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山稚子
小镇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了。
清晨的山谷里处处是清淙的水声。氤氲的雾气自高处的山林蔓延飘落,将小镇变成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世界。
朦胧的雾气中偶尔会现出几个早起忙碌人儿的身影,但仿佛人们都不想破坏小镇的宁静,温柔了步子,宁静着。
“砰”“砰”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加入了水声。雾气被剧烈地搅动着,一个两人多高的巨大身影缓慢而沉重地行走在雾气之中。
迷雾中的人们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依旧安静地忙碌着。当那身影与一个居民擦肩而过时,雾气被带起的风吹散了,露出了那身影的面容。
那竟是一张**岁孩童的脸,那原是一个**岁的男孩。
男孩身形单薄瘦弱,背上却背着一人多高的柴薪,乍看上去像只搬运着比自己体量大几倍的食物的小蚂蚁,滑稽又可怜。
但当男孩扬起脸庞的那一刹那,宛若有明净的阳光穿透浓雾。
氤氲的雾气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晶莹明澈的露珠,而比露珠更明净的……是他的眼,黑白分明,宁静明亮。
这是一个干净的男孩。干净。这里的干净不只是仪表,更是一种气质。
“王伯,早啊!”男孩笑着,熟稔地和擦肩而过的那人打着招呼。
“早啊,叶子,今天又天没亮就起来砍柴啦。真是苦了你啦。”王伯停下脚步,看着身旁的男孩道。
“没办法,习惯了就好。”男孩咧嘴一笑,笑容灿烂。
“唉,得了这怪……唉,还好你这孩子心大。今年还要去参加学堂入试吗?”王伯宠溺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问道。
“是的,一会吃完早饭就去。”男孩低下头,小脑袋在王伯粗糙的手上蹭了蹭,乖巧地回道。
“那快回去吧。今年争取进学堂,虽说庄夫子脾气怪了点,对你们家也有些偏见,但夫子学问是
真的高,若能得他教导肯定大有收获。”王伯放开了男孩,朝他前面的路指了指,催促道。
“嗯,伯伯再见!”男孩向王伯挥了挥手,继续背着小山般的木材,一步一步走进雾里,巨大的身影划开雾气,像一只孤舟。
小镇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但彼此间相隔较远。所以男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半小时才到家。一个庭院里柴草堆得比屋顶还高的……家。
家很简陋,占地却很大。两间竹舍,剩下的就只有用一大片篱笆围起来的巨大庭院。人口极少的小镇就这点好处,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据说,家后面的那座小山峰都是他们家的,可惜不知为何被划入禁区,所以有也跟没有一样。
男孩把背后湿漉漉的柴火堆放在庭院柴草小山的一角,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关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怪响。他看了一眼右侧小屋还紧闭着的木门,自言自语了一声:“叔还没起。”
他放轻了步伐,轻轻推开了另一间竹舍的门,又忙碌起来。
不一会袅袅的饭香自竹舍里飘出,引得站在门外树窝上醒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起来。一轮亮丽的金日自树后缓缓升起,明媚的阳光驱散雨雾,在树下投下细碎明黄的光斑。
这是小镇最近难得的晴好天气。
男孩在庭院树下摆好木桌后又转身去拿餐具,两个瓷碗两双竹筷,就在男孩把早餐准备好的时候,右侧小屋的木门默契地发出一声清响。
门开了,阳光洒下,在一张眉目疏朗的脸。
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子,两鬓微霜,微仰着脸看着枝头的金日,眼睛半眯着,眼角拉出细长的皱纹,神情散淡。唯一亮眼的只有他的眉,极淡却又极直如剑。
“叔,吃饭啦。”男孩喊道。
“来了。”中年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摇了轮椅到木桌旁。男孩等男子拿起筷子这才坐下。
桌面
上的早餐还不错,弥漫着白雾与米香的白粥,金黄的煎蛋,一盘子青菜。但……大部分白粥是男子的,大部分青菜是男子的,全部鸡蛋都是男子的。属于男孩的只有半碗白粥和一条青菜。
男孩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吃得极仔细。而男人吃得很快,白粥、青菜很快见底,到男人停筷时男孩半碗粥还没喝完。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埋头仔细喝粥的男孩道:“你一会要去学堂试炼。”
他似是询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是的。”男孩抬起头,皱着眉:“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去夫子那里学习?”
“你为什么要去夫子那里学习?”男子反问。
“因为我不明白,而您又不可以告诉我。而您说过,夫子是知道最多的人。”男孩回道。
“因为夫子不会喜欢你。我告诉过你。岛上很乱,我们和他们都不一样。”男子回道。
“但我想试试。”男孩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眼神诚恳而明亮,“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
“去吧,你的事,你自己可以决定。”男子伸出手,很自然地为男孩拭去嘴角粘上的粥粒,又把桌子上剩下的半个煎蛋放到男孩碗里。
“这半年你都不曾出现过‘溢出’,今天又要参加试炼,多吃一点吧。”
“嗯。”男孩开心地一笑,重新低下头,把小脸埋进大大的碗里仔细地对付起碗里难得的鸡蛋。
庭院里话声沉寂下去,不远处村落人声渐响。男子坐在轮椅上沉默地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一片半黄的叶子自枝头脱落,慢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男子眼神微暖,四季温暖的小岛上树木新芽换旧叶。
又是一年春发。
小人儿初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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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里青溪
云雾初散的小镇清新怡人。细碎的阳光被地上青砖残留的积水折射着,映得小镇十分明亮。
男孩在小镇的街道上跑着,脚步微微溅起地上的雨水。
他跑过小镇爬满青苔的幽深古井,绕过小镇破败的小庙,穿过小镇悬钟的塔楼,仰头喊了一声“陶尧”见无应答又继续向前跑去。
小镇叫无名小镇,不是没有名字,而是就叫无名。
小镇很老,古井、破庙还有塔楼上那长满铜锈的大钟都在诉说着小镇经历的悠久岁月。或许就是因为小镇的古老,这座不大的小镇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许许多多繁琐的规矩。
比如小镇旁有好几座山是禁止所有人上山的,比如不允许向那口干枯的古井投任何东西,比如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所有的小镇居民在日欲落时便家家闭户安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细碎的风俗忌讳。但小镇的居民都早已习以为常。估计也只有孩子会多问一个为什么,然后被忙碌的父母心不在焉地搪塞一个答案。
“只有剑叔不会。叔从来不骗我,他只是不告诉我。唉…….”男孩想到这里很大人的叹了口气,“听说学堂里会教格物,会教体术还有最神奇的道术。去年夫子说我太小不让我参加,希望今年可以进。”
男孩暗暗为自己攥了攥拳头鼓劲,正准备加快脚步,突然一旁的林子里传来一群孩子的喧闹声。
“叫你跑,叫你还跑,以后还敢不敢?敢不敢?”一个尖锐刺耳的童音从树林里传出来。
男孩停住脚步,微微偏头。
“陶尧,就你还想上学堂?做梦吧你!”尖锐刺耳的童音继续响起。
男孩听到那个名字,原本圆圆可爱的脸庞忽而变得冷峻起来,直接快步朝旁边的林子走去。
林子里面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围着一个看上去有十四五岁的壮实少年拳打脚踢。壮实少年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也不讨饶,只是偶尔挨到几下比较重时发出几声呜呜地闷哼。
男孩直接快步闯到人群里也不说话,随手抓起一个还在打人的男孩直接往树丛里掼。另一个打人的男孩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也被丢进灌木丛里。其他孩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发一声喊惊惶失措地散开来。
“小怪物来了,小怪物来了。”
“叶明柯你个怪物!”
领头打人的一个男孩虽然散开了,却一边倒退着跑,一边还转过头来伸出手指点着两人唱道。
“西村有个小怪物,背柴如山大乌龟。东村有个大蠢物,没
娘疼啊爹不爱,打不还手只哼哼。”
他唱着唱着前面那些逃跑的孩子也都转过身来一边跑一边拍手唱。
男孩叶明柯绷着小脸走前几步做势捡地上的石头,前面那些孩子发一声哄,这次真的跑远了。
叶明柯回过头来,看见原本蜷缩在地上的陶尧已经坐起身了,他蹲下身去,举高了手拍了拍面前这个傻大个沾满草芥的的大脑袋,有些无奈地道:
“陶尧,你怎么又给李寅他们欺负了?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不行的,不行的。我打不过他们,而且我要是和他们打架,阿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陶尧挠了挠脑袋,憨憨地对叶明柯笑,“没事,我肉多,不疼。”
“不疼才怪,等回去到我家我给你我叔的药敷一下。”叶明柯翻了个白眼给他,“走吧,学堂入试要开始了。”
他伸出一只手,拉起了坐在地上的陶尧,陶尧起身看着他又是憨憨一笑,然后很自然地用一只手稳稳地把小小的叶明柯提到自己肩膀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向林外走去。
“陶尧,你今年学堂笔试过了吗?”叶明柯问。
“嗯嗯,过了,先生评了丙等。我把你给我的书都看了,也背了才能过的。谢谢你啊,明柯。”陶尧回答道。
“不用谢啦,不过你背了那么久居然只是丙等,有些可惜啊。不过不要灰心,进了学堂你可能就能变得更聪明了。”叶明柯摸了摸身侧陶尧的大脑袋。
“今年学堂的笔试明柯你考了几等啊?”陶尧问。
“今年我没考啦。因为我去年就过了笔试,还是甲上,可惜先生不让我上学。”明柯很是无奈地道。
“夫子为什么不让你上学啊?”陶尧好奇地问。
“村里的人和我剑叔都说是因为夫子不喜欢我们家。”
“而夫子的说法是,我还太小了,但我去年其实就满九岁可以上学堂了,所以具体来说是我看起来太瘦弱了,更具体来说……他觉得我太矮了。”叶明柯相当悲愤。
“不过,虽然我确实是去年孩子中最矮的那个。但是今年我已经长高了……一,厘,米!”明柯振奋起来,坐在陶尧肩膀上高高竖起一个手指,自豪地。
“呵呵。”。陶尧左手摸了摸大脑袋,憨憨地道,“我这两个月好像又长高了几厘米。”
“你闭嘴!”明柯恼羞成怒地赏了陶尧个脑崩。
“没事的,明柯,你跟我一样多吃点就能长高了。”陶尧道。
“问题是我不能吃太多东西啊。我要
是吃太多了,可能又要生病了。”明柯把右手放在陶尧的脑袋上,支颐着写满大大的烦恼的小小脸庞,深深地叹气。
今年入试的地点与往年大不一样,是在村外的一条小溪边。当两人赶到时,已经有十几个小孩和父母都在溪边等待。小孩子聚集成团嬉嬉闹闹,大人们则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侃大山,热闹得像集市一样。
陶尧肩上坐着明柯,走到人群里却有些不知所措。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大人带着,或者一群伙伴聚着,但他们两个没有父母,好像也没有朋友,孤零零地站着,与这个喧哗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们到那边去。”
叶明柯左右张望了一下,指了指前面的溪畔的一块大石头。
“嗯。”陶尧闷声应了一声,带着明柯走向那块大石头。
那是块一人多高长宽近两丈的巨石,巨大得像一面墙,绕过石头后迎面的是一片布满乱石的浅滩,带着清晨潮湿的凉气。
这里相较于不远处的喧嚣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叶明柯很满意这里,拍了拍陶尧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然后三步两跳地踏着浅滩里的石头玩。
“啪”
他踏上一块沾满青苔的圆石,一个重心不稳踩到浅水里,溅起了一个大水花,身体倾斜一晃的瞬间,他眼角余光好像看到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重新站稳认真看去,那是个坐在石头另一面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看着面前缓缓流动的青溪。
那是个安静的女孩。
明柯下意识地对打扰那份安静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仔细地,轻轻地跳过几块石头,来到女孩身边。
女孩依旧安静地看着溪水,好像没有注意到明柯的接近。明柯在女孩身边坐下,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向溪水。
“你是在看风的影子吗?”
一阵凉风自溪面吹来,拨动着碧绿如玉的溪水。溪面泛起细密的波纹,倒影在水中的人与树与天摇晃着变成潋滟的水光。
“不是的。”女孩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明柯。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她看着明柯的眼睛很漂亮,但像是弥漫着一层迷蒙的雾,朦朦胧胧的。
她说:“我觉得这条青溪好像水里的一个倒影,好像一个梦,仿佛风一吹,仿佛一睁开眼,它就会不见了。”
叶明柯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纤细的女孩,忽然觉得她静得美得也好像水中一个倒影,好像一个梦。
第三章 悄悄的乔乔
石头后面人群的喧哗声突然变大了,隐约间可以听到许多人在叫“夫子”。叶明柯站起身来爬到大石头上,果然看见是夫子和其他负责学堂入试的人过来了。
他转过身来蹲在石头上,望着下方的女孩。
“你也是来参加学堂入试的吗?”叶明柯问女孩。
女孩仰起脸看着叶明柯,点了点头。
“我叫叶明柯。”
蹲在石头上的男孩认真地看着女孩,眼睛清澈明亮。
“白乔乔。”
女孩微歪着头看着上方的男孩,也认真地回答。
“明柯,快过来,入试要开始了。”石头另一面的陶尧在喊。
“我先走了。我们一会会再见的,乔乔。”叶明柯边后退边朝女孩挥手,转身从大石头上跑向陶尧。
“陶尧,你知道镇上一个叫白乔乔的女孩吗?”和陶尧一起走向人群的叶明柯问。
“白乔乔,她好像是村里染坊家的女儿。”陶尧回答,“不过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怎么出门,也就没什么人认识她。刚才和你说话的女孩就是她吗?”
