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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雨江南     道缘浮图txt下载     道缘浮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十 夜探小楼

    夜晚的玉京城万家灯火。

    因为“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逗留在外的人流减少,但是依然时有行人经过。

    各个街区的分界线上堆满了白色的玉质椎体,那是用来加固局部法阵的,若有魔物出现,能够尽量将它们圈定在一定范围内,以便巡防队灭杀和查找空间漏洞。

    说是要去“漪兰舟”找人,但那天花舫也有毁损,即使还停在迎仙桥那里,上面大概也没什么人在。

    两人出了小院,也不走正路,有林过林,有墙翻墙,直线奔向最近的府墙。

    付家明桩暗哨的守卫都熟悉这两位郎君的习惯了,冒头出来看一眼,就又缩回岗位上去,连问都不问一句。

    面前就是灰白外墙,两人正要越过去,付明轩忽然向身侧抓了一把,捞出一张传讯符。上面封了付家的标记,一路过来也没有被拦截。

    付明轩一扫内容,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将还没完全消失的传讯符拍到燕开庭掌中。

    这道传讯符发送人竟是秦江,想是他找客院管事要了付家专用的空白符,又将内容写入。他行事这么大方,显然回去后想通了,将中间人的信息提供了出来。

    燕开庭只来得及从一闪即逝的符文中看到一个名字,“花神殿”临溪。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付明轩的眼神,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沉吟道:“那个是雏儿。”

    付明轩立刻微笑,道:“很好,你没吃亏就行,否则要让沈容照重新补份礼物过来。”

    说话间,两人翻过了府墙。

    燕开庭心情有些不能描述,忍不住问:“‘花神殿’弟子,呃,这么……”他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付明轩随口接道:“奔放?花朵结果就要授粉,双修也是大道之一。不过就临溪那程度,还敢拿来一女几送,我看她们现在不仅得罪了沈容照,还得罪了秦江。”

    付明轩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立刻补救道:“看吧,就连我的兄弟你,都看不上她。”

    燕开庭觉得他越描越黑,试图将对话拉回重点之处,“那么胡东来一开始就勾结的幕后势力,是否就是‘花神殿’?”

    付明轩想了想道:“我对‘花神殿’不太了解,她们有和各个势力联姻的传统。不过姐妹之间都会有口舌,连襟互相打起来也不奇怪。所以倒不好说背后只是‘花神殿’一两个人,还是代表了整个势力的意志。”

    这么一说,燕开庭也听明白了,玉京城林林总总大小世家和势力,几百年下来,相互之间盘根错节,不拿谱系的话,转弯抹角的姻亲关系连家主都搞不清。说到底,所谓关系都建立在利益之上。

    付明轩火上浇油道:“所以,女修可不能轻视,以后你出去历练,怜香惜玉要擦亮眼睛。”

    女修的天赋和悟性总体上与男修没太大区别,但在战修一途上却有先天性的身体限制。

    如果不是名门血脉,能一开始就靠法修方面的秘法来拉近整体战力差异,而是走传统途径,边锻体边修法,以寻求领悟神通的机缘,在早期总会比男修要差些,尤其秘境探索这类历练中,体力上的短板特别明显。

    修道一途,若不安于普通人生活,进入真正修士世界,那竞争是极为惨烈的。为了不被欺负,也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拉平天生的差距,一些相貌姣好的女修,难免要用自己的这个“天赋”去找一找捷径。

    毕竟风月大道、双修大道,都是三千大道,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可捷径是找到了,值得被攀附的“捷径”本身就是首屈一指的强者,没有人是傻的。况且喜新厌旧人之常情,甚至喜新本身这个“喜”字可能都比较虚妄。

    最终能混得开,爬上去的女修,无论有没有走捷径,坚忍耐力算计,大都远胜同阶男修。也就是说,凡是出来行走九州的女修,都不好惹!

    燕开庭听完,晕乎乎的,感觉又像是被上了一堂课,点头道:“哦,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剑修最强的是无情杀戮大道。行无情道者,忘情于血亲、道侣、友侪,无惧无怖,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付明轩挑了挑眉,没打断燕开庭,示意他说下去。

    燕开庭道:“情之一道又有云,先能极于情,才能尽于情,方可忘于情,又需不被虚妄所迷,终成无情道。看你对女修的脾性如数家珍,难道正从男女之情入手不成?”

    付明轩再忍不住,在燕开庭脑袋上凿了一记,道:“你看的哪家邪法?照你之言,情道有三,我走第三条路好了。直接把你斩了,也就道法大成。”

    说罢,付明轩懒得再费口舌,转身就向西边街区遁去。

    燕开庭捂住被敲的额头,连忙跟上,踩进付明轩那道隐去大半身形的遁光中,两人一起往“漪兰舟”的陆上居所而去。

    那陆上居所名为“伴山园”,建在仙迎桥附近街区里,是一座林木婆娑,规模不大,但十分雅致的庭院。

    其名取“漪兰伴山”之意,整座庭院由人工假山、人工湖泊、草本蕙兰构成,不像北地风格,反而有七分南边州陆温婉之意。

    两人没走正门,既然是来查探敌情,自不可打草惊蛇。以他们的修为,“伴山园”那一点点用来防贼的警示阵法毫无作用。

    燕开庭对这里最熟悉,进去后,就由他带着径自摸去后面的小轩楼。那是临溪平时居住的地方。

    两人仗着付明轩有“障眼符”,这玉京城里没几个人能破解,于是堂而皇之地蹲在一座象鼻形假山顶上,居高临下看着小轩楼二楼里的无限春光。

    二楼最靠东侧的大房间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空间,看陈设应该是临溪的卧室,隐约可见大床掩在一扇八开的描金花鸟屏风后。

    这时屏风上投射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舒臂转腰,配上仿佛带有韵律般的喘息娇声,犹如一场舞蛇人拨弄下的蛇舞。

    舞蹈的场所不在屏风后的床上,而是屏风之前,南窗之下的一张榻上。

    于是从这个角度看去,时不时有抬起的一条玉臂,拱出的一抹柔肤印入眼帘。半遮半露的那点风情,比整队回旋舞娘的热情还要勾人,就像是可以握在手心中把玩一样。

    最有意思的是,那是两个女子。

    燕开庭目瞪口呆,半晌才挠了挠头。

    付明轩塞了一道传讯符给他,“是临溪?另一个是谁?”

    燕开庭手上的动作有点僵,回了一道符,“是。不认识。”

    “全杀了,还是全收了?”

    “不要吧……”

    屋子里的娇声开始节节拔高,已入佳境,将至巅峰。而假山上的两名旁观者。则像是小时候在课堂上传字条般,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章三十一 外来人

    一声婉转轻吟响起,“师父……”

    燕开庭经过重重意外,再听到这个本该骇人的称呼,都有点麻木了。他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付明轩,想问他能闪人不。燕家大郎虽有走马章台的爱好,却无蹲门听房雅兴。

    这一眼看去,燕开庭却发现付明轩指缝间毫光闪动,掌中扣了一件婴儿拳头大小的法器,不由一愣,随即发现身周的“障眼符”外多了一层法力。

    他蓦然意识到,付明轩这是加固了隔绝气息和视觉的屏障。若非附近有强者,何须如此谨慎?

    燕开庭立刻警觉地转头四顾。付明轩摇了摇头,指指小楼方向。

    临溪自然不是多厉害的强者,难道她那师父大有来历不成?

    屋子里的动静已经停止,有个女声道:“好了,我已为你拔除所有无形之气。此番你太莽撞了,沈容照的禁制是那么好破的吗?再等一两天自然就解了。”

    “弟子气不过嘛……”临溪的声音很轻,还带些爱娇的鼻音。

    “吾门走的就是风月之道,率性任情才好,我以前是太宠你了。”

    “师父……”

    “我已教训过浅意,你们竟敢去撩拨沈容照?以为我在他跟前的面子很大吗?”

    窗户里一道淡淡人影晃动,燕开庭的眼力只能依稀见到一个裸背,手抱了一具柔软的躯体,转到屏风后面的一扇门中去。

    燕开庭突然目光一凝,停在屏风上搭着的一件雀羽长衣上。这个距离,以他的眼力不说纤毫毕现,也是清晰得如在眼前。

    只见那件雀羽长衣上勾着枚玉玦,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饰品。但是光素无纹,反倒在羽衣上显出皎皎宝光。

    燕开庭看清玉玦的样子,陡然身体晃了晃。

    “走。”付明轩低声道。

    燕开庭立刻蹿起,两人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连着翻过两三座小院。

    “伴山园”今晚明显比往常冷清,从空中极尽视野,半数庭院没有什么灯光,只在月亮门的位置挑了一盏风灯,这是没有客人在内的意思。他们刚才翻过的小院一座都不亮。

    两人小心看过周围,停在一排无人平房的屋顶上。

    燕开庭问:“那老女人很厉害?”

    付明轩道:“‘花神殿’的第一副殿主向瑶,据说也是‘花神殿’的第一高手。虽然还没到真人境,但是她的秘法长于惑心,真人如果不小心,对战之际也可能会着了她的道。”

    燕开庭头疼道:“都要‘逢魔时刻’了,这群家伙跑进城来凑什么热闹?”

    事实上,外来修士路过的城池若正遇上兽潮或魔物入侵,有些人会选择离开,有些人则会留下来协助战斗。

    有协防意向的强者,一般都会与城主府先行联系。因为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防御体系和战时安排,外来人误打误撞,帮不上忙是小事,弄巧成拙是大事。

    外来者的名册要明天中午才会从城主府发出,也不知道“花神殿”的这些女修明天是否会撤走。虽说向瑶这个等级的强者会是一大助力,可因她们之前行为,燕开庭总感觉不太舒服。

    付明轩指尖亮着一轮小小的、昏黄的光环,一道道无形法力如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三、五丈远后就融入了夜风中。

    这是天听之术,在付明轩手中用来,还有一定穷索功能。不过既然知道“伴山园”里有向瑶这等高手在,他施术之时极为谨慎,法力波动控制在三、五丈内,其余就靠与夜风这样的自然气息共鸣。

    如此一来,效能削弱,却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愕然道:“这是木属风种的秘法?”

    付明轩过了片刻,熄掉手上光晕,道:“是啊。”

    “为什么你在水、土之外,还有木属性!”

    付明轩耸耸肩,道:“来,再去看一个地方,今晚的外来人还真不少。”

    两人又翻过几重院落和树林,在一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小院外围就停住了。那里头极为喧嚣,莺歌燕语,还有浓郁酒气飘出,像是正在开宴。

    付明轩的行动更为谨慎,早早用法器和符咒将两人身形掩住,他们跳上路边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榕树,向里面看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岗哨,才上了院墙。

    到了这个距离上,付明轩和燕开庭互相看一眼,就谁都不再试图靠近了。

    他们所处位置虽然隐蔽,但在正屋的背后侧,几扇窗户都只支起一半,不能完全看清屋中情况。只时不时走动的人影,半身或全身出现在视线里。

    然而里面的人没有丝毫掩盖自身气息的意图,因此真气波动十分强烈,足以让人知道里面至少有两、三名上师境强者,余者也至少是二流以上的高手。

    这个距离上,若不想让里面的强者感觉到有人窥视,无论水镜还是天听术都不能用。

    燕开庭注目看了一会儿以后,扯扯付明轩,做了个“走”的口型。两人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路后,燕开庭方轻声道:“离开‘伴山园’再说。”

    付明轩点点头,他离开玉京城日久,北地著名强者是知道的,但地方高手就没关注过了。燕开庭的反应,显是至少认出了一两人的来历。

    此刻,两人走到一条僻静甬道。这通常是“伴山园”仆役来往所用,为了不妨碍园中客人席地幕天的雅兴,他们被严格要求从这些四通八达,但两边又有实心高墙分隔的通道中来往各个院落。

    忽然,付明轩一个急踏,向前跃出一大步。与此同时,燕开庭身形拉出残影,从原位移开。

    两人之间爆出一团淡黄色烟雾,看气流将地面都削掉了几公分的激烈状况,这爆炸之力当时十分惊人,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付明轩一甩手,数道秋水般短芒飞出,连续不断的噗噗轻响中,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出现数面三角小旗,被短芒一一捅了个对穿。

    燕开庭的身影仍在不间断地移动,道道残影此起彼伏,看得人眼花,所过之处地面上,也是凭空出现一面面小旗,都被他的靴子踩扁在地。

    一个苍老声音如夜枭般啫啫而起,“如今的小辈真没礼貌!”

章三十二 血潮之兆

    地面上的小旗残骸忽然纷纷自爆,吐出一大团一大团黑烟,迅速充满了这一段甬道。

    紧接着三、四道利刃闪着白光,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几乎快被黑烟吞没的身影斩去。

    几声轰响过后,地面上碎石四溅,数道人影从两边落下,却是“咦”了一声,惊讶地四处张望。

    甬道中的这种黑烟麻痹性极烈,能瞬间放倒几百斤重的凶兽,但缺点就是不能在空气中持久,很快就会散发干净。又经刚才这几人长兵短刃砍下,数道真气鼓荡,此刻已散得差不多了。

    然而黑烟散去,却不见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身影。

    有眼尖的一低头,看见一排姿态各异,高度不超过一掌之长的小人,地面上裂痕处处,小人们的位置看似凌乱,但奇异地全是立着的,没有一个倾倒。

    “这是什么?”那人踏上一步,还未及弯腰去拿来看个究竟,小人们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像是被风吹走的沙雕。

    一道黑影落下,是个衣着华贵、气魄凌人的老者,斥道:“莽撞!敌人的法器是可以随便伸手去碰的吗?”

    那弟子看外貌还很年轻,此时方才感到后怕,庆幸那几个小人已是残骸,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果和老者的奇门法旗一样,本身还带二次布阵的功能,那他恐怕得挨上一记狠的了。

    那弟子也是乖觉之人,低头反省之际,不忘道:“那是有老祖在场,弟子不由就胆大起来。”

    老者“哼”了一声,受用了这记马屁,道:“这是‘偃师人偶术’,炼器一道中的机关术加上身法方面的秘法,本身威力不怎么样。你们几个是历练少了,才会被幻象替身所惑。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用因为怕用范围攻击会把‘麻沸散’吹掉,就只用单体攻击。你们四人联手,本是必让那两个小贼露出原形的。”

    众人齐齐应声,“谨遵老祖教诲!”

    至于老者托大,不屑亲自动手,晚了一步,生生让两人逃走之事,不要说提了,就是想上一想也是不敢的。

    另一名弟子看看被破坏了一段的甬道,又转头四顾,这个地段僻静,至今没惊动“伴山园”的人。

    他于是自告奋勇道:“弟子去找园子管事过来,他们这地方的守卫还能不能好了。要不是老祖您今天在,就要让小贼得逞了!”

    老者心里却是面上无光,不欲久留,道:“这点小事,你们去办。将结果报我即可。”说罢,身形拔起,瞬息离去。

    几名子弟略商量了一下,分出两人办事,其余人等追着老者离开。

    留下的两人,先将这段地面再细细看一遍,在通知“伴山园”的人之前,若有什么凭据自然要掌在自己手中。不过两人看过之后,并无收获。

    身材略胖的那个问:“师兄,你说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看身形不像是年纪大的,玉京城里有这等高手?”

