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蝴蝶梦见的女孩
“明柯,记住青溪。”
乔乔回过头,看着叶明柯疑惑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悲伤。
“乔乔,你怎么了?”
“我当然记得这条溪叫青溪,我们一起过来这里那么多次了,我怎么会忘记?”
叶明柯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心地道。
“没什么。你一定要记得就好。”
乔乔又微笑起来,让叶明柯分不清刚才自己看到的那抹悲伤是幻觉还是真的出现过。
离开那熟悉的大石头后,乔乔又恢复了今天兴奋快乐的模样,与明柯在溪畔四处走走停停乱逛着。
她突然看见了什么,好奇地拉着叶明柯走到溪畔另一块大石头一处隐蔽的角落。
“明柯,你看!那里有字。”
叶明柯也看到了那一个隐蔽的地方好像有字,有些好奇地跟着乔乔也凑了过去。
溪畔的湿气重且多生苔藓,大石头表面风化严重,那些字在坚硬的大石头上刻得又很浅,已经快模糊到看不见。
只能隐约看出是秦某某与李某玉两个挨在一起的名字,后面还隐约写着海枯石烂,地久天长之类的字眼。
孩童乃至少年少女之间的感情总是炽烈到需要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总是追求着最美好的永远。
他们会把这份永远刻写在他们以为最坚固的石头上,墙壁上,好像只要在最坚固的东西上写下了彼此的姓名,彼此间的相伴便可以绵延到永远的永远。
“好浪漫,两个人的姓名永远在一起,就像两个人永远都会在一起一样。”乔乔看着那些字迹羡慕地道。
“到处乱写没公德。”一旁的叶明柯本来还有点好奇,看到是这些翻了翻白眼,兴趣缺缺地嘀咕道。
“不会的,我们写隐蔽一点就好。”
“嗯?我们?”
“对,来嘛!”
“哎呀,乔乔你先别扯。”
刚刚还在嘲笑别人到处乱写没公德的叶明柯,刚翻的白眼还没来得及翻回来,一下子就被乔乔也拖进同一个坑里。
他们在溪畔上寻找着合适的大石头,最后还是回到了他们最常呆的那颗大石头。
乔乔在那颗熟悉的大石头上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个角落干燥没有苔藓,有着最坚硬的岩石表面。
她和叶明柯用同样坚硬的石头,全神贯注地、一笔一划地在那个独属于他们的角落里,刻下了彼此的名字——
明柯与乔乔。
没有地久天长、没有至死不渝,只是明柯与乔乔。
每一个字的每一个笔划都深深地陷入岩石的表面。
乔乔微歪着脑袋看着两个幸福地挨在一起的名字,久久,久久。
一天的时光还是太过于短暂,转眼天色已经昏暗,而且天边聚起了团团的乌云,像是久违了一年的春雨终于要降下了。
叶明柯拉着乔乔从溪畔往家的方向走去,乔乔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明柯。我……”
走在后面的乔乔突然叫住了前面的明柯。
明柯回过头来,看见乔乔抬起头,咬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朦胧美丽的双眼凝视着他,闪着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光。
但最后却只化作展颜一笑。
她最后一次向他伸出了手,微低着头,眼里闪着泪光
,微笑着说。
“明柯,我累了。你能再背我一次吗?”
明柯再一次背起了乔乔。
就像那年他们在落雨绵绵、饿虎追逐的深林,就像那年他们踏着小镇的青石板追赶着将要落下的日轮。
一步,一步。
“乔乔,你最近怎么了?我总感觉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没事,我只是又做噩梦了,常常感觉害怕。明柯,你还记得大白讲过的那个蝴蝶与庄周的故事吗?”
“我还记得,怎么了?”
“我总是在想,我们会不会只是某一只蝴蝶做的一个梦?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蝴蝶醒了,我们就不见了?”
“那个故事挺无聊的。你别管它。大白除了那个故事还说了呢,无法证明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到底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也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那……如果有证明呢?”
乔乔轻轻地道。
“什么证明?”
“比如某一天乔乔的那只蝴蝶突然从梦里醒了。”
“啪。”
叶明柯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只是活在一只蝴蝶的梦里,你会怎么办?”
“明柯,如果有一天我的那只蝴蝶醒了把我带走了,你不要伤心,或许有一天你会再遇到那一只蝴蝶,它会告诉你,我一直记着你想着你。”
“明柯,或许这个世界只是蝴蝶做的一个梦,但这个梦很美,乔乔已经很满足了。”
乔乔笑着说完了所有的话语,却有零落不断的泪坠在叶明柯的脖颈。
“乔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失踪的那一天发生了其他的事?”
叶明柯突然感觉有一股深深的悲伤堵住了他喉头,他努力地回过头,想去看背上的乔乔。
但乔乔更加深深地抱住他,把温热的脸颊靠在他的后颈,轻颤的气息打在他的后颈。
“没事的明柯,我只是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梦里我不再是乔乔,小镇也不是小镇,而都只是一只蝴蝶的梦。”
“可是……可是……”
叶明柯担心地想要再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都怪大白!讲故事就讲故事,讲什么奇奇怪怪的蝴蝶做梦!”
他心中夹杂着恐惧、担忧、悲伤,他感受到了什么,却理不清,抓不住,,最后只能化作无明、无助的愤怒。
他深深得叹了口气,再次迈动停下的步伐。
染坊已经近了,天空的乌云也越压越低,街道上吹起潮湿微凉的风,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临了。
“乔乔你别怕,一定是最近我们太少出来了,你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总是自己吓自己。”
“等回去了,你再好好养几天身体,我们再出来聚。到时候叫上陶尧、大白,对了,这次还可以叫上伊婉师姐。我们好好聚一聚!”
叶明柯背着乔乔走到染坊的大门前,放下乔乔,转身揉了揉乔乔的脑袋,笑着安慰道。
“好好养几天身体?那好啊。”
乔乔笑了,她扬起自己最美丽的笑容。
“不过好好养身体的话明柯你这几天就先不要再那么麻烦过来了。”
“我知道你训练很忙,这几天你好好补一下之前落下的训练。等到……
她抬头看了一要下雨的天空。
“等到小镇今年的这场新雨下完,你再来看我吧。”
小镇气候湿润,特别是每年开春的第一场新雨都会下上好几天。往往一场新雨过后,湿漉漉的小镇就会重新被春天的繁花、绿叶填满
“嗯……好吧,不过你记得要好好听伯父伯母的话,好好养病。”
叶明柯犹豫了一下,没有想到有什么问题才答应道。他看向乔乔的眼睛。
“那我们几天后见!”
“好。”乔乔点了点头。
“你先回家吧。”叶明柯说道。
“不,今天我想看着你先走。”乔乔摇了摇头,美丽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坚定地道。
“鬼丫头。那我先走啦。再见。”
叶明柯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后面的街道。
“再见。”乔乔微笑着轻轻地道。
叶明柯刚转身离开,天上云端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新雨纷落。
叶明柯没有再回过头,加快了步伐,小跑着踏上回家的路。
乔乔站在黑色的屋檐下,向着那个在雨中逐渐远去的背影伸出了手,像是要去触摸什么,可打在她手上的只有冰冷的雨滴。
她一直微笑着的脸庞忽然泪流满面。
这就是离别了是吗?我们还能再相遇吗?他还会记得我吗?
心里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悲伤突然如同天上那浓重到不堪重负的乌云,瞬间大雨滂沱。
“明柯,我喜欢你。”
在唇齿间流转了千百回却始终没有吐出的话语终于说出了口,可只有滂沱无情的大雨听得见。
内心的悲伤突然决堤,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不该,所有的坚强突然失去意义。
泪流满面的女孩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她抹去脸上的泪水,骤然冲进滂沱的大雨里。
她对着远处将要消失的那个熟悉的背影大喊。
“明柯,我是洛青溪。”
但就在她喊出那句话的瞬间整个小镇不为人知的闪烁了一下,一部分大雨突然向着天空逆流,冲进大雨里的女孩突然重新回到屋檐下。
而女孩鼓起所有勇气说出的话语,也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抹去。
叶明柯远去的背影继续向前走着。
果然,不行吗?
乔乔站在原地,身体如同明灭不定的烛火般闪烁着,她没有再冲进大雨里说出那句话语,因为她怕现在就梦醒,连他最后远去的背影都看不到。
她悲伤无助地蹲在大雨的屋檐下,看着叶明柯最后消失在街道拐角的背影,喃喃地道。
“明柯,记住青溪。”
“明柯,记住青溪。”
叶明柯的背影彻底在雨幕中隐去。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哽咽着,再一次说。
“明柯,我喜欢你。”
可她到最后也没有对男孩说出这句话语。
结局已经那么悲伤,她不舍得再给他多一点点的伤害。
两个脚步声走到她的身旁。她抬起头,看见了陪伴自己很多年的伯父与伯母。
“走吧,乔乔,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
第三十二章 梦破
小镇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了。
但这场新雨一直连绵着还未终了。
叶明柯半夜被雨夜中突然响起的钟声惊醒,他在床上半撑起身体,侧耳倾听着,好像是从陶尧家塔楼传来的钟声。
“铛”“铛”
悠远宏亮的钟声在雨声沙沙的暗夜里一次次回荡着,像是在送别着什么,让人心绪飘荡。
叶明柯静听着钟声,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离开了他。
钟声只响了一会,便渐渐沉寂了下去,夜色里又只剩沙沙的雨声。
叶明柯重新闭上双眼想要睡觉,但心里莫名的不安让他难以入睡,他披衣起身,打开窗户,更加真切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他就这样站在窗前,思绪纷乱地站到了天明。
天明之后,叶明柯像往常一样开始训练和做饭,早饭做完后,他有些惊喜地看到这场新雨突然变小了。
虽然天空中还有浓重的乌云,且还飘着微雨,但一般出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他这三天都在家里补上之前落下的训练,基本没有出过门。加上昨夜钟声带给他莫名的不安,他突然很想去见乔乔与陶尧。
叔还没有起,叶明柯决定自己先吃完饭后就去找他们。
他草草地喝完一碗稀粥,放下饭碗后,便打开院门准备出门。
“明柯。”
剑叔的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剑叔突然在门口要叫住他。
但是叶明柯已经奔跑着出了门。听到叔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向后挥了挥手大声地说道。
“叔,我出去一会就回来,早饭在厨房里。”
话刚说完,他已经跑过了街道的拐角,消失在剑叔的视线里。
剑南天望着叶明柯背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凝重悲伤。
“这一天还是来了。”
“明柯,你一直很想知道,但如果你知道了一切,你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明柯奔跑在小镇的街道上,他原本像往常一样跑得很快,但刚跑出不远,他突然有些迷惑地慢下了步伐。
他立在街道的一个岔口上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是自己走错了路吗?但这条路自己从小到大走了无数次了,怎么会走错?
但......
村长家的大屋不是就在这个拐角吗?怎么这里变成了一片空地?
猎户老常家不是就在前面,为什么那里变成了一片荒地?
叶明柯再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本来应该在村子的各种角落都能看到的塔楼在这里也看不见。
但天明前,他不是还听到塔楼的钟声吗?
这是小镇吗?
叶明柯低下头,脚下依旧是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街。
他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着,目光茫然地看着小镇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处处空白。
村长家、猎户家、塔楼、老李家、老秦家……就像突然有一只手东擦去一处,西擦去一处,擦去了小镇这幅巨大图画三分之一的画面,留下一处又一处刺目突兀的空白。
可是小镇不是一幅画啊?它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
家乡,是他整个生命全部的时光,是他所有爱的一切。
“明柯,如果有一天我的那只蝴蝶醒了把我带走了,你不要伤心。”
乔乔那天在他背上微笑着流泪说出的话语突然一遍遍回响在他的耳边。
“乔乔。”
巨大的恐惧这时才击破他的茫然如同尖刀般逼近他的心,他突然疯一样地奔跑起来。
小镇一处处突兀的空白在他的身边掠过一次又一次,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狂奔着,奔向他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如今最大的恐惧。
从所未有的寒意笼罩了他,他感觉血液里流着的是寒冷的冰。他放慢了脚步,张大了嘴巴竭力想要呼吸着,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头,他的眼眶通红,却流不出泪来。
空白。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字眼是如此的恐怖。
那座有着小镇最高的围墙的染坊没有了,那个最爱做梦的女孩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极不协调的空白,最恐怖的空白。
“一定是梦,一定是梦。”
他一再望着眼前的空白摇头,张大了嘴巴喃喃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可他右手深深陷入掌心的指甲,带来的剧烈的疼痛和渗出的温热鲜血却告诉着他另一个答案。
“一定是梦,一定是梦,小镇上其他的人呢?”
他眼中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他转身再一次疯狂地奔跑起来。
“人呢?你们在哪里?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睁大了流着泪的眼睛在空旷的街道上搜寻着,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老人的背影。
他跑到那个人的面前。
“王伯,为什么村子里的染坊不见了?为什么村子里的塔楼和村长家的大屋也不见了?镇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切地向着这个熟悉的人倾诉着自己所遇到的恐惧。
一直只是低头走路的王伯缓慢地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他。
叶明柯突然有些恐惧地收住了后面的话语。那不是平时王伯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空洞机械,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死人。
王伯空洞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才泛起一点灵动。
“是叶子啊。”他沙哑着嗓子缓缓地道,“镇上从来没有村长,没有塔楼,没有染坊啊。”
叶明柯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梦魇,他摇着头听着王伯一句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镇上有没有一个叫白乔乔的女孩?王伯,我跟你说过她很多很多次的那个女孩。”
叶明柯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却还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道。
“没有。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王伯继续缓慢而机械地道。
“不可能的,你骗人,你不是王伯。”
叶明柯摇着头,一步一步向后退着,更深的寒意笼罩了他,仿佛把他全身的血液都给冻住了。
他张大了嘴再次深深地呼吸,而后再次转身离开,去找下一个遇见的人。
但这场梦魇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小镇上不多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像乔乔、陶尧、村长、老常等人如同从来不存在般彻底地消失在小镇上。
而有更多的居民则在房子里陷入了醒
不过来的深眠,少数还游荡在街道上的居民麻木机械地在街上游荡着,彻底忘记了那些消失的人的存在。
但他们甚至不能自圆其说,每当问到消失的那些人绕不过去存在的证据时,他们便会卡住,僵立在原地,再也不动,如同一个个卡住的机械。
这个世界都疯了,只有叶明柯一个人清醒着,绝望着,奔走在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梦魇中。
那天乔乔与他的对话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无法证明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到底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也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那……如果有证明呢?”
“什么证明?”
“比如……某一天乔乔的那只蝴蝶突然从梦里醒了。”
什么证明?
那些如梦一般消失的人算不算证明?那些留下的巨大空白算不算证明?那些陷入突然失去灵魂般的熟悉的居民算不算证明?
你们的蝴蝶都醒了吗?
所以你们都走了吗?
即便是这样,但为什么会留下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离开?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
“明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只是活在一只蝴蝶的梦里,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叶明柯绝望地奔走到精疲力尽,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竹舍后山的附近。
他陷在现实恐怖的梦魇里,仰头看着那座六年来根据他心中的恐惧给他带来了无数恐怖梦魇的山峰。
“没事的明柯,我只是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梦里我不再是乔乔,小镇也不是小镇,而都只是一只蝴蝶的梦。”
乔乔,你一直都知道的是吗?所以那天的你其实是在告别吗?
陶尧,昨天晚上的钟声是你敲响的吗?你也是在和我告别是吗?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只留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大笑大哭着。
且从极致的恐惧与悲伤里蓦然品尝到了无助到极致的愤怒!
