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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全文阅读

作者:江南     九州缥缈录txt下载     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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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创作缘起及主要人物简介

    身为作者,总有一种宏愿,有生之年,要书绘一幅庞大的画卷。但凭一人之力,穷尽百年,又如何写得完心中无尽想像。

    于是,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创造世界。

    月,一个邀人同写同一故事的贴子表在某网站的天马行空论坛上,起者没有想到,这变成了一次宇宙大爆的开始。

    最初只是一个小型的接龙计划,但随后越来越多作者的加入,最终他们决定把它变成一个大型奇幻世界,用来提供给更多的作者使用,使大家的作品能得以相互呼应,使这个世界能够不断地真实与丰富下去,最初这个世界并不叫“九州”,为了确定世界的名字,为了争执它该是白皮肤还是黄皮肤,经历了无数次大战役,最终月,九州正式定名,九州论坛开创,开始讨论设定和召集作者加盟。目前参与过九州创作的作者阵容,几乎可以构成一支网络皇马般的梦之队。吸引这么多人的原因只有一个:一个联合开创世界的梦想。

    想象一下所有的故事能互相呼应,独立成章的作品合起来就是鸿篇巨制。人物在不同的作品中舞动,折射出他每一个棱角的光芒。看着这个世界在一砂一叶的累积中渐渐成形,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事情。

    有着详细资料与设定的幻想世界,西方有知名的“龙与地下城”(d总要有人来做些什么。为了东方幻想文化的尊严也好,为了孩童般天真的虚妄也好。

    《九州》是一个梦想。是天空里的第一滴水,我们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它能变成海洋。

    九州世界设定他听见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它落入茫茫的黑暗虚空,这里或许将是地下巨大的空洞,地壳在这里交错,几千里长的岩山磨合着,出宏大的声响。群山在地下孕育着、滚动着、被驱赶着、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火焰溅出来,在未有平原与高山之前,火与水直接地撞击着,白雾腾起直达天外,在空中被暴风撕卷着,成为各种巨大离奇的模样。

    雨开始降落了,有谁看到过那世界上第二滴水、第三滴水是如何到来的。谁有幸在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刻抬头仰望,因为从此雨水就不再停休,直下了数百万年。

    于是大海出现了,无边无际,还没有称为6地的这种东西。气体从深海的峡谷中喷出,海面上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隆起,每一个有几十里高,然后爆开了,巨大的水浪崩塌下来,砸碎低移的乌云。

    海水沸腾了几万年才停息下来,终于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乌云遮蔽了天空,大海一片阴暗,只有在地心的最深处,才是通明的,炽热的地核在翻滚着,完成它最后的形体。

    而在遥远的表面,一切仍沉默着,沉默,没有一丝风,乌云山巍然不动,只在不断地堆积,堆积,一千年,直到天的顶端,五千年,直到把天穹整个填满。

    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有吗?没有生命的存在才对,可是盖住整个穹球的云就那么忽然间全垮了,风钻了出来,雷电跑了出来,一切都放声大笑着,把大幕撕成了碎片……

    于是,大地——就那样——显现了出来。

    这是我们的大地。它现在仍滚烫着,雨水泼在上面冒起白烟,但只要耐心等待,你会看到第一朵花开的时刻。花儿不会知道,为了这一刻,是谁分开了天与地,是谁从虚空中搬来了亿万的土壤与水。

    这就是苍茫。

    ……

    是时候了,他展开了翅膀。

    没有上帝,没有造物主,没有神灵,有了光的那一刻,就有了歌唱。

    伟大的创造,就此开始。

    天文

    大地像一张无尽的长卷,当你踏上长路,若不回头,就永远回不到起点。而当你静坐休息时,水和6地也在随时间的流逝移卷而去,走向历史的深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就像是一个永远转动的卷轴,逝去的历史层和天空层交叠,暗中影响着星辰的轨迹。

    当大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天空,他们看见的并不仅仅是日或月,三亘星与九星阙在天空轮换着。三亘星是火热光明的太阳,极暗无光的谷玄,还有相伴却永不相会的双月(明月和暗月组成的双星)。而九星阙是九个巨大的星座,分别是宁宛雷。

    在不同的年代里它们的亮度在明暗交替着,影响着云气漂移、海水涨落、大地沉浮。神话中认为九星辰在天空各有一座宫殿,内各有一自动运行的星仪,上面星球的移动与偏向,主宰着九州的祸福。

    此外还有着郁非、亘白、密罗、填盍、寰化、裂章等许多巨大的辅星,它们的光晕甚至在白昼也能隐约可见,在一些特别日子的黄昏,天空绚丽流光,诸星飞舞着巨大的飘带,天穹有如神灵狂欢。而在夜晚,由吸收所有光芒的谷玄主宰着天空,诸星云的光芒被吸收减弱,除了主星们仍有巨大的飘逸光晕之外,其他星辰就像被随意挥散在黑布上的大小钻石。它们所组成的巨大星团像风中的云,不停地改变着形状,聚散着。有时一夜晚就能改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却几千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因为它们的光芒,所以九州的天空并不总是蓝或白色的,当人们看到幻化的天色和主星们的明暗光晕形状,他们会知道星辰力可能将给这大地带来什么变化,或许是雨季,或许是风暴,或许是一个气候宜和、安定繁育的时代。

    地理

    人们认为天穹的星辰与大地上的山河所对应,所以当年那个第一次划分出九州天下的古老王朝,将这王朝所拥有的大地按九星阙的映射划分为九州,这就是:殇州,瀚州、宁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雷州、云州。

    九州并不是大地的全部,因为大地是无限的。但古老的王朝建立者认为这片疆域才是大地的中心。据说上古时期九州是连成一片的,但因为覆盖大地冰川的溶化、海水的上涨,而古王朝帝王又错误地开挖了一条通向大海的运河,致使海水倒灌,九州被三个内海分隔成北6、东6和西6。

    九州的面积单位为拓(百平方里)。

    东6约为54万拓,北6约为36万拓,西6大约25万拓。

    (目前设定一九州里与一华里同,一拓为1oo平方里,等于现实中25平方公里,九州总面积不含地中三海约为115万拓万平方公里,包括地中三海约为4ooo万平方公里。)

    种族

    是神创立了世界?还是星辰大地皆自苍茫中化育而来?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能证明神的存在,它们只存在于这片大地各种族的传说之中。

    苍茫九州世界的六大族为人、羽、夸父、河络关于他们的由来,各族的传说都是不同的,却又有着奇妙的共性。

    人族神话:天地原来是一个蛋,蛋中巨人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女娲用细泥捏塑了人族;用石头刻出来了夸父;用黑泥烧制了河络;用草叶编了羽族;最后剩下的制作材料散落四方,形成了其他生灵:比如冲进海中的被鱼食后,鱼半化人形成为了鲛族。

    夸父神话:盘古开天,盘古倒下后,身体骨肉化成山脉,血变为江河,毛变成森林,眼齿耳鼻口化作大地的五大奇观。从盘古的口中跳出了夸父族,从手中走出了人族,头间飞出了羽族,脚心走出了河络。因为与大海的隔绝,他们的神话中忽略了鲛族的存在。