    另一个道:“只看身法和出手,和我们之前拿到的资料大多对不上号。”他将声音略压低了些,“老祖应该也没看出来。”

    身材略胖的那个不由缩了缩脑袋,道:“待会看看‘伴山园’的人怎么说,不过没那么巧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另一个就笑道:“玉京是什么地方,我们正大光明的来不得吗?况且明天就是‘逢魔时刻’,我们报名御魔,涂城主得谢谢我们才是。”

    说罢,两人不再顽笑,一人留下看着现场,另一人找人去了。

    燕开庭和付明轩在人偶吸引了来者目光后,不约而同都用出“缩地成寸”类的位移术,燕开庭跑得近点,付明轩跑得远点。

    很幸运,他们位移的落脚点全都越过了紧邻甬道的一侧院墙。两人互相一看,一个不少,立刻撒腿就跑。

    燕开庭踩进付明轩遁光中的时候,还不忘向身后又扔出去几个小人,反正这小玩意一碰就沙化,根本不怕被抓住马脚。

    等两人跑到安全地带后,才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一起哄笑起来。

    今晚这探子做得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两人多年未见之后,倒是默契仍在,每人都没使出自己日常惯用的兵器和秘法。此时,想必“伴山园”里许多人都在头疼入侵者究竟是谁。

    燕开庭笑得有些肚子疼,一手揉腹,一手挂在付明轩身上。付明轩就比他正经多了,腰背挺得笔直,又是一派温文雍容气度。

    “刚才那个院子里的是‘北罗峰双雄’,这两人是雍州著名散修,其余的就眼生了。”燕开庭长居北地,虽然没出过远门,但是对北雍州有点名望的强者,即使没见过本人,也看过画像和资料。

    燕开庭继续细细说道:“追出来的那老头是‘七步瘴’姜回,修的是丹道中少见的毒道,据说已到上师境第四还是第五重位了。留在院子里的‘捉云手’罗劲,是个纯粹的战修,前几年说是进入了超流之列。”

    对修士而言,提升境界固然是大道正途,但从日常实用性上,只有非战斗类小神通的上师可不敢惹那些体术造诣高的战修。事实上,战修中登峰造极的后天强者,遇到没有大神通的真人都能战上一战,还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所以刚才那什么“北罗峰双雄”若一起追出来,可就麻烦了,至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藏不住面目。

    “这两人名声很糟糕,是比‘血矛’谈向应还糟糕的那种。巧取豪夺什么都干过,还灭过几个小门派。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在黑水以西,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连跨两条大河,跑到玉京来了。”

    付明轩道:“女人。”

    “嗯?”

    “女人,‘花神殿’的女人。”

    燕开庭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情形,发现记不清那几个女人是不是“伴山园”原有的伎子。

    不过他再一想,“伴山园”已是与“花神殿”脱不了干系,就看敢借地方给临溪她们招惹沈伯严,就算不是“花神殿”的外门,也至少是亲密盟友。

    只是临溪一开始是以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大家面目来到玉京,然而在这一行里,光靠才艺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一直有传闻她是应涂家之邀才旅居玉京,所以人们大都默认涂家是她的后台,至于是涂家哪一位贵人就不能明着讨论了。

    这么说来,“花神殿”的身影还真是无处不在。有男人的地方通常都有女人,那么女人自然也能将男人们聚在一起。

    付明轩下了个断语,道:“我讨厌手伸太长的女人。”

    燕开庭抬眼看看天空,脸色微微一沉,顿时忘记自己本来要接什么话。

    在玉京城铺满平原的万家灯火里,天上的星月也黯然失色,人们不易觉察,以往高远湛蓝的夜空正在起变化。

    天色是十分灰暗的砖红,边缘露出一层通透的光边,仿佛九霄之上另有天光。

    “血潮”之兆,魔物将临。

    付明轩也抬起头,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平静地道:“看来等不到后天,明天晚上就要魔降了,你我就此分手,各自回去准备吧!城主府的牌令可能明天中午就会下来。”

    燕开庭也不再多说,两人就地分开,各自回转府邸。

    付明轩进了府门后,没有去自己的院子,问明值夜管事,得知付博文还在外书房,就直接找了过去。

    付博文和几名管事全都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天色,一边不时讨论些什么。

    见付明轩出现,付博文有些意外,不过随即就吩咐管事们解散。

    付明轩道:“父亲您先忙。”

    付博文道:“全都安排好了,只是在查缺补漏而已。”

    付明轩看看在场的管事,全是付博文多年的心腹,就将“北罗峰双雄”也在玉京城的事情简单提了提,不过他没说自己在何处所见,也没提其它细节。

    管事们听到那两人凶名,果然都有些反响。

    不过“血潮”预兆已现,与城池存亡比起来,几个外来强者就不那么重要的,没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时候闹事。“北罗峰双雄”说到底也是散修,不是邪门外道。

    付博文遣散管事们,招呼付明轩进屋。

    付明轩也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父亲可知燕家大郎这些年,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历练?”

    对修士来说,历练不是普通的经历,而是特指磨砺性的修炼。

    付博文一愣,道:“好像没听说过,他没怎么出过远门,最多也就去邻城游玩。据说他连‘天工开物’在采津峰上的坊场都没怎么去过。这周边没什么地方能历练的吧?”

    凡俗城市之所以是凡俗城市,就是周边根本没什么修炼资源,更没有秘境、道场。

    付明轩又问:“那他……”要问的话像是不太好用言语表述,他想了想,直接问:“他有没有大举杀过人?”

    付博文吓了一跳。

    玉京城整体和平多年,又大力发展商贸通埠,古话说和气生财,玉京与附近水道几座邻城关系一直很好,动手的小摩擦是有的,可城战之类的从没发生过。

    “没有啊,若有其事,早就传开了吧?为什么这么问?”

章三十三 谁比谁天真

    付明轩并没解释,沉吟了一会儿道:“请父亲派个靠得住的人,将大郎近些年的事情收集一下给我,从他十五岁结契‘泰初’开始吧。另外,我总觉得城里风向不对,父亲提点各位管事提高警觉,哪怕是魔降结束后,也不能放松。”

    那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说,“逢魔时刻”结束后,玉京城里要出幺蛾子了。

    付博文应了,然后问:“是燕家大郎那事还没完?”

    付明轩摇摇头,道:“就怕不是那事。”

    付博文知道他向来有主意,见他一直在思考,没有细说的意思,也就不再问。

    屋子里刚沉默了一下,就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

    这个时候,敢在没通报的情况下,就跑到付博文的书房边上来,除了付明鸢还有谁?

    果然,一个轻灵悦耳的声音欢快地道:“爹爹,爹爹,我进来了啦!”

    说着,不等里面回答,房门被推开条缝,探进来一张娇软美丽的面孔,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与付明轩对了个正着。

    付明鸢急促地“呀”了一声,往后一缩,差点甩上房门。

    她总算及时意识到,这一举动太过欲盖弥彰,硬生生停住手上动作,随后老老实实拉开门,端端正正走进来。

    “父亲,大哥。”

    打完招呼,付明鸢特意对着付明轩道:“我的功课完成了。”

    “呵。”

    付明鸢对付明轩的这个回应,颇有些敢怒不敢言,明媚的眼睛转了转,不着痕迹地左右打量。

    付明轩淡淡道:“别看了,大郎回家去了。”

    付明鸢绞绞手指道:“谁要知道他是回家,还是又出去浪荡了。”

    付明轩总觉得她神色间透着点莫名心虚,道:“你把人弄走了,他可不就也出去了。”

    付明鸢顿时气上眉梢,一抬头看见付明轩脸色才知道自己被诈了出来,立刻低下头。

    付明轩冷冷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的私人院落,你不能去,更不能插手。多大的人了,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况且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就敢冒冒失失和她接触。”

    付明鸢被训得连头也不敢抬,喏嚅着辩解,“我没和她碰面,只是差人进去换了一个插瓶的鲜花,顺便还送了一套衣服。”

    付明轩脸上冷沉,心里却是在好笑。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当时来报临溪失踪的女管事脸色那么奇怪,还要强调一下,除了人跑了之外,屋子里什么都没少,包括床帐之类的织品。

    那女管事当时应该还不知道有其他地方的侍女进去过,所以想象不出来,光天化日之下,在守卫不算太森严但也不是能任人来去的付家,一个一看就行迹奇特的女人是怎么跑出去的。

    此时真相大白,当时临溪强行冲开沈伯严的禁制,就算受伤,至少活动能力应是恢复了,又拿到敝体衣服。想来付明鸢也不会拿自己的给她,应是侍女装束。

    那临溪只要行动间小心点,客院离外街近,附近暗哨也不多,她自然就脱身去了。

    付明轩缓缓道:“你应该也看到,血潮天象已经出现。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离府,我会让人看着的。”

    付明鸢有些不服,道:“家里有法阵,有守卫,不用留人。我的道法并不弱,父亲去城外前线我不能跟着,但为何不能和你一起去城中阵眼镇守。”

    付明轩道:“我说的不能离府,不仅是魔降期间,哪怕战事结束,禁令没解除,你都不能出去。”

    付明鸢脸色微变,“为什么!”

    付明轩道:“如果你有意见,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母亲那里。”

    付明鸢一怔,小嘴微张,又看看一直一言不发的付博文。似是知道眼前父兄不会再纵容她,不由一跺脚,夺门而出。

    书房门被重重碰上,付博文方道:“她心悦燕家大郎。”

    付明轩淡淡道:“她不记得自己身份,父亲应该还记得。况且喜欢人,也不是添乱的理由。”

    付博文轻轻叹息一声,点头认了。

    燕开庭这次回府没走正门,直接找了个最近的地方翻进内院。

    他进去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蔽行踪,走到“花不谢园”外隔火带的时候,附近暗哨陆续有人站起来,侍卫们看清是燕开庭,行了个礼又隐去身形。

    燕开庭点头回礼,在花园的金丝竹编月亮门前略停了停,还是折身走了进去。

    现在是春末夏初,进门后右手边就是一大片旱地水仙。土壤里有恒温法阵,因此花期格外长,不过也到了快开尽的时候了。鹅黄色的花朵一大丛一大丛,拼命绽放,绚烂的仿佛明天就会凋谢。

    燕开庭沿着一条水云石铺就的弯曲小路向前走去。

    这是采自荒河一段已经改道枯竭的古老河床,石身有流动的水波和云彩纹路。据说燕开庭的生母十分喜欢这种小石头,十多丈路面里所有的水云石,都是她亲自去一块一块捡回来的。

    小路尽头是一个独间书屋。

    全屋木制,走得近些就可以闻到桃花心木特有的淡淡芳香。这种树木本身还可以作为药植,是多种宁神清明丹药的基材。用它来做木屋,自然也有提神醒脑的功能。

    木屋没有使用太多建造技巧,朴素天然。无论墙面还是大梁的木头,只将表面打滑,保留了所有自然痕迹,展示着桃花心木红润的色泽,和无节少疤的清晰纹理。

    屋子里亮着灯,那是嵌在顶梁上的一颗巨大垂棘之璧。白天用鲛绡遮起,仅剩微茫,夜晚拉开,就光明如烛。

    燕开庭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屋里有人,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他放重了脚步,但是没有减慢走路速度,直接推开了屋门。

    屋里人听到动静,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开处看去。

    两人都神色如常,丝毫不惊讶在这里看见对方。

    这是老府主的书房,如今能够打开法阵进来的有两个人,燕开庭和胡东来。胡东来一直帮老府主处理文书,在他生前就有授权。

    燕开庭继位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收回胡东来的授权。

    而胡东来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仍然保留了以前的习惯,经常来阅读藏书。这里的书籍大多是道修笔记、炼器要点,还有少量杂记游记。事实上,他来得比燕开庭勤快多了。

    胡东来首先动了动,他将手中一本玉片册合上,放回书架,然后才躬身行礼,道:“府主。”

    燕开庭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道:“这里的藏书,有一半是燕家祖传,另一半是父亲生前的收藏,你可以从这一半中挑一些带走,当作纪念品。”

    胡东来脸色顿时一变。

    燕开庭不等他说话,就道:“以后你不用再到这里来了。”

    胡东来悄悄握紧五指,强作镇定地道:“府主,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府主。”

    胡东来一窒,沉声道:“我的权限是老府主给的!”

    燕开庭拿过桌子上一个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燕家血脉可以重置法阵,旧的权限自然失效。到时候你若是不小心,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法阵发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胡东来势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待下去自取其辱。他也不取任何东西,告辞之后,转头就走。

    燕开庭忽然叫住他,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好奇地道:“我就看上去那么好欺负吗?都已兵戎相见,你还觉得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胡东来停住脚步,缓缓回头,道:“府主说话做事可要讲道理、讲证据。您在外面无故责备于我,属下为了匠府的面子也不敢多说。可在府里,还有夏师,还有合议会!现在是城防战事已近,不好节外生枝,等一切罢了,连同方匠师解约之事,可都得在会上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燕开庭静静听完,手指抵着前额,沉沉笑起来,“我本以为我已经很天真可笑,原来还有比我更纯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和你讲道理?”

    胡东来忽然一阵怒气冲头,涨红脸道:“你又凭什么坐在那里教训我?我有哪里不如你?!向师一生心血不是给你糟蹋的!”

    燕开庭慢吞吞道:“你是他徒弟,所以自认半子吗?”

    胡东来眼睛都渐渐泛起红色,沉声道:“我是他半子还是其他,你心里明白的!”

    燕开庭脸上还是那懒散而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已满是冰雪之色,“我不明白。你可以大声直说的。”

    胡东来陡然甩头,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像是感应到屋中无人走动,半敞的房门轻轻地自己带上。

    “向师,夏师,”燕开庭低低念着,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的生父姓向,不过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人提起了。玉京城燕府的老府主,亲热点的称呼他骏生,疏离些的称呼他空落上师,余者皆称府主。

    燕开庭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坐半躺,目光则从屋子里一遍一遍扫过。最后落在头顶大梁上那枚足有脸盆大小的垂棘之璧上。

    遮光的鲛绡被牵引索拉在一边,图案陆离的织物犹如一朵彩云浮在空中,边缘处缀着一个精巧绑结,核心是一枚中空玉扣。

    不过燕开庭此时已看清,那其实是一枚光素无纹的玉玦。若在深色背景如孔雀蓝上,会被衬得宝光皎皎,但在主色调素雅的鲛绡上,就显得不起眼了。

    那是一枚款式、质地,与“花神殿”向瑶屋中那件雀羽衣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玉玦。

章三十四 先祖余荫

    燕开庭身形缓缓浮上半空,伸手握住那枚玉玦,在掌中轻轻摩挲。片刻后,他落回地面,任由那枚玉玦留在原地。

    燕开庭环视一下房间,然后向外面打出一张传讯符。过了一会儿,李梁等几名长随匆匆赶来。

    燕开庭将书架上的一些书籍指给他们看,吩咐他们小心拿下打包,里面还包括几件贵重的玉片册。

    当一阵忙乱过后,书架上空了一半,燕开庭看着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对长随们挥挥手道:“你们出个人,把东西送去给胡管事。不用多话,放下就走,他不收的话,就扔他门口。”

    众长随一头雾水,不过他们早习惯这位爷不按常理出牌,燕开庭的指令说得足够清楚,照着办就是了。

    待众人全都退出去后,燕开庭瞥了一眼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李梁,道:“什么事,说吧?”

