出绵延轮廓,就像夜晚盛装的美人。
燕开庭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外走去。他明白,夏平生不会无故提起自己惨痛往事,这是在提醒他,他的“离”位之障会否亦是亲情。
旁观者很多时候比当事人眼亮。
然而燕开庭不知道,本就没有东西如何成障?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那会让他感觉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失败。不为血亲所喜,给亲近之人带去灾厄,世人见他在着地的鲜花重锦中行走,却无人看见刺入脚踝的荆棘。
不知走了多久,燕开庭一抬头,发现自己又站在遇到韩凤来的广场上。这次他没怎么犹豫,就朝燕家祠堂走去。
燕开庭没有进门,只站在那里长久凝视着这幢庄严肃穆的建筑。
门楣上的“天工开物”额匾是真迹,由创始先祖一手打造,那是一件金属性的法器,作用是封存火灵。当然如今里面是空的,火灵本体在工坊核心处。
然后燕开庭的目光落在一旁焦黑废墟上,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渐渐耳边有杂音响起,大火剥啄屋梁的声音,兵器嗡嗡振鸣的声音,燕开庭有些晕眩。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心魔之障究竟是什么?!
突然一只手搭上燕开庭肩膀,有人叫了他一声。
燕开庭陡然惊醒,背后已是汗透重衣,在夜风中凉彻入骨。他此时注意到,虽然刚才感觉里过了不少时间,可从祠堂到废墟才十多丈距离,竟是连三分之一都没走出去。
燕开庭重重出了口气,转头道:“明轩。”
付明轩仔细看他脸色,道:“你怎么了?刚才看你像是要入定的样子,这样入定可是会真气紊乱的。”
燕开庭苦笑道:“什么入定,我感觉是魔魇了。”
付明轩没把这话当玩笑,脸色一沉,开始打量周围。
虽说此世界魔物常常寻隙而临,但是心魔一说,大多还是虚指。正统的道门心法中,所谓心魔,并不是那些入侵此界的魔物引起的,而是指寻求大道路上的歧途。
除了每一次境界提升,重位破除所遇到的障碍之外,所谓心魔大多出自幻阵,也就是扰乱修士神识,释放和放大负面情绪,使人神智不清。
很快付明轩的目光落在眼前废墟上,伸手一指,道:“那里原本有法阵的吧?”
燕开庭道:“那是老祠堂遗址,当然是有的。”
付明轩道:“最好请个位阶高些的阵师清理一下。像这种保护重地的法阵毁坏后,最怕的不是失效,而是扭曲。”
燕开庭倒是第一次听说坏掉的法阵还会起作用,而且是起反作用。
他沉吟了一下,道:“雍州地界上的著名阵师……”
付明轩脱口而出后,也想到北雍州道修不旺的事实,皱了皱眉道:“没在原址重建,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燕开庭被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顿时有些期期艾艾,“唔,好像是说过下面构成地基的法阵,被破坏了地面中枢后,进不去了……”
付明轩没好气地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么要紧的事情都能不放在心上。
保护重地的法阵高级点的都是攻防一体,尤其“天工开物”这种炼制兵器起家,祖上还留下灵兵镇府的,谁知道里面暗埋了什么厉害手段。
别看燕家最近几代其实是在走下坡路,没再出过能炼制灵级兵器的大师,可是全盛时期的老底还在。只主府工坊里的灵火,就能跻身一流之列。
如今匠府老人所剩无几,如果又找不到完整建筑图纸的话,还真是没法解决面前这堆废墟了。
付明轩摇摇头道:“以后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吧!刚才你像是被干扰了神识的模样。而且有一刹那我感觉到这废墟里的气有些不对劲。”
燕开庭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被干扰神识。他自家知自家事,这个地方对他有太过特殊的意义,方才过来之前他就情绪激荡,就算没有外力扰动,都可能神识不宁。但付明轩若有实感,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这么严重,那得叫人来先封了这里。”
付明轩却是神情有些困惑,像有什么关键点一时无法想通,“严重倒是不见得严重,普通人估计都不会受影响,因为那是时间之法的气息。”
章二十八 时间之法
燕开庭一愣,时间之法是个很陌生的名词。
大家都知道,此世界具象于七条基础规则之上。金、木、水、火、土、界、律。五行是众生道种之属。界即生死,律为因果。简单地说就是人死不能复生,道途自有因果。
而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不沾因果,那是上界天人才有的能力。在建木登天之途封闭后,关于天人,关于神明,已渐渐变成一种传说。
至于时间之法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它真实存在,每一个人都会切身感受到,并且看着自己和他人从幼年、成年走向老年。
若说真实的存在就应该有法则,有大道,但是千万年来,却关于时间之说从未在道典上显现片言只语,而大陆上的种种传说也没有一条记载能让人信服。
于是许多人都认为,假如时间大道是三千大道之一,那也是超越了此世界的存在。
每个时代总有天才或者具有探索精神的强者想要尝试一番,不过都没有给后人留下成功的例子。反倒如因果之律的威力般,给世人留下警告,时间之道复杂程度超越生死之界,一旦起了窥探之心,就无可避免迷失。
付明轩思索间,正想对燕开庭说点什么,突然转身,目光投向左近之处,沉声道:“什么人!”
