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寻迹
道人微微噘起嘴,朝着手掌上吹了口气,他手掌上的符纸灰烬余灰立马飞散开来,像是一团黑糊糊的雾影向炕桌上的宣纸飘过去。
这团灰烬余灰黑,黑的像是一朵黑云,轻飘飘的飘到宣纸画面前方,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定住了一般。
飘忽在画面前,缓缓扩散着,扩散的速度很慢,像是波滚的乌云。
直到这团灰烬余灰遮挡住整个画面,这才看不到画面,也看不到画面中孩子的画像。
突然光影闪烁,无数闪亮的芒影从遮挡在宣纸画面前的灰烬中贯出。
这团灰烬中,像是被撕裂,像是遮挡住太阳的乌云,光影斑驳而美丽。
不过眨眼之间,这团穿透着无数光影的灰烬,缓缓地从炕桌上竖立、升腾起来。
炕桌上没有了宣纸,也没有了画,一切都像没发生过,只有笔墨纸砚。
此时茅草房中静谧的要死,就算是针落到地上的声音,也能清晰可闻。
几人的目光紧盯在升腾着的灰烬余灰上。
灰烬余灰升腾到道人面前停下来。
美丽而斑驳的光影还在从灰烬余灰中贯出,灰烬余灰像是飘忽的黑云。
黑云是美丽的,是迷幻的,也是虚幻的,虚幻的不真实,虚幻的令人惊骇。
一道符纸燃烧后竟可以让普通宣纸上的画变得诡谲,仿佛赋予了灵魂、生命?
凝固的眼神,粗糙的手,粗糙的手轻轻抚过灰烬余灰滚动的前方。
看着被粗糙手掌带起来的灰烬余灰,看着渐渐显露出的宣纸上的画面,道人难得有了表情,嘴角轻轻地撇了一下。
粗糙的手掌抚过灰烬余灰,那画面前的灰烬迅速散到宣纸的四边上。
一个被灰烬余灰飘忽着簇着四边的画,一张悬浮在空中的画,出现在几人眼前。
画还是那副画,画中的孩子还是背对着空荡荡的屋,站立在门前拍着门,后脑勺上那黑黝黝的小辫子,身上穿的红肚兜,显然成了孩子明显的标志。
门外的人影突然动了,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门口,门口没了人影,也没了阴影,只有空荡荡的场地,空荡荡的院落。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这……
如何解释?
先前的画面是真实的,真实存在着门外的人影,可这人影怎么渐渐地走了,就像是人在动,地面上的人影也在动一般,从门口消失了。
夫妇俩没有察觉到门口的人影,只是看到画面上孩子的画像,男人蹙起眉头,满脸的愁苦;女人耸动着眉毛,眼中噙着泪水。
女人怀抱中的孩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画中拍门孩子的画像,轻声呼唤道:“哥哥,是哥哥。”
突然唉地长叹一声。
可这声音又是何人发出的?
夫妇没有叹息,女人怀抱中的孩子也没有叹息,道人更没有叹息。
但是明明就有一声叹息,叹息声似是从画中传来。画中又怎么能传来叹息声?
很快女人怀抱中的孩子又重复说道:“哥哥,是哥哥。”声音淡漠了叹息声,大人们看向孩子,孩子稚嫩的小脸上装着满满的惊喜。
“哥哥动了。”女人怀抱中的孩子紧接着说。
大人顺着孩子胖乎乎的手指看向画面。
画中孩子画像真的动了,像是动漫般动了。他双手抱住头,转过身,依靠着门坐在了地面上。
粗勒的线条,灰暗的色调,画面中孩子的画像,仿佛置身灰暗的世界。
但是又是极其生动的,生动得每一个细节都很逼真,逼真到令人叹服,令人产生错觉,这孩子的灵魂被锁在了画中,画中就有孩子的灵魂。
灰暗的,胖乎乎的小脚丫平伸着,圆润而灰暗的双腿与地面在一个平面。
画中的孩子,低垂着头,双眼盯在双腿间的地面上。
双腿间的地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生物,也没有从砖缝里生出的小草,只有孩子腿留下的阴影。
空荡荡的茅草房,寂静的画面,在空荡荡的茅草房中,只有画中孩子孤寂灰暗的身影。
画中的孩子没有再动,也没有叹息,孩子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一般,画又成了画,而不是动漫,画中的孩子换了一个位置,从门前站立到坐在门口。
只有悬浮在空中的画面,只有画面四边上簇着的像是波动乌云般的灰烬余灰,可以证明,这一切是奇幻的,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突然在画中孩子的双腿间闪现出一个光点,光点快速扩大,从画中泛射出来,然后在画中孩子的双腿间忽而就出现一只缓慢爬行的小蚂蚁。
原来的画中没有蚂蚁,原来的画中,孩子是唯一的活物,但是现在的画中有了蚂蚁,而且是突然出现的蚂蚁。
在孩子双腿间爬行的蚂蚁,同这画一般,身上的线条是墨汁的痕迹,爬行的姿态,像是隐身在薄雾里头,若隐若现,甚至爬着爬着就消失了,然后又缓缓地显现出身影。
画中的蚂蚁缓缓爬着,孩子胖乎乎的手突然动了,伸出手去,搭在蚂蚁前方的地面上。蚂蚁爬到孩子手指上。
孩子将手指端到面前,然后伸出另一只画中毛笔勾勒出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蚂蚁细细的灰暗触角。
画中的蚂蚁受到惊吓,粗略笔墨线条的肢体突然躲避开孩子的手指,沿着孩子的手指向前方快速跑去。
画中的孩子快速捏住蚂蚁,然后站起身,走到炕边上,躺在炕桌边上。
画中的孩子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也忘记了独自一人在家,饶有兴趣地看着手指间只露出头的蚂蚁。
蚂蚁惊恐地扭曲挣扎着,粗勒的线条在蚂蚁扭曲挣扎中不断重叠、重影。
在墨汁勾勒下,炕桌的线条是粗旷的,又是真实的,总体看过去,空无一物的炕桌形象逼真,很真实。
突然画中炕桌桌面上,泛射出光影,从画中穿透而出,在画面炕桌位置表面上闪耀着光芒。
此时看不到画面中的炕桌,也看不到桌面下的炕,闪耀着的光芒,就像是光斑,将炕桌和炕桌下的炕遮挡。
闪耀数次,光芒散去,炕桌上突然出现了物品,一碟墨汁勾勒的花生米,一盘墨汁勾勒的炒肉,一壶墨汁勾勒的茶水,就在画中的炕桌上摆着。
摆弄着摆弄着蚂蚁,画中躺在炕上的孩子竟缓缓地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蚂蚁从孩子指间溜走。
看到画中的变化,看到画中的孩子,女人激动了,她的嘴唇在抽搐着,她眼中流出了泪水,她看着道人说道:
“仙家,我家的孩子能从画中出来吗?”
女人丈夫的眼神渴望,渴望的眼神里充斥着感动,盯在道人消瘦焦黄的面孔上。
道人看着画面摆了摆手,然后说道:“不能,画中的孩子之所以会动,是因为贫道施了符咒,捕捉到他的气息。画中突然出现的画面,也是由于孩子气息带出来的。”他承认,他的法术暂时只能做到如此境地。
第十七章 鬼祟的画面
女人兴奋、带着光彩的眼神暗淡下来,灰暗的眼眸子里,映显着道人的面容,也映显着道人面前的画面。
画中的孩子睡着,睡的深沉,从孩子指尖溜走的蚂蚁顺着孩子的手掌,顺着孩子的手臂缓缓地爬到炕上,与炕上粗勒勾画的线条融合在一处。
浅淡色的墨迹,灰暗的炕边,炕边上的蚂蚁时而与浅淡色的墨迹融合一处,分不清蚂蚁,也分不清画炕的墨迹。
墨迹粗勒勾画的蚂蚁,画面中孤寂的孩子,都是灰暗的,似乎灰暗的没有色彩,似乎灰暗的没有未来。
沉寂的画面,像是烟雨蒙蒙的天地,蒙蒙细雨中天地的色调与画面基本相同。
直到蚂蚁爬出粗勒勾勒出的线条,画面似乎才有了生机。
画面又活过来,活过来的画面如此真实,像是赋予了灵气、灵魂。
但是画面前的道人又恢复到以往神态,没有表情,眼中没有神色,很呆滞,像是痴子,像是伤心的人。
在他眼眸子表面上虽然还映显着画面,在他消瘦刀削似的面容上虽然留下岁月的痕迹,有沧桑,有鱼尾纹……但是他孤寂的灵魂已寂寞了太久太久,久远的已无法描述。
画面中蚂蚁最终消失在炕边的尽头,最终与粗勒勾画的线条融合一处,没了蚂蚁,也没了画面中的景物,画面变得黑暗,像是夜晚天空的夜幕。
沉沉的呼噜声从画面中传出,一阵剧烈的咕噜声,伴随着呼噜声响起。
呼噜声,咕噜声,交织在一起,响了一会儿,呼噜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咕噜声。
夜晚天空黑幕似的画面,没有璀璨的星斗,也没有一点光亮,只有幽幽的黑,只有漫无边际的冷色,只有咕噜咕噜腹部鸣叫的声音。
女人和男人,女人怀中的孩子开始变得焦虑。男人看着女人,女人却看着自己怀抱的孩子,生怕吓到孩子。
可孩子……
他的眼珠闪亮,他的眼眸子里装填着兴趣,他的目光盯在画面之上。
黑幕似的画面,如同夜空般的画面是鬼祟的,是令人恐惧的,但是这又是真实的,是画中孩子的气息,是当时场景的真实写照。
没有星斗,没有月亮,阴云密布夜空似的画面中突然亮起了幽幽的光亮。
所有人的目光有都集中在画面之上。
看着画面,男人蹙紧了眉头,嘴角抽动;女人眯起了双眼,神色凝重;孩子似乎怕了,只看了一眼画面,就头深深埋到女人的怀抱里了。
画面中亮起的光影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身影虽然与四周的墨迹线条大致差不多,但是细细看过去,依然可以看出端倪。
是那个画中的孩子,就是他,一点也没错,这点错不了,他后脑勺上那黑黝黝的小辫子,随着他在动,一晃一晃的动。
画中的孩子坐回到炕桌边上,将手中的蜡烛放在炕桌上,然后似是拿起什么,挑动着蜡烛的灯芯,蜡烛的火光渐渐地大了来,大到足以点亮整个画面,大到足以让人看清楚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
画中沉沉的黑夜已经来了。
炕桌上摇曳着的灯火,映显着屋中的一切,也将屋中的阴影摇摆在了火光中。
孩子、炕桌、炕柜的阴影在不同的方位里摆动,有时又与粗勒的墨汁线条融合,模糊了局部的画面,也模糊了灯影,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画中的孩子坐在炕桌边上,拿起盘边上的筷子,夹着炒肉,花生米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男人和女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孩子身上,道人的目光开始游移,在画中流转。
炕桌上的灯影摇曳,照射在孩子的面孔上,照射在茅草房中的窗户上。
灰暗线条孩子的面孔在灯光中忽闪,窗户缝隙中突然闪现出一道斜长的阴影。
阴影很长,长的令人不敢相信眼睛,阴影很黑,比粗勒墨汁勾画的窗户框还黑,黑的就像是浓浓的墨汁。
灯火摇曳,窗户框缝隙处怎么有阴影?
事情蹊跷,耐人寻味。
可是阴影的的确确就在窗户纸上,在窗户框上。
窗户纸上的阴影颜色鲜明可见;窗户框上的阴影与浓墨汁无异。
阴影在动,一晃一晃的动,似是要从窗户框上,窗户纸上窜了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定有古怪。
因为炕桌上摇曳的灯光可以抹去一切阴影,因为屋中没有其它的物件映显在窗户上。
道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凝滞,深邃的目光里似乎蕴藏着什么,又似带着惊惧。
他的眼瞳越盯着窗户上的阴影,就变得越小,黑黝黝的眼瞳就像是两个幽深,黑暗的小黑点。
那阴影果然出来了,从窗户上出来了。
像是烟尘,像是黑气,缥缈忽闪地从窗户纸上,窗户框上飘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一个从窗户纸上飘出来的黑气吗?
这个黑气又是怎么来的?
