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白头
世界从无比的喧哗中渐渐变得无比的寂静,
水、天、剑、鬼,都在旋转,都在模糊,幻化成无数或深或浅的色块。
剑九感觉手中的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无比的炙热,而自己的身体,却在一寸一寸地渐渐冷却,比冰还冷,而剑,比火还热。
一块冰,要怎么才能握住一团火?
可是怎么可以停止挥剑?
他感觉自己的手正在融化,整个身体都在融化,像是一块坠火的冰。
“砰”
他模糊中感觉有人落入水中接近了他。
“鬼死了。”
一个他可以信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鬼死了?”
绷住他整个身体的那条线突然间松懈了下来。黑暗骤然降临,彻底笼罩了他的整个意识。
他向着沉沉的黑暗坠下。
恍惚中,他感觉黑暗到底了,黑暗的底部与最深处居然是那么的温暖,像是他最熟悉的那个怀抱。
很宁静,很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最深的黑暗里燃起了一团朦胧的亮光,而后溢出无数闪耀着温暖色彩的光点,点点滴滴地汇入他黑暗冰冷的世界。
细碎的光明温暖融化了冻住了他意识的坚冰,冰冷的身体里也渐渐地有暖意在复苏。
他挣扎着挣扎着重新睁开了他的眼睛,映入他眼瞳的是她一张他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那些温暖的光明从她身上汇入他冰冷的身体,她吻着他,她突然看到他睁开的眼,她有些仓皇害羞地避开,歪着头,目光含着惊喜与担忧地看着他,就像过往许多年一直看着他的模样。
可她歪头垂落的长发,已经变成和他一样的霜白。
最爱美的她,脸上也已经没有了青春照人的光彩,而是憔悴枯槁。
她把她的青春都换给了他续命。
“傻子。”
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看着眼前微笑看着他的宋明玉,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她干枯的脸颊和霜白的长发,目光悲伤。
“你不知道用命元救他人耗损会很大吗?你不知道命元的消耗很可能是不可以补回来的吗?”
“我都知道,但是没关系的。”
倏而苍老的宋明玉歪着头,看着同样长发霜白的他,轻轻地笑着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呀年呀才能修得白首同心。”
“这一趟旅程,能与你一起同船,一起共枕,一起白首。”
她再一次靠近了他,抱住了这一个一直冰冷却突然开始流泪的男人,最后温柔地说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剑九闭上了眼睛,不善言辞的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只是久久地抱着这个或许不再美丽,却已经为他付出了一切的女子,他永远也不会放开的女子。
过了许久。剑九突然想起还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那片浓重的黑影,有些着急地问。
“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宋明玉回答道。
“一天一夜?鬼已经出现过了?”剑九轻轻推开宋明玉,脸色凝重惶然地看着宋明玉,“是赢隗用灵力出手了吗?”
鬼即便是在李归凡和他们之间交替出现,但是间隔时间还从来没有超过一天一夜的。
“鬼已经出
现过了。”
叶明柯清朗轻快的声音从舱外传了进来。他从弯腰从舱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剑。
“但你放心,不是赢隗用灵力出的手,而是我拿你的剑砍的鬼!”
“没错。这家伙比恶鬼还邪!恶鬼遇到他都没辙。”
赢隗的随着叶明柯也一起走了进来,他半调侃半认真的声音也一起传入了低矮的船舱。
走在前面的叶明柯走到面色依旧憔悴的剑九面前,把那把带着滚烫鲜血的冷寂长剑连着剑鞘放到了他身边的桌案上。
似是感应到正牌主人的存在,那把冷寂的长剑自动颤鸣,发出一声似是带着欢喜意味的剑吟。
“你?”剑九目光罕见的有些茫然地望着叶明柯含笑望着他的清澈眼眸。
眼前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甚至虽然有些憔悴,但是连使用完那把会吞噬生命力长剑后的衰弱苍老都没有。
“是的。”
叶明柯看着他,脸上有多日不见的轻松笑意与壮阔豪情。
“我们是一船人,你不必把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我们也可以做许多事。那么多条命,我们每个人都要一起背。对了……”
叶明柯转头看向也刚走进来的赢隗,笑着说道。
“出迷雾海的路也找到了,是赢隗找到的路。”
“而船,现在李翰他们六个轮流日夜在摇,争取早日驶出这个鬼地方。”
赢隗抱着剑坐到了剑九的身前,他脸上常年的阴鸷疯狂淡去了许多,只是语气还是有些桀骜与冰冷,摇了摇头道。
“路可不是我找到的,是路自己出现的。”
“但是是你最先发现的,不是吗?”叶明柯也盘膝坐下说道。
低矮逼仄的船舱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团团坐的四人彼此间挨得很近,舱外站着李翰和刘老憨,后头的船尾也有几个汉子身影含着笑意在看着舱内。
人的距离很近,很温暖。人心的距离也很近,彼此护佑托付着,在这带着恶意的浩瀚沧海里,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天地。
“我昏迷的这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剑九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但却感觉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到有些虚幻。
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在昏迷中臆想出来的梦境。
“别担心。这不是梦,我们真的找到了路,我们也真的在不用灵力的条件下杀死了鬼,没有让鬼进入积累的死循环。”
似是看穿了剑九眼中的担忧,叶明柯拍了拍他的手,清澈的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先让赢隗说说,他是怎么找到出迷雾海的路吧。”他转过头看向赢隗。
“我说过了,不是我找的,是路自己出现的。”
赢隗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察觉到剑九依旧迷惑的眼光,他才继续地补充道。
“那天,我突然发现周围的雾气的方向运动变了,且一直没有风的情况下一直向着一个方向运动。我就想起了我们那天是被翻涌而出的雾气吞进了迷雾海。”
“迷雾海的界线在宗门的记载中那么多万年都是固定的。这次应该是迷雾海内突然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才导致迷雾海的动荡与范围改变。”
“但既然之前几万年的界线都没有改变,那么迷雾海的雾气应该是受着某种规则的限制只能保持在一定的区域
内,范围的改变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雾气的方向突然改变,且一直保持向着一个方向运动。我就大胆的猜想,迷雾海的雾气应该是在回缩。而我们只需要逆着雾气运动的方向行驶,便很有可能可以驶出这片海域。”
赢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叶明柯借着他的话语补充道。
“但是不知道雾气运动会持续多久,给我们指多久的路,所以我们现在是让李翰他们日夜轮班划船,甚至赢隗都会也下去帮忙划船,争取借着雾气运动的指引,早日冲出这片海域。”
“我们原本的位置应该就是位于迷雾海的边缘,不算深入迷雾海,照这个速度,我们有挺大的可能可以走出这个鬼地方。”
“原来是这样。”
剑九沉吟了一会,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只要找到路,一切就都有希望了。他抬头看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低着头,情绪有些低沉的赢隗。
“平时倒是没有发现你的观察这么细致。你很不错。”
“算了吧。还不错?我陪着某人一样是踏了几天的水,结果我现在一入水就沉,而某人现在已经可以脚踏波浪去斩鬼了。”
赢隗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嗯……还有点酸和委屈。
剑九又看向叶明柯,眼睛里带着惊奇。
“你真的在几天里一下子就学会了踏浪步?便是我,也学了两月才能熟练。”
“嗯。”
叶明柯扒了扒头,狡黠地有些小炫耀和小害羞地说。
“是的。鬼出现的前一天晚上还不太会,鬼出现的时间一临近,你又还没醒,压力一大,就学得快了一些。”
“你那不叫快了些,叫做开挂。”生闷气的赢隗声音其实有点可爱。
叶明柯那天只是在剑九昏迷不醒的巨大压力下把砍柴时习得的精微控制、盲棋的感知、和剑九教授的踏浪步结合贯通起来,豁然迈出了一大步。
他本身极高的资质、剑叔与龙姨为他打下的雄厚基础能力,踏浪步对他而言,本来修习的难度就不高。
而且能踏出七步,其实距离踏波而行也就不遥远了。
“三天还是四天学会踏浪步?好吧,但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用我的剑去斩鬼?而且你身上受我的剑的反噬并不严重。”
剑九又看向叶明柯,眼睛里还是不解与疑惑。
“这就说到重点了。”
叶明柯兴奋了起来,右手在左手掌心上重重一击拳。
“你这剑真的很不错,特别适合我,我说我之前怎么就对你的剑那么感兴趣。”
“我和它实在是投缘啊,不止是投缘,简直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要是早点遇见它就好了。”
叶明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悲伤的往事,两眼含泪的,失态的颤巍巍的伸手去摸桌案上的那把冷寂长剑。
他的表情太过丰富,伸出的手太过猥琐,那把一向高冷的冷寂长剑都被他吓了一跳,“砰”的一声从桌上跳到正主剑九的怀里,像是个怕被坏人猥亵和拐走的小姑娘。
第六十二章 再逢
凡间武学杀不死鬼。
这是剑九在第一次不动用灵力杀鬼前对叶明柯说过的话。
即便可以踏浪,但是凡人之身要怎么杀死可以御使雷火的鬼,本就是死物的鬼?
所以即便是剑九,杀鬼时也要依靠那把能用生命力驱使的冷寂灵剑。
要杀鬼,离不开那把剑。
在剑九昏迷,恶鬼临近的时刻,刚刚习得踏浪之术的叶明柯与同样心急的赢隗很和善地跟那把灵剑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交流。
其间包括但不限于好言相劝、利弊分析,当然还有威逼、利诱、哄骗、色诱等等等。
最后那把高冷傲娇的剑被说服,但没有选择同为修士的赢隗,而是叶明柯。
至于原因,按叶明柯分析,应该是因为他是世间第二伟大的剑客。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就得问那把剑了。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剑九身为修士,命元本身雄厚远超过凡人,也不过在使用数次之后就出现命元枯竭。
而叶明柯一个凡人驱使一把能把一个修士吸干的灵剑,后果可想而知。
按赢隗估算后阴阳怪气的说法,他很可能是个一次性用品……
而一向自诩伟大剑客的某人拿到那把剑之后,他人生第一次拿到一把真剑之后,兴奋激动地……在甲板上烤起了鱼。
一边吃,一边还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饮起了船上的小酒。
唉,这可能是这个古怪的少年人生中最后的一顿饭,最后的一次狂欢了。
看着那个迎着烈烈海风的萧瑟的影,船上的其他人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然,都感受到了命运的悲凉,人生的悲哀。
可当陷入人生哲学重大的思索的众人闻到烤鱼香味,纷纷好心地想要陪伴这个可怜的少年吃完最后一顿的时候,却都被叶明柯当成奇怪的人通通赶走了。
叶明柯咬着烤鱼,斜着眼,一脸嫌弃。
“怎么都比我还贪吃?怎么我好不容易可以吃一顿饱的都不放过?”
“特别是这次时间比较紧,我抓的鱼实在不多啊!”
他下意识谨慎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些刚被赶走正一脸高冷傲娇的众人,又转过头来仔细数了数眼前林林总总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二三十条大鱼。
一脸幸福地摇头叹气曰:“多乎哉?不多矣,不多矣……”
在叶明柯刚风卷残云地吃完所有烤鱼,那头狰狞恐怖的恶鬼又来啦!
喝完最后一杯小酒,全身炽烈如火,鲜血盈眶的叶明柯放下杯子,回首一剑将那头被附身的野兽斩落大海。
而后飞身踏波而至。
接下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第一次握剑的叶明柯的剑招全是凭着感觉的野路子,打起架来像是个疯子,跟潇洒飘逸的剑九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乱拳能够打死老师傅,拿着带着死寂剑气的灵剑的叶明柯乱剑也能砍死鬼。
鬼最终还是被叶明柯乱剑砍死了。
握剑时间比剑九任何一次出手都长的叶明柯回船,脸庞何止没有出现枯槁之色,还有些红扑扑的,还擦了擦鼻血,气血有点过旺,上火了……
他赌对了,他的“溢出”可能并不是病。“溢出”,溢出的是过于旺盛的生命力。
所以每一次他出现溢出,虽然要经历极大的痛苦,但痛苦过后,他的体质都会得到很大的增强。
这不像是病,反而像是一种天赐的极其可怕的天赋。
可是叔和姨为什么一再反复地告诉他必须抑制“溢出”,甚至不惜让他在儿童时期就一直忍受着极其可怕的饥饿,甚至让他在年幼时便让他日日登山劈柴,做一个背柴如背山的稚子。
“叔,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这难道又是一个谎言吗?”
刚向剑九讲完杀鬼过程的叶明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问道。
但他忘记了,叔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他的溢出是病,他只说过,那是他的命。
“你是说,你有一种病,是不能吃过多的食物,不然你的身体会爆裂?”剑九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眼睛里“罕见”地浮现迷茫的色彩。
“嗯。”
叶明柯一脸这有什么好奇怪地点头,搞得剑九感觉自己好孤陋寡闻的样子。
“不然为什么我说我和你的剑相见恨晚啊,我要是从小有它,生活质量指数至少得翻一番啊。”
叶明柯动情地回忆道。
但是在涉及到自己身上的古怪时,叶明柯依旧没有把自己所有的情况告诉他们。
这是跟叔学的,说好的不骗人就不骗人,咱句句实话,只是话的数量比较少……
“灵感超凡且能感应到迷雾海内奇特的灵气,但是灵窍一窍不通?生命力旺盛,但是旺盛到吃多点东西就会裂开?”
一旁的宋明玉也很好奇地掰着手指头数着叶明柯奇奇怪怪的地方,还张着手比了个裂开的形象动作。
“你可真是奇奇怪怪。”
“但是在迷雾海内就很可可爱爱。能探路能打怪。”
和这群人已经熟悉起来叶明柯小得意地挑眉接着道。
从一开始的面对带着敌意的仙人毫无还手之力,到后来的只能看着剑九为众人搏命,到现在他有能力护着这一船的人。
他喜欢这一种感觉。这一种能够保护自己与他人的安全感。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拥有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的无力与绝望。
路已经找到,而叶明柯的特殊情况也给长时间抵抗恶鬼提供了可能。原本走到绝境的众人都有一种柳暗花明后迎来新生的感觉。
虽然这一种感觉有点太早,毕竟他们依旧还在以诡异凶险著称的迷雾海上,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他们会遇上什么。
木船在浩瀚的沧海逆雾而行,日夜不停地向着前方,却不知道一个在迷雾中兜寻了许多时日的身影正在不断地接近他们。
叶明柯接下来的生活便是不停的进食,而后踏波斩鬼。
这一切并不简单,因为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计算鬼出现的时间和自己进食的速度和数量,防止自己在出现“溢出”的时候,跟从前一样陷入几天的昏迷之中。
好在剑九的状态在宋明玉把命元渡给他,又经过了几天的休息之后,已经恢复了一些,至少面对鬼的时候,有一战之力,所以叶明柯还不必那么的战战兢兢。
但是能不出差错还是不出差错的好。
叶明柯的剑术在斩鬼的实战磨砺中不断地进步,越发的纯熟与凌厉,斩杀恶鬼的速
度也在不断地加快。
这一天叶明柯刚把一只刚出现的鬼斩杀在海天之间,突然感应到什么的停住了,立刻掠波回到木船上。
他直接走到剑九、赢隗与宋明三人身前,低声直接道。
“李归凡来了。”
“在哪?”三人同时身体一震,望向叶明柯,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明亮而复杂的光。
“在我们船的后头,速度不快。他应该是找到了船的走过的痕迹,但应该还看不见我们。在迷雾里,我的视野比你们都要远些。”叶明柯看向船后的方向道。
“他想要做什么?”赢隗森冷地道,“来看我们死了没有吗?”
“不知道。他还在接近。”叶明柯皱着眉,“我们见到他应该怎么做?”
剑九和宋明玉目光复杂,都还在沉默,赢隗已经冷冷地道。
“当然是杀了他。”
“我们现在还杀不了他。一旦动手,就必然会使用灵力,鬼会进入我们再也打不破的死循环。现在还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出迷雾海,不能冒险。”剑九依旧冷静地道。
“他来了。后方左侧。”叶明柯突然说道,而后当先跃上舱顶,其他三个人也跟着他跃上舱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方的一个方向。
雾气弥漫,即便是在开阔没有任何遮蔽的海面,眼睛能见的距离也十分有限。
剑九三人起初只能看到迷蒙的雾气,过了一会,才看到一个正在逼近的熟悉的身影。
在他们看到那个身影的同一时刻,那个身影也看到了他们,直接停顿了下来,似乎是十分的震惊与恐惧,而后那个身影向着后方极速地退去,重新隐没在迷雾里。
“他也知道怕了?”赢隗依旧阴阳怪气地道。
“刚才他应该只是追着船的行迹,没有想到会直接撞上我们。”
叶明柯看着前方,仔细感应着李归凡的所在,皱着眉。
“他还没有退远,等等,他又过来了。”
迷雾里李归凡刚刚隐去不久的身影重新又在迷雾里出现,而且这次他没有逃遁,而是站定了,遥遥地看了一会还站在舱顶的几人的模样。
“他到底想干什么?”宋明玉不解地低语思索道。
李归凡只站定了一会,便很快又向后面的迷雾退去。
“他可真是个聪明人,极会算计人心。”
叶明柯看着那个消失在眼睛视野里的身影淡淡地道。
“只不过对付鬼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没看出他那么聪明。”
“他刚才敢去而复返。应该已经推测出了现在的很多情况。”剑九看着李归凡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同样若有所思。
“那孙子又想搞什么?害我们还不够吗?”赢隗的声音里压抑着狂怒。
“他想做什么?可能得问你们三个了。”叶明柯转过头看向他们道,“他弃你们而去的行为,按照你们的门规应该怎么处置?”