    李梁望着瞬间空旷的书架,一脸心痛地道:“爷,这可都是好东西,就这么送给那姓胡的了?!”

    燕开庭干脆利落地道:“爷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垃圾。说事!没事就出去!”

    李梁下意识地一回头,见房门已经关上,还不太放心,走了两步,凑近燕开庭道:“爷,您知道,现下客院里住着一个贵人吗?”

    燕开庭眯了眯眼。

    李梁顺溜地道:“听说是南边来的,最厉害的两个匠府之一,‘冶天工坊’的少主。齐雄那老家伙不是东西,这样身份的贵客来府上,居然他就自己接待了!爷,您可不能就这样让他露了脸去,不然外边人都不知道‘天工开物’姓什么了!”

    燕开庭睨了他一眼,“你那儿来的消息。别成天里到处窜,那几个大管事的白眼还没吃够吗,客院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李梁不以为意,喜滋滋地道:“嘿,您放心,我行事当然都老老实实踩在规矩上,不对,是踩在规矩里!不会让那些家伙抓到把柄。是我相好的,她奶兄弟的小娘子的邻居给外院送什么……南货来着……”

    燕开庭听到这七弯八绕的关系就一阵头疼,打断他道:“好,我知道了。”

    李梁立刻有眼色地告退,他刚走到门边,燕开庭又叫住他道:“血潮已现,估计明天就全面备战了,你不出外勤,老实点待在府里,也不要到处走动,也告诉他们几个一声。”

    李梁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燕开庭走到书架前,将剩余的书籍和玉册一本本拿起来,翻上一翻,再规整摆齐。这一收拾就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最后一册放好。

    燕开庭这时忽然想起,还没将今晚发现那些外来人的事向夏平生报备,于是又摸出一张传讯符,将看见“花神殿”向瑶、“七步瘴”姜回、“捉云手”罗劲等外来强者的情况简单写了几句。

    这道符文会留置在夏平生的洞府大门上,他明早一出来就会看到。

    做完这一切,燕开庭长长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入椅背,闭目养神。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桃花心木的包围中,燕开庭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平静。等他醒来时,“嗤”地一声跳了起来,脖子疼得好像要掉下来!

    燕开庭又揉又捏了好一会儿,不断晃动脑袋,总算将浑身快僵硬了的筋骨活动开来。他转头向窗外看去,眼色不由沉了一沉。

    窗外天光不灰不白,说不出的怪异。

    燕开庭没有急着拉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他先将这间屋子的法阵中枢从半空间里拉出来,滴入自己的血液,取得修改权限。

    此刻他方才发现,要对这个法阵做完全控制,只有血液并不够,还要加入赤阳地火的气息来激活。

    最后燕开庭盯着虚空中浮现的一个船舵般的图形看了半天,将“泰初”从识海中召出来,保持着与船舵中轴同样的大小,试探着放上去。

    船舵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

    燕开庭不由恍然,隐约猜到这么多年,为何木屋的法阵没被改造过。

    当初向骏生的权限应该是燕母给予的授权,那权力估计已算最顶层的一级,不仅能够完全运转法阵,还可以再次对外授权,唯独不能改动法阵本身。然而改造不了法阵,也就没法排斥燕家骨血进入。

    如此想来,主府工坊核心的法阵,应该也是同理,所以燕开庭才能在那几个重地来去自如。

    面对如此先祖余荫,燕开庭心中百感交集。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夏平生,什么是因果?

    大陆上所有灵级以上事物,无论人造的兵、器,还是自然孕育如赤阳地火那样的灵物,乃至于所有身怀道种的生物,都存在因果。

    那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单纯的杀灭生灵,就会招来因果。而是要成就因果之契后,才会既有影响,亦有反噬。

    最常见的就是道侣之契。这可比凡俗的夫妻关系对姻亲的影响大得多,而且是直接作用结契者本人身上。

    道侣契成,意味着从此在道途上,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至死都不能斩断因果。因此,在修士中,夫妻多,道侣少。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将整个大道前途都送到他人掌握中。

    还有就是灵魄之契。就像“天工开物”标志性的“赤阳地火”,被燕家先祖收服后,实质上是与燕家血脉结契。又如“泰初锤”这样的灵兵,一旦被炼化成本命兵器,就是与本命修者成契。

    灵魄之契虽不如道侣之契那样严重,可也是生死都会有影响的大因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杀人夺宝者,要承破契的因果。

    那个因果可能是杀人者无法与灵宝结契,反便宜了他人。也可能灵宝虽是辗转得来,修者并未沾血,却被残留的因果,放大了某次晋阶障碍,结果一卡经年。更有可能是陷入险地之时,灵宝莫名引动大凶,代他人承受了因果。

    如此一来,虽说修士之间抢资源,杀人夺宝是常态,但要对有主的灵级以上宝物出手强抢时,人们反而会谨慎起来。

    强行斩断他人的灵魄之契,首先要考虑能不能断干净,要承受多大因果,其次灵魄失主后会彻底惊醒,还得考虑是否能将它降伏。

    这样一来,够格的下手者,至少得是真人以上,还不能是很水的那种。再对比一下,强行破契要承受的因果,有点前途的修士还不如自己去探索秘境,收服无主灵魄,来打造自己的适合兵器。

    而燕开庭向夏平生询问何谓因果的时候,正是刚与“泰初”结契。

    夏平生的解释是,道途艰难凶险,磨砺成就者万不存一。

    若全无规则底线,一味强者生弱者死,毫无顾忌地掠夺,那么原本有潜力登临浮图的新生道种,恐怕一个都活不到成长。长久以往,就是完全的毁灭。

    破契的因果,可以看做建木对九州的约束,对未成长种子的保护,也是神木生发万物、生生不息的本能。

    空中转动的船舵终于停了下来,泰初锤落回燕开庭手中,整间书屋的法阵也重置完成。

    燕开庭收回思绪,按步就序地将法阵中枢归位,拉上头顶鲛绡,遮住垂棘之璧的光辉,然后走出门去。

    今天的太阳没有升起,整个天空不复昨夜的砖红,而是全然的铅灰色,就像暴雨前夕的云低沉地重重扣在城市上空。

    但是在这样的灰霾之下,天光却并不黯淡,世界是亮色调的,除了没有人们熟悉的阳光,仍不会错认已是白天。

    这是继血潮之后第二个异常天象,意味着这片大地的空间正受到来自界外的影响。世界壁垒能坚持多久才出现裂缝,缝隙大小,都与魔物来犯的严重程度息息相关。

    整个城市都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备战中,气氛免不了有些压抑,就连街道上的喧哗都比平日里要低许多。

    燕开庭神识扩展了一下,发现夏平生应该已经收了他昨晚的传讯符,但没有回消息。于是燕开庭也不去打扰他,径自回自己的院子梳洗、换衣、吃早饭。

    城主府的牌令没到中午就传到了燕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惯常的资料。

    燕开庭不管其它,只把协防强者的名册拿过来看。

    上面没有“花神殿”的任何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却是在上头的,与他们名字列在一起的,还有数个也是来自黑水西边的强者。

    除此外全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大部分都没到上师境,应该是恰好旅行经过玉京,目的地尚远,并非赶一赶就能到,又不想冒冒失失在“逢魔时刻”跑到荒原上去,相对而言,城市里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不出什么其它东西来,就又给夏平生发了一道传讯符。

    这次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回音,夏平生在前院已清点完要带走的人,吩咐他自便。

    燕开庭捏着纸鹤外型的回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御魔的战斗。

    玉京城上一次“逢魔时刻”是五年前,燕开庭那时候十六岁,刚到可以参战的年龄。但他当时与泰初融合不满一年,祠堂之夜的后遗症极为严重,晚间常被大火和杀戮的杂音惊醒。

    燕开庭最后只留在燕府坐镇,并支援本街区。不过“天工开物”的主府法阵何等强大,比城市的大阵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仅看见几个魔物的影子,碰都没碰到,就被守卫们灭了。

    当然事后燕开庭被涂玉永大大嘲笑了一番,两人因此打了好几架,就不用提了。

    燕开庭摇摇头,站起来,感觉自己胡思乱想就是闲的。于是当机立断站起身,大步走出门去,也不带人,径自往城市阵眼方向而去。

章三十五 大战前夕

    城市防御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城外战线,二是城内阵眼。

    城外战线以主城城墙为界。城市外延的法阵,整体来说是一个迷宫阵。

    法阵启动的时候,各个附属小镇的全部对外通道都会封闭。也就是说,只要阵法不破,踏入阵中的魔物只能顺着留给它们的惟一道路,直扑主城,然后会被城市组建的战队拒于城墙之外。

    这是修士们与魔物作战千万年得来的最佳经验。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驱赶战术十分有效。不过魔物在前往主城的路上,总会有意外攻击到迷宫内部,因此小镇外延法阵的关键节点维护很重要。否则一个小小角落的破损,也可能变成溃堤之水。

    燕开庭在东屯镇“天工开物”分行有离心的时候,立刻收回工坊就是这个原因。分行是小镇的关键节点之一,必须确保没有人为威胁。

    人心沾了利益,有时就会成魔。在各州传闻中,不乏有“聪明人”想借魔物之手铲除异己,结果引发整个城市的悲剧。

    而城外战线的另外一大危险就是兽潮。

    “逢魔时刻”是世界壁垒最脆弱的一刻,界外魔物会千方百计地利用这个机会,找到缝隙入侵。如果建木众生身怀道种代表了生,那界外魔物就意味着死。

    道种和魔物天生不能并存,一旦相遇,非生既死。

    这样扭曲的空间里,大规模生死气息的纠缠和绞杀,会极大程度上刺激到附近荒原上的凶兽。于是那些平时就以渴望血食的凶兽,更是会聚集、暴动,循息而来。

    然而狂暴状态的凶兽,感知会下降。虽说它们大多会被法阵气息牵引,去攻击主城,可仍有一小部分会无视阵法,直接冲入小镇,那就只能由各镇组织修士自行解决了。

    因此城外战线通常是战况最激烈,压力最大的地方。玉京城的惯例,是由公举联盟所有成员按比例出强者和战队,分而据守四门。

    近些年来,涂、燕、付、陆四家的带队者基本固定,都会派出自家的第一强者。

    凡是大型法阵,都有阵眼,而大到一座城池连同周边小镇的,阵眼就是一个区域了。

    玉京城在一千七百年历史中,至少半数建筑和街道拆建过。

    不过无论如何变化,整座城市一直自觉地以阵眼所在的四象四时园为中心,向四周放射状扩建、改建。因此,直到今日,城市法阵的阵眼依然是玉京最中心的位置。

    “四象四时园”整体外圆内方,四座代表了太阳、太阴、少阳、少阴的华表分立四角,其下遍植春桑、夏麻、秋芒、冬青,以喻四时。

    这座园子的维护费用从城市税收中出,除了四座华表构成的正方形院落不能进去外,四时树林平时是对全城人开放的。因其景观雅致,吸引许多文人修士在此清谈论道,颇有些高雅聚会场所的意思。

    这种地方,燕开庭当然来得不多。

    今天整座“四象四时”园连同周边街区都极为安静,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普通城民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各家的战队还没到集合时间。

    按照惯例,城外战线需要先到位,检验无差后,再整合城内阵眼部分,最后轮到各个街区的自卫战队。

    燕开庭绕着四座华表转了一圈,默默打量周边环境。他待要转第二圈的时候,听到不远处传来衣袂摩擦声,但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来人,就知道对方是故意弄出声音,提醒他有人到来。

    这个礼节周全的人居然是韩凤来。

    韩凤来怀抱箜篌,迎风而立,身上白色法衣微微泛着蓝光,脸上戴了一个似皮非皮的软质面具,和法衣上闪动的微光一个颜色,遮住嘴唇之上大半面孔。

    燕开庭看见是他,不由蹙眉,韩凤来的名字并不在城主府发出的那份协防名单上。然而他来玉京的消息并非完全保密,戴个面具只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韩凤来招呼道:“燕主。”

    他见燕开庭没有马上应声,解释道:“眼下战事将开,我如果正式向城主府递名帖,可能对大家来说更不方便。不过,魔物当前,既然遇上了,总要尽一分心力。”

    燕开庭被说得一愣,他方才心中所想倒是有点枉做小人的意思了。

    韩凤来可不是普通人。“冶天工坊”与修士门派同列,本就是四门七派的七派之一。若论身份地位,韩家少主可比燕家家主份量重多了。

    如果他摊开身份,正式拜访玉京城,城里一众家族怎么也得补上一连串正式礼节。而且城市风险大增,这么一位人物在城里出事的话,面对“冶天工坊”兴师问罪,谁担得起责任?若他是隐姓埋名来此的话,还能辩解一个不知者不罪。

    不得不说,韩凤来表现出来的性情极好,体谅、从容、大度。虽然貌似腼腆内向,但说过几句话后就会忽略这个问题。

    韩凤来有时候在谈话当中,回应慢一些,但并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他语言表达似乎有些滞慢。可这个小小缺点没有任何影响,当他完整说出自己观点后,就会发现他极有决断。

    燕开庭躬身一礼,道:“韩少主周到。”

    韩凤来道:“叫我箫韶吧,更方便一些。”

    燕开庭看了他一眼,除了应下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

    接下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了,像是一时找不到话题。

    沉默了一刻,韩凤来道:“这座‘四象四时园’立意实在不错,我观玉京大阵,用的是‘星宿四象法’,好处是阵眼恒定,其余部分却可以依建筑变化,局部调整,无需全部推倒重排。用在玉京这样人口规模的大城,很是合适。在阵眼这里又补充园林,以四时树木的生之气,来削弱魔物的死之气,虽然战时没有裨益,却对战后清理有很大好处。”

    燕开庭抬头看看最近的一根华表,道:“哦。”

    似乎他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补救道:“我很少来这里,不太清楚。”

    “噗嗤”一声笑传入两人耳中,不知什么时候付明轩从道路另一头转了出来。

    两边虽然还隔了十多丈,但两人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以付明轩的耳力自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付明轩脚步一提,身影闪动,眨眼就站到燕开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没说出口,就直接“哈哈哈”笑起来。

    而对面站着的韩凤来除了耳尖通红,面具下隐约可见,红晕落入脖颈。早些时候燕开庭或许会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如今最符合事实的猜测却大概率是他在努力憋笑。

    “大郎,你这每次都把天聊死的绝技,终于不只是对着我发动了。”付明轩道:“难怪你追不到女人。”

    燕开庭恼羞成怒,“哪有!整座仙迎桥上都有爷的红颜知己!”

