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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香记全文阅读

作者:衣慈     夜香记txt下载     夜香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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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峰上的新坟

    时值深夜,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黑幕似的天空中随着几朵淡淡的乌云在移动着。

    一条隐蔽的树林小路上,一个手举着火把,纵身在路上疾驰的道士从路上纵身跃起,跃到树梢之上,然后人影一晃就在树梢连纵了几次,向着不远处的山峰上去了。

    似乎天空中的月亮也不愿看这道人,同几朵乌云一同移到黑幕似的夜色里。

    这时天地间顿时漆黑一片,令人看不到一点影像。

    此时只有树梢上高举着火把的道人分外显眼,此人一身破烂道袍,头发略显得凌乱,几缕发髻从竹簪子中蓬散下来,就在他刀削似的青紫色面颊上摆动着。

    只见这身形消瘦道人,身子徒然从树梢跃了数丈之高,张着手臂向着陡峭崎岖的山峰路上缓缓落了下去。

    待眨眼后这道人就已落在陡峭山峰的小路上,然后像是一只猿猴在崎岖和陡峭的小路上连续向山峰上纵跃。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远,转眼便就像是烛光,在夜晚的风中忽明忽暗,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火把所过之处,郁郁葱葱的树木尽显本色,那苍松翠柏顽强地生长在山石之间。

    就在苍松翠柏之间,这道人已然纵跃到山峰顶上。

    只见他手举着火把,站立在山峰的一块大石边上,扫视着面前的景物。

    借助着摇曳的火光可以看到,在不远处两个拿着铁锹,头挽着发髻,身穿着粗麻短衫短裤的中等身材的汉子正站立在一座新坟前向道人看着。

    “你们来了?”只注目看了这两个守候在孤坟前的两个汉子一眼之后,面似刀削似的道人就边举着火把向孤坟走去,边说着,“事情可都是按照我的吩咐办的?”

    话间这道人已到了新坟近前,在火把光亮的照耀下,这新坟上的情景也映入到眼帘。

    这座新坟与其他的新坟有很大的不同,在坟包上赫然插着一个竹竿子,竿子上挂着用鲜血书写召魂幡几个大字的长方形白布。

    山峰上,风甚大,白色灵幡随着狂风呼呼啦啦地响。坟头上,不少的纸钱被狂风吹拂而起,就在坟包上飞荡。

    “道长救了我家小子一命,小人又得了道长的许诺,小人那敢不用心办事?”

    就在坟头右边站立,虬髯方脸环眼的汉子,只待道人说完,他点头哈腰地说道:

    “小人已打听明白,这坟中死去的女人,正符合道长的要求。”

    道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如此甚好,就按照贫道吩咐的做吧!”

    “喏”这两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同时答应完后,拿着铁锹挖掘起坟墓来了。

    铁锹轮番挖掘,新坟包上的泥土被掀飞,一锹锹泥土散落在新坟的后面,很快新坟包就被挖开一个大坑,里面漆黑的棺木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只见在深达数米的深坑之内,一个长约两米,宽约半米有余,被纤细的红色绳索捆绑着的棺材上还撒着狗血之类的除邪之物。

    到了这时,这两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才算是停下,他们拄着铁锹扭头看着道人。

    “道长这如何是好?”又是刚才说话的虬髯环眼方脸的汉子,此时他已满脸的惊惧,眼神不断在道人和棺材上游走,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道人轻蔑地看了一眼棺材上的鲜血,然后冷哼一声,这才冷冷说道:“有什么不好?”

    虬髯环眼方脸汉子皱紧眉头,目光凝重地说道:“道长,先前小人只听说,这李员外家的小妾难产而死,可不知道这小妾生前遭受了什么,此时一看棺材上封印所用鲜血,小人以为这李员外家的小妾死前定是遭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惊动枉死冤魂,可非是什么好事。”

    话此虬髯环眼方脸汉子看了一眼对面的另一个汉子,此时对面的汉子似乎联想到什么,身子不停在哆嗦,握住铁锹柄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着。

    “是是是啊道道长,这这这深经半夜的……”

    接下来这浑身哆嗦的汉子要说些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这道人轻轻一挥袍袖,竟连瞅也不瞅这哆哆嗦嗦的汉子,只是轻声说道:“贫道修炼数十年,深得道家之法,就算这棺椁里有什么脏东西,贫道也应付得来,你们不用怕,只管按照贫道的吩咐做。”

    两个汉子对视了一眼后跳到坟坑中,拿着铁锹将捆绑在棺材上的红绳砍断,然后撬开棺材盖,棺材里面的情景赫然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一个身穿着锦衣,怀抱着死婴儿,口中含着一块墨玉的少女尸体出现在棺材里。

    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这少女生前遭遇过什么,她的发髻盘挽得好好的,双目安详地闭着,由于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脂粉的缘故,看不出一点的狰狞之色,双颊上重重地涂抹着胭脂红。

    婴儿面色青紫,像是已死了多时,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死不瞑目。

    在少女尸体边上整齐地堆放着金银首饰和器具,像是这少女生前所用。

    站立在棺材边上的两个汉子从怀中掏出破布附着身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拾掇起少女尸体身边上的金银首饰和器具,放到了包裹中。期间一个汉子还结结巴巴地念叨:“小小娘娘子莫怪,你你你死都死了,也用不着这些,全全当是发善心做好事。小小小人家里有老有小揭不开锅了。”

    另一汉子瞪了他一眼,终究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掇着棺材里的金银财宝。

    不会儿,这两个汉子就将棺材里的金银财宝都装入包裹中包裹好,然后从坟坑里爬了出来,站到道人身边。

    道人跳到墓坑中,一伸出手就将少女尸体抱住的死婴儿揽入怀中,此时就听得呼啦一声,道人闻声看去,只看到先前被掀翻在地的灵幡,此时突然从泥土中飞了出来。

    “啊。”几乎就在同时,两个站立在坟坑边上的汉子看着飞到空中,正向着他们飞来的灵幡惊呼起来。

    道人见此,立马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八卦镜来,随后将手中的火把拿到八卦镜边上。

    火把光亮在八卦镜中留存下影像,八卦镜中一缕幽幽蓝光光点在八卦镜镜面上显现,然后又快速地扩大了。

    眨眼后一缕蓝色光影从八卦镜中射了出来,直射到灵幡所在。

    蓝色光影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只在灵幡竹竿边上无声地飞射开后两个幽幽的,像是光雾一般的人影就显现出来。

    “噗通”两个汉子几乎同时跪倒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口中又振振有辞。

    “小夫人,可不是我们两个小人有意打扰你呀?这牛鼻子老道花了钱财,非要半夜来挖掘你的坟墓。”

    “小小小夫人,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在灵幡处,此时的情景甚为的诡异,只见这棺椁中少女的魂魄怀抱着死婴儿的魂魄,正拿着灵幡飘飘荡荡飞到坟坑上空,目不转睛地看着道人。

    促使两个魂魄显型后,道人收了八卦镜,然后将棺椁中的死婴儿抱在怀里,这才纵身出了坟坑,站立在坟坑边上,仰头看着徐徐飞来的两个魂魄。

    举着灵幡的魂魄沉降到道人身前二米,就不再动,少女面露出凄苦之色,眼泪汪汪地瞅着道人说道:“贱妾命薄,既已死了,也就认命了,不知道长为何打扰我这可怜人?”

第二章 和鬼谈交易

    “贫道不想与你多言,只要你交出婴儿魂魄,贫道自可让死婴儿还阳。”

    听到道人说了这样的话,这女鬼竟愣住,直定定地瞅着道人说不出话来。

    “如此,你也可安心的投胎转世。”

    听得投胎转世几个字,女鬼竟然双眼放光。

    “如何?”道人目光凝重地看着女鬼双眸问道。

    女鬼盈盈虚拜,然后说道:“既如此,小女子就不再留恋这凡间。”话毕将手中婴儿魂魄抛向道人。

    道人挥手从腰间摸出一个精美的铜葫芦出来,随手将铜葫芦盖打开,然后葫芦口正对着飘飘荡荡而来的婴儿魂魄。婴儿魂魄咻地一声飞到葫芦中。

    道人盖上葫芦盖,然后又将葫芦系在腰间,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八卦镜来,挥镜照住女鬼。

    一缕蓝幽幽的光芒,从镜面上飞射而出,转眼间便射在女鬼身上。

    女鬼魂魄忽闪数下,转眼就消失于无形。

    到了这时,道人才将八卦镜收回怀中,纵身向着山峰下纵跃而去。

    期间道人沧桑的声音传出:

    “你们两个小子将棺椁盖重新盖好,再用土掩埋,也好给死人一个安生。”

    两个磕头念叨的汉子闻声看了去,只见这道人已纵跃到山峰之下。

    两个汉子这才从地面上站立起来,跳到坟坑中,将棺椁盖盖好后拿着铁锹跳出坟坑,一锹锹的填起土来。

    漆黑的夜里,天空中那一轮明月刚刚从乌云中移出来,黑漆漆的天空里总算有了些光亮,在黑幕似的天空中,月亮四周的乌云像是被灯影罩住的薄纱,在空中飘逸地飘移着。

    山峰上,两个汉子还在弯着腰身一锹锹铲着泥土,覆盖着墓坑中的棺椁。

    突然咔嚓一声,黑幕似的天空中惊显出数道闪电,像是数道火蛇从黑幕似的天空中冒了出来,像是要撕裂夜空,然而很快就回归平静,闪电消失,但是却轰隆隆地响起了巨雷声。

    不大一会儿,倾盆大雨漫无边际地从夜空中倾泻而下。雨点将山峰上拍打得噼里啪啦响。

    道人已纵身下了山峰,就在山峰上的小路上纵跃,徒儿遭遇大雨之后他仰天向夜空看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道用鲜血写着符咒的灵符。

    雨水打湿了黄色符咒,也模糊了符咒上的血字,模糊了符文清晰的痕迹。

    但是这些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道人,他随手将符咒抛向空中,可是这符咒只飞升到半米高空,就被斗大的雨点打落下来,轻飘飘地向道人面颊上飞来。

    道人挥手一指这符咒,口中默默念叨了什么,从他手上顿时飞射出一道芒影,快速激射在符咒之上。

    嘶嘶……

    符咒顷刻间幻化成了一把雨伞,轻飘飘地向着道人落来,道人纵身一跃时挥手一探,正好抓住雨伞手柄,然后凭空蹬了几脚,在雨中就飞出数丈开外。

    雨急,人急,人在雨中,人影转瞬即逝,忽而就像是一抹模糊的芒影,随后就了无踪迹。

    雨一直在下,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之际,这倾盆大雨才停了下来。

    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升起的太阳,仿佛被白色的雾气笼罩,模糊而不清晰。

    就是因为如此,即便晨曦乍现,整个天地间依然黑蒙蒙的。

    黑蒙蒙的山,黑蒙蒙的河流,黑蒙蒙的城市。

    在东岭的一处孤峰上,一座雄伟的道观,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道观孤立山峰,高冷,虚幻,少了诗意,江南多少楼台尽在烟雨中。

    道观门楣上悬挂着的牌匾上书写着:玄虚观。

    牌匾下,道观的扇门敞开着。

    道观中,一座太上老君坐像坐北朝南。

    老君像前供桌上摆放着两盏蜡烛,一些贡品。

    道人盘坐在供桌下,双目紧紧闭着,距离他五六米处地面上,有一个鼎,鼎中装满了黑色的液体,死婴儿的尸体就浸泡在黑色液体中。

    而鼎的四周分别有八面铜镜。

    道人突然挥手,他指尖快速飞射出数道蓝色芒影,分别击打在铜镜面上。

    只看到八面铜镜上泛出蓝色的光,从四面八方向铜鼎激射而来。

    砰砰……数声响,从镜面上飞射而出的蓝色芒影,击打在铜鼎之上。

    这铜鼎顿时嗡嗡作响起来。

    与此同时,铜鼎中的黑色液体像是沸腾了般飞溅而起。悬浮在铜鼎液体中的婴儿尸体随之缓缓被拱了起来。

    一点一点的升腾,慢慢的升起,升到距离铜鼎一米之高,这婴儿尸体才停了下来。

    从铜鼎中飞溅而出的水花,像是黑色幕帘,婴儿尸体就在‘幕帘’上平躺。

    此后道人解下腰间的葫芦,打开葫芦盖,随手将铜葫芦扔了出去。

    铜葫芦飞到死婴儿尸体上方竟停了下来,然后铜葫芦口缓缓低垂下来,一缕幽幽的光影从葫芦口中飘荡而出,像是一蓬的芒影洒落在婴儿尸体上。

    婴儿的尸体震动一下,本来瞪得溜圆的眼睛突然闭上。

    到了这时,这道人突然擎出一只手臂,张开五指正对着悬浮在空中的铜葫芦。

    那铜葫芦仿佛被无形的力道吸引,突然向着道人张开的五指中飞去,眨眼便回到道人掌中。

    道人边将铜葫芦系在腰间,边站起身,向着太上老君像的右边走去,到了地方,挥手搬动了一下老君像怀中的泥溯笏板。

    咔嚓,太上老君像右边墙壁上裂开一道门。

    道人走到门里,下到石阶。

    黑洞洞的路口,黑幽幽的路,孤寂的人影在黑幽幽的地道口处没了踪影。

    下了石阶,道人竟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宫之中。

    地宫里空荡荡,空荡荡得令人心慌,仿佛地宫里有鬼,仿佛地宫里真就有鬼,地宫四壁上摇曳的火光造就的灯影里,就有无数的孤魂野鬼。

    好怕,仿佛地宫里没有了氧气,喘不上气;好怕,这里阴森恐怖。

    道人不怕,道人信步走在地宫中。

第三章 冰床上的少女

    哒哒的脚步声像是钟摆嘀嗒的声音,就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着。

    道人走到光秃秃的石壁前,随手触碰了一下石壁上的岩石,咔嚓一声,一道石门应声打开,道人走到暗室中,站立在暗室中间的冰床前。

    冰床上怎么有一个身着盛装美丽的少女?她是谁,她是活人,还是死人?