“弃同门于险地而不顾,且身为领队,罪加一等,拿宗门所给的保命法器启灵符私用保命,罪加二等。”
“论律,轻则废去修为,逐出门墙。重则被刑诛于斩灵台上。”
第六十三章 背棺人
在迷雾海上追踪一个御剑而去的修士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迷雾海上追踪一艘载着十几个人缓慢航行的木船,对于一个修士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
木船上凡人丟掷下的食物残骸、废弃的生活用具以及捕杀海鱼与斩鬼留下的血腥味,在迷雾海上构成了一条对五感敏锐的修士而言可以隐约捕捉到的轨迹。
李归凡从几天前就开始回转追寻这艘木船的轨迹。
鬼出现间隔时间平均延长了一倍、鬼实力的剧烈倒退。这些突然好转的情况,一向不自信的他当然不会直接当成是因为自己是天命之子,运气好带来的改变。
他很快便猜测到剑九他们并没有死,而且找到了抑制鬼实力不断增强的诀窍。
那么他们是不是也找到了出迷雾海的路?
当他误打误撞地回到原来的那座岛屿,有些诧异的发现剑九他们没有选择御剑而去,而是选择了凡人才需要撘渡的木船。
剑九他们没有死,他没能自己走出迷雾海。
现在他想要活下来,便需要做到两件事,杀死剑九他们,找到出去的路。
而这两件事的可能,可能都在木船的留下的轨迹上。
他循着木船留下的隐约踪迹追寻而去,随着轨迹的追踪,他越发肯定剑九他们应该找到了路,因为木船刚开始的轨迹是混乱而没有方向的,但是后来却一直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一个方向?在根本分辨不出任何方向的迷雾海,他们是根据什么保持一个方向?
正如叶明柯所说的,李归凡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只是不信任自己,所以只擅长借用别人来达成目标。
在受到木船的启发后,他也留意到雾气诡异的运动,像赢隗一样推测出迷雾海正在收缩,只要逆着雾气便很有可能可以走出这片诡异的海域。
但他在推测出这一点不久,却因为视野的局限,直接与木船相遇,而且他可以肯定,剑九他们已经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一刻,他恐惧得大汗淋漓,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
他了解剑九,了解赢隗,了解宋明玉,临阵脱逃的自己与他们相遇,即便他们不当场杀死自己,也不可能会放自己离开,至少会把自己送到宗门。
而有修为高过他的剑九在,他逃不了。
但恐惧下的他还是立刻就逃了,只本来只是一种绝望的反抗,可他很快发现剑九他们没有一个人追了过来。
极擅人心的他很快便嗅到了不寻常的机会。
他们为什么会用木船?
他们为什么不追杀自己?
刚才惊鸿一瞥中剑九与宋明玉的状态是不是不太正常?
他想要活下来,便需要做到两件事,杀死剑九他们,找到出去的路。
他已经找到了出去的路。
只剩下一件事。
他再次逼近木船,看到了不过数日不见便白发如霜雪、面容枯槁的剑九与宋明玉。
这是你们为了压制恶鬼付出的代价吗?
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他抬头再仰望了一眼站在船舱上的三人,便转身消失在迷雾之中。
“他会怎么
做?”赢隗转过头问身边的叶明柯道。
“你觉得呢?”叶明柯反问。
“那个家伙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出去后,他要么死在迷雾海,一旦出了迷雾海,他便会上宗门的通缉令。”赢隗思索道。
“我们是怎么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宋明玉戚然。
“他根本就是把我们当成工具。有这样的一个领队,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丢下。”
赢隗面容阴沉,眉头紧锁道。
“但是,他难道敢对我们三个人动手?”
“敢去而复返,他应该是看出我们现在拿他没办法。”叶明柯耸了耸肩道。
剑九低头思考了一会,这时候才道。
“虽然他可能看出了我们的状态不对。但应该打不起来。”
“他不难猜测出是我们想办法压制住了鬼的实力增长。杀死了我们,他就要当心一个人遭遇鬼的反噬。”
“依照他谨慎保守的性格,他不会这样子做。”
“那就得了。现在我们收拾不了他,他也不敢对付我们。等你们出去了,再自己料理自己的家务事吧。”
“我就不陪你们了。刚打完鬼,又累又饿的。”
叶明柯摸了摸肚子,打了个哈欠道。
在迷雾海和恶鬼环伺的特殊环境下,两方不死不休的敌人,隔着不过几十丈的距离,就这么和平安稳地擦肩而过。
想想还挺好玩的。
日色临暮,叶明柯草草吃了一顿饭就和衣准备安眠,结果刚睡没一会,又被“擦肩”了一次,一下子让叶明柯从浅睡中醒来。
叶明柯的感知范围是三十丈,而刚刚李归凡又逼近到木船的三十丈内。
“怎么了?”负责守夜的赢隗注意到叶明柯的神态有异,出声问道。
“是李归凡,他还在后头。”叶明柯没好气地道。
叶明柯一天中要防备鬼的出现,所以只有在刚斩鬼后的几个时辰内可以睡得安心些,宝贵的睡眠时间被人浪费,实在是件气人的事。
“算了。他可能只是想跟在我们后面出去,应该做不了什么,我继续睡会。”
叶明柯仔细稍微思考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而后换了个姿势,准备再睡会。
但是这一夜他依旧睡得不安稳,李归凡像一个幽灵一样,好几次出现在这艘木船附近,而且每一次方位和远近都不一样。
他强大的气息在叶明柯的感知中就像暗夜里的火炬一样明亮,即便叶明柯有心想要忽略但每一次还是下意识地醒过来。
搞得他相当头痛。
他疲倦地坐起身来,伸手用力地揉着眉心。
虽然还有睡意残存,却睡不着了。
“李归凡这家伙估计不止是想跟在后头,搞那么多幺蛾子。”他在心里想,准备明天找剑九他们说一下。
他摇了摇头,突然脸色一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什么鬼!”他的惊讶的低语刚刚出口。
小船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撞了一下,剧烈地摇晃起来,叶明柯身体倾斜了一下,及时按住船板才稳住身形。
“那是什么?”与此同时舱外传来守夜
的赢隗带着惊讶的呼叫声。
叶明柯起身掀开帘子直接走出舱外。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整个迷雾海眺望过去灰蒙蒙一片,沉闷而压抑,本就不算太亮的天光穿透层层迷雾后,只能照出许多暗淡的光影。
但就是这些暗淡的光线里,突然间涌出了许多个庞大的黑影,彼此连缀构成一线潮水,向着木船涌来。
那些黑影逐渐临近,船上所有人下意识都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
那是一个个狰狞恐怖的怪物。
有首尾都长着头颅的巨大海蟒,两个头颅互相争抢着先前迅猛地游动,也有巨大如小山的海龟静默无声地随着潮水向前缓慢地移动,有三丈长的金光闪闪的鲤鱼突兀地跃出海面。
这些是最引人注目的,潜流之下,还有许许多多的黑影都在朝着木船相反的方向游动,与木船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这是怎么一回事?”宋明玉下意识地靠到剑九的身边,有些惊恐地问道。
“这是兽潮?”赢隗紧盯着那些从面前掠过的一只只巨大的生物,语气中有些不确定,“为什么突然间出现了这么多怪物?”
“这些中许多都是迷雾海中才有的诡异生物。”剑九也戒备地看着身前的这些奇形怪状的诡异生物。
“迷雾海中才有的诡异生物?”叶明柯却看着这些生物眼前一亮,说道“我们可能快要出迷雾海了。”
“为什么?”赢隗不解地看向叶明柯问道。
“你们之前说迷雾海的界定是以迷雾的范围为界。这些生物一般只是生活在迷雾海中。”
“而我们推测迷雾海正在收缩,这些生物可能就是因为迷雾海雾气的收拢而被迫迁徙,这说明我们已经接近了迷雾海的边界。”
叶明柯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地分析道。
听到快要脱离迷雾海了,所有的人脸上都忍不住地露出喜色。
但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小船又是剧烈地一晃,一条小海蟒在向前游动中撞上了木船,那条海蟒猛地翻身一尾就拍向木船。
“啪”
木船侧壁发出一声闷响。
众人眺目四望,才发现不过过去了短短的一会,他们的前后左右已经都被许许多多的海怪包围。
“铛”“铛”
叶明柯和剑九两人拔剑,踏波持剑护住在兽潮中飘摇脆弱的木船。
剑光闪烁,鲜血飞溅间驱赶和击杀了几条冲撞向木船的小海怪。
但情况很快就变得更加的危急,不敢动用灵力的剑九和叶明柯在面对这些海怪时无比的吃力。
木船在海怪的侵袭中摇摇欲坠。
不止是木船与临近的海怪间爆发了冲突。此时这些海怪中不乏彼此敌对的天敌,在兽潮涌动的过程中彼此便撕咬吞杀起来,搅得整个个大海波涛起伏,鲜血漫流。
“砰”“砰”
一阵响彻沧海的沉重脚步声突然响起,海天之间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仰望。
只见到几个顶天立地的独眼巨人背着一具巨大的木棺正踏在海水里躬身而行。
第六十四章 最大的诡异
独目,黑衣。
体如山岳。
负着花纹繁复、庞大如山岳的棺柩。
沧海在颤抖。
百兽在颤动。
连海天间千年万年不变的雾气也为之辟易。
数个半身浸没在海水间,一步,一步,负棺躬身前行的独目巨人,走在兽潮之后,像是送葬人,又像是放牧人。
“轰”
独目巨人迈出的每一步都激起巨大的波浪,木船在汹涌的波浪间随着波浪剧烈地起伏摇摆着。
但船上的众人只知道紧紧地抓住木船,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即便是最胆小的方五,也被李翰死死地捂住了嘴巴,都在恐惧着惊扰到这些恐怖的巨人。
原本争斗不休的百兽也都安静了下来,本本分分地顺着巨人行进的方向,重新向着前方的海域游去,像是一群群温顺的绵羊。
叶明柯和剑九在看到巨人的身影之后,已经都回到了木船上,都低垂着头,同样不想引起这些巨人的注意。
“轰”“轰”
那些巨人从海天交界处一步一步迈着沉重而大的步伐,经过这艘在风浪间如芥子微小的木船。
在起伏飘荡的木船上的众人低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祈祷着木船千万别被踩到或者被风浪掀翻。
“轰”
其中一个巨人一脚踩到离木船不远的一处海面上,一个巨浪扑了过,来把木船高高掀起。
海天旋转。
“啊”木船上终于有人忍不住恐惧地放声大叫。
“砰”巨浪过去,木船旋转着再次坠入大海,掀起了另一重波浪,但好在,木船还没有倾覆与崩裂。
但是船上没有人欢呼,连刚才那个尖叫的人的声音,都如同被剪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目光,那种如同实质的大火般浓烈而令人窒息的目光与威压。
那个独目巨人缓缓移过巨大的头颅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那个巨人的脚步声停住了,没有再移动。
其他巨人距离木船较远,掀起的波浪只是微微拍打着木船,四周的海面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但是所有人都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煎熬。
那个巨人的身影太过于庞大与恐怖,即便是剑九也只是竭力再压低了气息的波动,没有半分与巨人抗衡的把握。
那个巨人轻轻移动了一下,“轰”的一声又带起了一波巨浪,刚刚平静下来的木船又开始剧烈地颠簸跳跃起来。
像是一条在煎锅上的活鱼。
而更加令他们恐惧的是,那个巨人伏低了身子,将那张巨大的脸庞凑近了这艘对他而言十分渺小的木船。
“砰”
木船再次跌回海面,船上已经有低低的抽泣声传了出来。
叶明柯突然心有所感,微微抬高了头颅,抬眼偷偷看向那张巨大的脸庞。
他并没有像许多人一样被巨人身上那恐怖的威压骇住,莫名的,他的心中对这个巨人没有多少恐惧。
或许,这是因为是大白也同样有巨人身形的模样,也或许是因为那些在神明军队面前守护他的魔军中,
许多人也有巨人的形态。
虽然他们比起这个摩天而立的巨人,身形还是都渺小了许多。
他微微抬起的眼,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撞上了巨人那一只巨大的独目,紫色深邃的独目。
他忽然感觉这个巨人的目光移动了一下,笼罩着他的威严突然间增强了许多,他感觉巨人不是在看整艘木船,而是在凝视着他。
他没有感受到巨人的敌意,偷偷抬起的眼越抬越高,到最后他终于直视着巨人的脸。
沧海间飘摇不定的木船之上,一个布衣少年抬头与一个背负着小山般棺柩的独目巨人的凝望着彼此。
巨人的脸上是一片赤金色,那只紫色的独眼极大,位于整张巨大脸庞的正中央,显得邪异怪诞,威严恐怖。
而布衣少年脸色苍白,目光茫然,笔直紧张地站立着,努力直视着那个巨人。
“阿莱。”
巨人凝视着他,突然开口,吐出古涩拗口的音节,带着沉重的瓮鸣声,如同海上响起的滚滚闷雷。
而后巨人缓缓转过头颅,移开了目光。
叶明柯立在甲板上,目光更加茫然。
“阿莱。”
巨人再一次发出古涩拗口的音节,而后缓缓挺直了一些腰背,负着背后巨大的棺柩,再次迈开了步伐。
“阿莱”
已经抬起头的巨人对着面前广阔的沧海再次发出如同滚滚闷雷的吼声。
“阿莱。”
“阿莱。”
……
其他几个方向的巨人似是受到了那个巨人的吼声的牵引,也一同发出了那两个古怪晦涩的音节。
这些巨人就这样躬着身,负着沉重的棺柩,仰首呼喊着不知名的话语,一步一步向着另一边的海天尽头行去。
他们的声音壮烈而苍凉,像是从远古中传来,像是在对着天地孤独的呐喊,像是在呼唤着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信仰。
他们消失在海天之中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寂寞。
“背棺人,没想到这一次居然看到了迷雾海中最大的诡异之一。”
剑九这时候才抬起头,看向那些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带着残留的震惊与暗藏的兴奋。
“当年我翻到门派中关于背棺人的记载时,还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叶明柯回过头看着剑九,十分好奇地问道。
刚才那个巨人看他的目光有些怪异,就好像……认识他一样。
“这是迷雾海最大的诡异之二,背棺人。亲眼见到背棺人的人屈指可数。而且都是修行界最顶尖的修士。没想到这一次我们居然也见到了,而且活了下来。”
剑九拨开垂落在眼前的长发,看着那些巨人迷雾里隐约可见的背影道。
“背棺人最大的诡异当然是他们背着的棺柩。”
这时赢隗也走了过来,和明玉、剑九和明柯三人站在一起眺望着那些巨人的背影道。
“关于他们的棺柩中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背棺而行,有无数的传说。有人说那些巨大的棺材里装的是他们的同族,也有人说那个棺材里甚至可能装着一个个小型的世
界。”
“但究竟是什么,没有人有确切的答案。只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为,他们应该是与一场规模恐怖的战争有关。”
赢隗对唯一不了解他们宗派典籍传说的叶明柯说道。
叶明柯也有这种感觉。
棺材与死亡,死亡与战争总是联系在一起。
而且这些巨人的身上,给他一种与魔军英灵相似的感觉。
那是与身边的人都背负着超越生死的重担,向着一个方向一直孤独前进的悲壮。
“但背棺人最引人注目当然还是他们的实力与境界。许多人都猜测他们不是生灵。”剑九突然舔了舔嘴唇说道。
“为什么?”叶明柯奇道。
“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已经超越了天神境界。而人皇敕令下,天神者不得存于凡世。”
“所以他们很可能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比如天地烙印。”
“但不管怎么样,凌驾天神,他们或许便是凡间中,最巅峰的存在了。”
剑九看着已经那些快隐没在雾气中的背影,剑目极亮,带着蓬勃的战意。
这个白发如霜雪,负剑有九的男子,虽然屡遭挫折,命元大损,却无损到他的剑心。
他依旧是世间最骄傲的剑客,依旧渴望向着世间的至高出剑。
“背棺人是迷雾海里最大的诡异之二,那另一个一是什么?”叶明柯看剑九他们刚好谈起,便想了解更多地问道。
“另一个一,便是我们这些仙人为什么会和你们这些凡人在一条船上了。”赢隗对叶明柯翻了个白眼道。
“没错。迷雾海无论是什么境界进入,都是九死一生。凡人与仙人等同。除非你掌握了迷雾海中的许多诡异的规律,才能有较大的生存可能。”
剑九也开口说道。
“而且迷雾海一般同一时间只会对进入迷雾海的外来生灵布一个死局。比如我们遇到了那一只恶鬼。之后其他的诡异便基本没有再缠上我们。除了刚才稍微受到兽潮的干扰”
“这其实很奇怪……不符合常理。因为这让迷雾海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个海。”
剑九皱着眉,思索着,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宋明玉歪了下头,顺着剑九的话也说道。
“所以对于迷雾海的存在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迷雾海啊,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试炼场。只是这个试炼场太过于恐怖,所有参加试炼的人基本都死了,没死的,也不过就是逃出了迷雾海,没有人能够抵达迷雾海的尽头。”
“精确地为每一个进入迷雾海的生灵布置一个死局。这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叶明柯也停下来思索道。
“但我感觉不像是试炼,而像是一个可以算尽一切的人,最精准地使用每一分力量来杀死或者驱逐每一个接近的人。”
他跟龙姨学过天衍棋,知晓世间有极其可怕的天衍师的存在,而迷雾海精准为每一个进入的人设局的诡异,像极了天衍师的手段。
这片被浓雾笼罩的海域里,到底遮蔽着什么?