    这时付明轩来时的那条路上传来热闹人声,数名强者领头,一队队修士走来。有些穿着统一的武士服,有些则佩戴徽章加以分别。

    这是各大家族势力的战队到了。

章三十六 创新之路

    众人一照面,赫然发现这次城内阵眼的守御阵容里,“玉京四公子”全到齐了。这也意味着玉京的年轻一代开始陆续加入家族事务。

    一时间,各个家族势力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全部涌上去,以四人为中心,打招呼的打招呼,攀交情的攀交情。

    尤其以付明轩身边最为拥挤,他过去数年中长时间不在玉京,虽然隔几年回家一次,但也行色匆匆。很多地位不够的小家族,都没见过他本人。

    燕开庭是第一个脱身的,这位爷坏脾气的名头太响,有人上来猛拍几下马屁,见他脸色黑黑,不现喜色,也就不敢多做纠缠。

    韩凤来早就退到太阳华表背后,他这番装束,原本是会被人问起的,不过眼下那场面不像战备倒像聚会,没人顾得上关注他是付家还是燕家的新晋强者。

    燕开庭大步走过来,一歪头看见他,道:“站那儿干什么,跟我来!”说着,就进了四座华表四角连线的中心小院。韩凤来怀里还抱着箜篌,连忙跑过去跟上。

    那个院子是阵眼基石所在,平时关闭,战时则是这个区域的指挥场所,只容各家带队强者进入。

    院子里没有任何多余景观,斑褐色的玉石铺满每一寸地面,内墙也是同等材质,只是颜色略浅,像是建造时候精心挑选过。

    正中央是一座大殿式样的建筑,此刻四面殿门大开,可以清晰看见里面是一件密檐塔状的大型法器,道道光带在它周身缭绕闪动,时时浮现出一串串符文。

    院内露天摆了一些案、席,显是临时陈设,供镇守者使用,不是这里常设之物。此刻院子里无人落座,只有几名穿着城主府制式衣服的仆役在席间穿梭,做最后准备。

    燕开庭随意坐了,又招呼韩凤来也坐下。

    案边食盒里居然还备了酒和小食,燕开庭拎起来看了一眼,是口味很清浅的梅子酿,他对着韩凤来晃了晃酒瓶道:“要不要来一碗?”

    韩凤来睁大眼睛,断然摇头,“不要。”

    燕开庭便随手将细长颈的瓷瓶塞回食盒,显是他自己也没有喝酒的兴趣。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燕开庭像是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匠府业内有个说法,雨时尊者当年创出‘开模’的法器制作方法,虽然给炼器师指出一条打造高于自己能力法器的捷径,但是也断了许多小型匠府的生路,有这个说法吗?”

    韩凤来闻言一怔,看到燕开庭好奇但无杂念的眼神,才能肯定他问这个问题并没有在暗讽“冶天工坊”的扩张和兼并。

    雨时尊者是浮图榜强者,也是一名天才型的炼器大师。他并不热衷于炼制灵兵仙器,反而喜欢制作各类机巧的小玩意,很多构想前无来者,堪称惊才绝艳之作。

    但炼器师炼器可以说是在探索大道,对于使用兵器的修士们来说,还是为了提高自己修炼时的存活可能。因此那些器物若威力有限,或者干脆没有威力,人们除了一时惊叹外,可能也只有女修更喜欢收藏把玩了。

    一次炼器的完整过程分为六段,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开阵、定型。第七段合灵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辈子都不会用到。

    而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依靠工坊火龙熔炉和法阵绘具的,只能被称为匠师,自有火炼之道的才是真正炼器师。可见万千修士中,炼器一道的修者其实人数也有限。

    不过无论是匠师还是炼器师,在雨时尊者创出“开模”之法前,他们制作一件器物的过程都是独立完成的。

    然而“开模”之法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过程。这是炼器史上出现图纸后,又一次颠覆性的开创。

    图纸是将一些常用兵器和法器的制作方法固定,使得它们不再是独门秘传。开模则是将最影响兵器胚胎品质的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四段,用固定模具、固定火种、固定火龙通道的方式辅助成型,减少炼器者本人操作的影响。

    一个人总会在某一段上有些短板,就像非火属的匠师大都在纯化上比较辛苦,而性情不够细腻的匠师可能塑形就会稍稍粗糙。固定了前面四段,就会大大拉平最终制品的质量。

    当然,能够代替人力的熔炼模具,不说实物制作的难度,仅本身不被炼化的材质就是一件宝物了。更不用说后面几个阶段所要消耗的资源。

    因此“开模”之法,个人和小型匠府几乎没什么可能实现,但是对于大型匠府来说,却是提升整体品质的上佳捷径。

    就像按图纸做出来的兵器只会是大众品,开模成器的基础胚胎,质量稳定,但不可能是最上乘的。

    然而修道之途,资源何等紧缺,更遑论这类永远不会够用的战兵法器。多少散修只能用普通兵器,就是多砍几只凶兽都会刀口卷缺。很久之前,法器还一度曾是各道门独有资源,根本不对散修出售,唯一的获取途径是黑市,要么就只能杀人越货了。

    “开模”之法看起来对各方都好。

    许多工艺上有一到两个难点的中高级兵器,是最先大大提高成品率的,很快就在市场上普及。使用者获得了更大量的供应。制造者则依靠这种方法,各取所长,联合做出比自己单独炼制更好的成品。

    然而脱开个体,在工坊层面上,很快形成顶尖匠府对外的扩张,以及对下的兼并。

    炼器师依然是最高端资源,地位没有丝毫动摇。但是熟练的匠师、匠府的特色制品、多种属性的异火,还有基础材料,变成匠府们争夺的焦点。

    道理很简单,五百名匠师比一百名匠师更容易筛选并组合成更多的“开模”生产线。而更多的特色制品,不管是单筛还是简单组合,都有可能产生新的适合“开模”的制品。

    说到这里,韩凤来看了燕开庭一眼,也不知道这位据说几乎没有匠府实地经验的府主,是否能听懂。

    燕开庭盘膝支肘,托着下巴,一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这时韩凤来停下来,他倒是立刻有反应,像是确实在听的样子。

    “嗯,我明白了,只要是修士的兵器永远短缺,炼器过程就会永远有推陈出新的可能。就算这次出现的不是‘开模’之法,也有可能是后面‘开阵’、‘定型’的变化。”说到这里,燕开庭摸了摸下巴,道:“‘开阵’其实就是通用法阵,阵修本来就是一大法门啊!”

    韩凤来目光微闪,道:“炼器大师很多是器、阵同修。”他倒也拿不准燕开庭是真的若有所得,还是顺口一说。

    燕开庭则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哦。”

    眼看他又要一个字终结话题,院门外总算有其他人进来了。

    这一次脱身的是“金谷园”的玉京座主陆离。

    陆离是个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脸型微圆,眼睛不大,笑起来变成两道月牙。从头发丝到脚上的暗云纹丝绸履,都写着以和为贵,吉祥生财。

    他是“玉京四公子”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不说涂玉永、付明轩两人,就是和燕开庭都关系不错,是可以一起上花舫寻欢的朋友。只是最近燕开庭狂追“漪兰舟”的临溪大家,陆离那边设宴,叫了几次都没叫动他。

    陆离看见燕开庭也不扯繁文缛节,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笑口一开道:“哟,庭哥儿气色不错,这是有心想事成之兆啊!”

    燕开庭噎了一下,自从自己看上书寓大家,陆离就总拿这个打趣他,但此刻也不能自豪地告诉他,当真心想事成了罢。

    于是燕开庭也只能翻了他一眼,道:“秘诀告诉你,不谢!刻一尊桃花心木的美人放在案头,包你熟睡。”他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可不是一屋子的桃花心木吗!

    陆离对燕府不陌生,也进过“花不谢园”,当下笑道:“这木头北地没得出,可不好买,你拆块墙板给我一用?”

    为免燕开庭和他一直贫下去,陆离不等燕开庭接口,对着门外比划了一下,道:“明轩和永哥儿马上就进来了,他们已经在安排外面的防务。”

    燕开庭懒洋洋地点点头,一脸没兴趣。

    陆离不以为怪,仍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是仔细听来,陆离言语间极有分寸,最近两天发生了多少事,在他口中却全是风花雪月,一句多余的打听都没有,就连燕开庭身边坐着的韩凤来都不过问一声。

    此时,各家的强者也开始陆续进来,这人数就不多了。一般四大家族会带三、四个大管事或客卿,其余各家就只有一、二人,还不是每个到场的家族势力都有资格派人进来的。

    阵眼所在院落就这么大小,填人头毫无意义。尤其法器所在大殿,更需要守卫者能精准控制力量,以免大招误伤,实力差点的就不要进来添乱了。

    等付明轩和涂玉永联袂进来的时候,院落里聚集了三十多人,基本上都到齐。

    这边的主持人,名义上当然还是城主府。由涂家一名本家大长老向众人做防务说明,涂玉永就站在一边作陪。

    大长老的讲话没什么特别地方,玉京城年年都要演练,所有流程烂熟于心。不过席位上诸人依然仔细聆听,就连首次参加的燕开庭都十分给面子,全程保持严肃脸,大长老不由极是欣慰。

    这还是涂玉永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代表城主府露面,看他神情颇有些意气张扬。等说明一结束,他没回涂家那个区域的座位,反而兴冲冲地跑到燕开庭身边,不问自坐。

    涂玉永一眼看到另一边的韩凤来,上下一打量,也没多问,就转向燕开庭,撞了他一记道:“庭哥儿,看不出你最近大有长进。来,你我都不用灵兵,再战一场!”

    两人是从小打到大的,燕开庭哪会理他,涂玉永却不肯轻易罢休,就是坐着不走,道:“今晚过后,都不知生死,还藏着掖着干嘛!”

    两人不知道磨了多久,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志得意满的声音,“小人幸而再胜,接下来可否向燕府主人赐教?”

    涂玉永闻声脸色陡然沉下来,燕开庭却是神情不变,依旧懒洋洋地向挑战者看去。

章三十七 意味不明的挑战

    在玉京城各大家族的正式聚会上,演武比试是传统。

    一来交流战技道法,二来也是对各家武力的一次评估机会,许多年轻人和下位者亦将此视为进身之阶,将自己的才华展现给家主长老们。

    但是向一府之主挑战,就难免充斥着别样意味,比如说,火药味。

    涂家和燕家前两天传有摩擦,内情虽然已经被封口,但偌大“销金舫”沉河却是有目共睹,瞒都瞒不了的事实。

    如此一来,号称涂家武力第二的总教头闵洪,在连续撂倒燕府一名大管事和一名客卿后,直接指名找上燕开庭,就难免让人多想。

    闵洪是一名纯粹战修,据说他少年时就自认没有法修天赋,于是一心一意走战修之道,在掌法上取得高深造诣。

    目前在涂家,他的武力仅次于“陌刀”封意之,若非玉京城还有夏平生在,或许说他是玉京第二也有可能。

    闵洪此言一出,周边众人不管在活动筋骨,还是在捉对比试,全都不约而同停下手,略有些愕然地将目光集中过去。

    涂玉永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燕开庭一拽,差点撩了个跟头。

    燕开庭自己倒是借这力,施施然站起来,应道:“好。”

    涂玉永忍不住想骂人,一抬眼头顶压下一片阴影,是付明轩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涂玉永把脏话咽了下去,低声道:“你我联手分开他们?”涂玉永有自知之明,闵洪这架势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若说武力,还真不是这老匹夫对手。

    付明轩慢吞吞地道:“先看看。”他低下头,目光似无意间从韩凤来身上扫过。

    韩凤来抱着箜篌,在原地踞坐的规规矩矩,像是有些无聊般,手指从十三弦上一一点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付明轩收回目光,继续投向燕开庭和闵洪那边。

    此时一众人等纷纷走避,给燕开庭和闵洪留下偌大场地。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无神通,战修方面也最多到一、二流之间,连燕开庭都惹不起,更不要说闵洪了。

    燕开庭没和闵洪多话,当先向场中走去。

    闵洪年长,更不谦虚,摆出了一幅前辈架势,先似模似样交待了两句点到为止、切磋战技的开场套话。

    燕开庭却拿出一只拳套,外表奢华得像是用金丝编成的玩物。

    他慢条斯理地套在右手上,一边道:“闵教头的‘增元掌’可不比我的锤子差,现在不方便动兵器,我戴个手套,你没意见吧?”

    闵洪被明捧实贬得牙根痒痒的,也不知道燕开庭手上那是什么宝物,以“天工开物”的家底,他身上有一两件高阶防御法器并不稀奇。

    不过闵洪本也意不在此,他再不把夏平生和燕府放在眼里,也不能大战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伤燕开庭。于是一脸假笑地道:“当然没有,您自便。”

    旁边涂玉永和付明轩看到这里,神色都略松了松。

    闵洪的“增元掌”可是锻体已有小成,韧如犀革坚如金石,全力运用出来,不亚于一件至兵钝器,攻防一体。

    若与他空手对空手,那是肯定吃亏。但燕开庭既然知道要戴上了拳套,必会防着对方阴招。

    下一刻,燕开庭和闵洪两人就一个对冲,战在了一起,竟是最危险的近身搏击!

    只见无数拳脚如狂风骤雨般,将两人身影完全笼罩于内。格挡、肘击、招架的声音密集而连绵地响着,直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燕开庭走的雷火大道,又天生神力,本就是骄狂暴烈,有一击开山的气势。

    闵洪专注锻体,炼身为兵,追求以百炼之身破后天之境,出手亦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两人一上手,不约而同选择了正面对正面,强硬对强硬,几乎没有一招虚式,不一会儿场地上就真气乱飞,余波震震。

    如此一个旗鼓相当的场面,出乎大多数人预料。

    面对闵洪这样一名经验老道又强势的强者,实力还在其次。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气势上首先就会落了下风,然后影响到战技发挥。

    而走正统修道之路的年轻上师,对战纯粹的高阶战修,也有很多会败在近身的体术上。要等他们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学会以己长克彼短。

    涂玉永就看得后背发凉,还恍惚有隐痛泛起,想起自己上次和燕开庭在船上打的那一场。

    他就是吃亏在体术上,两人拉开距离时的中程攻击还能你来我往,贴身之后就有被山峰碾压的恐怖感觉。

    涂玉永不由喃喃道:“这小子的锻体究竟到了那一阶?其实庭哥儿如果专心走战修的路,也能踏破后天以证先天之道吧?”

    付明轩道:“既然有更方便的大神通引路,干嘛要去吃百炼肉身的苦。”

    涂玉永听了这句风凉话,欲哭无泪,那可是大神通啊,能算一条方便之路吗?