客院的高墙上爬满千金藤和菟丝子,月光照在繁星点点般的白色小花上,竟然还有些晃眼睛。
其中一片月光从中分开,韩凤来走了出来,一如既往显得有点小腼腆。
付明轩看到韩凤来,呵的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韩少东,日前刚听了一出好戏吧,居然还来这里?这么看来某些自作聪明布局的傻子,自己也在别人局中啊!”
燕开庭之前看到韩凤来的时候还没多想,被付明轩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其中问题。
如今看来,韩家这位少主可不是简单角色。“观风阁”的人演给他看的那场戏全然白演。但他明知道接头人有玩弄花样的嫌疑,却还是入住了燕府,恐怕一开始就对“天工开物”有所图,正好顺水推舟,还不着痕迹。
只不知道他跑出来偶遇燕开庭,又连带见了夏平生,将自己意图隐晦地暴露出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韩凤来没有马上应声付明轩,反而看了燕开庭一眼,像是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道:“燕主不要多虑,我方才的承诺,没有一字虚言。”
说完,韩凤来才转向付明轩,拱手行了平辈礼,道:“寒洲道兄,好久不见。”
付明轩叹了口气,拍拍燕开庭的肩膀道:“你这是越活越老实了!心事都写在脸上,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才向韩凤来回礼,“倒是不曾想,箫韶你这么快就走动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说罢,付明轩指指燕开庭道:“这是我兄弟,也没什么优点,就是老实,欺负起来轻一点。”
听到这类似于琉璃器皿,轻拿慢放的说法,燕开庭脑中正在乱七八糟推衍的念头全都跑光了,愕然转头看向付明轩,觉得他今晚有些活泼过头。
韩凤来好像也被说傻了,盯着付明轩,眼神无辜,耳尖红通通的,大有往脖子扩展的迹象。半晌,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寒洲道兄,你可真会说笑。”
燕开庭觉得再让这两人互相恭谦让下去,能扯到天亮,问道:“韩少主这是又出来散步?”
韩凤来落落大方地回道:“原本是看见燕主离开客院,想过来打个招呼,后来……寒洲道兄到的时候是该回避,不过这里的气有些异常。时间之法太过罕见,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又是一个时间之法!
付明轩道:“箫韶既然也感觉到了,那有什么看法?”