第六十五章 绝命
一身白衣脏破狼藉的李归凡独自坐在泥泞血腥的地面上,脸庞深深隐在树下的阴影里,眼睛低垂着,一动不动地直视着眼前地面的一滩鲜血。
他的嘴唇在无声翕动着,一次次呢喃着什么话语。
“一定赶得上。”
“一定赶得上。”
他死死盯着前面,一次一次重复着。
“嘎吱”“嘎吱”
离他不远处,是一只被长剑贯穿钉在地上挣扎蠕动的巨大狗熊,那只狗熊躺在血泊中,浑身沾满鲜血,而且最可怖的是……这只熊没有头颅,脖腔上只有汩汩流出的大量鲜血。
时间在缓缓推移、流逝。
那只无头血熊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大,带动得那柄封印他的长剑的晃动幅度也越来越大。它身上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将整个树下的土地都染成一片血红。
“一定赶得上。”
李归凡依旧死死盯着眼前的一片血红,一次次无声地道。
……
“除了两个最大的诡异,迷雾海中还有其他数不胜数的恐怖,许多的存在本身根本就悖逆了凡间的规则。”赢隗站在船头,看着面前缥缈的海面道。
“没有人敢说自己了解迷雾海。相较于人们了解的恐怖,迷雾海中更多恐怖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了解它们。”
宋明玉说起迷雾海的诡异,表情有些不自然,向剑九的方向又挪了几分。
“比如我们这一次遇见的那个可怕的鬼,就不在我们宗派典籍的记载中。”
此时距离遇上背棺人已经过去了一会,在剑九和叶明柯在船头讨论迷雾海的各种的诡异的时候,船上的六个汉子已经重新甩开了胳膊,摇动木船行驶起来,向着前方继续前进,归心似箭。
刚才叶明柯那一个关于兽潮出现,是因为前方很可能就迷雾海收缩地带的猜想,让现在船上的每一个人面上都带着喜意,心情也愉快了许多。
“可能有,只是我们还接触不到那个密级的典籍。关于迷雾海,涉及到的密辛太多,很多都是我们还不能知道的。”剑九顺着宋明玉的话语补充说道。
这时迷雾中突然出现了一抹巨大的嫩绿色,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前方行进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岛,岛上郁郁葱葱的,有立起来的小山堆和茂密的丛林。
小船继续保持逆着雾气的方向,缓缓笔直向前。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木船像是撞到了礁石,发出了巨大的闷响,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差点把站在船的最前面措不及防的赢隗给甩了下去。
赢隗此时因为没有动用丝毫灵力,伸手用力抓住船舷才稳住身形。
“什么鬼东西?”
脾气本就阴鸷易怒的他从船头探下头颅看着下面,大声地骂道。
但是看到下方海面的他瞳孔却骤然收缩。
……
“一定赶得上。”
“一定……”
在船撞上提前布好的障碍发出闷响时,岛上的李归凡骤然睁开了眼。他不断翕动的嘴唇恰好念到了最后几个字眼。
“赶得上!”
“铛”
他身旁原本镇压无头血熊的那把灵剑骤然飞起,带着磅礴的剑光斩向迷雾中的一个方向
斩向木船所在的方向。
事后叶明柯再复盘这一次突如其来的伏杀时,一次次反省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的大意。
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是他在迷雾海中超过所有人视域范围的的感知,给了他错觉一般的自信。
比所有人感知得远,并不能说明他感知得远。。
三十丈有多远?对一道斩来的剑光而言不过眨眼的一瞬。
当他感知到那道突然起来的剑光时,他只来得及用力推了一把站在身边的赢隗,便被掠过的剑光高高震飞。
而首当其冲的赢隗即便被叶明柯推了一把也还是没能完全避开那道剑光,“轰”的一声被那道剑光斩得向后向下撞塌甲板,撞塌船底,摔入冰冷的海水中。
大量的鲜血自海水中晕染开来。
而前一刻还完好的木船,直接被那一剑斩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和船上的众人一样,轰然散落崩裂坠向海洋。
其实不止是叶明柯的感知给了所有人错觉,李归凡的自卑与不自信也给了所有人错觉。
一个人身上的自卑不止会让自己觉得自己无能,也会让他人觉得自己无能。
在他们眼中,李归凡一直是个黏合队伍的老好人,经常自嘲和抱怨,年纪大,修为却不高。但他们下意识都忽略了,他修为的不高是相对于绝世天才的剑九而言。
那道磅礴的剑气刚过,又一道煌煌如大日的剑光劈开了迷雾向他们斩来。
此时所有仰望那道剑光的人都忍不住心生畏惧。
“动用灵力!”刚从海水中浮起头来的叶明柯对着剑九他们大喊。
面色冷峻的剑九已经反手拔出背后的灵剑“破军”,踏波跃起,直接迎向空中那道又斩来的剑光和剑光后那一个熟悉的人影。
但是他手中灵剑刚刚与那道煌煌剑光中的飞剑相撞,身下却传来了凄厉恐惧的尖叫。
一头巨大的无头血熊,全身燃着幽蓝的雷火,踏着海水疾步狂奔,奔跑奔跑着突然弯下腰伸爪从海水中抓起一个不断尖叫挣扎着的人影。
却是刚刚落入水中的一个汉子赵元
那头血熊微偏过身子,像是用不存在的头颅看了手中的那个人影一眼,而后在疾奔中又伸出另一个爪子,揪住赵元的脑袋,轻轻一拧,拔起冲天的血泉。
“啊”旁边海水中看到那恐怖一幕的方五忍不住地浑身抽搐,放声尖叫。
那只无头的血熊似是听到了那声尖叫,把那个手中赵元那具无头的身体用力地砸向方五。
“阿弟,小心。”就游在方五旁边的方四伸手用力把还在尖叫的方五推开,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而向前了一些,刚好迎上了那具飞来的尸体。
“轰”
方四与那具蕴着巨力的尸体相撞,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和那具尸体一起撞得粉碎,鲜血四溅。
层层的鲜血在海面上扩散晕染开来。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几个瞬间,两个汉子就这么突兀地丧生,叶明柯根本做不了什么,便是动用了灵力的宋明玉也才来得及拔剑就撞上了狂奔而来的血熊。
“轰”
剑光与雷火激荡。
宋明玉明显不是这个被李归凡特意封印起来,给时间成长的血熊恶鬼的对手,特别是
她为了救剑九而命元大损,实力也有所下降。
所以在与血熊在电光石火间的几次交手过后,她便被血熊燃着雷火的巨掌狠狠拍向小岛的方向。
“轰”的一声撞塌多棵巨大的树木,鲜血染满她本就憔悴枯槁的脸庞。
她挣扎着还没爬起来,那头血熊已经带着轰隆的脚步声再次挥掌向她拍来。她瞪大的暗淡的眼眸中满是绝望。
“明玉!”
刚和李归凡交手不过数招的剑九,注意到了宋明玉所处的危险境地急怒地大喝一声,手中“破军”震开李归凡的灵剑,直接在空中折返,不管身后李归凡被震开的灵剑又再次向他斩来。
“砰”
他用后背生生受了李归凡一剑,口角溢血,更有大量的鲜血自他后背渗出浸透了他的白衣。
但他没有回头,而是依旧死死地盯着下方那只已经无比逼近宋明玉的无头血熊,右手剑诀横放。从高空中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下落,身旁与他一同下坠的七柄灵剑齐声震鸣,大放光芒。
“北斗,破军。”
他含着鲜血的嗓子里,有破碎却依旧清冷的声音响起。
那把名为“破军”的长剑骤然前移,成七剑之锋尖。
“轰”
以破军为首的七剑炸入地面,携着辟易万物的凌厉剑气笼住那头无头血熊,那柄血红色的破军更是直接落下,贯穿整只巨熊的身体。
“砰”
剑九落地,伸手抱住颓靡的宋明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些溢出的凌乱剑气,而在剑阵中的巨熊已经直接被剑气与灵剑撕裂。
硬受一击,又迭出杀招的剑九,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泛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喘息,便骤然转身,剑指上延展出三尺剑气,再次挡向身后李归凡那把如附骨之疽的灵剑。
“铛”
剑指上剑气尽出,但令他意外的是,李归凡的灵剑上只附着不算多的灵力被他一指重重打到地面,他大半的剑气都落空。
有诡。剑九一惊,面前突然已经出现一只泛着青色罡气的巨掌重重向他和宋明玉重重拍到。
他只来得及伸掌向上格挡。
“砰”
尘土飞扬,剑九和宋明玉两个人被那只青色的巨掌压得重重半跪倒在地,两人都闷哼一声,嘴角溢出大量的鲜血。
那只带着千钧之力巨大的青色巨掌还在继续压落。
“哈哈哈,没有想到吧,我修得最好的法术根本不是御剑术!”
“剑九啊剑九,你凭什么以为承剑弟子的位置是我争不过你!”
“我只是不屑!不屑!”
披散着头发、面目张狂的李归凡也落在小岛上,一边御使着那只巨大的青色巨掌继续压落,一边看着青色巨掌下艰难支撑的剑九癫狂地大笑。
“我不是承剑弟子,我没有剑,我也照样杀你!”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都瞧不起我?”
他大笑着大笑着突然流下了泪来,面目狰狞地道。
“只因为我来自凡间?”
“还是只因为我叫做归凡就只能归凡吗?”
第六十六章 向仙人投石的凡人
剑九的布满血丝的瞳孔艰难地直视着形态癫狂的李归凡,他想过回答他的喝问,却被巨掌压得难以喘息,随时都可能被那只沉重的巨掌压得粉碎。
他挣扎着只能吐出四个字。
“北斗,巨门。”
“铛”身旁七柄灵剑中那柄巨大如门扇的灵剑“巨门”摇撼着旋转了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原本就呈北斗七星方位落下的七柄灵剑齐声颤鸣,向着剑九的方向倾斜,挣扎着想要放出光芒,杀阵变守阵。
还在癫狂低吼的李归凡脸色一变,咆哮着凝神加重了那只青色巨掌的压力。
“嘎吱”
七柄灵剑的光芒还没放出就被压制住了,不堪重负地向着地面一点点倾斜。
青色巨掌虽然还在一点点下落,下落的速度却减缓了许多。
剑九的血红的眼睛与李归凡癫狂的瞳孔互相逼视着,两个人的脸庞都因为过度用力而狰狞,一时间都陷入了彼此角力的僵局。
“真可笑啊。”
赵元和方四惨死时的惨叫与景象一次次在叶明柯的脑海里回放。
拖着昏迷的赢隗刚从海水中艰难地游上小岛的他脱力地翻身仰面躺倒在沙滩上,只感觉全身都在剧烈地疼痛。
他离直面那道剑气的赢隗太近,被剑气震飞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
“真可笑啊,我说过要带你们一起回家的,我还觉得即便有恶鬼,我也可以保护你们的。”
他挣扎着爬起,看到已经快被青色巨掌压倒的剑九与宋明玉,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模糊。
他发出哽咽在嗓子里的癫狂的笑。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却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都要死了吗?真可笑,挣扎了这么久,一切原来还是都一样的,是吗?”他嘶哑地低语着,挣扎着先前。
但已经有人比他更快地先前。
那是那些汉子里面最年轻最稚嫩最瘦弱的竹竿,他也已经爬上了海滩,比叶明柯离李归凡的距离更近。
看到那个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的癫狂可怖的白衣仙人,他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仙人时那样的狂喜、恐惧、怯懦。
不,或许还是怯懦,还是恐惧。
但是,每一个人都要做对的事。
这个其实还不到弱冠的瘦弱男子,摇摇晃晃地提起身边的一块石头。
而后流泪地,怯懦地,愤怒地,咆哮地,冲向那个他曾经无比畏惧的仙人。
而跟在他身后,是手里提着两块石头的,沉默而坚韧的汉子李翰。
便是曾经最胆小的方五,也在丧兄的痛苦与愤怒中,可笑地挥舞着双手向着那个白衣仙人冲去,像是一个泼妇,想要去揪仙人的头发,抓伤仙人的脸庞。
每一个人都要做对的事。
叶明柯脑海里突然间响起了巨大的轰鸣。
原来,一切,其实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同在一条船,在恶鬼的环伺中挣扎着走过了许多天,即便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所能做的,对的事。
即便他们只是凡人,还是最平凡的凡人,但那条船一直都是他们在划动的。
他们能做的对的事,而这对的事,同样很有意义,可以让他们不再那么迷茫恐惧,可以让他们,活下来!
活下来!
如果你知道你很可能不会成功,你会不会还会开始?
叶明柯俯身握剑,迈步前冲,他感觉血液里奔腾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炽烈的火,将要喷薄而出的火。
如果你知道你很可能不会成功,你会不会还会开始?
会的。
冲在最前面的竹竿向着仙人砸出了第一颗石头,正在全力想要将剑九镇杀的李归凡注意到了他,嫌恶地挥手把那颗石头重重打了回去,将竹竿砸得倒仰飞起,摔倒在地。
但是分了一分神的李归凡控制着青色巨掌的右手晃了一下,剑九第一次逆着青色巨掌下落的方向,向上了一分。
紧随在竹竿后面的李翰,直接跨过倒地的竹竿,咆哮着将手中的石头砸向李归凡,而后悍勇地连着自己一起向着李归凡扑去。
他是领队,他不惧死,他只是一直害怕自己的死一点作用都没有。
李归凡面容狰狞,左手剑指一动,他原本被剑九打落在地的飞剑自地面跃起,将两颗不同方向砸来的石头斩碎。
但李翰已经穿过碎石凶狠地向他撞到,他不得不再伸出一只左手把李翰推得向后飞抛出去,刚好把冲到一半又因为过于恐惧而放慢了脚步的方五砸倒。
但是他毕竟分了太多精力,原本被压得艰难半跪着的剑九已经趁机几乎完全站起。
不愿意前功尽弃的李归凡,回过头低吼着再次全力驱动青色巨掌,几乎再次把剑九压得跪倒。
但就在这时,俯身握剑,沉默穿过碎石粉末的叶明柯一步踏进了他身前三尺之地。
叶明柯的眼睑低垂,气息敛收。
手中剑的炙热如火焰滚烫,信息的洪流在他的脑海里汇聚。
万物皆有缝隙。
纸斩钢铁,亦是不退。
不让!
叶明柯拔剑,斩出。
没有斩蟒时一剑的光华,这一剑内敛无声。
注意到叶明柯斩来的一剑的李归凡,没有放松对剑九的镇压,只是左手直接握剑横档。
“嚓”
有什么东西,断了。
是剑,是某个人的心弦,也是某个人的……命。
李归凡不可置信地回首,他横挡的灵剑在他的脸庞前断裂成腾空的两段,而后他不可置信的狰狞的脸,从左上到右下,骤然浮现一条恐怖的血痕。
他控制的青色巨掌动荡摇撼着出现溃散,终于抓到那一线的剑九骤然立起剑诀。
“北斗!起!”
“锵”“锵”“锵”……
原本几乎被压倒在地的七柄灵剑倒卷而起,化作七道决绝的剑光同时激射向李归凡,同时贯穿了李归凡,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
李归凡仰面倒在大地上,双目无神地仰望着天空。
从被叶明柯劈中一剑,到被剑九的七剑贯穿,原本一直癫狂低吼的他自始至终却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砰”
叶明柯脱力地倒地,与剑一同摔倒,但是他还是挣扎着赶快把剑归鞘。
因为再不归鞘,即便他体质特殊,也要变成像剑九一样的老头子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着同样虚弱地靠在树下的剑九大笑出声来,眼睛里有自小镇惊变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畅快。
很艰难,但他们真的做到了。
仙人是什么?斩开不就可以了!