他流着泪凝望着面前峭立的山峰,突然决绝地大迈步向着前面那座恐怖的山峰,那座带给他无数恐怖梦魇山峰走去。
这曾是他最无力最恐惧的训练,他甚至曾绝望地觉得世界上没有没有恐惧的人,所以没有人能够爬上那座山峰。
但当他真的绝望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原来恐惧不是世界上最值得恐惧的东西,绝望才是。原来再恐怖的梦魇,也未必比现实更加残酷。
他自毁一般地向上疯狂攀爬着,如山一般的压力重重地压在他的每一寸肌肤,压迫出殷红的血。重重的幻境涌入他的脑海,想要勾出他最深的恐惧。
但他大哭大笑大愤怒地一直向前走去。
天空中郁积的厚重云层划过刺目的闪光,而后是轰隆隆的雷霆在天地间炸响,又一场磅礴的大雨从天而降。
第三十三章 命运与刀剑
不寻常的磅礴大雨冲刷着天地,峭立的山峰之上,一个血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登着。
每前进一步,越来越重的压力就会如山岳一般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皮肤在恐怖的压力下渗出殷红的血珠,眼前的视野变成一片血红。
剧烈的疼痛、重重叠叠的恐怖幻境与现实交替出现,他觉得自己就行走在烈焰熊熊的火海里。
身体很痛苦,但他却带着大哭且大笑着一直向前,因为仿佛只有这样的痛苦才能让他短暂的忘记现实,脱离那更深的痛苦。
幻境很恐怖。无穷无尽的妖魔围住了他,他们用诡异的声音窃窃私语讨论着如何分食他。更有如同山岳般巨大的恶魔张开了血腥的大口直接向他咬去,而脚下的山峰也不知道何时变成了布满锋利刀刃的刀山。
但他一步也不曾后退,迎着刀山、血口、妖魔大哭大笑大愤怒地继续向前。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恐惧的人,能战胜恐惧的只有更深的恐惧化成的执念。
他越过了从来不曾越过的半山腰,还在继续往前着,身上渗出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无比滚烫,坠落的雨滴落在他的身上,升腾起掺杂着鲜血的雾气。
他一步一步走到通往山顶的最后一段路,仰起头,看向前面拦住他路的最后的恐怖。
那不是鬼怪,也不是恶魔,而是一座没有五官的光芒万丈的神明。
伟岸的神明缓缓伏下身,用没有五官的脸朝向了他,炽烈的神光向前照耀,如渊如海的威严从天轰然而降。
比之前百倍千倍的压力轰然落下,他踉跄着几乎跪倒,眼前只剩下一片耀眼到极致的白和神明那张高高在上的,没有五官的脸。
仿佛有一个雷霆般的声音轰隆隆地在他的心间一次次炸响。
“汝见神明,为何不跪?”
“汝见神明,为何不跪?”
叶明柯竭力想要支撑起身体,更为沉重的威严再次轰然落下,把他压倒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炸起飞溅的泥水。
他重重地倒地,却在泥水中大笑,他从泥水里昂起头看着前面的威严无比的神明大笑。
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他突然轻声地念唱着。
“若神有灵兮,何不见我永世沉沦无限黑?”
这是大白唱过许多次的一句古老的歌谣,苍凉悲壮而绝望,他突然明白了这首歌想要传达的是什么?
那是一群坠入了永夜,也不愿自欺欺人去相信神明的清醒的绝望者。
他们在绝望的永夜孤独地唱着背弃神明的歌谣,宁愿清醒、痛苦而高贵地死去。
叶明柯突然明白绝望中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爬上这座山,和六年前他决定承受繁重而痛苦的训练前得到的那个答案一样,他不想像赵氏孤儿里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便死去的婴儿一样,他想要一个答案。
虽然那可能什么都挽回不了,但他不想糊涂地死去。
他狂笑着咆哮着从泥水中又一次挣扎着爬了起来
内心执念咆哮着压盖了神明的威严的喝问,从天而降的巨大威压也为之避让,他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步迎向神明,越过神明
,登上山顶。
即便在最恐怖的梦魇里,他也要选择清醒地活着,骄傲地活着。
踏上山顶的瞬间,那伟岸的神明轰然破碎,无处不在的磅礴压力也随之消散,
他孤独地立在高高的山顶,环视着周围的山脉。
空白,同样是空白。
小镇周围的许多座山峰如同小镇上那些消失的房子一般消失了,留下了一处处巨大而突兀的空白。
原本秀丽的山水,变成了残缺不全、畸形怪诞的模样。
“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又算什么呢?”
他轻扣着自己的心脏,听不见回答。
.......
大雨中,剑庐竹舍。
一声声沉重有力的打铁声回荡在雨幕之中,剑叔坐在烈焰熊熊的火炉旁边,挥舞着沉重的打铁锤,映在火光中的脸庞坚硬如铁。
“砰”
半掩的房门猛的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单薄身影和着着狂风与暴雨从屋外走进来。
他只踏进来一步,便没有再前进,背靠着昏暗的天光,低垂着的脸笼在屋内火光映出的黑暗里。
“叔,我爬上后山了。”他轻声地道。
“锵”
剑叔没有回头,沉重的铁锤重重砸在面前的铁块上,绽出刺耳的响声。
“我完成了两个目标。我不想再听你给的那些答案,我想用两个目标来换一个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剑叔火光中坚硬如铁的脸庞。
他问他——
“小镇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啪”
剑叔突然停下手中的铁锤,抬起头看向他。
“轰”
天空中一声霹雳炸响,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叶明柯灼灼如火焰般通红的眼。
剑叔看着他,沉默。
沉默,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
良久,他问。
“什么才算真实?”
“什么才算真实?……”
“哈哈哈哈……”
叶明柯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荒诞与嘲讽。他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泪眼看着剑叔,笑道。
“叔,我明白了。”
什么才算真实?真正的真实不需要论证,需要附加前提的真实还是真实吗?
他又笑着问道。
“我还想问多一个问题,你和姨是真实的吗?”
剑叔又是沉默。
“这是下一个答案。”
“到了今天,你还想瞒我!!”
他平静的声音突然尖利拔高。无名的怒火灼烧着他的心,他通红着眼,每个字里仿佛都藏着刀剑。
这是他第一次对叔这样说话。
剑叔沉默了许久,却只能回答出上一个答案。
“什么……才算真实?”
“啪”
最后的一根弦,断了。
叶明柯向后退着,倒退进门外的风雨,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冷漠到极点的微笑,冷笑着。
“呵,你说你永远都不会骗我,那你的存在算什么?”
他向着剑叔投下最后冷漠的一瞥,转身奔进身后的风雨,头也不回的远去。
大雨磅礴,剑叔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个背影远去的方向,微垂着眼睑,眼神悲伤。
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做错了吗?
到底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
他回过头,凝视着火焰,再次挥动了铁锤,单调而响亮的打铁声再次回荡在雨幕里。
炽热的火焰中,是一个将要成形的剑匣。
打铁声声中,撑着油纸伞着着一袭白衣的龙银灵从门外的风雨中走进竹舍。
她收起伞,看着火炉边仍专注打着铁的剑南天,轻声道。
“镇上那些外来的人大部分都走了,而且许多不仅自己人走了,连法阵也一起带走了。”
“六年前为了逃避高天开启的六荒阵也已经到了极限,最多只能再坚持几天。”
“小镇,快维持不住了。”
她转头看向门外磅礴倾落的暴雨,那些暴雨不知何时夹杂着猩红的血,天光仿佛也凝住了,不再变化,一直阴沉压抑着。
“我知道了。”剑南天听着,点了点头,但没有停下手中的锤子。
龙银灵看着他,继续道。
“那个孩子在大榕树那边,如果有什么危险,大白会醒来救他。你不用担心。”
“你也不要太在意他刚才的话,他只是……”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只是突然接受不了这一切,毕竟这一切对他而言太过于突然与残酷。”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他,或许那样他会好受一些。”
“锵”
剑叔一下又一下的重锤击打在身前的铁块,他缓缓地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他,他的痛苦才会少一点。”
“而且,不经过地狱烈火煅烧过的光明心,能够承受住多少风雨?”
“他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练了一辈子的剑,可我给不了他一把斩开一切的剑。”
“我只能给他锻造一个能包容住一切锋锐伤害的剑匣,去帮助他找到那把剑。”
“这也是我唯一能够给他的东西。”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那么波诡云谲的局面,你硬生生为他争取了十六年平静的时光。”
龙银灵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眼神温柔。
“一个大人无论承受多少苦难都不算无辜,因为这些苦难总是离不开他自己的选择。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他们遭受的苦难是纯粹的命运,无关他自己的选择,也没有时间可以给他为苦难做任何准备。”
“但明柯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准备都没有便要面对残酷命运的孩子。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为他备好了刀剑与战甲。”
“我相信,到了属于他的战场,他已经有足够的勇气披上自己的战甲,拿起自己的刀剑,直面自己的命运。”
ps.“若神无灵兮何不见我永世沉沦无限黑”这一句出自耳根大大的《求魔》,不过只是根据记忆,可能有点偏差。最近的剧情变得激烈起来了,朋友们有什么感受欢迎留言交流啊。
第三十四章 无明镇
小镇失去了黑夜,在暗淡阴沉却始终不曾熄灭的白昼里下起了连绵不绝的暴雨,整个小镇像是淹没在大雨的汪洋之中。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这场连绵的暴雨突然停了,只剩如毛的细雨还在飘扬。
夜晚无声无息地再次降临,天空中厚重的云层被破开,一轮绯红色的巨大月轮悬在云端。
血色的月光里飘着同样殷红的细雨,笼罩着空旷死寂的小镇。
叶明柯孤独地坐在大榕树顶上的一根树枝上,沉默地看着天空那轮诡异的月亮。
他慢慢伸出手,凝视着天空中飘扬的雨丝悠悠地落入他的手心。
雨丝入手微凉,留下如血的殷红。
他在这棵树顶上长久沉默地看着这座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小镇,一点点崩溃,一处处空白,一天天变得更加诡异恐怖,变成他再也不认识的模样。
到最后仿佛只剩下他身下的那棵大榕树,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连恐惧愤怒也随着时间淡化了,只能沉默且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发生。
他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大白在树洞里像一部分居民一样陷入了叫不醒的沉睡里,其他人只有龙姨来看过他,但他暂时不想和她与叔说话。
但今夜有一个不速之客打着伞踏着殷红的月光来到了树下。
那个人身着宽袖长袍,头戴高冠,面容儒雅,正是学庐的夫子。夫子走到树下,停住了脚步,仰起头看向上方冷漠孤绝的少年。
叶明柯低下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相互对上,叶明柯目光包含的是冷漠与一丝诧异,夫子的目光很复杂,带着悲悯与凛然的正气。
“你……应该是早就离开的那批人。”
叶明柯缓缓开头,几天没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
“本来是,但是我还有弟子在这,我想再多陪他们几刻。”夫子声音低沉地道。
“弟子?谁?”
叶明柯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扑入憨厚少年怀中的红衣女孩。
“伊婉与宋清。”夫子停顿了一下,神情肃穆悲伤,“我只有他们两个弟子。”
“他们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外面的蝴蝶吗?”叶明柯问道。
“蝴蝶?”夫子微怔了一下,但博学多智的他很快就理解了,“庄生梦蝶?你是说小镇上像我一样,来自外界的人吗?”
“他们不是。他们也不像你,他们两个是纯粹的这方世界的人。”
“他们是我在这方世界创造的新生命,但可惜,这方世界已经快崩溃了,而我带不走他们。”
“那陶尧?”叶明柯想到了消失的陶尧,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背。
“陶尧和我们一样,只是这方世界的一个过客,梦醒了,便离开了。”
“所以他与伊婉甚至连在外面相逢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叶明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的心,再一次感受到了愤怒与痛苦,为了他最好的朋友。
“是的。”夫子声音沉重地回答道,
“这个狗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叶明柯握紧了抓住树枝的手,压抑不住的愤怒地低沉地咆哮。
“它是一个以你的存在为中心的实验场、庇护所与封印地,汇聚着六界各个势力最复杂的暗涌。”
夫子抬起头,看着叶明柯带着愤怒与疯狂的双眼,缓缓地道。
“这个小镇上有四类人,第一种是外界的……嗯蝴蝶这个词很恰当。第一种人是外界蝴蝶的一个梦。第二种人是像伊婉一样的小镇世界的原生生灵,第三种人是像树洞中那个说书人一样的残魂体,而第四种人是你。”
“严格来说,只有第四种的你才算是真实的人。”
叶明柯眼睛里的疯狂与愤怒随着这些话语渐渐消散,夫子不多的话语仿佛一道光,照进了那个从小困扰他的迷局,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但还有许多的角落没有被照亮。
“以我为中心?我到底是谁?我是什么人?”试验场试验的是什么?庇护所防范的又是什么?”
“试验场试验的东西那就太多了,毕竟这个小镇是如此特殊的一个环境,六界唯一。而庇护所所防范的敌人,我现在跟你说你可能也没有什么概念,但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种东西,那些人很快就会到来。小镇已经保不住了,所以我们这些蝴蝶才一个个飞走。树倒猢狲散。”
“而最后关于你是什么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是什么人,不应该是由以后的你来决定的吗?
“现在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很重要,也很强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肯收你为学生吗?”
他看着叶明柯有些自嘲地摇头笑道。
“因为没有人可以做你的老师。我虽被人誉称为天师,但我何敢为天之师?”
“天之师?什么意思?”叶明柯皱眉思索着,却完全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告辞。”
夫子在伞下朝他点头示意,以为别礼,转身踏着殷红的月光将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叶明柯朝他离开的背影大声地问道。
“因为……我说过你很重要。那些其他势力的人只看到自身利益的纠葛,却没有去想如果真把你逼到绝境,你会给这个世间带来多大的伤害。”
夫子停下离开的脚步,半掩在伞下的脸侧着朝向叶明柯。
“虽然分属阵营不同。但你叔是我此生极为敬佩之人。你不要怪他,他许多事情不告诉你,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清醒地活在梦里。”
“等你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你会发现你所拥有的世界,已经是他所能给你的最好的世界。”
“这世间可能没有人能比他再做得更好。”
他说完这一句,再次迈开了停下的脚步,离去。
“这已经是最好的世界了吗?”
叶明柯喃喃着,看着眼前恐怖诡异的世界。
自己所处的世界原来那么恐怖与危险。
而那个说永远不会骗他的大骗子,什么都不告诉他的大骗子,不知道付出了什么
样的代价,才能给他十六年宁静流淌如青溪的岁月?
他遭逢惊变以来冷漠自闭的心,有什么地方破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叶明柯最后一次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比黑夜更深的黑暗像雾气、像潮水一般逐渐覆盖侵蚀着小镇剩余不多的建筑,而后从黑暗的最深处泛起猩红的光
那座不知道供奉着什么神明的破庙彻底倒塌了,那些熟悉的房子也一个一个在寂静中坍塌
黑潮蔓延,庙倒坊塌,小镇如同一幅画卷不断地剥落,露出了比黑夜更深的黑暗,露出了黑暗之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尸体与骨骼。
这是一片广阔到难以想象的古老的战场。
那些古旧的尸骨互相纠缠叠放着,形形色色,有的如同常人一般大小,有的如同凶猛的野兽,有的高达万丈,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岳,遮天蔽日。
但他们都死了,堆叠成尸山骨海,形成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叶明柯走在还未剥落下的小镇的街道上,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小镇被黑潮吞没的一切,但只是妄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咆哮着席卷而过,再不见光明。
叶明柯继续先前走着,但脚下已经不是小镇那熟悉的青石板街道,而是僵硬的尸体与干脆的白骨。
“原来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是这个样子的吗?”
“无名镇,无明镇。”
叶明柯从尸山骨海里仰起头,望向上方如同无穷无尽的深渊一般的黑暗。
“原来所有的光明都是假象!”
“小镇的真实的一面原来只有死亡与黑暗。”
他茫然地向前走着,不知道何去何从。
但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他在尸山骨海与永夜的黑暗中看到了他无比熟悉的小院,无比熟悉的竹舍,无比熟悉的人儿。
看到了他最后的光明。
龙姨推着剑叔的轮椅如同过往十六年般停在院子里的老树下,看着走在黑暗与死亡中的他,目光柔和而坚定。
叔向他伸出了手,凝视着他的眼睛。
“明柯,别怕,过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我和你姨会陪着你!”
“很多很多你熟悉的人也会陪着你!”
“过往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谎言,我们一直都在。”
叶明柯一步一步走到了光明里,将要握住叔熟悉的手,却突然怔住了。
“很多很多的人?”
他奇怪地问。
恰在这时,黑潮除了剑叔所在的一方庭院彻底吞没了整个小镇,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了天空的开裂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上方,但每一个望向上方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大恐惧,感觉上方无穷无尽高远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眼。
剑叔先前多伸出了一点手,握住了叶明柯颤抖的手,他的大手依旧稳定温暖。
“别怕,明柯!”
“我们一直都在!”