黑气在扩散,像是乌云般扩散着飘忽到孩子近前,然后快速将孩子包裹住。
悲催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竟连一句话也没喊出,竟连一声也没叫唤,在瞬间里,在黑气中就不了了踪影。
画面中没了孩子,只有一团飘忽的黑气。
尖锐的声音:“我的孩儿呀!”女人胖乎乎的双手掩住自己的面颊,呼喊后蹲在地上呜咽地哭泣起来。
“孩儿,他娘……”男人只看着悲痛中的女人说了两句,声音就哽咽起来。
女人怀中的孩子哀怜地眼神偷偷瞄着两个人。
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很伤心。
道人看着画面,淡淡地摆了摆手,然后说道:“你们都别惊着画中的妖孽。”
就在道人话音落下,画面中的黑气中突然闪现出一双亮闪闪,黑黝黝的眼睛。
女人不哭,双手掩住自己的嘴,扭曲着面容看着画面,男人面色阴沉下来,孩子又将头埋在女人胸膛里。
从画面中黑气中显露出的双眼,似乎感受到了画面外有人存在,感受到了他们的气息,不住地在打量着。
看到画面黑气中的双眼,男人身体像是筛糠般抖动,道人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笛子和一张符纸出来。
他一手将笛子放在了嘴边,幽幽吹奏起笛子,一手将符纸摊开手掌心上,轻轻抖动,在瞬间里符纸燃烧起来,化为灰烬,随着笛子荡出的气,飘散在画面前。
画面中黑气中显露出的双眼不再流转,只是眨了下眼,整团黑气就幻化成了一个纸扎一样的女人。
对,这个女人就是纸扎一样的人,这点错不了。
而那个孩子竟在这纸扎般女人的怀抱里,昏迷了。
第十八章 是谁赋予她灵魂
迷一样的画面,简陋的茅草房,两样根本不搭边的事物,捏合在一起。
画面已不再像是画面,像是惊悚的瞬间,简陋的茅草房似乎也可以忽略不计。
茅草房中光线朦胧,几人透过符纸灰烬余灰间隙看着画面。
悬浮在空中,被灰烬余灰包裹着四边的画面突然燃烧起来。
一团熊熊火焰,从画面中间开始蔓延,冒着浓烟,向画面的四周扩展。
画中的纸扎女人,画中的孩子,被火焰吞没,在浓烟中没了痕迹。
燃烧的画轻飘飘地飘落,伴随着飘洒的灰烬,向地面飘落。
当画掉落在地面上时,那仅存的一点宣纸,也像是在火焰中湮灭了一般,在火焰的灼烧中化成了灰烬。
现在已没有了画,炕边地面上只有一团灰烬。
看着地面上的灰烬,道人面孔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的光线映射在道人面孔上时他的面庞,才不像是刚才那么焦黄,那么消瘦。
不过道人的神情还是呆滞,还是像是历经沧桑男人应该有的神情。
“仙家,这是为何?”男人焦急地看着道人。
道人放下笛子,缓缓抬起头看着男人。
“纸扎女人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他承认,画面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燃烧,唯一能解释原因的,就是纸扎女人作祟。
他也承认,他并不知道这个纸扎女人为何要掳走孩子。
从这纸扎女人的身段,面部表情来看,无一不透露着诡异。
她就是一个纸人,但是谁又赋予一个纸人生命和灵魂?
通常情况下,纸扎女人是为死人献祭用的,但是画中纸扎女人却活了?
一连串的疑问,在道人脑海中盘旋,道人无法解释,也说不清楚。
纸扎人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我的孩子还能不能救回来?”男人追问。
女人神情焦急地看向道人。
朦胧的光线晃耀在道人焦黄的面孔上,显得他这张毫无表情的面容越加的木讷,就像是一尊雕像。
道人淡淡地说道:“贫道也不知。”
女人急了,当时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像是疯了,顾不得道人在,低着头,瞪着眼,看着女人嘶吼道:“你这婆娘,瞎哭个什么劲?老子早就说了,没了大孩儿,老子还在,找个没人的地方,老子照样能办了你?”
他跺脚,气急败坏。
“莫哭莫哭,老子还活得好好的?”
女人怯生生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仰视着男人。
道人长叹一声。
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诶呀诶呀……这可如何是好?”男人跺脚、吼叫、情绪败坏。
情绪失控的男人嚎叫着,轮动钵盘大的巴掌,不断地扇打自己耳光。
啪啪……耳光的响声,在茅草房中回响。
“这是怎么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男人扇打自己耳光时口中嚷嚷着。
道人说道:“贫道试试看,尽量救回你家孩儿。”
男人停下扇自己巴掌,女人擦拭眼泪,哇哇啼哭的孩子也不哭了,三个人同时看向道人。
午后。
晴转阴。
街道上。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突然浮现出乌云。
连绵不绝的乌云,像是遮在天空中的黑纱,灵动而波滚着。
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像是从天空中延伸下来的枝蔓,晃耀照亮了照天地。
在闪电中,街道两旁成排的茅草房光影乍现,屋顶上的茅草油亮油亮,仿佛被涂抹了一层油脂,土墙上的裂痕,也仿佛吸入了光影,变得清晰可见。
闪电的巨响持续片刻,天地忽而就暗下来。
很快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灰蒙蒙的倾泻而下,雨水拍打在茅草房屋顶上,在瞬间里打湿了茅草,并顺着茅草流淌到房檐下。
男人停下脚步,拿起手中的油伞撑开。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油伞上,飞溅出水花,与空中的雨水汇合在一起,快速向着地面坠落。
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被雨水打湿,地面变得泥泞。
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一连串道人和男人的脚印。
撑开伞后男人转身向道人走去。
雨中道人的身影灰蒙蒙的,显得萧瑟。
道人迎着男人走去,走到男人身边。
男人将伞举高了些,将道人和自己罩在伞下。
“仙家,酒坊就在街的拐角处。”男人回手指着街道拐角说。
道人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街道拐角,烟雨蒙蒙之处,一大片的茅草房上空,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青烟虽然被打散不少,消失在灰蒙蒙的雨中,但是滚滚升腾的青烟接踵而至,像是云雾缥缈在茅草房的上空。
“去哪里。”道人淡淡地说着,脚下迈开步伐。
男人答应后转身,向街道拐角走去。
街道尽头灰蒙蒙的天空上,几只燕子在雨中逡巡飞翔,看到道人和男人走来,又震动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只眨眼后几只燕子的身影,就消失在蒙蒙的细雨中。
街道尽头只剩下景物,剩下孤独的街。
孤独的街道尽头里灰蒙蒙的雨滴拍打在景物上,飞溅起地面上的泥土,湿透了茅草,也湿透了土墙。
到了街道拐角处,酒坊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帘。
黏土和糯米浆汁磊砌成的门楣上方悬挂着牌匾,牌匾上用朱砂描写了几个大字:如意酒坊。
门楣下,黑漆门木板上油光锃亮。
门中,两个铜首环熠熠生辉。
砰砰……道人扣响了门。
门里传来脚步声。
不一会儿,黑漆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一个佝偻着腰身,满头白花,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从门里探出了头来。
她的目光在道人和男人流转,最后定在道人面容上,“你可是小儿请来的仙家?”
“正是贫道。”道人说。
老婆婆没再说什么,打开门,转身佝偻着腰身向着屋里走去。
道人和男人跟上,进入院落里。
在院落里几个赤裸上身,拿着铁锹正翻动酒糟的精壮活计侧目看了道人和男人后,又专注翻动缸中的酒糟。
道人和男人随老婆婆走进了屋中后,老婆婆只说了句稍等,然后就走向后堂。
道人和男人站立在厅堂中,打量着。
厅堂前壁上,悬挂着一副猛虎下山的水墨画。
画下,摆放着太师椅和漆木桌子。
厅堂中分别有四把太师椅摆放在堂中,在太师椅中间摆放着茶桌。
茶桌上摆放着茶盘。
男人收起油伞,道人走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第十九章 他爱青儿
如果生命会像是流星一样短暂,那么他会选择爱他。
如果她的生命可以重来一次,那么他会选择终生守护她。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生命也只有一次。
他宁愿他的生命如同流星,尽管只会是在夜晚瞬间的美丽,但是他依然希望,在流星划过夜空的瞬间里有他也有她。
也许这样,他的生命才有意义,不会像今天这样,只守护着一具尸体。
青儿的尸身是冰冷,面容是苍白的,就是因为如此,道人的身体时常也是冷的。
只因为道人爱青儿,手会抚摸、搂抱青儿,也会亲吻青儿的面容。
他对她,很深情,可是她却已死了。
一个死人是不知道活人的存在的,一个死人也不知道如何疼爱爱她的人。
道人身上的道袍是破烂的,一日三餐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这又改变了什么?显然没有。
道人爱青儿,爱的很深很深。
曾几何时,在深夜,在伸手不五指的深夜,道人瞅着青儿的面容偷偷地流泪。
曾几何时,在白天,在阳光耀眼的白天,道人孤寂的身影或在一棵树上,或依靠在庙门边上的墙壁上,忧伤地吹奏着笛子。
而青儿什么都不知,也不可能知道,因为青儿没了灵魂,没了自我。
她仅仅是一具尸体。
但是却牵挂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是道人。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守护一具尸体。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道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人生漫无边际的孤寂伴随着他,除了一具尸体,有忧伤,有孤独,有悔恨,却没有爱人的灵魂。
世人不知道道人和青儿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道人为何会悔恨,只知道有一个道士,孤零零的一个人,爱吹奏哀婉的笛声,孤零零地守着庙。
此时的道人呆呆地看着从敞开门口照射进来的光影,呆呆地出神。
在门口地面上的光影,影像斑驳,像是破碎的布铺散在砖石之上,在砖石缝隙处光影很深,在砖面上,光洁的砖面似乎与光交融在一处。
男人瞄了眼道人,然后收了伞走到椅子前坐下。
这时后堂屋的门帘子被拉来,一对夫妇走了出来。他们见到道人,头梳发髻插竹簪子,身穿青衫长袍,面容憔悴的长脸男人双手抱拳施了礼。
身穿朴素长裙,面容浮肿,头发散乱的女人离得挺远,面对道人盈盈虚拜。
然后夫妇走到堂首分别坐在太师椅上。
男人瞅着女人说道:“婉儿,还不为仙家上茶?”
女人从椅子上站起,面对着当家男人盈盈虚拜,然后莲步款款地走到道人桌前,从茶桌上拿起茶壶,倒满一杯茶水。
道人抬眼看向妇人,妇人双眼浮肿,显然又哭过,眼中布满了血丝,似乎一夜未眠。
“仙家,昨夜匆忙,到忘了请教仙家名讳。今日仙家可否赐教一二?”
酒坊当家挥了袍袖,然后双手抱拳,面对着道人拱手。
道人挥手抱拳,然后很是礼貌地回敬。
“贫道名讳妖道。”
酒坊当家说道:“有劳妖道道长为犬子下山。”拱了拱手。
倒满了茶水,妇人虚对着道人盈盈虚拜,然后走回到上堂太师椅上坐定。
道人道:“闲话少说,这就去你家孩儿房间去。”说着就站了起来。
酒坊当家男人和妻子一同起身,引着妖道向后堂走去。
道人和男人随后跟上,四人两前一后来到后堂堂前院落。
此处院落温馨典雅,院落虽然不大,但是井然有序。
在百十平方米院落两旁放置着盆栽,栽种着兰花,中间小路碎石子铺成。
院落前,一处硬山顶的瓦房映显在眼帘。
瓦房门口前分别放置一口大缸,缸中装满清水,水中畅游着几条锦鲤,似乎水中缺氧,几条锦鲤纷纷浮游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张着嘴呼吸着氧气。
酒坊当家和他的妻子带着道人和男人进入房间。
酒坊当家站立在门口,指着炕说道:“前日,酒坊来了米粟,我与婉儿在前堂院落里清点米粟,就将我那孩儿放在炕上。”
婉儿情绪激动起来,嘴角抽搐,眉头挑动,看着酒坊当家指的炕面,似乎要哭的样子。
“待我们夫妇回来时,炕上却已不见了我的孩儿。”酒坊当家接着说。
妖道凝重地瞅着炕面,挑动眉头,然后说道:“当时,家中门窗可锁好?”