和宋明玉一同靠在树下调
息的剑九,看着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灿烂的叶明柯,万年冰封的脸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好剑!”他笑着对着叶明柯由衷地赞道。
即便他习过世间的千万种剑法,在看到叶明柯那一剑时依旧被惊艳到。
“是好剑。”
叶明柯却晃了晃手中的那把名为“九”的冷寂长剑,笑得贱兮兮眼眯眯。
“这次你欠我的人情可大发了哈,要不考虑一下把剑给我啊?我和你的剑实在是投缘啊。”
他能够斩断李归凡的灵剑,当然不止是靠他那还未领悟到多少的奇异剑招,还有这柄外表低调、其实相当霸道的诡异长剑。
有它在,他才能以凡人之身,破开李归凡的防御。
“它是我的命。”剑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道。
再调息了一会,剑九有些艰难地起身走向被钉在地上的李归凡,叶明柯也挣扎着爬起身来,和宋明玉一起去看赢隗和李翰他们几个汉子。
好在,他和宋明玉检查了一遍,初步肯定他们都还活着。只是都昏迷了过去,伤势有轻有重,但应该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
粗略安顿好几个人,他和宋明玉一同走向正沉默看着地上李归凡的剑九。
李归凡的睁大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身上的鲜血也已经快流干了,但是他的嘴唇依旧在轻轻翕动着。
“我不想输。”
他一次次细若无声地喃喃着。
剑九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良久。
“你赢了。”剑九突然轻声对他说道,“这一次我输了,赢隗输了,明玉也输了,你一个人打败了我,打败了我们三个。”
剑九停顿了一下,认真看着李归凡涣散的瞳孔,加重了语气对他道。
“你赢了,你很强。”
宋明玉明白剑九在做什么,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有些悲伤。
但她有些哽咽的声音欢快着,就像过往许多年她这个小师妹对那个大师兄说话一般。
她对他轻轻地说。
“是啊,你不愧是大师兄。果然厉害。”
听到宋明玉与剑九话语的李归凡,眼睛突然微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更加暗淡了下去,他不断翕动的嘴唇停下了。
而后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半点生息。
一直假装微笑着的宋明玉却突然流下泪来,刚才那一句话是她平时和李归凡说话的语气,但她过往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类似的话。
她只是一直缠着那个老实无用的大师兄,笑着,说着。
“大师兄,快陪我出去玩。哎呀,你怎么还在练这个法术,我家剑九早就会了。”
“大师兄,你真笨,怎么功绩榜还是那个臭剑架子第一名?”
“大师兄,凡间那些贱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啊?听说他们饿起来连自己的孩子都吃!真恶心。”
“大师兄啊,虽然你叫归凡,但你不能真那么平凡无聊好不?”
而她的大师兄每次都只是好似不在意地自嘲地笑笑,有时候还会顺着她的话自己损自己一下。
她从不知道那些她不经意的话语,给她的以为的老好人的大师兄,带来了多少的伤害。
第六十七章 以一叶明柯
“我们得快点走了。这次动手用了那么多灵力,再遇上一次鬼,我们可能都得留在这里了。”
叶明柯看剑九与宋明玉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太稳定,上前一步轻声地提醒道。
剑九点了点头,看着地上的李归凡道。
“他突然敢动手,想必已经确定迷雾海的尽头就在前面不远,而且很可能已经自己出去过了。这里距离迷雾海的边界应该很近。”
“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让你们动用灵力。只要能够出了迷雾海,鬼应该就追不到我们。”叶明柯也点头表示赞同道。
“那……走吧。”
剑九右手轻轻挥动,七柄灵剑颤动着从没有一点动静的李归凡身上抽出,回到剑九的身边。
而后,剑九走到了还在昏迷中的赢隗和几个汉子身边,自己又探查了一遍他们的状态
几个汉子已经被宋明玉喂过一些疗伤的药物,气息平稳了许多,但他探查到赢隗时,眉头却微微皱起,显然情况不是很乐观。
李归凡那道从隐匿在雾气而来的剑气太过于突然,赢隗那时候又是处在没有动用灵力护体的状态。
他能够活下来还多亏了叶明柯那一推,但是现在情况也不容乐观。
要加快了。剑九在心里想。
剑九取出那个曾经尝试收取过恶鬼但失败了的乾坤袋,将他们收入其中。
他返过身来,却看到叶明柯正面朝着汹涌的大海,用匕首在那块礁石前一笔一划地刻字,神情专注而悲伤。
他刻下的是两个名字,方四与赵元。
后面还有一行字:长眠于此海。
剑九默然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
叶明柯面容苍白憔悴,有些黯淡的双眼看着面前迷蒙的大海,轻声地道。
“这些波浪太大太快。”
“快到我来不及救下他们,快到……我连找到他们的尸首都来不及,他们就这样死了,消失了。”
“我曾以为我可以像我的一个长辈一样,做一个重诺的人。但我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回家,却根本没有做到。”
他低下了头,还想起了他曾经还答应过一个女孩,在那场新雨过后就来看她,可他到最后却连完全找不到她。
诺言只是一句话,总是轻飘飘的,说出来是那么的简单。
可即便你发出诺言的时候是真诚的,实践诺言的时候也是真诚的,世间也有很多的事情是你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
“重诺不止是答应了他人的事便九死无悔。它还有另一个前提是,不要轻易向他人许诺。”
剑九转过头看向叶明柯,平淡地说道。
“你也只是一个凡人,走在着诡谲丛生的迷雾海内,本来就不应该轻易许诺带别人出去。你没有这个能力。这样做只会累死你自己,害死相信你的许诺的人。”
叶明柯沉默。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抬起眼看向剑九,诚恳地道,“一言之师,谢谢。”
“不用……客气。”
剑九偏了偏头,回视着他的目光说道。只是回答的时候有些卡壳了,显然不太会说这些客套话,有些笨拙。
叶明柯看出来了,一下子笑了,用力
拍了拍他的肩膀,剑九比他高出不少,他得伸高一点胳膊,不过他拍得还是很顺手,就像从前拍大个子陶尧一样。
“我谢就谢了,你不用跟我客气。走吧,我们是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对着剑九一笑,剑九脸上依旧冰冷,但微垂的眼睑里有细碎的笑意。
两人并肩转身走向宋明玉。
是的,挣扎前行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要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剑九带着叶明柯和宋明玉将要御剑而起,宋明玉回首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毫无生息李归凡,有些犹豫地看着剑九,朦胧的瞳孔里有些不忍。
“我们就这样走了?”她问道。
一旁的叶明柯看了一眼宋明玉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有直接表态,只是语气有些冷淡地说道。
“我们中有无辜者的尸体就这样弃在海里,也没时间去搜寻。现在时间很紧迫。”
剑九也回头看了一眼李归凡,表情有些微妙和复杂,他没有细看李归凡的身体,而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样吧,吾辈修士,本就是要超脱皮囊肉身。”
他收回目光,带着叶明柯率先御剑腾空而起,宋明玉也没有再说什么,御剑跟随着剑九而去。
剑光掠过茫茫迷雾,跨过遥遥沧海。
叶明柯站在剑九的飞剑上,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腾空飞行,上一次是坐在大白的手掌上。
但第一次站在飞剑上的他,却没有太多的恐惧,很快就适应了下来,惊奇与惊喜地看着飞剑经过的重重风景。
他在剑上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然后学着剑九也在飞剑上盘膝而坐。
剑九很细心,估计算到叶明柯是第一次踏剑,给他坐的飞剑是那把像半页门扇的灵剑“巨门”,坐起来很安稳与舒服。
茫茫雾气扑面而过,他好奇地遥望着脚下浓雾一个个掠过的岛屿。
白云苍狗,御剑日行千里河山。
这就是仙人的视角吗?
但在高处看到的其实都是单调类似的风景,看久了就很无聊。
坐在剑上叶明柯过去了最初的兴奋劲,转过头找身边的剑九拉日常道。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之前飞过很多次了。”
“不过都是在梦里。”
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在大白的剑仙与剑客的故事里,御剑高飞的剑客常常是他最向往的主角,日有所思也就有所梦。
剑九坐在剑上,沉默无言,没有回应他,像是还在想着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的叶明柯才注意到剑九的神色不太对,问道:“你怎么了?还在想李归凡?”
“嗯。”剑九缓缓地道,“我在想他错了那么多,但最开始错的,其实只是带走了启灵符。”
“但是在他走的时候,许多人包括我,都认为已经是绝境,没有办法再对付鬼。在他心里,他抛弃的是一群必死的人。他所有的行为,也都只是想求生。”
“他确实自私,但是他的罪,许多都是时势环境阴差阳错推动与放大的。他错的一切起点,都只是最初的一念。如果……”
剑九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假设常常没有意义,只是让人更加的悲伤。
但叶
明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那一念,如果后面没有那一系列因果时势,是不是李归凡便依旧是他们那个老好人师兄?
可惜没有如果。
“错的人才会遇上一个会把所有错误放大的时间节点,有时候你会愤怒自己只是那个时候错了一点,为什么错误就被放大到自己难以承受的程度?”
“这是因为在你的这个不起眼的小错前面已经犯了无数个小错,才有了你这个犯错的人。”
“李归凡的一念是是所有他所有心结的脉络指向。”
“世间没有偶然。”
叶明柯看着前方变幻万千的迷雾,眼神坚定而无情。
这是所有天衍学派的人必生信奉的信念。
“一瞬可有三千念,人心算不尽。”剑九说道。
“人心每一念亦有脉络。”叶明柯寸步不让地看着他,眼神顽固得像个老头子。
只有当这个世界是可测的,他才有找到世界的规律,选择自己命运的可能,而不是任由命运来抉择他的去处。
他始终是那个小镇里眼神明亮的背山稚子。他要自己知晓自己的来处,决定自己的归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生或者死。
“叶明柯,叶明柯。”
剑九看着叶明柯固执的眼神,却突然念着他的名字笑了。
“这个名字很霸道。”
他直视着叶明柯明亮的眼,说道。
“以一叶明柯。你能够触及到的世界最多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叶。长在柯木上的一叶想要了解和掌握整个世界,这可能吗?”
“当然。别说一叶,给我几个数,我便有可能可以构造整个世界。”叶明柯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道。
“我也自信,但你比我狂。”
剑九沉默了一会,摇头,脸上是自嘲的笑。
“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凡人。”
他重新看着叶明柯问道。
“我知道你不想说你的来历,所以我不问。但是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可以说吗?”
“ 我……”叶明柯犹豫了一下,几年前剑叔告诉他寻找他父亲的线索时的话语,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找一个人,九灵元圣,他是整个凡间最高的人,住在这个凡间最高的地方。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凡间最高?是身高还是境界?
如果是道法境界,那应该很出名吧。
叶明柯这样想,所以他直接问道。
“你知道九灵元圣吗?”
剑九思索了一下,脸色茫然。
“我没听说过,不过我一向懒得记。明玉,你听说过吗?”
他转头看向一边御剑的宋明玉问道,但宋明玉也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一个名字。
“这个人是谁?有什么其他的信息吗?只是一个道号,很难确定是谁。”宋明玉也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想找这一个人,有人跟我说过,他是这个世间最高的人。”
第六十八章 雾尽
“世间最高?什么最高?修为?”宋明玉皱了皱眉问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人还住在世间最高的地方。”叶明柯补充道。
“那应该不可能是修为最高,修为最高当然要排我们蓬莱岛剑主,不过我们蓬莱岛在东海之上,所处地势较低,岛上仙山虽高,却算不得世间最高的地方。”宋明玉下巴微扬,眼神明亮地道。
说起自身所属的蓬莱岛,她的语气和神态都不自觉地高扬起来,显然很以自己的宗派为骄傲。
“你们来自蓬莱岛,很厉害很出名吗?”叶明柯好奇地道。
“这是当然。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连蓬莱仙岛都不知道?”
宋明玉瞪大了眼睛,用看野人一般的怀疑眼神看着他。
“这很奇怪吗?”感觉自己被鄙视了的叶明柯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当今是全民修仙的大世,便是海边的村民渔夫都知道我们蓬莱仙岛是仙道魁首。”宋明玉翻了翻白眼道。
“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较偏了那么一点点,真没听过。”叶明柯有些尴尬地笑笑。
一旁的剑九这时候缓缓开口对叶明柯道。
“世间最高之地,有一说是南方蛮荒横断山脉中的天虞山,另有一说是西方佛土尽头有一座小须弥,为佛界须弥山在人间倒影,是凡间至高之地。”
“但佛家那些秃驴一向自闭,极少出西方佛国,我不敢肯定第二个说法的真假。”
“不过……”
他转过头看着叶明柯,语气慎重。
“天虞山是妖族禁地,小须弥是佛家净土,都不是凡人可以涉足的地方。”
“这样子啊……”叶明柯右手摩挲着下巴思索道,“那就有些麻烦了。不过距离这么远,先慢慢走着呗。”
“你只是一个凡人,你真的要去?”剑九声音清冷地道。
“你不是说过我不可能是个凡人嘛。”叶明柯只是笑了一笑道。
“你确实很特殊。即便你可能无法踏上仙道,也不用完全绝望,传说武道至极也可登临世间的巅峰,只不过纯粹的武道传承已经没落了许多年。”
或许是看出了叶明柯嬉笑间的坚定,剑九没有再劝阻。
“听说远古时代的人皇便是从武道登顶。武道求不得长生,人皇虽然战力绝世,引领人族定鼎了六界霸主之位。但是不过过了万年,便自化于凡间,只留下如今庇护凡间的人皇敕令。”
一旁的宋明玉说起至今仍名留天下的人皇,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一说起武道,她的脸上却浮现有些无聊乏味的神态。
“不过……武道毕竟不是仙道这样的大道。传承早就断绝了吧。”
“武道求不得长生,仙道便能吗?”
剑九望着前方的迷雾,淡淡地道。
他与宋明玉两人的说法明显有冲突矛盾的地方。
但是叶明柯没有来得及细问,宋明玉与剑九也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前方的迷雾在翻涌着向他们奔来,而在迷雾之后,是他们多日不见的晴朗碧空。
走过诸多生死,光明终于来到他们唾手可及的前方。
只有经历过漫长黑暗的人,才会知道阳光有多可贵,他们从未感觉自己对阳光是如此的渴望,欣喜之色浮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唰”
飞剑逆着云雾,直接迎向前方那一轮温暖光明的丽日。
雾尽。
但叶明柯却在脱离雾气的刹那突然感觉心脏
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轰隆”
他的眼前突然一黑,脑里仿佛响起了一记巨大的开裂声,在他的脑子轰鸣,像是小镇彻底被黑潮吞没的一瞬间,天空传来的撕裂声。
他还记得那一夜的那一只眼,高天中那一只无形而恐怖的眼,现在那一只眼仿佛又在透过什么凝视着他。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了,被飞剑迎面而来的疾风一吹,整个人从飞剑上向着下方倾倒。
此时他还在千丈高空之上,还好在一旁的剑九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
叶明柯身体晃了一下后从梦中惊醒了般坐正了身体,眼前的黑暗如同幻影般一闪而灭,耳边的轰鸣声也不见了,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像错觉一般。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晴空万里如洗,阳光也温暖和煦,哪里有什么黑暗,什么开裂,什么无名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但是,总感觉身边好像突然多出了什么,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可却说不上来。
他坐在剑上,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你怎么了?”剑九不解地问道。
“没事。”
那些感觉太奇怪,他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叶明柯不知道怎么说好,而且下意识的,他不想把这些奇怪的感觉告诉别人,所以他只是摆了摆手道。
“只是刚出了险地,心弦放松了,就有些撑不住。”
“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陆地了。”剑九对叶明柯说道。
而后,他再一次加快了飞剑的速度,与宋明玉如同两道飞虹一般划过天际。
在继白茫茫的雾气、蔚蓝一片的沧海和辽辽的碧空后,映入他们瞳孔的终于不再是单调一色,而是斑斓的陆地。
山岳和城镇一同逼近了他们的眼,烟火气与厚重的大地,给予了心灵动荡不安的人们以充分的安全感,但剑九没有深入大陆,只是在海边选了一处平地就停下剑落了下来。
叶明柯从飞剑上跳了下来,那种感觉四周都很不舒服的感觉依旧还在,加上从刚从飞剑上下来,有点晕,踉跄了几步。
而剑九则直接把李翰他们几个直接从乾坤袋中放了出来,运指如风地点了他们几个重要的穴窍,为他们注入了灵力。
很快,伤势都不算太重又服食了灵药的几个汉子就都醒了过来,看见正在为他们施救的白衣仙人,又看到已经出了迷雾海来到自己熟悉的地域。
重获新生的他们都忍不住感激涕零地对仙人大礼叩拜。
但是刚救完他们的剑九漠然地转身走到叶明柯身边,仿佛那些声声感激他的凡人只是看不见的空气一般。
叶明柯正疲倦地坐在地上,看到剑九的态度,又想起他们与这群白衣仙人初遇时的场景,原本一路对剑九的和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既然救了他们,又为何连正眼看一下他们都不呢?”他抬眼看着剑九冷冷地问。
“仙凡有别。他们不在我的眼中,就如同人很少会去管蝼蚁一样。”
剑九看着叶明柯,淡淡地道。
“我救他们只是因为你和他们有约,要护他们的命。”
“而算上你找到鬼的规律,和从李归凡手下救下我,我大概欠你两条命,救他们算是还了一条。”
“嘿。”叶明柯被剑九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不怒反笑,“你的算术可真差,那么多条命只算一条你是不是亏了?”