    她不像是活人,活人怎么可能躺在冰床上?

    她又不像是死人,死人的容颜怎能如同她一般娇艳?

    一身红色长裙的少女宛若待嫁的新娘,红色长裙上绣着戏水的鸳鸯,头上戴着金花冠,面若桃花,双眼紧闭,宛若熟睡了一般。

    道人伸出双臂将冰床上的少女抱在臂弯里,然后走到暗室的角落里做下来。

    爱怜的目光,指尖轻柔的动作,落在少女的面颊上,乌黑的头发间。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道人抽搐的面容上滑落,像是滴落在空气中的珍珠,打落在少女白皙的面颊上,在顷刻间就变成了薄薄的冰。

    少女身上好冷,冰封住泪水,也冰封住道人的心。

    道人已忘记了被冰封住的心,被冻住的灵魂,用力地搂抱着少女。

    “青儿,妖道对不住……”

    “哇……”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道人浑身震了一下,目光却不舍得从少女面容上移开,在他的目光里依然有温存,有爱怜,有男人的泪水。

    “哇……”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响亮,道人缓缓从地上站起,走到冰床前,将怀中的少女放回到冰床上。

    粗糙的手指,温柔的动作,仿佛在少女乌黑边上游走的蛇,爱怜的目光,痛苦的表情,仿佛有无尽的相思述说。

    “哇……”婴儿的啼哭在继续着。

    空旷的地宫,隐蔽的暗室,响彻着婴儿的啼哭,也有道人落下的晶莹剔透的泪水。

    一滴滴的泪水,像是珍珠,像是雨滴,又像是无穷无尽的相思苦,纷纷洒落在少女白皙的面容之上,在顷刻就被冰封成了一串串点缀在少女白皙面容上的冰点。

    道人紧咬牙关,在他面颊上映显出数道肌**壑痕迹,最后手温柔的抚过少女的额头,又在少女额头上深情地亲吻一下,然后从暗室中走出去。

    咔嚓,暗室门关上。

    又走回地宫。地宫空荡,灯火摇曳,孤寂的身影仿佛融汇到灯影里,又随着灯影拖得很长很长,直到在地宫的阴暗角落里,才分辨不出灯影和身影,最后又随着道人消失在地宫,模糊了剩下的灯影和身影。

    站立在太上老君塑像边上,道人看着前方。

    从玄虚观敞开扇门照射进来的阳光光束,比铜鼎四面镜面中照射出的蓝光更朦胧,比托举婴儿的黑色液体更美丽。

    阳光光束照射在婴儿身体上。婴儿挥动着的四肢,仿佛掩映在光影里。

    婴儿活了。

    一个死去的躯体也能活。

    注目婴儿一会儿,道人盘腿坐了下来,然后从怀中掏出数道黄色的符纸出来,只掐在手中,默默念叨什么,紧接着就将符纸打了出去。

    符纸飞射而出,分别贴在铜镜上,镜面上蓝幽幽的光顿时消失不见。铜鼎中,沸腾的黑色液体在刹那间恢复。

    婴儿掉落在黑色液体中,哇哇的啼哭声越加响亮。

    道人站起身,走到鼎前,伸手将黑色液体中的婴儿捞出,怀抱在怀中,信步走出玄虚观,在悬崖边上停下来。

    东方天际边上的太阳冉冉升起,无边无际的白云,像是波动的白浪花,一眼望不边,在东岭的群山山峰上浮现。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连绵不绝的白云上吹过。

    天终究是亮了,从东方天际线上照射来的光分外柔和。

    阳光洒在道人身上,也洒在婴儿身上。

    怀抱着婴儿,站立在山峰边缘的道人就像是一副画,一副山水画。

    道人边上,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正在茁壮成长,稚嫩的树叶上粘满了露水。

    在阳光中,树叶上的露水晶莹剔透,仿佛在闪耀着点点星芒。

    树下,一棵小草生机勃勃地从岩石的缝隙中冒了出来,迎着从东方吹拂来的风,迎着东方乍现的曙光,在阳光中,在风中柔和的摇曳着枝叶。

    道人面容轮廓在柔和阳光的晃耀中分外清晰,他刀削似的面容焦黄,又布满了皱纹,像是黄土高原龟裂开的土地。

    几缕从发髻上飘落的头发,被风吹拂,贴附在他圆润的额头上,面颊的刀疤上,黝黑的眉毛上,细长的眼睛上,坚挺的鼻梁上,厚重的嘴唇上。

    不知道为什么,道人却顾不得这几缕乱发,目光凝重地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

    浑身被黑色液体浸染得黝黑的婴儿已不哭,似乎感受到了新生的快乐,咧着嘴嘿嘿乐着,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抓着道人嘴唇边上的头发。

    在山峰右侧,几缕白烟似是被风吹动,从连绵不绝的白云中飘荡而来,轻柔地掠过道人的身边向远方飘去。

    与此同时,从道人身上突然射出数道芒影,直向着东边连绵不绝的白云飘去。

    看到芒影从眼前飘荡而去,道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眼中就洇出泪水。

    数道芒影在距离道人身前五六米远,连绵不绝的白云之上汇聚成了一蓬虚幻的像是五彩云霞一般的轻飘飘飘荡的影像。

    却不知什么缘故,只看到这一蓬的影像,道人突然颤抖着声音呼喊着“青儿”时跪倒在了悬崖边上。

    道人怀中的婴儿被吓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像是五彩云霞一般的影像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这人影乍一瞅,却不是别人,正是玄虚观地宫暗室冰床上躺着的少女模样。

    而模糊的影像中,无数的芒影散去,露出虚幻,仿佛雾影一样的光雾。

    “青儿,”跪倒在山峰上的道人瞅着连绵不绝白云上浮现的少女雾影又一次呼喊着,“妖道对不住你啊青儿……呜呜……”话到最后,他竟泣不成声,一头磕在坚硬的岩石上,额头上顿时磕破,流出鲜血。

    鲜血殷红了道人的额头,也殷红了岩石,殷红岩石上的鲜血顺着岩石不规则的表面缓缓地流淌到石缝里。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泪水,像是泉涌一般从道人的眼角滑落,冲刷干净岩石,又顺着岩石不规则的表面流淌到石缝里冲淡了浓郁的鲜血。

    “啊~青儿——妖道对不住你呀……”

    道人面孔扭曲痛苦,额头紧紧贴在岩石上,口中反复地放声呼喊着。

    一再受到惊扰,婴儿在道人的臂弯里哭泣着时剧烈地挣扎起来。

第四章 青妖

    道人挺直了身子,看向臂弯里的婴儿,面容抽搐着伸出手掌抚摸着婴儿的面容。

    毕竟是复活过来的婴儿,又死了有几天,婴儿浑身略微显得浮肿,尽管有黑色液体浸润,但依然可以看到他胖肿的身体上布满了尸斑。

    红色的斑点,紫色的斑点,不规则地分布在婴儿的肌肤上,像是从婴儿身体上生出的一块块的顽癣,尤其在婴儿面容和脖颈上,紫色和红色的尸斑大片大片的呈现,像是被人揉掐过一般。

    不过,这只是表象,从尸斑颜色上判断,这婴儿是因为难产窒息而死。

    温柔的目光里似乎寄托着希望,轻柔的抚摸动作里,充满着爱怜,道人的手指缓缓从婴儿右侧面颊上一片紫色和红色尸斑痕迹上滑过触碰到婴儿的嘴唇上。

    哇哇啼哭的婴儿顿时不哭,咧开的小嘴一下含住道人粗糙的手指,用力吸允起来。此时此刻,婴儿黑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在打量着道人。

    道人饱含泪水的眼眸子突然闪亮了起来,缓缓抬起头颅,看向五六远处的雾影。

    “青儿,这孩子今天有了你的姓儿,姓青,再从我的名字中取一个字,妖,这孩子以后就叫青妖。”

    五六米远处,连绵不绝白云上的雾影似乎听懂了道人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少光缕随之从她头颅上飘散开,然后雾影突然像是一阵风般旋转着散开,无数道光影像是缭绕的灯影向着道人的身子飞射而来。

    看着这一幕,道人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无数道光影很快飞射到道人的身体内,道人浑身为之一震。笑声戛然而止。

    道人灵动的眼眸子在这一刻开始变得木讷,茫然地盯着东方天际。

    不一会儿,在道人眼角膜中就呈现出那少女的面容来,少女的面容在道人的眼角膜中一点点地放大,由最初的一点小点,变得清晰可见。

    少女的眼睛在眨眼目视着东方,嘴角轻轻上扬,撇出微笑的弧度。

    在东方天际线上,那初升的太阳早就变得通红,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样,而在天际下连绵不绝的白云上,仿佛被红霞浸染过,也变得通红。

    赤焰般的云霞,火烧似的太阳,天彻底地亮了起来,从东方天际开始,那红艳艳的光,在泛射着万道光芒,从东方蔓延到西方,红色从最初的通明,到西方逐渐的暗淡。

    整个连绵不绝的白云像是被染成了两种颜色,一种是赤红的颜色,一种是淡淡的桃花色,两种颜色,就在连绵不绝的白云中间地带泾渭分明地隔离开来,红的云,像是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桃花色的云,像是染缸中淡红的染料。

    玄虚观所在的山峰四周,缭绕的云渐渐变得稀薄,透过桃花似的薄云俯视山峰下,只看到层峦不绝的低矮山峰,渺远流长的河流,生机勃勃的树木,仿佛连绵不绝的波浪延伸向远方。

    不知呆立在山峰边缘多久,这道人眼中出现的少女面容的雾影才消失不见,这时道人眼中才渐渐恢复了神色。

    看清楚白云上少女的雾影已消失不见,道人稍有些神色的眼眸子里突然变得暗淡,像是一潭黑暗中的死水无比萧瑟。

    道人长叹一声,然后怀抱着婴儿转身向玄虚观走去。

    在晨曦中,道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像是在薄薄雾气中拖动的一抹模糊的影像,在岩石上,在青草上,在从地面凸起的岩石上,慢慢地滑动着,直到消失在玄虚观的扇门前,拖动到玄虚观内的地面上才清晰起来。

    身影颀长,黑白交错,像是被晨曦浸染了一般,在几个镜面上闪过时,越加像是一块破布,黑白交错越加显眼,白色像是道人身上露出的肉,黑色像是道袍,黑色和白色同时出现在几块镜面上,模糊了镜面,也遮挡住从镜面上反射出的晨曦。

    因此玄虚观里光线渐暗,但是又掩不住从扇门照射进来的晨曦,将道观点亮。

    在光明与黑暗中,道人的身影定住在供桌边上。

    供桌上铺就的红绸破烂不堪,沾染满尘埃,随风舞动时,从破烂红绸上散落的尘埃,模糊了地面上的一块阴影。

    道人蹲下身子,伸手掀开红绸,供桌的格子露出来,里面摆放着几样简单的食物。

    格子右边破瓷碗中,盛满一碗小米粥,破粥碗左边依次是几碟青菜。

    从格子里拿了破粥碗后道人怀抱着婴儿坐在供桌边上的地上,抽出被婴儿含住的手指,看着怀抱中的婴儿,从碗中拿起汤勺,盛了一勺小米粥,递到婴儿嘴边上。

    婴儿布满尸斑的小脸蛋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小嘴随之咧开。

    道人将盛满小米粥的勺子放到婴儿嘴里,婴儿乐呵呵地合上小嘴,耸动着胖嘟嘟的面颊,将小米粥喝到腹中。

    紧接着道人又盛了一勺小米粥,放到婴儿嘴中……

    半碗小米粥下肚,婴儿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睡去。

    道人回手将破粥碗放回到供桌格子里,然后又将婴儿放在身边,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枝长笛,放在嘴中轻轻地吹奏起来。