    这时,闵洪打出半轮“重影拳”,自己则在假影掩护下,跳出场外,抱拳道:“承教,多谢燕爷了。”

    此刻的闵洪毫无气焰,笑容和善,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方才那两厢对峙的局面,而实际上,对他这个级数的强者来说,已是被大大扫了颜面。

    燕开庭也收住拳势,站在原地调了调呼吸,又摘下拳套看了看,放入芥子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应道:“好说,好说。”

    燕开庭的反应怠慢至此,闵洪脸上却丝毫不露愠色,借了个由头,坐回涂家的席位里。而其余人等并不敢得罪他,不一会就其乐融融打成一片,将这场挑战造成的紧张气氛全部抹平。

    涂玉永奇怪地道:“闵老儿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他最了解这位涂府二号武者,不要说气量了,此人心眼最是狭小,在暗地里连封意之也不服气。

    只可惜老道的真人,对上老道的超流战修,在这个层面上,战修除非拥有能够名动天下的绝杀技,否则终归差了一筹。而闵洪和夏平生则是一直没有机会正面对战,在他心中未免不是一件憾事。

    刚才闵洪和燕开庭打成这样一个难看的局面,若他不放弃,继续下去,燕开庭估计再过一刻钟,就会后力不继,露出败相。毕竟先天神力虽然优厚,时间长了,还是不能完全抵消高阶战修修炼出来的力量。

    付明轩没说话,他的剑刚才已在识海中跃跃欲出,不想闵洪及时收了手。

    事有反常必有妖,付明轩低头向韩凤来看去,后者正好抬头,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韩凤来微微点头,像是肯定了付明轩的疑问。

    就在这时,燕开庭已经走到众人跟前,应付着涂玉永的问题,说得不耐烦了,索性拿出刚才那金丝拳套扔给他去自行研究。

    付明轩转过头去回他的问话,因燕开庭是第一次参加战事,看着事情推进,虽与平时演练大致相同,可也有些细节要了解。

    不过在燕开庭心目中,涂玉永和他半斤八两,还是付明轩更可靠。

    被小看的涂玉永不免愤愤不平,好歹他是参加过上一次实战的。付明轩那年并未还乡,严格来说也是第一次加入战事。

    然而付家郎君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魄力,就连城主府的大长老也没有把他当新人来看。

    被所有人忽略的韩凤来,依然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指尖十三根无声弦中,忽然漏出了一个音阶。

    那记声响不高不低,在院落的人声中并不会特别引起注意,且很快就淹没在响彻全城的号角声中。

    “魔降”!

    “逢魔时刻”拉开大幕。

    院落中的人声立刻低落了一个音量,不过老人们都没有太大紧张神色。

    从第一头魔物踪迹出现在城外防线,到空间缝隙开到最大,成群结队魔物现身城内,还有一段颇长时间,有的时候会持续一夜一天。

    该来的总会到来。道种与魔物,生死无法并存的两极。恐惧、焦躁、愤怒,都没有意义,惟有等待,等待战斗!

    燕开庭坐了一会儿,号角又间隔着响了两声。

    此时整个院落气氛沉肃下来,完全进入备战状态。所有人按照方位,或坐或立。

    院墙外,传来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沙沙脚步声,偶尔还有几声兵器嗡鸣,那是部署在四时林里的各家战队,已经开始巡逻。

    燕开庭走到太阳华表前,身形浮空而起,一直到达最高处,方才落下。

    极目四望,整个玉京城从脚下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与平日盛世繁华的风貌大相径庭,仿佛已成为一座一触即发的军营。

    各处升起缕缕法阵波动,街区与街区之间,被用作加固界石的白玉,在整体晦暗色调中,格外刺目。像是一条画地为牢的枷锁,又像是分隔生死的叹息之墙。

    城外已经开始了一处处的小型打斗,各色法器光芒此起彼落,偶尔反射出刀剑利刃的寒光。

    被杀灭的有魔物也有凶兽。

    血腥混合了魔气,比平时浓郁数倍,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还会从风中闻到那杀戮、燥腻、阴冷的气味。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波一波魔物和凶兽,出现又被杀灭,大地上灰霾愈加浓重,仿佛天空垂落了下来。

    再一次号角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悠长。

    魔翳自前方蜂拥而至。

    大地上无人退却。

章三十八 危战

    玉京四门全都暴起比先前明亮得多的法术光芒,那是镇守强者出手了。

    燕开庭注视着直通黑水码头的西门,可能因为那个方向上镇子少,又靠近水道,黑雾聚集得最快也最浓厚。

    滚滚雾气已经爬上了墙头,整段骑马墙都看不见原来的模样。黑雾拼命翻涌着,想要探进城内,却像被无形大手拉住,不能越雷池一步。

    雾气里仿佛有无数不定形体的生命,在升缩、扭动、冲突,渐渐可以看出一个一个似兽似人的形状。

    那是魔物正在一点一点地挣脱空间缝隙。

    黑雾中无数一闪而过的寒光此起彼落,或砍、或砸、或劈、或刺在尚未完全成形的魔物身上。

    有的魔物就此消散,只发出一声尖利怪叫,有的魔物分成两段后,凝而不散,竟然两个半段开始各自成形。

    而在那一片影子绰绰的激烈厮杀中,时不时响起凶兽的嗥叫,偶尔会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将黑雾挠出一个空洞,里面飞出肢体残片。

    夜风送过来的血腥气愈加浓厚。

    忽然一点青绿微光从雾中亮起,一开始很不起眼,仿佛是哪件法器的反光。刹那间,整片黑雾都被染上绿意,滴墨般的浓黑竟开始缓缓褪色,就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水。

    当绿意渲染了小半战场的时候,万物生发!

    每一点光芒就是一颗种子,发芽、抽条、吐穗,片刻后,在黑雾之海里,种出一片摇曳的绿植。

    那是夏平生的木属神通,晴若草海。

    而在涌动着勃勃生机的草原上,修士与魔物在殊死战斗。

    此刻已经能看到魔物形态,除了体表通身仿佛裹在一层魔翳中外,它们如猛禽、如凶兽、如人类、如灵魄,与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灵如此相似,就像一体两面的水中倒影。

    燕开庭忽觉气机一动,感到一阵莫大恶意出现在右后侧,肩背处竟微微发冷。

    右后侧是虚空,那里会出现什么?

    燕开庭没有马上回头转身,他催动神识向外扩展,右臂上两道紫电绕腕而下,虚虚垂落的掌中赫然雷光在握。

    右后侧的空中,突然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就像是谁把空间抠了一块下来。

    那团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形状,从空中剥离的时候呈黏胶状,却没有往地面掉落,而是反弹起来,甩向燕开庭。

    它的速度快逾闪电,却没丝毫破空之声,本身又黑乎乎的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在飞行那瞬间,它的形态已变幻数十种,最终化作一把锐利坚刃,直插燕开庭的背心。

    燕开庭恰好在这一刻,转动了半个身体,魔刃正对的目标,就此变成了紫电雷光交相闪烁的右臂。

    燕开庭一拳击出,“轰”地一声轻响,掌中雷团和魔刃一起炸得粉碎。

    华表顶上的动静集中了下方众人目光,各色法器兵刃纷纷出鞘,紧接着黑色烟雾形态的魔物从各个角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

    城内的战场由此展开。

    燕开庭、付明轩、涂玉永、陆离四人各自据守一座华表。阵眼法器所在的大殿外,由各家强者拉开防线。

    比起城外战场,城内很少会遇到凶兽加上魔物的组合,压力相对小些,但是御守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因为没有引导大阵,城内魔物的出现方位随机,有时候甚至贴着激战中的修士背后探出,猝不及防下极易中招。家族战队里的普通修士全部都是结阵行动,即便如此,仍免不了死伤。

    “四象四时园”里的血腥也渐重,这里几乎是清一色修士的血,混合了魔气,更加让人不适。四时林里的普通修士,已有人开始脸色惨白,行动连连犯错。

    队长们见状,吆喝着变换阵型,所有人拉成同心圆,里面的休息,外面的战斗,过一会儿再双方交换。

    这样可以有效减少伤亡,但坏处就是拦截魔物的效率也会随之下降,若它们的出现角度足够刁钻,很有可能逃出生天,去祸害其它街区。

    燕开庭一侧首,让开从右上角凭空出现的一支黑色长矛,他虽然闪得及时,可躲避距离太短,鬓边飘起的几根头发被截断,险而又险。

    黑色长矛被他身后一只大手握住。

    燕开庭陡然向前突进,然后凌空转身,黑色长矛从他胸前数寸处划过,无功而返。刚才他如果直接原地转身战斗,可能就要挨上一记了。

    提着黑色雾气所凝聚长矛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魔物,这是燕开庭迄今为止看到最像人的魔。

    那魔轮廓清晰,五官宛然,身形矫健,若非整体表面像是笼罩在一层流动黑纱中,就和人没什么两样。

    燕开庭早就持着泰初锤战斗,这时锤头上一阵紫色符文明灭,锤柄突然拉长。他的手掌抓握几下,调整握锤方式。现在泰初锤不再是个大型拳套,而更像一把长重兵。

    那魔握着长矛的手臂缓缓举起,平持于胸,另一手中黑焰跳跃,从矛身上一寸寸抹过。

    燕开庭神色微变,那黑焰竟是有光芒的,虽然极微弱,而且看上去给人感觉极不舒服,一点没有人类看见火焰的光明温暖之意。

    如何能让魔物当着他的面,将黑矛完全塑造成形!

    燕开庭手中泰初锤紫光暴涨,匹练般拉出一道有形光刃,兜头劈过去。

    那魔抬头,燕开庭甚至怀疑自己看到它的嘴型抿了抿,像是在微笑。

    持矛的姿态丝毫不变,那魔另一手中的黑焰暴涨,瞬间化作一面盾牌,与泰初锤的匹练狠狠撞在一起。紧接着,那魔以投枪的方式高举黑矛,狠狠掷向燕开庭!

    这记撞击激烈无比,半空中全是紫电和黑焰碎片纠缠爆炸的星火,然而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这一方天空被黑暗彻底吞没。

    燕开庭明显吃亏,被硬生生撞出一丈之地,泰初上的光芒全熄。

    还没等他缓过气,紧接着极度危险感觉袭来。

    燕开庭陡然毛发倒竖,“光阴百代”神通发动。他拉出叠影太快,以至于身形看上去已是一团模糊,然而这还不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还同时做出了凌空滚动的动作。

    一声闷哼,燕开庭肩头火花四溅,黑矛刺中之处,拉出一串金属摩擦声,然后他闪退出数丈。

    方才那一连串动作竟是仍未能完全避开魔物攻击,燕开庭最后靠着身上法衣抵挡,加上矛击的反作用力,才堪堪逃开。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

    首先是付明轩,他到目前为止游刃有余,除了清除华表周围的魔物外,还有余力兼顾下方战队。然而付明轩的位置和燕开庭是对角,等他看见时,黑矛就只差一点点即会插进燕开庭的咽喉。

    付明轩脸色一变,手中秋水长剑陡然震鸣得整个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一道有形剑芒从剑身分离,升在半空,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然后所有剑芒呈扇形,隔空向魔物扑去。剑芒在半空中仍不断分裂着,等过了院子中线位置,已是一排极为惊人的光刃。

    这么大的动静也引得韩凤来抬起头,他一直在地面上,而且运气很好,身边出现的魔物不多。

    周围人对他也要求不高,音修一般攻击力都不强,但是乐声可以帮助作战修士保持神识清明,是极佳的辅助职业。

    韩凤来看见空中付明轩那排光刃,顿时现出惊讶之色,立刻转头朝燕开庭的方向望去。当手持黑矛的高大魔物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手中箜篌拨到的下一根弦,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

    魔物此刻似乎也感觉有异,脚下停了停,转过头来。

    然而它只看了一眼扑来的光刃,竟是丝毫不做理会,继续追击燕开庭。

章三十九 魔杀

    燕开庭并没被一连串攻击打懵,从矛尖下逃生时,他忽然发现扎到肩膀上的黑矛,整个矛头都消失了。燕开庭催动神通,接连闪出十多个身位后,仔细看向那魔物。

    这时黑矛的尖端已经恢复,仿佛从未损毁过,然而目测全长后,黑矛赫然短了一截。

    燕开庭回想一下双方力量的绞杀,差不多可以肯定,雷火对黑雾有克制作用,才能以弱吞强。那黑矛本就是另一只魔物所化,理所当然会被灭杀。

    正思考间,面前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黑色矛尖直取他双眼。

    燕开庭吃过教训,知道正面硬撼没有胜算,一改之前大开大合之势,以神通为主,雷火护身,开始在华表上空周旋游走。

    他的身法本就诡异,全力施展时,若光阴逝去,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就连那魔物也连扑了几次空,反被他放出的雷火之息又将黑矛吃去一段。

    忽然,凌厉剑气侵体,燕开庭转头一看,只见魔物背后扑来一大排寒光凛冽的剑芒,那道堂皇剑意,巍巍然,磅礴浩大,正是出自付明轩之手。

    然而那魔物竟是不管不顾,来势不减地追着燕开庭挥矛。

    燕开庭只犹豫了刹那,就决定冒险。

    他身上紫光陡然暴涨,缕缕闪电,犹如金蛇狂舞般在周身上下窜动,然后于空中一个骤停,反身折向,人锤合一撞向那魔物。

    魔物像是被激怒了,这次没有放出盾牌,而是双手持矛,在空中站定,显然要正面迎击,只见它身上那层淡淡魔翳变得越来越浓,转眼间就黑气滚滚。

    燕开庭整个人都淹没在紫色雷光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流星投身黑洞。

    无声爆炸!黑气和紫电剧烈绞杀!

    紫电气势暴烈,几乎将人形黑气拦腰撞断,但是比起整体来,它还是太弱小了,转眼间,就要被上下翻滚着补充过来的魔翳吞没。

    然而魔物忘记了,它身后还有那片来自付明轩的剑芒,正在此时到达,角度是向上斜削,锐不可挡地把人形魔气的头颅部分斩开。

    只见头颅的嘴巴大张,仿佛一声无声咆哮,人形魔气暴涨,像要无限制地向四面八方扩张。

    但是剑芒和仅存的紫电却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一上一下,把魔气绞得七零八落,片刻就没有了形状。

    附近空中数个淡淡虚影合一,现出燕开庭的身形。他一身红衣猎猎,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气息疲羸。这一击消耗了他大半真气。

    突然之间,前方本已变成缕缕黑烟,飘荡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消散的魔气,竟然瞬间聚拢,化成一个尺把长的小人,疾射向燕开庭!