第三十五章 高天睁眼
高天睁开了一只巨大而无形的眼,漠然地俯瞰扫视着这方世界,就像一只凑近了一群蚂蚁的巢穴的孩童的眼睛,略感兴趣中又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与冷酷。
那令所有人心生怖惧的冷漠目光扫视一圈后闭上了。天空中很快又睁开了另一只眼,但这只眼是有形的,且比先前的那只眼要小上许多,带着璀璨的金光。
那只金色的巨眼扫视了一周,最后看向黑暗中那唯一光明的庭院,和庭院中的三人,微停留了一下。
被那巨眼注视的叶明柯被那目光中的巨大威严压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手脚如冰一样寒冷。但叔握着他的手温暖着他,让他有勇气和叔一起直视着那只巨大的眼。
那只金色巨眼只停留了一会,便重新合上。
叶明柯心中的压抑还未来得及放松,上方高远的黑暗突然传来惊心动魄撕裂声。
一只巨大的闪烁着金光的手撕开了高远的黑暗,无穷无尽的光明从裂缝处挤进,如同沸油坠入了水中,沸腾着快速弥散开来。
炽烈的光明与这方世界的黑暗搏杀对冲着,转眼占据了一角天空
那只金色的巨手微微一顿,而后轰然地再次动了起来,下一刻如同千百个雷霆一同炸响!
天崩了!
叶明柯的手不能自控地颤抖着,他抬起头,高远的天空中光明的海洋猛然扩张着。
在光明的最前端,有无数明亮的光芒如同天女散花般炸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炫烂夺目的轨迹。
而那光芒中的东西,是他从大白的故事里也不曾听过的仙殿琼楼、飞剑仙船,是恒河沙数的天兵与神明。
叶明柯绝望地仰望着天空迫近的光明。
每个人都喜欢光明,但当你是黑暗时,你是否愿意,就这么被光明吞没?
但在光明面前,有什么样的黑暗,能不被光明照穿?
“明柯,别怕,我说过的,我们一直都在。”
叔摸着他的脑袋,掌心温暖。
剑叔也抬起头,看向那些迫近的刺目的光芒,轻声地道。
“醒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在这方世界的每一寸空间里响起,汇作轰然的雷霆。
“醒来!”
他再次说道,第二声雷霆在整个世界里炸响。
这方死寂的世界突然动了,微颤着。
“砰”“砰”像是有千万颗停跳了许久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
层层叠叠无数沉睡的尸体突然睁开了无数只眼,注视着被光明侵入的天空。
那些如同山脉般巨大的尸体和骨胳也颤动着。
一具披着战甲如同山脉般巨大的巨人尸体突然动了,身体里涌出翻滚的黑雾。它睁开了一双空洞干枯的眼,对着天空逼近的光芒吐出幽蓝的气息,而后缓缓起身,屈腿微躬。
“轰”
下一刻干枯巨人所在的地方炸开了一个深坑,而那巨人如同逆飞而起的巨型陨石般高高跃起到天空,冲入逼到最近的那道璀璨的光明里。
“轰”
那巨人携着光明的洪流以极快的速度炸入地面。
那巨人踩
着脚下的一座破碎的仙船,缓缓转身面向庭院中的三人,轰然抱拳单膝跪倒,垂下一张干枯如山石的脸庞。
“末将魔军第十九军统领魔影,拜见少主!”
而在那干枯巨人的身后,是无数的大地崩裂声,和一个个向着那些光芒逆冲而起的巨大身影。
那些巨大身影摧毁了接近庭院的所有光芒,再次坠地之后,一个个与干枯巨人一样,面向庭院轰然抱拳跪倒。
“末将魔军第二十一军副统领秦明,拜见少主!”
“末将魔军军械总领,天匠师刘渊拜见少主!”
“末将魔军第七军副统领……”
“末将魔军……”
一个个跪倒的巨大身影,一个个如同雷霆般响亮的声音,最后汇成了一句连天空的光明也为之震动的声音。
“魔军,拜见少主!”
不止那些巨大的身影,那些巨大的身影之下,无数或大或小披着战甲的残破尸骸也仿佛听到仿佛军中的号角,缓缓起身,向着庭院的方向躬身跪拜。
以庭院为圆心,从死亡中归来的百万将士密密麻麻向着庭院而拜。每一个喊出的声音都带着狂热与久别的悲伤。
“他们在跪拜谁?”叶明柯失神地回过头,看着剑叔问道。
“他们在跪拜你,也在跪拜你的父亲,跪拜一支曾经是他们家园希望的军队,跪拜他们自己!”
“他们是魔,也是世间最伟大的战士!”
剑叔看着前方百万从死亡中归来的将士,一向平淡的脸带着从所未见的豪气,目光中仿佛蕴着的冲天的剑意。
“他们都死了,但今日他们还将要进行最后一战,为你打开一条路!”
“他们是谁?我又是谁?”叶明柯看向前方那一双双狂热地看着他的眼睛,迷茫地道。
“他们是你的亲人,他们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剑叔轻声地道。
一个离得最近的那个干枯巨人晃了晃,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手上坐着的是他在小镇夜游时常一起谈心的打更人王伯。
他苍老的脸朝明柯轻轻微笑着,如同过往的十六年。
另一个巨大的肩膀上站起一个熟悉的人,是他替陶尧要过许多次陶娃娃的泥水匠老刘。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许多、许多小镇上熟悉的面孔,他们注视着他,目光温暖如同看向自己家的孩子。
“明柯,什么才算是真实?”
剑叔突然再一次对叶明柯问出了这一句话。这一句那一日暴雨中他回答少年小镇是否是真实存在的问题时,他反问少年的话语。
叶明柯抬起头,环视着那些熟悉的人他完全不熟悉的模样,这么多年,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守护着自己吗?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剑叔这个问题,天空中再一次传来巨大的撕裂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许多年后,他走过许多的路,经历过许多的事情,了解了更多小镇的迷局,对于这个问题有了很多的想法,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再回答剑叔这个问题。
这个叔最关心的问题。因为叔答应过他,答应过一个人,永远不会骗他。
而叔是那样的一个人,说出
的每一句话,无需是誓言,亦比千钧重!
天空中再一次传来了巨大的开裂声,一道光明的裂痕横贯了整个黑暗的天空。
那些原本还在向前飞来的光芒中的仙殿琼楼与万千神明突然都停住了,静默无声地分列成两排。
万千神明恭然竖立,如同将要迎接他们的帝皇。
神明的帝皇!
那道光明的裂痕越来越大,到最后如同在天空中开出了一条巨大的光明的深渊,深渊向前延伸,最后好像变成了一条光明的坦途。
一个头戴帝皇冕旒、身着帝服、堂皇浩荡、光芒万丈的金色人影从这条大道中缓步而来,一步踏入这方世界。
他的行走默然无声,但是当他踏入这方世界时,整个世界仿佛颤抖着向他倾斜,发出刺耳的哀鸣。
那个脚步仿佛也踩在每个人心上,每一个注视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臣服与畏惧。
他是神明的帝皇,自然也是世间一切事物的帝皇。
“神仙之上的存在。”
那一刻叶明柯在颤抖中想起几年前叔告诉他那个试炼的神仙局时,对他说过他怀疑那个神仙局后有一个神仙之上的存在。
那个神仙之上的存在需要他在六年之后,离开小镇。
这个存在来了吗?他毁灭了小镇,甚至毁灭了自己,自己当然只有离开!
那个帝皇的身影屹立在空中,无视脚下密密麻麻的魔军,只是仔细地负手观看着这个由古战场构成的小世界。
“有趣!”
帝皇轻笑。
声音不大,且是笑声,却依旧带着令人心生臣服的威严与霸道。
他打量完这方世界后笑道。
“以坠日之战中的千万魔军尸骸为基,以日核为轴,以残缺的世界神树梦柯为依凭,建立起了一个隔绝天道,介于真与幻间完整而自恰的世界。”
“不,还不能完全自洽。以魔军尸骸为基,魔军战念虽强,戾气也重,所以每月这方世界会有一夜从幻侧向真实,倾泄戾气。”
“小镇月圆夜会消失?乔乔那年看到的东西原来都是真的,这就是小镇月圆夜家家闭户安睡真实原因吗?”下方的叶明柯突然想到。
“这等手笔,这等奇阵,难怪孤这么多年也未能找到。”
帝皇低下头视千万魔军如无物,只是凝视着坐在轮椅中剑南天。
“剑尊者,此阵非世间之阵,可否告诉孤,是彼岸哪个人所立?”
“六界帝主也有需要问我一零余之人的问题?”剑南天淡淡地回应道。
“剑道封尊者之人,唯剑尊者一人耳。孤虽自傲,却不轻看世间的剑道至尊!剑尊者不便回答便罢了,何必自损?”
帝皇看着下面那个眉目疏朗,面容平静的男人,坦然笑道。
“可惜彼岸之人,既然即便是彼岸的人,但毕竟还是在同一条河流里,脱不开河流的束缚。此等大阵,穷尽你们魔界、青宫、诸天叛逆也维持不了多少年。”
“不然,此界倒是可以成为河流里的一艘渡船。”
第三十六章 唯剑而已
第三十六章 唯剑而已
“我一直不明白。即便渡过河流又能如何?对岸的人比起此岸的人来说,即便是活着又能有什么意义。”
剑南天顺着帝皇的话语轻描淡写地荡开话题道。
“能活着便足够,便是意义了。有什么难以明白的?”
帝皇轻笑道,他依旧负手站在天空中看着这片世界,意态闲适,如同在欣赏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但他身后的神明虽然没有动,那片侵入此方世界的光明汪洋却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不断地扩张着。
“能活着就足够了,这句话出自帝主之口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剑南天笑道,他看着那片逐渐扩大快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天空的光明,语速依旧不紧不慢。
“这是在不能活着的前提下而言的。如果能在这个前提下活得更好,便是孤也要尽力争取。”
“帝主亦是生灵,自然有生灵之欲。”
“生灵之欲其中一个便是占有,特别是自己的东西的占有。孤此次来便是来拿回我属于的东西。”
帝主把目光放到叶明柯的身上,眼含笑意。
“毕竟,这个孩子是孤创造出来的。孤最得意的杰作,怎么可以容许它流落在外!”
叶明柯听到他的这一句话脑海中如同起了一个晴天霹雳。
什么叫,我是他创造出来的?
但剑叔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安抚了他,他看着天空中的帝主冷然道。
“什么叫你创造了他?除了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悲惨命运,你还给了他什么?”
“给了他命运的人,不就是创造他的人,毕竟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不都是孤赐予他的。”
帝主淡然地道。
这时他身后的光明骤然大盛,终于扩张到占据了占据了半壁天空。
天地之间泛着猩红的黑暗与光明彻底形成势均力敌的两方,如同两只匍匐的巨兽凶狠扑杀对峙着,交错出无数白与黑的切线。
而在无数光暗切线的两端是意态闲适的帝主和依旧淡然的剑南天。
“剑尊者,你好像不着急?”
帝主背后的光明越来越盛,他俯瞰着下方仿佛看不到天地间变化的剑南天,有些好奇的道。
“帝主不急,我又何必着急?”剑南天微微一笑。
“当孤初入此界时,是孤力量最薄弱之时,应该来说也是剑尊者你唯一的有可能将孤逼出此界的机会。”
帝主笑着道。
“不过现在你好像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随意向前走了一步,半壁天空的光明被他牵引着先前移动,前方的黑暗轰然退散,光明再度膨胀,占据了大半个此方世界。
黑暗退缩到只能护住庭院方圆千里死而复生汇聚而来的魔军,而此方世界的其他地方已经都被刺目的光明笼罩着。
那些被光明笼罩的陈旧干枯的尸骸在光明中无声地燃烧起来。
站在黑暗中的魔军静默地看着自已袍泽化为灰烬的尸体,沉默中有无声的肃杀从天而起,这支由尸骸与亡灵组成的军队顶着光明的威压缓缓抬头,直视着天空中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早闻剑尊者剑心之算,通明无误。孤
是一个很喜欢强大对手的人,有些好奇剑尊者准备怎么做?”
“或者剑尊者你觉得愤怒或者士气,便能扭转一切?”
帝主终于垂眼看了一下那些在愤怒中终于敢直视他的魔军将士,略带嘲讽与兴趣。
剑南天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那些在光明中湮灭成无数纷飞光点的魔军尸骸,眼神悲伤。
“愤怒或许对于强弱不值一提,却是个体生命的呐喊。”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中垂眼看向他的帝主。
“流萤扑火,是为无谓,但百万流萤,扑火何难?帝主亦是生灵,逃不开生灵求生之欲,何敢瞧不起敢为逐光赴死之萤。”
“百万流萤或可扑火,不过孤今日倒好奇你们这百万流萤能否扑灭高天的烈日?”
帝主携着漫天光明向前又踏出了一步,这次的光明铺天盖地地悍然向庇护着魔军的最后的屏障扑去。
而帝主就这么负手站在高天之中,冷眼看着下方那支残破到极点的军队,身后光明流转汇聚,如同一轮巨大的旭日冉冉升起,
“起阵!”
绝望的光明之下的黑暗中有巨大的身影仰天咆哮,发出雷霆般的呐喊。
“起阵!”
黑暗中有汹涌的魔雾咆哮澎湃着弥散激荡,覆盖住这个魔军,更咆哮着逼向汹涌而来的光明,双方悍然相撞。
黑暗中一个个或许已经没有了清醒意识的魔军战士在魔雾的笼罩中重新被唤醒了滔天的战意,他们身上已经腐朽的战甲震动着,牵引着他们错错落落地分站在各个不同的方位。
弥散的魔雾里刹那间百万人影与脚步齐动,脚步声响动如同千万个翻滚轰响长鸣的闷雷。
纳住各个方位的魔军默然肃立,栉比鳞次、高低有序地组成一个复杂而玄奥的战阵。
魔雾中有巨大的身影仰天吹响了一个苍凉的号角,那号角声响彻了整片天地,雄浑而低昂。
每一个听到号角声的魔军战士身体里涌出层层的魔雾,他们睁开了一双双空洞干枯的眼睛,握起了残破的刀剑,仿佛重新拥有了生命。
有苍凉粗旷的声音在滔天的魔雾里悠悠地道。
“离家征战千万载,家破族亡,将死旗折!”
“我辈军人无颜魂归故土!”
“魔军,今日赴死玉碎!护我族人,一线光明!”
“玉碎!”
无数声咆哮在黑雾里激荡回旋,更多更浓的黑雾从各个魔军战士的身体里涌出,汇成浓郁的黑暗向前抵住了光明的入侵。
但随着黑雾的涌出,一个个较瘦小的魔军直接分散解体为魔雾,便是那些身形巨大的身影,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
“天魔解体?居然能被你们用成了这样的一个乌龟阵?倒是出乎孤的预算。”
看到汹涌的光明真的被黑雾消融抵住,帝主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下方那个百万魔军组成的战争。
“天衍师能够演算天道下的一切生灵与事物的轨迹,但是此方世界,不在天道之下。”
剑南天抬头看着他,语速依旧不紧不慢。
“孤等时间是等本尊从外界进入。但你也在等时间,你在等什么?”
帝主突然皱起眉,第一次
感觉事情可能有些超乎自己的计算。
虽然说于他而言,世间还需要他计算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这场本应该没有悬念的战斗原本就不需要他费心。
“我在等什么啊?我等的东西有点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样跟你一样,我在等你进来啊。”
剑南天轻笑。
“帝主不进来,如何把你留住?”
“留住?这么多万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夸口限制住孤的人。孤很好奇,你要怎么留住孤?”
帝主并没有着急,反而嘲讽地微笑起来,冷冷地看着轮椅上那个独臂、双脚瘫痪、两鬓斑白的男人。
“匹夫对帝王,当然唯剑而已!”
剑南天两条极淡又极直如剑的眉竖起,如同将要出鞘的利剑。
“以剑封至尊,剑百兵之首,剑道更是杀戮之道。有人曾称你为至尊境界杀力最强的那个人!”
帝主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那个残废的匹夫,笑道。
“但可惜,自我之后,至尊非至尊,最多称一声尊者,因为至尊境界之上,还有帝境。”
“尊者境杀力最强,也只是尊者境,不入帝境,又有何用?”