    悠扬的笛声激荡在玄虚观中。

    竹笛子另一头,长长的红穗上,那一个系住在红穗上的玉雕美人挂件在风中摆动。

    长长的竹笛,悠扬的笛声,玉雕美人挂件相伴,赶不走道人的痛苦和寂寞。

    道人刀削似黄色的面颊上随着悠扬的笛声在抽搐着,眼眶里洇出泪水。

    似乎有说不出的相思苦,吞不下的苦,在道人胸腔中激荡,又似乎在这悠扬的笛声中,蕴含着什么悲戚的往事在道人脑海中徘徊不去。

    笛声悠扬绵长,道人眼中的泪水随之落下,在他面颊上轻轻滑过,从颚下滴落到空中,随着从敞开扇门吹拂而来的风,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与尘埃融合在一起,模糊了尘埃,却留下了痕迹。

    吹奏了一会儿竹笛后,道人伸出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只将手掌在自己的面前摊开,忽而就从他手掌上袅袅地升腾出火苗出来。

    黄色的符纸被火焰灼烧,顷刻化为灰烬,然而灰烬却不散去,牢牢地被火苗吸住。

    玄虚观里还未亮透,依然在黑暗与光明间徘徊,悠扬的笛声越来越高亢,像是啼血杜鹃的鸣叫,从竹笛孔洞中鼓出的气将道人面颊上的几缕乱发吹散,很像是几缕缥缈的烟缕在道人面颊侧缭绕。

    看着掌中火苗吸住的符纸灰烬,道人握紧拳头将灰烬碾碎,然后挥手将手中的灰烬碎末洒在竹笛孔洞上方。

    符纸灰烬碎末遇到从竹笛孔洞中鼓出的气,像是发生了化学反应,数不尽的符纸碎末竟然闪闪亮亮了起来,飘荡着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只只雾影似的黑蝴蝶,在竹笛四周翩翩起舞。

第五章 驾鹤而来的老者

    道人闭上眼睛,瞬间里从眼中溢出的泪水沾染在他的眼睫毛上,泪水在晨曦中晶莹剔透,沾染泪水的眼睫毛上似乎也透露着无限的哀思。

    若是爱,请真爱,道人爱青儿,可青儿却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孤寂的身影,粗糙的手,一个受够相思苦的灵魂,在空荡荡的道观里,只有孤独和无助,也有漫无边际的悔恨,在痛彻着他的心扉。

    婴儿沉沉的睡着,小脸上洋溢着笑容。

    悠扬的笛声久久不曾散去,就在玄虚观中激荡。

    翩翩飞舞雾影似符纸幻化的蝴蝶就在竹笛四周扇动着翅膀,洒落一蓬蓬闪亮的黑色粉沫,融汇到竹笛鼓出的气浪中。

    悠扬的笛声,被黑色闪亮的粉沫浸染的气浪,像是融汇到一处,虚幻而缥缈地向敞开的扇门飘荡。

    砰地一声响,笛声戛然而止,翩翩飞舞黑雾影似的蝴蝶顷刻幻化湮灭,化成一缕缕黑色尘埃向地面飘落。

    道人睁开眼睛,透过敞开的扇门看去。

    在扇门外的晨曦中,一个鹤发童颜道人打扮的老者,从仙鹤上下来,徐徐向玄虚观敞开的扇门走来。

    道人的瞳孔顷刻间凝固,握住竹笛的手在颤抖。

    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气氛,骤然凝聚在玄虚观中,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雪。

    “不该来的人总归要来,不该见的人总归要见。妖道,我还是来了。”

    老者声音浑厚,激荡在玄虚观中。

    道人惊醒,然而却不立马搭话,只是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奇特的镜框。

    这镜框框架是昂贵的紫檀木,四方形的镜框里,却没有什么镜面,只有一蓬飘忽闪动的芒影。

    道人拿着镜框,只在熟睡婴儿身体上一晃,这地面上的婴儿就轻飘飘地从地面上升起,幻化成一蓬光缕飞入到镜框的芒影。

    镜框中的芒影受到激荡,立刻翻涌起来,片刻又恢复平静,这时婴儿若隐若现虚幻的影像才在芒影中闪现。

    注目了一眼镜框中的婴儿,道人漫不经心地将镜框揣回到怀中去,然后站起身,拿着笛子迎着徐徐走来的老者走去。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话音一顿,道人腾空而起,直向着老者飞去。

    紧接着,空中的道人说道:“师兄,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只在话音落下,道人已纵身出了玄虚观,到了老者面前,挥掌就向老者拍去。

    老者伸掌接住道人一掌。

    砰地一声,在两人手掌碰撞间激荡出一蓬烟缕。

    道人挥出另一手上的竹笛子,手指间灵动地翻转竹笛子时,向着老者的面容上打去。

    鹤发童颜的老者立马挥出另一手掌应对,然而半途中又停在竹笛子前。

    老者手掌抖动,从他掌心处飞出一蓬芒影,在他手掌前形成一道芒影屏障。

    砰砰…数声,竹笛打在屏障上,在屏障上激荡出数道波痕。

    屏障未被击穿,老者嘴角上扬出轻蔑地弧度,然后张开嘴向道人喷出一大蓬的黑烟。

    道人眼眸子里神色暗淡,旋即晃动了一下身影,消失在了快速扩大的烟影里。

    老者并没有追击道人,只是挥舞袍袖荡在自己面前的黑烟中。

    黑烟随即就像是黑飓风炫舞起来,很快将老者的身形罩住。然后黑烟在升腾时很快就扩散开来,像是一大朵黑压压的乌云压在了山峰上。

    道人站立在树枝上,抬头仰望了一眼停滞在五六米高空黑压压的黑烟,然后将竹笛放在了嘴边上,吹奏起来。

    悠扬哀婉的竹笛声响彻在山峰上,道人粗糙的手指在竹笛孔洞中灵活地挪动。

    玄虚观前这一块空地立马陷入黑暗。

    地面上的树木和花草像是模糊的影像。

    在风中,才能够让人觉察到这些树木和花草不是阴影,而是活生生的存在。

    树枝在风中摇曳,花草的芬芳随风飘远。

    上空的黑烟中突然浮现一张巨大的面容。

    黑烟缥缈,似在动,这张面孔也在动,在随着扩大的黑烟在扩大着,直到扩大到黑烟的边缘才停下来。

    站立在玄虚观扇门前往天空中看,正好看到巨大的仿佛缥缈的雾影似的面孔仿佛要压下来一样。

    道人神情暗淡地仰望着巨大黑烟中浮现的老者面容,淡定地吹奏着笛子。

    老者的眼睛突然睁开,只看了一眼神情萧索的道人,嘴角轻微地撇起,旋即张开嘴。

    站立在山峰边缘上的仙鹤察觉到什么,哀鸣了一声,然后扇动翅膀向着白云上飞去。

    强大的吸力,巨大的气流向着老者口中涌去。

    玄虚观前地面上的落叶,沙石,被气流裹挟炫舞着飞向老者的口中。

    道人所在的树木上树枝,树叶剧烈地摇动,道人的身子在巨大的气流中微微前倾着。

    笛声戛然而止,道人抬眼看着黑烟中的老者,“师兄何必苦苦相逼?”

    然而黑烟中浮现的老者却不搭话,眼中渐渐露出凶光,似要至道人死地。

    地面上的沙石,落叶,被气流裹卷到老者口中,这玄虚观前的黑烟立马就波动着向四周扩散而去,很快就压过玄虚观观顶上的青砖碧瓦,压过山峰边缘上波动的白云。

    孤峰彻底黑了,黑暗了道人的身影,也将玄虚观掩映在黑暗之中。

    玄虚观就像是夜晚中的城市,只是天地间模糊的影像。

    几道若隐若无,从玄虚观中透露出的灯光,像是悬浮在黑暗中几双亮油油的鬼火。

    突然从黑烟中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向着道人所在的树木前压了过来。

    此时不觉让人心惊肉跳,这从黑烟中伸出的手掌,足足有玄虚观一般大小,就像是一座小山向道人压来。

    而站立在枝头上的道人,此时仿若一只蝼蚁,在巨大手掌前显得微不足道。

    道人看着压来的巨掌,却并未躲避,只是闭上眼睛,舒缓地吹奏起竹笛。

    黯然神伤的竹笛声悠扬,巨大手掌抓在道人身上,缓缓向黑烟中缩回。

    黑烟中老者的目光越加炙热,缓缓闭上了嘴。

    空气中夹杂着沙石和落叶的炫舞气流顿时停止,空中的树叶和沙石像是一蓬倾泻而下的黑雨,在从玄虚观映射出来的光影中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

第六章 幻术

    在巨掌中,道人又吹奏起竹笛来。

    竹笛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凄苦歌女歌喉中吟唱的歌声。

    伴随着竹笛声,道人的身子突然像是木炭一般冒出闪闪亮亮的火星。

    顷刻间,道人的身影淹没在火苗中。

    黑暗的山峰上,多了一道幽幽的火光,在火光的映衬中,可以清楚地见到巨掌。

    巨掌很大,仿若一座山,道人身上溢出的火苗虽小,但是却将巨掌灼烧得裂开。

    一片一片的碎片,从道人四周掉落下来,并快速地向着整个巨掌蔓延而去,在顷刻间,这巨掌就变了模样。

    像是蛛网一般的巨掌表面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裂开的,泛射着光芒的裂痕。

    就因如此,山峰上已经透露曙光。

    灿烂的光芒映照着老者的模样,四周黑烟中浸透入光线,此刻也变得如同彩霞一般美丽。

    老者巨大的面容,同波动的黑烟一样,在黑烟表面上波动翻滚着。

    眉毛,眼睛,眼睫毛,鼻梁,嘴唇就像是石壁上巨大的精美浮雕。

    不过在黑烟浮现的老者眼中,透露着惊慌的神色。

    他看着攥紧的巨大拳头。巨大拳头正成为亮闪闪的灰烬,不断从拳头上剥离,向着地面上掉落而去。

    很快拳头就没了,一蓬亮闪闪的灰烬碎片,像是倾泻而下的流星雨般往地面掉落。

    道人身子坠落,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随手一挥,从他手掌上立马就喷射出一蓬的火焰,火焰推着符纸,符纸在火焰中燃烧时,像是向黑烟疾驰而去的光影转眼贯穿了黑烟。

    黑烟被点亮,随即就快速破碎开来,像是漂浮的雾影快速地散开了。

    老者的面容在散开的雾影中扭曲挣扎着,最后像是破碎了一般融汇到散开的雾影中。

    没了黑压压的黑烟,没了黑暗,山峰四周豁然开朗。

    东方边际线上,那刚升起的太阳,似乎已越来越远,已距离东方天际边上的白云足足有数千米的高度。

    东方天际的红霞暗淡,像是褪色的霓裳,一块东,一块西,西面天际上的美丽,东边天际上的暗淡。

    山峰四周,连绵不绝的白云之上,映显着一副奇特,震撼的画面。

    连绵不绝的白云上,一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个连绵不绝的白云之上的,海市蜃楼就映显在白云上。

    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空旷草原上自由自在奔驰的骏马,和鸟儿一起飞翔的仙女拿着花篮,在从花篮中抓起鲜花挥洒时飞过碧绿色的屋顶。

    山峰上,距离山峰数米的高空之上,老者的真身已然再明了不过。

    老者盘坐一个雾影似的八卦光盘上,仿佛入定了一般,微微低垂着眼帘,看着缓缓坠落到地面上道人。

    同无数闪亮的灰烬落到地面上后,道人用长笛指着空中的老者说道:“师兄,你的幻术已到了化……”

    道人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鸣叫,道人闻声看去。仙鹤在侧面高空中收拢翅膀,向他俯冲而来。

    “哈哈哈……”

    不知为何,盘坐在八卦光雾上的老者竟狂笑起来,道人闻声再看。

    在八卦虚影光线的映照中,老者的面容仿佛被度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他手轻轻地在八卦虚影上抚摸了一下,顷刻间,老者和八卦镜就凭空消失了。

    一切是这么虚幻,一切又真真实实的存在。

    道人错愕的眼神中,透露着无比的恐惧。

    眼瞳在缩小,面部肌肉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像是一块即将腐朽的木板。

    蓝蓝的天,青砖碧瓦反射出的光芒,映入到他的眼帘中,却像是留不下痕迹,轻轻飘飘的,袅袅的,从他眼瞳中移开。

    一切回归平静,一切又像是从来都没开始过,不真实,但是又令人困惑。

    老者去哪儿了?他怎么能移形换位?