    河络神话:大地是女神的炉子,地心有熊熊烈火,诸族皆由炉中烧制而出。河络自然是第一炉产生的,所以女神赐给他们以火。而赐人族以土,赐羽族以风,赐鲛人以水。而魅,则是由炉子冒出的烟气而化成。

    羽族神话:大地原来是一个蛋,突然于某个时刻天开地辟,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上升的风与星辰结合诞生了羽族,而地面的人离星辰太远,所以注定没有飞行的力量。但羽族也因此而失去了大地的庇护,要飘泊流浪。

    魅:因为是虚无中凝聚而来,非种族没有血缘,不能繁衍无传承,所以无文化可言。但他们认为自己是大地的灵气所在,凝聚只是为了体验感觉和认识世界。

    鲛人神话:以前世界上全是水,那是鲛人的世界,忽然有一天天空破了,落下了巨石与土,露出水面的便成为大地。一些鲛人好奇,走上了大地,越走越远,甚至忘了回家。久而久之,尾鳍就变成了腿,再也无法回到大海故园了。

    人族:

    人族没有羽族的羽翼,没有夸父的高大,没有河络的奇技,没有魅的灵异,也没有鲛人的善水,但他们是数量最多、分布最广也是社会制度最达的种族。瀚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均是人族的天下。

    人族分为东6人、北6人和西6人。东6人重礼义,读诗文,长袍宽袖,抚琴作画,以农耕为社会之基石。而北6人以游牧为生,多生活在瀚州大草原上,民风骠悍,喜烈酒、好长歌,被东族人称为蛮族。东6与北6之间隔着宽阔的海峡,又称天拓大江,它见证着一次次的北讨南征,兴废恩仇。

    而西6是神秘之土。传说曾存在过辉煌的文明,却因为瘟疫而只在森林中空留遗迹。

    羽族:

    一个山海经上提到过的种族。羽人在需要飞行时可在背后凝出精神力结晶成的翅膀,停下后羽翼消散落下融化消失。他们使用月力飞翔,按体质与血统不同飞行能力也不同,大部分羽族只在每年月力最强的那一天能凝出翅翼,有三分之一的羽人能在每月月力最强那一天飞翔,只有很少的羽人能每天凝出一次翅膀,而那些能随时凝出翅膀飞翔的羽族则是万中出一。

    羽族骨质中空,身体轻瘦,体重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在肌肉力量上决不是其他种族的对手。他们的优势在于敏捷与可以凝出羽翼。

    羽族不飞行时,由精神力凝结成的羽毛散落,像冰一样渐渐消融,不留任何痕迹。

    羽族居住在森林之中,不砍伐树木,不射猎飞鸟。他们的住所由引导枝条巧妙地生长而成,是活着的房屋。羽族以城邦的形式分散在宁州的无际森林中。由于羽人天性散漫,虽然有王室,但通常无力约束各城邦,也难以推行统一的政令或组织大规模的军队。

    羽人向往远方,却是飘泊无根的一族,他们能投入天空,却难以在大地上立足。

    夸父:

    一个巨人的种族,因为据说为神话中逐日巨人夸父的后裔而得名。传说中他们是可以无限长高的,但大多数夸父族只能长到人类身高的两倍,如山般巨人的出现需要特异事件或极长的寿命。

    夸父族数量稀少,性格孤僻少语。多以家庭为单位独立生存,很少群居,多以打猎为生。有时夸父也会选出自己的领,但是没有完备的制度与社会系统,还处于原始氏族的状态。

    这个种族的数量一直很少,只是人族的百分之一,分散在北6殇州雪山高原中,其他地方很罕见。

    严寒造就了夸父族强韧的性格,如同他们逐日的祖先,一旦确定目标,就没有人能使他们停下,他们迈着巨大的脚掌踏过群山大河。

    河络:

    一个体型纤小的种族,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但是河络的智慧与技艺能弥补一切不足。他们是最有开拓力的种族,在大山内部与地下建筑城市。多女性王,孩子出生后由族落集体抚养,以女性王为尊母,有极注重集体统一又分工精密的制度,能够千百人同一人般地协同工作,其建设与生产能力是其他种族难以企及的。河络的制作工艺与炼治技术也是诸族第一。另外,有一部分河络族还会制作一种名为将风的半植物半动物的身躯,用来包裹在自己身体外作为新躯壳或座骑。

    河络族数量约为人族的五分之一,而能制作将风的族落约占河络总数的二分之一。河络大多分布在越州南部,其他州域较为少见,但这并不等于这些地方的地下没有河络的城市存在。如果你在黑夜的大山迷路,转过山角突然见到面前整面大山被截去一半,平整山壁上***通明,如繁星满天的奇景,那一定是河络的巨大都市。

    魅:

    魅在最初是精神虚体,他们是由大地上飘散的灵气凝聚而成的。当它们开始拥有意识后,便会本能地想要得到血肉之躯,于是它们从周围的空气、泥土与水中吸取细微的物质,开始艰难的凝聚过程。

    这过程相当漫长,需要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魅一般会先寻找一个极静的地方用一个蛹壳将自己包裹,这蛹壳在外形上通常像是石块或是枯木,让人难以分辩。虽然理论上魅可以凝聚成自己想要的任何样子,但凝结成凭空想像出的事物会使身体内部不能合理,极易失败,凝聚成动物又不能融入人群,所以魅通常会选择其他种族的样子来凝聚。

    凝聚后的魅外形与其他种族相仿,但对法术与灵力的感悟极强,身体内部却往往有着缺陷,与常人异。魅可直接凝聚成成年人,但即使凝聚成幼婴,也有先天智慧。也有的魅凝聚失败,变得形体古怪。

    魅是自由与禁锢的矛盾体,为了融入人群他们愿意感受**的苦痛,但在人群中他们始终又是孤独的异类。

    鲛:

    鲛族又称蛟族,人身蛟尾,流线修长。多生活在海中,少数与海相通的大河、大湖包括地下湖中也有少量鲛人。鲛人想上岸必须先用法术化生双腿,或只有借助车来代步。没有改变体质的鲛人很难在水外生存过一天。

    鲛人使用类吟唱的语言,在海中用和歌般声调传达信息。人类在海上听到奇怪歌声,就知道是遇上鲛人了。他们用搭脚手架培植快生长珊瑚的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或用水草编成屋巢,在海中悬漂,一个部族最多会有数百个这样的草巢相系。鲛人随着海洋鱼群和温暖海流的走向变化常常迁移,所以有的鲛族会用海中轻木与气泡建起巨大的海底浮城,随海流漂移。

    鲛人善于用海中原料纺织一种极薄的丝绸,叫做鲛绡,轻而韧,表面极光滑,用于海中建筑及服装。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丝织品。传说海上偶然出现的“海市蜃楼”,就是鲛人们出售交换这种鲛绡的集市。另一传说鲛人在悲伤哭泣的时候,滚落的眼泪是美丽的珍珠,事实上那是鲛人哭泣时所流出的眼泪的结晶。

    以上只是九州设定中最简要的叙述。

    而在未来,我们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这个世界能被许多许多的作品与极富想像力的设定不断地完善与充实。最终,变成一个宏大的奇景,而它的每一个细节,又是那么真实可触。