韩凤来道:“前人手记中有‘时间黑洞’之说,大多被认为是天然形成,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记载能确认是当事人落入黑洞,又全身而退后留下的真实成例。不过你我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存在时间之法,那就是神器秘境。”
燕开庭听了两人交谈方才恍然,那是散修不可能知道的秘闻,就是正统道门弟子,不到核心层面也大多茫然无知。
为何那些核心弟子的修炼速度不仅远超散修,甚至比起自己的同门同代还都要高许多?事实上,除了天赋、秘法、资源上的差别,以及历练时的机缘和运气之外,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时间修炼之法。
大陆上一直有无为塔、道德剑、山河鼎、禁屠刀四神兵之说,来源已不可考。元会门和小有门各持其一,另两件则是由星极门和诸生门,分别与七派中的四个共有。
它们的名字听起来,是四件神级战兵,而有幸见过的人,会知道它们的外型亦如其名。想要驭使神兵,至少得是尊者之上,一般人仰望过后,不会再多想。
但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这四件神兵有一个共同的神通,那就是劈开世界壁障,进入时间之河。
然而河流彼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虽说历代有来有往者也不少了,可仍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只能粗略地认为,那个地方也相当于一个修炼秘境。只是和本世界秘境固有的环境不同,在那里,每个修者的境遇都不一样,他们的经历更像幻阵,与本世界迥然有别,而大部分人会体验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无论他们在里面待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外面的时间都只过了一天一夜而已。
听起来这简直是修炼神器,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内外时间概念混乱还是轻的,有些人在里面过完了一生,出来以后很容易分不清两边的真实和虚幻。而他们若既有幸运更有实力得到第二次进入的机会,则会发现,两次跨入的根本不是同一条河流。
还有的人则是在一天一夜之后没有出来,这样的情况多了以后,人们也就知道,这些人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即使他们留在道门的命魂牌一直完好,也已经彻底迷失在时间里。
这种修炼方式不仅风险极大,资源消耗也是天文数字,因此并不是修士们有胆量有等级就能去碰运气的。
相应的,道门弟子若通过这样的考验,就等于是真正进入了门派核心。并且他们在秘境中的经历大大丰富眼界,开阔见识,今后的道途上就会少了许多阻碍。
韩凤来的猜测是,燕家先祖在这里修建祠堂的时候,可能还借了些地利之便。而高级法阵若与天然环境混为一体,威力比单纯用材料打造的要更大一些。
而这个地利之便,按理说不该是“时间黑洞”这么危险的东西,但有可能是一个大型空间法阵,甚至是一条天然空间通道。
名门的家族重地通常兼具坚固防御和撤退后路的双重功能。
如果里面有空间通道就比较容易解释了,天然的空间通道其实质就是世界壁垒的缝隙,世界壁垒之外即是时空乱流。若法阵失能,紊乱了对接的方位,漏一些乱七八糟的气息进来就很正常了。
“燕府修建之前,这个地方是否有什么特殊地形?”韩凤来看向燕开庭问道。
燕开庭想了想,却不得要领。
玉京城的建造并非一蹴而就,前后曾多次扩建。尤其玉脉枯竭前后,几大主要城区实际上已经算是推倒重来过的了。
而玉京所处位置虽然在服玉山脉余脉上,但主城范围地形却相当平坦,就算去查城志都说不清楚这是人工还是天然的了。
韩凤来也知道一座一千多年历史大城的某个角落,实在很难追溯,于是道:“我有个朋友于阵法上颇有造诣,他过两天会来玉京。如果燕主不介意的话,到时候可以请他过来看一看。”
燕开庭点了点头,付明轩也没意见。
越是高级的法阵,失控之后越是危险。而且时间之法的气息是很要命的预兆,若只是空间连接出错带进来的也就罢了,若是世界壁垒直接开裂,那就很有可能变成魔物进攻的弱点了,怎都要找阵师来修补。
不过韩凤来这句话里也透露出一个意思,接下来两天里他并不打算离开玉京。
但是韩凤来他说得如此坦荡荡,燕开庭也不好赶人,况且名义上,韩凤来并不是他的客人。“天工开物”里一摊子乱事,他都还没有时间去理清呢。
燕开庭又问过两人,这里的时间之法气息并非一直存在,犹如夜风中的花香般,偶尔会飘来一阵。于是他决定不另派人封存此地,广场上燕家祠堂这一角本就没有人会来,引人注意了反而不好。
韩凤来向两人告辞,走了两步,脚下犹豫,回过头向燕开庭露出求助眼神。
燕开庭十分无语,给他指了前方的分支路口,又细细说了后面的路径。
所幸韩凤来住的“集荟院”是第一等房间,那意味着地段够好,环境更有特色,知道了周边标志性的花树配置,找起来还比较容易。
目送韩凤来背影消失在甬道中,燕开庭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道:“这位真不认路?那他在荒原上岂非要喂凶兽?”