酒坊当家说道:“锁得好,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们临走时门窗都锁得严实。”
妖道莫不有声,行为有显得怪异,只听完了酒坊当家的话后转身就出了屋。
但是这屋中之人无不诧异,这道人为何行为如此的怪异?一个捉妖的道士竟然不在屋中施法,反而出了屋中。
酒坊夫妇两人互相对视,男人瞅着道人的背影紧皱眉头。
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中,道人走出了屋中,却也不捉妖,不施法,只是站立在门口的水缸前,低头看着水缸中几条锦鲤。
这不得不让人惊诧,妖道如此举动又是为何?
看水缸中的锦鲤,难道就能捉住妖怪?
这水缸中的锦鲤又与妖怪有何关联?
水缸中浮游在水面上的锦鲤却不怕人,只看到妖道站立在水缸边上,低头附身看,却并不惊慌,仿佛没看到妖道一般依然浮游在水面之上。
由于锦鲤张合嘴巴,这水面上因此也被几条锦鲤带出许多波纹出来,波动的水纹,像是扩大的烟圈一圈一圈地扩散,波动着乱了平静的水面。
纵使如此,透过水纹波动的水面,依然可以看清楚水中的锦鲤,一条条锦鲤,仿佛披上了五彩的衣裳,光鲜亮丽地在水中浮游着。
“你们夫妇为贫道拿笔墨纸砚,并搬出一张桌来。”余光中,妖道见酒坊夫妇和男人从屋中出来,低头看着水缸中的锦鲤说,“贫道这就施法。”
酒坊夫妇走回屋。
男人站在妖道身边。
一会儿后酒坊夫妇搬出一张小桌,一把椅子,拿出笔墨纸砚来。
婉儿将笔墨纸砚放在小桌上,酒坊当家将椅子摆放在小桌前。
妖道走到椅子前坐下,然后一手挽住长袖,一手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眨眼后一个粗勒勾画的水缸就出现在宣纸上,水缸中的锦鲤也被勾画了出来。
然后妖道又将瓦房前的情景画入画中。
第二十章 孤寂的人生执拗的爱
道人笔触停下,一副画也就出现在宣纸上。
灰暗的画面,与墨汁一样的色调,没干的墨汁缓慢地洇入到宣纸中,干了的墨汁仿佛夜晚昏暗的光线,既灰暗,又与白色的月光形成反差。
色调灰暗的画,粗糙的手,粗糙的手上拿着毛笔,道人焦黄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挽着长长的破烂的袖口,动了一下胳膊将毛笔放在砚台上。
砚台中的墨汁表面像是荡漾的水面,黑幕似的墨汁一层层地荡着向四周散开。
墨汁很黑,黑得像是乌云遮挡似的夜幕,黑得让人看不到浅浅墨汁下的砚台底部,但是就是这样的墨汁表面,却与镜面一般,甚至比镜面还干净,墨汁表面上清楚地映显着道人的面容,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和嘴……
道人是一个经历过沧桑的男人,许多人不知道他身后的故事,但是道人自身却很清楚,他的人生没了青儿后,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唯独做一件事,才能稍微缓和道人忧伤的心,暗淡的眼神。
就是坐在一个角落里,那怕是阴暗的角落,没人看到的角落,舒缓而哀婉地吹奏起竹笛子,这时道人忧伤的心,暗淡的眼神才能好一些。
他的眼神不再暗淡,有了些许神采,他的心不再忧伤,似乎又有了心跳。
他从来没有在爱与不爱间彷徨,他从来都没有认为爱青儿有什么错,甚至认为如果爱她,那么请深爱。
他的心是滚烫的,他的灵魂属于她,但是人生却不能重复,只在睡梦中,才能找回以前的点点滴滴。
不过这对于道人来说,又是痛苦的折磨,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的很深的时候,却得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仅仅是冰冰冷冷的尸体。
这个深爱女人的男人,又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无助,这如同水中望月,镜中看花,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道人的爱情终究已成往事,过往的一切似云烟般在道人脑海中萦绕;驱散了云烟,道人会痛哭流涕;留住云烟,道人又会忧伤和流泪。
于是道人左右为难,左边是浓浓的爱,右边是此生的遗憾,只因为他身边没了青儿,只因为她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漫漫人生旅途,漫漫的人生轨迹,花前月下,杨柳树下,再也没了道人和青儿的身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孤寂。
他的心是孤独的,他的灵魂也是孤独,于是他的体温也是冰冰冷冷的,像是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像是从来没有感受过人间的温暖,像是失去了自我。
在漫长的岁月里,道人笑颜如花的面容变了,变得没有了任何的表情,像是行走在人间的行尸走肉一样,从来不苟言笑,从来神色暗淡。
就像是现在,道人轻轻放下毛笔时,他的面部上丝毫表情都没有,若不是人在动,道人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坐在椅子上的一尊木雕泥塑。
道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攥在拳头里,抖了下拳头,就有火苗从他拳头缝隙处窜了出来。
一会儿后他拳头缝隙中有火焰灼烧的黑色。
这时他摊开拳头,将掌中的灰烬吹散。
黑黑的灰烬,黑色的轨迹,像霾,像烟,划过画上,划过桌面,落到画上,落到桌面上,落到地上。
画面上的灰烬融入到画中,桌面上的灰烬随风飘散,而落在地面上的灰烬融汇到泥土中,分辨不出灰烬,也看不到细微,只看到地面上的泥土中旺盛生长的小草,绿油油的招人喜爱。
画面开始动了,画中水缸中的锦鲤粗勒的线条,就在空白宣纸上游动。
一道模糊的阴影也从画面空白处凭空生了出来,像是从画**起的黑布,也像是动漫,只在瞬间里从画面中出现,又在瞬间里在画面中形成了影像。
还是那个纸扎女人,就是这个纸扎女人,这一点错不了,错了提头来见。
酒坊女人尖锐的尖声,打破了此处的宁静。
“啊……”
尖声刺耳,让人耳鼓直疼。
男人们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酒坊女人。
女人疯了吗?她是怎么了?像是见到了鬼,见到了什么脏东西。
她胖乎乎的手,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指窗前地面,眼睛瞪得溜圆。
窗户前的地面上,一道虚幻的影像,像是迷离阴影影像,从地面上飘忽而出,然后像是幻灯片般矗立在地上。
地面上纸扎女人的影像是极其不真实的,就像是一道虚幻的灯影,但是她又是真实的,她的眼神,她的嘴角,她的眉毛都在动着。
纸扎女人挑动了下眉头,鬼祟的目光游离,似乎看不到四周的人一样,片刻后又将目光专注在窗户上。
这时她撇了撇嘴角,然后身子一纵,就像是一张纸片般漂浮在了空中,飘忽着向窗户缝隙里钻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画面中的纸扎女人也纵起身,像是纸片般飘忽起来,飘忽向画中的窗户纸。
眨眼后纸扎女人进入窗户里,没了踪影,又过了片刻,纸扎女人怀抱着一个孩子从窗户中飘忽着飞了出来。
再次落定在窗户前,纸扎女人鬼祟的目光扫视四周,似乎看不到四周的人,但是似乎又觉察到什么,将目光落定在道人身前桌面上的画上。
画中同样站立着纸扎女人,同窗户外的纸扎女人一样目光在专注着看着。
道人焦黄的面色,突然变得晦暗,本来焦黄的面容,此刻已变得阴沉,仿佛乌云布满了他的面颊,布满了他的额头。
他的动作很快,快的难以用言语形容。
只见道人挥出手而出,一把抓住桌面上的画,双手揉捏几下,就画捏碎了。
然后他抖动了下手掌,从他手掌中立刻生出火焰来,将画烧毁了。
火,熊熊燃烧的火,滚滚冒出的浓烟,从妖道手掌空隙处腾腾窜出。
与此同时,这窗户前的纸扎女人突然纵了一下身子,就飘荡在了空中。
纸扎女人飞走了。
道人站起身,然后将手中的燃烧的画扔掉,然后看着酒坊当家说道:“贫道这就寻纸扎女人的巢穴,带回你们的孩子。”说完,纵身一跃,跟着空中虚幻的幻影似的纸扎女人去了。
第二十一章 芦苇荡
一个在前头飞,另一个跃上屋顶上在后头追,一前一后在空荡荡的镇子里,却很少有人关注。
虚幻而又如同芒影的纸扎女人飞出了镇子。
妖道纵身在树冠间追逐。
直到一个下午,幻影似的纸扎女人才停下来。
她飘荡在湖边一人高的芦苇上方,不再飞了。
道人就在幻影似的纸扎女人身下停下来,坐在芦苇中,看着眼前的锅。
傍晚即将来临,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此时飘逸出了乌云,乌云在翻滚,在动,似乎随时都要下雨,而西边天际上的太阳已被乌云遮挡,透过西边乌云照射出灿烂的晚霞。
只有西边的天际是美丽的,西边天际上多彩的乌云,像是镶嵌在天际边上的琉璃,美丽、迷幻、多彩。
天地间昏暗下来,似乎永夜来临前的征兆。
在湖边的岸堤上,那茂密的芦苇高矮有序地延伸到湖心处,只留下湖心位置一条弯曲而绵长的水道延伸到远方,视线看不到的天际边上。
昏暗的光线,波光粼粼的水道,行成极大反差,昏暗的光线像是止步于水面,被波光粼粼的水面比了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似乎有种迷幻的美丽。
习惯孤独的人,面对孤独似乎也没什么,远离市井的喧嚣、繁华,身处孤寂的野外,也能坦然面对。
妖道何止孤独,他还失去了心爱的人。
此时他坐在芦苇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物。
在他面前,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架在熄灭的篝火上。铁锅中残存的食物还在。
紧贴锅底中粘稠的米粥中有一小块儿的蛋清。
这是纸扎女人曾经来过的地方,这一点妖道很清楚,现在悬浮在芦苇上方的幻影似的纸扎女人,只不过是她的息,妖道施法捕捉到的息。
它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只能证明曾经纸扎女人活动的轨迹。
妖道解下后背上的布条,将青妖放在身边。
青妖伸展着四肢,布满尸斑青的小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看着妖道在笑。
妖道淡漠地拿锅,从芦苇中站起身,在一人高的芦苇中趟开一条道,走到湖边,蹲下身,将铁锅浸到水中来回冲刷。
铁锅中粘稠的粥被湖水冲刷走,锅中干净了。
由于几根芦苇的缘故,妖道映显在湖面上的面容并不清晰,只有残存的面容。
但是就是这一点残存的影像,也在波荡的水面中渐渐地破碎、消失。
水面上水花翻滚,飞溅而出,又很快打落在水面上,打落出点点的水坑,乱了水面,也乱了清净的湖边,哗哗的水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而随着水流,从水底翻涌而出的米粒,一颗颗在水中上下浮沉着。
铁锅在水中,水中又充斥着米粒儿,米粒儿包围着锅,也模糊了妖道粗糙的手,更模糊了妖道水面上的倒影。
片刻后妖道从水中取出已被冲刷得干净的锅。
而妖道粗糙的手上却沾着米粒儿,他将锅放在身边的沙石上,伸手探入到湖水中,洗干净了手,然后拿着锅舀了半锅清水,回到芦苇荡中。
锅被架上,道人从腰间解下一个米袋子,往锅中倒了米,然后又在四周割了一捆芦苇放在了锅下,最后取出火折子点燃芦苇,双手抱头躺在芦苇上。
漆黑的天空,乌云波动的天空上,一朵乌云正在移开,露出蔚蓝的天空。
看到这里,妖道知道天即将下雨。
他站起身,走到芦苇前,收割芦苇,不一会儿就收割一大捆的芦苇。
他坐在篝火前,编织着芦苇。
篝火堆上那熊熊燃烧的芦苇,已经将架着铁锅锅中的米汤煮沸,汤面上咕咕地沸汤声,在烟气中响着。
而汤水中的米粒在汤中上下浮沉着,淡淡的米香飘逸而出。
在篝火火光的晃耀中,青妖布满尸斑的身体上显得瘆人,但是躺在篝火边上的青妖却不觉有什么,他目光饶有兴趣地注视在妖道面容上。
摇曳的火光忽闪着从妖道面颊上划过,将他的面颊映显得在忽明忽暗中。
光亮时妖道的脸油黄,晦暗时妖道的脸显得黑。
不过他的神情却专注在手中编织的芦苇上。
一大捆的芦苇很快被他编织成两个帘子,然后妖道又将两个帘子串联起来,折叠着支撑在了篝火边上,就算搭建了一个刚刚容纳两人的小窝棚。
做好窝棚,妖道随手抱起了青妖,将他放到窝棚中,自己坐在篝火边上拿下沸腾的汤锅,轻轻地吹散着汤面上散出的热气。
沸腾汤面上散开的米香悠悠地冲入妖道鼻孔,妖道腹中咕咕地叫唤起来。
只吹了几口米汤表面,他就放下汤锅,随手从怀中掏出竹笛子,悠悠地吹奏起来。
哀婉悲伤的笛声响起,回响在空荡荡的芦苇荡中。
笛声持续许久,沸腾的汤锅渐渐冷却下来。
这时妖道才收了竹笛子,将青妖抱在了臂弯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勺子,从锅中盛了米汤喂青妖。
篝火的余辉还在闪耀,像是迷幻的萤火虫光影,将妖道和青妖笼罩在光影中。