    我曾想像:当星辰从大海的中央沉下去,去向苍茫的另一面。巨大的光轮推开海水,千里的海域被映得明黄。星辰们继续向下沉去,所到之处海水沸腾。鲛族们游戈而来,立在深海崖边,看着这群星映海的奇景。夸父族立于破浪的冰山之上,向夕阳直追而去,头顶的天空中,有透明的羽翼折射着霞光,墨无光辉的大海燃烧了起来,所有的生灵瞬间有了色彩,开始尽情狂欢。

    九州世界,我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它能是承载所有狂想的舞台。

    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小儿子,青阳部的世子。他的正式名字是吕归尘,但是蛮族的小名是阿苏勒,所以在称呼全名时候,应该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只有亲近的人会喊他的小名阿苏勒。他是吕嵩的朔北部阏氏勒摩所生,从小身体不好。

    吕嵩(郭勒尔·帕苏尔):青阳大君,他是历史上著名的草原英雄钦达翰王的儿子,母亲是东6人,有一半的东6血统。

    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吕复(铁由·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和次子,都是由吕嵩的青阳部大阏氏阿依瀚所生。兄弟之间互相亲爱,以比莫干为,是一拨争夺大君继承权的势力。支持他们的有九王厄鲁大汗王以及青阳的贵族将领们。

    吕鹰扬(旭达罕·帕苏尔)、吕贺(贵木·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的三子和四子,都是由吕嵩的朔北部大阏氏所生。兄弟之间互相亲爱,以旭达罕为,是另一拨争夺大君继承权的势力。支持他们的有吕嵩。郭勒尔的三位哥哥,台戈尔大汗王、苏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

    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被族人尊称为“大合萨”,青阳的星相宗师。

    颜静龙(阿摩敕·以马台):厉长川的学生,大合萨的继承者。

    拓拔山月(雷依翰·格尔洪):下唐国三军统率,出使北6的使节。他是出仕于东6诸侯的蛮族人,幼年时代一度居住在银羊寨附近的草原。

    巴夯:青阳部铁氏的两个兄弟之一,是弟弟,北都有名的将军,他的哥哥巴赫同样是名将。他的全名是铁益·巴夯·积拉多,而他的哥哥则是铁晋·巴赫·积拉多。他的两个儿子巴鲁和巴扎是世子吕归尘的伴当。

    缥缈录阅读关键词

    九州:世界的总称,由东6、西6、北6三块大6划分而成的九个州。九州之外传说还有更浩大的国土,但是人力所及的,仅是九州的区域。

    蛮族:居住在北6瀚州草原的游牧民族,由七个大部落组成,分别是青阳、朔北、澜马、阳河、纱池、九煵和真颜。他们以彤云大山为神山、朔方原为家乡,在浩瀚的草原上逐水草而迁移。

    华族:居住在东6的人类文明,他们多半隶属古老的胤王朝,从事农耕和制造,手工业的精密和社会结构的展远远过了北6。

    库里格大会:草原的大议会。五百多年前伟大的英雄逊王统一了小部落后成立的,库里格大会是一个联邦一样的制度,某个部落的领被推选为盟主,盟主被称为“大君”,而其余的部落领则称“主君”。

    青阳:草原部落中的盟主,吕氏帕苏尔家是青阳的领,最近一任的大君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的父亲吕嵩·郭勒尔·帕苏尔。

    天驱:神秘的武士组织,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目前关于它的资料是它曾一度遭到过东6诸侯的残酷镇压,迄今为止在东6它依然是个被通缉的组织,它的成员也在那次镇压中几乎损失殆尽。

    下唐国:位于宛州的东6诸侯国,是公爵百里氏的封地。因为曾经有过一次分裂,东6有下唐国、上唐国两个唐国。

    斥候:古代军队的探子,谍报人员。

    阏氏:指蛮族部落君主的妻子,正妻是大阏氏,其他的则是侧阏氏。这个名字源于匈奴的称呼,在《史记·匈奴列传》中经常会看见。

[楔子]

    深夜,窗外的雷电撕裂了天空,银色和紫色的电蛇在乌云中偶现鳞牙,雨下个不停。

    少年托着脸蛋坐在窗前看雨,知道不到清晨是无法回家的了。

    古镜宫里的***不能说微弱,可是却照不尽浩如烟海的书籍。不知道有多少深色的巨大书架,排列着大燮朝穷一百二十年人力收集到的所有书籍。在这里可以找到辰月宫无上秘术的只鳞片爪,也可以找到天池山上夸父族的重要文献,甚至远古人类诞生前的神创传说,在这里也能找到无数的版本。

    身穿背后用银线绣有漫天星辰的黑袍,老人正借助机关登上一面书墙的高处,仔细寻觅着他所需要的古籍。通常这些星相家所研究的古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也只有他们能够借助这些古籍中偶尔出现的真实去推证太古至今的星空变化。

    “唉,那本九州缥缈录应该在这里的。”星相师低声叹气。

    “老师,”少年靠在书墙下,“最初,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最初?最初没有大地,没有天空,也没有星辰和诸神,宇宙是一片无边的混沌。”

    “我不是说创世起源,”少年说,“我是说我们这片大地上的变化。”

    “喔,沧海桑田,变化莫测,过去的种族已经被掩埋在山川和河流下,或者他们已经远航到瀛海外的其他土地,古代有大6从海底升起,巍峨的山脉沉入水中,”星相师洒脱地笑笑,“历史埋没过比我们更辉煌的文化。”

    “唉,”忍受老师这种信口开河的习惯已久,少年只好自己叹息了一声,准备离开了。

    “呵呵,还是想问乱世同盟的开创史吧?”星相师从书墙上缓缓降了下来,“好吧,找不到九州缥缈录,我也没有事情可做,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不过对于真实与否,我还不敢保证,只有曾经亲历那场变化的人,才知道历史风云的全貌吧?”

    “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

    思考着,星相师竖起了一根手指。

    缓缓的,他又竖起了一根。

    少年迷惑地看着他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星相师忽然颤抖着竖起了五根手指!

    随着一阵咳嗽,老星相师扶住了身后的书墙。对于一个近百岁的老人,夜风确实太冷了。少年急忙去关了窗子。星相师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老师,你开始用一根手指说天地从唯一开始,然后说生出了二元,可是五又代表什么呢?”少年迷惑地看着老师。

    星相师用手里的典籍敲打了少年的头顶,微笑着:“原来是个傻子。”

    “最初,”星相师斟酌着词句,“也许是从一个人开始的,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是两个,后来我想要咳嗽,所以张开手准备去扶旁边的东西而已……”

    老星相师看着窗外漫天的雨丝垂下,思绪进入了渺渺茫茫的过去:“好吧,让我们从第一个人开始这个故事吧。走进那片风云历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第一章 蛮荒 一

    阿亥苏勒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了一线,眺望着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欢看落日时候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看云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风来的时候流云就会变化,其中有雄狮、猛虎和巨龙,还有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奔驰在天上,后面有苍红色的云涛追赶它们。往往看着看着,他就自己无声地笑起来,直到太阳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来。

    诃伦帖在他身边忙碌着,将一件铁环织成的链甲贴着小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锦的大袖,最后则是御风的狐裘。做完了这些,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忽然触到了孩子的眼神。这是她见过的最清澈的眼睛,映着夕阳的颜色,瑰丽又宁静。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视着那张小脸,犹豫了很久,轻轻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蛋。

    她把白色的豹尾束在了阿苏勒的手腕上,以红色的丝绳束好,打了一个死结,这才扳过他的头面向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条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举起手给他看。千万不能解下来。记住了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垂眼看着地下。

    他没有笑容,诃伦帖看了出来。这个孩子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来。虽然一直把他关在帐篷里,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早该对外面的事情有所察觉。昨夜要上战场的男人们围坐在火堆前弹起马鬃琴,彻夜都有雄浑苍凉的歌回荡在周围,这个孩子怎么可能听不见?