    燕开庭此刻接近强弩之末,虽然已经开始移位,却没能脱身,被小人扑上左肩。只见它张开足有水缸大小的雾状大嘴,一口咬下。

    燕开庭的识海中顿时如煮沸水,真气再不受控制,犹如豕突狼奔,最可怖的是识海上方本该是空明的虚无,这时边缘出现若有若无阴影。

    这是“魔蚀”,会侵蚀修士心志!刚才那魔物竟是一头极为罕见的大魔。

    燕开庭心神俱凛,谨守识海中央那方如镜般灵台的一点清明,全力聚起剩余雷火之息,朝着肩上小人灼烧而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冽如冰川般的乐声,直接在燕开庭识海中响起,沸腾的真气如淋冷泉,迅速平静下来。

    燕开庭毫不松懈,抓住这一间隙,将雷火之息催出一张雷光电网,兜头罩住那尺长小人,将它从肩上生生拉下。

    网中卷起一个巴掌的小小雷殛风暴,等一切烟消云散后,一枚桃核大小的黑晶落在燕开庭掌中。

    至此,燕开庭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面前的韩凤来,道:“谢谢。”

    韩凤来怀抱箜篌临空虚立,一个个“工尺谱”的字符从弦上冒出,“上”“勾”“凡”“合”“乙”,在空中跳跃着,像是一张绵绵曲谱,最后全部在他脚下聚成一个深奥的有形法阵。

    “刚才那是一头大魔,燕主你太莽撞了,应该叫我们合力围杀。”

    燕开庭耸耸肩道:“哦,我是第一次见。”

    他看到韩凤来目露责备之色,挠了挠头,终于正经了些,道:“大家都不轻松,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试试而已。”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截杀。

    院外四时林中的战队早就支持不住,不得不开始轮班。

    站在华表上的制高点,整个城市都收入眼中,也就更清楚地看见,各个街区中不时传出警讯,有人惨叫,接着亮起血光。有时候那头魔物会接连惊起数处,方才被灭杀,一路之上都是血腥。

    院内众人有一半带了或轻或重的伤,人人面露倦容,如果没有韩凤来的乐声辅助,恐怕大家会更加疲惫。

    燕开庭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可以,那就多做一点。

    大魔伏诛,意味着这一波攻势接近尾声。

    片刻后,“四象四时园”内外的各处战斗也开始陆陆续续结束。

    很多修士们直接往地上一躺,也不管下面是血还是爆炸碎片,带队的强者们则打起精神清点伤亡,准备应对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波攻势。

    大家都自顾不暇,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燕开庭这里的险情,即使有人偶尔看见,大概也看不明白。刚才那番恶战,在场强者中有能力插手的屈指可数。

    倒是浮空的韩凤来,和他脚下具象化的“工尺谱”法阵,引来许多探究目光。

    音修本就少见,一个上师级音修?!他是谁?

    燕开庭缓过气来,准备下去地面,却被韩凤来叫住。

    “你不觉得冲着你去的魔物有点多?”

    燕开庭怔了怔,摇头,还真没注意。他是第一次参战,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战况吃紧的时候,只想着怎么尽快杀灭魔物,哪会去计算数量。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查一下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物品。”

    原来是付明轩到了。

    他仍是一派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并未让他有丝毫疲惫,可是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淡定。

    燕开庭下意识地内视。

    韩凤来提醒道:“不会在芥子袋里。”

    燕开庭于是在身上摸了摸,抓出一把银钱、交子、单个耳环、金或玉指环,林林总总一堆零碎。

    付明轩脸色黑了黑,凌空走过去,直接上手扯开燕开庭的外袍。后者一脸无奈地举起双手,让他搜检。

    不过付明轩没有继续动手,他和韩凤来两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燕开庭的玉带上,那里挂着一个扁形如意佩,材质、样式都普通,唯独玉白带绯的颜色有点特色。

    付明轩伸手将如意佩扯下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扔给韩凤来,道:“能把‘捕灵阵’做这么小,贵坊的手艺越来越精进了。”

    韩凤来接到手看了看,抬起头,眼神诚恳地道:“不是我。”

    他说“不是我”,却并没有否认这块如意佩是个阵法,还是一个可能出自“冶天工坊”的法器。

    仍然高举着双手的燕开庭忍不住道:“等等,等等,你们的意思是,攻击我的魔物数量一直比较多,是被这个什么‘捕灵阵’吸引过来的?”

    韩凤来道:“真正的‘捕灵阵’是用来寻找灵魄的,这个被变造过,而且要用特殊手法引动才行。”

    燕开庭脑中灵光一闪,道:“是闵洪吧,我说他怎么闲得来找我麻烦,被扫了面子都不恼。”

    韩凤来有点愧疚地道:“我和寒洲道兄看出来他应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但怎都找不出方向,本想着战事将起,先放一放,看一看再说。却想不到,原来是单独的不起作用,要与你身上事物配合才会发挥功效。”

    付明轩皱眉道:“你身上为何会戴这个东西?”

    燕开庭却是无法回答,他在家时间不多,又向来行踪不定,所以并没有固定的贴身仆从。他的衣着配饰向来是统一定制,然后由仆从一套套搭配好放在衣柜中,随用随取。

    谁知道会这么巧,就在今天,拿到了这件有问题的配饰。

    燕开庭道:“别管那么多的曲里拐弯,我知道是谁,涂家能使动闵洪,又想致我于死地,还手法这么娘们兮兮的,除了涂玉容那疯女人外,还能有谁?”

    付明轩难得现出明显怒意,“你怎么得罪她的?呵,杀人哪有这么容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战事结束,我们两家去找涂城主要个说法。”

    燕开庭脸上倒没什么生气的样子,他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猜测,“难道是因为,我抢了她姘头的东西?”

    付明轩一愣,“你府上那个姓胡的?一个管事,什么东西值得你要用抢的?”

    燕开庭不由叫起来,“哥,不要先假设我抢了好吧!”

    韩凤来突然插嘴道:“要不,杀了她姘头?”

    “四象四时园”,太阳华表上方空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章四十 战后疑云

    韩凤来看到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四目齐刷刷对着他,不由退缩了一下。

    燕开庭却是认真考虑起来,又摸了摸下巴道:“要不,待会战事结束,我悄悄跟在闵老头背后,打闷棍,套麻袋……”

    不等燕开庭说完,付明轩拂袖而去,“你们两人既然这么聊得来,那就继续说个够!”

    被留在原地的燕开庭和韩凤来互相看了一眼。

    燕开庭拉好外袍,理了理衣襟,对着韩凤来正正经经作了深揖,道:“多谢韩少主。”

    在付明轩提出要以两个家族名义联合向涂家发难的时候,燕开庭就开始千方百计,插科打诨,想要岔开话题。

    难得韩凤来在全然不明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不但看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还一反本性,配合他将话题带得更歪。

    韩凤来侧身让了让,摇摇头。

    燕开庭轻叹道:“燕家和付家从来不是盟友。”

    燕、付两家的产业营生没有多少关联之处,因此,一直以来,两家虽有通家之名,年轻一代关系亲密,实际上这份交情并没有延伸到生意上。

    之后,付明轩十二岁开始外出游学,每三年归家十天半月。虽说他一回来就上天下地般逮住燕开庭做功课,但是在大人眼中,从来没有把燕、付两家看作盟友。

    若说燕开庭儿时与付明轩关系再亲近,也对家事绝口不提一字,只是一腔意气。他早早就懂得了出身不能选择,也知道不是每个孩子都被期待。在他年少的天真里,这是他的坎途,无需他人同行。

    而随着年岁渐长,燕开庭的眼睛终于离开两个府邸的院墙,将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城纳入视野,于是看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玉京最顶尖的四个家族,可以一时一事合纵连横,却不可能真正结盟。否则早就破坏了目前的势力平衡,而所有的新秩序都建立在乱像之后,从来没有和平过渡。

    这种破坏和变化,并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四个家族本身都没有意愿做最初的破坏者。可是一旦平衡开始倾斜,力量发生变化,自然会推着那些依附它们的中小势力、旧盟友和关联方动作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不如此。

    燕开庭对周岁时就过世的母亲并无印象,所有的记忆都建立于付夫人之口。而他从小到大,也只在付夫人和付明轩身上得到过亲情。

    仅此所有,以何易之?

    既然他在当年都可以不诉苦、不求助,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是他不能一力承担,而非要将付明轩乃至整个付家拖入这一潭浊水中的?

    韩凤来静静看着燕开庭,一双清澈得恍若毫无杂质的眼中,流露出柔软表情。

    他很突然地道:“付寒洲有几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说着有些无奈地笑笑,又道:“眼下看来,有人卯准了你为目标,世人交恶无非财气,因此很大可能是为了攫取你身后的‘天工开物’。付寒洲大概怀疑此事是我所为。”

    燕开庭并不意外,玉京正值多事之秋,而韩家这位少主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寻常。

    他问:“是你吗?”

    “不是。”

    说到这里,韩凤来又笑了,即使面具挡住大半表情,也能从唇角的弧度上看出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如果是我,早就开始死人了。”

    燕开庭感觉自己在韩凤来面前,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不是每个人都像韩少主这样,勇于自曝其短,就连付明轩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是道貌凛然的。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们继续将话题聊到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去了,随着又一只魔物从墙角冒出,战斗再次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魔翳散去,天光重开。

    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最后阶段,抵挡、冲杀似乎变成了纯粹的本能动作。战场之外的怨仇太远,眼前是最真实的生死。

    或站或坐或躺着的修士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头顶,天穹是深远的湛蓝,星子稀落,月亮在有点厚实的云层后,只有个隐约轮廓。

    是一个可能没有月色的夜晚。

    而“逢魔时刻”已经过去。

    不知谁先出声,人们开始欢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吼,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快乐。

    欢呼声扩散开去,隐约从其他街区也传来应和。

    城市内外局部区域,仍有零星战斗声,那是尚未完全伏诛的魔物,还有狂暴没有结束的凶兽。但即使还在战斗的人们都满心欢愉,因为胜利已经到来。

    “四象四时园”的初步战损已经出来,全员九成伤亡,二成战死。

    然而这是一个值得大大庆贺的数字。如果其它地方的伤亡与此持平,或者仅仅略高的话,这次“逢魔时刻”在玉京城的历史上,可以归入轻微之列。

    涂家大长老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来善后,其余诸人就各自陆续散去。能动的都归心似箭,也不知道自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天工开物”大部队还没撤走,燕开庭和韩凤来则是一起人影皆无。

    付明轩看着两个杵在他面前,一脸尴尬的燕府大管事,都要气笑了。

    他不是不知道燕开庭的顾虑,可这小孩儿逃学般的回避方式,很有意思吗?况且他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不信燕开庭没有意识到韩凤来是很危险的那类人。

    燕开庭和韩凤来踏入燕府的时候,整个街区都很平静,界线那边的玉石锥柱零星地坏了一些,街道上有打斗痕迹,但影响不大,最严重的是一间临街房屋塌了半边。

    担任街区守御的修士们还在巡逻,看他们的表情,这里的战况应该并不严重。

    燕开庭走到门口,守卫们纷纷对他行礼。他问过守卫,得知府邸里并没有被怎么入侵,而夏平生尚未从城外回来。

    燕开庭略一犹豫,就转头对韩凤来道:“你先进去,我要到城外防线那边看看。”

    韩凤来轻笑,低声道:“怎么?真打算尾随那老头,然后套麻袋揍人?小心被反杀。”

    燕开庭眯了眯眼睛,韩凤来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他离开的时候,闵洪还没走。而高阶战修果然身体强悍,闵洪是少数没受伤的强者之一。

    韩凤来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和燕主告别吧。钱伯已将我的行囊收拾好,待会我们就直接走了。”

    燕开庭微微一怔,点点头,然后道:“多谢韩少主此次援手,一路顺风。”

    两人就这样简单告别,燕开庭转身向街区外走去,韩凤来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入燕府大门。

    在走上台阶之前,韩凤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额匾,目光和神情都是静若止水。

    随后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只木头小黄蜂,然后跟着这只带路的机械傀儡向前走去。

    穿过外院后方门楼,前面就是燕府那座连接外院、内院和客院的小广场。

    韩凤来在第一次遇见燕开庭的地方停下来,将空中的小黄蜂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淡淡道:“‘花神’既至,何吝一见?”

章四十一 兔起鹘落

    燕开庭走出“天工开物”主府所在的街道,然后身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再出现时,已经在另一条街道拐角。

    主府街道口探出两个人头,看他们衣着,应是燕府的粗使仆役。这时燕开庭正好转进拐角,那两人极目四眺,视野里却空空如也,只好互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燕开庭莫名有些危机暗伏的感觉,说不清来源。他经过这几天,多了谨慎,虽然很疲劳了,依然在赶路时候运使神通,隐匿行踪。

    然而当他赶到西城门时,那边已经只剩下善后的队伍。燕开庭打听到夏平生刚走不久,而且一切安好,都没有受伤,不由放下半颗心,然而萦绕在他心头的危险感觉却没有半点放松。

    燕开庭回程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会经过付家所在街区,他想顺便过去看看那边府邸的情况。

    正在疾行中的燕开庭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形从一条青石板街道的中段冒出来,背靠着一家门板紧闭的杂货店廊柱。

    街道上没有人,城民们依然都待在家中,紧闭门户。

    虽然对于参战的战队来说,“逢魔时刻”差不多可以宣告结束,但是全城的战备令仍没解除,在街面上来回行走的都是修士队伍,在做最后的善后功夫。

    隔着这排房屋的另一条巷道上,传来隐约人声,好像就有一支修士队伍在行走。

    传过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可那说话的声音燕开庭却记得很清楚,正是涂家的总教头闵洪。

    这可真巧!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闵洪。

    虽然燕开庭戏谑地说要套他麻袋,但闵洪可不是弱者,即使偷袭也不一定稳占上风,何况此刻他身边还有人。

    明知道不太可能得手,燕开庭心头还是像揣了只小猫,被爪子挠了挠。他扫视街道两侧的建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上到屋顶的制高点,打算先看一眼隔壁巷道的地势和环境。

    正好旁边一户人家的屋顶是斜坡阁楼样式,比周边人家高了数尺。

    此时阁楼的门窗紧闭,从缝隙望去,像是从里面拿木条钉上了,还露出几道符纸的边角。这也是普通人家抵御魔物的土法子,当然有没有效果两说。

    燕开庭的身影一闪,找了个适合探头观察,又是下方视线死角的位置。只要那边的强者没有直接感应到视线,他就不用太担心会被发现。

    两边民居里全是关门闭户的城民,仅凭气息和呼吸,很难发现人群中有个人在窥视他们。

    然而当燕开庭看清与闵洪走在一起的人时,极为意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任何想法。

    那人竟是“陌刀”封意之!在他面前别说袭击闵洪,一个不好,燕开庭就是趴在原地不动,踪迹都有可能泄露。

    两人并肩从下方走过,后面跟着四名涂家客卿。

    燕开庭收敛气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心里却有些奇怪,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封意之镇守的是南门,这片街区正是南门返回城主府的必经之地,可闵洪从“四象四时园”到这里却是反方向。

    下方的封意之显然也有同感,他打断了闵洪又一句吹捧,问道:“闵兄,究竟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去再说,要烦你跑这一趟来迎我?”

    从这句话推断,闵洪说是有急事来找封意之,却东拉西扯一直没入正题。

    闵洪面露难色,道:“唉,不怕封兄见笑,此事有关夫人,小弟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好。”

    封意之却道:“那还是不要说了。闵兄,夫人是你我主母,关于她的,不管是什么闲话,都不该由我们来说才是。”

    闵洪的脸色有些尴尬,随即一跺脚道:“不成,封兄,这事……”说着,他的身体向封意之的方向倾斜过去,声音也随之压低,仿佛思前想后还是不吐不快。

    封意之皱了皱眉,他在城主府只受涂城主一人之命,其余闲事一概不管。但是闵洪身份自有不同,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这时房顶上的燕开庭觉得有点不妥了,他没想到闵洪也不怕隔墙有耳,居然在大街上要和封意之说“秘事”,还是关于城主夫人的。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被两人发现,可真是有嘴说不清。

    燕开庭开始左顾右盼,正思量哪有安全脱身途径。

    下方变故突起。

    燕开庭眼角余光看到,走在封意之和闵洪后面那四名客卿,竟然自相残杀起来!