    鹤鸣声突然响起,道人面部肌肉痉挛起来,眼神中有了些神采,然后他闻声看去,这仙鹤上赫然出现了老者的身影。

    老者骑在仙鹤上,挥手一指道人,在他指尖上,忽而激射出一道蓝色的芒影,直向着道人飞射而来。

    竹笛声戛然而止,这次道人真的不再吹奏竹笛,张开一双臂膀,像是大雕一样,忽闪着臂膀从地面上纵出数丈。

    砰地一声响,蓝色芒影激射在岩石上,顿时在岩石上打出一个坑出来;火光四溅,飞射的石头碎屑在火光中冲涌而出。

    仙鹤哀鸣着在空中移动了位置,向道人扑击。

    老者挥指一指道人,余光中却看到连绵不绝白云上的海市蜃楼。他凶狠的目光,顷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像是一汪清水,又像是带了点忧惧。

    遽然间,他扭头看向连绵不绝的白云。

    连绵不绝的白云一眼望不到边,白云上巨大的画面,极具的震撼。

    亭台楼阁,还是亭台楼阁,怪石嶙峋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没了飞翔在空中的仙女,还有那奔驰中的骏马。

    不过如此,他为什么惧怕?

    他的手在抖,面部肌肤不断地痉挛着,瞳孔中充斥着漫无边际的惊惧。

    看清海市蜃楼后,老者手掌轻轻在面前一抚,在刹那间,一切又归于平静,一切又像是没发生过,蓝蓝的天空,连绵不绝的白云,还有白云上浮现的海市蜃楼,唯独没有了老者的身影。

    老者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再一次用了移形换位的法术。

    道人瘫软在地面上,目光呆呆地仰望着天空,手中紧紧攥着那枝竹笛子。

    竹笛一头红绳上系着的玉雕美人挂件就坠落在道人面前光秃秃的地面上。

    山峰上静了下来,静下来的山峰像是一副山水画。

    孤寂的山峰,孤独的故事,有白云,有东边太阳的炙热,炙热得让人心里发慌。

    山峰,玄虚观,太阳,白云就是山水画中的景象,一切是和谐的,又是不和谐的,不和谐的道人动了。

    他跪爬到山峰悬崖边上的一块大石边上,无力的爬起,依靠在大石上,看着东边天际上炙热的太阳哭述。

    “师兄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为何苦苦相逼?师兄……”

    道人嗫嚅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随手又拿着竹笛子,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笛声哀婉,仿佛啼血的杜鹃在鸣叫,道人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淌而下,然后顺着他焦黄的面颊滴落到空中,最后随着风轻轻地散开了。

第七章 青儿

    竹笛吹奏了多久,没人知道,道人伤心了多久,也没人知道,只知道现在的道人泪水已经流干,眼睛变得赤红,目光暗淡而呆滞,呆呆地看着前方。

    东方天际边上空的太阳,似乎越来越远,太阳刺眼的光芒,烘烤着天地。

    高空中连绵不绝的白云像是雾气一样快速地散去,白云上的海市蜃楼随着散去的白云,一点点地破碎,变得残缺不全,剩下的残破景象,就像是古墓墙壁上的壁画,经不起岁月的腐蚀,随着年代久远而变得破败。

    道人和青儿,师兄之间经历过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现在的道人像是受了刺激。

    他背脊依靠在大石上一动不动,暗淡的眼中没有光彩,仿佛死灰,只有连绵不绝白云中散去的雾气在他眼中闪过时,才能知道他还活着。

    山峰上静悄悄的,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只在太阳光线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孤独的玄虚观,孤独的山峰,孤独的玄虚观就在山峰南边的边缘,迎着朝阳,迎着缭绕而来的雾气,亦幻亦真,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要被雾气湮灭。

    在山峰上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似乎时间也会湮灭在缭绕的雾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像是依靠在大石上木雕一样的道人呆板的面孔抽搐了一下,然后嘴角压得很低,低沉得像是要压到下颚去,低沉得像是暴雨来临前的雾霾,阴郁而又沉闷。

    紧接着道人站起身,一步一步向玄虚观走。

    缭绕的雾气,炙热的阳光,炙热的阳光驱赶不走缭绕的雾气,光线穿插在雾气中,在飘渺的雾气中闪耀着光芒,山峰上有了五彩绚丽的光影。

    道人的身影是那么的不和谐,在缭绕的雾气中显得黑,黑的像是模糊的阴影,随着越来越远去,就连模糊的阴影也没了,只是缭绕雾气中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进入玄虚观中,道人加快了脚步,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道观里持续回响,最后又像是湮灭在进入道观缭绕的雾气中,消失不见了。

    长长的身影,粗糙的手,粗糙的手上按在岩石上,咔嚓一声,地宫的门被打开,道人进入到地宫中。

    却不知为什么,他的情绪再一次失控了,他抽搐着面容,哽咽着声音,大吼着青儿……在地宫中奔跑起来。

    “青儿,妖道对不起你呀!青儿,妖道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青儿,妖道……”

    悲戚的呼喊声和哒哒的脚步声融合在一起,像极了歌者口中的悲歌,但是这里却没有悲歌,只有痛苦的,流干泪水的道人,一颗早就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心。

    孤独的身影,孤独的歌,孤独的歌声中,有道人和青儿的故事,如今只剩下道人悲戚的声音,和他孤寂的身影。

    到了地宫暗室,道人情绪终于爆发,他像是孩子,搂抱着青儿尸体,侧面贴在青儿冰冷的面容上呜呜地哭,哭干了泪水,却流出了血泪。

    然而青儿只像是一件冰冰冷冷的玉雕,任由着道人哭,任由着道人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闭着眼睛,死死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容上没有潮红,也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苍白的嘴唇、面颊、鼻子、手都透漏着寒意。

    血泪滴落在青儿的耳垂上,立刻顺着青儿的耳垂滑落,滴落到冰床上,血泪在瞬间里被冰床冰冰冷冷的寒冰凝固。

    赤红的双眼中闪过怜爱,目光就凝视在冰床上被寒冷凝固住的血泪,道人不哭了,轻轻放开青儿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破旧的手帕出来。

    他爱怜地看着青儿沾染血泪的耳垂,拿着破旧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

    血泪一点点地被擦拭干净,青儿的耳垂又恢复了白净,道人将沾染了鲜血的手帕叠好,揣回到怀中,目光凝视着青儿。

    青儿早就死了,死的安祥,从她面部上看不出一点的痛苦,就像是熟睡中的少女。

    道人的嘴脸抽搐一下,然后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青儿的面颊。

    青儿的面颊是冰冷的,宛若寒冰一样的冰冷。

    道人手上可以感受到冰冷的温度,但是他浑然已忘记了冰冷,手轻轻地滑过青儿的面颊,手指停在青儿嘴唇上。

    暗室中,墙壁上摇曳的灯影将道人的身影映显在地面上,也将道人的面容映显得红润。

    爱怜的目光专注在青儿面容上,道人不再哭,面容显得凄苦。

    “青儿……不要怕,只要有妖道一口气在,你就有家,师兄来了,他不可能让我们在一起,没关系,妖道带着你走。”

    话毕,道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绘画着精美图案的瓷白小瓶,递到青儿面前。

    “吃了拒腐丹,青儿,你的尸身就不会腐烂。”说着道人手指轻轻掰开青儿的嘴唇,道人将瓷白瓶子放到自己嘴前咬开瓶盖,拿着瓷白瓶子放在青儿口前,倒入几颗黑色的药丸。

    泥丸般大小的药丸掉落在青儿舌苔上,然后顺着舌苔的弧度往青儿口腔滑落,瞬间里就进入青儿口腔深处,与她口腔深处的黑暗融合在一处。

    此后道人合上青儿的嘴,挥手从自己嘴中拿出瓶盖,盖在了瓷白的瓶子上,再之后将瓶盖揣回到怀中。

    做完这些,深情地看了一眼青儿好似熟睡的青儿面容后,道人抱起青儿,边往暗室外走,边拿着竹笛子吹奏了起来。

    哀婉的竹笛声在暗室中如泣如诉地回响着,声声激荡在暗室壁上,又阵阵回响在暗室中,暗室壁上的油灯就在哀婉的竹笛声中摇曳着火光,像是为歌者跳舞,又像是在无声哭泣。

    随着道人身影的消失,暗室中只剩下冰冰冷冷的冰床,还有摇曳的灯影。

    当道人的脚步声在地宫中回响起来的时候,哀婉的竹笛声比道人的脚步声响亮,像是要掩盖住脚步声,也暗淡了灯影的光辉。

    引人注目的是,道人孤寂的身影,孤寂的灵魂。

    渐渐地,就连孤寂的身影,孤寂的灵魂也消失在地宫中,空旷的地宫里,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孤独,和摇曳的灯影。

    孤独者,又回归了孤独,就像是这座孤独的山峰,孤独的玄虚观一样,静悄悄地站立在孤独山峰的边缘。

    哀婉的笛声,没有让连绵不绝的白云动容,从山峰边缘激荡向远方的时候,笛声像是融汇到了白云中,在随着缭绕升腾而起的雾气消失了,远方呼呼的风声,模糊了笛声,也破碎了道人孤独的灵魂。

    风很大,呼呼地吹,吹散道人挽得好好的发髻,道人一头乱发在风中飘舞,时而遮住他的面颊,时而又如同暴布一样向后方倾泻飘飞。

第八章 带着青儿下山

    站立在山峰边缘上一会儿,道人随手拿起一根缠绕在大石上的青藤,顺着青藤向着悬崖下攀爬而去。

    雾气缭绕,悬崖下的情景很模糊,远处朦朦胧胧,仿佛在雾影之中,近处陡峭的山壁上,数根青藤向深渊垂落。

    攀爬到悬崖上,道人松开抓住青藤的手,沿着青藤,道人快速往悬崖下坠落。

    一转眼,道人身影就淹没在雾影中。

    雾影上,没了道人的影像,雾影上的峭壁,就在数根青藤的衬托下,在东边耀眼的光芒中在岩石壁上左一下,右一下的摆动着,少许碎石在藤蔓滑过的地方,向悬崖坠落,很快同道人一样淹没在雾影中。

    雾气上的青藤突然抻直,道人此时已坠出雾气百米,正在峭壁上凸起的一块大石上站立。

    凸起大石上空,雾气重重,凸起大石下方,山峰下的情景很清晰。

    被苍松翠柏覆盖住的丘陵连绵不绝,一眼望不边,山峰峭壁下,一条傍在山峰和丘陵间的小河蜿蜒流淌向远方。

    河水湛蓝,映显着峭壁和丘陵上的植被。

    站立在凸起大石上稍微休息后道人一手怀抱着青儿,一手抓住青藤往山峰下攀爬。

    沿着峭壁上摆动的青藤剥离碎石,碎石沿着峭壁纷纷落下,打在距离山峰下数百米,从峭壁上生长出的歪脖树上的鸟巢上,一只苍鹰张开翅膀从鸟巢中飞出,鸟巢中的几只雏鸟张大了喙哇哇地鸣叫。

    道人闻声看去,只看到歪脖树上华华如盖的枝叶,却看不到鸟巢的雏鸟。

    飞出几十米,苍鹰又扇动着翅膀飞回来,距离峭壁上生长的歪脖树几十米盘旋,哀鸣,不肯轻易离去。

    注视歪脖树一眼后道人又往山峰下攀爬。

    一会儿,道人攀爬到山峰之下。

    他将青儿依靠在山壁上,自己气喘吁吁地躺在青儿身边。

    从山峰上坠落的数根青藤,生命力极其旺盛,竟然郁郁葱葱地向河水中延伸而去。

    河水舒缓地冲击着青藤,青藤藤蔓上的枝叶,就在水中轻轻地摆动着,荡起波纹。

    河水遇到青藤枝叶,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在青藤枝叶四周打着旋儿流走。

    几条小鱼在水中的数根青藤间若隐若现,不断地在藤蔓间逡巡游弋。

    休息一会儿后道人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然后走到河边上,用匕首将青藤截取很长的一条,紧接着又走回青儿身边,将青儿背在背脊上,之后用青藤藤蔓将青儿的身体捆在自己身上。

    然后道人沿着河滩向西边走去。

    河水波动着涌向河滩,道人的黑布鞋被涌来的河水浸湿,随着道人抬脚,河水很快又淹没了道人留下的脚印。

    一串一串的脚印,被波涌的河水湮灭,又在退潮的河水中被冲刷的干净,脚印消失在河边,没留下痕迹,只有不少细小的沙石随着河水流入河中,转瞬便没了任何的踪迹。

    在河水反反复复地冲刷脚印时,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远望群山,群山郁郁葱葱,山岭寂静。