    “姆妈,是因为我么?”孩子忽然说。

    诃伦帖吃了一惊,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为你,世子是个好孩子。”

    “他们说九王的大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阿苏勒依旧低着头,“我知道的,九王是我的叔叔。他们还说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们青阳的人杀的……”

    诃伦帖心里涌起酸楚,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又太脆弱了,心里装不下这些沉重的事,这样又怎么能活得长呢。

    “世子不要胡思乱想了,”诃伦帖为他整了整髻,努力地摆出了一个笑容,“大人们的事情和世子没有关系的,北都城的大君和我们主君都是喜欢世子的,世子是个好孩子。”

    阿苏勒轻轻地摇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没用的人。”

    他又开始呆呆地往帐篷外望去。偌大的营寨如此荒芜,彼此相连的帐篷间不见有什么人走动,放眼看不见一匹马,无人管束的羊啃着帐篷帘子,那面狮子大旗在风里无力地颤着。诃伦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拔出腰里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来。女人们都已经贴身带着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颜部的女人们和男人一样性烈,敌人攻进营寨的时候,挥刀割开自己的喉咙,比活着受辱好。帐篷里被诃伦帖单调的磨刀声充斥着,阿苏勒默默地凝视刀锋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冷了吧?天要黑了。”诃伦帖走了过去,想合上帘子。

    帐篷外传来了马嘶声。诃伦帖有些诧异,这时候营寨里应该没有马剩下了。她看出去,看见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马立在帐篷外,腰里拴着葛袍的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马腹边挤着奶。她放下心来,走了出去。那是给阿苏勒挤奶的母马,这个孩子的身体很差,晚饭前要饮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

    “哲甘,我来吧。”诃伦帖站在老女人的背后,“你和其他人去帐篷里休息。”

    “让我把奶挤完,主君有令说,只要我不死,就让我记得挤奶给他喝。”

    哲甘的声音嘶哑虚弱,听得诃伦帖心里凉。她看着哲甘花白的头在褐色的老脸边颤着,揪着马奶的一双手无力地重复着,像是落水的人揪着最后的稻草。哲甘本来是个手脚极轻快的女人,家里养的母马产的奶最鲜最好,主君才会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奶给世子。

    可是自从开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的尸体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边,哲甘抱着他母狼一样哭嚎,整夜不绝。现在哲甘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也只剩下这匹老母马。

    洁白温热的奶盛满了铜杯,哲甘佝偻着背,把马奶捧到诃伦帖手里。她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诃伦帖,转过去摸着马头,趴在马脖子上,双肩颤动着,像是哭泣,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

    诃伦帖捧着马奶,犹豫着不敢离去。

    哲甘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浑身颤抖得越来越无法控制。她忽然转身猛地扑向了诃伦帖,狠狠地把那只铜杯夺过去抛在地上。

    洁白的马奶洒了一地。

    “哲甘你这是做什么?”诃伦帖惊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马奶喂养青阳的狼崽子,他们青阳的人都是狼啊!他们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儿子,我还用我的马奶喂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疯地叫喊起来,眼睛红肿,满是泪水。

    “宁愿杀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忽然拔出腰背后的刀,不顾一切地在母马身上砍着。吃痛的母马长嘶一声,却不敢踢主人,拖着受伤的马腿闪避在一边。诃伦帖使劲抱住了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竟然大得像牛。

    “放开!放开!”她嘶哑地喊着,“你们不让我杀他,我杀自己的马,我杀它,我杀它,我杀自己的母马!”

    女人们闻声都跑了出来。几个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她挣扎不动,只能疯地大吼,最后声音变成了嗓子里的呜咽。

    诃伦帖看向帐篷那边,帘子边的一道缝隙悄悄地合上了。

    诃伦帖持着一盏灯走进帐篷,外面的人已经散去了。

    孩子贴着帐篷的壁,抱着双腿缩在角落里。以往这时候诃伦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来,让他在床上睡,可是此时她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哲甘的嘶叫声回荡在她耳边,令她恍惚失神。

    她贴着孩子坐下,把灯放在两人之间。

    静了许久,诃伦帖低声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我生在青阳呢?”

    “跟你生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还记得哲甘的小儿子……他给我用草编过一只蜻蜓。”

    诃伦帖想起那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虽然你们不让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渐渐地我都看不见他们的脸了。他们没了。我想巴莫鲁,想看见他吹着竹哨带着他的红马从我帐篷前过,可是……”

    巴莫鲁,诃伦帖害怕听见这个名字。她没有看见巴莫鲁的尸体,回来的只有那匹会跳舞的红马。诃伦帖二十四岁了,她想过要嫁给一个像巴莫鲁那样的牧民。而巴莫鲁总是骑在他的红马上,远远地对诃伦帖吹着他自己编的奇怪调子,而后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诃伦帖为他编了两根拴住靴子的皮带,现在还揣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想过要是我是青阳的大君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儿子还会给我编蜻蜓,巴莫鲁带着他的红马……”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诃伦帖忽然喊了起来,她使劲按住了孩子的双肩,“够了!够了!你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不是青阳的大君,你只是个小孩子,你能做什么?你们青阳的铁骑现在就在战场上杀我们真颜部的人!你救得了谁?”

    她低下头拼命地摇,咬着嘴唇不愿出声音。眼泪划过了脸庞。

    “不要再说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她呜咽着抬起头,看见孩子小小的脸上也是泪水,他那么安静,又那么悲哀。

    两人默默地相对,诃伦帖使劲把阿苏勒抱在怀里。

    “姆妈,他们都去了,你不要离开我。”孩子也紧紧抱着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胜利的是谁,你都没事的。也许你家里人就要来接你了,姆妈会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妈不能保护你了。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将来会是这片草原的主人,盘鞑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头顶,谁都无法伤害你的。”诃伦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她爱这个孩子,虽然以她卑贱的身份,不配对这个尊贵的孩子说爱。但是她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这个小小的阿苏勒。

    “姆妈,不要离开我,”孩子喃喃地说,“我会……保护你啊!”