“所以我说我等的东西有点多,不只是等你。”
剑南天悠然地道。
“或许六年前你也有所感应。六年前高天就已经发现了这里,再次庇护遮挡高天眼线的阵法叫做六荒浑天阵。”
“六荒就是指仙、妖、佛、鬼、魔、凡六界,这个阵法会带着这方世界如同一只渡船般在六界里穿梭,以逃避高天的视线”
帝主并没有着急,而是静听着剑南天不紧不慢的讲述,饶有兴趣。
“但就如你所说的,运行这方世界的代价太大,加上诸天的势力与魔界的支持也不够长时间维持。特别是开了六荒阵后,运转的时间便只剩下六年。”
“六年的期限到了,这艘渡船的庇护开始失效,也不能再继续游荡,只能选择靠岸,帝主觉得,它会在哪里靠岸?”
剑南天看着天空中的帝主幽幽地问道。
“凡间?”
帝主的语气突变冷峻。
“是的。我想看看印刻凡间天地的人皇契约能否对抗帝主这至尊之上的存在?”剑南天道。
“凡间之内,人皇契约孤也难以完全避免。但是便是孤先被压到尊者境,同境之内,你便真确信你能留住我?特别是还要护住那个孩子。”
“帝主功法特殊,据说毫无破绽。便是我的剑道也找不到帝主的那条缝隙。但是帝主是在此方世界之内。”
“对于帝境生灵而言,这方世界实在是太过逼仄与不稳定,或许没有帝主没有破绽,但是你所立足的世界有破绽。”
“只要有一丝破绽,我的剑便可以斩开。更何况我只需要留住你三刻,最后三刻!”
“三刻之后,这方世界便会坠入凡间,这个孩子也会遁入凡间,你要再找到他,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毕竟,他如同这方世界一样,不染因果,不在天机之下。”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此方世界突然剧烈地震荡起来,一艘巨大的渡船撞上了彼岸。
第三十七章 百万玉碎
这艘在六界间游荡了六年的渡船靠岸了,以极其壮烈的姿态。
船在水中平缓行驶的时候,看不到外界的舟中人甚至感觉不到船的运动,但当船靠岸时,剧烈的摇晃常使乘客立足不稳。
而这艘小世界渡船的靠岸甚至不能叫靠岸,而是搁浅。整方小世界如同一条冲上沙滩的巨鲸轰然撞入一方宏伟辽阔的大世界。
对于这方宏伟坚固的大世界而言只是局部空间和壁障的破损,但撞上大世界的小世界却在对撞的瞬间开始崩碎解体。
世界破碎,无数空间裂痕瞬间爬满了整个小世界。
世界开始崩裂的瞬间,帝主冷眼探出一只光明的巨手抓向魔军中的那方小庭院。
一道横亘如同空间裂缝般的璀璨剑光突兀绽放于巨手之前,更有成百上千的魔军涌出浓烈的魔雾后前仆后继地冲到巨手之前,用一个个自杀式的冲锋迟滞和抵挡住这只恐怖的光明巨手。
三刻钟的倒计时开始了。
小世界的崩灭对于仙兵还是魔军都是灾难性的,但世界崩裂的瞬间,原本还在对峙的光明与黑暗,仙兵与魔军却在瞬间向对方扑去,疯狂地绞杀在一起。
魔雾与仙气对撞、巨人与仙殿对撞、飞剑与残甲对撞,而不断蔓延的空间裂缝张开了一张张恐怖的巨嘴将对撞的一切啃咬吞噬,最后化成一场血色的风暴,汇成一方惨烈到极致的战场。
天空在崩碎,大地在崩碎、对峙的光明与黑暗在崩碎,一切都在解体、湮灭成碎片再崩解成难以分辨的粒子。
随着世界的崩碎,所有人都感觉空间中多了什么条条框框的禁锢,这是凡间大世界的法则顺着这方小世界破碎的壁垒开始渗入。
而这些法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颤动起来,带动着整方破碎的世界剧烈地摇晃。
帝主的前方突然有无数玄奥古意的繁复金字构成的法则浮现,在场所有高于天神境界之上的人都听到了一个从悠远亘古传来的声音。
“为护凡间生灵。”
“敕令,天神者不存于凡世!”
境界最高的帝主身上的光明最早被人皇印刻为天地法则敕令影响,快速地在暗淡着。
龙银灵低头给叶明柯系上了他负着的剑匣,面色温柔,如同要送别家中的少年远游他乡。
“好啦,少年远游是每个人人生中当有的,不用悲伤。来,给姨笑一个。”
龙姨系好之后,如同往常般拍了拍叶明柯脑袋,说着要他笑一个,自己伸手的瞬间却伤感得几乎落泪,原来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快比自己高了。
当年的那个孩子,终于长大了。
“以后你一个人在外,记住不能给别人欺负。你龙姨教出来的孩子,可没有吃素的!”
“虽然……你龙姨我也只教出了你这一个孩子。”
她强忍住眼泪,微笑着,想像从前一样飒爽豪气地道,可到最后笑着的话语里还是带上了哽咽。
“叔、姨,一起走。”
叶明柯回过身,抓住了龙姨的手,并望向了剑叔,眼眶通红。
“傻孩子,可我们只能属于这里啊。”龙姨看着他轻声地说。
“为什么?”
叶明柯转过头,看着她痴痴地问。
龙银灵看着他,目光温柔而悲伤。
“因为,我和你叔早就已经死了啊。”
庭院里的光明暗去,彻底的,这世界或许还有光明,但已经没有属于他的光明。
黑暗里,龙姨继续轻声地说。
“这些年陪着你的,只是我们死后的魂魄在这个特殊世界化成的模样。你不要怪我们,也不要怪你叔骗你。”
“如果……你早知道了这一切,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不想你变成那样的人。”
她的声音里有着温柔和憧憬。
“我们想我们家明柯有一颗光明的心,做一个光明幸福的人。即便我和你叔都只能生活在黑暗里。”
“我们不会和你一起走,但我们会先走,为你打开一条路。”
“轰”
一只金色的巨手从天而降拍向他们,却有一线纤细的剑光自地面拔起,撑住了那只巨手。
这时距离这方世界撞入凡间,已经过去了一刻。
剑光照亮了剑叔在黑暗中依旧平淡坚硬的脸庞,他回过头最后看向叶明柯,他最后也没有回答他什么问题,而是像过往许多年一样反问他。
“明柯,哪一个是你?”
这是那年叶明柯想要放弃辛苦劳累的砍柴时,他在夜里的火炉旁反问叶明柯的问题。
“明柯,什么是真实?”
这是那天暴雨中他用来回答叶明柯关于小镇是否是真实存在的问题的反问。
过往的许多年里,面对叶明柯的许多问题,他总是沉默或者把问题反抛回去。
面对叶明柯,他总是显得那么冷漠。
他对他从来不像个孩子。他不告诉他,不骗他,不逼他,不鼓励他。
他只是在当他的命运来敲门时,当他无其他路可走时,冷静到有些冷漠地告诉他他仅有的那条路在哪里。
但所有的隐瞒,所有的冷漠,所有的逼问,都藏着这世间最大的温柔。
他想从最深的黑暗里给予他一颗光明而坚强的心。
那道纤细的剑光被巨掌压得一步步弯曲下来,将要崩断。
他回过头去,看向天空中那只金色的巨手。
“明柯,照顾好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话语。
只是一句很平淡寻常的话,他实在是一个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的人。
一道剑光挡不住,他把自己也化作一道决绝的剑光冲天而起,与那道剑光一起抵住了帝主的那只金色的巨掌。
“明柯,一会会有你的朋友来接你离开。你叔腿脚不好,容易被人欺负。你姨我得去帮他,吊打那个金光闪闪的老头。”
“明柯,再见。”
龙银灵最后深深抱住了叶明柯,叶明柯下意识紧紧抱住了她,他不想她离开,他害怕这就是永别。
但他怀中突然有一股巨力荡开了他,一条银色的巨大身影冲天而起,那是一条美丽到极致的巨大银龙。
那条银龙回首最后再看了他一眼,美丽而巨大的龙瞳坠下化作寒冰的眼泪,而后夭矫盘旋着加入了空中剑光与帝主的战斗。
空间的破碎还在不断蔓延,一条条突兀出现的裂缝吞噬着触及到的一切,神与魔搏杀着,又被触及的空间裂缝一同杀死。
整个世界如同一件爬满裂缝即将破碎的瓷器。
叶明柯孤独地站在这方即将破碎的世界与这个浩大惨烈的战场之上,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只是一个卷入神魔战场,一个手握
木剑的凡人。
“轰”
有几艘仙船注意到了他,无数的飞剑自仙船破空而来,向他袭杀而到。
几个魔军冲天而起,拦下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一支飞剑穿过了魔军的封锁带着炽烈的剑光向他刺来。
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隔入叶明柯与飞剑之间,那支极速飞行而来的飞剑深深地插入那个身影的后背。
那个身影晃动了一下,却一步也没有避让,只是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叶明柯。
叶明柯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巨大身影的模样。
那是个样貌很可怖的怪物,一半身体是血肉,一半身体却是木质的,半树半人,有着一双强壮而巨大的腿。
但奇怪的是叶明柯对这个怪物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而是感觉很亲切,像对着最熟悉的的朋友。
那个身影巨大的眼瞳映出了叶明柯抬头仰望的身影,他脸上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像是一个微笑、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叶明柯。而后迈开粗壮的双腿,绕开空间裂缝,绕开神明与仙兵,,以叶明柯难以想象的速度奔跑起来。
叶明柯只觉得身旁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个巨人之外都被极速拉成斑驳的细带。
他看着这个怪物可怖的脸,试探着问。
“你……是我的朋友吗?”
怪物垂下没有五官的脸,再次裂开了一条像是微笑的裂缝。
……
银龙冲天而起。
天空中两道剑光回转,交叉横亘着把那只金色的巨手轰然相撞,那只金色的巨手退去,两道剑光也被震得向后飞掠。
银龙盘旋着折返,接住了一道剑光,另一道剑光快坠到地面时停住了下坠之势,发出“锵”然的剑吟,回转飞向银龙的头顶。
天空之上,盘坐在银龙头顶的剑南天接住重新归来的残剑,抬起头平视着前方那个头戴帝皇冠旒的身影。
“同为尊者境,剑尊者或许曾经杀力最强。可惜一名剑手,残了剑,也残了手,影响还是太大了。”
“更何况你还只是残魂依凭这方特殊天地凝成的身体。”
帝主看着剑南天肃然地道。
“我御剑,不用手,而用心。心不残,剑便锋锐如初。”
剑南天看着帝主,身上剑意一步步攀升,如同一把封藏多年的神剑节节出鞘,直欲割裂这方天地,但到最后却摇摆着,没能达到极点。
剑南天有些遗憾地道。
“不过没有了双腿,还是影响了我出剑的速度。”
“我来做你的双腿,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身下的银龙传来了龙银灵熟悉的声音。
“是的。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
剑南天抚摸着银龙的晶莹的鳞甲,目光中带着温柔。
他再次抬起头,身上的剑意化作实质的风暴摇撼着天地再次拔升,如同一把终于出鞘的神剑。
他面向六界中那个最强的敌手,依旧平静的眼瞳里藏着如地底熔岩般的狂热。
真正的剑客,岂有不渴望向世间至高至强出剑?
“剑南天,有一剑来问天庭之主!”
此时,恰是第二刻钟结束,最后的一刻来临了。
第三十八章 九万里剑
“剑南天,有一剑,来问天庭之主!”
剑南天高坐于银龙之上。横剑于前,剑气透剑而出如银练霜雪。
银龙负着他如一抹银光绕着帝主转瞬游曵九万里,剑气随着银光的游走如牵丝一般转瞬拉长九万里。
层层叠叠的剑气汇聚如长城围住帝主,帝主凝视身前剑气,面色凝重,身上被法则压制的光明挣扎着再次大放
剑南天极淡又极直的剑眉竖起,横于身前的长剑震颤发声如龙吟长啸。他凝视着身前长剑,朗声而道。
“此一剑,长九万里。”
他缓缓扬剑,盘旋层叠的九万里剑气蓦然拉直,化作横亘整片天地的一匹剑气银练,斩向前方的六界至高。
“哗”
剑气横扫而过,在混沌不堪的天地中斩出一道九万里的细长光明,把整片世界一刀两断。
“砰”或者“咔”,一切描绘声音的词汇都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声音,或者什么都没有人听见,只是所有人心中都自动响起自己曾经听过的,类似东西断裂的声音。
这个小世界断开了。
变成了两段。
先撞入凡间,且有着叶明柯的一端倾颓着以更快的速度坠入凡间大世界。
而有着帝主,且还没有撞入凡间的那一端却留在凡间之外,轰然坠入六界中的混沌空间。
被长腿的半树巨人托在掌中的叶明柯蓦然回首,却只见到一人一龙越过那一线光明再次迎向帝主的最后决绝背影。
帝主虽然及时抽身而退,但身上的光明还是被那一剑斩开了一道豁口,身上的华贵的帝服有一处被剑气割裂。
而且,他抬起头,看向两方世界的那条界线,目光威严森然。
那条界线突然涌出了一只青色的巨手向他袭来,同时一个个绽放着万丈神光的身影如同一轮轮小太阳般,蓦然从小世界被切开的裂缝中冲入。
如雷霆般轰隆隆炸响的一声声怒喝在这方残破的世界里响起。
“天帝,今日便是汝受死之日”
神光绽放,一道道焚山煮海的法术咆哮着向他轰然杀至。
坐在银龙之上向他冲来的剑南天,面色苍白如纸,也再次横剑于前,剑气透剑而出,转瞬有万里之长。
“青帝,诸天叛逆,都来了。看来是想趁孤被人皇敕令压制未过的时机,把孤留在这里。”
雷霆之击将至,帝主却依旧气定神闲,轻震帝服,拂去帝服上的尘埃与裂缝。
“不过,你们在算孤,你们焉知孤不是在算你们?”
他蓦然抬起头,迎向前方浩荡的群敌。
“你们焉知何为天帝?何为没有破绽的功法?”
“轰隆隆”
这方小世界剧烈地震颤着,崩解着,不断坠入下方无底的混沌。
破碎崩解的世界里,一道道高达万丈的神光陨落熄灭,一片片大地被打得崩碎。
那把剑客的残剑也终于断了……
那条银龙也再也不能负着她爱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坠落,坠落,坠入绝对的永恒的混沌与黑暗。
……
“银灵,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一直要跟着我?
“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终于原谅我了吗?”