    近看道路艰难崎岖,左侧蜿蜒流淌的河水碧波荡漾,右侧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直通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边缘。

    一个流浪的人,一颗孤独的灵魂,就走在山路上,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汗水湿透了道人破烂的道袍,但是道人的面孔却是如此的坦然,仿佛将一切看淡,将一切抛诸脑后。

    在他坚毅的目光中,始终盯着郁郁葱葱的树林。

    脚下艰难地走着山路。

    石子滚落,道人的脚就迈向前一步,一串碎石子滚落,道人的身影就越来越小,直到在森林的边缘才被繁茂的植被遮掩住了身影。

    山坡上没了道人,只留下一串滚落的碎石头子。

    树荫遮住道人的阴影,道人枉顾了疲惫,快步在树林间穿行,啾啾的鸟儿鸣叫声,悦动动听的虫鸣声,伴随着道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直至道人上了山顶,斗大的汗珠将他衣衫浸透,气喘吁吁的道人才累得不行。

    他站立在一棵郁郁葱葱,树冠如伞的树边,解开青藤,抱住青儿,将她放在树下。

    这一刻有汗水和温馨交融,这一刻道人的愿景是美好的,从他恬静的面容上,大致上可以看得出来。

    道人眼中充斥着温馨,那目光是爱怜的,道人的嘴角上扬着微笑的弧度。

    青儿一半身子坐在树下,另一半身子依靠在树干上,头颅深深的低垂着。

    看不到道人爱怜的目光,更看不到道人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尽管她看不到,但是道人却不在乎,他轻轻地慢慢地走到青儿的身边坐下来,透过茂密繁盛的树叶仰望着苍穹。

    树叶间的苍穹是狭小的,树叶的苍穹是蔚蓝的,就是那么一点点蔚蓝,对于道人似乎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是自由,那是和青儿惬意的生活。虽然生活中的青儿,只是一具冰冰冷冷的尸体,但是有了这些,对道人已是最好的慰藉。

    仰望着树叶间那一点点,甚至带着斑驳色彩的蔚蓝;仰望着促狭的苍穹,道人露出甜美的笑容。

    呆呆看了一会儿树叶间苍穹的蓝色,道人喃喃自语地说道:“青儿,妖道知道你最愿意听我吹奏竹笛子。”

    “这里没人,我吹奏给你听。”

    粗糙的手,真挚的心,粗糙的手探入怀中,粗糙的手上感受过胸膛的温度,也将竹笛从怀中拿了出来。

    竹笛放在道人嘴边上,道人真挚的心融化了,随着竹笛悠扬地吹奏起来,道人融化的心,充满了温暖的温度。

    竹笛声很美,婉转而悲戚,就是痴汉为心爱的人吹奏。

    可是树林中……

    鸟儿,虫儿却受到惊吓,啾啾的鸟儿鸣叫声消失了,枝头上许多鸟儿飞起,冲向蔚蓝色的天空,转眼从这一座山丘,飞向了另一座山峰;

    虫儿突然不鸣叫了,树林中除了悠扬、婉转、悲戚的笛声,就再也没了其他的声音。

    青儿的头颅还是深深的低垂着,听不到竹笛声,也感受不到这一刻的温馨。

    在青儿身边的青草草叶上,只能看到由于青儿身上寒气遇热而结成的水珠。

第九章 永夜

    笛声悠扬了许久,直到日落西沉的时候,道人才不吹笛子。他将竹笛揣回到怀中,然后背起青儿,再用青藤将青儿绑在背脊上。

    紧接着他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树冠上。

    树枝摆动,道人身子随着树枝摇晃。

    极目远眺,山丘连着山丘,山丘郁郁葱葱。

    道人的目光注视在远方的山丘一眼,然后纵身跃出数丈开外,在转瞬间,就已落在山腰的一棵树上,然后就又纵出数丈。

    如此数次,道人身影已远去。

    山丘树木上没了道人,只剩下数不清在摇晃着的树枝。

    夜深人静,从山上俯瞰数百公里的小镇,小镇灯火通明,仿佛夜晚的明珠,镶嵌在漆黑的大地之上。

    深夜,静的吓人,万籁俱寂,悄无声息。

    一座孤山矗立在平原上,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被黑夜染成了黑色,从远处看,从近处看,辨别不出植被的绿色,也看不出个别的影像,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天似黑幕笼罩着山,山又被黑夜染黑。

    唯一扎眼的是,在山上有摇曳的灯火。

    火影摇曳,像是点亮了山,也像是山生出了火。

    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黑夜,黑夜不是永夜,永夜不仅在黑夜中出现。

    山上有火影的地方,正是一座山神庙。

    尽管是黑夜,尽管在模糊的山上,但是山神庙中有灯影,从此这山神庙大致上的情景也映入到眼帘。

    夜是黑夜,山是黑山,整座山像是融汇到黑夜里,成为了永夜的传说。

    但是这山上的山神庙像是永夜的入口……

    从敞开庙门中照射出的光线,铺洒在门口。山神庙中的情景清晰可见。

    一座破败的绘画着油彩的沾满尘埃的泥朔坐北朝南,从房梁上搭下来的彩绸被扎束着,正好露出山神的雕像。

    泥朔前的地面上两个蒲团上沾染满尘埃。

    庙中,两边木头架子上架着的火盆中,灼灼的火光在摇曳着燃烧着。

    庙中亮堂,庙外,铺洒在庙门前的火光若隐若现地映显出上山的石阶。

    两个模糊人影,像是与黑暗交融,也像是从黑暗中来,到光明中去。

    随着人影移动,两个人样貌和身形越来越清晰。

    左边的,是个消瘦的青年男人,从穿着打扮看,此人并非大富大贵之人。

    一身长衫被洗得发白,头上的发髻上插着根竹簪子,样貌一般,面容显得憔悴,似乎是许久未睡之人,显得倦怠。

    右边的,是个提着篮子的年轻妇女,与这男子一样,这妇女穿着打扮也显得寒酸。

    长裙洗得发白,头上的发饰竟然是漆木雕件。

    不过这年轻妇女,身材却显得臃肿,身高与这男人相当,但是并肩走起路来,一胖一瘦,显得格外扎眼。

    两人行色匆匆,快步走到山神庙中,跪倒泥朔神像前。

    女人将手中装满食物的篮子,放在身边,男人面色露出焦急之色,仰望着肃穆,庄严的神像面容说道:

    “山神,我夫妇来此,有事儿祷告。”

    男人嘴角抽搐,眼中洇出了泪水。

    “我两个月的孩儿,在昨夜被人偷走了。”

    男人言至此处,女人情绪突然失控,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面色顿时凄苦起来,不再说什么,只是扭头看着女人劝慰道:“孩儿他娘,别哭,向山神祷告后咱们的孩儿兴许就能回来。”

    宁静的夜,悲戚的哀嚎声,声声划破夜空。

    破庙中,在灯火附近缥缈升腾的尘埃在火焰中灰飞烟灭,随着火焰的热浪融汇到黑影中,模糊了黑影的边际。

    妇人并没有因为劝慰,而停止哀嚎,反而更加悲恸地哀嚎着说道:“我那几个月大的孩儿呀!我的孩儿……”

    男人失去理智,趴附在地面上也哀嚎了起来。

    宁静的夜,破败的庙,哀嚎声如同钟鸣,从破庙中传出,激荡在夜空中。

    庙侧的厢房中,正在炕上打坐的道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地面上的篝火上架着一个铁锅中,粘稠的白米在随着沸腾的汤汁在上下浮沉着。

    道人只看了一眼铁锅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然后下到地上,向厢房外走去。

    吱呀,破庙左侧墙壁上的木门被打开,夫妇没有发现道人,道人悄然从门中走出,信步走到夫妇的身边。

    他注视着两人,夫妇俩浑然不知身边站着个人。

    男人附地哀嚎,女人胖乎乎的手掩面哀嚎,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悲痛令两人的心智受到了影响。

    “两位施主,深夜来此哀嚎,是为何事?”道人问。

    妇人胆小,浑身激灵,掩面扭头看着道人。

    男人胆大,侧面仰视着道人。

    一天的奔波、劳累,让道人看起来很憔悴。他刀削似焦黄面容上仿佛涂抹了一层蜡油,随着庙中摇曳的灯火忽明忽暗。

    破烂道袍已沾染满了尘埃,道袍破,尘埃肮脏,灯火的热浪涌来,道人破烂道袍上的尘埃腾腾地飞起。

    由于尘埃飞腾的缘故,道人的身影像是在雾气中,也像是虚无的影像,显得很是缥缈。

    夫妇俩人不再哀嚎,眼神同时注视着道人。男人冷静一些,先是用袍袖擦干了面颊上的泪水,女人就显得癫狂,她跪爬到道人身前,一把搂住道人的双腿,顾不得道袍上扑起的尘埃,仰视着道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仙家,我那刚出生的孩儿失踪了。仙家若是能帮助我找回孩儿,小女子愿为仙家做牛做马,任凭驱使。”

    道人注视着女人的面容,想是这女人连日来经常的哭泣,此时她双眼、面颊浮肿,眼白赤红。

    男人跪爬到女人身边,一头磕在地上,补充着说道:“仙家,如能所愿,我夫妇俩除了甘愿为仙家之奴,也愿意重新修葺山庙。”

    眨了下眼睛,眼睫毛在眼睑上忽闪几下,道人目光看向了这个男人。

    他身上的青色长袍已然被洗得发白,身上的装饰打扮,绝对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子弟,竹簪子,腰上挂着的漆木吊坠,不过贫苦百姓常用的装饰。

    男人脸型、身形消瘦,像是劳累过度之人。

    道人说道:“大可不必费如此周章。”

    说着眼神,又看了一下抱住自己双腿的妇人,然后目光再次盯在男人面容上。

    “你们只需将苦楚,细细道来,妖道若是有能力解救,自然会帮助你们。”

    男人说道:“仙家,前一日晚上,我夫妇俩人将自家的孩儿放在炕上,我们夫妇去自家院落里劳务,等劳作完,我们夫妇再回屋中时我家的孩儿就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伤心的人儿在流泪

    “你家孩儿可是被强人虏走?”道人问。

    女人仰头看着道人,神情焦急地说道:“我家门窗关得好好的,没有强人进来。”

    男人补充着说道:“是啊,仙家,我家中十多个伙计也没发现有人进来,况且镇子中,又不是我一家丢了孩儿。”

    “如此说来,有妖魅作祟?”道人问。

    夫妇俩对望一眼,然后一同看着道人点头。

    道人接着说道:“你们且将地址告诉贫道,贫道明日清晨就去你家一探究竟。”

    男人说道:“我家镇中如意酒坊,仙家一到了镇上,一打听就知道了。”

    道人点了点头,说道:“你夫妇二人回家等贫道。”

    夫妇俩人站起身,依依不舍地向破庙外走,道人紧随在他们身后相送,几人直走到石阶前,道人才不走,目送夫妇两人向山下走去。

    夫妇俩人的身影渐渐融汇在黑夜中。

    道人转身回到了厢房,坐到炕上。

    屋中地面上即将熄灭的篝火上架着的铁锅中,粥水已被熬干,腾腾地热气夹杂着焦糊的味道,从锅口处向屋中蔓延。

    坐在炕上,道人透过破露出大洞的屋顶仰望苍穹。

    黑幕似的天空中,有几颗熠熠生辉的星星闪闪发亮,几朵薄薄的乌云时而移动遮挡住星星,时而又轻飘飘地移开。

    漆黑的夜,安静的夜空,死了一般沉寂。

    道人的心思不在夜空,也不在身前的粥锅,眼神空洞而茫然,似有所思。

    突然红通通火光影像,在道人眼中闪过。

    道人茫然空洞的眼中,突然显露出惊惧,不错眼珠地透过屋顶上破洞看着夜空。

    此时的夜空,像是被火焰点燃了一般,映显着通红的火影,那夜空遮挡星星的淡淡乌云,已被熏染成红色,像是夜空中出现的火烧云。

    片刻后道人下到地上,纵身一跃,就跃出屋顶的破洞,然后站立在屋顶破洞边缘,仰望夜空,仰望火烧云,寻找着火烧云的出处。

    死寂的夜,黑幕似的夜空没有变化,西边一座孤峰上灼灼燃烧的火焰映显了夜空,那火焰像是映衬的晚霞,将夜空熏染成一条红彤彤的颜色。

    看到西边孤峰上的火焰,看到夜空,道人惊惧的眼中突然洇出了泪水,口中喃喃自语地说道:“师兄,你到底不肯放过我和青儿,寻不到我们的踪迹,就烧毁了玄虚观。”

    泪水夺眶而出,道人情绪已然崩溃,他突然跪倒在屋顶上,冲着西边,冲着熊熊燃烧的玄虚观,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师兄,为何苦苦相逼?”