第一章 蛮荒 二

    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

    火烧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黑夜来临。

    铁线河的水已经被染红,战场上狮子旗和豹云旗混杂在一处,放眼处都是尸体。幸存的战士们狂吼着挥舞战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食腐的秃鹰在天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战斗在傍晚的时候开始,真颜部的战士们趁夜渡过了铁线河,埋伏在挖好的沟中,等待青阳部的骑兵去河边放牧战马。仓促间青阳的战士们只得提起马刀步战,完全被真颜部的猛攻压制了。双方的兵力不断地投入战场,青阳部失去锐气,战线向着北方推动了一里,双方都留下无数的尸体。

    铁线河南侧山坡上,狮子大旗下,蛮族武士立马眺望,东6衣甲的年轻武士与他并肩。

    “我部能胜么?”蛮族武士转头看着年轻人。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先溃散,谁就输了这场战斗。”

    “把最后一队也压上去吧。”

    “不必,现在再冲锋势必要越过铁线河。河水会阻挡我们,如果青阳部阵后还有埋伏,趁机推进过来,趁我们渡河的时候加以狙杀,结果难以想像。”

    “斥候报告昨天青阳九王的骑军距离这里只有两百里,如果他真的赶来,怎么对付?”

    “如果九王吕豹隐厄鲁带着虎豹骑来的话,没人能挡得住他。不过我们赌的就是他不敢把援军推进到铁线河的战场上,毕竟隔着两百里,他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战场。

    “东6人,你不怕么?”

    年轻人笑了起来,转头去看蛮族武士:“真颜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蛮族武士就是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狮子王”。只有亲眼看见他的人,才会相信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实寡言,醉酒之后会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经洗得白,骑乘的斑毛马尾鬃烧秃了一些,略显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古朴沉重,有一股肃杀之气。

    “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帮助我们?”龙格真煌抚摸着刀柄。

    “因为喜欢真颜部的好酒。”年轻人答得痛快。

    年轻人不是真颜部的人,龙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决心起事的时候,这个东6的年轻人骑了一匹瘦马流浪到真颜部的营寨,自愿为真颜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阵之术,真颜部才能在弱势的情况下坚守铁线河防线一个月之久,但这也是最后的防线,越过铁线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无险可守,真颜部的族人将沦为青阳骑兵马刀下的猎物。

    两人沉默了片刻。

    “胡说而已。其实,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从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着苍青色的阔铁套,表面上隐隐的有一只展翅的飞鹰。

    “拉弓的扳指?”

    “从我老师那里得来的,持有这个标记的人,我们自称为天驱。我的老师,他的一生都在帮助夜北高原上的蛮族抵抗东6诸侯的威胁,我不过是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能帮助你的族人,让他们过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个天驱都会这样做。”

    “天驱……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么?”

    “有过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师……”

    “也死了,七年前在陈国,被拉杀。”

    “拉杀?”

    “是诸侯行刑的方式,”年轻人比划着,“他们有一种刑具,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机括的力量拉开,人被绷得几乎要裂开,游街示众。快死的时候,刽子手上去砍断他的四肢,先是双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砍头。”

    年轻人低着头,像是在回忆。

    他抬起头来:“那时候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着他死去。他临死的时候大喊,说‘我们还会回来’,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不过看见老师被杀死,你还是愿意接受天驱的扳指?”

    “我不怕被杀死,只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能死得像他一样。”

    龙格真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喝么?”年轻人扯下腰间的白铜酒罐。

    龙格真煌摇了摇头:“我喝不下,我的战士们正在战死。”

    “战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要喝酒,想起他们跟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年轻人摩挲着那个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蛮族浓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小刀在刮着。

    马蹄声传来。

    年轻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铁线河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而后跃入了铁线河。马蹄上水花飞溅,骑士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向真颜部的本阵。

    年轻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酒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龙格真煌带马前进一步,黑马背上的真颜部斥候勒住了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东6武士曾经见过他在叼狼会上的身手,他骑着那匹从小一起长大的黑马在小伙子们中驰骋纵横,夺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脸红也不红,只是骄傲而安静地笑笑。

    可是此时他只是以手指着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着龙格真煌,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青阳九王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虎豹骑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龙格真煌点了点头。

    年轻的斥候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他的背心并排扎着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黑。

    “虎豹骑!”白铜酒罐落在地上,东6武士颤抖着重复了这个名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赌输了这场战争。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下注的是整个真颜部的战士和后方营寨的妇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终于派来了横扫整个草原的虎豹骑,他低估了“青阳之弓”吕豹隐,那是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险兵出战,一击之内夺旗斩将,奠定胜局。

    一天之内青阳九王的大队奔驰两百里,“青阳之弓”的箭在最后一刻射到了战场上。铁线河完了,再没有防线,剩下的只是青阳铁骑践踏和屠杀的舞台。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龙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背后的千人队。这是他仅剩的兵马,一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队伍,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真颜部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他们手持简陋的木柄长枪,列着散乱的队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一齐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龙格真煌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冲上去挡住虎豹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峡到达东6你就安全了,将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以自己的战枪压在龙格真煌的马头上拦住了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你给我说了很多东6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互相亲爱,还是你死我活。我们蛮族有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我们没有想过去吃掉别人啊?”龙格真煌看着少年,挥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颜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龙格真煌。这个牧民一样的草原主君认真地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奋力地挥手,可是那个令人疲惫绝望的念头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老师的身影在拉杀的刑架上分崩离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蛮族部落终于向陈国的大军低头,他们进贡皮毛骏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换取陈国的庇护。老师的鲜血淋漓背后,贫苦的牧民们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随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给青阳的大君吧。青阳是狮子,我们真颜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

    龙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带动了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6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可惜以前对她总是说不出这些,真是愚蠢。”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龙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圭。”

    “很高兴认识你,谢圭。天驱……对么?天驱的武士。”

    龙格真煌举起了沉重的战刀,而后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慑人心的利器在夜风中啸鸣起来。吼声冲天而起,老人和少年们高举他们的长枪,追随着主君驰向浩瀚的战场。

    这是谢圭最后一次看见龙格真煌,狮子王留给他的是一个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见龙格真煌怒吼,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般,再不回头。天地尽头隐约有烟尘滚滚地卷起,虎豹骑终于来了。

第一章 蛮荒 三

    整个营寨都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策马而立,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他最后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战生涯,第一次看见人死的时候能那么安静,他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一名虎豹骑百夫长将朱红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将头颅放进了匣子中:“这是狮子的头,要带给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丢了。”

    他转向立马在身边的贵族武士:“比莫干,还没有找到你弟弟么?”

    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比莫干摇了摇头:“虎豹骑直冲到营寨里,没有合围,人都被冲散了,没有找到阿苏勒。别是……”

    九王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百夫长低喝:“传令下去,搜索每一个帐篷。就算是尸体,也要把世子从里面找出来!”