妖道的脸被火烘烤得久了开始变得红润,青妖的脸在火影中那脸上的尸斑依然明显和鬼祟。
盛着米汤的汤勺递到青妖的小嘴前,青妖笑着咧开小嘴儿吞咽下勺子中的米汤,一对小腮帮子耸动一下,泪光闪闪地就吞咽下米汤。
妖道紧接着又盛了一勺子的米汤喂给青妖……
咔嚓一声惊雷从天乍响,坐在芦苇窝棚中间的妖道和青妖同时看向天空。
一道闪电从乌云间空隙处的蔚蓝天空中快速蔓延到四周的乌云上,像是要将乌云撕裂、撕碎般一闪而过。
眨眼后闪电在天空中消失,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幕上灰蒙蒙倾注而下。
昏暗的天空此时变得更加昏暗,举目望去,百里之内都变得模糊漆黑。
只有妖道所处的芦苇地中还好些——即将熄灭的篝火摇曳着余晖,在从天空而降的冷空气中散发着灰烬,忽明忽暗地将百十平方米的空地照亮,就连最远处挺直的芦苇杆上也倒影着火影。
不过随着噼里啪啦,淅淅沥沥小雨拍打在芦苇荡中,这仅存的篝火余晖也被浇灭,芦苇荡中顿时陷入幽暗。
第二十二章 孤独的人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一根根芦苇被雨水打弯了枝头,随着雨滴的节奏一点一点的,像是在点头,像是在认真倾听话语的谦者,像是在享受音乐……
雨势绵延没有停歇的意思,很快湿透了芦苇荡,很快熄灭了仅存的篝火余晖。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窝棚的地面上,在地面上打出泥坑,飞溅出泥水,然后飞溅到空中的泥水又被雨滴打落。
雨滴打在泥浆上的过程,像是生命的轮回,一次又一次,但是却没有涅槃重生的勇气,不过是在简单的重复。
从地面上飞溅起的泥浆很快飞溅到道人破烂长袍上,在雨水清新的空气中,又夹杂着长袍轻微的恶臭。
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生命应该是不完整的,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总是会将生活安排得乱糟糟的。
妖道孤寂的人生里,仿佛只有他的身影才是他的朋友,他走在阳光下,他的身影会在地面上,但是却很可惜——
阴影不会说话,但是足够证明他够孤独。
孤独的人,唱孤独的歌,歌声回荡在山谷,回荡在远方,却终究赶不走孤独。
在孤独的时候,妖道更多的是悔恨,他恨自己,更恨自己失去了青儿。
此时透过空中纸扎女人虚幻的光影看妖道,他凄苦地看了一眼窝棚外空中淅淅沥沥的小雨,眼神似乎闪现过一丝丝柔和的光芒,但是随后目光里又露出了坚毅。
他拿着勺子盛了粥,神情变得淡漠,不像是经历过沧桑的男人,不像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更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一勺子一勺子地喂青妖。
不过在他面容上,确实书写着曾经的沧桑。
他眼角的鱼尾纹很长很长,似乎要长到鬓角里,似乎要与鬓角上黑白参杂的头发交汇到一处,他的眼睛很浑浊,在模糊的光线里,让人分不清眼白和眼瞳,似是刚哭过的人。
他的脸又恢复焦黄,即便借助着空中停滞纸扎女人虚幻的光影,也看不到一点生气,像是苦难生活折磨过男人该有的面色。
纵然他很沧桑,纵然他经历了苦难,纵然他失去了爱人,但是他的手却还是很灵动,尽管这是一双粗糙的手。
粗糙的手,油亮的钢勺,粗糙的手指间捏着钢勺子,像是一副生动的画面,似乎是画家刻意的安排,像是不真实,但是这确实是真实的。
妖道粗糙的手灵巧的拿着钢勺盛米粥喂青妖。
青妖不会说话,只会笑,他的笑并不甜美,甚至还令人恐怖,他每笑一次,他脸上的尸斑就会像是曼陀罗华一般绽放,于是胆小的人看了会怕,胆子大的人看了也会害怕。
不管有多少人看到青妖会怕,唯独一个人看到青妖,是万万不会怕的。
这个人就是妖道。
看着臂弯中青妖笑得灿烂的小脸,妖道眼中正渐渐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光彩,这种眼神似乎濒临死亡前的老人看到生的希望时眼中的神色,更像是身处黑暗看到第一缕曙光人眼中的光彩。
漠视了雨,漠视了灰暗的天空,却漠视不了芦苇空地上方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
淅淅沥沥的雨穿过迷幻的光影,破碎了纸扎女人虚幻光影似的影像,空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影。
影像虽模糊,但是还在雨中幽幽闪亮。
朦胧的光线透过雨水泛射出来,这芦苇空地上的空间并不算太黑。
昏暗的光,摇曳在昏暗的芦苇荡中,空荡荡的芦苇上方仿佛点亮了一盏幽幽暗暗的灯。
不,这绝对不是灯,肯定不是灯,这是纸扎女人曾经留下的息。
在昏暗的光影中,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妖道喂饱了青妖后将咧着嘴笑的青妖放在了窝棚里面,他拿着勺子将铁锅中剩下的粥吃了个干净。
放回铁锅,妖道盘腿调息体内真气。
很快在妖道体外就熠熠生辉地闪烁出蓝幽幽的光芒。
直到后半夜,妖道体外熠熠生辉的蓝光即将幻灭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停下,夜空上显露出星星和月亮。
芦苇荡静悄悄的,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偶尔能听到雨滴从芦苇枝叶落下,拍打在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响。
妖道体外蓝幽幽的光芒极其的微弱,像是燃尽了烛芯的蜡烛随时都要熄灭,就在最后忽闪一下后妖道体外的蓝影收回到妖道的体内去了。
妖道双眼闭着,粗糙的手搭在膝盖上,盘坐着就睡着了。
躺在窝棚里的青妖胸脯早就均匀起伏着,少许的热气从他张着的小嘴呼出。
沉沉的夜,寂静的芦苇荡,像是进入到永夜,像是死了一般沉寂,像是陷入到极静之地。
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沧桑的沉稳声音响起:
“妖道——”
妖道缓缓睁开眼睛,流转着看去。
空空荡荡的芦苇荡,直挺挺的芦苇杆,除此外,就看不到一个人影。
看到如此情景,妖道眉头紧皱,随即又看了一眼身边沉沉睡着的青妖。
青妖赤裸的胸脯均匀起伏着,小脸露出浅浅的微笑,似是极其满足的样子。
妖道的目光再次在芦苇空地上流转。
芦苇空地上没有人影,只有冰冰冷冷的锅,架在篝火灰烬四周的木头架子,架子下地面上湿漉漉的芦苇灰烬,不少杂乱的芦苇杆横七竖八地铺在百十米空地上。
空地四周芦苇丛昏暗,一丛丛芦苇杆空隙里似乎蕴藏着无尽的黑暗,黑暗里看不到影像,只有模糊的黑影,后排的芦苇杆也融汇在黑影中。
妖道瞪大了眼睛,目光流转在模糊的芦苇杆空隙的黑暗里,流转在漫无边际地芦苇荡中。
看不到人影,也看不到动物,只有幽暗的芦苇杆,和芦苇杆空隙处的黑暗。
粗糙的手,瞪大的双眼,瞪大的双眼管不住粗糙的手,粗糙的手轻微地抖动起来,妖道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
说话的声音如此熟悉,但怎么看不到人影,人哪儿去了,难不成碰到了鬼魅?
就在妖道狐疑之际,那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妖道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声音满布在空地四周芦苇荡的黑暗里,却看不到人影,话音落下,芦苇空地四周像是再次陷入到永夜的黑暗中,只有芦苇荡四周死了一般的黑暗,死了一般的沉寂。
第二十三章 入梦神机
妖道缓缓从窝棚中出来,走到芦苇荡空地中间,目光游离在漆黑的芦苇荡中,说道:“谁?”
静谧的芦苇荡中只有黑暗,没有回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妖道又问:“你到底是谁?”
突然芦苇荡黑暗里一团团黑色芒影飞出,很快就围绕在妖道的身体四周。
妖道警惕地看着四周飞转的黑色芒影,暗中却提出真气。
淡淡的蓝幽幽的光芒布满了他的全身。
但是在妖道身体四周飞转的芒影很快就飞到妖道的面前,汇聚成一团黑芒。
黑芒像云,像黑雾,像是翻滚的烟尘。
妖道挥出一掌向着面前的黑影拍去,同时他掌中竟带出一蓬蓝色芒影。
此时黑芒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烟影似的面孔出来,只眨了下眼,这张妖道熟悉的面孔中,那张嘴就邪魅地撇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妖道伸出的手掌颤抖起来。
这团黑影中浮现的面孔正是他的师兄。
可是……
师兄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就算是师兄能察觉到他气息的存在,也不可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找来呀?
道家寻息一说,通常情况下有两种媒介,一种媒介是通过道具和宝物,另一种媒介是根据自身的修为。
不论通过那种方式获得寻息的能力,想要在一日两日寻到息主,这都是不太现实的。
可是现在——师兄——真的——来了。
现在只能全力一搏,不然必然死在师兄手中。
颤抖的手,缩小的瞳孔,缩小的瞳孔里已露出惊恐,但是颤抖着手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手很快,快的让人眼花缭乱,快的难以形容。
只见妖道的手翻转一下,从他手掌中顿时又冒出数道蓝色芒影,直向黑芒中浮现的面孔打去。
虚幻而邪魅的笑,淡漠的眼神里没有惊惧,只有黝黑的眼珠与蓝色芒影的映像。
黑影中浮现的面孔,只看着数道蓝色芒影飞射而来,竟突然幻化成一团虚弱的黑芒,然后这团黑芒像是疯了,像是失去了理智。
在一般情况下,只要稍微躲避飞射而来的蓝色芒影即可,然后再寻找进攻,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但是现在……
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团虚弱的黑芒怎么迎着飞射而来的蓝芒飞去,如此岂不是被蓝色芒影炸碎、炸飞,那么真身隐藏在黑芒中的人岂不是要心神具灭?
黑芒转瞬间就飞到蓝色芒影前,但是黑芒却没被蓝色芒影强大的气场震飞,而是像一道虚无的黑烟径直从蓝色芒影中穿过去,穿过妖道胸膛。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膛开始,向身体四处蔓延。
妖道翻动眼白,张开口就吐了一口鲜血,然后踉跄着身子倒了下去。
这一刻妖道心里如同翻江倒海——
师兄,这是为何,为何苦苦相逼呀?
为何苦苦相逼呀?
为何不肯放过我和青儿?
念叨着念叨着,妖道睁开了眼睛。
没有黑芒,也没有师兄,胸膛上也没有伤口,映入眼帘的,只有窝棚顶上的芦苇,和从芦苇空隙中渗出的雨珠。
一排排雨珠像是晨露般贴附在窝棚顶上的芦苇上,几滴汇聚在一起的雨珠难受其重先后落下,正好打在妖道的额头上,四溅的水花飞溅了出去。
任由雨滴打在额头上动也没动,妖道像是块木头,直勾勾地盯着窝棚上的雨滴,喃喃自语地说道:“道家之法——入梦神机。师兄,你到底不肯放过我和青儿,还是要寻来。”
“师兄为何苦苦相逼呀?这是为何?”自语时眼中渐渐地洇出泪花,他承认他开始恨自己的师兄了。
妖道已无心再睡,睡着了,道家的入梦神机又要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时间一久,师兄定然会寻到他的位置。
如此一来,就不是梦境的问题了,而是必须面对师兄本人。
妖道与师兄相处的时日不是一日半日,而是相处了许久,对于师兄的本事,妖道还是很了解的,师兄的本事要高出他一截。
若是师兄寻来此处,恐怕今夜他插翅难逃。
如今若是想避祸,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不睡觉,不睡觉,人不进入梦境里,入梦神机之法自然难以施展。
妖道做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幕。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半宿,此时夜幕中已没了乌云,只有璀璨的星斗和如同圆盘一样的月亮。
盘住腿,粗糙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他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他身体上便散发出淡淡的幽幽的蓝色芒影。
突然响起哗哗啦啦的声音,妖道耸动耳朵细细聆听声音的来源。
哗哗啦啦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是由湖面传来。
夜即将散去,清晨的曙光即将来临,是什么缘由导致水面上有了水声?