“我不知道。有些是习惯。我不习惯叫你的名字。因为那些年我们不需要称呼彼此的名字,每当我说话的时候,便只能说给你听,也只有你在听。”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对你有些是不是恨,我明知道她的死不能怪你,但恨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连我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已经习惯你的存在,离不开你的存在,就像……离不开我的剑。”
一个剑客对一个女子说自己离不开她,就像离不开自己的剑。
这是一句容易讨打的话,但这确实就是一个剑客最动情的情话。
这也是这个沉默木讷的男子,一生唯一的情话了吧。
“这就足够了。”
龙银灵在最后的黑暗里轻声地道。
这就足够了。
这么多年,有他这一句话,这就足够了。
许多许多年前龙族里有一条叫银灵的小雌龙。
身为龙族冰龙里最尊贵的寒霜巨龙,却不喜欢族人居住的冰川、清冷的生活和森严的规矩,而喜欢穿最火红的裙,去最热闹的地,闯最大的祸。
但闯祸和人多的地方都是很危险的。那一次她的躯体被敌人夺去,只剩下一缕龙魂,偷依附在一个叫剑的凡间少年杀手身上。
这个杀手很无聊也很冷。
他的世界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突然有了一个她,多了个自言自语的小毛病。
一个游走在死亡边缘上的杀手,一条可以说已经死了的小龙,就这么相依相存的一步步踏过艰辛,生存了下来。
他们一起走过无数的路,她导引他登上了修行的路,他帮她杀死了夺取她身躯的敌人。
她渐渐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沉默而坚毅的持剑少年。
但她是他的亲人、老师、朋友,却唯独成不了他爱的妻。
他的妻有温柔如水的性子和倾世的颜。却只是一个无法修炼的凡人,一个只拥有对龙族而言一场大觉时间的百年寿长的人。
她当然嫉妒那个女人,恨那个女人,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把那个脆弱的、只需要轻轻伸手就能杀死的女人杀死。
所以当那个身着华服,化着美丽妆容的女人要求她杀死她的时候,龙银灵承认自己心动了。
那夜的那个女人华美到了极点,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荼蘼花。
她很美丽,但她将要老去了,她美丽的容颜很快就会不再。
她知道剑客永远不会老去,所以她也不想老去。
她不愿意最终给剑客留下的印象是自己苍老丑陋的模样,所以她选择在自己最美的时刻死去。
她请求龙银灵杀死她,她知道她想要杀死她。
龙银灵犹豫着,一直到那个女人在她面前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还在犹豫着。
龙银灵永远无法否认那个女人的死跟自己无关,因为她没有救下那个女人的原因,有自己同身为女人对她的同情与成全,有自己早一点希望剑客回到自己身边的渴望。
但她也有想要杀死那个女人的嫉妒。
那个性格温柔如水的
女人,其实在爱情面前却有着最热烈最自私的一面,
她用她华美的死让剑南天再也忘不了她。让龙银灵与剑南天心中永远有一根刺。
从而,永远地拥有那个男人。
龙银灵永远对剑南天心有愧疚,因为自己确实曾经想要杀死那个他最爱的女人,而剑南天也不能完全的释怀,因为她在场却没有出手留下的芥蒂。
他没有怪任何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离开。
龙银灵却不让他一个人,而是腆着脸皮跟着他,因为她怕他一离开,彼此间就像断开的线与风筝,再也不能接在一起。
她一直跟着他,跟着他上天入地,甚至跟着他为了他的兄弟卷入了一场六界中最大的乱局,甚至跟着他一起死。
跟着他以残魂的姿态带大了一个叫叶明柯的孩子。
最后,跟着他为了那个他们的孩子,一起步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与死亡。
跟着他,这就足够了。
她不愿意相忘于江湖,她要永远地陪着他,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
这就足够了。
……
长腿的半树巨人带着叶明柯躲避着层层叠叠的空间裂缝、乃至崩裂下来的空间碎片,并避开诸多仙兵神明的围杀,一路狂奔着。
半树巨人的速度很快,他只有一双长腿,但所有的仙船、神明,乃至于飞剑,都追不上他。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躲藏越来越困难。
因为一步步崩坏的小世界里可以躲避转圜的地方越来越小。
也因为随着人皇敕令对这片世界越来越深的影响,许多神魔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半树巨人与其他仙兵神明的速度差距缩小了,而且对付越来越多的空间裂缝也显得很惊险吃力。
他的另外一边手臂已经被躲闪不及的空间裂缝割裂吞噬,另一边的肩膀被另一道裂缝咬下了一大口,背上更多出了几把散发着浓烈煞气的飞剑。
但他没有五官的脸那道像微笑一样的裂痕始终没变,一直迈动的长腿也像不会疲倦一般,一直狂奔着。在死亡与恐怖中紧紧护着掌心里那个负着剑匣、握着木剑的一直担心地看着他,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的少年。
他竭尽全力地向前狂奔着,但他的速度还是逐渐地慢了下来,此时本就弱于仙兵的魔军残魂也已经几乎都战到湮灭。
无数的神明向他们围杀过来。
ps.
我不知道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插入这样的一个纠葛难分的爱情故事是否适合?也不知道选择作者念白这样简单的叙述方法是不是很不合适?但我喜欢这个故事,不愿意放弃这个故事,这个我从第一卷初便开始构想却始终没有机会叙述的故事。
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去思考与表达,但像这个故事一样,留下很多表达遗憾的故事在这一卷里还有很多。
总苦于笔力的纤薄、结构的不协调和表达方式的拙劣。
很抱歉,我的故事,我故事中可爱的人,和我很亲爱的读者朋友。
很抱歉。
我会加快步伐努力地成长。
(附:剑长九万里,灵感来自《人间最得意》的简介)
第三十九章 最伟大的旅行家
半树巨人身上遍布着苍绿色的血液,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
他迈着大步在崩裂的大地上一次次左冲右突着,却被一次次地逼回,如同一只被猎人包围的,绝望的困兽。
围猎的神明也确实把自己当成了猎人。
他们分散开来,隐约形成一个圆圈,一次次把想要突围的半树巨人驱赶回去。
他们在半树巨人的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伤口,等着猎物鲜血流尽的那一天,并一步步收紧包围圈。
半树巨人的速度虽然比最初慢下来了许多,但是依旧是远高出在场的仙兵与神明,而且身法太过于诡异与特殊,所以他们选择了这样保守的策略。
此时这方世界坠入凡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这方小世界与凡间已经接壤,出现了一条通往凡间的裂隙,但这条裂隙正在凡间法则的修复下快速地萎缩消失。
站在巨人手掌上的叶明柯,透过那一条裂隙能够看到与这片充满死亡与黑暗的小世界不同的,充满生机的碧蓝的水面。
那像是格物书记载的大海,他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的大海。
他可能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大海。
“轰”
半树巨人向着那道将要消失的裂隙冲去,却撞上了仙鼎、飞剑、道钟各种法器织成的罗网,被反震得在大地上翻滚,犁出一道深深的土痕。
但他手中虚握着的叶明柯依旧被保护得很好。
受到重击的半树巨人刚止住冲势,便再次爬起,闪开另一轮法器的轰击后再次冲向那道裂隙。
叶明柯可以看到他身上已经布满了纵横的伤疤,那些伤疤如此的深,让人感觉他随时都会四分五裂地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还在一次次地冲锋突围。
叶明柯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今天逝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他的心里抑郁积聚的东西已经太过沉重,他再也不能承受有人为他逝去。
“停下吧。”
他在巨人的手掌上朝着这个古怪丑陋的巨人大声地喊。
“把我留下,你自己走!”
“他们要的只是我。不要两个人一起死,你走!”
正在狂奔的半树巨人低下头看向叶明柯,脸上那道像是微笑的裂痕更宽了。
那道裂痕微动,一个沙哑沉闷的声音从那里传出。
“没事的,叶子。”
叶明柯怔住了,那个声音是那么陌生,但那个语调、那个语气却是那么的熟悉,像是他熟悉的一个故人。
“没事的,叶子。我告诉过你的。”
那个狂奔中的巨人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那道即将消失的裂隙,和围猎的诸多神明,叶明柯突然从他脸上那道翘起裂痕中读出了骄傲与藐视的神色。
对自己的骄傲,对敌手的蔑视。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
狂奔的巨人突然刹住脚步,如一颗横飞的陨石往裂隙相反的方向冲去。
措手不及的诸多仙兵与神明赶忙调整包围圈,不想让围猎了许久的巨人脱出包围。
但就在他们大部分刚离开裂隙的一小会,全速前冲的巨人全身燃起幽蓝的火焰,神奇地逆反法则般毫无停顿地折返,依旧是全速前冲,向着只剩下一点就要闭合的裂隙。
这一切这发生在巨人说出一句话的时间里,当他折返的刹那,叶明柯听见他仰头大笑着说出最后的三个字。
“旅行家!”
“轰”
轰鸣声响起在叶明柯的脑海中,也响起在崩裂的旷野。
刚离开裂隙不久的神明和后面反追回来的神明一前一后向巨人轰出无数灿烂的法术。
刹那间叶明柯眼前只剩下法术强烈的光芒,天地间一片寂静,像是连声音也被粉碎。
寂静的光明中,叶明柯耳边突然响起了很遥远的回忆里的声音。
“你是谁啊?”
这是那时小小的自己对着一个奇怪的没有双腿的怪人问出的问题。
那个怪人大笑着抱着自己,长长的胡子抚着自己的脸颊,很痒。
“我啊?”
怪人昂起骄傲的头颅。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旅行家!”
可世界上最伟大的旅行家。
怎么可能会没有双腿?
怎么可能一辈子只留在一个树洞里?
半树巨人身上幽蓝的火焰升腾而起变为赤血的红,他只有一条裂缝的脸发出大笑与咆哮迎向前方轰击而来的法术。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成了一道雷霆、一道闪电,不,比雷霆比闪电更快!
他踩着那些法术光芒前行,切过去的瞬间却没有任何法术来得及爆发便被他越过。
他踩着那些飞剑前行,仿佛它们都是禁止的木桩。
他大笑着越过一排排一脸惊愕表情的神明与仙兵,没有任何人的动作跟得上他的速度。
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一个猎手,但却没想到围猎的猎物一直有着突围的本领,并计划着一步步把他们引入困牢。
“嘶”
半树巨人在裂隙合拢的最后一瞬间化作一道光没入其中,越过的下一刹那,裂隙合拢,把诸多神明与天兵困在那方还在崩裂的小世界里。
他承受着一次次的攻击与伤害,便是想让手掌中的那个男孩可以平安的没有后顾之忧地抵达另一个世界。
叶明柯只感觉眼前刺目的白光刚刚逝去,睁开眼来映入他眼中的是巨人脚下无穷无尽的蔚蓝。
半树巨人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托着叶明柯,踩着海面一直先前冲去。
“我们出来了吗?”
叶明柯忍不住惊讶兴奋地问。
半树巨人低下头,那道裂缝依旧是微笑的弧度,朝他点了点头。
他身上血色的火焰并没有熄灭,而是依旧在燃烧着,他的速度慢了许多,但依旧快如风雷地。
“你是大白吗?”
叶明柯在他的掌心里大声地问。
当龙姨跟他说会有一个朋友来接他时,在乔乔和陶尧都离开了小镇的情况下,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当然会是大白。
但当他见到半树巨人的时候,却不敢相信这个带着他奔掠如火如电的巨人会是没有双腿的大白,直到那个巨人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
半树巨人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向前。
一股恐惧突然压盖住叶明柯刚逃出生天的喜悦,他注意到半树巨人在火焰中快速焦枯的脸庞,着急地大声朝他喊。
“你先停下来,停下来,不要跑了。”
但半树巨人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上的火焰越来越旺。
他没有五官的脸直直地望着前方被迷雾锁住的海面,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前进着,每一步都震起漫天的海水。
“轰隆”
巨人终于支撑不住地轰然倒下,砸起
无数水花。
他最终也没有来得及带少年走出这片迷雾弥漫的海域。
他托着叶明柯的手艰难地举起,挣扎着在海水中又前进了一段距离,轻轻地,把掌中的叶明柯放在海上的一座小岛上。
巨人垂下笼在火焰中没有五官的脸庞,像是在凝视着那个哭泣着看他的少年。
他伸出了一个巨大指头,摸了摸叶明柯的脑袋。
就像那些年,许多个与那个小小的男孩一起挤在一个树洞里睡觉的夜晚。
重重的火焰冲天而起,那个给他讲过无数个故事的大白,那个带他冲出重重危险的巨人凝固住了。
巨人凝望着他,在炽烈的火焰中崩散成无数飞扬的灰烬。
叶明柯流着泪伸出手,想要挽留住些什么,但连那些灰烬也在天光之下快速消融着化成了虚无。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孤独的少年,他没有朋友,陪伴他的只有书籍里的故事。
他太爱那些故事,但却没有人可以分享,只能每天把书籍里的那些美丽的故事都讲给了一棵大榕树听。
这对少年来说是一个很孤独的故事,但对大榕树而说却是他孤独生命的结束。
那个孤独的少年没想到大榕树真的听到并记住了他讲的所有的故事,并爱上了美丽的世间,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旅行家。
但他只是一棵树,他没有双腿,又怎么能去见美丽的世界呢?
他的苦恼日复一日地沉重,特别是在那个少年离家远行再也没有来给他讲故事之后。
某一天一个柴夫拿着柴刀想要把他砍倒,他没有去看那把柴刀,只是有些疯狂地看着那个柴夫自由的双腿。
他杀死了那个柴夫,得到了那一双腿,走出了大山。
后来他杀死了更多更强的人,夺取了更多更好用的双腿。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可以去到世界越来越多的地方,看到越来越多的风景。
后来他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伟大的旅行家,可以去到世间所有的地方,轻易地看到所有的风景。
可他不快乐,他找到了那个少年,告诉他他骗了他,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书上那些美丽的风景。
那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而是成为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男子笑着跟他说他还要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为什么就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些美丽的风景?
他告诉那个男子他已经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旅行家,没有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但男子摇头否定了他的说法,还答应一定带他去看真正美丽的风景。
他相信了男子,成为了男子身边最好的朋友之一。
他跟在男子身边很多很多年,走了许多许多路,他发现他确实看到了很多他从所未见的美丽的风景。
原来抵达风景的路,不是跑得快便可以到达,而是一定要有心的行进。
后来的他回到了一棵大榕树下,变成一个没有双腿、只会说书的老人。
陪伴他的只有书籍和当年那个说书给他听的少年的孩子。但他每天依旧可以看到世界最美丽的风景。
他真正成为了世间最伟大的旅行家。
(新雨卷终,第二卷人间卷)
第四十章 沧海有鬼
一片被层层迷雾笼罩的海域之外,一群踏着飞剑立于云霄的白衣修士望着前方被浓雾笼罩的海域。
“今日迷雾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感觉很刺激。有一刻我的灵觉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其中一个修士有升高并靠前了些许,眺望着前方的海域朦胧的景色道。
这个修士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漫头长发随意披散着。
他的背上负着七把飞剑,脚下踩着一把,身旁还有一把飞剑环绕盘旋如同一尾灵动的飞鱼,时不时亲昵地轻触修士的白衣。
“喂,剑架子,别离那些雾气太近,小心被卷进去。到时候能不能出来就两说了。”
另外一个娇俏的女剑修看到那个修士靠近了雾气,有些担心地道。
“这迷雾海的雾气连附近的有些渔民都敢进去,怕什么?”
那个被叫做做剑架子的修士回过头来对着那个少女不以为意地笑道。
“明玉,你就是和师傅一样多心。迷雾海深处或许有大的危险,但是这里是迷雾海的外围,能有多少危险?”
“要不是师傅有禁令,我真想进去走走。”
那负着多把剑的少年舔了舔嘴唇看着前方的海域,眼神里有着对未知的狂热、好奇与战意。
“确实有贪图富贵的渔民进去后成功出来。但你可别忘了,也有飞升境界的大修士在迷雾海的外围消失了。”
那个娇俏的女剑修看到他没有被劝住,反而对那片海域起了更大的兴趣,不由急道。
“连师傅他们进去都要带着与门派中的镇天塔相连的法器作为导引。肯定很危险,你要是敢不听师傅的命令进去,我就……我就不理你一百年!”
她着急地剁了脚,仰着小脸向着刚才那个白衣修士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指。
“不,是不理你十年!”
可话刚出口她想起眼前的少年一向极重诺言又有些怯了,伸出去的手指缩回来半根,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
那个负剑少年随意拍掉那个少女的指头,又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你说得我都想去了。你要是能够有一年不粘着我就好了,还十年?骗谁呢?”
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道。
听到这句话的娇俏的少女一下子泪眼盈盈,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当真是楚楚可怜,看得一旁其他的师兄师弟们都我心伤悲,可惜某个被看的人真逗着他的剑玩呢,根本没抬眼。
“剑九师弟你就别逗师妹了。平时也就算了。这次你可千万别犯浑。你要是跑丢了,我们没准得被师傅关到镇天塔里闭关一万年。”
身旁一个头上扎着一丝不苟的道髻,相貌老成的修士看不下去地苦笑道。
“迷雾海的诡异或许不算是世间最危险的,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基本上完全没有规律可循,修士与凡人进去一样都是在搏命。”
“特别是今日迷雾海深处有异变。异变之象连蛮荒、西土、中州各地都有所感应,非同小可。恐怕此时海上恐怖诡异之处恐怕更甚往日,不可轻易冒险啊。”
“知道了。师兄。”
那个带着九把剑被称作剑九的修士漫不经心地答道,依旧逗弄着
身旁的那把灵动的飞剑,但突然那把亲昵触碰着他的手指的飞剑一颤,割裂了他的手指,殷红的鲜血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剑九猛然抬头看向前方的迷雾,却看到迷雾中隐约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影踏着海水朝他们快速地冲来。
“那是什么?”
身旁也有人看到了那个身影,惊呼出声道。
“不好!”
下一刻,众修士只感前方本来很安静的白雾突然咆哮着如同百米高的巨浪般铺天盖地地朝他们涌来。
他们齐齐御剑向后狂退,但根本及不上迷雾扩张的速度,一下子被卷入了迷雾之中。
他们依旧向前御剑,感觉自己已经飞出了百里之遥,抬起头来感觉仿佛还在原地,根本没有移动过。因为四周的景象一点变化也没有,依旧是茫茫的白雾。
“那东西还在,朝这边过来了。”
其中一个回过头看的修士惊恐地大喊,发现不只是迷雾还在,刚才看到的那个踩着海水前行的顶天立地的身影也还在。
那踩在海面上带起的轰隆脚步声甚至比之前更近了。
“这是迷雾海上的传说中的诡异吗?”