    充耳都是哭嚎声和马蹄声,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遥远,这些帐篷无法作为战利品带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毁,真颜部已经成为历史了。

    九王望着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虎豹骑扯着一个女人的头从燃烧的帐篷里策马而出,她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没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下拖得都是血丝。也许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虎豹骑手起刀落,斩下了人头,猩红的血在地上泼洒出一摊,虎豹骑提着人头策马而去。女人藏在怀里的手软软地跌出来,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传我的令!男子长过马鞭的杀,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长在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这可是七万人啊……”比莫干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敌人。比莫干,你想想这一战虎豹骑死了多少人。战士们跟我们上阵,他们要财宝要牛羊也要女人,打胜了,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可是屠城令……”

    “比莫干,不要心软。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决心。这些人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将来。灭绝真颜部,你还不知道我们做成了怎样的一件大事。”九王**鼻子,像是闻着馥郁的酒香,“这风里的味道,让人想起铁沁王奔驰在这片草原上的年代,蛮族新的辉煌盛世,就要开始了吧。”

    比莫干愣了一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气息和血腥味。

    [历史]

    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个悲哀的年代。

    英雄们还未诞生在钢铁的摇篮中,世界在动荡和战火中挣扎。

    北6瀚州在蛮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阳部以北6大君的身份君临草原。而浩大的东6属于古老高贵的胤王朝,十六个诸侯国以铁桶的形状拱卫着神圣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经过去。无论是东6的大皇帝还是北6的大君,都无力去维系庞大的国家。王权已经旁落,怀着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在乱世中夺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阳部世子吕归尘阿苏勒被送往真颜部,在南方温暖湿润的草原上休养。

    区区三年之后,真颜部举旗退出青阳部掌握的草原议会库里格大会,开始了反叛大君统治的战争。于是滚滚铁流从北方而来,青阳的虎豹骑血洗了南方的腾诃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的大军冲破了真颜部最后的阵营,真颜部的主君——“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在乱军中砍下了自己的头。真颜部被灭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远地消失了,青阳的主人——吕氏帕苏尔家族——再次用血捍卫了大君的尊严。

    而就在同一个月,在东6中州,赤潮般的骑军开进了胤朝帝都天启城的城门。东6的雄狮,来自“南蛮”离国的诸侯赢无翳骑马直趋太清宫,在阶下昂不跪。七百年来第一次,皇帝在刀剑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旧时代被摧枯拉朽地毁去了,而新的时代则建立在战士的尸骨和妇孺的血泪上。

    四十五年之后,大燮的官史《燮河汉书》回头去描述这段乱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争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一

    “阿摩敕,看见了什么?”

    “太阳从天心经过,进入了蝎宫,天球的旋转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轨迹没有变化,但是入夜的时候,我们应该会看见北辰从山顶上升起。五百年来这样的天相只出现过三次,北辰是战争的星啊,老师,盘鞑天神会保佑我们免受北辰之神的惩罚么?”

    “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难道真的要我去问盘鞑天神?”

    “可是……老师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啊!”

    “老师已经当了三十六年的合萨,还从没听见过盘鞑天神跟我说过一句话,也许盘鞑天神已经忘记了蛮族,也许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萨说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只睁开三次眼睛,虽然我觉得我身子还算结实,不过估计是顶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师你从星相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多星星,乱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萨都想看穿星空的变化,不过没一个成功的。”老人斜倚在马背上,抄起腰间的白铜酒罐喝了一口,睁着惺忪的醉眼,“现在他们都死了,否则我还当不上大合萨呢!”

    七月的正午,阳光有一丝毒辣。

    老师和学生都是一身白麻长衣,跨着两匹骏马,并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年轻的学生聚精会神地仰望天空,他的双目被式样古怪的两枚墨镜透镜遮住了,正是这样,他才可以在炽烈的阳光下观察太阳在天穹中运行的轨道。

    学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6贵族一样,他也有一个雅致的东6名字,叫做颜静龙,取“沉静之龙”的寓意,全名是颜静龙·阿摩敕。不过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镜龙”,因为他效仿河络的技术,磨制了这对可以在白昼观看太阳的墨晶薄镜。

    阿摩敕摘下那对墨晶镜片,转头去看委顿在马鞍上的老师。老头子一边灌着烈酒一边打着哈欠,秃顶的脑袋也被酒熏得通红。阿摩敕无数次地想老师成为青阳的大合萨完全是个错误,如果他真的是盘鞑天神拣选的使者,那么盘鞑天神喝得可并不比老师少。

    他的老师,大合萨厉长川,是整个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萨”是高贵的尊称,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蛮族巫师们的领,独一无二的大天师。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师,只有他才能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里的大事,从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观看星辰而定,从牧民到贵族,都对他的话奉若神谕。

    阿摩敕跟随他学习星相之前,也把合萨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着合萨主持一年一度烧羔节的大祭祀,合萨就露出了马脚。祭祀在遥远的高坡上举行,周围环绕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们一起在远处遥望。高坡上合萨唱着远古的拜歌,浑身披着银饰,头顶巨大的犀角,手持战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唤来了天神对人间的垂顾,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萨身边的阿摩敕知道,那时候合萨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嘴里还叼着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挠着腋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来。那段神圣的拜歌本来有四节,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节半,因为他说已经忘掉了那一节半是怎么唱的。可怜虔诚的青阳人从此就不会再听到完整的拜歌了,因为这神圣的歌谣没有纸本,是口口相传的。

    老头子养了一只草原上常见的旅鼠,每当有贵族人家来问他嫁娶和丧葬的吉凶时,他就跑回帐篷里,把那只旅鼠从竹笼子里抓出来,喂它莜麦和黑粟。若是旅鼠选了莜麦,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像个真正的合萨,这时他会坐在空旷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时一看就是一昼夜。可是有时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边想知道他到底在观察哪颗星辰的时候,却又现合萨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

    许多年之后阿摩敕被称为五百年来蛮族最伟大的合萨,以星相术独步草原,乃至东6的星相名师都为之拜伏。可是阿摩敕总是平静地说,我的老师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实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个残酷的真相说出来。

    “热死了,热死了!”合萨低声嘟哝着。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热的,他满脸通红,敞开瘦骨嶙峋的胸口,抖着衣襟不停地忽扇。扇着扇着,老头子一摊稀泥一样从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吓了一跳,策马绕着老头子魁梧的白马兜了一圈,才现老头子是坐在马肚子下面的阴影中躲太阳。

    “合萨,合萨,”阿摩敕赶紧叫他,“大君还在那边看着呢!”

    老头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是休想把他叫起来了,于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风里偶尔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兽摩云飞腾的图案。

    剑齿豹,是青阳的图腾。相传这种神兽的两牙如同利剑,它在荒芜的草原上经行,遇见了战败垂死的吕氏祖先吕青阳,它折下双牙作为武器赠送给始祖,然后死去。吕青阳凭借两柄豹牙之剑建立了伟大的青阳部落,而剑齿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盘鞑天神,他在最危难的时候来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伟的蛮族武士按着剑柄一马当先,静静眺望着南方的地平线,他的双目细长凌厉,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块刺眼的白斑。

    青阳大君,吕氏帕苏尔家的主人吕嵩,他年轻时有个绰号叫做“白眼鹰”,就是因为这块白翳,总令人感觉他的目光格外冷厉。

    大君已经五十岁,但仍矫健如昔,坐在战马上腰背笔直。马鞍上斜挂的重剑是他年轻时候的武器。他是当之无愧的武士,曾经以这柄重剑亲手斩下无数敌人的头颅。

    他的马后,数百骑列着队,每一个都是衣饰华贵骏马如龙,北都城里有身份的贵族都在这里了。前日斥候送来飞报,出征的九王吕豹隐将在今日凯旋,大君带着贵族们一直迎候到城门外。