“是啊。乔乔。”叶明柯若有所思地出神。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
庄夫子站在人群的中央,身前是他的一个女弟子和一个男弟子。他的两个弟子正在指挥人群分队站好,叶明柯和陶尧两个人走过去,却被那个男弟子分到不同的队伍里。
叶明柯看向四周,大概知道为什么自己和陶尧会被分开了。前来应试的学生们都被按身高分成两个组别。
陶尧那一组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多半都是从前学堂入试失败多次的孩子,年级都比较大。当然,除了陶尧。这家伙看上去人高马大,但其实只比明柯大一岁而已。
而自己这一边要么是女孩子,要么就大概是刚满九岁第一次来参加入试的孩子。
今年的考试估计与体能有关,叶明柯心里想。他望向人群中央的庄夫子,庄夫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向他看了一眼,但目光只微微停留后就移开了。
叶明柯有些紧张,也有些高兴,至少夫子没有像去年一样直接让自己离开。如果夫子真的不喜欢自己,以夫子的权威,自己真的只有离开了。
毕竟学堂可以说是夫子一人办起来的。据说原本村里是没有学堂的,是村长邀请到了庄夫子来到小镇后学堂才开办起来。
也因为庄夫子的到来,这个偏僻的小镇才能学习到神奇的道术与其他许多方面的知识。
队伍排整齐后,夫子的女弟子站到还在叽叽喳喳的孩子面前。
“大家安静下来。”
女弟子高声道,同时高举着双手示意大家看向自己。她是个大概十三四岁,穿着红衣,扎着马尾辫,英姿飒爽的女孩,在纷杂的人群前显得镇定且极有气场。
孩子们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话语安静了下来。
“我是夫子的弟子宋伊婉。这位是我的师兄宋清,今天将由我和宋师兄组织大家面试的具体事宜。下面我将替夫子宣读今年的入试内容。”
孩子们都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听着。
“今年入试内容很简单。在那边的小溪对面是一座山峰,只要能够从指定地点出发在明天早上之前爬过山峰到达对面的山脚下,就算通过考试。”宋伊婉对所有人道。
今年的题目听上去确实很简单,小镇里的孩子都皮得跟猴似的,附近没有封禁的山山水水早被他们跑遍了,对于小溪对面的小山峰也不陌生,一天内跑个来回都没问题,只是爬到对面山脚,实在是太简单了。
简单到不少孩子都很高兴地笑了。
简单到叶明柯感觉有点牙疼。
事出反常多有妖,这么简单的题目里面肯定有猫腻,不然入试就变成只是一个过场而已。但红衣少女没有再解释考核内容。
叶明柯看着身边松松散散的孩子群,拍了拍脑袋,不管了,反正爬山对自己这个整天背柴如背山的家伙来说很有利,即便隐藏的考核内容对自己来说可能会比较难,但是自己只要比大部分孩子表现更好就行。
这就是典型的我不需要跑得比熊快,只要比你快就行。
叶明柯想起龙姨的话忍不住地一乐,自信地走在年纪小的孩子群里,随着男弟子宋清走向登山起点,还朝对面队伍里的陶尧举了小拳头以示鼓励,结果一个比较高大的少年从他面前走过,小小的明柯一下子被挡得连手都看不见。
“&*%&8*……高一点了不起啊。”叶明柯脸一下就黑了,刚升起的豪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垂下头来。
这时他眼角余光闪过一个纤细的白影,是刚认识的那个女孩。行进的人群里,有些紧张的孩子们都是下意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走,但女孩和明柯是人群的孤岛。
这时女孩也看到了叶明柯,叶明柯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女孩也低下了头。静默的人群依旧在行进着,像一条流淌的河流。
女孩和明柯有意无意地向彼此靠近着,像失群的孤雁看到可以一起飞越山海的同类。
总有些人能在人海中第一眼就注意到某些人,只要他们都是有着相同特质的异类,即使他们都只是汪洋中的一滴。
人群走到了一面山坡下停了下来。一袭白衣的宋清微笑着转身看向身后这群孩子。
“从这一面山坡开始,以对面的山脚那块很出名的牛蛙石为终点。你们这群小屁孩们,快点出发吧,要是呆到到晚上,惊喜可就更大了。”
宋清笑得斯斯文文地,但不知道怎么地就让人感觉他笑得有点贱。
“什么惊喜?”一个比较跳脱的孩子问。
“你猜?”宋清笑得眼睛眯眯的,那个发问的男孩看着这个笑容却莫名觉得有点冷,哆嗦了一下说了一声不知道,就赶紧跟着其他的孩子一起跑开了。
宋清看着大部分孩子都出发了,带着他那招牌式的笑容也转身离开。
明柯走到山坡下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大概确定了方向,也准备出发了。却突然心有所感地转过头。
他看到不远处树丛的阴影里孤零零站着的女孩。她为什么也还没有出发?明柯有些担心地走近了些,但女孩很快就
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跑进林子里。
她好像在哭。明柯有些担心,但又不确定,而且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他的关心好像没什么道理。
明柯咧了咧嘴,转身也上山了。
他走的是很少村民知道的一条小道,这条小道不是人工践踏出来,而是在密林里近乎天然形成的,如果他不是每天都要花大半天的时间进山砍柴,也不可能知道。
这条小路相对于村民常走的山路来说崎岖了许多,但叶明柯直觉地认为这一路肯定没那么简单,那条大路估计被学堂的先生设计了陷阱之类的。
“夫子可是学问人,肯定不像我这个砍柴的一样是在山里长大的。这条路估计夫子也不知道,没准我这次真能顺顺利利地爬过这座山呢。”
明柯有些得意地想。
山路很陡,明柯手脚并用,像只在山中长大的猿猴般灵活地借助树藤,枝杈,凭借着一身的怪力与对这片山野的熟悉快速地攀登着。
但过了没多久,他眼前的一切好像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第一次停了下来,用手揉了揉眼睛,怀疑是汗水湿了眼,但就在短短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变得更模糊了。
起雾了?明柯有些诧异,抬头望去,但见前方不远处的树木只剩下朦胧的树影,白茫茫的雾气凭空出现般笼罩了整片山林。这片山野起雾是很常见的。
但雾气一般都是在清晨,刚才明明太阳出来后雾气已经散去了,怎么突然间又起了这么大的雾?
难道是夫子?随随便便改变一山一地的气候?如果真的是夫子的话那道术真的是太帅了!明柯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兴奋了起来。
他放慢了速度,毕竟他选择的这条路实在是太崎岖了。他又走了一会,突然停住了,他好像听见了不远处有低低的哭泣声。
那声音很模糊,在他的身后,他也看不清人影。但听到那个声音,他莫名地想起了女孩进山林前在阴影里仿佛擦去眼泪般抹了一下眼睛,想起了女孩那句清亮而认真地回答。
“白乔乔。”
我们告诉了彼此的名字,或许我们能算是朋友了吧……或许还不算朋友,但是……
叶明柯犹豫着,脚步却一步步地往后退,往那个声音的来处退,他不确定,不自信,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
总有些人能在人海中第一眼就注意到某些人,只要他们都是有着相同特质的异类,即使他们都只是汪洋中的一滴。
或许他本质上是个太害怕孤单却又孤单了太久的孩子吧,所以每一个可能成为他朋友的人,他都会不计代价地付出,不由自主地靠近。
就仿佛他认识陶尧时,只因为陶尧是第一个没有叫他怪物的孩子,他便为陶尧一个人挡下了镇上十几个孩子的拳脚。
他是个太害怕孤单却又孤单了太久的孩子。
第四章 林中恐
叶明柯拨开树看到了那女孩。
他的感觉没有错,那确实是女孩的声音。
“你怎么了?”明柯走到抱着膝盖低声哭泣的乔乔面前蹲了下来,发现不久前还干干净净的纸人儿现在却转眼间变得邋邋遢遢、像个弄脏了的布娃娃。
白乔乔抬起头来,黑色的秀发里还夹着几片嫩黄的树叶,一张小脸脏兮兮的,横横竖竖划了几道黑痕,她的眼睛依旧朦朦胧胧的,但这次氤氲的不是雾气,而是泪光。
“我完成不了学堂入试了。我的脚受伤了。我不认识路。”她的声音沙哑的哽咽,“我从来没有来过山上。我爬不过这座山。”
“别怕,也不要哭喽,我龙姨说过,女孩子哭多会变丑的。”
明柯靠近了她,轻轻为她擦掉脸上的眼泪与黑痕,龇牙咧嘴地朝她做了个鬼脸后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手,说。
“起来。”
白乔乔抬起头看着男孩干净明亮的眼,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叶明柯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站了起来,然后自己蹲下身去,轻轻碰了碰女孩明显只是虚踏着的右脚,乔乔右脚有点畏惧疼痛地颤了颤。
“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吗?”明柯有些心疼地问。
“嗯。”乔乔点了点头。
“应该是有些崴到了,最好暂时不要走路了。”叶明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然后转身弯腰背对着白乔乔。
“上来吧,我背你。”叶明柯声音很轻快。
白乔乔有些呆呆地歪着头看着男孩,在想着什么一般没有说话。
“不用担心我背不动的,我可以背比你重很多倍的木头呢。哈哈,你是不是不相信?”叶明柯笑着说道。
“我相信。”乔乔轻轻地说,“我看过你背木头很多很多次。”
明柯并不知道,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女孩的眼里一道奇迹的风景。
因为身体虚弱只能常年卧病在家的女孩,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样单薄瘦弱的男孩,在暮光里,在晨光里,背着小山一样的木材,一次次从她的窗口走过。
女孩总是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么瘦弱却那么有力量的男孩,怎么这么辛苦的男孩可以拥有那么干净明媚的笑容。
他身上有她渴望却缺失的东西。
她轻轻地趴上男孩瘦削单薄的后背。明柯有些小心翼翼地背起她。
她很轻。明柯笑了。跟他平时背的木材相比,她真的轻的像个纸片人,或者像布娃娃,或者……像个梦。明柯想起初见时女孩对着青溪说的话与女孩永远朦胧着雾气的双眼,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堵。
他紧了紧背后女孩的双腿,才驱走忽然涌上他心头的奇怪的感觉。
山路实在是太崎岖了,背着乔乔没有双手辅助的明柯走得很是艰难。所以他找了一根树藤,把自己和乔乔牢牢地捆在一起,解放了自己的双手。
解放了双手后
的叶明柯仿佛又变成了一只生活在山林里的灵活的猿猴,即便是在雾气弥漫的山林里,他依旧能够准确地借助一切能借助的着力点,时而借着树藤荡上山坡,时而从土坡上快速地跑下,在千钧一发间准确地踩到草丛里可以卸力的石头,在看似没有路的密林里,攀爬纵跃着前进。
乔乔趴在他身后,惊奇地看着身旁掠过的风景,原本迷蒙着雾气的双眼睁得大极了。
这就是他的世界吗?她躺在弥漫着药香的小屋里时,曾不只一次看着窗外砍柴归来的男孩想象着他过的生活。那应该是充满活力与阳光的很神奇的生活吧。
确实是很神奇的生活,乔乔趴在明柯背上歪着脑袋想,确实是个很神奇的男孩。
明柯第三次停下来。他半张开嘴,口鼻一起用力地急促而有节奏地呼吸着。
他确实有些累了,但或许是早餐加了蛋缘故或许是因为背上背着的是他新认识的朋友,他感觉还没有往常那么累,更不需要停下来。
他停下来的原因是山林里的雾气更浓了,原本只是几十米外的树木看不清,现在除了离他身边很近的几棵树木之外,其余都淹没在茫茫的雾海中。
白乔乔因为明柯这一停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四周的雾气原来已经这么浓了,而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安静。不,也不是安静。白乔乔仔细地去听林子里的声音,却发现原本以为安静的林子里四面八方响起窸窸窣窣的令人不安的骚动的声音。
“明柯。”乔乔第一次叫明柯的名字,她的声音担心且隐含着恐惧。
叶明柯也听到了四面八方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也很害怕。未知的恐惧最是可怕。
“别怕,是风声。”
但他伪装着微笑地轻快地对女孩说。
“原来是风声。”乔乔在他的背上轻轻重复着他的话。她依旧很害怕,但她不想把自己的恐惧传递给已经很辛苦的男孩。
但那真的是风声吗?
雾气还在加浓,而四面八方那怪异的声音随着翻涌的雾气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
叶明柯想要加快速度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受限严重的视野极大地限制了他的速度。
那真的是风声吗?
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有风的流动。
而那些声音让叶明柯想起了某一次他在山中休息不小心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脖子微凉,耳边传来“嘶嘶”的轻响。
他感觉好梦被打扰了,嘟嚷着下意识地抓住脖子上的什么东西丢了出去。丢出去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惊醒过来,果然看见不远处一条被他甩出去的毒蛇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一次经历给给叶明柯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让他从此以后都再也不敢在林子里打瞌睡。
而如今满林子都是他记忆里那种“嘶嘶”的轻响……
白乔乔趴在明柯的背后,可以清楚地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
他瘦削的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甚至她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他也很害怕吧。白乔乔举起她纤细洁白的右手,仔细地看着,她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如果是自己的话,会不会已经恐惧到走不下去?
但是眼前的这个男孩即便那么恐惧了,他的呼吸却一直是那么规律而有节奏,他该踏出去的脚步依旧是那么稳定。
是的,叶明柯也在害怕。他也害怕疼痛,害怕饥饿,害怕黑暗,害怕被人厌恶被人叫做怪物。
他还是个那么小小的孩子,却因为天生的怪病而那么的与别人不一样,要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恐惧。他也曾因为那些痛苦与恐惧而放弃砍柴蜷缩在小屋的墙角里整夜的哭泣。
而剑叔并没有轻声细语地劝慰他,甚至连一向疼他的龙姨他也不允许她接近。
他只是坐在他的轮椅上,在燃烧得通红的烘炉前用他仅存的左手握着铁锤打了一夜的铁。
“哪一个是你?”在一声声单调而沉静的打铁声中他问,“哪一个是你?”
“想要不再发病好好活下去的那个是你?还是害怕劳累害怕蛇虫的那个是你?”
“爱你的人眼中的你是你?还是厌恶你的人眼中的你是你?”
叶明柯一直不明白剑叔。他爱这个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他人生目前所有时光的男人,但有时他也恨他的残酷。
他对他从来不像个孩子。他不骗他,不逼他,不鼓励他,他只是在当他的命运来敲门时,当他无其他路可走时,冷静到有些冷漠地告诉他他仅有的那条路在哪里。
叶明柯曾经以为自己肯定走不下去那条路。但神奇的是他居然就这么一年年长大了。
他在与饥饿的战斗中学会了忍耐。他在野蛮的丛林里获得了勇气与远超他这个年纪的力量与灵敏,他在远离同龄人的孤独里一次次的回想剑叔那一夜的话,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所以这个无名的小镇里多了一个有着最明亮的眼睛,最干净笑容的背山的稚子。
明柯一次次地深呼吸。一切都是假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肯定都是假的。
但四周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明柯甚至能根据声音在脑海里勾勒出雾气里蛇趟过的落叶爬行的轨迹,他阻止不了自己下意识的去想就在几步外完全被雾气遮挡的树林里是不是已经爬满了那种他最恐惧的生物。
一定是假的,这片林子里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多那种东西是吧?不要害怕就好,不要害怕就好。而且……如果我也害怕到不敢走下去,她怎么办呢?
背上的女孩的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他背后的衣裳,但她没有被吓到哭泣,虽然她紧紧攥住他衣裳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她也在努力地勇敢吧。叶明柯握了握汗津津的手掌,抓住眼前的山草,一步一步努力向上攀登着。
第五章 少年与虎
叶明柯背着乔乔在雾气与林中的窸窣声中不知道走了多久,身边的雾气渐渐好像淡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窸窣声渐渐远去了。
叶明柯松了一大口气,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汗水,两个人刚才一路上都没敢说话,怕一出声可能就会惊到雾里的那些东西。
“它们走了吗?”白乔乔声音怯怯地问。
“没听见什么声音了,应该没事了。”叶明柯一放松下来本来走得还挺快的步伐一下子乱了,喘气声也跟着变形了。
“我们休息一下吧。”叶明柯步履蹒跚着靠到最近的一棵树上,然后身心皆疲地缓缓坐到树下的地面。
“原来刚才你真的那么害怕啊?”乔乔在他背后笑了,她卷起衣袖,从后面替明柯擦去脸上的汗水。
叶明柯背着乔乔,乔乔靠着树,明柯要靠着树其实就是半靠在乔乔怀里。
他精疲力尽地摊开双手双脚,半眯着眼。
“当然啦,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那些滑滑腻腻的蛇了。你不知道我有一次就是像这样在树下休息,不小心睡着了。结果有一条蛇就缠到我的脖子上,。叶明柯说到后面有些激动地用手比划了个圆圈。
“那后来呢?你怎么办?”白乔乔好奇地问。
“后来我一把揪住那条蛇把它一下子丢了出去。厉害吧?”叶明柯得意地道。
“你不害怕吗?”乔乔更好奇了。
“呃……其实是我还没睡醒,来不及怕。”叶明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乔乔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林子里的雾气还在飘荡着,晦暗的林子里的男孩女孩却仿佛会自己发光,笑得很灿烂。他们紧靠着彼此,仿佛已经非常熟悉。
“那你呢?你害怕蛇吗?刚才我还以为你会哭鼻子呢?”叶明柯也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不常哭的。我很少出门,没见过蛇,不过还是有点害怕。”白乔乔认真地回答。
“这样啊。”叶明柯敏感地感受到女孩话里隐藏的失落,他有些小心地问,“你为什么很少出门?”