剑九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地低头思索道。
“我感觉还欠你一条命,我从不
欠人东西,所以……”
剑九抬起头,叶明柯突然感觉眼前一花,他伸手接住,入手的触感是熟悉的微凉。
“剑归你了。”
剑九没有再看叶明柯转身就要离开。
叶明柯凝视着手中的那把冷寂古朴的长剑,那把名为“九”的长剑,他说过“吾剑即吾命”的长剑。
对他来说,还真是还了一条命啊。
叶明柯看着手中的那把剑,摇着头,有些啼笑皆非。
就李翰他们算一条命,是因为叶明柯曾用自己的命来救那些人,叶明柯的命对剑九而言可以算一条命,一条可以等同自己的命的命。
而剑,特别是这把与他同名的剑,对他来说也是一条命。
对一名剑客而言,吾剑即吾命,但是有些东西高于吾命,比如不得不背负的责任,比如执着的恩怨,比如……朋友。
“真是个无比自我的家伙。”
叶明柯看着手中的剑,抬起头有看到剑九真的要走了,笑着大声喊道。
“等等。”
剑九停下脚步,脸庞向后微偏,一道疾风扑面而来,剑九伸手接住,是那个家伙一直死缠着说和他有缘的剑,被他丢回来的剑。
“为什么?”剑九回过头,问道。
“嗯……因为我有剑啊。”
叶明柯转了转眼珠,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木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道。
“我就是不想要。你的剑不是我的剑,对我来说也就算不得一条命,你可被糊弄我啊。你还是先好好欠着吧,没准以后我还可以收点利息。”
叶明柯换了一副奸商的面孔,阴恻恻地道。
刚把视若己命的爱剑送出去一次的剑九沉默,而后他抬起头看着叶明柯。
“好,你活着,别死,以后我会还你一条命。”
“赢隗的情况比较紧,走了。”
他收起剑,毫无拖泥带水地转身,而后与宋明玉御剑而去。
“诶诶,就这么走了,不打个欠条,以后你赖账怎么办?”叶明柯看着抱着剑一下子就溜了的剑九,带着笑意喊道。
可剑九与宋明玉转瞬已经在百里之外,宋明玉看见还坐在飞剑上的剑九拿出一个玉简像是在记录什么,好奇地问道。
“剑架子,你在干啥呢?”
“欠了人家点东西,记个账。顺便也整理一下那只鬼的一些资料,回去上报给宗门。”
他没有再理好奇的宋明玉,而是继续用在玉简上记录着。
与鬼周旋这么多日,关于这只鬼的信息其实已经了解了许多,甚至叶明柯已经推导出可以预测鬼的实力变化的公式。
但是鬼的一个方面始终没有找到量化的方法,甚至对影响的变量也还处在猜测的阶段。
“鬼的智商是不是与鬼杀死的人数有关?”剑九看着眼前的玉简,喃喃地自语道。
一场大雨降临了迷雾海,笼罩了好几个小岛,其中一个小岛上,李归凡依旧仰面悄无声息地躺在大地上,任凭大雨击打在他的身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一个闪着幽幽雷光的虚幻人影哼着小曲缓缓坐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在大雨里蔓延出无数细微电流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
电光流淌过李归凡的全身,这个一直悄无声息如尸体一般的人,右手的尾指无声地动了动……
第六十九章 余声
夜黑着。
同样漆黑的冰冷的雨覆盖着一切。
那个雷光汇聚而成的人影,侧身坐在躺在泥泞中的李归凡身边。
一只纤细手掌一寸寸抚过的李归凡那老成平凡的脸庞,动作温柔,像世间最贤惠的女子在描摹着自己丈夫熟睡的容颜。
可那个纤细手掌上还闪烁着幽蓝的雷光,顺着瓢泼大雨中的密集的雨线如同蛛网般张开,丝丝幽幽的雷光在雨中蔓延飘荡,诡异而恐怖。
那个雷光构成的人影张开嘴又想说什么,却有一阵渗人的狞笑声突然从它的嘴里传出,它似乎也被自己的笑声吓到了,一下子伸出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真讨厌。”
一声幽幽的低笑声回荡在四周,像是有人往幽静的深湖里投下了一块石头,发出清磐的回响。
而后掩着嘴巴的它,像一个娇羞的少女般歪着脑袋,一点点凑近了李归凡的脸庞,端详着,而后有些生涩地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归,凡。”
“轰隆”
天上的雷霆炸响,一闪而过的雷光有一瞬把那个人影完全吞没,可惜,只有一瞬,雷光过后,那个闪着幽幽雷光的人影依旧还在李归凡身边,那张五官模糊的脸凝视着他。
“还没有彻底死去,就有这么强的怨气,真可怜。”
幽幽的絮语伴着雨声在暗夜里轻轻地回荡。
“我和你啊,都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呐。”
那个恐怖的人影仰面轻叹,只有两个窟窿的瞳孔仰望着只有苍茫雾气和冰冷雨丝的天空,、。可它的叹息刚完,低下头,嘴里却又似乎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那个人影再一次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嘴巴,无数在周边雨丝间蔓延的雷光骤然爆裂,闪耀出一片刺目的光芒,天空如注的暴雨为之一顿。
“我说过了,真讨厌。”
它抬起头,只有两个窟窿的眼睛对着天空,像是在对着什么存在说话,声音也没有了故作的温柔,而是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它不再坐在李归凡身边,而是直接站了起来,向着前方重重的迷雾飘去,而在它身后,浑身缠绕着雷光的李归凡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而且原本紧闭着的双目霍然睁开,同样闪着幽幽的雷光。
鬼在前面带着李归凡,一直向着迷雾的深处飘去,飘去。
随着它们的深入,身边的雾气越来越重,到后来海天间仿佛只剩下苍茫的雾气横亘着,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鬼似乎并没有受到雾气的任何影响,可以完全遮挡住一个人的视线的浓重雾气对于它仿佛如同透明的空气一般,它依旧哼着那首没有歌词的歌谣,一直笔直向前。
横亘在海天间的雾气并不平静,虽然没有风,却经常剧烈地晃荡,像是有什么庞然的大物在雾里活动。
实际上,它们确实也遇上一些庞然的大物。鬼第一次停下脚步是因为前方的雾气突然间探下了一只腐烂的巨爪,那只巨爪是如此的庞大,腐烂的
骨肉上的毛发像是一丛丛旺盛的树木,缠绕着漆黑的火焰。
鬼带着李归凡向后迂回避开了这只恐怖的巨爪,再继续向前飘去,但是不久后它又停下来,改变了方向,因为前方突然传来了震动天地的脚步声,那是一个个独目、黑衣、负着小山般沉重棺柩前进的巨人。
鬼带着李归凡左弯又拐地在重雾区前进,避开了一处又一处可怕的诡异,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雾气突然消散了许多,而且它和李归凡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无数的人形雷光恶鬼在飘荡。
这些人形雷光大部分就像剑九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恶鬼一样,浑浑噩噩地,只知道凭借本能攻击生物,可惜这里,已经没有活的生物,所以它们只能无意识地飘荡。
那个带着李归凡的恶鬼明显与这些浑浑噩噩的恶鬼有了很大的不同,它随意地挥手拨开挡在它路上的恶鬼,仿佛十分厌恶自己同类的样子,一路笔直的地行。
又走了许久,它和李归凡的眼前霍然开朗,没有任何一只恶鬼,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巢穴,一个由一根根金色和紫色雷霆编织而成的如同凤巢一般的巨大巢穴。
而在这座巢穴之上,是一座雄伟的神殿,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那些浑浑噩噩的恶鬼们虽然无意识地飘荡在这片区域,却没有任何一只敢靠近那座神殿。
带着李归凡的那只恶鬼夜明显对抵达那座雄伟的神殿感到有些紧张,雷光构成的手掌下意识紧握起来,但是飘向前方的身影却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和停顿,透出一股决绝。
它身后的李归凡亦步亦趋地跟随者它,一同迎向那座雄伟的神殿。
临近神殿,才会发觉这座建立在雷巢之上的神殿是多么的伟岸庞大,但也才会发现这座神殿已经十分破败衰旧。
大半个神殿已经坍塌,只有东歪西斜的神柱勉强维持着基本的形状,而神殿门口那两页高达百丈的巨大门扇,也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轰击过,变形扭曲着无法完全合拢。
所以那个带着李归凡的恶鬼直接从门扇间的缝隙飘过,它低着头,身后跟随的李归凡也低着头。
“汝是何人?非为族中护法,便是觉醒了灵智,擅自升入圣殿亦是我族大罪。”
许多个巨大的幽蓝鬼影高高屹立在神殿之上,有如同雷霆般轰鸣的喝问声在空荡的神殿里轰隆隆地响起。
“圣殿?护法?”
如同银玲般清脆的少女笑声突然在这诡异而雄壮的地方响起。
那个带着李归凡的恶鬼一步步向着神殿之上那些巨大的身影走去,它原本只是一个模糊人形的身影在雷光里扭曲着,伴着着闪烁的雷光不断变得清晰起来。
它一步步向前走去。
一丛燃着幽幽雷火的幽蓝长发披散着从颈间一直延长长到地上,随着那个步伐的前行还在不断地延长。
它的身体也在不断清晰中变得纤细苗条与美丽,闪烁的雷光凝聚成纹着繁复华贵花纹的华服。
华服之后,是它脚下踏着的同样华贵的长靴
而最后是它终于扬起的脸,那一瞬仿佛有绝世的风华在神殿中绽放,那是一张如同人们幻想中的绝世神女的完美脸庞。
虽然这张美丽的脸庞是掩在幽蓝与雷光之后,但是这世间却依旧没有人能否定那张脸的美丽。
“圣殿?如同废墟一般的圣殿还有驻守的意义吗?”
那张扬起的脸直视着前方高高在上的十二道鬼影,清亮而威严的喝问声在神殿里回荡。
“护法?吾等举族沦为浑浑噩噩的恶灵,受诅咒千万年而未能解脱,你们这些护法却一直高坐在神殿之上,你们是在护什么法?”
它,或者应该说她,仰着那张绝世的脸庞,神情冷若寒霜地喝问道。
她的步伐已经逼近了神殿的深处,无比接近那些巨大的恐怖身影,但是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与犹疑。
她清亮而威严的喝问声后,神殿里留下的只有回声和沉默。
良久,神殿之上有一个巨大的鬼影含着胆怯与犹疑地问道
“是您……回来了?”
“是的,本宫回来了。本宫将带领我们的族群,摆脱百万年的诅咒,走出这片该死的大海,回到我们的故乡。”
她渺小却华贵的身影逆着前方鬼影的炽烈雷光一步步走近,那些巨大恐怖的身影在她面前却不由自主地分开,让出身后的道路,让出由一道道紫色龙形的雷霆互相衔尾构成的巨大神座。
她一步步走到神座之上,十分自然流畅地转身坐下,从神座上威严地俯瞰着下方那十二道匍匐在她的脚下,不再高高在上的巨大鬼影。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神殿的每一道鬼影乃至神殿之外那些浑浑噩噩飘荡的恶鬼的耳边。
“吾等本为高居九天雷霆之上的神明,岂可为浑浑噩噩的恶灵,高天已堕,天道已死,吾等从今日起,只为己身而战!”
“恭迎圣女归来,吾等无能,愿为圣女驱!”
第一道巨大的鬼影当先向着那个身座上的渺小身影跪倒,而在他之后,其他的鬼影也一个个先后拜倒,口呼尊号。
一时间神殿内,除了神座上的圣女之外只剩下浑身缠绕着雷光的李归凡呆呆伫立着,已经有几个鬼影向他投来了探究而疑惑的目光。
“圣女,他是修仙者?”有鬼影忍不住问道。
“不,他与那个一有了接触,是一道天机。”
神座上的圣女威严的姿态只保持了没多久,便慵懒地伸展纤细而妖娆的腰肢靠在神座的扶手上,支颐着那张绝美的脸庞凝视着下方李归凡木讷的脸,突然笑了,笑声回荡在雄伟的神殿之中。
“当然,他也是本宫最心爱的玩具。你们可要好好地保护他。他日,或许他便是吾族摆脱诅咒的一个重要的祭品。”
“是。我等谨遵圣女谕令。”
十二道雷光鬼影躬身回应道。
而李归凡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态,凝望着他不可知的前方。
第七十章 大病
叶明柯跟着李翰他们三个汉子,一起踏上了他们归家的路。
剑九是个细心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冷冰冰的人是什么时候记住了李翰他们说过的位置,落剑的地方距离李翰他们所在的村庄并不远。
叶明柯刚踏入人间,即便心里刚确定了一个目标与念想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实行,刚好到李翰他们的村庄并不远,便顺着李翰和竹竿的邀请,先去他们的村庄暂住休息。
山路上野草枯黄,片片金黄的落叶如只只漂亮的蝴蝶飘零坠落。
叶明柯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叶,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小镇是万物繁茂的新雨时节,但是走到外面这个世界时,却是草木零落的深秋。
这是因为两个世界的节侯不相同,但是他却真的感觉像是过了许多年。
乔乔的消失、小镇的异变、黑潮的降临、坠入凡间、大白的离去,还有迷雾海上的杀蟒、遇鬼、以及后面一步步的挣扎求生。
太多太多的事连缀着发生,让原本习惯了小镇平缓宁静生活的他完全措手不及。
但是他还是走过来了。
只是很累很累,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感觉迈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像是迈在沉重的泥沼里。
身体与心理都无比地疲倦与沉重。
竹竿好像在他的耳边大声地对他说着什么,但是叶明柯低着头,感觉耳朵好像轰隆隆的什么都听不见。
他用力甩了甩头,甩掉那些轰鸣声,带着迷惑的表情看着竹竿。
“叶哥,绕过那座山坡就到我们村了。”
竹竿似乎也看出了他没有听到,提高了音量说道。
叶明柯这一次勉强听到了,他有些木讷机械地点头,然后埋头继续跟着几个汉子有些艰难地向前走着。
他的思维好像也陷入了泥沼里,越来越慢,思考东西也越来越艰难吃力。
刚出迷雾海时那种感觉身边突然多了许多东西的不舒服的感觉一直都在,而且越来越强烈,好像正是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在挡住他前进,拉慢他的思维,让他的思维与身体都仿佛陷入了泥沼里。
那片泥沼越来越宽广,越来越粘稠,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抓着他。
他眼前的看到的景色也开始扭曲起来,变成一条条凌乱的斑斓的线条,这些扭曲的线条构成了许多的图案,像是代表着什么含义。
他迟钝的感知和思维竭力想要看清和理解这到底象征着什么。
他的身体还在迈着沉重的步伐跟着李翰他们一步步向前,刚刚死里逃生而且归家心切的几个汉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这并不长的路途里叶明柯身上出现的问题。
“到了,我们终于回来了。”竹竿看到前方熟悉的村庄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活着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方五颤抖着声音里蕴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便是最沉稳的李翰也忍不住面露喜色,他回过头看向一路总是沉默着的叶明柯说道。
“叶兄弟,前面就是我们几个所在的村庄了,你……”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间呆愣地看着前方断了。
因为面前那个庇护了他们一路风雨的,清秀却坚韧的少年,突然间砰然向后倒下。
他的身体在地上扭曲蜷缩着,大量殷红
的鲜血从他的全身渗出,转眼间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三个汉子呆愣地看着眼前突兀发生的一切,一瞬间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是已经走出了那片恐怖的海域,他们不是已经安全了,他们不是已经回到了家了吗?
为什么还有死亡?还有恐怖?
“鬼,鬼跟过来了!”
方五的尖叫声如同一把尖刀划开了错愕带来的沉默,他转身跌跌撞撞地想要向后跑去,跑没有几步却因为过分的恐惧而跌倒在地,手足乱舞地挣扎着又要爬起来,叫喊着。
“鬼又来了,鬼又来了!”
李翰和竹竿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叶明柯浑身淌血的场景与恶鬼附身的场景太过于相似,那只恐怖的恶鬼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太过于庞大,让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逸。
但是他们残存的理智还是让他们看出了两者间的不同。
“没有雷火,没有狞笑声,而且也没有攻击别人的举动。”
李翰凝视着叶明柯在血泊中的身体,睁大了眼睛,竭力保持住冷静地道。
“可能不是鬼!”