    只见其中两人手中寒光一闪,露出裹着符文的利刃,直刺另两人的腰腹要害。

    那两人绝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僚会突然动手杀人,双方距离太近,两柄凶器上还加持了符咒,一入人体,竟然流出了绿色还发着荧光的血。

    被刺的两人几乎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委顿倒地时,毒性已蔓延到胸口,入侵了心脏。两人张大嘴,却连最后的叫声都没发出来。

    虽然偷袭者刺杀手法极为娴熟,同时还伸手托住被杀者,防止他们怦然倒地,惊动前方的人。

    然而鲜血流出的时候,空中气息依然有了极为微弱的改变。

    封意之眉骨一怂,若有所觉,就要回头察看。

    闵洪已经几乎就要挨到封意之的肩头,这时陡然气势暴涨,脚下路面竟然咔嚓咔嚓开裂,一道开山劈石般的凶猛气劲横扫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闵洪一直虚握着的右手猛然一放。红光闪处,封意之脚下凭空出现一个法阵图形,暗红色丝网密密织起,像蛛丝缠绕猎物般,想要将封意之脚踝卷入。

    只看这件法器,就知道闵洪早有预谋!

    封意之临危不乱,陡然站定,腰背一挺,厉啸声中,全身散发出锋锐气势,仿佛整个人都化为一柄长刀,刀气直劈地面上的暗红缠丝法阵!

    而此时闵洪的“增元掌”拦腰横扫,就要抓住封意之破阵的刹那,给予重击。

    忽然,半空中一道紫色闪电殛下,直插闵洪掌心!

章四十二 伏杀

    闵洪哪里想得到,已经清过场的街道上,会有雷击自天而降,竟被刺了个正着。

    他的“增元掌”正催化到威力顶峰,肉色手掌颜色变深,泛起金属般的光泽。此刻若砍上去的是寻常刀剑,可能连道痕迹都留不下,然而被这手指头粗细的雷电一击,顿时现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

    这点点浮伤都没见血,原本算不了什么,对闵洪来说,就和小虫子咬了一口的感觉差不多。但此刻他这记拦腰横击的招式已经去尽,后招还没来得及起势,被雷电见缝插了一针,掌势顿时出现漏洞。

    而旁边的封意之已然挣脱法阵,竟比预计快了太多,他也不是全无代价,左脚自小腿肚往下鲜血淋漓。只见封意之身形瞬间横出两个身位,闵洪那一掌就仅有边缘划过他的腰肋。

    封意之沉喝道:“闵洪!你这是何意?!”

    闵洪哪会和他多说,百忙当中都来不及找那坏了他好事的雷电来源,只胡乱向街旁屋顶投去一瞥,就双掌翻飞攻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后面刚杀了同伴的两人已奔上来,各自擎出兵器,一左一右包抄夹击。

    “轰”的一声,两边民房紧闭的门户被纷纷踹开,一群黑衣人涌出。地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一缕一缕淡淡绿烟,转眼间弥漫了整个巷道,只看那诡异的颜色,就知道肯定有毒。

    这条平平无奇的短巷,一刹那,就变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屋顶上的燕开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狼窝上。

    屋内的那些呼吸声竟然不是普通城民,幸好他行动间始终保持着神通运使,才一直没有暴露行踪。

    但是现在他可藏不住了,在黑衣人涌上街道的同时,燕开庭觉察到下方有人正突破房顶冲上来。随即瓦梁开裂,两柄亮晃晃的马刀向他斩来。

    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燕开庭还构不成威胁,泰初锤划弧挥出,叮当声中,将两个黑衣人一起逼退。燕开庭身在半空中,略一迟疑,没向远处逃走,反而朝着烟雾弥漫的巷道中落下。

    事实证明,燕开庭的选择没错。在他身后乍然亮起一排光点,齐刷刷砸在屋顶上,灰尘“蓬”起,整座阁楼被掀开,露出下方楼板。

    这个埋伏圈竟然有两层!燕开庭刚才如果向外逃,就会正好迎头碰上,此刻却是设伏者后手暴露无疑,也没摸到燕开庭半根毫毛。

    如此大的动静,就连巷道里正在激战的众人也纷纷投来目光。

    闵洪一见燕开庭,立时恍然那道紫电的来路,不由狞笑道:“小崽子,没被魔物咬死算你命大,倒跑这里来自投罗网!”

    不过他嘴里在放狠话,手上没有丝毫停歇,所有攻势仍然如狂风骤雨般泼向封意之。

    “陌刀”不仅是玉京第一高手,就是在整个北雍州都能排进前五。闵洪虽然对他各种不服气,内心深处却是最为明了他的强大,哪有余力去管坏他好事的燕开庭。

    只看今天的布置,大战之后、熟人近身偷袭、弥漫巷道的毒烟、两层埋伏圈,一层一层环环相扣,就可知背后的设伏者对围杀封意之何等谨慎。

    然而再精密的陷阱都经不起意外,燕开庭凭空出现,无意间将环扣拆掉一半,生生把一场有条不紊的伏杀变成了现在的正面硬撼。

    封意之也没想到现身的会是燕开庭,就连他自己都到现在还不明白闵洪为何对他突下杀手。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涂家内斗。

    而这个埋伏圈设了两层,外围除去掠阵和二次突袭外,也是为了封闭道路,拦阻外人目击现场。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势力的人路过,在不了解事情始末之前,都不可能贸然插手。

    即使现在燕开庭对封意之来说,算是一个援手,可陌刀是何等老道之人,想得可就多了。说实话,哪怕要孤军战斗,封意之都觉得比在此时此地看见燕开庭要来的轻松。

    “哎呀,燕府主!你怎么在这里?”

    燕开庭可以发誓,封意之的口气中有嫌弃的意思,他将大锤向后抡出,把一柄斩来的马刀弹开,没好气地道:“闵教头已经试过杀我一次了,没成!”

    说着,燕开庭心中诡异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插手涂家内斗,更不用解释自己为何会选择援手封意之。

    他刚才打出那道紫电,纯是看见闵洪又用出卑劣手段后的本能反应,完全没有任何诸如涂家派系之争、燕府的立场、玉京第二的势力插手第一大势力内政等等复杂念头。

    直到出手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似有不妥,不过随即整个埋伏圈启动,他也就不用烦恼了。

    封意之闻言却是从容尽去,他原本陷入重围都面不改色,此刻顿时爆出粗口,“老子可再不想被夏平生拆了屋子!”

    闵洪此时怒气节节拔高,分明是他这一方占尽上风,燕开庭和封意之两人却对危若悬丝的生死视而不见,反倒在说些有的没的,怎能不让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被放在眼里。

    事实上,那两人也的确没把他放在眼里。

    燕开庭在黑衣人的追斩中,身形不断移位闪动,显然普通攻击根本拦不住他。

    封意之却是一声呼啸,陌刀尖端光芒暴涨,所到之处,空气都开始扭曲,像是能够绞碎一切坚物。

    除了闵洪还能勉强不退,其余围攻者全被逼开。就连地面那层聚而不散的绿烟,都被清空了一段。

    封意之道:“小家伙,过来,地上是‘雨林瘴’,光闭住呼吸没有用的。”说着,刀芒覆盖范围竟然再扩出一圈,堪堪将燕开庭卷入。

    燕开庭脑海中立刻闪现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中的“七步瘴”姜回,不知昨晚那批外来人是否和眼前的围杀有关。

    就在此时,闵洪阴恻恻地道:“罗兄,别看着了,不小心被人走脱就贻笑大方了。”

    巷道一头现出一个高大身影,那人身体消瘦,比一般人更显手长脚长,仔细看去,他的手掌也较常人要长出一截。

    封意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陌刀狂烈霸道,到了他这个层次,刀气外放凝成实体刀罡,能和高阶法器硬撼,与他同级的法修都不敢近身。

    然而罗劲和闵洪俱是纯粹战修,在这狭窄巷道里,加上地面“雨林瘴”,一群辅攻的修士,还不知道有没有其它类似暗红缠丝的法阵,每一个节点都是冲着克制他来的。

    封意之陌刀轻伸,将燕开庭勾到身后,沉声道:“你别动,注意不要出了我刀罡范围。‘雨林瘴’沾肤即可侵入体内,小心被麻成一段木头。”

    燕开庭掂了掂手中大锤,此时泰初已是长柄重武的完全形态,他摇摇头道:“不碍事,瘴气对我没用。”

    封意之这才发现,燕开庭站立之处的瘴气聚而不拢,偶尔随着气流涌动翻滚过去的,都被他身上雷火气息吞噬。

    蓦然之间,整个巷道都轻微震动了一下,一个桌面大小的掌印隔空扑来,“捉云手”罗劲出手了。

    紧接着,所有黑衣人都动了起来,攻势犹如滔天巨浪,狠狠向封意之和燕开庭当头拍去。

    燕府三院交汇的广场上,依然安静如空山幽谷,没有人回应韩凤来。

    韩凤来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久闻‘花神殿’是万花汇聚之地,芳姿荟萃,这是看不起我‘冶天工坊’粗鄙么?”

    他手下却是一点不慢,箜篌乍现,十三弦齐动。

    虽然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但是广场上连续有数处空气微微扭曲,陆续有人体凭空掉出来。这还没完,那道无形声波传递中毫无衰减之意,反而波动得越来越强烈。

    不远处的燕家祠堂首先有了反应,殿前正门边两根廊柱,由下至上,闪起一溜微光,随即就增加到了七、八道光芒。祠堂上方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符文构成的阵型。

    眼看再这么下去,韩凤来的箜篌乐声就会把燕府的法阵全部引动,暗中之人终于坐不住了。

    一声轻笑响起。

    “韩少主真是不给半点情面呢!”

    那是个女声,语调本就柔软温存,还带点悠悠尾音,就像热意滚滚的盛夏之夜,有芬芳花香自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沁香入肺,勾人心魂。

    一个婀娜修长的身影缓缓在韩凤来前方凝聚成形,那是个明明衣着清雅,却偏偏给人明艳感觉的女子,头结高髻,风姿高华之势迫人。

    仅从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没有瑕疵的肌肤犹如最青春的少女,可那种风情却只有历经岁月才会如此醇厚动人。

    她此刻的表情有一点点幽怨,就像小性子的少女,在嗔怪情郎不解人意。

    韩凤来怀中的箜篌终于不再震动,随着声波消散,燕家祠堂廊柱上的光芒也不再闪动,半空中法阵随之淡去。

    即使有了这样一段不大不小的异常动静,燕府依然没有被惊动。通向三院的门户方向都静悄悄的。

    韩凤来淡淡道:“向殿主摆出这个架势,我差点以为,是想把我也一网打尽。”

    “奴家见到韩少主也很意外呢!”向瑶的语调温柔如水,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恐怕许多人都会醉倒在她如同醇酒般的风情中。

章四十三 城乱

    韩凤来半垂下头,手指在箜篌弦上来来回回虚按着,神态犹如涉世不深的少年。

    “冶天工坊”这位刚刚开始在人前露面的少东家,看上去就如传说中那样,一派纯良无害。

    如果刚才韩凤来没有一出手就是大招,直接引动燕家祠堂的法阵,那么向瑶或许还会信个两三分,并且看看能不能和这位高权重的年轻强者拉拉关系,结交一番。

    如今的她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只想着怎么在正主儿到来前,赶快将这尊大神请走。

    “花神殿”是知道韩凤来在玉京的,但不觉得他真有兴趣和燕家那个姓齐的蠢货谈什么生意。“逢魔时刻”来临,他们这类身份贵重敏感的名门核心人物自然会离开。

    而“花神殿”最后得到的消息中,韩凤来和他的随从确实不在燕府客院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韩凤来还是一副腼腆无话的模样,向瑶却是拖不起。

    “看来韩少主对此地真的很感兴趣呀,”向瑶一双美目婉转迷离,“可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您来晚了呢。”她这句话若听在有心人耳中,其实已经承认了很多事情。

    “哦?那不知道,这是‘多宝阁’给‘花神殿’的聘礼呢,还是‘花神殿’给‘多宝阁’的嫁妆?”

    向瑶那曼妙随意的姿态顿时维持不住。

    “花神殿”和“多宝阁”结盟之事,方才起了个由头,按理说极为隐秘,知道的人都不该超过一手之数,韩凤来又从何得知?

    当然这也让她明白过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是死对头,韩凤来若将“花神殿”看作“多宝阁”的盟友,那这搅局的行为就再正常不过。

    然而放在这个时点上,“花神殿”还是挺冤枉的。结盟的八字还没写下第一撇,只能算刚刚在磨墨而已。但是这话不好解释,解释了韩家也不会信。

    向瑶面上不显,掩口轻笑道:“韩少主说笑了。”心中却是无数个念头闪过,想要赶快权衡出一个对策。即使向瑶的修为比韩凤来高了一个大境界,杀人灭口都依然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韩凤来露出一个恍然笑容,“啊,是我莽撞了,看来这只是‘花神殿’的私房钱。”

    向瑶望着眼前的少年,莫名感觉有点寒意。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能被察言观色就轻易看破心事的人,但韩凤来只凭她刚才下意识想要拖延时间的随口一答,六个字,就无限接近了真相。

    不过向瑶是何等人物,她几乎立刻就整理心情,顺势接口,道:“我等女流谋生不易,请韩少主抬抬手。只要错过今天,花神殿必将奉上一份红利,您还可以先行挑选。”

    韩凤来忽然笑出声,神情中带点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气,“向殿主,自与夏先生去说吧!”

    他手中箜篌吐出一卷曲谱,每个符字都闪闪发光,将韩凤来身形裹入,随即化作一道遁光,瞬息远去。

    而在不远处,半空中走出一个人,青衣白发,神情淡漠,正是夏平生。

    随着夏平生归来,燕府终于不再那么平静。他本人直接出现在向瑶面前,他带回来的御魔队伍却是要从地面走的。

    于是外院几处重要通道和门楼,都发生了奇怪的对峙。

    一方是燕府的修士,另一方是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但是却有燕府的管事站在他们队伍里。

    “天工开物”内部派系众多,早就不是秘密,现在这个情形算是外敌,还是内祸?大部分人都感觉有点晕头转向。

    黑衣人没有主动攻击,只是拦住通道不让人过去,里面那几个管事则是锯嘴葫芦般不说话。而燕府这边也没有够份量的人出来主持,于是大家就这样僵持在了原地。

    此刻,付家大院刚等到自家从北门撤回来的修士队伍,大门口的车马小广场,和第一重院子的两侧厢房全都忙碌起来。

    伤员们首先出现,被抬扶着迅速送入早就准备好的厢房中,由等待多时的医师们着手救治。

    付博文亲自带队去了城外战线,最清楚现场伤亡情况,他巡视一番府里给伤员准备的场地,还算满意,然后问起付明轩那边及本府的战况。

    付博文听到两处战况和伤亡都没超出预计,不由颇感欣慰。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为玉京城抵御魔物入侵,能够安然结束,当然最好不过。

    大管事向付博文报告完毕后,亲手给他沏了茶,这对多年主仆,全都一颗心放下大半,打算说点私密小话,接下来的迁府可不是件小事。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付明轩来了。

    付明轩进门后,不及与付博文多说,伸手就向大管事要关于燕开庭的资料。

    大管事也没想到付明轩要得这么急,现成整理的部分还好带在了身上,但之前撒探子出去收集的,却还没时间收回来。

    付明轩也没多说什么,只拿过来迅速翻了翻,和预料的差不多,并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付博文很少见到付明轩露出明显的烦躁之意,忍不住问:“事情有变?”