“我身体不好,经常要吃药,而且有时候会做很奇怪的梦,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我伯母和阿伯就不允许我出门。”白乔乔回答道。
“没事,我们是朋友了。以后我可以去你家找你,如果你身体好一些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偷偷跑出去。”
叶明柯回过头,明亮的眼撞上了乔乔朦朦胧胧的眼睛,他认真地看着乔乔,眼里含着真诚的笑意。
“好啊。”白乔乔垂下眼睑,轻轻地回答。
“那说好了哦。不过我们现在该继续出发了。”叶明柯说道。他双手撑地站了起来,紧了紧和乔乔绑在一起的树藤,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的白雾似乎又加重了,叶明柯不敢走快,背着乔乔慢慢摸索着前进。
“乔乔,那你有最害怕的东西吗?”叶明柯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最害怕老虎。”乔乔回答道。
“老虎?为什么
?”叶明柯问。
“因为我们家里有一幅很可怕的老虎的画。每次我不听话,我阿伯就会吓我说老虎要来叼走不听话的孩子了。然后我做噩梦就经常会梦见那只可怕的老虎。”
“哈哈,你居然会被一幅画上的老虎给吓到,呃……”叶明柯突然警觉地收声停住。他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白雾。
身后的白雾涌动,雾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逐渐地向他们靠近。
这时他们听到了沉重的呼噜声。
迷雾翻滚着分开,那个阴影逐渐地显现出来。明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肚子有点抽筋。他甚至没感觉到背后的乔乔已经紧张到抓住他后背的手上的指甲陷入了他的皮肤里。
“乔乔,你家画上的老虎是不是白色的?”
“是的。”
“它头上是不是有两道金色的条纹?”
“是的。”
“那这一只老虎一定是假的吧?夫子弄出来的吧。”一个巨大的虎头从浓雾里探出来,叶明柯的声音已经紧张到扭曲变形,“不过一场学堂入试,怎么会这么难啊?”
那巨大的虎头探到他们身边,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明柯和乔乔两个人僵立着,一动不敢动。乔乔把头埋到明柯的肩膀上,明柯则用尽全部的勇气直视着眼前那双赤红暴虐的眼。
这确实是一只长相极其凶狠可怕的老虎,全身覆盖着惨白色的长长的毛发,配上那双猩红的眼就像一只白色的恶鬼。
“应该是假的吧。”明柯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眼前这头白虎是如此的真实,他脸上甚至能感受到这头白虎呼出的热气。
白虎慢慢把头缩回,明柯松了一口气,或许白虎很快就会像树林里那些奇怪的窸窣声一样消失吧。突然他眼前闪过一道白影,他全身寒毛都竖起了,下意识地蜷缩凌空翻滚出去。
“嘶”
他的右臂被划开几道血痕,但他的翻滚看似措手不及,却“巧合地”双手撞到了离得最近的一棵树上,他双手甫一接触到树,便如同灵活的猿猴般攀爬而上。
一阵猛烈的腥风袭来,明柯险而又险地先上攀爬避开,但身下的那棵树却“嘎吱”一声,缓缓向下倾倒,明柯竭尽全力地一跃,跳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几下借力攀爬,又到了树顶。
“呼”“呼”明柯剧烈地喘息着,一手抓住一根细细的树枝,一脚踏在树干上,身子半倾,一手按着自己瘦弱单薄的胸膛,面色潮红。
刚才那一瞬生死间的挣扎,是他记忆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如果不是他从小就有的怪力,以及他在不确定白虎是否是幻觉时便已在脑海中演练了数十次应急措施,可能他这个时候已经成为正在树下兜圈那货的腹中食了。
“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死不了。生命是世间脆弱得可笑的东西,如果不想死,就永远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着。”
这是他四岁第一次入林砍树被蜜蜂咬伤时剑叔对他说的话,那句话随着被蜇伤处钻心的疼痛一起刻在他的心里,在之后的多年岁月里
一次次的遇险中渐渐成为他下意识的习惯。
这个习惯又救了他一次。
“冷静。”少年深深地吸气,哪一个是我?想要活下去的那个还是恐惧到无力的那个,他在心里默问,而后冷酷地杀死那个恐惧到无力的自己。
他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树下虎视眈眈的白虎,脑海中思绪电转,竭尽全力地思考。
他最大的倚仗其实不是他成长到十岁就有比一般成年男子稍强一些的力量,而是他的灵敏与速度。这是因为他远比成年男子瘦小轻盈的身体。
速度等于力量除于质量,这是剑叔说过的话,所以正常情况下他的速度约是两倍于普通成年男子,在山林中甚至两倍有余,但这能不能逃过树下那只老虎的捕杀也很难说,更别说现在他背上多了个乔乔,所以他们现在落地几乎必死!
对了乔乔,他忙侧过脸看了一眼背后的女孩,发现乔乔不知道是因为震荡还是惊吓过度已经晕了过去。
就这一刹那的分神,树下白虎已经扑出,不是向上,而是直撞树干。
“轰”“嘎吱”
无数树叶震落,并不粗壮的树干剧烈摇晃着倾倒,而看似没有防备的叶明柯在白虎扑出的瞬间双脚一弹,身子如同猿猴般荡着树枝跃到另一棵树上。
一场树上树下惊心动魄的扑杀与反扑杀的就此展开。
这片林子的树并不粗壮,即便白虎一次撞不倒,那剧烈的震荡也很可能直接把他们晃到地上,所以只有躲避,一次次地躲避,还好自然界生物竭力生存的法则决定了树木会争取每一寸有阳光的缝隙,所以至少在林子的顶部树冠基本是相连的,叶明柯才能一次次地从一棵树跃往另一棵树。
但他知道自己是在赌命,他原本明澈的双眼布满血丝,他必须在一次次电光火石的刹那判断如何跳到另一棵树,判断跳到哪一棵,判断何时跳。只要有一次,只要有一次他判断慢了一分被震落树顶,或者他选择借力的树枝不够承受两人的重量使他们掉落,这场扑杀的结局就是他们死!
而且,那只白虎实在太过于诡异恐怖!
叶明柯借力像要荡向前面的那棵树,身形刚荡出去的瞬间他突然反手又握住另一根树枝转而荡向右边的树。
“轰”前面的那棵树被白虎扑撞得树叶乱颤,如果刚才明柯没有临时警觉转向,或许已经被震落下来。
不知何时山林中下起了雨,早春冰冷入骨的雨淅淅沥沥地笼罩了整片山林。
白雾愈加浓厚,天地间变成了水汽的世界,潮湿得令人心情阴沉出水来。
这场猎杀越来越危险了。
叶明柯握着湿漉漉的树枝,眼睛冷冷与树下白虎那双赤红暴虐的眼睛对峙着,手心发冷,心底也发冷,但冰冷的雨丝淋到他身上时却腾起一阵清雾。全神贯注的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变成血红,滚烫无比。
他只觉得树下的那个东西不是一只老虎,而是一只白色的恶鬼。
第六章 林深不知处
“穷追不舍,诡诈妖异。这真的只是一只老虎吗?”叶明柯深深地呼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侧耳倾听。
林中十分静谧,除了淅淅沥沥地落雨声之外仿佛就只有树下白虎踏破落叶的声音,但明柯听到了别的声音,一个他从起始逃跑就一直在追寻的声音。
“不远了。”他低低呢喃了一声,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弃枝起跃,攀上另一棵树,不管背后传来的树木倒塌声,再次跃起扑向下一棵树。
树与树,生与死,叶明柯听不到满林子淅淅沥沥地雨声,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和前方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微响。
近了,近了!流水声!
透过树木的掩映已经可以看到林间前方那条山间小溪,叶明柯居然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速度再度暴涨,如风一般掠过一棵棵树木,甚至比地上追逐的白虎短时间内还要更快一分。
快,再快!
终于,临近小溪。
叶明柯如同一颗炮弹般从树上猛然扑下,炸起无数泥浆。背上背着的那个女孩决定了他不能用落地翻滚来卸力,而只能选择这么暴烈的方式,他仿佛听到自己骨骼的哀响,但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是奋力向溪流狂奔!
这场生死间的猎杀他只犯了这唯一的一个错误,但荒谬的是正是这唯一的一个错误救了他。
落地处距离溪流不过十几米,但明柯感觉却是那么的漫长,背上是那么的沉重,脚下的泥是那么的绵软,脚步是那么的无力。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的慢?
思绪仿佛把短短的瞬间拉得无比的漫长。背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带起他的发丝向前飞掠,飞掠,飞掠,飞!
“砰”
最后一步重重踩下,积水四溅,叶明柯整个人跳起来,如同一只鹰隼般飞掠向前方湍急的溪流。
起跳的刹那他后颈的寒毛清晰地感受到白虎飞扑而来裹挟的腥风已经触及了他,他在空中猛然扭身,寒光一闪,从靴子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向身后的白虎,而白虎锋利的前爪已经抓破他的衣裳,他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握住那只虎爪。
“嘶”“噗”“吼”“轰”
血光、虎啸、呼痛声交织绽放在人与虎之间,而后叶明柯拽着白虎的一只爪子一同重重坠入溪流中,轰然炸起一大片水花。
水,湍急的水,鲜血晕染飘散的水。
叶明柯落入水中,第一反应仍是用手中的匕首奋力地去扎左手抓着的白虎,却突然感觉左手一空,右手的匕首也扎了一个空。
“怎么回事?”
叶明柯头脑一片混乱,大意间吞了一大口水呛到喉咙里,忙再屏住气奋力向上游去,却被一股水下一股汹涌的暗流冲得失去了平衡在水中翻滚起来。
他用力地扑腾着,感觉胸口越来越憋闷,四肢却是那么的无力,他仰首望着透过水面的天光,瞪得大极的瞳孔里满是恐惧与不甘。仿佛听到了他内心强烈的祈求,一股暗涌不知道撞到什么突然回流把他向上托举,一借到力的他疯狂向上游动。
“哗”
他的头终于
露出水面,他咳出喉咙里的水,用力地呼吸着,从未感觉空气如此甘甜。
但他只来得及吸几口气,一根在河里漂流的树干随着汹涌的水流重重撞上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但他野兽般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抱住这根既是夺命的魔鬼,也是救命的贵人的巨大木头。
他调整姿势爬上木头,随着木头在水里浮沉,耳边尽是轰隆的水声,眼角余光看去不知道他们已经被这条河流冲到何处,两岸在他眼中看来是那么的遥远,让他实在是一点勇气横渡都没有。
胸口被虎爪抓伤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长途的奔走挣扎让他的体力已经枯竭,他现在只感觉眼前发黑,耳朵轰鸣,随时可能昏死过去,他强撑着用昏迷之前最后一点力气与意识解下绑住白乔乔的其中一根藤蔓,把他们和身下那根木头绑在一起。而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白乔乔在叶明柯昏迷前就醒过来了。她在叶明柯入水时就被水呛醒过来,如果不是叶明柯及时游到水面上她可能也要被淹死在溪里。
露出水面后的她一直大声地在和叶明柯说话,可惜在轰隆的水声的掩盖下,叶明柯那时已经模糊的意识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
当叶明柯解下她身上的一根藤蔓时,她惊恐地以为叶明柯准备把她丢弃在河里。但她很快就看到那个濒临昏迷的男孩用藤蔓一圈圈地把她和自己和身下的木头紧紧绑在一起。
他没有说过一句不抛弃,他只是默默地背起她,便再也不曾放下。
在雨后暴涨的溪流乘着原木漂流是一件极其危险、极其折磨人神经的事情。
白乔乔紧紧抿住自己苍白的嘴唇,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水面。叶明柯昏迷前捆绑的藤蔓并不牢固,乔乔解下其他的几根藤蔓一根根加固。木头有时会卡在溪流中央的礁石上,乔乔一点一点调整木头的角度,再靠溪水越过礁石。
毕竟他已经那么勇敢,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因为害怕而放弃。
也不知被溪水冲出了多远,木头终于搁浅在一处浅滩里。乔乔解开藤蔓,把叶明柯的手臂绕过自己的后颈搭到自己的左肩上,用自己的右肩扶住叶明柯,半拖半扛地挣扎着一起上了岸。叶明柯对她来说有点重,却也不是那么的难以负担,因为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单薄瘦弱。
天色已经薄暮。山林中阴雨连绵,更显昏暗。站在溪边望向不远处山林的乔乔面对前方那庞大而恐怖的黑暗显得无比无助与孤单。
昏暗,但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只能依稀让人看到模糊而不确定的影子的恐怖的昏暗。寂静,但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隐约的难辨方向的令人不安的窸窣轻响。
恐惧,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又悄悄钻进白乔乔的心里。她不想不敢不愿踏入前方那片恐怖的黑暗。
但是.......
女孩抬头望向阴雨连绵的晦暗天空,雨还在下,冰冷的春雨正在继续夺取他们已经冻到麻木的幼小身体里残存不多的热量,而溪流还在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这里给淹没。
走吧,自己也可以像他一样勇敢。
白乔乔贝齿咬住的嘴唇已经渗出了鲜血,连站着都摇摇摆摆的她半扛着叶明柯摇摇摆摆地走向黑暗的山林。
走吧,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就好。
可是哪里没有这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雨呢?
好累好冷。
曾经纤细明净如一张白纸的乔乔,仿佛变成了一个被泥水打湿的纸片人。她在山林的泥水里一步步挣扎着前行,泥水沾满了她白色的衣裳与洁白如玉的脸庞。
好累好冷。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几百米?或许只有几十米而已,但她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再也走不动。
而冰冷的可怕的无处不在的雨,穿过山林层层的枝叶,汇成沉重冰冷的水流,一次次打在他们身上、脸上,她感到恐惧,或许他们永远也逃不开这些冰冷的触手。
对,手,鼻子里腐烂的气息,远处隐隐的不知名的怪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拉扯着他们,可能他们下一刻就会被这无数只手拉进脚下的烂泥里,一起腐烂在这里。
白乔乔真的坚持不住了,她停住了,这一次停住很可能他们便会永远倒在原地。她抬头望向头顶,除了坠下的水流反射着几不可见的光,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森严如狱的黑暗。
无处可去了。
或许自己就不应该不听话一定要来参加学堂试验吧,自己就应该永远留在家里守着孤独的药炉。自己一定是个不祥的女孩吧,她想,不然为什么从小会梦到那些不好的东西?为什么梦里恐惧的白虎会走进现实里?如果没有自己的话,那么勇敢那么强大的他也就不会死了吧。
女孩如同一枝陷入泥潭中的白莲花,委顿地慢慢坐倒在泥水里,抱着昏迷不醒的男孩。她紧紧地抱住男孩,在这冰冷黑暗的夜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一点点温暖。
她看着男孩也沾满泥水的脸颊,用自己唯一一角还算没有泥水的衣袖为男孩擦去脸上的泥水。看着男孩紧闭的双眼,瘦削清秀的脸庞,她突然有点感觉自己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也算是一种拥有吧。他们应该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自己也有朋友了呢。
她用力拥抱这最后的一丝暖意,意识渐渐远去,暖意渐渐消散,冰冷变成了麻木,黑暗,变成虚无。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钟声!
“铛”
悠扬而富有穿透力的钟声,压盖了满林雨声的钟声,代表着人间香火光明的钟声,慈悲救世的钟声。
白乔乔从冰冷与绝望中惊醒,她奋力从泥沼中挣扎着爬起,仰首侧耳倾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铛”
仿佛在回应她的想法,又一声宏亮的钟声穿透风雨与黑暗而来。
白乔乔竭尽全力地拉起地上的叶明柯,在黑暗中瞪大了她原本朦胧的双眼,摸索着一步步走向钟声!
“明柯,别死啊,我们还没有真正成为朋友呢。”
她轻轻地对男孩说,尽管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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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山神夜雨
经历过绝望的人,对希望甚至会产生虔诚的信仰。
久困于黑暗的人,对光明的追逐往往如同扑火的飞蛾。
乔乔扶着明柯在黑暗里一步步挣扎着行走,她瞪大了眼睛想看到前方一丝的光明,但没有,只有黑暗,黑暗,还有黑暗。不知走了多久,她感觉前方的黑暗变得凝滞而坚硬,有东西挡住了他们的路。
不是林子里最常遇到的树,那片黑暗占据了很大的平面。
乔乔伸出了手去触碰那片奇怪的黑暗,入手有青苔粗糙与柔软的质感,但她还是很快从那熟悉的手感判断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墙,常被忽略却为人类提供了安全与温暖的墙。
有墙往往就有房子,有房子便能逃开雨的冰冷的鞭子。
心间溢出的喜悦给予了女孩更多一分的力量,她一手摸着墙顺着墙走,寻找着有墙便应该会有的门。
一步一步,一圈一圈。
绝望一点点地又溢出她的心间,她越走越快,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止绕了一圈,那应该是个常见的四方形的房子,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四面都只有墙壁没有门。
她踉跄地奔走着,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她恐惧,难道他们要冻死在一间触手可及却永远进不去的房子前吗?