他和竹竿又等了一会,发现叶明柯的身体虽然一直微微颤动着,像是十分的痛苦,却没有其他起身攻击他们的倾向。
“可能叶哥是受伤或者生病了。”
竹竿忍着恐惧凑前了一点,看着叶明柯苍白痛苦的脸,有些不忍与担心地道。
“一定是鬼,鬼追过来了,我们都跑不掉的。”
远处摸爬滚打地钻进树木丛里的方五里探出一只血红的眼睛看着叶明柯道。
李翰也谨慎地凑近了些,仔细地观察着叶明柯,皱着眉,思索着问道。
“现在应该怎么做”
“对,杀死鬼,只要把鬼杀死,就能继续活下来。”
刚从逃出生天的喜悦里又坠入恶鬼的恐惧里的方五,血红的眼盯着一动不动的叶明柯,疯狂而狰狞地喊道。
而在此时,李翰有些颤抖的手触上了叶明柯还有温热的脖颈。
而不远处,一群被方五凄厉尖叫声引来的手持棍棒的村民,也看到了他们,叫嚷着涌了过来……
……
叶明柯看到了,在他倒地的前一刻,他迟钝的感知看清了他面前那些凌乱的线条是什么。
那是一个个极其细微又极其复杂的符号,就在他看清楚这些符号的一瞬,他感觉面前的线条突然间无限地膨胀起来,那一个个极其细微的符文也在转瞬间变得像山岳一样巨大。
但这些一个个在他的感知里无比巨大的符文却轰隆隆地向他碾压而到,向他无比渺小的身体涌了进去。
如此巨大的东西,向他如此渺小的躯体不断地涌入,他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膨胀到几乎要裂开,但是那些符文依旧在不断地涌入。
他痛苦得想要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符文一个个在他的血管里膨胀,堵塞在他的内脏里,他的身体已经容纳不了他们,但是它们却还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撕裂、膨胀、扭曲、灼痛,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长的梦魇。
他的身体,一会如同炽烈的火烧一般,那是火红色的符文在烙印进他的身体。
那种炽热在他的全身与灵魂里燃烧,他想要怒吼、咆哮,想要喷出那灼烧着他灵魂的火来,把眼前的一切烧掉,烧掉,毁灭,毁灭。
也就在这一夜,宁静的小村庄里有无名的大火突然从天而降,被大火惊醒的村民打着铜锣,疯狂从河里运出水来浇灭大火。
一会他又感觉自己像是被埋进了万丈深厚的泥里,恐怖的窒息与寂静让他想要发狂,那是土黄色的符文在他的穴窍里膨胀。
而在同一时刻,他所在村庄里,突然之间地面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巨大的裂痕,从西南到东北,贯穿和割裂了整个村庄。
那些斑斓的五彩的符文、透明无色的符文一个一个冷漠无声、持续不断地涌入,不给他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在混乱斑斓的世界与最深的痛苦里沉沦,一次次想要挣扎着想要逃出这个恐怖的梦魇。
有时他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看到的依旧五彩的扭曲的世界,还隐约听到身边一片嘈杂。
“杀了他,他就是鬼海里出现的不祥。”
“太可怕了,简直是个妖怪。”
“绝对不能把他留在村子里。”
那些嘈杂的声音在他被痛苦折磨得一片混沌的意识里回荡,他根本不能理解那些音节的意义,便又被那场恐怖的梦魇重新拖进那个斑斓的世界与无尽的痛苦里。
他残存的意识在痛苦的汪洋里沉浮,他只知道,自己还不能放弃,还有事情在等着他去做,还有人在等他。
那个他答应了新雨后便去见她的女孩,那只执棋轻敲着他脑袋的温暖的手,那个在火炉边不动如山的剪影。
那个剪影转过头,那张熟悉的坚毅的脸凝望着他,问。
“哪一个是你?”
他感觉血液里流淌着的一块块的纯金,这些纯金挡住了他血液的循环,还切割着他稚嫩的内脏与血管,这是那些暗金色的符文涌入他身体时的感觉。
他感觉有无数的种子在他的肌肤里争先恐后地发芽,那些种子撕开他的血肉、汲取他的血液与骨肉,蓬勃地生长。这是那些天青色的符文印刻在他的血肉时给他感觉。
想要活下去的那一个是我。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他的混沌的意识里回荡。
最长的梦魇也有尽头,就像最长的美梦也终会破灭。
当那些冰蓝色的符文烙印进他的他的骨血之间时,虽然也让他的血液像结了许多冰的河流一样流淌缓慢,那极致的寒冷也让他浑浑噩噩的精神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看到了他在四季温暖的小岛上从来没见过的,纷纷扬扬洒落飘零的鹅毛大雪。
那些雪是那么的晶莹,那么的柔白,那么的纯粹。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
而在大雪之中,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张开双手,扬起雪白的裙子,仰望着纷扬的大雪,快乐地旋舞着,发出清澈而快乐的笑声。
“乔乔。”
叶明柯看着那个女孩,模糊了双眼,干枯的嘴唇嘶哑地喃喃。
第七十一章 山中风雪歌
隆冬,大雪满山,一座白了头的破旧木屋在大雪中沉默地伫立
拥着棉被,面色苍白的叶明柯在床上侧身依靠着窗边,向着窗外伸出了一只瘦弱纤长的手。
入睡前还是深秋,醒来时却已经是隆冬
这一场大病,绵延了数月。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柔软脆弱,丝丝凉凉地,渐渐融化。
只在格物书里看到过雪花的描述的他,曾经和乔乔一起埋怨着小镇冬天带着湿气的冷进骨子里的大风,一起憧憬着北方美丽飞扬的大雪。
如今他终于看到了大雪。
大雪很美,只是少了那个一起憧憬的人。
叶明柯凝望着木窗外那片茫茫的雪白天地,目光逐渐飘远。
“啪”
一根小木棍突然直接敲在他伸在窗外的手上。
他下意识地缩回有点吃痛的右手,原本飘远的思绪也一下子收了回来,一张小小的漂亮的,却气鼓鼓的脸从窗前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裙子,脑后面扎着两支马尾辫的小姑娘,穿着单薄地站在大雪里,气鼓鼓凶巴巴地又挥了挥手里的小木棍,示意叶明柯不许再把手伸进冰冷的大雪里。
摸着吃痛右手的叶明柯看着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朝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小姑娘脸一沉,看着嬉皮笑脸的叶明柯,手中小木棍扬起。
猛然一挥。
“啪”的一声,打掉撑着窗户的那一节竹杆,木窗的窗页一下子“砰”的就合上了,差点撞上叶明柯的鼻子,吓了他一跳。
木窗关闭,美丽的雪景被关在外面,刺骨的寒气也被关在外面,屋内的火炉里还燃着温暖的火焰带来的热气则被关在门内。
原本寒冷的小木屋很快就温暖起来。
贪雪景的叶明柯吸了吸鼻子,把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掌塞进温暖的被子里,感觉也温暖了许多。
窗外传来那个女孩蹦蹦跳跳离开的轻快脚步声,还有她哼着的咿咿呀呀不成曲调的歌谣。
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就是脾气暴躁了些。
叶明柯靠着床摇头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的时候居然把她当作安静乖巧的乔乔。
当时可真真病昏了头。
小姑娘看起来大概十岁左右,和乔乔一样喜欢穿白裙子,而且现在外面可是隆冬大雪啊,穿白裙子。
就像她火爆的脾气一样,她的体质也很火旺,穿着单薄的白裙子,大雪天的在外面蹦蹦跳跳的,一点也没有受冻的迹象。
“嘎吱”
木屋的门传来了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小缝,门外的风雪顺着打开的门缝钻了进来,雪花随着寒风在地上打着白色的小卷。
一个背着柴薪,厚实大衣的上积着厚厚白雪的人影在门口转身。拍打掉身上和柴薪上的积雪才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叶兄弟,今日身子好一些了吗?”
那个人影关好门,在门旁放下柴薪后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方正沉稳的脸,正是和叶明柯一同从迷雾海回来的李翰。
“好了一些了,至
少今天没再昏过去过了,身子也没那么怕冷。”叶明柯微笑着应道。
那场大病来得太突然与凶猛,大病过后他的身体就像陷入冬眠了般需要经过许久的修复才能康复。
“那就好。今天在山里遇上了竹竿了,他给了我好些滋补的草药,还说有时间会从村子里过来看你。”
“那小子,一直在内疚着自己在你病重的时候,也支持大家把你送出村子的事情。”
李翰一边脱下被融化的雪水弄湿了的大衣放在火炉山烘烤,一边回过头对叶明柯说道。
“那不怪他吧,是我自己不好,突然就得了这莫名其妙的怪病,给你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了。”
叶明柯裹在被子里苍白的脸有些虚弱地笑,诚挚的双眼带着歉意地看着李翰道。
“这些日子真的很感谢李兄,为了我,连累你和你家闺女都搬到了这山里来受苦了。”
叶明柯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只大概知道,自己昏迷后先是让人认为可能是被迷雾海里追来的恶鬼附身。
后来又因为自己身边总是发生各种奇异的景象。比如东西莫名其妙的燃烧,地面突然开裂,放在他身边的热粥一个只是一个转身的刹那就冻结成冰。
村里就流传着自己是迷雾海里的不祥、妖怪、魔鬼,把他驱逐出村。
在村子里时,是身为村长的李翰极力为他辩护,被驱赶出村后,也是李翰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在大雪里背着他,牵着自己的十岁的闺女,跋涉到深山里的木屋,给他找了个避身之所,并一直照料他到现在。
“没事,叶兄弟别说什么见外话,我们几个的命在迷雾海里不知道被叶兄弟救了多少次,面对仙人我们没办法,但是我们自己只要还能做些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身材高大强壮的李翰侧面朝着坐在火炉边,一边给火炉添材,一边低着头火光说到。
他的心里,一直对在迷雾海初遇那些仙人时,自己只能看着叶明柯一个人面对那些发言要取他们性命的白衣修士这一件事有些愧疚。在迷雾海里他是领队,却没有能力去担起那些恐怖的压力。
或者,是自己一直没能克服恐惧?
但是,在最后的最后,自己也能向那个临阵脱逃的白衣仙人投出石子,自己也终于没有一直那么怯懦了。
“砰”
大门被撞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外面的风雪小炮弹一般一下子就撞进李翰的怀抱里。
“咿”
小姑娘把头埋进李翰宽厚的胸怀里清脆地叫道,两根小辫子一颤一颤的,很可爱。
李翰伸手抱着那个小女孩,低下头宽厚宠溺地看着那张沾着雪屑的小脸,温厚地道。
“阿如今天又跑到外面了?”
“咿”小女孩仰起头,瞪着扑闪的大眼睛看着李翰回答道,依旧只有那个简单的音节。
“最好不要出院子,特别是林子里千万不能去知道吗?很危险的。”李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沉声严肃地道。
“呀。”
小姑娘有些不开心地从李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挥舞着
手里的小木棍对着空气一顿暴击,回过头来看着李翰又呀了一声,表示自己很厉害,不需要害怕。
但李翰看着她还是严肃地摇头,她丧气不开心地低下头去,那声原本起调很高的“呀”也一下子滑落了下去。
“而且……”身材高大的李翰从火炉边站起身来,更加严肃地看着小姑娘,三连暴击道。
“今天的文章抄了吗?”
“书读了吗?”
“昨天的功课温习了吗?”
李翰问一句,小姑娘就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后一步。
“咿”
这一次的“咿”很轻很无力,楚楚可怜的。
李翰不在的一天都在外面疯跑战雪花,和抽某一个不知道保暖的病人的手的小姑娘滴溜着灵动的黑眼睛看着严肃的父亲,怯生生地道。
李翰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虽然知道这闺女又在“萌”混过关,但是心里还是柔软了起来。
“好吧。下不为例,今天天色还早,现在和我过来给我磨墨后一起读书写字。。”
小姑娘点了点头,立马乖巧的跑去抱书,又拿着墨块在加了清水的砚台里仔细地研磨出墨水来。
躺在床上的叶明柯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父女,咧了咧嘴想笑,这个小姑娘在她父亲面前乖乖巧巧的,刚才李翰不在的时候的小姑娘可不是这样的。
大雪天温暖的木屋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挤在一张狭小的书案上,小女孩垫着脚靠在书案旁磨墨,而李翰,这个被劳苦的生活磨砺得粗糙无比的汉子,一坐在书卷前,身上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沉静温文。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昏暗的火光里,只有李翰的翻书声和小姑娘几乎细不可闻的磨墨声。
只是李翰心疼烛火没有另外点灯,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火炉里摇晃的火光,李翰看起书来有些艰难地低下头。
“把窗打开吧,屋里亮一些好看书。”
一直看着这温馨画面的叶明柯趁机笑着道。
“呀。”
一下子明白叶明柯又在想什么的小姑娘转过身来,嘴巴气鼓鼓地看着叶明柯发出一个响亮的呀。
但是抬起头的李翰伸出一只大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她扁着嘴安静了下来。
“现在天还不晚,外面风也还不算大。”叶明柯知道小女孩正在生气,更加笑嘻嘻地道。
“开一点也好。屋子里燃着火堆也不能关得太密。”
“不过叶兄弟不要靠窗太近,外面风凉。”
李翰看着叶明柯温和稳重地道。
窗户被重新打开,在白雪间反射的明亮天光从窗外透进,照得屋子十分明亮,窗明几净。
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静谧,而屋内一个清醇温和的声音朗朗响起,伴着一个随着书声轻轻摇晃着小辫的小脑袋。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叶明柯听着这从未听过的文章,思绪渐渐飘远。
第七十二章 仙患
“你在读的是什么书?”
叶明柯看着书案前的李翰问道,眼神好奇而认真。
“这是四书中的一篇,讲授‘仁道’的 。叶兄弟之前学过经书吗?”李翰放下书,转过头来看着叶明柯问道,眼神明亮。
他生活在的村庄里识字的人都不多,别说有人可以与他谈论经意了。
叶明柯曾经在他面前写过自己的名字给他看,虽然他的写的字与当今通行的大夏文字略有区别,但显然至少也是个识文之人。
“没有。”
叶明柯摇了摇头,看着不远处李翰身前的那本被他翻得已经卷页的书,没有带其他语气,只是真心诚恳地问道。
“四书,是讲大道理的书?这种书学了有什么用吗?”
他也是一个好读书的人。他喜欢听大白讲书里的故事,也喜欢从乔乔那借来的学堂里的格物书。
前者有趣,后者有用,但是他听了李翰读了这几天的书,却一直不明白这些拗口的文句到底有什么用。
“这是圣贤书,都是无用之用的书,在现实里确实很少能派上用场,主要是用来修身养心。”
“若说有什么直接的用处的话,是参加科举时,这些经书都是必考的书目。”
李翰并没有因为叶明柯说话直白而介意,而是温和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你要参加科举?是想要做官吗?”叶明柯有些好奇地问道,他在大白的故事里听说过科举,知道这是流传很久远的一种选拔官员的方式。
“我幼年时家母见我有学文的资质,便从小一心培养我学习诗书经义,期盼让我日后在仕途有所作为,对我寄予厚望。”
说起做官,李翰脸上的神色复杂。
“可惜到我少年时,受大夏修仙大盛的风气影响,一心想走仙道。即便是我到十五岁经历天卡测试时,明确知道我的灵窍只有107要窍开启。基本无缘仙途,还是很执着地去往都城阳京求仙。”
“最后理所当然地成了个笑话。十年后,我求仙不成回到家乡,荒废了学业,家中母亲也已经因病去世。”
“我这才明白我不该强求仙途,而抛弃了我在人道上应尽的责任。”
“这些年我做了村庄里的村长,多尽一些人事,也是想多弥补一点我年少时的犯下的过错。至于经书宦途,十年荒废,不知道二十多年的苦读能不能弥补。
“我准备明年开春,可能便带着阿如南下赴考。”
李翰看着叶明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像是有很多话在心中藏了许久,被叶明柯一句话勾了出来。
叶明柯从李翰低沉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经过时间和苦难磨砺后沉甸甸的东西。
叶明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人间的事他毕竟了解的太少,最后只能选温言鼓励道。
“好啊,我相信李兄一定能达成所愿。过段时间我也准备南下,或许那时我们刚好可以同行。”
叶明柯转头看着那个在父亲身边便很安静很乖的小姑娘阿如,笑道:“到时候也可以帮李兄一
路帮忙照顾一下这个鬼丫头。”
“呀。”看到叶明柯,阿如朝他翻了个白眼,还挥了挥他手中并不存在的木管表示嫌弃。
某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照顾好的人还想来照顾她?
醒来了几天,叶明柯已经大概明白这个咿呀姑娘说“咿”的时候,一般表示开心、肯定、喜欢的意思,而她说“呀”的时候,一般就是不开心、不答应、不喜欢。
而这个咿呀小姑娘在他面前的时候,基本只剩下“呀”姑娘了。
叶明柯有点囧地摸了摸鼻子,自己有那么讨人嫌弃吗?