他狐疑着,便从窝棚中走出,在茂密的芦苇中穿行,向着湖边走去。
穿过茂密的芦苇,也湿透了脚上的布鞋,他快要走到湖边上时停了下来。
透过前面数排芦苇的空隙,向湖面看去。
此时的湖面上,水花翻涌着从水下涌出,咕咕的水泡从水下升腾到水面,很快破碎,很快飞溅出水花来。
一条极其巨大的蛇头突然从翻涌的水花中浮出,绿油油的眼珠盯着夜幕中光盘似的月亮,仰起头缓缓地张开了嘴。
皎洁的月光下,大蛇两颗尖细而弯曲的牙齿闪闪发亮,如同月牙的形状。
细长鲜红的蛇信子吐了出来,只搭在嘴边上,舌尖上的信子就分开了,像是两条蠕动的红虫子来回摆动着。
大蛇口腔深处漆黑黑暗,让人难以看清楚。
但在片刻后一道幽幽的光影从大蛇口腔深处亮起来,在光芒的晃耀下,这才看清楚大蛇口腔深处的情景。
大蛇口腔深处,如同沟壑一般的棱角和凹陷,像是老人额头上的皱纹,不但深,而且泾渭分明。
光芒越来越强烈,大蛇口腔深处很快悬浮出一个闪耀光芒的宝珠子出来。
只在大蛇口腔停留片刻,灿烂的光芒,鹅卵石大小的珠子,就从大蛇信子上缓缓飞出,飞到大蛇头颅上方四五米的距离后悬浮在夜空。
珠子散发出来的光芒璀璨,在湖面上留下一大片灿烂的光影。
波动的水花忽而涌现到大蛇巨头颅上,忽而又波走了,蛇头在波动的水面中好似沉浮着,时而隐没到水中。
一蓬光影透过前排芦苇空隙照射到妖道面孔上,妖道焦黄的肌肤被映显成白色,而他黑黝黝的瞳孔也在快速缩小,很快就缩成了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
大蛇吐出的珠子,必定是它的内丹,此时若是取了内丹给青妖服下,青妖的功力定会大增。
想到这里,他纵身一跃就从芦苇中飞出,挥手就将珠子抓在了手中,身子快速向湖边上的芦苇荡落去。
第二十四章 牛鼻子道人
大蛇巨大的头颅突然从水中浮出,绿油油的眼珠随着妖道纵去的身影流转后,眼瞳突然缩小了,然后头颅冲出水面,向着妖道撕咬而去。
长长的衣摆,飞速的身影,只在大蛇口前晃了一下,妖道双脚就踏在芦苇上。
芦苇像是被柳絮压了一下,只是轻轻的弯曲一下,然后又缓缓地挺直了。
妖道此时纵身一跃,就飞出数丈。
水面水花翻涌,大蛇的身子从水花翻涌的水面上浮了出来。
借助着月光,大蛇的身体映入眼帘。
这条大蛇长达数十米,体宽如水桶,长满倒刺的肌肤绿油油的,像是被涂抹了一层油脂,在月光下幽幽的发光。
绿油油的眼睛凝视着妖道的背影,身子在水面扭动,大蛇快速向妖道游去。
水中的芦苇被大蛇的头颅撞开,波动的芦苇像是翻滚起的海浪,由远及近,波动的芦苇渐次微弱。
而妖道的身影只在芦苇上纵了数次,黑色的道袍,消瘦的身影就已隐没在黑暗中,没了踪迹,没了妖道,像是与黑夜融合,像是进入到永夜。
然而大蛇却紧追不舍,绿油油的眼瞳盯住黑暗,盯住妖道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在水面上游动着身子追逐。
前方是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后方波动的芦苇被压弯,被折断,被动地波滚。
大蛇的身影在芦苇中,纵使有皎洁的月光,纵使有灿烂的星斗,却也看不到大蛇,只看到月光中的芦苇,被折断芦苇空留出的水面。
夜幕,不是永夜,永夜是死亡的开始,开始不等于胜利,胜利是终结敌人的结果。
漆黑的夜,美丽的夜,美丽的夜晚里,静悄悄湖畔的宁静已被打破。
哗哗啦啦的水声,芦苇杆折断的脆响,交杂在一起,融合到一处,伴着湖面破碎的光芒,让人的情绪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亢奋。
是大蛇吃了妖道,还是妖道杀了大蛇夺取内丹,夜是否会重新回归平静,还是会喧嚣整晚?
夜已将尽,夜晚中的杀戮却才刚开始。
大蛇快速游出数百米,突然停了下来。
蛇身停下来,但是蛇身带动的水浪却没停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水浪浪打着浪冲涌着大蛇的身子。
月光下,大蛇绿油油的身子像是被涂抹了一层油脂,像是油亮的宝石,熠熠生辉,散发着清清冷冷的光。
妖道近在咫尺,就背负着双手站立在一棵芦苇上,面色像是往常平淡无奇,没有表情,像是木尊泥塑。
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他的灵魂像是被抽取,他仰着头目光暗淡地看着漆黑天空的明月,看着璀璨的星斗。
在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大蛇的内丹,内丹在发光,发着熠熠生辉的光芒,从妖道指缝间溢出,又在漆黑的夜晚里溜走。
大蛇内丹终究在夜空中暗淡下来,终究只成了黑暗的陪衬,像是为点缀黑暗而生,像是夜晚中的烟花,只要有一瞬间的美丽,就算烟消云散也情愿。
视若无睹吗?没看到牛逼的大蛇吗?大蛇如此牛逼,你这牛鼻子道人却看星星,看月亮,看黑幕似的天空?
大蛇愣住,随即眼中似冒出了火,盯着妖道的面容,它缓缓浮出水面。
它越升越高,很快面对着妖道。
但是妖道却像刚才一样,抬着头,仰望着漆黑天幕中的星星和月亮。
一个深爱着女人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放弃抵抗,况且此时妖道并未落到下峰处,还未交手,又怎能知妖道就不是大蛇的对手?
可现在的一幕真的不堪,妖道站立在芦苇枝头上一动不动,就像是被定住,就像是一尊雕像。
妖道不动,大蛇却动了,它绿油油的眼中露出凶光,嘴巴缓缓地张开。
在瞬间里,就张得很大很大,大到像是血盆大口,大到足以吞下一座小山。
妖道的身影在大蛇巨盆大口的面前,是那么渺小,是那么的不足称道,像是浩瀚烟海中的一粒沙尘、一粒尘埃。
危险已经来临,按照常理,此时若不出手更待何时,可这妖道还是不出手,还是像一尊雕像般不动。
这又是为何?妖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既然不想活了,那么何必又去抢夺大蛇内丹,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何不与青儿死在一处,这样一来,他也好诠释自己对青儿的真爱。
清清冷冷的月光,璀璨的星芒,朦朦胧胧地从黑幕似的天空照射下来。
芦苇荡是美丽的,被月光和星光笼罩,湖面也是美丽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破碎了的金纸,荡漾着散发着光,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光。
朦胧的月光和星光照射在妖道的身上。
妖道被朦胧的光笼罩。
他身上破烂的长袍是清晰的,他焦黄的面容是清晰的,他手上紧紧攥住的散发熠熠生辉光芒的大蛇内丹是清晰的。
但是这是为什么?就像是刚才,妖道仰望着黑幕似的天空,仰望着黑幕似天空中的月亮和星斗,面色木讷,像是没看到什么,像是没看到大蛇。
大蛇的面容何其恐怖,就算是看了大蛇的面容,普通人也会被吓得浑身哆嗦,吓得尿了裤裆。
大蛇的脸盘很大,比洗脸盆要大了许多,甚至比窗户框还要大,在妖道面前即便不动,也仿佛要将妖道压死。
它的眼珠绿油油的,像是夜晚饿狼的眼睛,它的肌肤绿油油的,像是披了一层油亮的绿色油脂,它的嘴中有两颗闪闪发亮的獠牙,就像是两把弯刀。
这是为什么?
妖道为什么不动?
引颈待戮,这岂能是仙家该有的作风?
妖道是那么恨人,恨得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上前打妖道一拳头,将他打倒,然后再往他脸上吐上一口唾沫,之后毫不留情面地骂上几句:
“你这失心疯汉子,好没道理,竟然在妖蛇面前做了怂包,竟然成了大蛇任意宰割的羔羊。”
恨是真恨,并为其不值,是真的不值,但是妖道还是没有动,尽管在他眼眸子上已倒影出大蛇的恐怖面容,尽管大蛇张开的大嘴越张越大,越来越大……但是妖道真的没有动弹。
这是为什么,纵然已深爱,何不死在爱人身边,为何要葬身在大蛇腹中,这岂不是违反常理,这岂不是荒唐?
但他依然仰望着漆黑的黑幕,依然如同一尊雕像。
大蛇张着大嘴,露出獠牙缓慢向妖道吞下去,很快就吞没了妖道的半截身子。
此时妖道手上紧紧攥住的大蛇内丹恰巧露在了大蛇嘴边上,熠熠生辉的光芒将此时的场景照亮。
第二十五章 幻术分身
轻轻晃悠的芦苇,像是被微风吹拂,但是夏季雨后的夜晚依然沉闷,没有风,妖道破烂的鞋子上露出着大脚趾,大脚趾上粘满了泥土。
站立在芦苇上,妖道仅剩下的身子随着芦苇摇晃,粘满尘土的裤腿上散着尘埃。
大蛇的眼瞳突然缩小,突然凶光暴射,嘴张得极大,很快吞没了妖道。
没了内丹璀璨的光芒,也没了妖道的双腿,芦苇上只剩下大蛇露出的两颗獠牙。
皎洁的月光,漆黑的夜,漆黑的夜里没了伤心的人——妖道被吞入大蛇肚子里。
从始至终,妖道都没有抵抗,可这又是为了什么,他为何如此做?
他的青儿还在冰冰冷冷的暗室中,他的爱情还在他脑海里盘旋着,青妖还在窝棚里沉沉地睡着。
这个男人有太多的牵挂,这个男人有太多的放不下,可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他的行为令人费解,但是又让人联想……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如此?
大蛇缓缓闭上了嘴,然后耸动了一下喉结,借着月光,大蛇喉结处凸起到凹陷,凸起处平滑地顺到它腹中。
突然在芦苇中,一道幽幽的芒影飞出,这道芒影是如此的快,快的让人炫目,快的让人看不清楚影像,只看到幽幽的蓝光像是流星般飞出,像是闪电一样闪过,落在了大蛇头颅上。
看不到芒影中有人影,看不到芒影中有凶器,只看到炽盛的芒影闪亮刺人眼睛,只听到噗嗤噗嗤的声响响起。
“噗嗤噗嗤……”
大蛇翻动着眼珠,头颅上喷射着血柱,身体开始软下去,像是烂泥一样砸向了湖面。
就在大蛇头颅砸到水面上的那一刻,蓝幽幽的芒影突然纵飞了起来。
砰哗啦啦……
大蛇头颅砸到湖面上,湖面上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湖水淹没了大蛇头颅,波滚的湖面翻涌着血水向四周扩散。
而芒影却落在湖面上的一棵芦苇上。
芒影光芒渐渐散去,露出人的身影。
是妖道,真的是他,这一点错不了。
但是怎么有两个妖道,一个妖道不是被大蛇吐到腹中去了,被大蛇吃了吗?