冻死?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雨水打湿,而且脚下好像也不是烂泥,而是坚硬干燥的地面。
是雨停了吗?但就算雨停了,树叶的积水也会滴落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满林子的落雨声还在,就是感觉远了点。她贴近墙面,感觉落雨声清晰了一些。
那么,他们到底是在墙外还是在墙内?
她弯腰摸了一把地面,是干燥的的野草。应该是在墙内。那么,他们什么时候进到墙内?乔乔想了一会,疲惫恍惚的精神很快便使她放弃了这个问题。
不管怎样?温暖干燥的墙内比墙外相比幸福了许多许多。
她想着用干燥的野草点一堆火,但是黑暗中没有火源的她也不知道如何着手。她只能摸索着找了一处两个人可以倚靠休息的干燥墙角。
她本还想着在这片陌生的黑暗里应该有人守夜到天明,但精疲力尽的她很快便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昏睡过去。
长夜幽幽,黑暗中她恍惚间感觉有人站在他们身前,轻轻地叹息。
然后,这个夜好像便变得温暖起来。
醒来,有久违的光明,但暗淡着,看不出是黎明还是黄昏,或者都不是吧,毕竟外面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
黯淡的天光里,可以看到挡在面前的是一个倒塌的香炉,足有半人高,挡住了乔乔的大部分视线。
乔乔转过头,看到身边的明柯还在,不由就有些安心,但看到明柯还在昏迷着,而且眉头紧皱,好像在承受着很大的痛苦,又忍不住地担心。
她学着家里的大人一样伸出手去摸明柯的额头,入手滚烫。
发烧了。怎么办呢?对了,应该点堆火。
乔乔觉得头还是有点
痛,而且全身隐隐作痛,但还是挣扎着爬起身来四处探看。
就如那个香炉所昭示的,这是个庙,而且是个破败的庙,建在山里,应该是个破败的山神庙。
庙里的地面长着许多乱草,庙顶有些地方也坍塌了,漏下几帘冷雨。庙门早已倒塌,而且奇怪的是这个庙门没有门槛。
难怪自己昨晚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乔乔想,但还是感觉昨晚那件事有点奇怪。
乔乔走了几步,突然草丛里好几只老鼠被惊动跑了出来,把乔乔吓得一叫。
那些老鼠被叫声吓得跑得更快了,其中几只蹿向庙后,突然传来“铛”的一声清亮的钟响。
乔乔拨开杂草,看到了刚被老鼠撞到还在微微清颤的废弃古钟,这大概就是昨晚救了他们一命的钟声了。
乔乔视线上移,看到了铺满灰尘的香案和这庙里供奉的神像。看到神像的一瞬间乔乔禁不住愣了一下,不是因为那神像太过于吓人,而是那神像实在是有点太......帅气。
帅气这个词用来描绘神灵甚至有些涉嫌不敬。神灵应该是庄严地、高远的,但这个神像虽然也面敷金粉,且因久无人参拜沾满灰尘与蛛网,但是依旧隐约看出他俊逸潇洒的模样,像一个洒脱不羁的美男子,充满人间烟火气,像是.....像是那个没有门槛的庙门。
乔乔合起小小的双手,跪地朝神像诚心诚意地一拜,抬起头来,眼角余光却突然注意到香案上有两颗打火石,不由喜出望外,朝神像恭恭敬敬地三次叩拜。
抬起头来时,却觉得眼前花了一下,她好像看见神像朝她笑了笑,定睛一看,神像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乔乔瞪大了她朦胧的双眼,有些恐惧又有些不确定,但还是恐惧,她再次三叩首,双手合十地默默祷告。
“山神老爷,请您保佑明柯和乔乔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到家。乔乔保证,以后一定听伯母的话,再也不出门了。”
“如果……如果我们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人留在大山里陪老爷您的话,那……那就选乔乔吧。”
“乔乔偷偷干了好多坏事,不说这一次非要来参加试炼,害了明柯哥哥。伯伯还说我一出生就克死了爸爸妈妈,虽然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克死。”
“我还从小睡觉就不安稳,天天夜里哭闹,惹得伯母睡不好常常说要把我丢掉。我还把伯母煮了很久给我的药偷偷倒掉了好多次。我还因为生气伯伯伯母合起来骂我,把伯伯最爱的烟叶子丢进茅房里,让伯伯和伯母吵起架来给我解气。我还偷偷给外面那群骂我病仔的小孩们一个个取了最难听最恶毒的外号。”
“我还.......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你要惩罚的话就惩罚我一个吧。”
乔乔一件件数着,心中越来越惶恐不安,哽咽着流泪,但祷告完毕后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乔乔反而不害怕了,她用力擦掉眼角的泪珠,站起身来取过香案上的打火石,回到明柯身旁后四处找来干草,在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点起了火堆。
火焰很温暖,乔乔
舒展双手双臂去感受身前的温暖,舒服得眯起了眼,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却发现火光中明柯清澈的双眼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乔乔有点害羞地重新抱膝而坐,又看见明柯眼睛里清明的神意,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红了脸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叶明柯眯起眼,有些狡黠地答道。他说完双手撑地,想要坐起身来,起身一半却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痛,差点又倒回去,乔乔忙伸出手扶住他,帮他靠着墙壁坐好。
叶明柯解开自己上衣,细细查看了一下伤口。表面看只有一处伤口,就是被白虎抓伤的几道狰狞血痕,还在火辣辣地发疼。
但明柯感觉这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被木头撞上的那刻受的内伤,他虽然看不见外在的伤口,但手指轻压到胸口便感觉一阵剧烈的疼痛。
情况很不乐观,但也不是不是没有办法。冷静,做到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叶明柯闭上双眼,尽可能冷静地思索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境。
白乔乔看着叶明柯紧皱思索的眉头,没有之前那么担心了。毕竟,他醒过来了。
“我们是从河流里漂流过来的吗?”过了一会,叶明柯问。
“是的。”白乔乔回答。
“这座山神庙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
“你还能够再找到那条河流吗?”
“可能可以吧。昨天晚上我太累了,应该走不了多远的。”白乔乔皱起小眉,思索判断道。
“乔乔。”叶明柯睁开眼,认真地看着白乔乔的眼睛,他明澈的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几分恐惧,但更多的是努力的坚定,“可能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
“为什么?”白乔乔看着叶明柯的双眼,感受到了男孩想要给予她的勇气,所以她虽然也感到恐惧,但并没有被那句恐怖的话语吓倒。
叶明柯看到白乔乔还能保持镇定,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从小砍柴,所以没有封禁的几座山我都很熟悉,但是我没有见过这座山神庙,而且我记得不错的话,昨天那座山比邻的几座山都是被封禁的山,而且我们是漂流过来的。”
“封禁的神山人是进不来的,但是我们是被河流带进来的,所以这里可能就是封禁的神山。”
“我们不知道村里的大人们能不能猜到我们是走进神山里来了?他们又有没有进入封禁的神山的办法?所以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们要想办法自己出去。那条河流就是我们出去的最大线索。”
叶明柯为了怕乔乔太过害怕,所以一口气把自己判断的情况还有脱困的放方向都说了出来,然后静静地看着乔乔。
乔乔也抬起眼看着他,她的小手紧紧揪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小裙子。她看着他,这个十岁的胆怯的柔弱的小女孩没有哭闹、没有流泪,她只是看着她,轻轻的问。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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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欢
她相信他。
而且,她虽然柔弱,内心却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虽然也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
明柯注意到她恐惧得紧抓住裙子的小手,笑了,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感受到那只手,乔乔有些脸红,明柯却没想那么多,因为他一直也是这样对陶尧的,生而神灵的他已经习惯了作为大哥哥的身份守护着身边的朋友,即便看上去他是最矮小的那个。
“其实没事的,只要我养好伤,我可是山里的猴子,沿着溪流我一定能带你出去的。”他安慰道。
“至于怎么养好伤......”叶明柯说到这里,眼神发亮,还突然有点流口水,看到乔乔看着自己奇怪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巴,咧嘴傻笑道:“我只需要吃,吃肉,吃很多肉,然后长长地睡一觉就好了,很快的。”
“真的?”白乔乔瞪大了朦胧的双眼。
“当然。”叶明柯继续傻笑,觉得自己又要流口水了,连忙收敛,正襟危坐。
“可是,我们吃什么啊?”乔乔低下头,摸了摸肚子,空荡荡的肚子发出咕咕的闷响,他们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吃什么?”
这是个问题。
叶明柯开始从身上掏东西,一把小匕首、几块干粮、两颗打火石,然后是调理包、调料包和调料包。东西都还在,就连干粮也因为要预防小镇多雨的气候包了好几层防水布,所以在河里漂了那么久也只进了一点水。
两个人对着那几块最多只能凑合一顿的干粮发呆。
突然旁边“叽叽”“叽叽”传来几声鼠鸣,杂草丛里窜过几只肥硕的鼠。
叶明柯看呆了眼,又开始流口水了,乔乔注意到他的目光,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脸微变,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那不是老鼠。”叶明柯注意到乔乔神色的变化,转过头想要解释,“那是田鼠。”
乔乔不说话,悄悄挪远了一点。
“我跟你说,田鼠比老鼠口感好很多哦,田鼠没有那种体味,可好吃了。”明柯眼神发亮。
乔乔脸色有点发白,又悄悄挪远了一点。
“田鼠是吃树叶树根的,只要洗干净,不脏的。”叶明柯还想继续解释。
“我吃干粮就好。”乔乔绷紧了小脸,弱弱却坚定地回答。
“一鼠顶三鸡,田鼠营养可比老母鸡还补呢。”
“我吃干粮就好。”乔乔绷紧了小脸,弱弱却更坚定地回答。
“好吧。”叶明柯无力地摇了摇头,很替乔乔遗憾地叹气。
至于怎么抓田鼠,这对荒野求生小能手叶明柯同学来说并不是个难题。几根树枝做成活动触发装置,再加上一大块脱落的较重的壁石和一小块干粮就变成了一个简易却有效的捕鼠陷阱。
乔乔虽然说了只吃干粮,但实在看不过叶明柯拖着受伤且发烧的身体做陷阱,也跟着他忙前忙后了许久。
陷阱设好。老鼠还没有上钩呢,叶明柯已经支使乔乔去烧水准备洗田鼠了。
“乔乔,找到盛水的容器了吗?”
乔乔找来找去,找了好久,
也只找到香案上的小香炉可以一用。
“乔乔你好慢啊。”
乔乔在神像前拜了又拜,又在那里叽叽咕咕地向神灵解释了好久,听到叶明柯的呼唤,才捧起香炉高声回应道。
“来啦,来啦。”
“乔乔,香炉记得洗干净再装水啊。”
“好嘛。”
“乔乔,记得要到漏雨的地方直接接天空的雨水,不能用积水。”
“知道啦。”
“乔乔.....”
“知道啦,知道啦,你再喊你的田鼠会被吓得永远也不会上钩啦。”被催了好几次的乔乔有些生气地叉起小腰,转过身气鼓鼓地回答道。
“好嘛。”
可听到不远处叶明柯学着自己软萌又不耐烦的声音回答,乔乔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下子就破功了。
笑声弥散,啰嗦急迫的明柯也消停了,整座小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除了天地间沙沙的落雨声还响着,就只有雨点打在面前渐渐盛满雨水的香炉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响,溅起一圈圈扩散又回荡的涟漪。
很安静很安静。
乔乔抱着膝盖蹲下来看着渐渐盛满清亮雨水的香炉,觉得自己的心也好像身前的香炉一样,充实得渐渐满溢。微微荡漾着,也感觉安宁澄澈。
她静静看着香炉水满。
然后两人架柴、堆草、点火,静静地等着水沸,等到两人间水气弥漫,如香烟缭绕,仿佛这个荒废多年的古庙突然又有了人间香火。
由于某人信誓旦旦保证百试百灵的捕鼠陷阱到目前一只田鼠也还没抓到,所以缭绕的宁静的水雾里,第一炉煮沸的水一半是给某个终于想起自己还没处理伤口的馋鬼清洗伤口,一半则被某个可爱的小姑娘用来整理仪容、梳洗打扮。
等到第二炉水沸,安静的山神庙里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明柯兴奋地一挑眉,咧嘴笑道。
“开张啦!大吉大利,大吉利市。”
那一声闷响确实是某人大吉大利的开始,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庙里传来一声又一声闷响,一个又一个可怜的小生灵落入某大魔王的手里。
到了天黑,哼着小曲的某人火堆上同时架了好几只烤得香喷喷、金黄油嫩的烤田鼠,还如同变魔术一般不断从身上摸出来各种调料包添加到烤田鼠上面。
小瓶的醋、盐、辣椒酱、香菇粉……一样接一样的,让乔乔刚开始还以为他实际不是去参加学堂入试,而是准备去野炊的。
闻着烤田鼠一阵又一阵扑鼻的香味,乔乔吞了吞口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镇上大人们进山林也常常会带干粮,但是他们好像不会带这些,你为什么身上带了那么多配料啊?”
“为了吃好些啊。我可是立志要成为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啊!干粮这种东西,我一般只带个意思,不吃的。哦,对了,你手里的干粮,”
叶明柯一直紧紧盯着火堆上的烤田鼠注意着火候,这时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被乔乔正如小松鼠般捧着小口小口啃的干粮,看似随意地提醒道。
“你手里那干粮是我上上个月带的,一直没吃,又不好意思浪费。”
“咔嚓。”乔乔小手里的干粮发出一声不堪重握的呻吟。
“哦。”乔乔扬起高冷的小脸,默默转了个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杂草,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手里坚硬的干粮。
即便肚子真的很饿了,但闻着那么香的味道,咬着那像是石头质感、木材口味的干粮,乔乔真的觉得好辛苦好委屈啊。
“乔乔,真的不试一下烤田鼠吗?”
“又香又嫩的烤田鼠哦!”
一旁的明柯还在像诱惑人堕落的恶魔一样谆谆诱导着。
“我不!”乔乔抱紧了手里小小的干粮弱弱地反抗。
“加了香菇粉的烤田鼠欸,咬下去第一口弹滑、第二口香嫩。第三口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的烤田鼠欸!”明柯高高举着烤好了的田鼠大大地旋转了一圈,让更多的香味飘向背对着火堆的乔乔。
“我才不吃老鼠呢!”像是鼓励自己一般,乔乔抬起头对着前方坚定地点了点头,轻声自言自语着。结果话音刚落,一枝插着田鼠肉的树枝伸到了她面前,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下了口水。
“不是老鼠,是田鼠哦。”拿着树枝的明柯蹲到了她身边,又伸手很快地偷走乔乔手里的干粮,“不要吃干粮啦,干粮不好吃不健康而且也吃不饱的。”
“相信我,这个肉很好吃的。而且你看,如果你害怕老鼠的话,我处理过了,你看不出它是鼠肉的!”