一个修士惊恐地道。
那道身影散发的气息太过于恐怖,犹如一轮黑色的太阳,魔气冲天又煌煌如旭日,隔着遥远的白雾也让他们兴不起对抗的心。
剑九目光扫过身旁的白雾,多年来打破诸多险地历练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第一个意识到了问题。大声地道。
“不要在迷雾中,到下面去!”
其他修士也感觉到这迷雾的古怪,纷纷压低高度,往下方的海面而去,最后停在一方浮岛上。
刚刚停落,回过头去,却看到远方那个巨大的身影突然倒下去,带起巨大的轰隆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步伐,看到那个巨大的身影跌倒后还在挣扎着,却始终没能爬起来。
“别看了,趁着这个时候快走。”
面容老成的修士是这支队伍的领队,回过神来后大声地对着身边的众人喊。
众修士赶忙再次贴着海面向外疾驰。
“剑九。”
面容老成的修士看见剑九还在望着那边,催促道。
剑九犹豫了一下,又望了那边一眼,但最后还是跟着众人向前掠去。
低沉的雷声在天空中暗涌着,海上原本平静的海面也在剧烈地起伏着,掀起一层比一层高的海浪。
“轰隆”
一声霹雳在高空中轰然炸响,一场暴风雨随着沉沉的夜幕一起降临,整个海域笼罩在风雨、浓雾与沉沉的夜色中。
大雨滂沱的夜色里,浑身湿透的叶明柯在大白消失的那个海滩边上已经默然站了好几个时辰。
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也不是很明白,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让他措手不及,心在一重又一重的冲击下,连悲伤、痛苦、恐惧这些情绪都来不及完全释放。
但这些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都沉重地压抑积聚在他的心里,让他难以呼吸,让他疲惫到想就此倒下,不再醒来。
“哪一个是你?”
他闭上眼对着夜幕下恶浪翻涌的大海轻声地问,仿
佛是那年在火炉边问他这句话的叔。
仿佛,叔还在看着他。
“活下来!”
“轰”一道闪电划破夜色与浓雾,照亮了叶明柯咬牙切齿,狰狞扭曲的脸。
“活下来。”
他再一次对自己说,他的生命已经不单属于自己,更承载太多太多人希望重量、生命的重量。
大白、王伯、泥水匠老刘、小镇上其他熟悉的人、百万魔军将士,还有可能已经逝去的龙叔和龙姨。
再疲倦、再沉重他也得继续走下去。
他只能杀死了那个软弱的自己。当他睁开眼时,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狂热的生的**。
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走什么路,但他一定不能就这么死去,他必须活下来。
“叶明柯,不许死!”
他拖动站立了许久早已经麻木的腿,一步步远离了那方让他伤心绝望的沙滩,走向身后小岛的密林。
他没有深入林子,在夜里深入陌生的丛林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
他只是在离沙滩不远处的树下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树棚,挡下一部分风雨,而后他用随身的匕首削出了许多木筒,放在暴雨中,收集着这场暴雨带来的淡水。
他毕竟是个从小生长在海岛上的孩子,了解淡水在海岛上的可贵。
虽然,他生活在的是一个虚幻的小镇、一个虚幻的岛屿。
他出神地听着着雨滴落在木筒中发出的有些急促的滴答声,慢慢闭上了眼睛,紧绷了许多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些许的放松。
放松下来的精神犹如断线的风筝般在过往的记忆上随意飘荡着,过往小镇的一幕幕历历地在他的眼前掠过。
那些真的是虚假的吗?只是一场幻境一场梦吗?
“什么是真实?”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真实的。
他想起在大榕树下听大白说书的许多个夜晚,他想起他穿过陶尧家的塔楼仰头大喊着陶尧,他想起了青溪畔安睡在他身旁的乔乔。
他还想起那夜他们在大榕树下第一次饮酒、高歌着理想,想起一日日伴着他的砍柴声升起的美丽太阳,想起与姨在灯下下的许多盘棋。
至少,曾经感受过的快乐与悲伤也是真实的。
简易的树棚漏下了许多冰冷的雨,打在他本来就冰冷潮湿的衣裳上。
但过往残留的温暖温暖着冰冷的现实,让他能够蜷缩着身体渐渐地睡去。
精神疲惫的他并没有看到不远处幽暗的海水里一条巨大的阴影正在沙滩边上游荡,一双幽绿的眼幽幽地看着他......
离此不远处的一群白衣修士精疲力尽地降落在另一座小岛上,他们已经全力飞行了半日,尝试了许多种方法,却始终没能走出这片诡异的海域。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只简易的木船在翻涌的巨浪间颠簸起伏,犹如巨人手中的一个玩具。
船上哭声一片,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人在风浪里惊恐的哭泣,只有一个面容刚毅坚韧的中年男子,依旧努力地把住舵,站在船上,凝视前方的黑暗与巨浪,眼神如同凶狠如独狼。
第四十一章 蟒杀
夜,狂风暴雨的海上。
一双如同两丛幽绿鬼火般的巨眼在随着掀起的波浪越升越高,最后升起一个高达十数丈的巨大身影。
“轰”
海面上一道刺目的电光闪过,从那身影背后投下一条夭矫的巨大的黑影,笼盖住了不远处树下睡得极不安稳的少年。
叶明柯蜷缩成一团,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皱着,清秀的脸庞微微扭曲,像是做着极为可怕的噩梦。
那条巨大的身影在黑水间沉浮游荡,时不时地探起双眼看着浅滩旁的少年,像是在恐惧着什么,又眷恋着不肯离去。
天上的雷声更急了,像是在催促着那条巨大的身影。
那条巨大的身影仿佛什么被刺激到了,伏低了身体,随着拍打浅滩的波浪,缓缓向前游动,游上了浅滩。
“轰”
滂沱的大雨与明灭的闪电中,可以看到一条浑身布满黑鳞、粗可一成人环抱、长达十数丈的一条巨蟒缓缓露出水面。
黑蟒吐着猩红的长信,无声无息地游过浅滩,绕着树下轻翻了个身却还陷在噩梦中的叶明柯缓慢地游动了几圈。
而后抬高了头,幽绿的巨眼在黑暗的雨夜中如同两丛浇不灭的鬼火般熊熊燃烧,像是在审视着眼前的猎物。
白日间那个半树巨人的降临带给它的恐惧还没有消散,而这个少年身上浓重的巨人的味道让它忍不住地想要逃走
但是除此之外,这个猎物传来的气息是那么的美味,他炽热的体温在寒冷的雨夜中对它来说如同火焰一般鲜明耀眼,勾引出它深深的**。
叶明柯因为多日来精神的极度大起大落带来的疲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是此时随着巨蛇的迫近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醒过来,但是身体仿佛处在鬼压床的状态,眼皮与双手双脚都沉重凝滞地根本动弹不得。
在他看不到的视野里,巨蛇巨大的头颅靠近了他,嘶嘶的长信在他的头顶轻颤。
“醒来,快醒来。”
叶明柯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寒意,冰冷的恐惧终于冲破了身体的凝滞,他豁然睁开了眼。
但就在他睁眼的瞬间,巨蟒猛然前伸,巨大的血口已经扑噬到他眼前。
生死一瞬之间,他只来得及伸出双手去挡。
但那血口太过于巨大了,一下子把他半个身子吞了进去,他伸出的双手只能挡住身前的两根蛇牙,身后的两根蛇牙却直接重重的咬在他的背上。
雷声轰隆炸响,雨夜中一条夭矫的黑色巨蟒拖咬着一个少年高高扬起在空中,沉沉的雨幕中鲜血晕染,有少年发出凄厉的啸叫。
叶明柯脖颈条条青筋怒绽,腰腹如同一条大龙蜿蜒鼓起用力,双手握住身下的两根蛇牙,随着腰背和顶住蛇嘴的膝盖的用力,一点点从蛇牙上拔出自己的身体,鲜血汩汩流出。
刚才巨蟒咬住他的一瞬间,咬在他背后的蛇牙被剑匣挡住了,只有前面蛇牙一时间挡不住陷进去了些许。
刚从蛇牙上拔出身体,叶明柯继续用膝盖和腰背顶住蛇口,空出一只手快速抽出一向绑在裤腿的匕首一把深深地插在蛇口上。
巨蟒吃痛,猛烈地摆头,把叶明柯甩飞出去,
重重地砸在大雨中的泥水中。
叶明柯的匕首在半空中脱手而出,整个人摔在泥水中,挣扎着刚爬起来。
黑色的巨蟒轰然甩尾砸在他身上,把他连着漫天的泥水打到半空中,而后重重地砸倒旁边的一棵树。
一口鲜血再也吞不下地狂喷而出,但刚落地的叶明柯如同弹簧般迅疾弹起,躲开巨蟒的又一次摆尾扫击。
弹起后的他在空中翻滚,准确地双手双脚落到一棵树的树身上,双手双脚再一用力跃起扑进一处泥水里,身后的树木被蛇尾扫到轰然倒下。
他紧闭着双眼,在泥水里手脚并用地翻滚与狂奔,身后的巨蛇的蛇尾尾缀而至,速度快如闪电,远胜于他。
但他并不是在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移动速度能够高于巨蟒摆尾的速度。
再又翻滚过一个泥坑后,他准确地在泥水里摸起了一抹寒光,反手迎向蛇尾。
“锵”
巨尾又一次抽中叶明柯,把叶明柯拍打口吐鲜血,但是隔在叶明柯与巨尾之间的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当叶明柯口吐鲜血的时候,撞上匕首的巨尾也飞溅出了殷红的鲜血。
更惊险的是叶明柯插入巨蛇体中的匕首的角度刻意倾斜了,牢牢勾住了巨蛇的身体,口吐鲜血的叶明柯被巨尾拖着在泥水里滑行出好一段距离,却死死地把住匕首不放。
尾巴受伤,却不好再用尾巴攻击的巨蟒回转头颅,张开巨口直接向叶明柯咬来。
巨尾的冲势稍缓,叶明柯借着匕首直接翻身跃上黑色巨蟒的身体,踩着巨蟒的蜿蜒的身体向着巨蟒的头颅狂奔。
巨蟒看到少年在自己身体上,原本快如闪电般的伸缩吞咬不由放慢了一些速度,由于角度的刁钻的问题又再放慢了一些速度。
叶明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疯狂的微笑,他要的就是它的放慢速度。
滂沱的暴雨中与忽明忽暗的闪电中,一个闭着双眼、脸色苍白疯狂的少年踏着巨蟒的身体向上奔行,发出凄厉的啸叫,向着巨蟒垂下的巨大血口高高地跃起。
跃起,越过巨蟒的下颌,越过巨蟒的巨口,向着那双在雨夜中如同鬼火般幽幽燃烧的眼睛。
但是巨蟒微微抬头,脖颈向上伸展,血口轻而易举地再次追上少年,带着锋利的长牙将要合拢把少年咬住。
还是不行吗?
叶明柯发出疯狂的怒吼把手中的匕首孤注一掷地投向巨蟒的眼睛,与此同时身下蛇牙合拢,吞入他的双腿,叶明柯回手想要像上一次一样握住蛇牙,却来不及用力便被咬穿了的身体。
匕首刺入巨蟒的眼睛,巨蟒再一次剧痛狂怒地摆头把叶明柯飞摔出去,连续砸倒几棵大树。
叶明柯在泥水中艰难地翻过身来,奄奄一息地躺在泥水之中,他能感受到胸前的伤口正随着鲜血的流淌带走他最后的一点热量。
不能死,不要死,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用力地呼吸着带着冷雨的空气,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
而不远处被刺中眼睛的巨蟒也在泥水中疯狂地翻转拍打着身周的一切,溅起一波又一波浑浊的泥水。
就在叶明柯扶着大树刚刚勉强站起身来时,令他绝望的是那条巨蟒渐渐停了下来,但却没有死,
而是睁着另一只幽幽燃烧着的眼睛缓缓向他看来,
电光一闪而过,可以看到它被刺中的那一只眼上的那把匕首只留下一个木柄,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而另一只幽深的眼中满是痛苦、残忍与疯狂。
它没有像一般的野兽般受到致命的伤害便选择离开,而是怀着极深怨恨看着叶明柯,一边留着鲜血,一边向叶明柯再一次逼近。
真的只能死在这里吗?
叶明柯的心里在不甘地咆哮,背着那么多人的生命与希望的自己怎么能够就死在野兽的口中。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
他连唯一的武器都已经没有,赤手空拳的他要怎么对付一条遍布坚硬鳞甲的巨蟒?
武器?
他突然反手握住了被他负在身后的木剑,缓缓抽了出来。
但木剑只是木剑,不是钢铁,要怎么切开巨蟒的鳞甲?
但切不开也要切开!
握上木剑的刹那剑叔平静却如同铁石般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剑名不让!”
“要有一种决意,无论己身为何?敌手为何?斩出刹那,不退不让,便是纸斩钢铁,亦是不让!”
纸可斩钢铁,自己手中的木剑又为什么斩不断一条巨蟒?
他右手平握着木剑,站在大雨之中,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蛇,一把剑。
只剩下一种决意,斩开!
斩开!
“要有一种明意,天地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一个绝对的整体,万物皆有缝隙,皆可斩开!”
他的感知也在近乎不断地扩张,他在没有闭上的双眼的情况下第一次直接看到了那些神奇精灵,那些神奇的精灵又变成了他无数的眼睛,相当于有无数的眼睛在同时看着逼近的巨蟒。
不止是看着,包括巨蟒体表的温度、鳞片的细纹、轻微的呼吸频率刹那间都涌进他的脑海,那一刻他的思绪仿佛被拉得无比的漫长。
各种数据在他经过了龙姨多年天衍棋推算教导训练的恐怖大脑中高速地会拢推算。
全身贯注于一剑的他如同过往陷入绝境一样,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体温正在大雨中不断地升高,落在身上的雨滴被蒸腾成迷雾的水雾。
他只是看着巨蟒,眼神越来越亮。
一种明意渐渐涌入他的脑海。
他见到了它!
他见到了那条巨蟒身上的那道缝隙。
这一切在现实中其实只过了几瞬,陷入剧痛与狂怒的巨蟒根本没有去看这个突然又站直的人类。
在游动了一段距离,凑近了距离,找到角度之后,又一次张开了血盆大口向少年扑咬而至。
“锵”
叶明柯手中的木剑不断轻颤,竟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剑啸,叶明柯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扑咬到身前的那张巨口,在扑近到身前的最后一刻,蓦然扬剑。
巨蟒眼中有一道凄厉的剑光一闪而过,竟盖过了同时亮起的一道闪电。
“轰隆隆”
天际闷雷轰然炸响。
第四十二章 仙不为仙
一道夺目的剑光一闪而逝,一个巨蟒的头颅旋转着飞起,带着高高喷起的血泉。
鲜血瞬间淋了叶明柯一头一身,失去头颅的巨蟒身体在他面前缓缓倾倒,带起冲天的泥水与血。
挥出惊人一剑的叶明柯身形凝固住了,胸口被咬穿的伤口的鲜血再一次渗出大量的鲜血,大量失血的眩晕再一次袭向了他的大脑。
“啪”
木剑坠地,叶明柯凝固住的身形“砰”的一声倒在泥水与巨蟒的血泊中。
他眼中的残留的清明在快速地淡去,身体的高温依旧没有消失,浇在他身上的雨水升腾起迷蒙的水雾。
他在泥水中双唇虚弱地颤动,对自己无声地喃喃。
“叶明柯,不要死!”
“不要死!”
他的皮肤赤红,双目赤红,意识已经完全的模糊,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一股疯狂的血色与最后一个念头。
“不要死。”
他在泥水中挣扎着挪向身前还在抽搐颤动的巨蟒残尸,沾满泥水与鲜血的脸凑到蛇身上斩出的断口,一头扎了进去,贪婪地饮着混着雨水的蛇血,撕咬着蛇身上的蛇肉。
如同一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如同饿死鬼般不断啃咬着眼前的蛇身,只感觉身体越来越热,腹中仿佛有一个永远也填不饱的黑洞,而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着。
快吃啊,快吃啊,吃饱些!
还不饱,快吃啊,你从来没有吃饱过不是吗?