这个妖道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此时这个妖道站在芦苇梢上,背负着双手,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鲜血浸染波浪滚滚的湖面。
空中散开的血雾轻飘飘地打在湖面上,鲜血浸染的湖面上顿时被打出点点水坑,血花四处飞溅,飞溅到芦苇杆上,飞到芦苇中的黑暗里,也再次飞溅到湖面上,与翻涌的血水融合。
深厚的声音响起:“贫道若不是引你到此处,用幻术分身击杀你,杀你恐怕要废些周折。”妖道承认,他使了幻术分身。
可若不如此,他真的没把握杀了大蛇。
很明显,这大蛇至少修炼了千年,若是不用些计谋,要击杀有千年道行的大蛇,恐怕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可如今,大蛇死了,被妖道杀死了,这也证明妖道当初的谋划并没有错。
默默地看了渐渐平静的湖面一会儿后妖道纵起身,连续在芦苇梢头上落了几次,就隐没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粗糙的手沾满了鲜血,血从指尖滑落到匕首刀身上,和匕首上的血融汇着滴落。
一滴滴的血滴落在地上的青草草叶上。
青草被染成血色,但是看不到血色,被黑暗的夜色遮掩,被黑暗染成了黑色。
妖道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夜色即将消逝,天地静籁无声,天地间仿佛有无尽的寂寞。
悬浮在夜空中的纸扎女人幻影悬空平躺着,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幽灵,而她怀中正是一个孩子的影像。
纸扎女人的息还未走,看她沉沉的睡姿,她还需要一些时候。
夜色难掩妖道的孤寂,孤寂的身影,孤独的人,就在窝棚门口前站立好久。
直到夜幕生出了淡淡的乌云,直到忧伤的乌云轻轻抚过圆盘似的月亮,妖道才转身走进了窝棚。
他坐在青妖身边,缓缓将青妖搂抱在怀中,然后将手中的大蛇内丹送入青妖的嘴中。
接着,他放下青妖,转身走到窝棚口,盘坐下来低垂着头,拿着匕首将地面上的青草一一清除干净,裸露出地面来。
地面与天空的黑幕一般的黑,月光铺散在地面上,只有少许地上散落的石头子反射着点点朦朦胧胧的光。
石头子反射出来的光有些冷,冷的如同妖道受伤的心一样冷,冷的如同雨后的空气一样的冷,但是却赶不走妖道内心深处的寂寞。
他拿着匕首,拿着滴落鲜血的匕首,轻轻地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副图画。
这是一个女人的图画,这个女人似曾相识,画面上每一处线条,每一副画面都很生动,像是要活过来,像是被赋予了生命。
只因为妖道没有忘记当初的誓言,只因为妖道心里还有她,所以这地面上画的拿着竹笛子的女人——是青儿。
妖道神情专注在画上,手上的匕首在动,手每动一下,锋利的匕首刀锋就会在地上画出青儿的裙摆,青儿的身子。
直到画面上所有的石头子都被刀锋拨开,直到乌云再次遮挡住月光。
只有悬浮在夜空中纸扎女人虚影发散出的光亮,照耀着窝棚门口时,他才画完了画。
画中青儿的眼神似乎要流转,芊芊素手上拿着的竹笛子似乎不堪其重,随时都有可能从青儿手指间滑落。
不过青儿的眼神却是忧伤的,暗淡的眼眸子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凄苦。
凝视着青儿的眼睛,似乎已经凝视到了她的内心,青儿也许很爱很爱妖道,妖道心里似乎有说不出的苦痛。
他凝视青儿的眼神,嘴角在抽搐着,眼中已饱含着泪花。
他爱着画中的女人,兴许画中的女人也爱着他,因为爱,所以爱,他们才有了心与心之间的交融,灵魂的交融。
此时他的灵魂似溜走了,溜到画中去了。
窝棚里突然闪现出强大的芒影,此时的青妖浑身闪耀耀眼的光芒。
他的身子也在快速地长大,长到七八岁孩子身子高矮才停下。
似乎难以忍受大蛇内丹强大的能量,与此同时他在窝棚中翻滚着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妖道漠视了青妖,漠视了漆黑的夜色,只是深情地看着地面上青儿的画像。
第二十六章 沼泽中的石塔
呻吟声越来越大,青妖的身体开始变化,蛇鳞从他脚趾开始逐渐蔓延到他脚脖上,然后又蔓延到他全身。
片刻后他的身体上已覆盖满了绿油油的蛇鳞。
唯独面孔上没有蛇鳞,但是在内丹的作用下,他面孔上的尸斑却消失了。
并且他的面孔不再像是婴儿,是一张较之以前更成熟的面容。
圆润的额头,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挺直的鼻梁显得脸形消瘦,淡化了胖嘟嘟而红润的,像是被红霞浸染般的圆脸蛋。
他还在呻吟着,而且呻吟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到痛楚,平躺在窝棚里,直勾勾地看着窝棚顶上。
而他身上的芒影渐渐褪去,显露出头发来。他头发乱蓬蓬的,黑黝黝的,像是一堆乱草。
这那里还是青妖,这那里还是那个婴儿,此时的青妖已长到八九岁孩子模样,面孔虽然还稚嫩,但是却再也不是那张长满尸斑的婴儿脸。
不过他的眼神却开始变得涣散,显然耗尽了体力,暗淡的眼神里仿佛有无尽的空虚。
躺了许久,窝棚外的天色渐亮的时候,他爬到妖道的身边,像是一只四肢着地的大狗,上下打量着坐在窝棚口的妖道。
妖道面孔上没有表情,像是往常一样木讷,眼珠发直死死盯在地面上的画上。
夜幕散了,漆黑的天空也不再黑,在东边天际乍现的曙光中,几朵淡淡的乌云轻轻地飘移着。
东边天际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像是发光的圆盘,晃耀着东边天际上的朝霞,映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彩出来。
晨曦照射进窝棚,妖道和青妖仿佛沐浴在晨曦里。
芦苇空地上空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缓缓向湖面飘去,阴影半遮住窝棚门口前地面的画。
妖道仰头看向天空,看到纸扎女人的息飘荡着飞走。
他站起身仰望着渐渐远去的纸扎女人背影说道:“妖儿跟我来。”说完拉起青妖的手,带着青妖纵身追逐过去。
纸扎女人的芒影越来越快,快到最后就像是在白昼中闪亮的炙热的光。
在后面追逐的妖道和青妖被甩开有一段距离,妖道见此从怀中掏出一道符纸,双指揉搓时生出火焰,点燃了符纸,之后又甩出燃烧的符纸。
空中划出一道火影,妖道纵身一跃就到了火影中。
火焰突然大了起来,大到像是光球。
然后这团火焰窜了出去,追随在纸扎女人虚影之后。
此时湖面上空,纸扎女人虚影在前头飞,妖道和青妖所处的火影在后头追。
一前一后就像是两团互相追逐的流星。
湖面渐渐渺小,芦苇荡在最后只成了模糊的影像,而东边天际的太阳似乎越来越大了,仿佛近在咫尺,垂手可得。
纸扎女人虚影进入森林,而妖道和青妖所在的火团也进入到森林。
片刻后山峰顶上窜出两团芒影,随即又顺着山势消失在山凹里。
从清晨到中午,又从中午到夜晚,两团芒影在层峦起伏的山脉间追逐,直到深夜时分纸扎女人的虚影才慢下来。
它虚幻缥缈而缓慢地向前方石桥飘荡去。
此处环境透露着无比的恐怖和阴森。
方圆百里都是腾腾冒着热气的沼泽,在沼泽中间地带,一座被白雾缭绕着的闪耀着幽幽白光的石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石塔正门前的石桥是连接石塔和四周森林唯一的纽带。
妖道和青妖所在的火团悬停在石桥桥头。
妖道虚幻的面孔从火团中浮现出来。他流转了下眼珠,打量下四周,目光最后盯在纸扎女人虚幻的背影里。
天是黑的,夜是黑的,像是从一个深渊走向了另一个深渊,只有黑幽幽的黑暗,独孤的人,独孤的身影,却不在孤独的街口,只在汉白玉石桥桥头上空。
火团中浮现的面容浮现后立马就消失。
火团随之散去,妖道和青妖的身子缓缓地落下。
此时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已飘到石桥中央。
她的身姿是如此的轻盈,轻盈得像是柳絮,双脚轻轻点在石桥洁白的桥面上,身子就飞起来,飞到空中。
没看到她迈开腿,也没看到她迈开脚,只看到轻盈的光影闪了一下,她就飘向前方。
洁白的石桥,狭窄的桥路,石桥上只有一个身影——纸扎女人的幻影。
时间似乎已经凝固,凝固在黑夜里,凝固在阴森恐怖的沼泽里,唯有纸扎女人的幻影在快速地飘荡着。
沼泽静悄悄的,石塔巍峨,沼泽和石塔,还有石桥像是被黑暗笼罩的画,纸扎女人的虚影就是这画中恐怖的元素。
妖道拉住青妖的手,紧张的气息蔓延而出。
他的手在轻轻地抖,他的心脏已跳动的很快,快到要跳出了胸膛。
恍惚间,他看到丢失孩子的女人和男人愁苦的面容,恍惚间,他看到纸扎女人目视孩子时邪魅的眼神。
然后视线里纸扎女人虚幻的身影开始清晰,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已到了石桥中间。
他攥紧了拳头,虽然拳头只是黑暗中模糊的影像,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到拳头在抖动,在咯吱咯吱的响。
朦胧的月光洒在妖道的脸上,掩没不了妖道面部的沧桑,他眼角上的鱼尾纹印刻的很深很深,像是岁月留给他的礼物,像是印刻着曾经的苦难。
他眯起眼,眼中的深邃更加幽深。
沉厚的声音响起:“妖儿与我一起走。”妖道目视着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
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像是风吹拂铃铛的声音。
“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死,我也死。”稚嫩的小脸仰着,天真无邪的目光里充斥着天真。
青妖是真诚的,在他的人生轨迹中,他应该是山间荒野中的一缕亡魂。
而现在——他——活着——活的好好的。
他感谢面前的这个道士,感谢他给了他一次生命。
妖道的面容没有因为青妖的话而发生变化,如同以往一样木讷,刻板的面孔像是木雕,像是一副劣质的画面。
“我不想你死,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比山川日月活得更久、更长。”突然将眼睛睁得老大,眼中足以倒影出纸扎女人全部虚幻的背影。
青妖眼中饱含着泪花,嘴角抽搐。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深情地仰头看着妖道的侧脸。
沉默了一会儿,妖道突然抓紧青妖的手,纵身跃到石桥上。
一朵乌云拂过圆月,漆黑的夜色更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黑到模糊了天地,模糊了天地的边际。
石桥上看不到妖道,也看不到青妖,只有黑暗,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
纸扎女人虚影已飘飞到石塔门口。
眨眼后像是薄纱一般的乌云轻轻拂过夜幕中的月亮,像是轻轻褪去黑纱裙,露出洁白无瑕肌肤的少女。
黑夜稍微亮起,石桥上的妖道和青妖正落在石桥中间。
第二十七章 妖仆
朦胧的光影从石塔门口照射出来,笼罩在纸扎女人的身上,纸扎女人虚幻的影像,像是要融入到光影中,如同一层薄薄的纱飘荡着。
妖道没有动,眼神游离在石塔上。
高耸而如佛塔的石塔直插黑色夜幕。
在每一层塔上飞檐上的绿瓦熠熠生辉。
窗口中都透露着幽幽的白芒。
看不到塔尖,塔尖隐没在夜幕中,几朵淡淡的乌云缭绕在塔的上方。
“恩公,”青妖看着沼泽说,“那是什么?”
妖道扭头看着青妖,目光在青妖面孔和举着的手间游离,最后看向青妖的手。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这手根本就不是人手,但是他确实是人的手。
胖乎乎,绿油油蛇鳞覆盖的小手上,蛇鳞反射着月光,光芒清清冷冷。
纤细的手指指着石桥边上的沼泽。
沼泽中冒着气泡,气泡中散着光影,光影似鬼火,似幽幽的淡芒。
只片刻,石桥下的沼泽中就冒出一颗黑不溜秋,流淌着泥浆的头来。
随即一个黑不溜秋的黑手便从泥浆中探出,挥手抹了一下流淌着泥浆的面孔。
面孔干净了,却也更加的恐怖了。
这是一张没有眼睛,没有嘴的散发着淡淡芒影的面孔。
面孔中间一个光影似的蒜头鼻似乎在嗅闻着什么。
“是妖仆。”妖道淡淡地说。
他承认一旦看到妖仆,那么这石塔中定然会有妖怪。
妖仆是什么?在青妖的这颗停留在婴儿智力的脑海里无法理解妖仆两个字的含义。
他扭头看着妖道焦黄的面颊,满脸的狐疑。
“妖……”
青妖的话只说了开头,便被妖道打断。
“来不及解释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着沼泽,“妖儿,看,那是什么?”