明柯摇了摇手里的树枝,清澈的双眼诚恳地看着乔乔。
乔乔看着明柯倒映着绚烂火光的明亮的双眼,又有些迟疑地看着明柯手里树枝上的烤肉。
“好像……确实看不出是自己害怕的老鼠的模样了。而且好像确实很好吃的样子,而且是他亲手做的。”乔乔想到这里右手不确定地轻轻抬了抬,明柯却注意到了,一下子便把树枝塞到她的手里,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乔乔举高了树枝,看着明柯的眼睛,试探着,小口地,轻轻咬了下去。然后一小口、两小口、一大口、两大口、三大口......饿了一天的乔乔不自觉地很快便把树枝上的田鼠肉一下子囫囵吞枣地吃光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再抬眼看向明柯,明柯的双眼已经笑成了两轮弯弯的小月亮。
“我剑叔说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受到了很多的难以改变的限制,所以我们不应该再轻易地给自己设限了,我们反而应该努力地去挑战那些看似不可能改变的限制。”
重新坐回火堆旁的叶明柯笑嘻嘻地对也回到火堆旁的乔乔说,然后递过去另一块处理过的田鼠肉。
“吃东西对我来说,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看着正对着田鼠肉发起猛烈攻势的乔乔认真专注的小脸,明柯笑着,笑容却突然有些落寞。
“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好羡慕能够无忧无虑吃东西的你们。”
他对着火堆轻声说。
第九章 夜的黑
“乔乔,我不是个怪物。”
“我只是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但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吗?”
夜渐深,雨声寒凉。随着干草一起被放入火堆中的还有明柯和乔乔的絮语,但乔乔慢慢地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是明柯一个人在倾诉着,她只是坐在火堆旁静静地聆听。
聆听着她也有的,但并不完全一样的,他的孤单与悲伤。只是孤单、只是悲伤,没有怨、恨、怒。只是孤单,只是悲伤,有些向往,有些遗憾。
“而且我和别人的许多不一样。”
“只是因为我的病。”
“但是病,总是能治好的不是吗?”
火光中明柯看着火焰浅浅地笑,好像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虽然那快乐是落寞的。
“就算这不是病,而是难以更改的命。”
“但就像剑叔说的,我们这一生不是用来给自己设限的,而是用来打破那些难以更改的限制。或许这病从前没有人能治好,但是我能呢。”
明柯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放下手中握着的最后树枝,疲惫无力地缓缓向身后的墙壁倒去,然后顺着墙壁慢慢滑下,一点点蜷缩起身体。
“你怎么了?”注意到了明柯异常的乔乔吃惊地伸手想去拉他,触及男孩皮肤时却被一股完全出乎意料的灼烫惊得下意识松开了手。
那不是人类所有的体温。
“乔乔,我不是怪物。”
“我只是生病了,睡一觉就会好了。”
紧紧蜷缩起身体的明柯眉头紧皱着,表情狰狞、迷茫与痛苦。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是无意识地喃喃着。
“乔乔,我不是怪物。”
他一再用力地蜷缩起身子,他的身体那么炙热,但他却仿佛感觉非常的寒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乔乔,别怕。”
“即便我是怪物。”
“我也会保护你,带你回家。”
他喃喃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语。
火堆旁的乔乔没有说话,她看着陷入了昏迷沉睡的男孩,漆黑的瞳孔盛着绚烂的火光。
她慢慢伸出了手,耐着手心的灼痛握住了男孩的手。
这样,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也就不会那么悲伤了吧。
男孩的身体越来越炙热,他的皮肤一点点泛起狰狞的血红,甚至渗出了炙热的鲜血,那鲜血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渐渐凝固,把他变成一个血色的茧。
乔乔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放开。
篝火渐渐燃尽。
在陌生的黑暗里,她陪伴着他,守护着他直到天明。
天明,代表着光明的天光重新洒落这间小庙。再耐不住一夜困顿的乔乔握着明柯的手沉沉睡去,从小夜晚一入睡便被噩梦缠身的她这一觉却睡得很漫长、安宁。
醒来,庙外的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郁着,看不出时辰早晚。
感觉饥肠辘辘的乔乔把昨晚藏好的一部分田鼠肉翻出来吃掉。
叶明柯依旧安静地沉睡着。
久坐了很久的乔乔感觉自己全身僵硬酸痛,所以站起身在庙里闲逛着。走到神
像前时,她的脚步慢慢停下。
她看着东西东倒西歪、沾满灰尘的香案和缠绕了许多蛛网的神像,想了想,回过头去用香炉盛了一些雨水回来,双手合十向神灵禀告了一番后便开始打扫。
她仔细地掸掉神像和香案上久积的尘灰与蛛网,然后撕下自己裙子的一角浸湿清水后用来擦洗神像与香案。
一束朦胧的天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着默然伫立的巨大神像与站在香案上踮起脚尖努力伸手擦拭着神像脸庞的小小的白衣女孩。
空旷的庙宇里静寂,天光里无数细小飞荡的尘埃环绕着女孩轻舞,如同无数纤细的精灵。
过了很久,乔乔才终于清洗完香案与神像。她摆好手中最后一件供奉的器具,往后退了几步,微仰着头仔细打量着面目一新的神像与香案,沾了几道污痕的稚美脸庞绽放出发自本心的快乐。
她虔诚地低下头,十指交扣在胸前。
“山神老爷,谢谢您给了我们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乔乔真的非常感谢您!”
“还得请您再可怜可怜我们,帮帮明柯,让他早点醒过来。让我们能够早日回家。”
她抬起头,恍惚间又看到那默立的神像朝她轻轻地微笑、点头,但凝神看去,那神像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样子。
这次她没有害怕,反而在这朝不保夕的孤独深林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乔乔感到饿了。她拿出另一部分储藏的田鼠肉充饥,并点起火堆烧水。
她架起香炉放到火堆上时天光比起刚醒来时只是稍微暗淡了一些,但香炉刚刚烧红不久,天光突然开始快速地暗淡下来,香炉里的水还没沸腾,庙里四处已经模糊到乔乔只能看到不分明的影子。香炉里的水刚刚沸腾,除了火堆旁小小的一部分空地,乔乔能看到的只有黑暗与黑暗。
这天光暗得极快,快得像一支被人用一口气慢慢吹得飘移、暗淡、终至熄灭的烛火,。
“天黑了?还是要下暴雨了么?”乔乔在黑暗中问。
......
“您想要做什么?”就在同一瞬间,远处的小镇也有人在黑暗中问。
那声音低沉儒雅,清醇雅正。那发出声音的人广袖华服、头戴高冠。那是夫子。
他站在学庐门前,和身材高大的村长并肩站着,左右不远处还有影影绰绰十数个模糊的黑影。
隐隐站成一团的诸多黑影的对面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两鬓斑白、眉目疏朗的中年男人,一个推着轮椅的温婉秀丽的白衣女子。
天空黑暗彻底落下的那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两人身后远处“铛”的一声尖利的剑吟回响在整个小镇,一道极细极亮的刺目的光芒自一座山峰中冲起,划破黑暗,划破每一个抬起头注视的人的视野,仿佛要把天地也切割。
“你想要做什么?”这次是村长踏前了一步,直视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道,“我们已经给了你想要的答案。没有人想杀他,那是个谁也没有料到的神仙局。而且,镇上裁缝铺关门了,村口织席的老头也已经病故。有人已经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你还想要什么?”
“我们不是来要你们什么见鬼的答案,我们只是来要人的。”中年男子还没有反应,看
似面貌温婉的白衣女子已经一挑眉厉声说道。
“龙银灵,你在代表哪方势力说话?”村长皱眉道。
“老娘我在代表你妈说话!”白衣女子银灵怒不可遏地拍响轮椅,“哪有孩子丢了不先找孩子,反而整天找元凶的!”
“你......”村长被呛了一句,差点说不出话来,“我们已经找过了。今夜我们借着回复修为之机聚集,不也是为了找那两个孩子吗?”
“我来这只是觉得。”这时,一直只是沉默却一直是所有人关注重心的中年男子缓缓开口,“相比搜寻茫茫山区和禁地,直接问某些人是更快的选择。再晚.....”
他话语还未结束,远处的剑光瞬间横贯天际,而后如同百转千回的闪电雷霆般迅猛摇曳游转数万里。刹那间黑暗的天地仿佛被无数刺目细小的剑光切割成无数小块。四周每个模糊的黑影不约而同地撤步后退,皆觉眉心有冰冷的利剑相抵。
“再晚,可能会来不及了。”这时男子最后的话才在黑暗里悠悠坠落。
龙银灵抬眼望向天空,眉眼里蕴满了担忧与恐惧。
四周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响起无数细小但渐渐增大的脚步声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行走着。
“再晚,还来得及吗?”
.......
“天黑不应该黑得这么快,是要下暴雨了吗?”乔乔在无边的黑暗里下意识抱住了双臂,自言自语着,她直觉地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的恐怖,却努力地让自己不往恐怖的方向想。
那黑暗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越来越浓厚,连原本燃烧得很旺的火焰仿佛也被黑暗浸染,渐渐变得昏暗浊黄。
乔乔突然听见黑暗里有脚步声。
先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她不远处徘徊着。
乔乔一下子握住了身边明柯的手,他在,那是谁在那里行走?乔乔一下子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捏紧了,连呼吸也很困难。
然后是两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火堆照不到的黑暗里一次次交错来回。
“谁?谁在那里?”乔乔紧紧握住了明柯的手,鼓足了勇气对着黑暗轻声地问。
但没有人回答她,四周看不见任何身影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远远近近皆有。
他们在火堆四周的黑暗里穿梭着,像是在不知名的空间里循着不知名的遥远道路渐渐朝他们逼近着。
他们先是杂乱无章,但所有的脚步声渐渐汇成一片、一声,最后好像变成了一道一次次敲击在乔乔紧绷的神经的鼓点。
四周的黑暗在弥散蔓延,乔乔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燃烧得极旺的火焰在黑暗中诡异地逐渐暗淡。
“十二”
“十三”
“十四”
逐渐被黑暗淹没的乔乔突然神经质般轻声数着。
“十五”
“今夜月圆。”
“铛”
乔乔脑子好像响起了她从小就习以为常的镇上的打更锣声和更夫在夜里悠悠的吆喝。
“月圆之夜,酉时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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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明
小镇叫无名小镇,不是没有名字,而是就叫“无名”。
小镇很小,也很老,镇上的古井、破庙还有塔楼上那长满铜锈的大钟都在诉说着小镇经历的悠久岁月。或许就是因为小镇的古老,这座不大的小镇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许多繁琐的规矩。
比如小镇旁有许多座山是禁止所有人上山的,比如不允许向那口干枯的古井投任何东西,比如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所有的小镇居民在日欲落时便家家闭户安睡。
习惯是最强大的一种力量,强大到会让你对它一无所知,特别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就如乔乔对小镇月圆夜的习俗。她从小就知道月圆夜应该早睡,却不知道为什么?以及如果没来得及入睡要如何应对?
而且他们不是在小镇上,而是在神山里,入睡真的就能避开眼前的恐怖吗?
没有人回答她,除了那在黑暗的淹没下闪出最后一点光亮便完全消失的火光。
黑暗彻底降临。
那一刻乔乔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觉黑暗中那些脚步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好像有无数人一齐靠近了她。
她恐惧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剧烈颤抖着。
她没有哭泣,因为没有人关心的哭泣没有意义。
但她突然听到了许许多多人的哭泣,少女的哭泣。
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却突然发现坠入彻底黑暗的自己反而能看到东西了,但她宁愿自己看到的仍然是黑暗,这是什么地方?
更大的惊惧在她心间炸开!她忍不住放声尖叫!
她依然在破败的山神庙里,眼前也依然是黑色的,但蒙上了一层污秽血腥的红,无数枯朽的尸体在她面前静立着。
他们披着几乎腐朽成土的铠甲,面容由于缺水萎缩枯皱如风干的橘子,听到乔乔的叫声,无论处于什么姿势与方向,都带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缓缓地转过头,用空无一物或挂着一两个眼珠的眼眶看着乔乔。
然后,从四面八方向乔乔一步一步围拢过来。
“明柯,快醒醒,明柯,快醒醒!”
乔乔疯狂摇着明柯的手,但陷入沉睡的明柯一点反应也没有。恐惧与绝望疯狂包围了她。
这时,她又听见了许多女人的哭泣声。
那些干尸仿佛也听见了,他们一起慢慢抬起头望向上方。乔乔也下意识跟着他们抬起了头。
透过庙顶的破洞,可以看到高远黑暗的天空。那天空也蒙上了一层污秽血腥的红,一群群美丽的红色精灵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飞舞,如同一颗颗穿梭的火流星。
其中一群红色精灵在庙顶盘旋着,渐渐落了下来,发出少女轻声哭泣般惹人怜爱的轻叫声。
几个红色精灵好奇地从庙顶的破洞探下头来,妖娆万千地舒展腰肢。
好美,即便身在恐怖的干尸群中乔乔也忍不住轻叹出声。
那些红色精灵是一种极其美丽的鸟,带着如火焰般红火的羽毛,它们细长的脖颈优雅修长,它们的头顶带着灿烂金冠,它们的眉眼细长妖娆、红艳灵动,如同世间最妩媚的女子。
那些红色精灵看到下方的白乔乔与干尸,都兴奋地仰颈叫了几声,然后从庙顶的破洞处展翅落下,刚好落在乔乔身边。。
乔乔看到那些落下的红色精灵,却忍不住一阵恶寒。
那不
是一些红色精灵,也不是明艳如火的羽毛,而是一只长着五个脑袋、全身披着鲜血的恐怖怪鸟。
那只怪鸟落下后,庙顶又落下一只又一只红色的怪鸟,它们齐声鸣叫,好像有无数可怜的少女在这庙里尖声哭泣。
最先落下来的那只怪鸟伸展着五条细长的脖颈,盘绕着,从前后左右与头顶凑近乔乔,发出哀哀细细的哭泣,但那些细长妩媚的红色眼睛里却盛满了见到猎物时的喜悦与看到猎物无处可逃的戏谑。
乔乔绝望了,但她依旧没有哭泣,因为她的哭泣不过是在为怪鸟的鸣叫合音,她不需要哭泣,它们会把她当成食物吞食,并替她哭泣。
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悄悄放开明柯的手,最后奢望着被薄薄的血茧包住的明柯会被这些怪物们忽略,虽然只是奢望。
眼前的怪鸟厉声嘶叫,张开了五张腥臭扑鼻的血口朝乔乔咬来。
乔乔恐惧地闭上双眼。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噩梦。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这时,她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叹息,一声她只在梦中听到过的叹息。
然后,她发现自己睡着了,而且应该正在做梦。她睁开双眼,清晰地看见闭上双眼的自己软倒在地。
“唉。”
那叹声未歇,张嘴欲噬的那只怪鸟突然发出尖利的惨叫,疯狂展翅跳跃向后飞去,十只妩媚的眼睛紧闭着,流下滚烫的血泪。
一个浅淡的人影,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地出现在软倒在地的乔乔身边,他出现得那么悄无声息与自然而然,导致除了那只首当其冲的怪鸟外,所有人包括陷入奇怪梦境的乔乔都缓了一下才看到他的存在。
“那是……山神老爷?”梦中的乔乔看着那道身影,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
下一刻恐怖的嘶吼声与尖利的鸣叫声几乎撕破了整座神庙,火红的怪鸟们争先恐后地向庙顶的破洞飞去,却在飞起的瞬间都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在飞翔中带着灿烂的火光一只只旋转着坠落。
不可直视神明!
但那些干尸并没有像怪鸟一样也燃烧起来,只是恐惧慌乱地一个个挤出庙门,逃往黑暗。
“月厌。”
那身影负手望了眼坠落下无数朵火焰的天空,语气淡漠。又看了眼奔逃的干尸,语气依旧淡漠,却有些感慨。
“纵是烈士,亦是成鬼。”
然后回首随意一记手刀。
不知怎么样就劈在梦中白乔乔的脑袋上,语气高冷。
“是山神哥哥,忍你很久了。”
乔乔,可爱的小姑娘乔乔,刚刚经历了大黑暗大恐惧大绝望,又突然被救,大起大落的乔乔,之前大恐惧大绝望时没流下的眼泪,却都被这一记手刀带来的小委屈一下子都勾了出来。
满心委屈的小姑娘一下子抱着脑袋,瘪起小嘴,蹲下去“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嘶”有某神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忙不迭地缩手,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假装自己啥都没干。
但小姑娘的哭声却更大了,哭刚才的怪物,刚才的黑暗,这几天寒冷、这几天的恐惧,哭还没有回家,哭一直没有人来救她。
哭得某神心摇肝颤,肝肠寸断,愧疚到
好想也打哭那个打哭可爱小姑娘的自己。
他面无表情地努力回忆自己无尽岁月辉煌情场史中的诸多战例,但好像没有能够对付十岁小姑娘的办法,我靠,自己在想什么......