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就你不能尽情的吃喝,你知道吃东西的快乐,为什么不多吃?
快吃啊,吃饱啊!
吃饱,一个常人来说简单的一个心愿,但他从小却从来不敢真正的吃饱过。
但这一次失去了意识的他,忘却怪病,忘却了剑叔龙姨的警告过他的话语,只是凭着本能疯狂地啃咬着身前能够入口的东西。
他的身上的伤口随着不断的进食渐渐停住了流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愈合。
很快他的身上的伤势便已经好转,但是他仍没有停住,直接用手撕开蛇身上的鳞甲,继续不断地撕咬着那庞大的蛇身。
他的血液越来越滚烫,沸腾起来,如同那年在山神庙般从他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一点点地溢出,很快便把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依旧疯狂地啃咬着,直到几乎把眼前的蛇身都啃咬完才停下,蜷缩在巨蟒的血泊与散落的鳞甲中,化作一个巨大的血茧。
“啪”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从他的胸前响起,剑叔曾交代他绝对不可以损坏丢失的那枚古玉裂开了一条细缝。
沉睡中的叶明柯隐约听见有人幽幽地在他的耳边轻唤。
“哥哥。”
......
刘老憨觉得自己一个憨货就不应该掺和进这次出海。
家里虽然穷,但好歹有个老妻,有个儿子。虽然儿子不像话欠了一屁股债,但至少一家人还勉强像个家一样过着。
自己为什么要一时脑残要来这鬼海上求什么富贵?
他这个人脸朝下趴伏在小船上,连屁股也不敢翘高,而是努力地蜷缩起来。
船外幽黑的海水
中有不知名的怪物在一次次撞击着他们在暴风雨中本就摇摇欲坠的小船。
身边的人都在尖叫,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落入水中的扑通之声。
“轰隆”,雷声不停的雨夜中,尖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那些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凄厉,让刘老憨捂住了双耳也感觉十分刺耳难受。
这群老骂我憨的傻子,撞鬼了尖叫有什么用?要寻死千万别拉上俺啊!
刘老憨在心里半是愤怒半是恐惧地一边咒骂,一边求饶着。
但过了一会,那尖叫声还在逐渐增多,落水声却没有了,连船上有人动弹的带来的颠簸也都没有了。
他忍不住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微抬头露出一条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却看见一双苍白无神的眼恰好凑到他的眼皮前,和他的眼睫毛几乎撞上。
他忍不住想要尖叫,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那只苍白无神的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向后移了一些,一道雷光闪过,照出了一张高度腐烂的苍白的脸,那张脸上还在不断地向下脱落着腐肉。
刘老憨差点又要尖叫出来,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和背后的那只手一起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张脸呆呆地盯着刘老憨,突然张大嘴巴,露出了流着粘稠粘液的牙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声尖叫刘老憨很熟悉,是他同村一个多年好友的声音。这些厉鬼出现前他和他一起趴在船板上。
那张脸向后飘去,连接着那张脸的是一个虚无的白色影子,刘老憨眼睛下意识地跟着那张脸的身影转动了一下,却见那张脸向上飘去。
而雨夜中这艘孤舟的上空中,飘荡着一个个白色的影子和一张张腐烂苍白的脸,每一张脸都在尖叫着,像是在为被他们杀戮的人配音。
更深的恐惧在刘老憨心间炸开,他赶忙地低头重新扎到船板上,但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却看到船边的幽黑的海水中同样有一张张腐烂苍白的脸带着无神的目光看着上空。
俺不抬头了不抬头了,各位鬼魂大姥爷求求你们了!
他用力地把脸死死压在船板上,双眼紧闭,在心里求佛祖求祖宗求各路鬼神地疯狂祷告起来,同时发誓死也不抬起头了。
对,死也不抬头了。
他在瑟瑟发抖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蜷缩得更厉害了。
风雨中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船带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人随着波浪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尖叫声越来越低,渐渐远去,而外面的风雨似乎也变小了,小船颠簸得没有那么厉害。
用力埋着脸的刘老憨渐渐感觉身边有人走动,天光好像也已经亮起,他还听见船帆重新拉起的声音,乃至于其他的人说话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敢抬头。
“刘老憨,刘老憨,死了没啊?快起来。”
有人凑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说道,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但熟悉又怎么样?
起来个屁!
英雄好汉,说好死也不起来就是不起来,鬼知道是不是鬼在说话?
刘老憨撅了撅屁股,把脸压得更实了,几乎快把脸给压平了。
“没事了,天亮了,鬼都走了。”
那人又推了推他,但刘老憨还是不敢起。,无奈地嘀咕道。
“真是个憨货!”
这时船上有人在大喊。
“快看,有岛!还挺大的。”
“快靠过去,这么大的岛要是能够找到仙长大人要的东西,我们就能尽快回去了!”
“对,靠过去,我不想在海上呆着了,昨天晚上太可怕了!”
贴在船板上的刘老憨听到好几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不由多信了几分,但还是不敢抬头。
船上有几个七嘴八舌地说着。
“小心有礁石,别碰坏了船!”
“别怕。有李大哥掌舵,以李大哥的技术怎么可能会撞上?”
“对,昨晚多亏了李大哥及时捂住了我的嘴,不然我也非得被那些白色的恶鬼索了命不可!”这个声音是从刘老憨身边那个推他人发出的。
刘老憨能够感受到身下的船在逐渐转向与变慢,平稳滑行了许久,“砰”的一声,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彻底停了下来。
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船后面走了过来。
“靠岸了。兄弟们几个收拾东西,准备下船。”
那个人走到刘老憨附近,应该是看到了刘老憨,又对前面的人说道。
“刘老兄昨晚被吓得厉害,你们俩把他扳过来!好好宽慰他一下。”
“好的,大哥。”有两个人回应道。
那个人没有去看被扳过来后哭天喊地了好一会才喜极而笑的刘老憨,沉默着走到船头,向着前面的那个小岛望去,目光沉重。
凡人之命,蝼蚁之命。
几十条活生生的生命,只经过一天一夜,便只剩下身边的这些人,到最后走出去的能有几个?或者还能不能有走出去的?
他回过头去,缓缓地扫视着身后那一张张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的脸庞,
剩下的人加上自己也只剩下七个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一个身材瘦长、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水手走到他身前,声音里带着哽咽地轻声对他道。
“李大哥,其他两条船一条我看见了,是直接被水里什么的东西拖着沉了下去。另一条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也遇上那些白鬼,要是遇上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但愿他们比我们运气更好,能够平安吧。”
那个被称作李大哥的男子深深地叹息,而后又抬起头,凝重却温和地凝视着身前这个年轻的水手道。
“竹竿,如果其他人没人看到,我们就当其他两条船的人在风暴里走散了就好,不要……不要再刺激到大家了。”
“嗯。听大哥的。”那个年轻的水手点了点头,又抬起头看向男子,眼眶依旧通红的,除了悲伤,还有忍不住的狰狞愤怒的神色。
“只是大哥,我想不明白。仙人们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来找仙草?非要驱使我们这些凡人来这片鬼蜮里?”
“我们附近那些村,都死了多少人了?”
“没有仙草进贡便放任鬼怪、妖魔来侵扰我们村。这种仙人,算什么仙人?”
第四十三章 赤足少年
“竹竿,别说了!仙人的事怎么可以说得!”
李大哥低低地怒喝完身前这个情绪失控的年轻水手,眼神有些慌乱地在天空中扫视,像是在恐惧着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出现。
好在天空中依旧只有不散的云雾。
他低下头刚想继续训斥眼前这个不知道深浅的年轻人,却看见后面的几个人已经都收拾好东西走了过来。
所以只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
“竹竿,这些不可以再说了,在村里不行,这里不行,哪里都不行。”
说完他冷着脸沉默地从船头跳到下面的浅滩里,砸起一丛水花,冰冷的海水溅湿了他一身,他只轻抹开眼前的水珠,便躬身拉起船头的缆绳向岸边拖去。
“砰”“砰”
其他也纷纷下到水里来帮忙,连年纪最大的刘老憨也不例外。几个人齐声喊着号子使劲把那艘船拉到水深更浅的沙滩里的。
竹竿站在李大哥的身后,拉得最为卖力,趁着口号停下换气的间隙,他轻声对李大哥道。
“大哥,对不住,我知道错了。”
但是他身前的李翰并没有回答他,躬着背奋力拉着的缆绳深深地勒入他的肩膀,望向前方的方正沉毅的脸上沉默而疲倦。
幸存的七个渔民把船拉到沙滩上停好,把缆绳牢牢系到一颗巨大的礁石上后,众人才转身走向岛内。
他们从身上取出柴刀、钢叉等打猎用的武器,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入丛林里。
一行人中除了个年纪快到五十的刘老憨之外,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力壮的渔家汉子,但是有的身体健硕,有的则是像竹竿一样,十分瘦弱。
林子里处处都是昨夜那场暴雨后水滴打在树叶与树枝的轻响,但除此之外,非常的静谧,不见野兽的动静,甚至连密林里无处不在的虫鸣声也没有听见。
在只有单调水滴声里的密林里,面前又都是这边海域上无处不在的迷雾遮挡着,看不了多远,即便有多个人和武器傍身,几个人也不由有点心怯。
“李大哥,你是我们中唯一来过鬼海多次的,鬼海的岛上就没什么野物吗?怎么这么安静?”
一个渔民吞了一口口水,忍不住心中的恐惧道。
“方五,说话小声些。我们换路。这片区域里可能有什么凶猛的东西。”
李大哥也感觉很不对劲,谨慎地带着众人换了一个方向。但是这一个方向走了好一会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
“李大哥,你们之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刚才说话的方五忍不住又轻声地问道。
“这次鬼海是不是很不正常?我们才走进来多深啊,就遇到风暴和白鬼。倒霉也要有个限度了吧。”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其他人也都窸窸窣窣地轻声说了起来,只有昨晚被吓得半死的刘老憨学乖了,紧闭着嘴。
“闭嘴,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没准只是这片林子里本来就没什么野物。”
李大哥低声怒斥道,看着这些人眼里满是无奈。
几个村子里选人越来越困难了,最初的那几波人都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户与渔民,但是人越死越多,最后能选的人也越来越少,素质越来越差。
而这样危险的地方,一个素质差的可能就会拖死一队人。
他低下头,想起昨夜那些白鬼出现时,如果不是有人尖叫引动了白鬼开始杀人,或许整船的人都不会死。
这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只队,却偏偏遇上了从所未见的巨大的危险。
就在他低下头的瞬间,前面的迷雾里掠过一个巨大的白影。
他刚想叫众人继续前行,突然队伍有一个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回过头去,只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看见一个巨大的白影一闪而过。
昨夜的那些白色恶鬼的带来的巨大恐惧又袭向他们的心头。
“鬼追上岸来了!”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本来就成了惊弓之鸟的队伍一下子就垮了,众人四散奔逃着。
“别跑,不是鬼,是野兽,是野兽,拿起武器。”
虽然只有一瞬,冷静的李大哥却看出那道白影估计就是一头野兽,拿起钢叉逆着奔逃的人迎向那片雾气,一边大喊着。
“吼”
但已经迟了,人群只散乱了一会,一声野兽的咆哮声起,又有一个人被那个巨大的白影扑倒拖进浓雾,留下惊恐的叫声和一道鲜红血迹。
那个人就是站在李大哥身边的竹竿。
“不!”
李大哥大吼向前伸手想去抓,竹竿是他的从小带着的侄子,两个人亲如兄弟。
但那道白影太过于巨大,速度也太过于敏捷,他伸出的手根本什么都没有抓到。
就在他心生绝望的时候,突然前面的浓雾一阵剧烈的翻滚,一声凄厉的虎啸响彻这片山林。
下一刻一头巨大的白虎在浓雾中飞出,撞出一条没有雾气的轨迹,重重地砸倒几棵树木。
那白虎摇了摇硕大的虎头,又挣扎着很快地爬起,前爪趴地,巨大的虎首伏低,对着前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而前方,是一个人平稳的脚步声。
一个人顺着被白虎破开的雾气的方向缓缓走来。
布衣,赤足,腰佩着一把没有剑鞘的木剑,背后负着一个巨大的黑铁长匣。
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头上的长发没有束起,而且极长。披散着直到腰际,透着一股妖异的感觉。
而且他的肤色太白了,无论是笼在长发中的脸,还是踏在林下泥水间的双足,都白如玉石,像是从未被阳光照过或者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吼”
那只体长达三米多的巨大白虎,喉头发出猛兽进攻前低沉的咕噜声,却随着这个体形单薄的少年的前进而微微后退着。
“嗬”
那个看上去柔弱苍白的少年向着猛虎走近,喉间滚动着类似野兽的低吼。其他人这才看到这个少年的眼睛是是血红的,而且随着他的走近,一股比猛虎更可怕的压力缓缓压迫而来。
人虎之间,如同两个林间最恐怖的猛兽对决。
“这片寂静区域的霸主到底是白虎还是这个诡异的少年?”
一旁颤抖着看着逐渐逼近的双方的渔民心里忍不住出现这个奇怪的想法。
“吼”
气势对峙的结果是白虎不堪忍受地高高跃起向着少年扑去。
“砰”
脚步重重踏落,少年立足的地方炸出一个巨大的泥坑,原本缓缓走近的少年速度猛然暴增,与空中巨大的白虎猛然相撞。
一般看着这一幕的渔夫们有的忍不住惊呼出声。
“砰”的一声,渔夫们预见的少年被白虎直接撞飞或者扑倒在地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竟不相上下地凝在空中。
但那只是一瞬,下一瞬那个苍白的少年双手骤然翻腕,扣住白虎的前爪,倒拖着白虎狠狠地砸向地面。
“嘭”
泥水飞溅,白雾翻滚,一虎一人一先一后坠入地面,虎啸声震动如雷,无比凄厉。
泥水翻滚,白雾聚拢,其他人又不敢靠近,只能听到一声声凄厉的虎啸、一次次重物坠地的闷响,和如同擂鼓一般沉闷的拳声。
这场战斗持续得并不久,约莫几刻钟后,那个披散着头发的赤足少年踏着鲜血从白雾中走了出来,脸庞上溅着了鲜血,那双赤足立在血泊中,依旧是白如玉石。
他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几个刚才还来不及逃远的渔夫面前,血色的瞳孔幽静地凝视着身前的几人,像是一个一只刚出生的小兽在打量着什么。
明明是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一个少年,但是那些渔夫却感觉像是被一头比白虎更可怕的巨大的野兽盯住了,冰冷暴虐的气势让他们不敢动弹。
但还是有一个胆小的,承受不住这种压力。面色苍白的踉跄着向后退去,疯狂地发一声喊。
“怪物啊!”
便要向密林里逃去。
“别走!”
那个被称作怪物的少年突然发声了,声音不大,发音沙哑,却带着古怪的威严,那个胆小的渔夫的脚步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方五,先别走!”
李大哥一把拉住那个人,怕有人走了会激怒这个看上去十分诡异的少年。
他转头看着那个还在凝视着他们的少年,鼓起勇气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拱手道。
“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在下李翰,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他的用语虽然礼貌,但是带着浓厚的北海口音,他刚才其实根本就没有听懂少年的话语,只是根据少年的举动大致猜道了他的意思。
所以,正如他没有听懂少年的话语一样。
那个少年看着他,血色的瞳孔中也有着迷茫,他根本也听不懂李翰的话语。
他试探着说。
“带我走!”
“嗯?小兄弟不懂我们北海郡的语言,那大夏朝的官语呢?”
李翰也愣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真的不是从北海郡来的,又换了大夏朝官语问了一次。
但是眼前的少年眼神依旧迷茫,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语。
他这才注意到少年身上那件多处有血迹与裂痕的衣服样式十分古怪,是从未见过的款式。
倒是带着几分古意。
作为村子里不多的到过都城的人,他见过国都阳京里掀起的复古衣裳风潮,倒是和眼前少年的衣服有几分相像。
不懂大夏官话也不懂北海土语,穿着古意。
难道这个少年是从远古时代来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想。
第四十四章 遗世孤魂
这个少年真的是远古时代来的?
当然,他只是想想,自己也不相信。
至于这个少年是迷雾海里的土著?
这个李翰还真没想过,因为他记得那个驱使他们而来的仙人说过,迷雾海百兽可以繁衍,唯独人族不行,甚至连仙人也不能轻易进入。
因为有某些存在不喜欢。
苍白少年与几个渔夫的交流由于语言的不通僵住了。
最后还是李翰打破这个僵局,他不知道苍白少年想要表达的具体意思,只能看出他暂时对他们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让他们离开?