    付明轩想了想,道:“涂家的闵洪,在战前挑战燕家大郎,不知道用什么特殊手法,在他身上沾了吸引魔物的东西。”

    付博文和大管事全都吃了一惊。

    修士和魔物战斗到现在千万年,各种相生相克的丹符阵法层出不穷。当然其中也不乏吸引魔物的办法,玉京大阵“聚魔通道”的原理就是其中之一。而人们研究这种手段,主要是为了防止魔物分散去大陆各个角落,希望可以控制它们对这个世界的腐蚀影响。

    可是能弄到人身上的却很罕见了,这种杀人法子太过阴损,修士的真气又与魔气天然不相容,魔物也不是随时随地会出现,恐怕不等那法子生效,就已经败露。即便邪道中,都很少听闻这等手段。

    付博文问:“庭哥儿没事吧?”

    付明轩道:“还好,他不像是初上战场的。”

    付博文和大管事并不知道付明轩心里正有许多想法,站在付家立场上,他们更关心的不是燕开庭的个人武力,而是涂家和燕家的矛盾眼看要升级。

    大管事首先忧心忡忡地说出心事,“涂、燕两家为何突然之间就水火不容?接下来恐怕是全城大乱啊!”

    付博文沉吟着道:“我们正在酝酿退出玉京,若遇城事生变,恐于计划有碍。”

    大管事道:“陆座主应该也在现场看到了吧?不知‘金谷园’是何想法?”

    付博文道:“‘金谷园’和我们不同,他们在所有大州都是中立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匆匆踏进门来的竟是付家的卫队长本人。

    他的神色有明显慌张之意,礼也行得马马虎虎,“城主府方向出现了火头、黑烟和喊杀声!”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向窗外天空看去。

    夜色已深,月亮还是很模糊,但是满天星云却十分清晰,天穹边缘已经能够看到夏天特有的“猎户星图”的小半个轮廓。

    一切都很正常,丝毫没有魔物返潮的迹象。

    卫队长也道:“不是魔物入侵,没有丝毫魔气。”他接着道:“属下在箭楼上远眺时,看到城中还有另外几处也有人在交手。”

    他点出几个地名,有的能确定是在大街上,有的却不能肯定是不是哪家府邸。况且付家箭楼的绝对高度有限,并不足以看到全城范围,也不知道其他还有没有地方生变。

    付博文首先想起涂、燕两家刚发生的那档子破事,如果是他们打起来,整个玉京城的乐子都大了。“燕家……”他才说出口,就想起来从付家箭楼上是看不到燕府的。

    卫队长并不太清楚付博文为什么问起燕家,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禀告,“家主,我们这个街区虽然平静无事,但是两条街外的福安大道上也有人在厮杀。属下本想派人过去看看,却发现有一群红巾蒙面的黑衣人在界外设了哨卡,因为情况不明,属下把人招了回来,没与他们发生冲突。”

    他想了想补充道:“队伍里有两人回来后就开始呕吐,医师看过,说是中暑症状。”

    当然不可能真的中暑,肯定是界外被布置了什么禁制。对方只是拦阻,没有追杀,也说明付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付明轩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伴山园”遇到的“北罗峰双雄”,里面就有一个是毒修。他再想到“伴山园”可能已经变成“花神殿”的落脚之处,似乎真相即将呼之欲出。

    付明轩推案而起,道:“我出去看看。”说罢,也不等付博文应声,遁光一起,走了个无影无踪。

    卫队长才追出一步,就看不见人影了,转头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付博文。

    大管事则直接问了出来,“家主,您也不劝劝,这样好吗?”

    付博文此刻倒是心平气和了,道:“他的决定,就是‘六致斋’的决定。战备吧!然后等消息。”

    既然付家家主都这么说了,大管事和卫队长也无二话,应声领命。

    付明轩没有翻墙越户,直接走的付家大门。只见一道秋水般明亮光华,瞬息间就到达街道另一头。

    一个有点耳熟的苍老声音响起,“此路不通,回去!”

    前方街道建筑陡然消失,一片似白非白的迷雾充斥着视野,茫茫然看不到边际。

    付明轩的速度丝毫不减,直接冲进迷雾中,剑吟声冲天而起。

章四十三 不如人意

    迷雾无边无际,犹如身在汪洋之中。

    一柄长剑幻象显现,渐渐清晰,每一道刻纹都纤毫毕现,连锋刃上的阴影也分厘不爽,真实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握住。

    强烈剑意散发出来,磅礴浩瀚,顶天立地。

    剑意之中带着无边杀戮,这不是普通的杀意,甚至让人升不起恐惧,而是仿佛一切生灵都全部冻结、枯萎、灰化。那是刻在道种生命印记里,世界死去的记忆。

    一剑斩下。

    迷雾如同分水珠落海,翻卷着向两侧退去,露出中央一条通途,青石板的地面,正是街道本来应有的模样。

    付明轩从中走过。

    他的身形似缓实疾,众人脑海中还留着他如寻常步行般的印象,然后忽然发现,视野里空空如也,早就没有踪迹。

    这处哨卡安静得连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半晌才有人弱弱地道:“追不追?”

    说话的人突然尖叫一声,跌倒地上,不断翻滚,双手在身上抓挠按压,也不知是痒是痛。却始终不得其法,不一会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血印。

    旁的人刚从那一剑的威慑中回过神,就被“七步瘴”姜回神鬼莫测的用毒手段再次吓得噤若寒蝉。

    谁都看得出来,姜回在付明轩那一剑斩下的时候,直接退缩了。而地上那倒霉蛋下意识的本能发问,正好直戳他的痛处。

    姜回仍不肯罢休,阴恻恻地道:“让老夫一个丹修去对同阶剑修?你家殿主是想谋杀老夫吗?”

    一边红巾蒙面的黑衣小头目不由额上生汗,连连道:“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付家长子听说是在外面学道,他的位阶怎么就……”

    说到这里,小头目猛然刹住嘴边的话,差点咬断自己舌头。

    姜回手指头上有一根黑色线状物,一头缠绕着食指,另一头绷直穿入迷雾,也不知道末端通向哪里。

    这是“指上香”,用来追踪的,只要有人沾上姜回炼制的瘴、香、毒,或者其它不拘什么气状物,都逃不过他的追索,坏处就是那气状物本就不能持久,若被觉察,也很容易祛除。

    如付明轩这样的剑修,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仅身上保持剑气就能很快把异物驱走。

    果然,片刻后,那根黑线就“啪”地一声断裂,消散得干干净净。

    姜回夜枭般的声音里隐约有些幸灾乐祸,“人往西边去了,那头最大的目标,好像是你家向殿主亲自坐镇的吧?”

    小头目哪敢接话,只是赔笑,也彻底熄了通风报信的念头。以付明轩刚才展现出来的速度,等他们跑腿的人赶到,燕府里头早不知道打过多少会合了。

    付明轩这一路走得旁若无人,即使经过附近街区遇到打斗,也不曾多看一眼。只在道旁有人表现出想要拦截意思的时,直接就是一道剑气斩出,不问前因,也不管结果,头也不回地前行。

    很快就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了。

    付明轩到了燕府门外,立时感受到里面的诡异气氛。

    不等他细察,“伏”的一声,眼前七彩光芒缭乱。只见一道法力屏障升起,将整个燕府笼罩在内,竟是护府大阵开启。

    付明轩吃了一惊,再不管会不会被人拦截,直接发出一道付家标志性的鹤形传讯符。符文刚投身彩色光幕,就被原样弹了回来。

    付明轩一把捏住纸鹤,眉头蹙起,眼前燕府大门紧闭,目之所及处,原本门楼制高点上该有的明哨都看不见。

    他想了想,将背上不断震鸣的长剑按了回去,纵身而起,立在半空,向燕府内看去。

    视野中展现出一幅诡异到极点的景象。

    从空中俯瞰燕府,整体形状犹如一片三叶草,三院分别是三出指状复叶的一瓣。

    这时,七彩流光在整个燕府上空忽隐忽现,仿佛被倒扣在了一个琉璃罩中。而地面上的建筑群落间,浮现点点萤火虫般的微光,色如新绿,青翠欲滴。

    所有光点的源头来自于三瓣复叶交汇的中心地带,那里绿草如茵,正是许多人都见过的“晴若草海”,夏平生的神通具现。

    然而现在草海仍在变化、生长,有一株株新苗窜出头来,节节拔高,开枝散叶,葱郁成林。

    草海林间,正在上演一支美不胜收的倾城之舞。

    与铺陈了整个广场的神通幻象比起来,舞者的身形本该是渺小的犹如其中一个光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即使从付明轩所在的距离看去,那令人观赏不尽的舞姿也就在眼前,近得仿佛一伸手,水波般的裙裾就会从掌上流过。

    舞者的身姿无论如何变化,都始终没有露出面容,但是根本不需要,仅那些纤长优美的曲线就能够紧紧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充盈着极度含蓄的诱惑意味。

    偶尔一只欺霜赛雪般的玉手,从无法预测的角度探出,翻起玄奥难明的手势,直让人错觉,指尖的方向即是大道。

    即使以付明轩的心性坚定,看到这里也是神识一荡,背后长剑不动自鸣,剑意迸发。

    可见战场中心的斗法,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旁人眼中看到的是神通具象,而对斗法者来说,神通、道法、五行之属都在惨烈厮杀。

    至此付明轩反倒心神大定,以他的眼力看出夏平生占了全面上风。在和向瑶斗法同时,还有余暇,以一己之力引动燕府大阵进入被动防御状态,以此镇压府内乱象。

    “香车尽载天人法,优昙手拈妙乐花”,天女之舞一直被认为是风月一途的大道神通。

    不过向瑶这号称对真人都有效的神通秘法,今天怕是遇到了克星,夏平生的实力绝不止普通真人那么简单,这种境界压制是无解的。

    如果挡不住夏平生,“花神殿”想要拿下“天工开物”就只有强攻一途,端看她们准备支付多少代价了。

    付明轩仍然立在半空中,周身被强烈剑意包裹。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看着无尽生机的木属神通,以及喜乐欢爱的风月大道演化道法的时候,他反而正在晋入无情杀戮的剑意之中。

    付明轩眉宇间的表情渐渐沉寂、冷淡、漠然,犹如神祗般目注世间诸法,无惧无怖、无喜无忧,静待结局。

    玉京城另外一头的巷道中,却是砖瓦横飞,血溅五步,打得极为热闹。

    两名战修、一名刀修的战斗现场格外具有破坏力。他们不像那些主要依靠法器的修士,在城市里多少会被阵法压制,纯粹力量的对决,没有半点花巧。

    但是这个局面对于闵洪他们来说,已经完全失去布伏的意义。

    以瘴气阵法将封意之困于不利的战斗环境中,辅助以法器保持远程攻击,闵洪近身攻击,罗劲窥伺在侧,才是阵法、法器和战修三层联合战术的核心所在。

    否则一个真人境的刀修,拼命要逃走的话,可是很难围杀的。

    然而燕开庭的出现,直接把所有布置一次性掀了出来,还迫得罗劲提前下场。现在闵洪只能寄望于燕开庭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家伙,变成封意之的拖累。以“陌刀”的为人和性情,断不会丢下燕开庭自行突围。

    谁知道事情发展还是不能尽如人意,燕开庭的雷火之息竟然克制瘴气,而且“泰初锤”的完全形态竟然是一把长柄重兵,这在群战中,意义就可完全不同。况且近战人数一多,远程辅助就变得格外束手束脚,很多范围攻击的法器不能用。

    本该速战速决的伏击,打成了拉锯战不说,战场中心的四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伤。

    封意之一刀斩下,风啸声如潮扩展,本是一股刀气,却像海水分卷,一左一右拍向闵洪和罗劲。

    那两人早领教过“陌刀”的“春秋二分”神通,若以为这一刀攻击双目标会是一虚一实,或是力量削弱,那就大错特错了。袭向两人的每一刀都是一记扎扎实实的攻击,必须全力才能接下。

    燕开庭身法依然重影叠叠,“泰初锤”倒拖在地面上,划出一溜火花,对面冲过来的数名黑衣人纷纷后跳躲避。

    他们的伙伴之前吃过大亏,那可不是普通兵器,“泰初”与燕开庭的雷火道法一体,挨上一下,不仅是力量打击,还有雷殛。若非专门练过锻体的战修,还是不要妄想空手入白刃。

    紧接着,地上出现一排绰绰小人,影子摇一摇就长三分,再摇一摇又三分,飞快地到了成人腰间的长短。

    后方的远程指挥暗骂一声,立刻令辅助打出法器。“轰”的一声,小人全部炸成飞灰。但是晚了,又一段两尺长的巷道瘴气散尽,并且再也聚拢不起来。

    燕开庭用傀儡术如此这般,已经清理出了一段三丈有余的无瘴通道。他做事也绝,不知道阵旗所在,就扫穴犁庭,把道路地面连同周围房屋一起拆个干净,硬生生将阵法破坏了一大段。

    这里的伏击阵容就吃亏在姜回没有现场坐镇,遇到这样暴力破阵的,已经超过阵法自我修复能力。只是一开始谁又想得到呢?

    脚下正在错步移位,像是要专心接陌刀攻击的罗劲,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全身真气暴涨,鼓得外袍犹如篷帐。他双手虚像急剧扩张,那阴影不仅仅是云了,简直就如山峰投影。

    只见罗劲立掌于胸前,狠狠合身撞上刀气,两股真气顿时强烈地绞杀起来。然而罗劲的这一攻击,着意聚力一点冲撞,虽然刀气掌劲暂时势均力敌,但中心处却出现了缝隙。

    这个空档一闪而过,很快就开始合拢,罗劲显然早有准备,另一手不知怎地就穿了过去,一个簸斗大小的巴掌,朝着燕开庭的头顶抓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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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缘浮图介绍:
谁家年少,煮酒调笑。盈握素腰,同舟醉邀。
燕开庭的纨绔日子本来过得舒舒服服,走马章台,倾倒渭水,闲来无事再修修道,却不料被卷入一场仙家风波……道缘浮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缘浮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缘浮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