好在这时天空一声巨响,打断了乔乔的哭声,也拯救了本想高冷出场却陷入尴尬的某神。
但他脸上的庆幸很快就淡去。
他面色凝重地抬起头,乔乔也抬起头,此刻岛上所有没有陷入沉睡的生灵都抬起了头。
看向上方,看向高远的黑暗的天空,天空高远黑暗如初,但每个看向天空的人心中都忍不住一跳,感觉天空睁开了一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眼。
“还真是......爱我至深啊。”看着天空的某神凉薄自嘲地一笑,“六年。”
他转过头,对着远方,朗声说道:“阿剑,开六荒混天阵。”
他的话语并不大声,却同时在整个岛上的每一处地方响起,汇成雷霆一般的巨响。
远处正与夫子和村长等人对峙的中年男子听到了这句话,夫子和村长们也都听到了这句话。
剑光骤敛,中年男子抬眼看了一眼对面,道:“你们听到了。”
村长与夫子也都是一脸凝重,看了天空一眼,对视了一眼。
“那个人竟然真的存在。”他们在眼光交错中传达了彼此的恐惧与震惊。
然后,他们对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说道——
“刻不容缓,开阵!”
“轰”
下一刻,一道接一道冲天的光柱从小镇所处的岛上冲起,无数静默的神山亮起千万丈璀璨的神光,被照亮的神山里有高大万丈的黑影在行走,有密集如云的怪鸟月厌遮天蔽地掠过,有百万沉默中握着腐朽的兵器、披着腐朽的战甲干尸军队在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
一道道璀璨的神光连缀成一个个神秘的符文,小岛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停泊许久的巨船又开始启动远航。
“六年。”夫子望着那璀璨的神光捻须出神自语着。
“六年,非要六年,你们连再多几年也不能等吗?”中年男子看着他们冷冷地问。
神光升起,小岛巨颤的那一瞬间乔乔看到了她一生最恐怖的梦魇,远比她被怪鸟吞吃更恐怖的梦魇,她泪眼怔怔地求救地看着面前那个曾拯救了她一次的神明。
她在求一个答案,不,她只是在求一个救赎。
神明俯首看着她,眼神悲悯。
“你看到了吗?”
他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微笑地轻轻地说。
“傻丫头,你在梦里呢,这只是个梦。”
“这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
他重复着。声音却突然变得十分地悲伤。
女孩并没有注意到,她只认为神明不会对凡人打诳语,那个恐惧的心渐渐放下。
她没有听到神明最后低不可闻对她说的一句话。
“洛青溪,这只是一个梦。”
第十一章 叠谜
“连我都敢算计,不愧是诸多纪元中最鼎盛的时代,人才济济啊。”
刚哄好小姑娘的神明看向远处的小镇,又回头看了眼这次真陷入沉睡的小姑娘,有些自嘲。
“但这种局势,好像算计了我也没关系。我现在也只剩骗骗小姑娘这个作用了,不对,可能还可以骗骗怪蜀黍。”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地上沉睡的叶明柯,笑容渐淡。
“六年。春天了,这一季,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呢?”
他低声低语,然后先前一迈步。
他消失不见影踪,白乔乔与叶明柯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学庐前对峙的人群中。
夫子与村长等人耳边同时响起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
“告诉那个人,他欠我一个交代。”
“剩下这六年,最好安静些。”
那声音那么温柔与清醇,但每一个听到的人,除了轮椅上的男子与龙银灵,都面露恐惧与痛苦,甚至有几个黑影直接当场盘膝打坐,静心入定,如同听到最恐怖的魔音。
良久,那些人才缓过来,睁开眼,带着这一夜的恐怖与震惊,准备离开。
“等等。”轮椅上的中年男子道。
诸多黑影回过头看向他,他只剩一人独自在那里,龙银灵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
“人已经找到了,你还想要什么?”村长沙哑着嗓子道。
“你之前说过的,一个答案!”
轮椅上的男子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双极淡又极直如剑的眉。
剑光骤然再起。
...... ......
“所以,夫子养了那么久那么长的胡须为什么突然剃掉了?”
“我不知道诶。”
“所以,学庐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我不知道。”
“所以,村长为什么突然就卧病不起了?”
“我也不知道啊。”
“所以,镇上的裁缝为什么突然搬走了?我们在海上诶,他们能搬去哪?”
“这个......听说他们在岸上有亲戚。”
“岸上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天哪,所以织席的老头到底得了什么病突然去世的,你也不知道是吧?”躺在床上的叶明柯痛苦地双手捂脸,不想看到陶尧那张憨憨的脸。
“这个我知道,我听镇上人说过!”陶尧摸了摸脑袋,兴奋地道。
“什么病?”
叶明柯捂脸的手漏了条缝,露出一只滴溜溜的眼睛带着一点希望看着陶尧。
“恶疾!他们说织席的老头是突发恶疾死的。”陶尧笃定地说道。
明柯呆呆地看着他,然后
“天哪!”
他痛苦地再次捂脸缩到被子里。
“明柯,明柯,你怎么啦?”陶尧无辜地瓮声问道。
“没事,我想静静。”
“我觉得我脑子可能也得了恶疾......”
明柯在被子里闷闷地说道。
“怎么会呢?”陶尧大惑不解。
“我要不是脑子也得了恶疾,怎么会找你问这些呢?”明柯叹气,重新从被子里冒出头来,“对了,学堂试验你通过了吗?”
“呵呵,顺利通过了。”陶尧不知道想到什么,脸突然红了,摸着脑袋傻笑起来。
“喂,过分了,顺利通过就很好了,为什么你还笑得春心
荡漾的?难道还有艳遇不成?”叶明柯用力拍着被子,对他翻了个白眼,心里忍不住有点不平衡。
“什么是艳遇?”陶尧停止傻笑,恢复问题多多的好学生模样。
“这个.....那个.....你去问大白就知道。”
大白是镇上说书的,叶明柯歪着脑袋,他其实也不是很懂什么叫艳遇,只知道那群听书的大人少年人听到艳遇就摸头傻笑
“哦。好。”陶尧依旧是好学生,这次是听老师话的好学生。
“话说......你们是怎么通过试炼的?”叶明柯皱着眉问道,他的那次试炼绝对不正常。
正常个鬼呢?又是迷雾又是幻境又是老虎的。
“就是爬山,然后就到啦。”陶尧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会吧?没有迷雾?没有幻境?没有老虎?”
叶明柯突然觉得自己心好痛。
“那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吗?”
“没有所有人。有几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子没有过,还有一部分人被困
在半路的竹林里走不出来。”
“迷阵?”叶明柯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好奇地问,“那你怎么过的?”
“我走了好几次都绕到一丛竹子前,我一生气就把那丛竹子给拔了,之后就顺利走出来了,我是第一个下山的人呢。”陶尧笑着道。
“好吧,你真聪明。”叶明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摸了摸陶尧的大脑袋,然后伸手到床底下摸出个盒子丢给陶尧。
“唔,泥水匠老刘的陶娃娃,你最喜欢的,给你当入学礼物了。”
“哇,真是刘大叔做的娃娃,太谢谢你了明柯。”
明柯躺回床上,大被蒙过头,不太想理兴高采烈的陶尧。
虽然他还是挺替自己最好的朋友高兴的。
虽然.......等了很久的入试,到头来只有他没能通过。
陶尧,乔乔,都通过了,只剩他一个人,真的有点失落啊。
“明柯,你不开心吗?”后知后觉的陶尧安静了下来,轻轻摇了摇明柯的被子。
这么久才看出我不开心。
明柯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不想理这憨货。
“对了。镇上大家都在猜测夫子的胡须怎么突然剃掉了。”
见明柯不想理自己,陶尧挠了挠头想了好久才想到有什么可以搭话的。
“有人说,是因为你和乔乔失踪了,你家龙姨去和夫子吵架,把夫子的胡须给扯掉了。夫子很生气,找到你之后才没有把你也收做学生。”
“瞎说,是那老不死的有眼无珠。”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一听到这个声音陶尧一下子就缩了脖子,噤了声,明柯却高兴地从被子里露出头来。
一个温婉秀丽,年约三十的白衣女子从门外进来,她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好像又太凶了,卡了一下,理亏地看了一眼响着打铁声的隔壁,回过头来马上换了一副温柔的笑容与嗓音,伸出手轻点了一下陶尧的脑袋,柔声道。
“瞎说,你们龙姨是温柔讲礼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扯掉人家的胡子,可别再到处乱说了哦。不然......”
她低头对着大个子陶尧温婉地笑。
陶尧身材高大其实已经比许多成年女子要高,但在高挑的白衣女子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明明白衣女子笑容温柔和善,但陶尧还是莫名地对这个漂亮的阿姨感到害怕,“嗯嗯”连连乖巧
地点头答应。
“明柯,我先走了啊。”答应完的陶尧回过头对明柯打了个招呼,就溜了。
“哈哈,姨,你又吓到其他小孩了。”叶明柯在床上憋着笑拍床,“这样下去,你可能真的很难变成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笑,笑,笑你个没良心的孩。”白衣女子龙银灵伸着手指嗔怒地点着明柯的头道,然后无精打采地坐到明柯的床上。
她瞪了明柯一眼,压低了声音,激动地道:“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换了白色的衣服,这衣服可难洗了,我还照着你给的那张画换了这个奇怪的发型,但好像还是不行。唉.......”
“不应该啊,大白说的故事里那些温柔的姑娘都是一袭白衣,我还是特意求了大白好久才要到那个故事里的美女插画呢。怎么会没用?”
明柯从床上坐起身来,与白衣女子并肩坐着,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
“不过,姨,你本来就很漂亮很好啦,为什么一定要学什么温婉贤淑?”叶明柯道。
“还不是你叔不喜欢,他只喜欢温婉贤淑的。”龙银灵恹恹地道。
“你怎么知道?”叶明柯摸着下巴想着自己叔整天高冷打铁的样子,想着原来他好这口。
“我就是知道。”龙银灵垂头深深叹气。
叶明柯抱了抱自己可怜的日常失恋的阿姨。
“姨,你这么漂亮,这么能干,谁不喜欢?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叔呢?”叶明柯好奇地问道。
“废话,我要是不喜欢你叔了,你可就没姨了哈。”龙银灵扯了扯叶明柯的小脸。
“啊?原来,原来十年生死两相托,姨你还是只喜欢叔,不喜欢我。我太伤心了。”叶明柯仰天伤心抹泪。
“嘁,人小鬼大的,又是从大白那学了演义里的话来哄我?”龙姨点了点明柯的头,但看到明柯露出被子的瘦弱身躯,忍不住心中一软,把明柯抱在怀里。
“你啊你,再苦再难,至少也长到这么大了,真好。就是太辛苦了些。”
叶明柯靠在龙姨的怀里,有些温暖,有些感动,但作为一个十岁的男孩他已经很久没被姨抱过了,有点害羞,扯开话题道。
“姨,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叔呢?”
“为什么?因为......因为你叔很美啊。”龙银灵抱着明柯轻轻摇了摇,看着前方响着打铁声的隔壁,目光憧憬地道。
美?这个字眼和叔有关系吗?
明柯一头雾水,但突然想起自己哭闹了一夜,叔在烘炉前打铁打了一夜的那个晚上,叔在火光里不动如山的剪影。
叔的身上好像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动人心魄的东西。
“不说了,姨去给你做饭,靠你那个叔啊,估计你得饿死了。”龙姨放开明柯,起身到外面做饭。
走到门口时,她驻足望了一眼闪着火光的隔壁,却始终没敢进去。
“明柯,明柯。”
龙姨刚走,鬼鬼祟祟的陶尧就从窗口探出身来。
“我刚才突然记起上次你让我去找镇上猎人老常确定的事。”
“我没记错,老虎是会水的,老常还说,他还见过老虎在河里抓鱼呢!”
“所以你跑到河里想甩开老虎好像确实是不对的,但是为什么你一到河里跟着你的老虎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
明柯坐在温暖的床上,却突然感觉遍体冰凉。
那只白虎,那只鬼一样出现又消失的白虎,那白色的恶鬼。
第十二章 解谜人
陶尧走了,龙姨回去她自己房子做饭。
屋子内外,只剩下剑叔单调的打铁声,一声一声地,好像敲在明柯的心上。
明柯推开隔壁半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无声无息地抱膝坐在门旁的黑暗处,看着坐在火炉边打铁的叔。
火炉的火光很亮,却映得阴影处的黑暗更加浓厚,叔坐在轮椅上,他仿佛没有察觉叶明柯的到来,只是继续用他仅存的一只手挥舞着沉重的铁锤,一次次地敲打面前的铁块。
每一次敲击响起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强度,一样的音质,一样的间隔。
好像这十年时光里,一丝一毫也没变的叔。
叶明柯抱紧了双膝,把头深深埋进去。
“叔,你敲得我心烦。”他闷闷地说。
“是你自己心烦,不是我敲的。”剑叔继续敲打着,凝视面前铁块的视线没有一点偏移。
“是,是我自己心烦,但学堂其实不是夫子不让我上,而是你不让我上的吧?”
叶明柯抬起头,对着叔问。
他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他是他最信任的人,如果连他也不能信任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他只是想要个答案,他厌倦了浑浑噩噩、糊糊涂涂的日子。
不知晓自己来处,看不清所处何处,不知何时终止的日子。
“是。”剑叔回答,他的回答就像是他的敲击声一样单调。
“为什么?”叶明柯问。
“你差点死了。”
“嚓”
剑叔的话语依旧平静,但他的锤子却第一次没有锤正,擦着铁块绽出火星,发出刺耳的响声。
“呵,我差点死了。”
叶明柯在这刺耳的响声里发出刺耳的冷笑。
“照你们说的,这不是一场意外吗?”
“林中起雾,我又逞强好胜地背着乔乔,因此失足跌落山涧,被河水冲入封禁的神山,直到十五那天晚上才被夫子带人找回。”
“至于我说的什么老虎、乔乔说的什么干尸、什么怪鸟,那都是我们这两个孩子被水泡得发了烧、昏了头,自己吓自己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你们说都是意外,那我再去上学堂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他们说的,不是我说的。”
剑叔顿了一下,又再次挥起锤,单调的打铁声再次响起。
“叔,真的有人想杀我。”
叶明柯激动地认真地看着叔说。
“那天我真的遇到一只白虎,而且那只白虎太诡异了。它一进入到河里就像凭空融化了一样,我怀疑它根本不是山林里的白虎。”
“而且,那天其他人遇到的都是简单的迷阵,但我和乔乔却遇到了恐怖的幻境,这真的不对劲。”
“叔。”
“我知道。”剑叔的回应依旧如他的打铁声一样单调。
叶明柯看到自己激动的一番话语却只换来叔波澜不惊的三个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说的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了下去。
屋子里又只剩那单调不变的打铁声。
一声,一声。
“叔,你什么都知道
,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叶明柯落寞地再次深深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地,像是从压抑很久的心灵深处传来。
“我可以选择告诉你,但我不想骗你。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让你安心满意的谎言。”
“镇上大部分人就是这样过的,只不过他们更简单,他们会自己给自己找个谎言。”
出乎明柯意料的,这次剑叔停下了打铁。他回首看着叶明柯,漆黑宁静的瞳孔中带着叶明柯看不懂的亮光。
“那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真相?”叶明柯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剑叔认真地问。
“时机还没到。而时机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现在的你并没有承担真相的能力与心志。”剑叔道。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获得知晓真相的资格?”