    嘶吼后道人身子附在屋顶上,呜咽地哭泣起来。

    灰色的瓦,悲伤的灵魂,深夜中的屋顶,瓦上泛着星光,还有一个伤透心的道人。

    寂静的深夜,空荡的山丘,呜咽的哭声划破夜空,从山神庙飘荡向远方。

    山丘上树林中,夜宿的飞鸟被惊醒,纷纷从枝头飞起,在夜空红色彩带似的夜幕下,拍打了几下翅膀就了无踪迹,隐没到黑暗中,也混淆了寂静的夜。

    寂静的黑夜,从此不再寂静,夜晚有了新的定义——伤心的人儿在流泪。

    西边孤峰上,着着熊熊烈火的玄虚观倒塌下来,冲天的火光一下就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火星升腾而起,在风中像是萤火虫群般快速飘向远方。

    此后只剩下西边孤独的山峰,余烬中的玄虚观,在黑夜中,像是被黑暗湮灭,模糊了灰烬余晖,也看不到孤峰。

    火焰余烬和孤峰,像是融汇到一处。

    黑夜又回来了,夜空中红色彩带似的夜空已然消退,被火焰晃耀的乌云已然不见,黑黑的夜空,黑黑的天地,天地中的万物都被黑夜浸染。

    寂静的夜,孤独的山峰,又像是往常一样,在寂静的夜里陷入死寂。

    附在屋顶瓦片上的道人,感觉到自己面颊上消退的火影,流着泪水缓缓抬起头,看向西边孤独的山峰。

    夜是黑夜,孤峰是孤独的,但是却染上了夜的黑,像是融汇到黑夜里,西方孤峰的影像模糊,已然看不到孤峰,只看到少许火焰余烬在空中飘散。

    曾经的家化为乌有,现在的恨意甚浓。

    只看了西边黑夜中模糊了影像孤峰一眼,只看了飘荡在空中火焰余烬一眼,道人渐渐抬起眼皮,流露着恨意瞪着西方。

    西方的孤峰,还是那座孤峰,只不过是在黑夜里,只不过是在劫难之后,黑夜里的孤峰,似有无尽的苍凉,看不到孤峰,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夜染成的黑。

    突然在西边孤峰上泛射出一蓬幽幽的蓝光,向着黑幕似的天空飞射而去。

    在刹那间,西边的孤峰不黑,模模糊糊中看到西边孤峰上的影像。

    孤峰顶上的玄虚观已然化为灰烬。

    孤峰上空,那一蓬蓝幽幽的光影中,若隐若现有一个身着道袍的道人冲飞向黑幕似的天空夜幕,在他身体四周,蓝幽幽的光影拖得很长很长,像是疾驰的流星光芒一般闪亮耀眼。

    西边的天地间似乎被这蓝幽幽的光影点亮,隐隐约约间,孤峰和山丘上郁郁葱葱的植被隐约可见。

    附身在屋顶上的道人,只看了蓝色芒影中的道人,马上就趴在屋顶上。

    道人与屋顶成了一样的颜色,在黑夜的遮掩中,分不清道人和屋顶,从远处看去,屋顶上瓦片和道人的身子仿佛融汇在一处,没有了道人,也没有了屋顶,只有漆黑的夜色,漆黑的屋顶。

    西边孤峰上空中那蓝幽幽的光影在冲入黑幕似的夜空中,像是点亮了西边的夜空一般,在瞬间里将附近的黑云点亮,然后很快就没了影像。

    然而趴在厢房屋顶上的道人却趴了许久许久,直到咔嚓一声闷雷的响声,这才将道人惊醒,道人抬头充满恨意地看向西边,西边天地间黑糊糊的一片,没有孤独的山峰,也没有冲天而去的蓝幽幽的光影,只有黑夜,黑夜染成的黑。

    道人无力地坐了起来,从屋顶破洞中,映射出的灯影摇曳,道人孤寂的身影显得萧瑟,像是风中飘落的树叶,在灯影中微微地晃动着。

    道人红肿的眼睛盯着西边,粗糙的手擦拭面颊上的泪水,又怔怔地看了西边许久许久,然后翻身从屋顶上的破洞中跃下。

第十一章 从宝器中出来的青妖

    嚓——天空中数道电闪声响透夜幕,夜幕里,数道闪电就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在黑漆漆的天空中蔓延,随后整个天地间混沌了起来。

    夜幕模糊,模糊了夜的黑,黑的令人心慌,看不清雨,大致像是天地混沌初开时的景象。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拍打大地的声音响起。

    透过厢房屋顶破洞泛射出的光亮看过去,这斗大的雨点,像是一蓬黑幕,黑压压地向厢房中涌了进来,很快雨水像是幕帘般飘落到屋中,屋顶破洞下站立的道人,浑身很快被淋透。

    道人没有避雨,没有走开,随手拿起粥锅,走到炕边上坐下,放下粥锅。

    还好粥锅没被雨水淋着,锅中的粥依旧粘稠。

    道人翻身上炕,盘坐在炕上,看着粥锅,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镜框一样的物件。

    从屋顶破洞中倾泻而下的雨帘就从道人身前倾泻而下,拍打在地上,飞溅出雨点溅在了道人的身上。

    雨点飞溅,道人的神情依然专注,专注在自己手上的这个物件上。

    它像是镜框,但是绝对又不称不上是镜框,它没有镜面,只有芒影似的幕,它有镜框,又绝对非同凡响。

    紫檀镜框被淡淡芒影映射出来的光芒笼罩着,像极了光雾里的方块。

    道人手掌轻轻抚在镜框中,镜面中的数缕幽幽的光缕,就被道人的手掌引出来,道人的手掌像是牵引着光,从镜框中被引出的光缕,像是一束晨曦,在昏暗的屋中闪亮而又凄美。

    只待拉出一个婴儿的距离,道人的手掌突然停下来。

    道人的手掌擎在镜框的对面,引出的光缕正在变化,飘忽着幻化成了青妖,然后青妖失去悬浮空中的能力,砰地一声就摔落在炕上了。

    哇地一声,青妖蹬着腿儿,挥舞着小手,扭曲着面容哭泣了起来。

    在灯火中,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厢房中,青妖婴儿的躯体依然丑陋,即便哭,也很吓人。

    他圆圆的小脸上布满了紫色的尸斑,身上也有尸斑,甚至身体上尸斑的颜色,要比脸上的尸斑颜色更深,更吓人,像是即将溃烂的皮肤表面。

    常人见了青妖会怕,道人却不怕,这男婴的名字中,有道人和青儿的影子,有青和妖,青和妖分别代表着青儿和妖道,妖道爱青儿,爱得很深,爱得奋不顾身,他愿意为青儿死。

    可现在……

    一言难尽。

    死的不是妖道,而是青儿。

    逝者已逝,终成云烟,一份执迷却永存心中。

    别人不知道妖道的故事,妖道从来又不肯说,青儿又死了,似乎青儿的死也很奇怪,只有妖道和他的师兄知道,但是妖道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绝对不能说,不说,就不能说。

    人通常会将心中的秘密埋藏得很深很深。

    道人将炕上哇哇啼哭的婴儿搂抱在怀中,然后拿起粥锅中的汤勺,盛了一勺的米粥,放在婴儿的嘴边。

    青妖突然不哭,他饿了一天半宿,一天半宿只喝过半碗粥水,如今早就饿了,饿的心发慌,难受,要死的感觉。

    婴儿虽小,但有意识,总想着道人没安好心,救活了他,又想再饿死他一次,于是,刚才的青妖拼命的哭,现在看见粥,又不哭,张开嘴吞下勺子上的粥,耸动圆嘟嘟胖乎乎的腮帮子,吞咽下粘稠的白粥。

    只一勺白粥吞下,婴儿就露出了笑脸。

    婴儿的笑容都是甜美的,青妖是婴儿,青妖的笑容却不甜美,因为他死过一次,因为曾经的青妖是棺材里的一具幼小的尸体。

    在青妖面颊上的尸斑,在青妖笑时被挤成了一团,像是绽放在青妖笑脸上的彼岸花。

    彼岸花凄美,迷人。人人都知道彼岸花的故事。

    彼岸花生长在阴间和阳间边界地带,如果一个人看到了彼岸花,那么也就来到了阴界和阳界的交接之处。

    道人知道彼岸花,也看到青妖在笑,笑的灿烂,笑的开心,也看到此刻青妖面颊上的尸斑像彼岸花。

    但是他却忽视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然后专注喂米粥。

    一勺又一勺的米粥喂给青妖,青妖苍白的面色上有了些血色,淡淡的血色衬托着紫色的尸斑,显得尸斑红艳。

    喂饱青妖后道人回手将粥锅放在了架子上。

    斗大的雨点立刻拍打在锅中,冲刷铁锅,残余的粥随着雨水汇聚在锅底。

    道人爬到炕角边上,掀开炕沿,一个洞口显露出来,他站起身走到洞中。

    很快他来到一处暗室。

    青儿就躺在暗室中一张木床上。

    道人站立在床边,粗糙的手抚摸着青儿冰冷的面颊,眼神越来越暗淡,仿佛随着指头在青儿面颊上滑动,他的灵魂也随之悄悄地溜走了,已感受不到青儿冰冷的面颊中透露着彻骨的寒意。

    指头滑过青儿面颊后道人又捋顺了青儿额头上的几缕乱发,然后眼神暗淡地看着青儿的面孔,柔声说道:

    “青儿,明天,妖道就去如意镇了。”

    “妖道怕师兄寻到这里来,先将避息珠放到你这儿,如此师兄便查寻不到你的气息,寻不到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的小锦盒来,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闪着幽幽光芒的卵石大小的珠子,将珠子扣在青儿的手掌内,重叠合上青儿的手掌,放在青儿腹部。

    避息珠在青儿掌中,青儿的手掌却遮不住避息珠的光芒,避息珠的光芒透过青儿的手指间幽幽的泛射着白光。

    白光虚幻,朦胧,比暗室中的灯影更亮。

    透过避息珠的光芒看过去,此时道人消瘦焦黄的面颊上,比往常要白,要清晰。

    道人眨着眼睛,眼睫毛像是垂下的幕帘,时而遮掩着他暗淡地眼神。

    “青儿,妖道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就先为你吹奏一曲竹笛。”

    道人从怀中掏出竹笛,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悠扬哀婉的笛声,在暗室中回响了起来。

    一个时辰。

    厢房中。

    倾盆大雨还在下着,正对屋顶破洞的粥锅,此刻早就被雨水装满了。

    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粥锅中的雨水水面上,打出一阵阵的雨点和涟漪,残余在粥锅中的米粒儿随着波涌的水纹,上下翻滚沉浮着。

    道人盘腿坐在炕上,粗糙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眼帘闭着,周身上下有蓝色的光影涌现,笼罩住道人的身子。

    道人身边的青妖沉沉地睡着,根本没察觉到什么。

第十二章 如意镇

    夜里雨一直下,冲刷着大地,却冲刷不走寂寥。道人孤寂的身影始终映显在炕上。

    凌晨时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由于下了一夜大雨的缘故,远处和近处的山丘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天地间是朦胧的,天地间也是虚幻的,薄雾笼罩着大地,滞留在植被叶子上的雨水,透过薄雾反射着晨曦。

    放眼看去,今天的清晨很美。

    道人下到地上,笼罩在他身上的蓝色光影才消退,他将青妖包裹在一个小破被子里,然后背在背脊上,走出了厢房,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如意镇,不像是它的名字一样如意,如意镇的由来,事实上与这连绵不绝的山丘有关,山丘上有闻名遐迩的药材,也有珍贵的走兽,正是因为如此,如意镇成了药材的集散地。

    道人是知道如意镇的。

    因为青儿的缘故,道人必须采购药材炼制拒腐丹,所以他才往返如意镇,也途经过山丘上的这座山神庙。

    当初,这山神庙里还住着个道人。

    但是不知为什么,道人突然没了,途经此地时,妖道一个人住了一晚。

    一上午。

    如意镇。

    如意镇的景象,使得道人震惊,昔日繁华的镇子,此刻却异常的苍凉。

    镇上街道根本没有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几只老猫在街道上步履蹒跚地走着,不避人,也不怕人,甚至在看到道人时,狠狠地瞪了道人一眼。

    道人不怕猫,道人诧异地看着如意镇。

    曾经熙熙攘攘,人流川流不息繁华的如意镇,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一般的田地?