他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出藏在自己心里很久的一个问题。
“阿如……为什么只会说咿呀?”
咿呀姑娘好像真的只会说“咿呀”。
叶明柯的话语声在屋子里沉寂了下去后,木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阿如把脸轻轻靠在李翰的肩膀上。
“我请大夫帮阿如看过,大夫都说阿如的嗓子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不会说话。”
“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家阿如学话比较晚,再长大些就好了吧。”
李翰摸了摸有些不开心的阿如,安慰地说道。
他一直没有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哑巴。
虽然十岁还学不会说话,在别人看来这个孩子这辈子就是一个哑巴了。
“嗯嗯,我们或许以后去阳京的时候可以再帮阿如找大夫看看,大都城里的大夫应该比较厉害。”
叶明柯说道,突然他想起刚才自己一直很好奇的事,问道。
“刚才你说的天卡是什么回事?灵窍和修炼资质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很在意灵窍,因为剑九说过他身上的灵窍一窍不通,所以不能修炼。
“天卡是大夏立国后,天庭值守司在各个州郡县城设立的一种测验灵窍数量的测试,每一个大夏子民,女子及笄,男子弱冠时都一定要前往测试。”
李翰沉吟了一下说道。
“人体灵窍有720个之多,其中有361正穴,361正穴中又有108要穴。”
“其中贯通108要穴是能否导引灵气形成循环的前提。不过这只是基本要求,天卡测试是要挑选出至少有两百八十正穴的人,才会被纪录在案。在这之下的人,其实根本就无缘于仙途。即便修炼也很难有作为。”
他曾经有十年远游求仙,显然对这些修炼的基本信息了解很全面。
“但是当今朝廷君主崇仙,修仙者在人间行走,不受人间律法约束,且可以得享官府供养。这就使得即便资质很低的人,也会挤破头皮、抛家弃子、不择手段地去修仙。大部分的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李翰的嘴角有些自嘲,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是修仙狂潮中的一人。
“而且修仙的功法的大肆流传,似的一些心术不正的人也能得到机会踏上修仙之路。”
“有仙法之力,却不修心,还保留着人间的贪婪邪恶,且不受律法约束。这样的所谓仙人在凡间为所欲为,无异于邪魔,不知道给百姓带来了多少灾
难。”
“叶兄弟会在鬼海里遇上我们这些凡人,便和此有关。”
李翰的声音变得很是沉重,他的目光低垂,心中像是一直担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们沧澜郡内有一灵尘仙人,创立了沧澜派。他来此的第一年,便有山中妖兽出来吃人,肆虐一番后,他现身把妖兽驱回山中,对附件百姓言说。
妖兽凶猛,需要耗费极多的法力才能镇压,需要有人前往鬼海取来仙草仙石供奉给他,他才能将那只妖兽封在山中。”
“郡中男子即便知道鬼海的凶险,但为了帮助仙人镇压凶兽,近百人拼死入海取来了仙草仙石供奉。”
“但第二年,凶兽又来了,仙人再次现身,在镇压凶兽之前再次向百姓索取鬼海中的仙石仙草。郡中青年再次冒死入海。”
“此后,郡中男子进入鬼海取仙石仙草向灵尘仙人供奉便成了年例,年年如此,郡中青壮在鬼海中丧生无数。只要有一年没交,或者交少了,那只妖兽便会出山大肆吃人。”
叶明柯听着李翰沉重的话语,目光也渐渐凝重,缓缓地问道。
“是妖兽吃人?还是那个所谓的仙人吃人?”
“谁知道呢。在仙人未来之前,我们附近的山中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妖兽吃人。”
李翰摇了摇头,嘴角有着苦笑。
“而且仙人此后在山中创立山门,收授弟子,他的弟跟妖兽差不多,也是横行乡里,以修炼之名,杀人放火,,巧取豪夺,跟妖兽一样,成为了悬在我们这些凡人头上的一把利刃。”
“我们现在都是拖着残命罢了,不改变这个格局,要么死在鬼海,要么死在妖兽口中,要么哪天撞上那些无道的修仙者可能也就死了。”
“我远游过大夏,这不是我们沧澜郡一个郡有的问题,而是整个大夏都有的仙患。”
“就没有人努力改变吗?”
叶明柯听得心情无比的沉重,看着李翰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如今大夏人人都争做仙人,认识到仙人的祸患的人不多。即便认识到了。我们这些凡人要怎么和仙对抗?”
“我能想到的,便是哪一天我科举得中,能在金銮殿上面见我们大夏君主,向他问一句,大夏是人间的国度,为何我大夏只敬鬼神,不问苍生?”
李翰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那句话,目光灼灼,脸庞坚硬如钢铁,像是正面对着他最崇敬也最痛心疾首的君王。
他叹息了一声,看见叶明柯正怔怔的看着他,像是刚认识他这个人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嘲笑道。
“书生意气,又口吐狂言了,让叶兄弟见笑了。”
叶明柯确实很意外,在迷雾海上,他确实没发现这个隐藏在劳苦生活的朴实外表下的汉子,还有如此炙热的情怀,伟大的抱负。
“刚才叶兄弟问说有没有人曾经想除去当今仙患,我见识少,只记得再阳京时遇上的一件壮阔之事。”
“百名武林剑客,祭剑阳京”
第七十三章 人间有剑
“阳京祭剑?”
叶明柯沉吟,咀嚼着这一个带着雄伟中带着悲壮气息的名字。
“此事发生在我十年漂泊求仙的最后一年,那年大夏君主第一次颁布了崇仙令。”
“崇仙令宣告大夏王朝永尊仙道。所有在册修仙者可不纳赋税、不受刑罚,所行之处,受人间供奉。凡大夏子民,不可冒犯仙人,否则与冒犯君王同等论处。”
李翰不知道想起了自己的什么往事,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愧疚与悔恨之色。
“那时我还依旧痴迷于求仙,听到崇仙令,还觉得甚是欢喜。”
“就在崇仙令颁布的第二日,突然有传言说有江湖莽夫杀死了数名初踏仙道的修仙者。刹那间满城风雨,不过半日,又有人言那名莽夫与妻儿已被捉住,将在数日后当众绞死在阳京朱雀门前。”
“在大夏立朝前的千年动荡岁月中,武林江湖的侠客极其活跃。但大夏以仙立朝后,四海靖平,开始收缴各州郡民间武器,禁止民间习武。”
“但依旧有游侠在阴影中活动。初入仙道的修行者其实与凡人相差并不大,特别是那些修仙天赋差的修行者。”
“当这些修行者在人间为祸的时候,一与习武在身的游侠相遇。人被逼到绝境时,血溅五步,以凡犯仙,并不为过。”
“侠,就是人在狭道。血性悍勇。那名所谓的江湖莽夫应该就是如此。”
“数日后高达数十丈的雄伟朱雀门前,有仙人凌空高坐俯瞰,有大夏甲士列阵墙头,还有满城数万兴奋的百姓拥挤来观这场大夏立朝来还从未有过的盛大刑典。”
“那时,我就是这数万百姓中的一人。”
李翰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日,以一名髯须剑客为首,一直都躲藏在暗影里生活的近百名江湖侠客武夫突然登临朱雀门。”
“以凡人之身,登百丈城楼,破持戟甲士,毁崇仙令榜,那名髯须剑客甚至持剑高跃,将凌空高坐的仙人斩下城楼。”
“那是我第一次知晓凡人也能有如此的雄姿伟力。”
“说来惭愧,我一直对修仙者十分畏惧,那次在迷雾海危急的时刻,我能够握石砸向那名仙人,就是因为记忆中那名剑客的一剑斩仙的雄姿在激励着我。”
李翰想起多年前见到的震撼人心的一幕,不禁地再次握紧手掌,眼神凝重明亮,显是心情十分激荡。
“那后来呢?”
叶明柯被李翰讲述的故事给完全吸引住了心神,忍不住问道。
“后来……”
李翰笑容有些苦涩,转头望向窗外的纷扬飘飞的大雪,喃喃地道。
“后来……人,要怎么样才能战胜仙呢?”
“咿,呀。”
感受到父亲语气中的沉重的阿如,把脑袋温柔地靠在父亲的怀里,像是在回答父亲的话语一般,轻轻地道。
大雪纷扬的一座村庄里
“你说什么?人?人就像狗一样。”
一个瘦脸青年走在村庄的大道上,身穿一件石青色织金锦鹤氅,腰间绑着一根蓝色鸟纹带,手里还挥着一把缀着多块精美玉佩的折扇。
他身后还跟随着好几位毕恭毕敬的村庄宿老。这些宿老一听到仙人说话,都唯唯诺诺答应着。
那瘦脸青年冷笑着,举起手中的折扇,在大雪中想把手中折扇打开,却明显很不熟练,打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他有点扫兴地直接随手把缀着玉佩的折扇递到后面几个村中宿老面前,
趾高气昂地冷笑道。
“看到没?本仙昨儿个已经拿到沧澜派的弟子玉符。是朝廷造册记录中的仙人。崇仙令中明确说了,仙人行走凡间,得享人间供奉。”
“本仙不是人。所以别跟本仙说什么你们凡人交供奉有多艰难,本仙不知道不在乎。”
后面几位唯唯诺诺的村中宿老察觉到仙人动怒,躬着腰,都要想连声赔罪求饶。
“哈哈。”
一阵压抑沙哑的笑声却突然从旁边的一座草房的屋檐下传来,却是前面路旁一个蜷缩在屋檐下、浑身沾满肮脏泥土与雪花的老乞丐发出来的。
他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只是那个也穿着破旧衣裳的男孩一察觉到几个人看过来的目光,一下子害怕得逃走了。
那老乞儿还一直疯疯癫癫地笑着,面朝着地面,笑得身体不断颤动着,甚至笑到整个身体倾倒在地,半挡住了几个人前进的路。
那笑声沙哑浑浊,甚至让人听不出是到底是笑还是在哭。
穿着华服的瘦脸青年面色阴沉地看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乞儿一眼,先前走去脚步连停一下都没有,冷笑道。
“刚才说错了,人活得比狗都不如。”
他迈着没有半点停缓的步伐,走到老乞儿面前时直接一脚踹上去。“砰”的一声,把那老乞儿一脚踹得重重撞在草房的门板上。
那老乞儿的笑声一下子喑哑了下去,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在屋檐下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没得今日污了本仙人的眼。你们村今冬的供奉要加倍!”
“不行啊,仙长大人,我们几个村今冬收成本来就实在交不上供奉所需,再加倍我们几个村便是卖儿卖女也做不到啊。”
几个跟在那个青年后面宿老一听到那句话,都不由大为惊恐地迭声哭诉道。
还有一个宿老直接挥手跟身边一个人说道。
“快去叫几个汉子,把这个该死的老乞儿丢到村外去,不要再污了仙人的眼。”
“本仙说了,不要跟我说你们凡人有多难,本仙不知道不在乎。”
那瘦脸青年根本没去听那几个宿老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在寒冬大雪里摇着折扇向前大步走去,冷笑着说道。
几个宿老跟着那个瘦脸青年一同先前走去,很快就越过了那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儿。
那几个人走远,那个去叫人帮手把老乞儿丢出村外面的宿老也还没回来,只剩下那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儿还在发出低低沙哑的笑。
“疯老头。”
刚才被吓跑的穿着破旧衣裳的男孩看没人了又回来,蹲在老乞儿面前,推了推他,轻声喊道。
“你没事吧?刚才你为什么要笑?吓死我了。我娘说那些仙人可千万不能冲撞到,不然全家都要被杀头的。”
小男孩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道。
“呵呵。”
那个老乞儿沙沙地笑着,慢慢抬起一张被脏乱蓬松的须发遮住大半的苍老面容。
他眯拢着眼,声音沙哑地笑着说道。
“一个人骂自己不是人,还很自得。难道不好笑吗?”
“什么意思?”
男孩不太懂地挠了挠脑袋想了想,但他很快想起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凑近老乞儿身边,急切地问道。
“别管这些了。疯老头,后来呢?”
“刚才你说到那个剑客一剑把那个可恶的仙人从朱雀门上斩了下来,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呵呵。”
老乞
丐又开始沙哑地笑,挣扎着爬起身背靠在草屋的墙壁上,酒醉似地摇了摇头,笑容癫狂迷离。
“后来……凡人要怎么才能战胜仙人?”
“凡人啊,要什么时候才能不戕害自己?”
这时一个宿老已经领着几个汉子来到老乞丐身边,把小男孩驱赶回家去。然后两个汉子粗鲁烦躁地拖起那个老乞丐就往村外走去。
那个老乞丐被两个汉子一路就这么在雪地里拖着,一点也没有反抗,笼在乱发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整个人间。
“呸,真晦气。”
“还多了个这么个老乞丐惹仙人要加重供奉。”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重重地吐出一口痰到雪地里,心情阴郁暴躁地道。
“都不用加重供奉,村里根本就快没粮了,再交出去,老少都要饿死。”另一个汉子面容愁苦地道。
他们走到半路,突然听见村子里响起一声沙哑破碎的呼号。
“仙长,这些粮食不能带走啊!”
两个汉子面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担心的事,顾不得那个老乞儿,直接把他丢在地上,快步赶向那声呼号发出的大屋。
“呵,你们这些凡人,说什么交不了供奉,被我仙术一探便出来。这些不是供奉的物品是什么?”一个声音冷漠地喝问道。
“这是村子里最后的口粮了。大雪封山,鸟兽绝迹,没有这最后的粮食,村里老少熬不过这个冬天啊。”
“供奉是仙人的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你们还想动手冒犯本仙?”
“不敢啊,我等凡人只是求仙长能够垂怜些许。”
“我说了,别跟我说你们凡人,本仙不管你们凡人的琐事。全部带走。”
“不可啊,仙长。”多声凄厉的呼号在纷扬的大雪里盘旋回荡。
老乞儿听着那些心碎凄厉的话语,仰天躺在大雪上,浑浊的双眼漠然地看着大雪中阴沉昏暗的天空。
人间大寒。
凄厉的呼号声突然像是被什么剪断了。
“等等,你是谁?胆敢冒犯本仙?”那个瘦脸男子的震惊的声音突然从村子的大屋里传出。
没有人回答。
只有“砰”的一声巨响。那个穿着华服的瘦脸男子突然撞破大屋,重重砸在雪地里,拖出一道深深的雪痕才停下,华服上沾满雪和泥。
“你是谁?知道冒犯仙人的代价吗?”
那个瘦脸男子手脚如同搁到岸上的一条鱼般狼狈地扑腾着,挣扎着从雪地里站了起来,死死地看着一个方向,色厉内荏地大吼道。
“砰”
“砰”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向他踏近,每一步都震得附近的积雪微微颤抖。
一个穿着打满布丁的棉袍、缠着一条快看不出原本颜色围巾的瘦削人影从扬起的雪与尘中走了出来,身后背着一把几乎与人等高的巨大沉重铁剑。
“砰”
那个人影卸下背后的沉重铁剑重重砸在积雪里,扬起一阵冲天的雪尘,那个人影在雪尘里微微抬起头,脸庞上沾满泥土与雪屑,却依旧依稀能看出女性的纤弱与柔美。
她遮在乱发后双眼抬起,看向前方那个恐惧又愤怒的华服男子,握紧了身旁那把巨大且沉重的铁剑,冷声地道。
“斩你之剑,名为人间!”
第七十四章 负着整个人间的女子
她站在巨大的铁剑之后。
裹在厚重棉袄里的她也依旧能看出是个身材纤弱的女子,握着沉重铁剑的纤细手掌因为剧烈的用力而浮现淡淡的青筋。
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削的女子,重剑,破裘,乱发,立在风雪之中,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漠然地看着眼前那个所谓的仙人。
冰冷的杀机荡开面前的风雪,让那名穿着华服的男子,全身如被针刺。
“不,你不能杀我,犯仙人者,诛九族。”
在那浓烈的杀机下,那名华服男子根本生不起抗衡的心,只是一步一步摇着头向后退着,声厉色荏地大声恐吓道。
但那名穿着破裘的女子只是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声音清冷淡漠。
“我的九族已经被诛杀过了。无论如何,我会杀你。”
那名华服男子的脸色煞时变得苍白无比,脸上的恐惧逐渐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所盖过
“我已经学会了仙法,该死的是你!”