叶明柯的眼睛很亮。这么多年了,虽然从不骗他,却一直只是沉默的叔还是第一次露出愿意告诉他那些折磨他多年的秘密的倾向。
“证明。证明你自己。”剑叔缓缓道,“我会给你几个目标,与到达目标的训练方法。只要你达到了,我就会选择告诉你一个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但是你要明白。训练的艰苦程度可能远超过你的想象。”
“而被人封藏的秘密,往往也带着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抬眼看向叶明柯,却发现叶明柯呆呆坐着,他映着火光的眼睛很亮,却一直没有反应。
他以为叶明柯在犹豫,是啊,一般人哪里会为了寻找那些注定令人痛苦的秘密而去付出那么多?
不过这样也好,真相揭开后,猝不及防的他即便痛苦也只是一时,就算他因此变得偏激,但在这样的世道里,或许他可以过得更简单。
虽然,还是有些失望。
“开饭了。”院子里传来龙姨的招呼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训练一旦开始,不达目标便不能停止。你今天内好好考虑吧。”剑叔说完,便慢慢摇着轮椅出门。
“嗯。”明柯低头着起身,走到叔轮椅的后面,推着叔向院子里去。
这顿午饭,叶明柯第一个就吃完了,向龙叔龙姨说了一声“我出去一趟”后便跑出院子。
他跑在小镇的青石板街上,脚步轻快,像一阵风。
他的内心里填满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忐忑、隐隐的恐惧、勃发的莫名的渴求。
让他想要竭力奔跑追赶的渴求。
但唯独没有剑叔所想的犹豫。非常奇怪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当听到剑叔的话后他就明白自己一定会选择踏上那条追寻谜局的道路。
虽然那条道路让他忐忑、恐惧、不安,但他依旧兴奋、激动、渴求。
如同,那注定要扑入火光的蛾。
他跑着跑着,停住了脚步,他的心中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在火光中微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静静聆听着他的话语的那个女孩。
乔乔。
他转身换了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这是他回到小镇的第三天。
那场回忆起来至今仍然心有余悸的所谓“
意外”,表面上如梦一般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伤害与改变。
就如此刻安静的小镇,好像依旧像往常一样平静和谐,但实际上有两户人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小镇上。
而表面上毫发无伤的他,实际上由于他冒险激发从小就有的怪病疗伤,他的病已经变得更加严重凶险。
当他奔跑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比以往的速度更快,脚步更有力。
这是那场怪病带给他的。
但除此之外,还有醒来后的两天里浑身时刻如烈火般的燥热,腹中如黑洞般的进食**。
刚才龙姨的那顿午饭,他基本什么都不敢进食。
这三天里,他在静等着身体发病后躁动的逐渐平息,适应着新的更少的
食量更可怕的饥饿。而她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来看他?甚至连捎句话也没有。
他跑到了村里的染坊前,却在那朱漆的大门前踌躇徘徊着不敢敲门。
染坊是小镇上除了村长家和学庐之外最大的房子,有着镇上最高的围墙、最厚重的大门和最低的存在感。
那朱漆的大门除了偶尔有人出入,白天黑夜都紧闭着,隔绝了其他人家窥探的视线。
镇上大部分人都只知道这个大房子里住着三口人,一个妇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女孩。
住在附近的人家偶尔会听到厚重的门里传来隐约的吵闹声,但那家人仿佛把一切的东西,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关在那扇厚重的大门里。
叶明柯在门前徘徊着,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敲门,那扇厚重的大门仿佛某种界限,谢绝了外界的一切来往,把门内门外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仿佛敲响那扇门,就会惊扰到一个世界,一个对外界抱着敌意与戒备的世界。
就在明柯踌躇着要不要转而去找陶尧时,那厚重的大门嘎吱一声,开出一条缝隙。
一个身穿布衣,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包裹侧身走出门来,手里只是随意包着的包裹里露出红红绿绿凌乱的色彩,可能是染好的布料。
她出门后抬头才猛然看见正站在自家门前的叶明柯,死鱼珠子一样浑浊呆滞的眼睛里轻轻动了一下,蜡黄的脸上浮现着明显的冷漠与疏远。
“你是谁家孩子?在这里干什么?”
叶明柯被突然出门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又感受到中年女子疏远冰冷的态度,紧张得有点支支吾吾地道。
“伯……母你好,我找一下乔乔。”
那中年妇女冷着眼上下打量着拘谨无措站着的叶明柯两眼,面无表情地道:“你是叶明柯?”
“是……是的,伯母你知道我?”叶明柯紧张诧异地问,他没想到基本不和镇上人有来往的染坊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呵,她也就只认识那么一个你。”
“进来吧。”
那中年女子脸上是冷漠中带着隐隐厌恶的神色,却伸手把门再推开了点,示意叶明柯进去。
“那丧门星死丫头哭闹了好几天要去看你,把人吵得要死。赶紧看完赶紧走。”
那中年女子蜡黄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与不耐烦。
第十三章 逐日的男孩
叶明柯带着有些忐忑的心从那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身边走进那扇厚重的大门里。
刚迈进大门,背后“砰”的一声闷响,那中年女子已经把厚重大门一把合上。
叶明柯忍不住心中一跳。
他抬起头来,入眼的是一方宽阔的院子,但摆着一红一绿两个染布的大水缸,七八个正晾着布匹的大架子,把原本宽阔的院子塞得逼仄狭小。
一个在薄寒的春日里打着赤膊,穿着粗布裤头的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在缸边染布,搭在缸沿的一只双手被染料浸染得红红绿绿,让人睹之生惧。
看到那中年男子,叶明柯忙喊了一声:“伯父好。”
那中年男子看到明柯,木讷的脸朝明柯点了点,但并没有说话,又把视线投回面前的布匹。
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自顾自地从明柯身边走过去,站到院子里叉着腰对着里屋大声喊。
“你个丧门星、扫把星、不要脸的死丫头,别在里面死嚎了,你姘头来了,还不快滚出来。”
这句话太尖酸刻毒了!
原本拘谨的叶明柯听到这句话也不由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大脑,为自己从小到大没受过的侮辱也为被如此轻贱的乔乔。
“伯母,我只是乔乔的朋友,而乔乔也不是你说的什么丧门星、扫把星”
叶明柯直起腰抬起头直视着那张蜡黄的刻薄的脸,语气里蕴着压抑的愤怒。
“呵,你知道什么?”
那中年妇女冷笑一声回头看着叶明柯,有点诧异男孩的反抗,但脸上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我知道乔乔一出生父母便去世了,我也知道乔乔的病,给你们添了许多的麻烦,但这些不应该是乔乔的错。”
叶明柯直视着那中年妇女死鱼眼般嘲弄的目光,毫不退让地道。
他知道,他听过那个求着山神只惩罚自己,而放过她刚认识的朋友的女孩在神像前的忏悔。
那个即便有着黑暗的小心思,内心善良纯净如琉璃的女孩。
“呵,你知道什么?”
那中年妇女偏开叶明柯直视的目光,语气里却依旧是刻薄与嘲弄。
“我......”
叶明柯其它的话语被堵住了,感觉胸中一口闷气被憋住不得出。
“明柯。”
乔乔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后屋里响起,她穿过院里悬挂飞扬的层层布纱,站在院子里看着门边的明柯。
她依旧是那个穿着白裙子安静纤弱的女孩,只是眼睛红肿着,小脸带着泪痕,显是刚刚哭过。
两个人隔着院里门边好几米的距离,望着对方。
两个不见面时互相惦念、为彼此与别人抗争吵闹的人,见了面却突然安静下来。
“你的病好了吗?”过了一会,乔乔轻声地问。
“没事了。你身体没事吧?”叶明柯说。
“没事。”乔乔轻声回答。
然后又是安静,他们彼此相隔的距离太远,而隔在他们中间的中年妇女看他们的目光太过尖酸刻毒。
所以尽是无言。
乔乔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手指攥紧的衣角,眼眶微红。
在家里的这几天里她甚至连他是否从昏迷里醒来都不知道。只能一直被囚禁在这压抑封闭的宅子里。
好幸运他没事,来看她了,但却让他听到那个女人骂自己的那些尖酸刻毒的话语,他会怎么想她?他还会再来看自己吗?
“好了,见完了,都没事。你可以走了。”那中年妇女瞪着那死鱼眼珠子看向叶明柯。
乔一下子抬起头来看向明柯,眼神惊慌失措如丛林里迷途的小鹿。
这次分别是不是以后就不能见面了?
“伯母,我想和乔乔一起出去玩一趟,一会就回来。”
叶明柯看着那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眼睛,明净的眼睛里满是诚恳地道。
“不行!”
“我想去!”
中年妇女与乔乔两个断然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乔乔抬头看着中年女子那张蜡黄阴沉的脸,右手紧紧攥着衣角,微微仰起小脸,微红的瞳孔倔强而固执。
“不行就是不行。你小子快点离开。”
中年女子看到乔乔固执的眼光就暴躁起来,对着叶明柯冷漠地指了一下门,又走过去伸手要去拉乔乔的手臂。
“你个死丫头快给我回屋去。”
中年女子走过去的身影将要隔开他们两个人的视线时,乔乔猛地扭过头微红倔强的瞳孔看着明柯的眼睛,做了个无声的嘴型。
“乔乔。这边。”
一直呆立的叶明柯突然动了。他猛地弯腰迈步向侧前方冲去,与此同时乔乔猛地甩开中年女子刚抓住她手臂的手,向叶明柯跑去。
跑出几步后的女孩张开双臂,高高跳起,扬起雪白的裙角,向着男孩的背上扑去,高速前冲的男孩准确地接住了她。
她在他的背上,他背着她,如同他们在那片落雨绵绵、饿虎追逐的深林。
那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瞳孔微红的女孩用无声的口型对着男孩说——“带我走”。
所以,他来了。
“你个死丫头!”
抓不到乔乔的中年妇女骂人的话刚出口,背着乔乔的明柯已经冲到了围墙下。
他一脚蹬着墙壁高高跃起,右手手臂竭力向上伸着,在身体开始下落的最后一刻终于抓到了那高耸围墙的顶沿。
借到力的他再一用力便翻上围墙。
“伯父伯母,对不起,我们很快就回来的。”
“哇呜”
从围墙翻下的叶明柯饱含歉意的话语和乔乔翻下围墙时兴奋的惊叫声同时响起,把中年妇女气得七窍生烟,咒骂连连。
可惜等她愤怒地开门冲出去,站在街上四处张望时,如同风一样的男孩已经背着女孩跑得无影无踪。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
“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
“白养她这么多年!”
“当初就不该收养她。”
“让她跟她父母一起死了算了”
......
气急败坏的中年妇女无可奈何地一路骂骂咧咧从门外又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依旧骂不绝口。
院子里,一直安静在缸边染布的中年男子老神在在地把缸里的布捞出来,听到中年妇女还在不停咒骂,抬头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情绪地补了一句。
“就怪你当初围墙修得不够高。”
“对。”中年妇女一拍大腿,“就该修个十丈高的围墙,就算那混账小子爬得上去,跳下来也摔死他们这对小奸夫淫妇。”
“还该在围墙上放点碎玻璃。”
“对,墙上放玻璃,墙下挖坑埋铁刺,扎死这对小奸夫淫妇。”中年妇女又拍了一下大腿,越想越有道理。
“还不够保险,应该给院子修个顶,把窗户和门也封了,门口放块碑,刻点字。”
“对。修个顶,放块碑.....嗯?不对。”
中年妇女说着说着突然回过味来,转头对着中年男子破口大骂道。
“你个老不死的,是在讽刺我。”
“你不想把房子变成坟墓,只是屋里有个活人出去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中年男子双手高高拉起又捞起的一块布,回过头看着中年妇女道。
“别担心。不一样了。”
“那些觊觎小乔乔的人要么死要么离开小镇了。”
“你个老婆子,不用再总是疑神疑鬼的。”
“还有。”
他转过身,把手里的布挂上身后的晾布的架子
“当年的事也不要老想着,那不能恨乔乔这个孩子。”
“就算恨,这么多年了。养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也该抵消了。”
中年妇女坐在门槛上,院子里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明亮的光线里中年妇女那蓬松杂乱的头发中的白发和蜡黄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丑陋刺目。
她没再咒骂,沉默了良久,才拍拍屁股起身,依旧骂骂咧咧地道。
“用你这个老东西多嘴,我要是真恨,那死丫头能养到这么大。”
她回过身像往常一样准备关门。
“别关。”中年男子突然高声道。
看到中年妇女回过头来,中年男子木讷的脸上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瓮声道。
“别关,丫头还没回来呢。”
......
......
叶明柯和乔乔翻下围墙时听到了墙内中年妇女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但明柯落地后跑得飞快。
快到中年妇女追不上他们,咒骂声追不上他们,一切的烦恼忧愁都追不上他们。
乔乔和明柯同时发出快乐自在的笑声与怪叫。不管停下来会怎么样,此刻的他们有着无可阻挡的自由与快乐。
“乔乔,你想去哪里玩?”
迎着迎面而来的猛烈而清爽的风,明柯大声地问,仿佛女孩想要去天涯去海角,他也能背着她一路跑到她喜欢的地方。
“我想就这样……这样一直跑,永远都不要被人捉到。”乔乔在明柯的背上大声地回答。
“好啊。”男孩答应得那么清脆响亮,没有一点犹豫,他望着前方的眸子清亮无邪,仿佛远方与永远是可以轻易抵达的地点。
那一天,叶明柯背着白乔乔,踏着小镇雨后未干的青石板,迎着春日晴好的阳光,跑过了小镇所有的街道。
他与她去看小镇爬满青藤的塔楼,喊一声陶尧后便逃之夭夭,回过头笑着看摸着脑袋的陶尧从塔楼上探出身来傻乎乎张望的身影。
他与她去看小镇最古老的那口井,乔乔在明柯的掩护下,偷偷拿着石头假装要投到古井里,逗得守井的老头挥舞着铲子追了他们一条街。
他还与她去逛小镇边上的破败寺庙,说着它与那破败山神庙的异同。
他还与她踩着青石板上的积水玩,听到路过的大人们看着他们笑着议论时,叶明柯便背着红了脸的乔乔飞快地跑起来。
跑起来,那些碎语便会被耳边的风声替代,没有什么烦恼能追上他们。
但是......就算男孩跑得再快,他们还是追不上时光。
天要黑了。
趴在明柯背后的乔乔看着天边艳丽的霞光,突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是不是要回去了?明柯。”
她嗓子微微沙哑的问。
“再等等。”叶明柯看着天际红艳的夕阳,心中也有些惆怅,声音却努力欢快着道,“我还没有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呢。”
男孩看了一眼天色,估算着距离,追逐着天边渐渐落下的巨大日轮奔跑起来,仿佛要跑过时光。
第十四章 说书人
那是小镇里一片空旷的土地。
土地中央一株虬根盘结的榕树在紫霞与红霞相交映的晚空下撑开巨大的华盖,树后渐沉的日轮在地面上拉出老树长长的巨人般的影。
略现暗淡的霞光中与阴影里,错错落落坐着十几个小镇上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的端着饭碗,有的举着草蟋蟀。
但此刻他们好像都被什么魔力吸引住了,每个人都亮着眼睛,安静地看向树下盘坐着的那一个人影,听着那一个声音。
“话说那程婴,一夜愁白了满头黑发,孤灯到天明,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亲生孩儿的性命,来换得那赵氏遗孤的性命……”
半明半暗的暮光里,叶明柯牵着乔乔,两个人弓着腰、轻手轻脚地绕过安静坐着的一个个人影,走到前排,坐了下来。
“那就是大白,我最喜欢的大白。”明柯骄傲地回头轻轻对乔乔说。
乔乔好奇兴奋地看向树下那个端坐着的人影,却感觉吃了一惊。
那是个靠着树笔挺端坐着的身影,四周所有人都在安静仰望着他,聆听着他的话语,他的脸型方正正气,神情专注肃穆,让人感觉他像是个骄傲的皇帝。
但他只有半截身体。
他骄傲得像个皇帝,但他只有半截身体。
剑叔是双脚瘫痪,而那个人是根本就没有腿。
但乔乔很快就忽略了这件事。她和周围的人一样被大白所讲的故事吸引住。
“那老贼屠岸贾一再叫嚣着再去搜,要把晋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幼婴,都拘刷将来,见一个剁三剑,其中必有那赵氏孤儿......”