    就在薄雾笼罩的街道上,有些商铺似乎已没有了人。

    门虚掩着,在微风中吱呀吱呀往复摆动,纸窗上破了大洞,也没人糊裱,任由着微风将即将脱落的碎纸吹得呼呼啦啦的响。

    街道上的几只老猫钻入虚掩着的门缝里,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薄雾笼罩的中午,清清冷冷的长街,道人孤寂的身影隐入薄雾中,也孤寂地在清清冷冷的长街中远去。

    街道上像是死了一般沉寂,再也看不到猫,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这街像是死了,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有薄薄的雾气在当空太阳的照耀中,才显得有些生气,薄雾渐渐散去,在苍松翠柏掩映中的如意镇渐渐地露出了本色。

    不过街道上还是没看到人,只有道人一个人。

    孤独的街,孤独的人,孤独的人走在薄雾笼罩的街上。

    街道中段,吱呀一声,道人闻声看去,一家商铺的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着腰身,满头头发白花,满脸皱纹的老人打开门,与道人对视一眼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街道上,只剩下道人,只剩下孤独的街,孤独的人,薄薄的雾。

    道人愣住,站在门前瞅着门久久不去。

    透过门门缝,道人清楚地看到老人就站在门后,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

    突然老人又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一条足够探出头颅的缝隙,他将头颅探到门外,像是在警备着什么,左右张望,只看到街道上只有道人一人,老人这才又神秘兮兮地看着道人说道:“这如意镇现今还敢有人来?”

    说完,砰地一声,老人又关上了门。

    透过门缝看过去,门里的老人步履蹒跚地向屋中走。

    门前,道人错愕的眼神,死死盯着门。

    老人不肯出来,留下只言片语就回屋了,道人又不好再问,只能看了会门后就向着前方走去。

    还是这条街,薄雾笼罩的街。

    孤独的身影,孤独的街,孤的人儿在街中渐渐隐没入薄雾中。

    一路走来,这街上都没有人,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直到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到了另一条街,才看算看到了人。

    两个中年夫妇,一身短衫打扮的男人紧紧握住女人的手,女人怀抱着孩子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跟随着男人,仿佛怕有人抢她东西似的。

    男人径直向面前的酒馆走去。

    薄雾笼罩的街,薄雾笼罩的酒馆,酒馆匾额就在薄雾中,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几个,庆酒馆。

    夫妇进入到酒馆中。

    道人随后也向酒馆走去。

    在冰冰冷冷的长街,人烟寂寥的街上,这家名为庆的酒馆显得另类。

    街道上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只有这家酒馆敞开着门,在营业,做生意。

    一上午的路程,滴水未沾,道人口渴,饥饿,疲倦,况且也需要问路。

    他只知道如意镇上有酒坊,却不知酒坊在何处。

    站在酒馆门口,柜台后的掌柜眼神很奇怪,像是看到了怪物,看到了乞丐,眼神中有惊惧,也有鄙夷,绝对没有仇恨,还有说不清楚的意味。

    道人走到临近门口边上的一张饭桌坐下。

    在这酒馆里,似是许久未曾营业,似是许久未曾有人来,地面上布满了灰尘,桌子上也布满了灰尘,灰尘随着从门口吹拂来的风轻轻地飘着。

    透过从窗户和门口照射进来的光影,漂浮和飞旋在空中的灰尘打着旋儿。

    连柜台后的掌柜,袍子上沾染满了灰尘,帽子上沾染了灰尘,脸上也沾染着灰尘,尤其是脸上,灰尘很多,多得模糊,像是在脸上涂抹了黑泥。

    酒馆也很奇怪,怪得匪夷所思,怪得令人琢磨不透。

    酒馆中只有一个掌柜,只有一伙计。客人寥寥无几,只有道人和那对夫妇。

    可是掌柜怎么又是这样?是一个赃人?

    道人看着掌柜,掌柜的目光也看向道人,掌柜眼中有复杂的神情。

    没等掌柜说什么,也没等道人说什么,先来的夫妇,那女的竟低声抽泣起来。

    男人瞪着眼睛,盯在女人的眉睫上,呵斥道:“哭的什么,哭个鸟儿,孩子丢了,咱们还剩一个,老子身体还行,躲到没人的地方,老子照样还能办你。”

    男人粗鲁,凶狠,尤其是对一个弱小的女人凶,更让女人怕,这女人顿时就不哭,哆哆嗦嗦地低垂着头,爱怜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

    孩子睡得深沉,全然没听到什么,胸脯均匀地起伏着,小脸被睡梦滋润得红扑扑的。

    男人转而对柜台后的掌柜嘶吼道:“店家,拿好酒好肉来,老子吃饱喝足了好上路。”

    掌柜站在柜台后点头哈腰地说道:“好,客官,老朽这就拿酒肉去。”

    掌柜看向道人,接着说:“这位仙家,您要点什么?”

    “一碗清粥,两个馒头,一盘小菜,一杯浓茶。”道人说。他承认,在庙中的生活太过清苦,就是茶水也不能经常喝到,今日若是能喝上一杯浓茶,也算是极致的享受。

第十三章 他们都在哭

    掌柜道:“客官稍等。”说着,就从柜台下拿出一壶酒,一碟肉,一盘花生米,装在了托盘中,然后又拿着台面上的茶壶,倒满了一杯浓茶。

    掌柜一手拿着茶杯,一手端着托盘从柜台后走出来,先到了夫妇俩桌前,将酒肉,花生米,放下,然后走到道人桌前,放下了茶杯,转身向后堂走了。

    瓷白的茶杯中,浓郁喷香,冒着热气的茶水打着旋儿,少许茶叶就在茶水表面的漩涡中上下沉浮着。

    道人耸动一下喉结,眼神中露出渴望。

    正要端起茶杯,细细品尝茶水,一声叱声响起:

    “你这婆娘,低垂着脑袋,嘟囔着脸就像是丧门星,还不快吃,吃完了好走?”

    道人的视线从茶杯茶水中移开,看向夫妇。

    男人瞪着眼,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凶神恶煞,女的低垂着头颅,阴沉着脸看着自己怀抱着的孩子。

    没等到妇人说什么,她怀抱中惊醒的孩子立马哇哇地哭了起。

    哭声很大,大得响彻整个酒馆。

    走到后堂门口的掌柜,掀着帘子,脚步停滞,回望了一眼女人怀抱中的孩子,然后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走入后堂,放下门帘子。

    女人抽搐着面容,看着怀抱中的孩子,也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男人急了,粗糙的大手,手上用足了力气,啪地一声就拍在桌面上。

    桌面上的杯盘,酒壶,被震动的桌面弹起,又唏哩哗啦地落下,在盘中摆放得好好的肉片,此时已凌乱,少许花生米飞落到桌面上,沾染上桌面上的尘埃,滚落到桌角,掉落到地上。

    瞪着眼睛的男人很凶,凶得目露凶光。

    女人见了瞪了眼的男人,基本都要害怕。

    女人很怕,怕的要死,怕的哆嗦。

    她浑身哆嗦擦拭着眼角的泪,不敢言语。

    男人伴着孩儿的啼哭声继续说道:“咱们好离开这㽷地方。”

    女人颤抖着手,拿起搭在碗边上的筷子,颤抖着的手,抖动着的筷子,颤抖的手似乎随时要甩掉抖动的筷子,轻轻往肉盘子里夹了过去。

    女人算是乖巧,可这孩儿还在哭,一个两三岁的孩儿,又懂得什么?

    哭声很大,孩儿扯着喉咙在哭,让人心烦意乱,让人心声烦闷。

    可是这孩儿……

    还在张着大嘴哇哇地哭。

    男人这一次真的怒了,他挥出蒲扇似的巴掌,转而就向着孩子拍了过去。

    期间:“妈的,生了你这个孽种,扰了老子的好心情。”

    尖锐的声音:“孩儿他爹,别打孩子。”女人说话了,她是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的。

    她怜祈的眼神盯在男人的眉睫上。

    男人凶狠的目光突然暗淡,蒲扇似的巴掌就停滞在孩儿的面颊前,久久下不去手,他真的下不去手,不能下手,他怎么能下这样的手?

    这两三岁的孩子,是他的骨肉,是他生的。

    目光流转在孩子和女人眉睫上一眼,这男人突然双手掩面,哀嚎着嚎啕大哭着说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大孩子丢了,现在又要舍家抛业地逃难?”

    本来不哭的女人,干脆放下手中的筷子,单手掩住眉睫又抽泣了起来。

    他们一家都在哭,男人和孩子哇哇大哭,女人轻轻抽泣。

    道人伸出粗糙的手,拿起桌面上的茶杯,吹拂茶水表面腾腾冒出的热气,然后轻轻地啜饮了一口茶水。

    酒馆大堂,一家三口的哭声越来越大,大到震人耳鼓。

    酒馆后堂里,噼里啪啦地传来折断柴禾的声音,还有掌柜长吁短叹声。

    哭的人痛彻心扉,撕肝裂肺,听哭的人心烦意乱,心生怜悯,道人心烦意乱,心生怜悯。

    他端着茶杯,久久放不下,波动中的茶水表面映射着道人的面容。

    在茶水表面,道人的眉睫,像是一副被洪水淹没的画,被茶叶遮挡,被涌动的涟漪破碎、扭曲、染成黄色。

    但是他的眼,他的眉毛,又是如此生动。

    他的眉毛轻挑,他的眼始终怜悯地盯在一家三口面容上。

    他说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纾困解难,你们夫妇有什么心事,不妨与贫道说,贫道若是能帮,自然义不容辞。”

    他承认,他心软了。

    一家三口都不在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数眼,女人怀抱的孩儿先露出笑容,然后女人说道:“你这傻汉子只知道发臭脾气,现在有仙家相助,你还不快去说说大孩儿的事?”

    男人眼中放出精光,也带着几许期待,站起身,走到道人身前跪下来。

    道人看在眼中。

    男人的手是粗大的,身子是粗壮的,就连五官和脚也较之常人大了许多。

    男人说道:“仙家,前日,我们夫妇将四岁的孩儿锁在家里,带着小儿子求医,待我们回到家已看不到我家的大孩子。”抽搐着嘴角,男人要流泪,要哭,声音也变得哽咽。

    “现如今已有了几日,我猜测大孩儿必定被妖魅掳走。”

    道人饮了口茶,在将茶杯放下后说道:“待贫道吃完了午饭,贫道去你家看看再说。”

    男人一头磕在地上。

    女人端起桌面上的酒菜,走到道人桌前放下酒菜,拉起男人一同坐下。

    男人没了刚才的戾气,也没了刚才的蛮横,低垂下头,头低的很深很深,像是一个犯了错儿的大孩子。

    女人乖巧、体贴,怀抱着孩子也不忘给道人夹菜,她白嫩的手拿着筷子,筷子探到肉盘中,夹了两片酱牛肉递到了道人的面前。

    酱牛肉很香,香气喷鼻,闻到酱牛肉的香气,道人腹中就咕咕地叫唤了起来。

    饥饿,难以忍受的饥饿,像是蔓延在道人脑海,身体里的毒药,侵入他的身体,侵入他的神经,撕扯着他的胃部。

    他眼中放着光,一种难以言说的光,似是渴望,似是被饥饿折磨的……

    道人会张开口,一口吞咽下女人筷子上的酱牛肉吗?

    “仙家,吃酱牛肉?”女人殷切的目光,像是渴望大人打赏的孩子,殷切的目光里有泪水,也有憧憬。

    道人推开女人的手,低垂下眼帘,瞅桌面盘中的酱牛肉。

    酱牛肉香甜,肉片是酱色的,肉香扑鼻。

    “贫道自己夹菜,不需劳烦你这妇人。”

    女人翻转着手,将筷子另一头递到道人面前。

    道人接过筷子,随手将酱牛肉放回盘中,拿着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

    女人胳膊肘搥了下男人,男人困惑地瞅着女人。

    女人低声说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吃,吃完了好带仙家回家?”