青妖稚嫩的小脸顺着妖道的手指看去。
他怕了,他真的怕,双腿不断地哆嗦,下体中腥臭的尿液像是失去了控制,从他小便便中流淌出来,正顺着他蛇鳞双腿流淌到石桥上。
很快在他蛇鳞双脚间便有了一汪尿泡了。
尿泡亮晶晶的,闪闪亮亮的,波光粼粼的,好似镶嵌在石桥上的宝石。
石桥旁的沼泽地带里,一个个带着若隐若现的骷髅头从泥浆中飞出。
它们盘旋在沼泽上方片刻忽然就向着石桥冲飞而来。
青妖虽已是八九岁少年的身姿,但是他什么都不会,根本就啥也不是,看到气势汹汹飞来的魂魄,只觉得天旋地转,砰地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妖道的眼中,难得多了些神色,他诧异地看着躺在石桥上的青妖,张开嘴想嘟囔什么,可话似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那个石桥旁沼泽中只有蒜头鼻子的妖仆从泥浆中捡回了眼珠和嘴巴,填补完了面容,晃晃悠悠地扎入泥浆中,鼓足了吸光了附近的泥浆。
然后猛然抬头,张开嘴就向着昏死过去,已尿了裤裆的青妖喷射过去。
噼里啪啦,泥浆浇筑在青妖的身体上,在瞬间里就将青妖掩盖住了。
妖仆甩头,那还未喷完的泥浆突然缩回到他口中,然后他一头扎入泥浆中没了踪影。
石桥上只剩下妖道,只有妖道一人,而青妖却妖仆捕捉去了。
青妖说什么来着?你死我就死,这话没说多长时间,话音的温度并没有散去,但是青妖却真就做不到这一点,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事实。
话铿锵有力,但是行为与话语间却有极大的反差,他双腿哆嗦,尿了裤裆。
不仅如此,还昏死了过去,像是一头死猪一样昏死了过去。
他让人爱,也让人恨,恨的理由有千万,只有一个理由最招人恨。这其中的原委也不难道来。
最让人恨的理由,是怒其不争;
爱他的理由也有很多,甚至多到数不过来,例如,青妖死而复生,再例如,他仅仅是一个婴儿变化而来……
林林种种,像是一副生动的画面,让人舍不得这个孩子,也舍不得抛弃他。
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幕,多多少少都参杂了戏谑、荒诞、荒唐、怪诞……
一个浑身蛇鳞的,近乎半人半妖的孩子,能量应该很大,大到恐怖。
事与愿违,这个孩子却是一个十足的弱鸡,弱到令人大跌眼镜,弱到爆表……
他也算是个半妖,见了同样为妖的妖仆,本应大大出手,大战一场,但是他却怂包了,像是一个小傻瓜一样倒下去了。
他先尿了裤裆,然后双腿哆嗦,紧接着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晕倒了,成了任人宰割的道具人了。
这样的弱鸡,真的能战斗吗?
这样弱鸡的誓言能让人相信吗?
青妖的能力让人怀疑。
但是他遭遇如此惨境,妖道又不能够坐视不理。
青妖是妖道救回来的孩子,也是倾注真情的孩子。青妖的名字中有青儿和妖道的影子,妖道不能舍弃他,也不能让青妖就这么地走了。
妖道付出了真心,灌注给了青妖灵魂,给予了厚望。
可是真的已来不及——事情发展的太快,快到令人炫目,快到目不暇接。
石桥两边沼泽中飞出的亡灵已冲到他近前。
数不清的亡灵,同样身为妖仆的亡灵,从虚幻的影像中浮现出骷髅头,探出一双双虚幻的鬼手向着妖道扑击。
妖道的眼睛已开始花了,炫目的光影不断地在他瞳孔上闪过,他警戒地看着四周,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着。
一个亡灵,又一个亡灵……亡灵们交叉闪现,又分错开向着妖道扑来。
他能感受到心跳,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差不多要跳出了胸膛外了。
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他转着身子,看着亡灵,瞳孔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两个黑点瞳。
不能不出手,现在必须要出手,已顾不得那个尿裤裆,双腿哆嗦的青妖。
只因为亡灵太多、动作太快。
他必须比亡灵还快,比亡灵的手段更狠辣,不然他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
妖道眉头稀罕地耸动一下,眼神露出冷冷地狠厉,环顾四周后,身子突然暴起拍出双掌。
两道炫舞的火龙从他掌心中飞出,将挡在他身前的亡灵烧成了灰烬。
之后他的身子却没有停下,冲飞到数丈的高空,远远甩开石桥上的亡灵。
第二十八章 誓言能实现吗?
越来越高,仿佛要冲破出夜幕中,那皎洁的月亮,那璀璨的星斗,仿佛垂手可得,仿佛近在咫尺。
夜幕仿佛被点亮,被一束磅礴的光束撕裂,璀璨的光影快速散开。
夜已不再黑,黑黑的夜空瞬间通明。
就在冲飞到极限后妖道的身子才向石桥坠回。
他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流星,他手掌上的火焰越来越炙热……在最后竟笼罩住妖道的身子。
夜空中已没了妖道,更也没了妖道的身影,只有流星快速地坠落。
石桥上的亡灵突然停下来,从芒影中浮现出骷髅头,仰望着极速坠落的妖道。
他是那么的快,快的让人心惊,他是那么的强大,强大到压迫出强大的气浪。
人在空中,压迫出的气浪,已滚滚而来。
现在没有亡灵会记得刚才戏谑的一幕,也没有亡灵记得被妖仆吃掉的青妖。
虽然青妖是滑稽的,虽然青妖是恨人的……临敌之前,他尿了裤裆,先被吓昏过去,但是此时的亡灵只知道这位道人,更强大,更恐怖。
砰地一声,气浪冲压到石桥上发出剧烈的响声,强大的冲击波将亡灵掀翻到空中。
然后,那夜空中的火球随即而至,就在亡灵中间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强大的气浪,裹挟着滔天的火焰,像是火烧云般横空冲散,在瞬间里将所有的亡灵覆盖,灼烧所有的亡灵。
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从冲散的火云中极速坠落,眨眼便坠落到石桥上。
环顾四周,四周已没了刚才的情景——
沼泽中已不再腾腾冒着气泡和雾气。
石塔门前不见了纸扎女人的息。
一个泥不溜秋的,淌着泥浆,大腹便便的泥人从沼泽岸边爬了出来,很快上了岸,向着石塔门口跑过去。
他一边跑一边飞溅着泥浆,泥浆溅落到草地上,草叶就被砸在了地上,黑泥浆痕迹就在草地上连成了片儿。
泥浆痕迹快要到石塔门口,大腹便便的泥人也要进入到石塔的门口。
环顾四周后只凝视了泥人挺着的大肚子,妖道就皱起了眉头。
他承认,青妖实在太弱鸡,简直弱到爆表。
即便吃了大蛇内丹,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刚才的一幕还在妖道脑海回放着——
青妖双腿哆嗦,尿了裤裆,然后像是一头死猪一样昏死过去。
就这样弱到爆表,半人半妖的小妖儿还说什么,你死我就死,可现在的妖道活得好好的,不但没死,还团灭了亡灵,但是青妖却成了妖仆的腹中餐了……
这——也太——荒唐怪诞——了点儿。
那一句你死我就死的誓言还能够实现了么?
暗自叹息一声,妖道纵身向石塔门口而去。
石桥两边的沼泽像是超掠过的画面,妖道纵跃得越快,沼泽画面越是模糊的影儿。
就在临近石桥桥头时,突然从石桥桥面上伸出一双幽影的双手出来。
幽影中的鬼手很小巧,不像是人类的手,像是灵长类动物的手。
手虽小,但是却很灵巧,手一伸出石桥桥面,五指便张开,在探出手臂的支持下,抓住了空中妖道的双脚。
大腹便便的泥人跑进了石塔中。
妖道很焦急,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因为那个不争气的青妖此时就在泥人的腹中。
他迈开腿,但是这腿已不由得他控制,就在迈腿之际,他的身子却倒在石桥桥面上。
幽幽的光影,幽幽的鬼手,鬼手带着光影按在桥面上,只是用了一点力气,一个矮小且瘦骨嶙峋,长相丑陋,只穿着裤衩的魂魄就飘了出来。
他不能算是灵长类,也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更像是一个怪物。
在他消瘦而狭长的面容上,长着奇特的五官。
眼睛似要鼓冒出来,两个极大的眼球,像是硬生生镶嵌在眼中的玻璃球。眼瞳像是挤压了眼白,眼白几乎就在眼中的边缘,而眼瞳却是极大。
没有眉毛,眉骨上只有焦灼黑糊的痕迹,就像是被烧灼过似的。
挺直的鼻梁显得消瘦而狭长的脸更消瘦,更狭长。
嘴部的轮廓有点像是雷公嘴,是凸出的,也有点像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香肠嘴,嘴皮薄,嘴部轮廓凸起。
耳朵是尖的,尖尖的耳朵尖儿上长着黑黝黝的毛。
他的头发也很奇怪,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头顶没有头发,是秃顶的,头部四周的头发也不是很浓密,像是稀稀疏疏,乱蓬蓬的草。
他是什么鬼,算是什么种类的魂魄呢?
脑袋很大,瘦骨嶙峋且矮小的身子仿佛支撑不住脑袋,身上皮包着骨头,骨头似乎要从皮中支棱出来,可以看到完整的骨架。
手是小的,脚却很大,手和脚放在一处观察反差极大——脚是成年男人的脚,脚背上长着浓密的黑毛;而手却是孩子的手,虽形如枯槁,但却很小巧。
跌倒后妖道翻身到空中,在空中翻滚了一周,落回到桥头的地面上。
注视在桥头上的怪物,他惊诧地说道:“原来是十八层地狱的阴差,你怎么……”
话音未落,这阴差挥出手,手中凭空多了一条幽幽光影似的长铁链向着妖道打来。
幽影光链太快,快到令人反应不过来,快到只在夜空中一闪,便捆住妖道。
尖锐刺耳,像是秋蝉哀鸣的声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我身为阴差,也想到阳间快活,有了钱财,这阳间夜晚的孤魂野鬼岂不让我销魂?”
阴差目视妖道的神情很得意忘形,从眼眶中凸起出来的眼珠在美滋滋地流转。
十八层地狱阴差的恶名人尽皆知,那在阳间亡故的亡魂,若是在阳间做恶,死后必然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下油锅烹炸、火烧、捆绑在架子上活剐,这都是少不了的酷刑。
如今这十八层地狱的阴差出现在这里,祸害好人,手段也必然毒辣。
阴差幽幽的光影,瘦骨嶙峋的身子映入妖道眼眸中,像是鬼火闪耀,也像是寒芒渗入到他的眼瞳里面。
不过这次,他没有害怕,表现得淡定。
他的目光冷漠地数次流转在十八层地狱阴差的面容上和捆绑在自己身上的铁链上,仿佛毫不在意身上的铁链和面前的阴差。
当他的目光最后定在十八层地狱阴差丑陋的面容上时,他的身上突然冒出一团烈火出来。
火势甚大,在瞬间里就成了火球,妖道在火中却岿然不动,仿佛这火烧不到他,仿佛这火与他无关。
透过火光看去,只有模糊的人影在火中,在火中如同泥塑般不动。
第二十九章 大英雄
光影似的铁链被火焰灼烧成碎片纷纷掉落。
眼前的景物发生的太快,让十八层地狱的阴差措手不及,他看着手中的铁链砸落在地上,眼中露出无比的惊惧。
突然从火球中飘出一个雾影出来。
转瞬边飘到十八层地狱阴差的面前。
熟悉的雾影,熟悉的身法,从火球中飘荡出的雾影正是青儿的魂魄。
她环绕着十八层地狱的阴差飘着。
十八层地狱的阴差是要出手吗?