“程婴抱起自家孩儿到公孙杵臼家密谋时,那孩儿还不知父亲将无奈送他赴死,在父亲怀中咯咯轻笑,笑到其父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那老贼挥起利剑,把那无辜幼儿剁成三段,志得意满地纵声哈哈大笑......”
“二十年后,那长大成人的遗孤赵武终将那老贼手刃于殿下,自己也终成一代名臣。”
“但那又是下一个故事了......”
说书人大白的话语声渐没,场中一时间一片静寂,端着的饭碗和举着的草蟋蟀依旧凝在半空中,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里。
过了一会,议论的喧嚣声才在人群中渐渐泛起。
“太惨了”
“那老贼真可恨。”
“那父母该有多心疼啊。”
喧哗里人群渐渐纷纷起身,转身离开,有些人在离开前笑着和坐在树下的大白打了个招呼,留下一些食物与用品在榕树旁。
大白也笑着回应,方正的脸上大胡子一颤一颤的,笑得很是爽朗。
但其实不过几十户人家的小镇哪里会有什么说书人?在某些人眼里他其实就只是一个比较会卖弄的乞讨者。
“太可怜了。”
叶明柯和白乔乔并没有随着人
群起身,而是依旧坐在地上。明柯失神地回过头来看着乔乔喃喃地道。
“太可怜了,那个被杀死的孩子。”
乔乔发现叶明柯失神的瞳孔里仿佛闪着泪光。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就那样子死去了。到死之前他都不知道不明白,那太悲哀了。”
这不是明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这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他却仿佛触摸到那个在故事里被杀死的小孩的面孔。
那张面孔,就是他。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探求那些痛苦的秘密了。
潜伏的杀机,日益严重的怪病,一无所知的他。他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去。
或许有人不愿去找生活里那些注定难解的结,但他不是。
因为他是那个从小被剑叔培养出来的有着最明净的眼的背山稚子。
“明柯,你怎么了?”察觉到明柯情绪不正常的乔乔轻轻摇了摇明柯的手臂道。
“没事。”
回过神来的叶明柯摇了摇头,收起那些感伤的情绪,重新笑起来对乔乔道。
“走,我带你去找大白。”
此时人群差不多已经散尽了。
大白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席子上,把一些镇上居民放得比较远的物品放到席子上。
然后他拉动绑在树上的一根绳子,动作敏捷轻快地收拢绳子把自己拉近大榕树。
“大白大白。”叶明柯一边拉着白乔乔向大白走去,一边笑着叫道。
刚把自己拉到大榕树边的大白听到明柯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着两个走过来的小小人影笑道。
“是你啊小叶子,今天没什么月光,你离得太远我都没认出你。”
“你今天还带了谁来啊?”
此时天色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叶明柯和白乔乔走近了大白后,他们才能较清楚的看到对方。
大白有些好奇地看着叶明柯拉着的白乔乔,白乔乔也睁大了朦胧的双眼看着树下的大白。
不说书的大白,没有说书时那种强大的气场。
他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像是总含着笑,满面的白色胡子很长,一颤一颤的,头发和胡子里夹着许多树叶,像是个森林里的老精灵
大白打量了一会乔乔,回头朝明柯竖了个大拇指,认真点了点头。
“你小媳妇不错?”
乔乔一下子羞红了脸躲到明柯后面。
明柯却不怕他,蹲下去和只有半人多高的老头对视着,乔乔也忙跟着他一起蹲下去。
“别想打乱我节奏哈,这是我妹妹。”
“我问你。”叶明柯兴师问罪地道,“你上次是不是给我的是不是冒牌货?”
“什么冒牌货?”老头大白有点心虚地眨着眼睛问。
“你上次不是打赌输给我那张最温柔漂亮的仙女图。”
“怎么我姨照着
那仙女图打扮了好久,还是没有人觉得她温婉贤淑的。你给我的肯定是冒牌货是不是?”
“怎么可能?肯定是真的。”老头眨着眼信誓旦旦地说道。
“装,你就装吧?”
叶明柯眯着眼,臭着脸道。
“我知道你没那么简单就拿出来的。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那张宝贝仙女图骗到手的。”
“呵呵。”被揭穿的老头不否认也不承认地心虚赔笑着,弯弯的眼睛眨呀眨。
“我要走啦,用不用我先抱你回家?”叶明柯道。
“家?”白乔乔从明柯身后探出头来,有点好奇这神奇老头的家是什么样的?
“哈哈,对了,你小媳妇还没看过我家呢?来。”
大白哈哈笑着,回身扯过绑在他身上和榕树上的绳子。
乔乔这才发现那条绳子不是直接绑在榕树上,她顺着绳子看去,发现这条绳子延伸着向上,连在那株庞大榕树上的一个大树洞里。
老头回过身半借助绳索,半用两条灵活的手臂敏捷地爬上榕树上的那个大树洞。
而后,洞内“嚓”的一声轻响,有莹莹的火光从树洞透了出来。
乔乔情不自禁地凑近了那个大树洞,朦胧的眼睛映着莹莹的火光有种梦幻的美丽。
“好神奇,好漂亮!”
她赞叹着,莹莹的火光中,她看见了一个并不算特别大的树洞,洞内刚好除了刚好够大白睡觉的空间,便只有一个小小的书匣。
但洞内铺着柔软嫩黄的干草,洞顶垂下来一串串或是系着漂亮的树叶、或是绑着漂亮的石头和贝壳的绳子。
那是她在梦中也从未见过的梦幻的小屋。
“女娃娃有眼光,我喜欢。”
大白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蜡烛,听到乔乔的赞叹声笑得眼睛眯眯的。
“有空可以多来找大白,大白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噢,可惜你长到太大了,不然还可以来我家住。”
大白有些遗憾地道。
“小叶子就住过,还在这里尿过床呢。”大白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
叶明柯满脸大写的囧,只想把干草塞到大白大笑的嘴巴里。
乔乔抿着嘴强忍着笑,眼睛却带着笑意地看向明柯。
“哎呀呀,蜡烛得灭掉了,不然不小心烧掉我家就不好了。”
大白看见因为自己大笑而大颤的蜡烛,有些担心地赶紧吹灭掉。
树洞里一下就暗了下来,黑暗里大白拍了拍身边的书匣说。
“白天是看我的宝贝书,晚上不是,我一般不点蜡烛,而是看我家的星星。”
“星星?”乔乔侧身顺着大白看向自己后方的目光看去。
那大榕树压盖的枝丫之外的夜空,亮着无数闪烁的星星,点点汇聚成缥缈的星海。
今夜的月光确实不亮,但星河璀璨.......
第十五章 对话
“明柯。”
“我不想回去。”
乔乔的话在微凉的夜风里轻轻响起
小镇夜晚的路很暗,只有彼此相隔很远的人家亮着遥遥的灯火。
叶明柯依旧背着乔乔,走在不平坦的小路上。
“为什么?”叶明柯问。
“我害怕。害怕被打,害怕以后都被关在家里。”
乔乔把下巴轻轻搁在明柯的肩膀上,眯着瞳孔看着前方远处人家的灯火。
又隔了很久,她说。
“我讨厌她。”
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心,她又再说了一遍。
“我讨厌她。”
她并没有说那个她是谁,但明柯知道,她是在说那个面色蜡黄丑陋的中年女人。
“但......如果再也不见到她,你舍得吗?”明柯试探地问。
乔乔张嘴就要回答,明柯却轻声打断了她。
“不要着急回答,你试着去想,以后再也不看到她的生活。”
乔乔刚要出口的回答顿住了,她紧紧咬着嘴唇。
再也,不见到那个女人吗?
那个女人,那个从小带着厌恶眼光看她的女人,那个用过最难听词汇骂过她的女人,那个.....每天为她梳头、给她煮药的女人。
乔乔回答不出来。
她讨厌她,但她也习惯了她,舍不得她。
她也爱她。
世间只有血缘相系的亲人,可能是你最讨厌却又最舍不得、最爱的人。
明柯从她的沉默里听到了她的答案。他轻声对她说。
“伯母或许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有着怨气?”
“但我后来想想,她也一定是爱你的。”
“你看,她穿着的衣服那么简单朴素,她几乎不梳妆打扮,连头发都是乱的。”
“但被她养大的乔乔,却是个穿着雪白裙子、梳着笔直黑发、干净漂亮的小姑娘。”
如果爱,又何必恶语伤人?如果不爱,又怎么会抱着那么多美丽的期许?
人间的爱恨常常都是裹卷纠缠。
人,也常常是自相矛盾。
“别怕,乔乔。”
“我会和你一起回去,如果受罚我们就一起受罚。”
“如果他们以后再也不让你出门,我就再次把你抢出来。
“相信我,就算你伯母把围墙修到十丈高,我也爬得进去的。”
叶明柯温暖的话语让乔乔的心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前方渐走渐近的熟悉的灯火。
近了,就算把步伐放慢,不短的路途又能走多久呢?
叶明柯远远的便把乔乔放下来,乔乔落在明柯后面半步,两个人一起走向夜色里亮着灯火的染坊。
但再走近了,他们才有些惊异地发现那灯火不只是从窗户里漏出来的,还从染坊那扇原本昼夜紧闭的大门里透出。
一点火星在门前的黑暗里幽幽地亮起又熄灭,然后有迷蒙的烟雾腾起在门前残余的烛光里。
叶明柯与白乔乔踟蹰地再走近些,看见门前的阴影处坐着那干瘦的中年男子。
他正用他那双红绿交杂的手拿着一杆烟枪在抽,侧头看着面前的一片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男子,白乔乔原本悄悄向前走的步伐猛地顿住了,但停下来的那个脚步太急,“砰”的一声
踩在地上,在夜里无人的街道显得特别大声。
乔乔的脸一下子红了。
中年男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看见乔乔。他的脸笼在门前的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
“丫头,过来!”
他扬了扬手中的烟枪,比平常提高了一些音量道。
红着脸的乔乔想要往后溜,又不敢,一步步慢慢挪着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低着头。
中年男子一下子高高挥起手中的烟枪,乔乔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一旁的明柯心里也一颤。
但中年男子手中的烟枪只是轻轻落下敲在乔乔的小脑袋瓜上,沉声道:“都几点了?还不快去吃饭,你伯母等着呢?”
“嗯。”乔乔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但她刚走进门里,想起那个女人,又有些踌躇。跟在后面的明柯也担心地先前迈了一步。
中年男子抬头瞪了明柯一样,吐了一口烟道:“你小子还在这干什么?不用你瞎操心。家里老娘婆管事,我管她。”
他仰头又吸了一口,低头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烟枪里的灰,低调又霸气地吐烟。
“没人能让我们家的闺女受委屈。”
“好。”叶明柯更加惊喜地道。
走在门内的乔乔的步子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看着乔乔的身影走进内屋,明柯向中年男子告辞了一声便准备离开。
“等等,小子。”中年男子突然叫住刚要转身的他。
叶明柯回头,看见中年男子的摇了摇手里的烟枪对他道。
“没事多来陪我家乔乔,那丫头除了你,没什么朋友,出去玩也可以,但是……”
他用烟枪指了指明柯,瓮声道。
“要得到我同意,要是再敢来我家偷闺女,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是,伯伯,明柯以后一定会的。”叶明柯惊喜地当即答应道。
“没事了,快滚吧。”中年男子朝他挥了挥手里的烟枪,不耐烦地道。
对可能偷走自己闺女的年轻异性,所有父亲心里估计都不想给什么好脸色。
即便那个人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但该死的,十岁就敢在自己眼前偷走自家的闺女。
以后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一直沉稳如山的木讷中年男子不自觉地把手里正在敲着烟枪敲得锵锵直响。
相当暴躁。
叶明柯心情轻松愉快地一路小跑着归家,口里还哼着小曲。
跑到家门口,他拉开自家院子的门扉,对着竹舍喊了一声:“叔我回来了。”
他回头关上门,回头却发现自家叔坐在院子的树下,正抬头看着他,那一双平淡的眼在黑暗中好像比往常要亮。
院子里没有点烛火,只有竹舍漏出的一些余光,所以他才没一眼看到叔。
心有灵犀的,他好像知道叔在等什么。
“叔。”叶明柯明净的双眼看着剑叔,声音坚定且认真,“我想接受那些训练,我想知道那些秘密,即便,那是会让人痛苦与不开心的秘密。”
“确定了?”剑叔问。
“是的。”叶明柯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好,训练从明天开始,你做好准备。”剑叔的声音依旧平淡,隐在黑暗中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微笑。
“训练目标和秘密怎么计算?”叶明柯问。
这点得确定,虽然说叔不会骗他,但
要是他智商下线,自己踩进坑里,估计连骂叔骗他都没理。
“很简单,有三项训练,每项训练各自有多个目标,你达到一个目标,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顿了顿道。
“你达成第一个目标时,我会告诉你,那场试炼里隐藏的迷局。”
叶明柯的眼睛很亮,心情正兴奋的他完全忽略了这个训练过程可能要经历的痛苦,只想到获知秘密的快乐
“那训练是什么?”叶明柯好奇期待地问。
“明天告诉你。”剑叔道。
“好吧。”
叶明柯有些失望地道,但一天的好心情很快就让他又恢复了笑容道。
“叔,你吃晚饭了没?”
“吃了。”
“那家里剩下的晚饭在哪?”
“没剩。”剑叔道
“为什么?”叶明柯摸了摸自己咕噜噜的肚子,有些委屈地道。
“太阳快落山时,你龙姨看见你还背着人家女孩子到处乱跑,估计你不用回来吃了。”剑叔声音依旧毫无温度地道。
“啊?”叶明柯有点脸红,“怎么样我都需要吃饭的吧?”
算了,一切都阻挡不了自己的好心情。
“小事。我自己去做好了。”
叶明柯又笑了起来。他叉开双腿站在院子里,豪气万千地道。
“从明天起,我要努力修炼,很快成为这个小镇最强大的男人!”
“只是训练,不是修炼。”
剑叔在旁边静静补了一句,叶明柯的雄心万丈一下子被腰斩了一半。
“而且不可能很快。”
他偏着头应该是在估算。
“嗯,还是挺快的。”
“过个两三年估计你就能达到第一个目标,知道第一个答案了。”
“咳。”叶明柯感觉自己突然被呛到,万丈雄心一下子变成了“万丈熊心”
他恹恹地看着叔道。
“叔,你其实也可以跟训练一样明天再告诉我的。”
“看你太开心。”剑叔淡淡道,“怕你失眠明天早起不了。”
“噗”叶明柯感觉自己又被呛到了。
“咦?不对。”
叶明柯猫到叔轮椅的旁边,带着坏笑,仔细地研究着叔脸上的表情。
“叔,你是不是很开心?”
“没有。”剑叔把脸偏了偏。
“哼,骗人。你一高兴就喜欢讲冷笑话,虽然你的冷笑话除了冷,一点也不好笑。”
叶明柯坏笑道,看到叔有点不好意思了,才笑嘻嘻地站起身来道
“好了,不逗你了,我得赶紧做饭去了。”
剑叔看明柯向厨房走去,出神地想。
难道自己真的很开心?培养出一个像自己一样混的小子很开心?
不会吧?
叶明柯走到厨房门口,听到身后的剑叔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后说道。
“家里没饭。”
“饭在你龙姨家。”
“你不回来做饭,我在那边吃的。”
叶明柯无奈地回头,歪着头看着叔。
“叔,你的冷笑话真的好冷”
开心的叔真蔫坏。
但是叔那么开心,看来自己的决定应该是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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