为了避免激怒这个十分危险的人,队伍里刚好又多了两个受伤的人,他决定让众人先在原地修整。
几个汉子刚开始要去搬他们受伤的两个伙伴的时候,动一步就有些害怕地看一眼那个低着头站在树下的人,看到他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才渐渐大起胆来加快了手脚。
很快刚才被猛虎拖进迷雾里的竹竿和另一个人都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扛了过来。
竹竿还好,刚被白虎拖进雾里便幸运地被那个古怪的少年救下,只被抓伤了肩膀,流血虽多,但暂时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可当众人看到另一个人时,气氛一下子压抑了下去,窒息的感觉又再次笼罩了他们的心头。
这个被猛虎只拖进去雾气里不到一刻钟的不幸者,已经被开膛破肚,虽然还有气,但是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上岛还不到半日的时间,但是他们中便又多了一死一伤。还是在有人出手相助的情况下,不然此时还能剩下几个人他们也不知道。
“李大哥,我们真的还能再回到村里吗?”
“如果我们不能回到村里,今年村子里的份额也交不上了。我们是不是不止会死,还会连累我们的家人?”
压抑的气氛里这次说话的不是最胆小的方五,而是他一向沉稳的哥哥方四,但此时这个沉稳的人话语声也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们一定会走出的,你们相信我。我走过几次这条路了,一定还能够再走出去。”
“但你们一定都要听我的命令。”
李翰有些肃穆坚定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几张都写满惊恐与担忧的脸,语气严厉。
“遇到异常时不可大呼小叫,轻举妄动。”
“这片海域跟你们以往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什么东西我们都可能遇见。怕死就越会死,想活下去就别怕死。”
他的目光一个个凝视着前面的几个伙伴,其他几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只是当被他的目光盯住的时候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李翰说的是对的,怕死就会死,但他们只是一群寻常的渔夫,他们不想死,但不怕死太难了。
他们对自己是否能够活下去依旧没有什么信心。
断气是很困难的,那个弥留的汉子在昏迷中还挣扎了许久才不甘地死去。但埋一个人很简单的,这片潮湿的密林里,刘老憨和另一个叫赵光的汉子,不一会便掘好了一个大坑。
尸体入土,掩埋填坑。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絮絮低语着,说着死去的伙伴,说着村里的妻儿,说着这片诡异的海域和
自己的生死。
而那个苍白的少年,盘膝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下,苍白的脸笼在长发中,面向着他们,似乎一直在沉默地听他们讲话、看他们做事。
“大哥,那个怪人怎么办?”
方四看到那个尸体已经掩埋好,竹竿的伤也已经包扎好,走到李翰身前,低头凑到李翰耳边细声问道。
“他要是不走的话,我们总不能一直跟着他留在这吧”
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看了那个树下的人影一眼,却感觉那人影长发的后面的那一双眼睛似乎在看他,心中忍不住一怵。
李翰也抬起头看了那个少年一眼,才转过头轻声回应道。
“还是先这样吧,我们在这里吃过饭再看情况。没准他很快自己就走了。”
“咦。那个人上哪了?”
李翰的话刚说完,面向那个怪人方向的刘老憨却惊疑地道。
李翰和方四转过头,果然发现树下上一瞬还在的那个身影眨眼就不见了。
众人一样都是惊疑不定。
“我们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快走吧。”
方四对李翰道。
“好。”
李翰也摸不准那个怪人到底有没有恶意,决定还是谨慎地避开为好。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准备离开,结果刚走出不久,就听见原本寂静到连虫声也听不见的林子里突然喧哗起来,似乎有野兽在奔逃怒吼。
一行人被吓了一跳,向着声音相反的方向便要离开,但是走了一会,却看见扛着一头野羊的苍白少年挡在了他们面前,带着血色的瞳孔有些呆滞地看着他们,似乎有些疑惑。
“不是……吃饭吗?”
他对着他们说。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但听到这句话的李翰瞪大了眼睛。
苍白少年把肩上的野羊放下,血色的瞳孔看着他们继续道。
“带走……我,保护……你们。”
他说话的时候很不顺畅和生涩,甚至还不太成语句,只是简单的词汇的组合。
但是李翰依旧震惊,因为他说的不再是原来那门奇怪的语言,而是发音纯正的北海郡土语!
但是就在不到两个时辰前,这个少年明明连听懂他简单的询问都做不到。
他想起刚才这个少年坐在树下安静听他们活动和说话的样子,他们刚才用的就是北海郡的土语,难道刚才他就是在学习他们的语言?
这么短的时间,没有任何人的教导他便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带走我,我保护……你们。”
那个苍白少年看着都愣住的众人,用不太熟练的北海郡语言又重复了一遍。
“可以吗?”
他微歪着头看着他们,那双血色的瞳孔竟如同刚出生的小兽般明净澄澈。
而且虽然身上依旧染着鲜血,但是之前少年身上那一股野兽般暴虐的气势已经收敛了许多。
所以……可以吗?
方四望向李翰,方五望向李翰,刘老憨望向李翰,赵光望向李翰,李翰望向……他好想望向还没醒来的竹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显然不行。
好想回答不可以,但还是显然不行,因为……不敢……
武力可手撕白
虎,智力只听了两个时辰的对话便初步能用他们的语言交谈,拒绝这样的怪物的要求?不敢……
“好。”李翰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简单的字眼。
那个怪物少年歪头一笑,笑容澄澈。
一会之后,密林里燃起了篝火,飘起了肉香,食物是那个怪物少年带来的野羊。
怪物少年很是殷勤地堆柴、起火、处理羊肉,完全主导了这次餐饭,而且还很神奇地从身上摸出了各种调料包。
胡椒粉、盐巴、白糖、还有各种奇奇怪怪他们见都没见过的调料。
这么潮湿的林里,浑身全部湿透的少年身上的调料包居然还都是完好干燥的。
这种吃货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烈火腾起,羊肉架好,待到香味刚起的时候,少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给那么大一个火架子上所有烤肉的加上调料。
火焰再一烘烤,涮好调料的烤肉原本只是隐隐的香味一下子爆了开来,而且香味的层次更加的丰富,把一旁原本还在提心吊胆的一众汉子的心都给完全勾到食物上来。
烤肉还未烤好,众人肚子“咕噜噜”的闷响已经盖过了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少年抬起带着笑意的脸庞看了众人一眼。
几乎都变成了甩手掌柜的汉子们都有些不好意识地挠挠头。他们看向之前这个被他们当成怪物的少年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已经柔和了许多。
一个爱好美食的人往往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而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往往也会敬重生命,不会是一个野蛮暴虐的人。
而且和爱好美食的人在一起,可以一起享受美食真的是太幸福的一件事。
烤肉已经熟透,几个已经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拿的汉子又有些犹豫。
像是为了打消他们的担心与怯意。
少年已经率先拿过火上的烤肉大快朵颐起来。
“吃!”
还不太会北海郡语的少年只能用这一个字眼示意大家开动伙食。
早就饿得不行的汉子们一下子七手八脚地开动起来,很快连心中的恐惧都被那极其美味的烤肉征服了,每个人脸上都不自觉地洋溢着满足的光彩。
有毒毒死也值了,反正人家可以空手打死老虎,真要干啥自己也反抗不了。
美食当前,这些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的汉子们已经弃疗了……
火焰温暖,热食下肚,连日的恐惧与疲惫都被消除了许多,在这温暖惬意的环境下,心里一直承受着许多压力的汉子们看少年脸色一直很柔和,彼此间轻声谈笑起来。
少年吃得不多,主要都在照料着火上的烤肉。
他安静地听着谈笑声、火焰的噼啪声,看着身前的烤肉渗出鲜美的油脂,飘起的诱人轻烟。
就像,过往在那个世界里的许多许多年。
他还很年轻,却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苍老,苍老到在这个世间像是一个孤魂,在看着隔世的悲欢。
他仔细倾听着那些话语,突然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三个字给李翰看,一边轻声地说出一个个刚学会的字眼。
“我叫,叶……明……柯。”
第四十五章 大夏皇朝
叶明柯那一夜海边杀蟒后,便失去了意识,最后的感知停留在自己挣扎着倒到血蟒的尸身旁的那一刻。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印象,控制他的像是他自身求生的**,也像是一个封存在他身体的里的恶魔。
破茧而出后的他,全身的肌肤几乎都是重新生长出来的。他在同龄人中一向较矮的身高拔高了几寸,原本只是普通长度的头发也生长延长至及腰。
他拥有了远超以往的力量、速度乃至五感,完全脱胎换骨。
但他自身意志却没有能够完全恢复,而是依旧被比以往更恐怖强烈的**压制住。
如同野兽般的他投入密林中,游戈在这片森林里,成为这片林间的霸主,压迫得整片林子寂静无声。
直到那群人惊动了白虎,直到他看到了人类,那属于叶明柯的意识才从那恐怖的进食**中一点点挣扎了出来。
叶明柯加入队伍后,李翰一行依旧是七人。
他们没有立刻返航,而是按照仙人的要求,在林间撅取仙人需要的各种奇异的花草、矿石。
他们在林间行走了两天,这两天里出奇的顺利与平安,几次遇到猛兽毒虫,也被叶明柯轻易的摆平。
随着时间的流逝,叶明柯瞳孔的血色渐渐淡去,重新变成了原本黑白分明、宁静澄澈的模样。
他用匕首割断了一部分长发,重新把长发束好,并洗去布衣上的血迹。身上如同凶兽般冰冷暴虐的气势也被他收敛起来。
表面看上去,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容貌清秀、衣着整洁、眼神宁静澄澈的好少年。
仿佛……又回到了小镇那场落下的新雨前。
但那双看向周围世界的宁静的眼睛里深藏着冷漠与疏离。
他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意识到叶明柯并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后,汉子们与这个眼神澄澈、厨艺超凡的少年的相处渐渐融洽了起来。
在他们的帮助教导下,叶明柯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基本掌握了北海郡土语,甚至开始向唯一会大夏官话的李翰学习大夏官话。
那恐怖的学习速度,让那群即使对学习语言难度没什么认识的汉子们又想骂他怪物了。
但叶明柯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们在奇怪什么,相较于龙姨那开局就是三百六十六种棋子三百六十六种算法的天衍棋。
他觉得记这些语言和推演语言规律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简单的事。
四天后,叶明柯学会了大夏官语。
那群汉子已经不想说话了,看向叶明柯的眼神中又多了些敬畏。
相较于叶明柯惊人的体质,反而是他的智力更令他们震惊,这或许是人类作为万物灵长天生对智慧的敬重。
千百年来自然界中比人类体力强大的生物有很多,但是比人类智力更强的物种却绝无仅有。所以当人类遇到比自己智力更强的怪物时,感受到的恐惧会更深。
也是在四天后,李翰一群人已经收获了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诸多药草、矿石,背了满满的几包裹。
而且他们中居然没有一人在收集探索的过程
中死亡甚至受伤。
“我们这次运气太好了吧。”
“这么多的东西,可以交给仙人好几次了。是不是我们几个村这几年都不用再有人出海来这里了?”
“多亏了叶哥啊,叶哥实在太猛了。那天那个两三米高的大蜘蛛,差点把我吓死,结果被叶哥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一拳打崩了它那个小脑袋。”
“哈哈,那只大蜘蛛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有那个绿蟒在林子里藏得那么好,想要偷袭我们,结果还是躲不过叶哥的眼睛……”
几天前对能够收集到材料平安返乡已经几乎绝望的几个人,几天后却围坐在火堆旁,大声地谈笑。
他们不时会向着火堆不远处那个正在擦拭剑匣的那个清秀少年投去崇慕和敬畏的目光。
此时林子已经入夜,火光只能照亮几丈宽的天地,火光外雾气和着浓稠的夜色包围着他们,藏着着各种诡异的声响和不知名的危险。
但是他们并没有害怕,因为那个擦着剑匣的少年没有预警,而这么多天后他们对他的守护已经无比的信任。
人群之外的叶明柯低着头仔细地擦着横在膝上的剑匣,剑匣冰冷黝黑,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尝试过打开叔给的这个剑匣,但是失败了。这个奇怪的剑匣并没有锁,但他就是打不开,连一条细缝都不曾找到,像是一个完全封死的空心铁盒子。
但是他相信叔不会骗他。
虽然那个男人自身的存在就是虚假的,但是他相信他。
打不开,就是时候未到吧。
他眼角余光看到火光那边有一个黑影向他这边移动了过来,是向他走过来的李翰。
“叶兄弟。”
这个坚毅沉默的男人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停了一下,有些拘束地坐在他身边。
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没有像那些又敬又畏的人一样叫叶明柯“叶哥”的人。
因为他是这支队伍里的最初的大哥,虽然他的能力是那么的有限,但在完全信任这个陌生的少年之前,其他人可以放松警惕,他还不能,更不能让出那个对他而言无比沉重的领队责任。
“叶兄弟,怎么不过去那边和大家一起聊一聊?”
他开口,却有些不自然,显然不太适应主动和一个比较陌生的人聊天。
叶明柯这几天除了向他们学习语言的时间之外,一般都是沉默,游离在人群之外,所以他们对叶明柯依旧感觉有些陌生。
除了一个名字,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不知道他的目的。
“我喜欢安静,就不过去了。”
叶明柯开口,语气与他冰冷的外表不一样,很是温和。这是他多年说话的习惯。但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安静的人呢?
擦着剑匣的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安静的女孩,和那个女孩朦胧美丽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温暖的微笑。
或许他喜欢安静,是因为安静的时候他可以默默回想那个已经消失的世界发生的过往,这样他才不会那么快的忘记。
“这样啊。那也挺好,我也一向不太喜欢热闹的场合。”
李翰停顿了一下,顺着叶明柯的话语道。
叶明柯擦着剑匣,没有再接李翰的话语。他这几天就是这样,有人向他询问时他的回应很礼貌与温和,却几乎不接别人的话语。
许是因为几天的相处时叶明柯都很温和,和刚才叶明柯流露出的那个温暖的微笑,李翰鼓起勇气还是决定问出那个可能很敏感的问题。
“相处有一段时间了。还不知道叶兄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走?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原本先只想问一个问题,但最后却担心自己后面问不出口,干脆一口气问道。
毕竟他们很快就要返航了,能够多了解一些这个古怪少年的事情总是比较保险的。
叶明柯擦着剑匣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翰背着火光的脸,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平静的声音里藏着落寞。
“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和我的长辈误入了这片古怪的海域。我的长辈为了保护我已经过世了。”
叶明柯顿住了,他想起了大白巨大的身影最后凝视着他的眼神,眼神里泛起了宁静的悲伤。
“现在我和你们一样,只是想先走出这片海域。”
李翰静静听着这个少年的话语,他能够感受到这两句简单的话语里蕴藏的真实的悲伤的情感,少年的话语应该都是真诚真实的。
但是他很快听到了少年向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叶明柯看着他认真地道。
这个问题他感觉有点奇怪,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时间呆住了。
叶明柯看他没有回答,又把问题细化了一下道。
“就是这片海域的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或者你也可以只说说你在的地方、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啊?”
李翰想了一下道。
“这里是迷雾海,是北冥海的一部分。紧邻着的州郡是大夏皇朝最北的一个郡——北海郡。我们几个住的村子就在北海郡里。”
“大夏皇朝?”
叶明柯有些奇异地问道。
他通过格物书知道这里是凡间,知道凡间北有北冥海,南有蛮荒,中为中州,西有佛土,东有蓬莱仙境。
但是格物书里没有提到大夏皇朝。
“你不知道大夏皇朝吗?当今可真是盛世啊,千古未有!”
说道大夏皇朝的时候李翰的眼睛里闪着明亮而自豪的光彩。
“神州大地自古辽阔,诸国林立,战乱不休。可苦了我们百姓。直到三百年前大夏皇朝出现,横扫**,一统了神州,才终结了战乱。”
“我弱冠的时候,便曾远游到皇朝都城阳京。真的是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繁华至极。”
谈到都城时,一向沉稳少话的李翰神采飞扬,像是一个重新回到二十年华的飞扬少年。
但是在这样一个盛世里,他又怎么从一个飞扬的少年,变成一个不过而立之年便两鬓斑白,沉默寡言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