付明轩道:“荒原上自有飞行舟代步。”
燕开庭顿时不说话了。
好吧,散修确实很难想象道门法器的强大,他依稀记得在书上看过,有的宝船可容纳百人,完全展开得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小,估计一般空禽也不敢前去挑衅。
付明轩笑笑道:“今晚还是去我那里吧!介绍一个妙人给你认识。”
燕开庭这才想起,还没问过付明轩的来意,闻言亦无异议。他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杂,现在还有些心烦意乱,放松一下也不错。
章二十九 点心走失
两人踏入付明轩的主院,正屋里已经摆好席面。
桌边坐了一个年轻人,衣着矜贵,面目普通。其实他五官颇为端正,就是毫无特色,落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了。
那人见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进门,立时起身,就是一个深揖到地,口中道:“今日得见燕主,不胜荣幸。往日秦某有眼不识真人,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燕开庭来时就知道这人是“观风阁”的秦江,对声名颇盛的消息贩子也有几分好奇,玉京城的日常生活里,还用不着和这样的势力打交道。
虽然秦江眼下受制于人,不过他这么放得下身段,又将一番示弱的话说得如此自然,还是让燕开庭小吃了一惊。这份本事值得学习。
付明轩在旁边微微一笑,然后正式给两人相互做了介绍,三人这才入席。
实际上,付明轩已和秦江谈好,准许他离开了。
既然断不可能因为传了一点小话,就把“观风阁”的掌事级人物干掉,那当前形势下,留着他就是个麻烦了。玉京城的“逢魔时刻”快则明晚,慢则后天就会来临,届时全城皆战,可没什么多余力量保证秦江不出事。
不过秦江当然也要付出代价,他给付明轩提供了一些消息,并且保证独家。
至于今天这顿晚饭是临时加出来的,付明轩下午突然差人来和秦江商量,说是要介绍他和“天工开物”的府主见上一面。
秦江本意当然不想见,做消息这一行的,最怕就是抛头露面,脸熟之后要做些私密勾当就不容易了,何况是见苦主呢?可他也知道,付明轩说是商量,也就是通知,只怕拒绝不得。
看到燕开庭本人后,秦江也有几分吃惊。就算只见一面,尚无交谈,可他做的这行第一需要就是识人,自然看得出来燕开庭与风评相去甚远。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对那个做中间人的朋友有些了想法。
三人坐下后,敬过一巡酒,话题说着说着,就集中到各地匠府的情况上去。这也正是燕开庭目前急需了解的。“天工开物”里的人不说是否可靠,首先眼界就不如秦江。
秦江也知道自己今晚的任务,态度极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知道扬州“冶天工坊”少东家在玉京城的,风闻和实绩都说得格外仔细。
燕开庭听到“冶天工坊”向北扩张的一系列事迹后,不由扬了扬眉,夏平生说过“冶天工坊”扩张势头很猛,只是从韩凤来身上,还真看不出他家竟是如此强硬作风。
“冶天工坊”、“多宝阁”、“紫府联盟”是当今大陆上最有影响力的三个炼器修士势力,分别有尊者级炼器大师坐镇,是其余中小势力和炼器师们的依附对象。
近年来,随着十年一次的建木大会日近,浮图榜上强者排名开始频繁变动,修士势力间的竞争也越发激烈。
“紫府联盟”因其松散结盟的形式,已经落败,只能安于第三。现在只剩下“冶天工坊”和“多宝阁”在抢夺势力范围。
南边五州,除了荆州是元会门所在地,其余四州修士匠府基本都被瓜分,只有个别还能保持独立。
北边四州中,雍州和冀州修士势力不盛,还没感觉,另外两州已是被卷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大潮中。
然而“天工开物”本就是普通匠府,照理说不该被作为首选目标,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韩凤来搭上路子的。
说到这里,听见燕开庭有此疑问,秦江随口道:“价值和主业有关系也可以没关系,仅贵府的镇府灵兵和上品灵火就比许多小型修士匠府都强了。”
燕开庭顿时被一句点醒,作为匠府,规模、匠师、良品率自然重要,然而能够支持一个数百年招牌的,还是需要核心的东西。
上品灵火意味着在同样设施下,材料的液化和塑形会更稳定更纯粹,节约人力,也节约了设施设计和维护的费用。
而能够打造灵兵,则意味着匠府所持有的炼器秘法“合灵”段通过了实践的验证,同时也体现出匠府获取并处理灵魄这种高级资源的能力。
以上两者任一,都足以支撑起一个小型的修士匠府了。