第十四章 男人的酒

    男人拿起酒壶,倒满了酒,一杯酒一杯酒的喝,仿佛此刻在他眼中只有酒,只有无尽的忧愁。

    但是无论怎么喝酒,都无法赶走他内心的苦闷,只是面上染上了红霞,双眼眼白已变得赤红。

    浓香的酒,苦闷的男人,借酒消愁却消不了愁。

    女人看在眼里,嘴上却不敢说什么,拿着筷子夹菜喂孩子。

    茶水的浓香,酱牛肉的扑鼻香气,也未让道人摆脱忧愁,尤其这酱牛肉更已勾起了他的回忆。

    青儿爱吃酱牛肉,和道人携手游玩时青儿总是点名要一盘酱牛肉,有了酱牛肉,别的菜,青儿几乎都不吃。

    她附在桌面上,旁若无人地一口口吃着酱牛肉。

    她的模样,她的姿态,可爱极了,像天使,像来收割道人生命来的……

    耸动着粉红粉红的腮帮子,蠕动樱桃似的小嘴,眼帘低垂着,忽闪着长长的仿佛毛刷子般的眼睫毛,眼睛盯在瓷白盘中的酱牛肉上。

    酱牛肉是青儿的最爱,也是道人的伤。

    因为青儿爱吃酱牛肉,所以每当道人看到酱牛肉时,总能回想起青儿当初吃酱牛肉的样子。

    想起过去,道人的情绪就越加复杂。

    愉悦、痛苦、心疼、无奈、悔恨,复杂的情绪,像是交织在他脑海中的乱麻,缠绕在一起,理不清,想还乱。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变了味,变成了痛苦和悔恨。

    道人愁苦,想喝酒,对面的男人一杯杯酒在喝,道人仰脖饮光了杯中的浓茶,瞅着男人说道:“给我倒满一杯酒。”

    男人默默地拿起酒壶,为道人斟满了一杯。

    男人的酒,酒中有男人的苦,此时苦和酒似乎已融合在一处。

    两个男人默默地举起酒杯,象征性地对举,然后无声地你一杯我一杯。

    酒香,人苦,杯中酒没了香味,似是断肠酒,也似麻醉药,但是无论怎么喝,却还是解不开两人的心结。

    沉闷的酒,不知喝了多时,后堂门帘子被掀开,掌柜端着装着清粥小菜,馒头的托盘,从后堂走了出来。

    道人,夫妇俩不约而同地看向掌柜,这时他们才知道,掌柜浑身为什么脏。

    材禾的灰烬,汗水沾染在掌柜的脸上、身上。

    走到桌前,掌柜将托盘放到桌面上,一一将托盘中的清粥小菜放在桌上。

    他说道:“仙家慢用。”

    半个时辰。

    午时。

    日头当空。

    夫妇俩,道人走出了庆酒馆。

    两个孩子,在道人和女人背脊上的孩子,都已吃饱喝足沉沉地睡着。

    夫妇俩领着道人回家。

    又是孤独的街,孤独的街上薄雾已经散去,街道的情景已然清晰,可街上没有人影,一如既往,像是死了一般。

    一只瘦骨嶙峋饿极的野狗突然从街道的尽头露出身影,只看到道人和夫妇俩就停下脚步,在街口瞅着他们哀鸣吠叫了起来。

    犬吠惊扰了几只屋顶上的麻雀,它们扇动翅膀啾啾地鸣叫着飞走了,飞向远方,飞向了渐渐变得蔚蓝的天空。

    野狗哀鸣地吠了几声后转身跑开,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也消失在道人和夫妇俩的视线里,街道尽头又空无一物,没有动物,也没有人类,就像是又死了一次,死一般的沉寂。

    孤独,漫无边际的孤独,在道人的生命中已习惯了漫无边际的孤独,他守着青儿的尸体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孤独的街又算得了什么,道人最怕的是夜深人静时那漫无边际的悔恨和痛苦。

    此时孤独的街,不过是道人人生中的另一缩影罢了。

    他跟着夫妇在孤独的,没有人影的街上走了许久许久,孤独的街上渐渐变得破败,渐渐变得萧瑟、了无生机。

    显然,这已然到了如意镇的郊区地带,不少房屋都是茅草房,与镇中心的青砖瓦房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有的茅草房已经坍塌,院落里连一只野狗野猫也没有,荒草凄凄肆意生长。

    男人在一处茅草房前停下脚步。

    被水锈侵蚀的门板上,有水痕,也有腐烂的木头,还有硕大的门缝。

    门上,铁首环已然生锈,辨别不出铁首环上当初的造型,有的只有锈迹模糊地铁块。

    但是两个环状拉环还可以辨别的。

    铁环上赫然拴着一把铜锁。

    粗糙的手,手上拿着一把铜钥匙,男人的手不像是看起来那么笨拙。

    出乎意料外,男人的手灵巧地拿着钥匙打开了门。

    吱呀,门被打开,同时天边的风也吹拂而来。

    尽管风很轻柔,尽管午时的风带着热浪,但是这茅草房屋顶上少许质量轻盈的茅草还是被风吹起,轻飘飘地飘在屋顶上旋了一会儿就随风飘走了。

    午时太阳的光线强烈,院落里一切都显得刺眼。

    院落两旁排排种植的蔬菜叶面上反射出的光是刺眼的,院落中间地面上青砖也是刺眼和滚烫的。

    男人当先走到茅草房中,女人和道人跟着。

    茅草房中陈设简单,一个火炕,一个有些年头的炕柜,一个摆放炕边的小桌,除此外,就没什么了。

    道人坐在炕边,扫视着屋中。

    夫妇站在道人对面。

    道人看向男人说道:“你家里可有笔墨纸砚?”

    男人道:“有。”

    道人道:“拿来。”

    男人走到炕边,先将炕桌摆放在道人身边,然后又上到炕上,打开炕柜,从里面拿出笔墨纸砚摆在炕桌上。

    紧接着他又去了厨房,舀了一瓢水回来,将水倒入到砚台里后拿着水瓢向厨房走去。

    女人走到炕桌前研墨。

    “仙家此时研墨为何?”女人疑惑的眼神里充斥着忧愁,似乎有些不相信道人。

    因为笔墨纸砚似乎与她的孩儿丢失无甚大关联。

    “你稍等片刻便知。”道人说着,便拿起炕桌上的毛笔,沾满了砚台里的墨汁。

    毛笔笔尖上沾满墨汁时,男人回到炕边上,惊奇地看着道人。道人将毛笔擎在宣纸上,扭头看着男人和女人说道:“你们家的孩儿长相和打扮如何?”

    女人蹙眉头,男人也蹙眉头,男人和女人都很困惑,只因为道人不像是修炼之人,到像是一位画师。

    男人和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道人看出他们心中的疑惑,补充着说道:“你们只管说来,贫道自有妙法。”

    女人看向道人说道:“我家的孩儿与他爹有相似之处,头大,手大,脚大,模样还未长开,显得稚嫩,脸圆乎乎的,浓眉,挺鼻,大眼,扩嘴厚唇。”

    道人又问道:“当初你们夫妇将孩子扔在家中,你家那孩儿可有什么反应?”

第十五章 画

    女人道:“锁门时,透过门缝,我看到我那孩儿就趴在门缝处看我们。待我们转身时,我听到我那孩儿嚎哭着拍着门……”还想说什么,但是女人的声音却哽咽了。

    道人看了一眼眼中噙着泪水的女人,然后低垂下头,专注在炕桌上的宣纸上。

    浸润满墨汁的毛笔,粗糙的手,粗糙的手拿着浸润满墨汁的笔,让人不敢相信,让人怀疑眼睛,一只粗糙的手,怎么又能舞文弄墨?这应该是一双粗糙的手能做到的吗?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一点辩驳。

    粗糙的手上拿着一只浸润满墨汁的毛笔。

    透过窗户纸照射进屋中的光线,并不强烈,很朦胧,朦胧得像是一层薄纱,铺洒在炕上,铺洒在炕桌上。

    临近窗口的炕上,临近炕桌靠近窗口的炕上,光影斑驳,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粗糙的手,手上拿着浸润满墨汁的毛笔;优雅的动作,道人粗糙的手动了,优雅地握着毛笔;毛笔笔尖下,在宣纸上,顿时画出了女人描述的孩子的画面。

    一个四岁的男孩站立在门口,用力地拍打着。

    门向外敞着,却被门锁阻住了。门缝裂开的比较大,大的足够看清楚门外的人影。

    可是这个画中的,模样与女人描述一致的孩子怎么没穿衣服,怎么还光着腚,怎么还是一个光头?

    道人停下毛笔,毛笔就擎在画面上孩子的脚上方,然后仰头看着女人说道:“当时,你的孩子穿着什么样式的衣服?梳理着什么样的发髻?”

    女人擦拭了下泪水,泪水虽已干了,但是她的眼里,那眼白却变得赤红,像是秋后枫叶一般的红,像是花丛中盛开的最美丽花朵的花瓣一般的红。

    “当时我的孩子后脑勺梳着一个小发髻,身上穿着肚……”话未了,似乎就觉察到什么,这道人为何要画孩子的画,为何不想办法捉拿坏人,而是在这里淡定悠闲地问些没用的?

    这……

    何时才能找回孩子,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女人的瞳孔暗淡下来,扭头看站立在身旁男人的面容,男人到没像女人这般心细,直勾勾地看着宣纸上的孩子画像,看着道人粗糙的手,像是陷入痛苦,陷入到回忆,嘴角轻轻地抽搐,像是要哭,要嚎啕大哭。

    道人追问道:“孩子身上穿着什么?”

    女人暗淡的瞳孔,开始变得灰暗,像是夜晚里漫无边际黑云压空的夜幕,没有一丝的光亮,也没有一丝的希望。

    她缓缓看向道人,“孩子当时穿着肚兜。”

    道人粗糙的手,手上那枝浸润满墨汁的毛笔上优雅的动了起来,在宣纸孩子的画像上,画上了发髻和肚兜。

    一个生动的画面,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这样出现在了宣纸之上,这个孩子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后脑勺上梳理着一条黑黝黝的小辫子,身上穿着一个肚兜,胖乎乎的一双小手用力地推着门,门却被门锁生生地锁住,门缝敞的很大,大到足可以容纳下他渴望的眼神,他渴望的眼神望着门外。

    门外有夫妇的身影,两个身影像是浓缩在门口地面上的光斑,只在门缝外促狭的空间里画出了部分影像。

    宣纸上的画面生动,生动得仿佛每一个线条,每一处画面,都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道人手中握住的毛笔,还在宣纸上画着。

    茅草房中的窗户,房梁,家具和火炕,一一在毛笔柔软的笔触下呈现在宣纸上。

    宣纸上的画面完整了,与现实中的茅草房没有什么区别,画中那孩子在门前拍着门。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这又怎么能发生呢?

    自夫妇走后,茅草房中门窗都关闭着,屋中只有四岁的孩子一人。

    孩子又怎么凭空就消失了?

    况且道人画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宣纸画面上,空荡荡的屋,孤独的孩子,孤独的孩子就在门边上,背对着空荡荡的屋,仅仅露出侧面。

    他的鼻,他的眼,他的眉毛和嘴唇,与女人描述的一致。

    而他光秃秃后脑勺上唯一的亮点,就是那条像是猪尾巴似的黑黝黝的小辫子。

    道人的手是粗糙的,粗糙的让人难以相信,一个粗糙的手竟然可以拿起画笔,将画画的生动,在笔触间,仿佛注入了道人的灵魂;道人的灵魂又是悲伤的,从他笔触间,总能隐隐看到夹杂着忧伤的情绪。

    画面上粗勒勾画的线条带着忧郁,部分画面也带着忧郁,整体画面看过去,色调单一,不过是墨迹的颜色,不过是灰暗的色调,似是忧伤的人,画忧伤的画。

    但是从道人面孔上,却看不出忧伤,只能看刀削似的面容,焦黄的肌肤。

    忧伤的人,画忧伤的画,这忧伤的是道人,只因为道人失去了青儿,他的灵魂也随之悄悄地溜走,在他的笔触下,在他每一次抚摸青儿面颊时,即便青儿没在身边,他的灵魂,他的爱意也总是会溜走的。

    他早就没了灵魂,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画完画后,道人将手中粘满墨汁的毛笔搭在砚台上,然后拿起摊开在桌面上的宣纸,轻轻吹拂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的在干,等在边上的夫妇心中变得越来越焦急。

    一个道士跑来自己家中画画,这与孩子的丢失有关联吗?这能寻回孩子吗?夫妇俩心中的疑问很大,大到填充满整个心房,大到充斥着整个脑海,互相对视时眼神中充斥着疑惑、不解、怀疑。

    道人不说,他们又不敢去问。

    在道人的吹拂下,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地干,渐渐地墨迹洇入到宣纸中。

    画干了,干了的画越加显得忧郁:

    画面灰暗,像是阴雨天的天地,灰蒙蒙的;线条灰暗,忧伤的人在画忧伤的画,看不出一点喜悦的色调。

    道人将干了的画放在炕桌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已泛黄了的,用鲜血写满符咒的符纸,摊开手掌,符纸赫然出现在道人的手掌上。

    他轻轻一抖手掌,在他手掌心处,噗地就升腾出火焰来,摇曳窜动着的火苗,在瞬间将符纸点燃了。

    在火苗中,符纸似乎在挣扎,似乎又都无济于事,快速地变成了灰烬,变成了尘埃,变成了黑糊糊的影像。

    道人握紧拳头,火苗在瞬间里熄灭。

    而那化为灰烬的符纸也看不到了影像。

    道人攥拳碾压着掌中的灰烬,却碾压不走心中的苦闷。

    不过片刻,当道人再次摊开手掌时,他手掌中的灰烬已经彻底地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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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人非人,鬼非鬼,介于人鬼之间,但是他的人生却分外精彩。夜香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夜香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夜香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