他的眼神在青儿魂魄上流转,他的手握成拳头。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人费解——
他跪倒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口口声声地说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小的,这就回阴曹地府老老实实做我的阴差,再也不贪恋阳间的荣华富贵。”
这——这就是——十八层地狱的阴差,刚才还牛逼地挥着铁链,此时却像是一条爬附在地面上求饶的狗。
不过即便十八层地狱的阴差是狗,也要比青妖强点,青妖的事儿铁定翻不了身,根本就不可能翻身,见了妖物肯定昏倒,成为待宰的羔羊。
这十八层地狱的阴差好了些,依仗捆魂链敢于出手,捆魂链被烧毁,他嘛见好就收……当然就会跪地磕头求饶。
是吗?见好就收,跪地磕头……对得起阴差的名头,对得起阴差的形象吗?
他可是挺牛逼的,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样貌奇特,手拿着捆魂链……吓人,真吓人。
妖道懵逼了,他可是要大大出手的,此时的火焰笼罩在他身体周遭。
青儿魂魄飘荡在阴差的身边。
阴差目光流转两人后身子就沉入到石桥桥面中去了。
阴差真的走了,这假不了,桥面上没了阴差,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桥面。
妖道身上的火焰渐渐的熄灭,他的目光却注视在青儿魂魄上。
青儿的魂魄向他飘来。
妖道呆板的面容稀罕地有了表情。
他的眼睛不像以前一样暗淡和浑浊,他的眼中闪烁着泪花,绽放着深情。
青儿的魂魄飞到妖道面前,伸出雾影似的手轻轻抚在妖道的面颊上。
妖道情绪失控了,彻底地失控了,他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青儿,”哭时声嘶力竭地嚎,“妖道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青儿摆了摆手,然后身影一闪就进入到妖道体内。
又剩下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人,孤独的人,孤独哭泣着的人,跪倒在地上,已泣不成声,如同泪人。
远处近处只有妖道的哭声,除此外就没有其他的声音,哭声打破了寂静的夜,持续了好久后才停了。
妖道跪趴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的青草。
青草上沾染满了妖道的泪水。
看了沾染满泪水的青草好一会儿后他甩开袍袖擦干泪水,然后向着石塔走去。
石塔门口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从石塔门内照射出来的光影铺洒在草地上。
走到石塔门口,妖道的身影映显在草上,光影斑驳的草像是被乌云遮挡,从此看不到草,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他的人没到石塔中,但是脚步声却传到了石塔中。
“英雄,大英雄,快点进来呀!”
石塔内传来尖锐而稚嫩的声音。
妖道愣住……怎么这石塔中还有人,刚才爆炸声,打斗声,他没听见,人没走?
站立在门口,目光流转在石塔内。
这一层的石塔也没什么,摆设了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几把椅子,一个从房梁上悬下来的被黑布遮住的鸟笼子,除此外,就没什么了。
那个尖锐而稚嫩的声音,只说了几句大英雄,就随着脚步声停止而停下来。
可这——又不不由得妖道猜测……大英雄,谁是大英雄,难道这石塔中有大英雄,不然怎么有人口口声声称大英雄。
鉴于石塔内有人说话,妖道怕惊着他,干脆就从怀中掏出一道符纸出来。
他两根手指捏着符纸,只是轻微抖动下手,在他手指间便腾腾燃烧起火焰来。与此同时,他瞅着符纸念叨着什么。
符纸在瞬间里被烧成灰烬,散落到妖道面前的地面上。
妖道迈开一步,踩踏在符纸灰烬上。
符纸灰烬腾地聚集成一朵飘忽的乌云,很快将妖道的脚和双腿覆盖住了。
然后乌云载着妖道,差不多贴着地面向石塔中飞去。
没了脚步声,就没了尖锐而稚嫩大英雄的话语声。
石塔一层变得静悄悄的,只有被波动起的尘糜簇拥在乌云四周沉浮着。
妖道并不放心,并没有驾驭着乌云去楼梯,只是驾驭着乌云在石塔一层中来回游荡,怕这一层石塔中有地下暗室。
即便贴着墙,驾驭乌云在石塔中游荡,他也没再听到那个稚嫩而尖锐的声音。
那个不争气的青妖还在泥人的腹中。
想起青妖,妖道的心就咯噔一下。
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就是十足的废物,吃了大蛇内丹,不发飙,到成了任人宰割的弱鸡,这这成何体统?
还尿裤裆吗?
他暗自叹息一声,可实在又无奈,谁让他没长眼,偏偏收了这么个玩意儿。
按照常理本不应该如此,青妖夭折过,性情应该变得暴戾,可事实却是,他不但没有变得暴戾,反而变得越加的胆小懦弱……敌人一到,像死猪一样昏死倒下去了。
这绝对错不了,肯定错不了,这是妖道亲眼所见。
收了,就收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后悔药没处买去,吃了亏,只能认栽了。
况且大蛇内丹又给了青妖。现如今想反悔,恐怕也难上加难,不容易。
既然这里发现不了什么,干脆就上石塔二楼,寻掳掠走孩子的妖孽。
妖道脑子已然乱了,但是此行的目的却并没有忘记,虽恨青妖不争气,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如此了。
他驾驭着乌云,茫然地看着摇曳烛影晃耀的木楼梯斑驳的影像,正要飞向木楼梯口,破烂的长袍却剐蹭到灰尘布满的桌角上。
砰嗞。
桌子被长袍带动,偏离原有的位置一点,桌面上的尘埃随之扬起,像是雾,像是尘糜,又像是烛影中的浮尘。
尖锐而稚嫩的声音:
“大英雄大英雄大英雄……”
石塔一层确实有人,这人就应该在石塔一层中,这面积不大的石塔中有人,一眼就能看得到,可此时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影?
妖道眼神游离在石塔中,石塔中的景物尽收眼底,但是却看不到什么人。
第三十章 熊蜂精
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随着长袍剐蹭桌角的声音停止而停下来。石塔一层又恢复到死寂。
像死了一般死寂,石塔中没有一点声音。
目光游离在石塔,妖道的粗糙的手轻轻拍在桌面上。
啪啪地声响响起。
那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大英雄大英雄……”
闻声看去,这尖锐而刺耳的声音正是从蒙着黑布的鸟笼子里传来。
妖道驾驭着乌云,向蒙着黑布的鸟笼子飘去,很快便停在鸟笼前。
鸟笼被黑布蒙着,根本就看不到具体形象,只能看到圆滚滚的外形。
就在鸟笼后的墙壁上,一盏挂在墙壁上的油灯,摇曳着灯芯在闪烁着。
灯影忽闪,地面上的阴影也随之摇动。
妖道将黑布扯下,鸟笼赫然出现在面前。
这鸟笼很奇特,不同一般的鸟笼子。整个细若织网的鸟笼都是用铁丝做成的。
鸟笼里面竟然是一只熊蜂。
怎么熊蜂吗?刚才说话的就是一只熊蜂,不是八哥,不是大疯子?
这不是很臭屁的一幕吗?这就是臭屁的一幕。熊蜂也会说话了,那么这天下所有的昆虫不应该都会说话,会跳舞,会开玩笑了吗?
纵使在外人眼中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熊蜂会惊讶,但是妖道却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像是以往一样面部上没有什么表情,呆板的面部上只有岁月留下的沧桑。
“你就是打跑外面妖仆的大英雄?”
熊蜂震动翅膀飞到密如织网的铁丝边上,透过铁丝网缝隙看着妖道问。
顿了顿,妖道说道:“贫道是打跑了它们。”虽回答了熊蜂,但是他的眼神却在熊蜂身上和面孔上流转着。
熊蜂一般在寒冷地带生活,很少能在亚热带和热带看到这种昆虫,另外熊蜂的外貌也是萌萌哒哒的。
它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很大,大到几乎占据整张面孔的一半,嘴是尖刺形状的。
一双触角毛茸茸的,就像是两根天线。
身上嘛毛茸茸的,一对灰色的翅膀是半透明的。
“你是妖精?”妖道紧接着问道。
顿了顿,熊蜂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震动翅膀在笼子里飞起来。
它的翅膀上洒着金灿灿的金纸,只一会儿就将密如织网的笼子底下铺了一层金色。
原来能制造金纸片,是宝物乖乖……老天爷,这样的宝贝谁不想得到呢?
油嘴滑舌的无赖见了,要胡说八道,欺骗小乖乖回家洒金纸;伪君子见了,却也装不下去了,也要放了几个响屁,溜须拍马起来,熏人的铜臭味和臭脚丫子味儿就别提了……这可是会制造纸片的妖精耶!
谁得到他,谁就是大富翁了耶!
这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穷人,就是不缺欲壑难填的伪善人。
世间百态本就奇形怪胎,但是妖道心中更多的是愧疚,对青儿的愧疚。
熊蜂飞到密如织网的铁丝网上,抓牢铁丝网,透过铁丝网缝隙看着妖道说道:“我是妖精,我会洒金纸。”
说着熊蜂萌萌哒哒的不知道有多可爱,不知道又会让多少人心疼。
它眨着眼,眼中绽放着渴望的精光,毛茸茸头顶上的两根触角像是在跳舞,左摆一下右弹一下。
顿了顿,它又说:“你能救我出去吗?”
我要我要救那不争气的青妖,现在没空儿……妖道委屈,什么事儿都让他摊上了,死了爱人,又收了尿裤裆的青妖,现在连眼前的熊蜂精都救不了。
它可是会洒金纸。金纸耶!有了金纸,这一辈子吃喝都不用在愁了耶!
很无奈,谁让妖道摊上事儿了呢!
他摇了摇头,面部依然呆板,但是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了楼梯口。
石塔一层墙壁上的油灯灯火摇曳,火影迷离,楼梯口在火影中忽明忽暗。
楼梯扶手和楼梯板上一连串的泥浆痕迹,足以说明泥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上了楼梯。
熊蜂精急了,焦灼的眼神里充斥着乞怜。
透过铁丝网缝隙,看着妖道说道:“道人,你今天若是救了我,我就认你做主人。以后天天洒金纸给你。”
妖道没有理会熊蜂精,驾驭着乌云到了楼梯口,正要往楼梯上飘去。
尖锐而稚嫩的声音响起。
“大英雄大英雄大英雄……”
幽暗的楼口,孤独的身影,孤独的身影就停在幽暗的楼梯口前,妖道没有回头。
但是熊蜂精却很臭屁:“你要救了我,我不光给你当仆人,还可以给你带路。”
带路吗?现在正好缺一个带路党。
妖道回头看着铁笼子里的熊蜂精。
它一对黑黝黝,像是灯泡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说话,仿佛很期盼。
“你知道那些孩子被囚禁在哪儿?”
当然那些孩子包括青妖,青妖也是孩子。
熊蜂精说:“当然知道。”
妖道回到铁笼子前,细细打量铁笼子,铁笼子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有一个小门,只要打开小门,就能放出熊蜂精。
他伸手触碰到小门,然后就停下,看着熊蜂精说道:“你刚才说的算数?”
谁都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个能洒金纸的存在,那可是了不起的。
金纸,有了金纸,就意味着有了钱。
另外,多了一仆人可就多了一个帮手。
两者相加,相当于两利相全取其重,但是妖道却都想要。
熊蜂精滚动了下眼珠,那几乎占据整张面孔一半的眼睛,在滚动时萌萌哒哒的,很纯情,很招人喜爱……当然这种喜爱只是精神层面的,不是肉体层面的。
它实在太小,仅仅是精神层面的就够用了。
“算数算数,当然算数……”
熊蜂精忙不迭地说了一连串的数算,这让人产生了联想,它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急于摆脱这里?
妖道没时间考虑熊蜂精遭受过什么蹂躏,因为现在那个尿裤裆的青妖被抓走了,他可是倾注了不少的心血。
先是挖坟盗墓,然后又还阳,再然后又机缘巧合喂食大蛇内丹给青妖。
一切看似美好,一切看似正常,但是一切又都不美好,又都不正常,青妖太怂包,见了妖仆就尿裤裆。
打脸?丢人?
这事儿不能说,说了太没面子,他倾注了心血,可换来的却是一胆小鬼,小怂包……让人笑掉大牙。
他耸动一下喉咙,欲哭无泪……憋屈。
但是手却未停下,打开了铁笼子门。
熊蜂精飞了出来,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尽情地扇动着翅膀绕着妖道飞,口中叫叫嚷嚷地说道:“老妖婆没在,我这就领主人去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