燕开庭思索着,对于自家匠府要从何着手,大致心里有了点谱。
从秦江的话语里可以看出,他对韩凤来的了解还不如付明轩。
据说韩家少东成年之前从未离开过本家,外界连他的全名都刚知道不久,“观风阁”里也没他多少资料。而从扬州到雍州一路上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一个第一次出远门游学的菜鸟形象,似乎已经深入人心。
因此秦江也不确定韩凤来出现在玉京,是否就意味着“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已经波及雍州。况且雍州南部也有几家修士匠府,以及一家比“天工开物”规模略小的普通匠府,最近并没传出什么异常消息。
燕开庭当然不会告诉秦江有关韩凤来的那些事,于是这个饭局的目的基本达到,不一会儿,就在付明轩的默许下,秦江便向两人告辞。
秦江刚刚起身,忽然屋外有仆役通报。付明轩的一个长随匆匆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付明轩挥退长随,也不介意秦江还没走人,看着燕开庭就笑道:“你的点心不见了。”
燕开庭要怔一怔才会过意来,同时想起自己究竟把什么事给忘了。按理说他不好把临溪一直扔在付明轩这里,应该安排一下的,结果今天一天事情没停过,就全抛到脑后去了。
秦江见两人在说暗语,就要识相地再次告退,却被付明轩叫住。
付明轩微笑道:“秦道兄还是不愿提那中间人吗?”
秦江犹豫了一下。
付明轩半是打趣地道:“难不成是秦兄的红颜知己?”
秦江的神色不易觉察地僵了一僵,他原本是路过玉京城,因此也没太过避人耳目,以付明轩的能耐,只要用心去查,大有可能捉到些蛛丝马迹。
秦江迟疑着道:“红颜知己谈不上,只是认识得颇早罢了。”他这句话等如是承认那中间人是个女子。
实际上,秦江对于这次被拖下水的事情确实不太高兴,但他和那中间人认识多年,虽然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也下不了决心把人推出来。毕竟以他的身份,付明轩并不会当真对他怎么样,可那人就不好说了。
付明轩笑笑道:“好罢,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就给秦道兄这个面子。不过有件突发的事情,还请秦道兄帮个小忙。”
秦江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到付明轩的笑脸,愈发心神不定,闻言立时道:“但有差遣,莫敢不应。”
“我这里刚刚走失一名小侍,秦道兄若有消息,还请告我。”
秦江左眼皮狂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答应了就匆匆离开,这次付明轩没再留他。
等秦江走出院门,燕开庭转向付明轩,奇怪地问:“临溪和他有关?”
“这个倒是不好说。临溪是‘花神殿’的人。沈伯严虽没明说,可他既然拿临溪来送你,那他被引去‘漪兰舟’的事情就和‘花神殿’脱不了关系。秦江的本籍是冀州,他的中间人又是女子,这周围地界上,够资格搭上他的人可不多。不管是与不是,诈他一下总没错。”
燕开庭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花神殿”是冀州的修士势力,之所以有名到没出过雍州的燕开庭都听说过,不是因为其势力如何雄大,而是因为这个势力基本都是女修。
这些女修不仅颜色上佳,还大多专精六艺中的一两门,尤其是主修炼器。虽然没出过大师级人物,但也有自己特色。她们炼制的以法器为主,外形极为精美,威力也不差,因此有很大市场。
有能力的美人,走到哪里都很吃得开,就算对她们没有企图心,男修们出于风度,也多半会让上一让。况且不像四门七派对弟子道侣多少有些限制,“花神殿”的女修是有对外联姻传统的,于是就更受欢迎了。
燕开庭倒不惊讶临溪能跑了。
沈伯严给她下过禁制,燕开庭解不开,也没太过在意,自然也没想着补禁制之类的。现在看来,应是原来的禁制过了时间,自然解开。
付明轩也证实了这个猜测,客房里并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
付明轩摸了摸下巴,提议道:“跑得了花魁,跑不了花舫,我们去‘漪兰舟’要人?”
燕开庭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之前还在想,要往哪里放才不碍事呢!”
“好歹是‘花神殿’的弟子,据说每一个都自有妙处,你别一副吃了亏的样子罢。”
燕开庭仍然大大摇头。
付明轩才不容他退缩,伸手一拽,道:“唉,老实孩子,‘花神殿’弄出这么多小动作,我们去探查一下敌情,总是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