那名华服男子目光疯狂地看着那个女子,手中骤然捏诀,四周飘落的风雪随着他手中的诀印震荡大动。
那个握着黑色重剑的女子目光垂落于地,“砰”的一声,她右脚踏破脚下厚重的积雪,骤然俯身前冲。
“铛”那把重剑也被她带得飞起重重向前撞去,两道如龙的黑影并列破开风雪,直指那个华服男子。
“千棘。”
那个华服男子手中诀印合拢,疾声怒喝。
有淡淡的冰蓝之色从他的脚下向前蔓延扩张,天地间风雪骤急。无数根锋利的冰凌突兀地自重剑与女子的前方拔地而起。
一直与黑色重剑并列前冲的瘦削女子迈出的脚步缓了一瞬,身旁的重剑原速向前越过了她。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握住了那把重剑的剑柄,握剑一瞬,挥剑,巨大的剑身化作一片黑色的风暴环绕在她身旁。
“铛”“铛”“铛”……
重剑与冰棘相撞的清脆密集的叮当声连绵地响成一片,那把重剑将身前的冰棘斩成无数四下飞剑的冰屑。
而后女子再次与重剑并列前冲,踏入那个华服男子的身前十丈之地。
即便是在大风雪中,那个华服男子的额头也訫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边快步向后急退着,手中法诀不停。
更多更密集的冰棘从女子的前方冒起,而且女子的后方的积雪颤动,十数道雪花凝成的长臂从雪地骤然探出,向那名瘦削女子缠绕而到。
那个女子原本暴烈前冲的势头突然一变,依旧是向前,但是原本大步笔直向前的脚步却突然细碎迷乱起来,身形随着激荡的风雪飘摇不定。
与此同时,她再次伸出纤细的手掌,五指舒展如抚琴,依次弹在身前重剑的剑身上。
“呼”
身后那十数只雪花凝成的长臂带着巨大的呼啸从各个方向向她袭来,但她的身形如一只穿花的蝴蝶在风雪里飘摇地前行。
那把沉重的铁剑依旧没有被她握在手中,但却随着她抚动轻敲在剑身上的手指而如一尾灵动的游鱼穿梭在冰棘与雪臂之间。
她一步步向前,踏
着冰棘旋舞,甚至踩着向她呼啸挥舞而来的雪花长臂步步登高,直接站到那个华服青年的头顶上方,淡漠疏离的瞳孔带着冰冷的杀机俯瞰着下方那张绝望疯狂的脸。
她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一直环绕在她身边的那把沉重铁剑黝黑的剑柄,握剑第一息,她身下的雪臂在华服青年的法诀指引下彻底的崩散,但她已经携着剑直直向着那个华服青年坠下。
“不!”
那个华服青年斯歇底里地怒吼,仰望着那凌空斩落的一剑,七窍突然涌出大量的鲜血,脚下的淡淡的冰蓝色骤然扩张。
“噗”“噗”
华服青年身后的积雪中突然涌出十数只雪花长臂交错遮挡在他与斩落的重剑之间,而女子后方,也有十数只长长的雪臂呼啸着向她抓到。
凌空斩落的女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握剑第二息,手中重剑撞上前方而来的雪臂,直接推枯拉朽地将所有的雪臂斩成纷乱的雪花。
后面的雪臂还在向她扑来,但是她的剑已经落到华服青年的头顶。华服青年不甘地咆哮着,七窍的鲜血更加快速地喷涌而出,层层冰盾凝聚在他与重剑之间。
握剑第三息。那把黝黑的铁剑骤然浮现像是蕴着极热的暗红,重重地斩在冰盾之上,将层层的冰盾斩成粉碎,将那名华服青年斩得向后飞掠,在空中破碎,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红,重重地砸入大雪之中。
雪尘高高扬起,覆盖而落。
洁白的雪下有蜿蜒鲜红的鲜血汩汩流淌,晕染扩散,如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妖艳的红花
“砰”
只握剑三息的瘦削女子再次把手中那把沉重的铁剑重重插在雪地上,激起漫漫的雪尘。
激战后的场中一片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没有感谢。
她在雪尘里微微低下头,向着那个不远处坐在雪地里漠然看着晦暗天空的老乞儿,笼在乱发中的脸庞沾满了雪屑与尘泥,看不清表情。
那个老乞儿像是终于看够了那一成不变的天空,将目光缓缓放低,落到了那个低头沉默地站在重剑旁,浑身脏乱无比的女子。
那个女子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感受到老乞儿的目光时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哈哈哈。”
老乞儿突然看着女子又癫狂地大笑起来,指着天指着地,大骂道。
“废物,都是废物。”
“把人皇重剑使成绣花针的废物,对付一个灵窍初境的小修者都显得吃力的废物。”
“哈哈哈,武道?”
那个老乞儿大笑着从雪地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转身向着风雪弥漫的前方走去。
站起来的他,即便佝偻着身体,依旧可以看得出他的身材极其的高大。
这个曾经曾经高大如今苍老无比的男子,在风雪里癫狂地大笑着。
“武道?人皇死了,武道死了,这个人间……也已经快死了。”
他摇晃的身影在雪地里留下了一行杂乱的脚印,蜿蜒着蔓延向前方。
那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女子缓缓拔起身旁那把沉重的铁剑,重新负在背上,拉
了拉脖颈处的围巾蒙住半张脸庞,挡住迎面的风雪。
而后,她跟随着老乞儿远去的背影,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刚踏出的步伐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普通的脚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踏在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深,到最后她每踏出的一步,都震得附近的雪地剧烈的一颤,带着沉闷的轰鸣。
她背后那把名为人间的重剑随着她前进的身形微微颤动着。
在她的身后,人间一片沉寂,只有几双带着惊恐与震惊的眼睛在跟随着她远去的背影移动。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没有感谢。
每一个杀死修仙者的人,都将是整个人间的罪人,祸殃九族。
……
“后来?”
“你说后来就没有武林,也没有侠客了?为什么?”
在床上的叶明柯揪心地探前了身体,眼睛紧紧地看着李翰沉重悲伤的脸问道。
“阳京祭剑是整个人间向崇仙令最后的反抗。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还有人间侠客聚集,对抗祸乱人间的修仙者的事情。”
李翰摇头苦笑着叹息道。
“呵,阳京祭剑,其实只是我给这件事取的名字。此事被朝廷给的说法是流寇聚集,扰乱都城,”
“估计朝廷的正史都不会留记载,即便是那年在场的都城百姓,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
“毕竟,当年捉拿那些散落都城的人间侠客时,都城百姓可是出力最大的。人对自己的恶总是忘得比较快,才好生活。”
李翰像是想起了什么阴沉的往事,脸色阴郁。
“都城百姓?捉拿?”叶明柯念着这两个词语,心情沉重地反问,虽然他已经大概猜到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朱雀门祭剑本来就是失败的,人间侠客在奇袭的情况下确实打了修仙者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一旦都城里的修仙者聚集过来,人间侠客很快不敌,死伤惨重,只有部分趁乱躲入都城的市井中。”
“而后是全城搜捕,据说所有的侠客都在百姓的检举下很快被逮捕镇杀,无一逃脱,而且祸殃九族。”
“此后十年,整个江湖一方面高手陨落殆尽,一方面因为朝廷加重了对江湖武者的绞杀,人间侠客沉寂无闻。”
“而修仙者队伍日益庞大日益凶残,仙患日重,也不知道人间如今苦于仙患的人们,有多少还会记起,崇仙令颁布之初,有一群为人间而战的侠客。”
李翰缓缓说完了这一悲壮苍凉的轶事,语气沉重。
“估计都已经忘了吧。即便是亲眼见过那一幕的我,现在说出去,能有多少人会相信,羸弱的凡人也能与修仙者对抗?”
李翰呆呆地凝望着眼前被窗外寒风翻过的书页,喃喃地道。
……
“你要怎么才能相信?”
背着沉重铁剑,迈着声声闷响的步伐,裹着破旧棉袄的女子望着前方不远处那个佝偻的背影沙哑地问道。
可那个佝偻的背影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跌跌撞撞地走着,没有回头。
第七十五章 暗潮
夜,无星无月、大雪纷飞的荒野。
一株枯死的老树旁,一个火堆在沉沉的雪夜里燃烧着,那个负着重剑、裹着破棉袄的女子对着摇曳的火光独坐。
她伸出那一双布满累累伤痕的手掌,靠向前方那朦胧温暖的火光,目光凄冷。
“你要怎么才能相信?”
她对着火光轻语,声音沙哑。
“相信我的父亲当年并没有做错。”
“如果连你都不相信,即便我能够向整个人间证明又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在雪夜里回荡,又被沉沉的大雪压没。
在那棵枯死的老树下,是那个穿着破烂的老乞儿,靠在大树之后,蜷缩成一团,身上落满了沉重的积雪。
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在积雪下的那双眼睛忽然睁开了,透过积雪的缝隙看着前方那在风雪中摇曳不安的火光和火光中那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双一直浑浊的眼映着火光,明亮了些许,但莹莹的,像是含着泪光。
“明窍之后是什么?”
一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突然在雪夜里回荡。
那个负着重剑的女子略带惊喜的目光看向枯死的老树后的身影,可惜被积雪和树干遮挡,看不太清,那个身影好像依旧一动不动。
“明窍之后是什么?”像是察觉到她的失神,那个苍老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是达经。”那个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郑重且清晰地答道。
“达经之后?”
“是轮海。”
“轮海之后?”
“是通元。”
“杀,杀给我看看。沧澜派的门主,通元境修仙者,你既然已经杀了他的弟子,便要斩草除根,不要像我一样……”
那个苍老的声音沉寂了一瞬,而后缓缓地一字一字清晰沉重地道。
“祸殃亲人、朋友及诸般无辜。”
“好。”
那个负着重剑的女子转头看向黑夜中的一个方向,目光肃杀坚决,毫不犹豫地道。
而后,那个苍老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再没有一点回应。
那个负着重剑的女子再次沉默地对着火光,夹着雪的寒风吹散了她的长发。纷纷扬扬的长发在风中轻舞遮住了她的脸。
那张被长发遮住的,粗粝脏乱中仍带着几分柔美的脸庞微微低着,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疲倦与柔弱。
天明了,被白雪覆盖的茫茫荒野上,重新背起重剑的瘦削女子与老乞儿迎着前方灿烂的朝阳一步步向前走去。
瘦削的女子一步一步认真地踩着老乞儿在她前面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前进。
老乞儿没有回头,却突然地说道。
“没有路的,顺着我的脚步没有路的。”
“而且,你也不是那个对的人。你不是人皇体,那把剑,不应该是你来背起。”
老乞儿的话语声很疲惫,带着悠长的悲伤。
但是在她身后步履沉重的女子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依旧认真地踩着老乞儿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前行。
迎着朝阳,沾着雪屑的脸庞孤独而倔强,像一个孩子。
……
在一老一少向着某座山峰前行去的同时,也有三个同样穿着华服的男子自某座山峰而下,向着他们行来。
“真晦气,老十七那小子刚入册了朝廷的仙人谱牒,结果才几天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还连累我们下山跑一趟。真是烦死了。”
一个身材健壮如牛,背后背着一把巨大的火红灵剑的华服男子朝雪地里唾了一口痰,嚷嚷着抱怨道。
“老六你的任务还好啦。”
“十七那小子入门前只是个山里的泥腿子,啥世面都没见过,没准这次下山是死在哪个娘们的肚皮上。找出来杀掉以儆效尤也就算成了。”
“我们两个被师傅派出来找什么特殊体质,也没说个具体标准。那些贱民都一个样,哪里有什么特殊的?这可叫我们怎么找?”
他身旁的另一个华服男子,瘦瘦高高、相貌丑陋。此时听到壮硕男子的话,阴阳怪气地道。
“说句心里话,师傅最近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躁恐怖了。每天在山上都要杀那么多个人,也不知道在炼什么?”
“特别是最近,听说山上我们师兄弟也有些莫名其妙就失踪的。不过很快就有人说那些人只是被师傅派去采药了。也不知道哪一个传言是真的。”
被叫做老六的那个壮硕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么一个壮硕的男子,身体和声音都有些颤抖,像是心里十分地恐惧。
“据说大师兄前段时间给师傅找了一个力气特别大、能生撕虎豹的少年。师傅那时候跟捡到宝似的,直接就赏给大师兄一件中品灵宝。那可是中品的灵宝啊!师兄弟里就大师兄有那么一件。”
那个瘦高丑陋的男子说话间又带上了嫉妒的酸味,但是接下来谈起他们的师傅他的面色里也带着一分隐惧。
“不过师傅从得到那个怪力少年后,在山上杀的人就突然多了许多。而且我们这次会被派出来找什么特殊体质,估计也是跟那个怪力少年有关。”
“那个怪力少年我也听说了。听说是大师兄在大山里找到的,力气特别大,当初大师兄没有防备下都受了点伤才抓住。据说他的血热得像火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老六也想起那个怪力少年的传闻,面露异色地说道。
这时一直在旁边带着憨傻笑意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个胖胖的华服男子笑了笑说道。
“所以说最近山上确实不怎么安静,虽然说隆冬大雪的,咱们师兄弟下山赶路是艰苦了些的,但没准是一件好事呢。”
“而且,我常年负责山下的联络,山下我熟悉,反正这次任务时间不算太急。既然来到山下了,要不师弟我带两位师兄去找点乐呵乐呵?”
“哈哈,还是老十五说话有道理会做人。”
那个瘦高男子大笑着大力地拍了拍那个被叫做老十五的肥胖男子的肩膀,老十五的肥脸的赘肉颤了颤,始终是那种和善中带着几分憨傻的笑意。
“你有什么好地方可以介绍给师兄弟们啊?附近这些地我也来过,好像都穷得要死,没什么油水。”那个瘦高男子带着狐疑的眼光道。
“特别好的地确实可以说没有。不过这附近有一个李家庄,村长也算是个能人,这光景那村子还被他经营得有不少油水。”
“今年的鬼海供奉他们村交的份额也最足。村子里还有几个水灵姑娘。两位师兄要不顺道过去歇息歇息,也好给那些凡人沾沾仙气的机会?”
老十五颤抖着肥脸,陪着笑意道。
“那感情好。老十一,一起过去呗。”
那个壮硕男子瓮声地道,脸上喜笑颜开。
“那就过去看看。地真好的话我们就多住两天,多给他们一点沾仙气的机会。”那个瘦高男子依旧阴阳怪气地笑道。
“哈哈,走。”另外两个华服男子也心有灵犀地大笑。
……
山中的木屋前。
“什么?你说村子里突然来了三个仙人?”
“今年的供奉,我之前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木屋外院子
里,李翰听到突然到来的竹竿的话语,在桌子直接站起来紧张地问道。
“李大哥,你别紧张,那些仙人就是路过,到村子里来蹭吃蹭喝的。”
竹竿脸上倒是没有那么紧张,端起石桌上的水碗喝了一大口水,才接着道。
“村子里也不是第一次接待那些仙人了。反正现在好吃好喝陪着小心地供着他们,村子里好看的姑娘也都提前躲了起来。应该被闹腾几天就过去了。”
“跟以往那些来收供奉的仙人没什么大的差别。”
李翰听完竹竿的话语,坐了下来,在心里小心盘算着,却还是感觉很是不安地道。
“不行,我还是不太放心,还是我回去看看比较好。”
“不用的,李大哥。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再说你现在也不是村子里的村长了,村子里暂时都是方大在管事,你过去也没什么用。”
“再说,还有生着病的叶哥和阿如需要你照顾呢。”
竹竿看向正坐在木屋里玩木棍的阿如,和披着大衣,倚在门旁正听着他们说话的脸色苍白的叶明柯。
看到叶明柯时,竹竿的目光闪躲了一下,带着歉意。
但叶明柯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
“我这两天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了。你们不用担心我的问题。”
“那……就先这样。”李翰叹了一口气,看着竹竿郑重地道。“但你要记得,这里离村子也不算太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要第一时间过来通知我。”
“放心,李大哥,我会的。”竹竿点了点头答应道。
李翰又陪竹竿坐了小一会,而后面容沉重,心神不宁地先回了内屋。
今天是这个冬日难得的晴天,屋外没有下雪,还有淡淡的阳光。
久没有出过房门的叶明柯走到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看着竹竿笑着问道。
“李翰对村子里一直都是这么尽心操劳吗?”
竹竿原本还想为之前支持村民将叶明柯送出村子的事道歉,却没有想到叶明柯直接岔开了话,温和地问起了别的话题。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垂下目光,像是也想起了许多,缓缓开口说道。
“也不是一直。李大哥他们家是村子里的大户。李家家主许多代都是村子的村长。但是李大哥父亲早丧,他自己在少年时一直很反感作为李家家主,一心只想求仙。”
“但是那年他从阳京抱着阿如回来后,性格大变。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去世自己却没有在跟前尽孝留下的遗憾,另一方面可能也跟阿如的娘亲有关吧。”
“别的汉子进一次鬼海都闻风丧胆,但李大哥却已经进了三次鬼海。有时候我都觉得李哥尽责尽太过了,像是在弥补着什么。”
竹竿说到最后摇了摇头,似是为李翰不值。
“弥补?”
叶明柯突然想起了那天李翰对他说的话语。他确实是在努力地尽人事,弥补着什么。
但是阿如的娘亲?他还记得李翰在说阳京祭剑时曾说过,那时是他南游阳京的最后一年,那年他依旧在痴心求仙。
屋里又传来李翰带着凛凛正气的诵书声,叶明柯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木屋,有些好奇的想。
是什么让那个原本被求仙完全遮蔽了双眼的青年突然间改变为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