    “父亲,要过午了,九王还没有回来,先回帐用些食物吧。”二王子铁由策马贴近父亲,“铁线河距离这里九百多里,九王带着虎豹骑三万大军兼程赶路,今天未必就能回来。不如儿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马上回报给父亲。几位大汗王身体不好,让他们在太阳里晒着……”

    大君默默转过头来扫视身后的人,年老的几位王爷已经顶不住日晒,要么委顿在马鞍上,要么已经下马躲在毡伞下,奴隶们从城中的地窖里运来了冰块,用纱布敷了给贵族们擦脸。一群人像是被日光晒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没有精神。

    大君摇了摇头:“九王是我们青阳的神弓,箭无虚。我见过他带兵十几年,从没有在时机上耽误过一次。”

    铁由诺诺地退了下来,不敢再说什么。

    “鬼天气,狗都晒脱皮。九王敢让父亲这么等,胆子未免太大了。”铁由低声嘟哝起来。

    迎候九王凯旋的盛典,贵族们都穿得极其庄重,全身的汗闷在衣甲里透不出去。铁由一身重铠,披着织锦的大氅,现在龇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马后一个伴当凑了上来:“大君和大汗王们都候在那里,二王子可别抱怨,给人听见了……”

    伴当递了个眼神,铁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紧跟在父亲身侧的年轻武士昂然端坐在战马上,与父亲并肩眺望远方。他一身重锦的战袍,嵌银的明光重铠,虽然威风,可是这么热的天气绝不好过。可是那个武士挺拔得像一杆长枪,目光凝在远处,一动不动。

    那是大君的三子旭达罕。

    “硬撑!”铁由冷笑,“还不是要讨好父亲。再怎么讨好也是个朔北血的贱种,大哥可是已经跟着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战功!还想跟大哥争位,妄想!”

    一旁传来了冷冷的哼声:“废物就不要多话,小心皮被晒脱!”

    “你骂谁?”铁由低吼。

    “谁抱怨就骂谁。”黑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过来,带着挑衅的神情。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剽悍得像只小豹子,虽然领巾都被汗浸透了,却一声也不吭,只是拉开半边衣襟裸了右臂散热。那只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着,异常的健硕,手指勾着马鞍皮鞘里的一柄重刀,随着他一拉一合,刀锋反射的刺眼阳光直射到铁由脸上。

    “小崽子!你想怎么样?”铁由直指着少年。

    伴当急忙把铁由的手按下,压低了声音:“二王子,不是怒的时候,四王子这是故意跟你惹事,别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马上的少年是四王子贵木。大王子比莫干和二王子铁由是一个母亲生的,旭达罕和贵木却是第二位大阏氏生的,四个兄弟之间根本没有和睦可言。比莫干和旭达罕都跟着父亲办事,主掌政务,可是出出入入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拨贵族支持。

    阿摩敕看着王子们之间的一幕,摇了摇头,心里有点隐忧。

    北都城里的贵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则势孤力单,北都城虽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身的地方。只有这个大合萨,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的身份或许比大汗王们都尊贵,绝不少人拉拢。大王子比莫干带了好马请他去郊猎,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猎后烤上鹿肉痛饮美酒,看女人们在帐前旋舞,比莫干就小心地提出请大合萨去他帐篷里参议政事。大合萨的胡子边挂着酒水,沉默地凝望身材妖娆的女人们,手持一条鹿腿,很久才回过神来:“我就想还能跟大王子出猎、吃鹿肉,喝大王子带来的好酒。下次大王子换几个更漂亮的女人来跳舞吧!”

    那一刻阿摩敕就坐在一边,看见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半天才恢复过来,呵呵地赔笑了几声。

    三王子旭达罕内敛得多,很少亲自来合萨的帐篷里拜访。不过隔上几个月,旭达罕总是会派人送上东6流入的礼物,有时候是观天的墨玉海镜,有时候则是一卷星相经卷,大合萨帐篷里现在还留着一面刻有混天星图的银盘,是旭达罕高价从东6客商手中买下的,据说是数百年前胤朝钦天监的古物。合萨分明很喜欢旭达罕送来的礼物,每次都如数收下。不过连续三年,他竟然没有去三王子的帐篷回拜过一次。

    阿摩敕年纪小,也明白这里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师说三王子这是对老师您有所期待啊。大合萨那时正坐在一堆旭达罕送来的精致玩意儿里,拿着片羔羊皮子擦擦这个,摸摸那个,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说:“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给我的,我可没有答应过什么。”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总有一个王子会成为新的大君,难道大合萨就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想过么?

    阿摩敕挂上自己的墨晶镜片,再次举头去观察太阳的阳轨。确实像老头子说的,阳轨有些奇怪,单用主星和缓缓从地平线升起的北辰,总是难以解释其中的变化。和真颜部的战争已经结束,太阳的轨迹却远没有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来越混乱了。

    “来了!来了!是九王的大军!九王回来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来,人群沸腾了。

    阿摩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里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边,这时候却隐隐有了一线苍黄。片刻,就变成了腾起的烟尘,人们能够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像是怒潮在逼近。庞大的骑军终于在烟尘中显身,战士们一色的黑甲黑马,高擎着上千柄纯白的豹云大旗,旗帜遮天蔽日,一时间南面的草原上尽是白色。

    “虎豹骑啊!”也不知是谁低叹了一声。

    青阳部的骄傲“虎豹骑”。自从“铁浮屠”覆灭,这支骑兵就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兵,迎面感受它的来势,只觉得连风都割面了。

    阿摩敕转头要把缩在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萨唤起来,却忽然现老头子已经悄没声地端坐在马背上了,望向远方的双眼里没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来。

    “终于回来了……”他低低地嘟哝了一声。

    列队的扈从武士中走出一骑,贴近大君身边:“大君,虎豹骑来得太快,巴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铁益·巴夯,青阳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当。他胸前以皮绳悬着一对生铁打造的兽牙,是令人敬畏的“铁牙武士”,整个青阳部,也只有十二位“铁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紧跟在大君马后,手“咯啦”一声轻微地暴响,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聪明,只是直觉上有些不安。

    骑军顷刻已经冲到眼前。领先的青马一声长嘶,马背上的人高举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号。久经训练的战马在黄尘中刹住铁蹄,整个大队在奔驰中急停,却丝毫不乱。马队踏起的烟尘顺风扫了过来,大君和贵族们都扯起大氅挡在自己的面前。巴夯却不敢挡,烟尘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紧,半截雪亮的战刀脱出皮鞘外。

    他策马近前一步想挡在大君马前,却感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巴夯自负膂力,可那人缓缓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开了手,神色自若:“是我们青阳的神弓回来了。”

    烟尘落定,虎豹骑已经全部下马,扯着缰绳半跪在旗下。青马上的武士偏腿下马,赤红的重锦战袍在风里急振。他在马背上疾驰了不知多久,领巾也已经湿透,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他缓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马前。大君不动声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个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长脖子,去看那个武士,压不住心头的激动。那就是号称“青阳之弓”的九王,青阳部战功最高的亲王,年轻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随合萨学习星相之前,阿摩敕也像其他贵族少年一样,梦想挥舞刀剑驰骋草原。

    “哥哥,”九王双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满头的辫扫在土里,“弟弟回来了!”

    跟在大君背后的贵族和武士们也急匆匆地下马,一齐跪了下去。九王对大君行跪拜的大礼,他们不敢端坐在马背上。

    “厄鲁,得胜归来,你果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就像我们小时候说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大君缓缓地笑了起来:“我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举起手,大声喊了起来:“九王回来了!九王凯旋回来了!”

    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跟着吕嵩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场面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着挥手,城门洞开,锦衣的女人们捧着器皿和绸缎结队而来,一一呈放在周围。五光十色的东6织锦和精美瓷器金器并列,草地上流淌着奢靡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贪婪的东6商人手中换取,这是一笔令贵族们也眼红的财富。

    阿摩敕听见人群中低低的赞叹声。

    远处有传来鹿角哨的声音,牧人们吹着哨子从两侧的草原上驰过,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一万头羊群、三千头牦牛缓缓行过。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二十匹极西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龙吟般的吼声不绝于耳。

    “这些,”大君挥了挥手,“都是你的。”

    “谢哥哥的赏赐,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头来,“弟弟愿把财物散给虎豹骑的战士们。”

    “做得好!”大君赞许地点头,“这些财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青阳部能够骑马纵横这片草原,都是靠我们忠诚的武士,又有什么不能赏赐给他们呢?不过给你,哥哥另有一件东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从武士翻身下马,低头捧着赤金的托盘疾步来到大君的马下。

    “是个小东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鲁不猜猜是个什么东西么?”

    “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赐的,一定是好东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着笑,猛地揭开了覆在托盘上的殷红重锦。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周围一片忽地静了。托盘中是一条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莹如雪。大君抓过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传来的铁钳一样的力道令他挣脱不出。大君不说话,只是笑,把皮毛细心地缠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头看着众人,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们青阳部的大汗王了!千年万年流传子孙的大汗王!”

    人群异样地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青阳部的亲王爵位,并不是世袭的。亲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牛羊和人口,却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种亲王可以把地位传给自己的子孙,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的爵位,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在存亡关头挽救过青阳部的人。他们可以像大君一样,手腕上束着白色的豹尾。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更猛烈的欢呼声爆起。以扈从武士们为,而后是虎豹骑的战士们,每个人都振臂高呼着:“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数千人一齐高呼的声音震耳欲聋,剽悍淳朴的蛮族武士们脸上满是狂热,眼里的神色近乎虔诚。阿摩敕也被感染了,跟着他们挥舞胳膊,放声高呼起来。

    “老王爷们好像不高兴啊。”大合萨不阴不阳地嘟哝了一声。

    阿摩敕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去。大君的三位兄长,青阳的老王爷们面面相觑,并马立在沸腾的人群中,神情显得那样的突兀。这条豹尾裘所制的护腕,宣告了九王从此和他们并驾齐驱。如今北都城里,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没有想到……”九王看着大君。

    “还要说什么吗?”大君重重地拍着九王的肩膀,目光热烈,“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你对我说有朝一日要做整个草原都仰视的大汗王。如今你是我青阳的神弓,射杀了真颜部的狮子,你将来还要跟着哥哥去建立铁沁王那样的功业,为什么不能做大汗王?”

    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头:“弟弟愿意跟着哥哥,为青阳征战,至死不悔!”

    “才得胜回来,怎么说死?”大君摆手,“真不吉祥。不要说了。”

    雪白的骏马从阵后奔驰过来,年轻的贵族武士翻身下马,跪在了大君的脚下:“父亲身体安康,盘鞑天神保佑我们伟大的青阳。”

    “比莫干也回来了?”大君拍了拍他的头,“这次跟着你叔父出征,学到的东西不少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独领一支大军?”

    “儿子没什么不敢的!愿为青阳征战,变成叔父一样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来,“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够了!”

    他双手托起了儿子:“你叔父写信回来,很是赞赏你的勇敢,你自己带兵冲了龙格真煌的大阵?”

    比莫干的脸上闪过得意的神色:“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只带一百个骑兵就冲破了朔北部合围的阵势。儿子想起来,就觉得冲几千人的阵势也不过是件小事。叔父问我敢不敢,我就带兵冲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来:“是你叔父要把这个大功劳让给你啊!不过好儿子,第一次出征就有这样的勇气,不愧是我们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

    “哥哥,哥哥!”铁由穿过人群挤了上去。

    比莫干远远地冲他招手,兄弟两人兴奋地凑在了一起。旭达罕和贵木两个儿子却只凑在了大君身边,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里依旧议论纷纷,最心潮澎湃的是年轻的贵族武士们。

    大君和九王握着手低声说话,隐隐地似乎是说起幼年的事情,大君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警觉的巴夯松了一口气,奴隶们把烤馕羊奶和冰块一起呈了上来,他急忙带马过去抓了几块冰塞在盔甲里。出征的将军们也纵马过来取冰,顺带和贵族们讨论南征的惊险和大捷。

    阿摩敕饿了一早晨,抓着馕大嚼起来,忙不迭地拿冰敷脸。大合萨却没有动一点食物。老头子的举动有些怪异,拿着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着,目光只是望向虎豹骑的大阵后面。

    “这次出征,大小决战一共十二场。我部死伤四万七千六百多人,斩杀真颜部叛逆二十五万九千多人,俘获战马五万四千多匹、大车七万三千多辆,牛羊尚未来得及彻底清点,帐篷多半老旧,也不方便携带,都就地焚烧了。真颜部从龙格真煌以下贵族将军六十多人,没有逃走一个,贵油、诃里吉、拉木独全部临阵斩杀。”九王一一报告了战果。

    比莫干瞥着父亲的神色,想从中找出些惊喜来。可大君始终只是淡淡地笑,微微点头。

    “真颜部的族人怎么处置了?”

    “哥哥曾说这一战要彻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还是按照祖宗的惯例,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女人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到北方放牧。”

    大君点了点头:“龙格氏的子孙呢,也都死了么?”

    “旁支的亲属多半都畏罪自尽了,剩下的三五个想反抗,不得不杀。龙格真煌自己没有儿子,弟弟俘虏了他的两个女儿,还不敢擅自处置。”

    “伯鲁哈是有三个女……”大君忽然刹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龙格真煌·伯鲁哈,这才是真颜部主君的全名。在北6贵族中,只有家里的至亲和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以蛮族名字互相称呼,以龙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鲁哈称呼他的人应该已经极少,可是大君却还是熟悉这个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冲破真颜部大寨的时候,被人抢先救走了次女龙格泯,只找到了化妆成平民逃窜的长女龙格沁和幼女龙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后忽然问道:“龙格真煌,是死了么?”

    “是。龙格真煌被弟弟带兵包围,最后断了双腿,已经救不回来,就以佩刀自尽了。”

    “是么?是战败自杀……”大君沉吟着。

    九王一转身,虎豹骑的战士捧上了朱红色的木匣。他弯着腰,将木匣高举过顶献给了大君:“这是龙格真煌的人头。”

    大君捧着木匣却不打开,只摸了摸,沉默了很久。

    马嘶声从虎豹骑的大阵后传来,随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铜号声,震人心魄的牦牛鼓声再次响起,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诧异。铜号和牦牛鼓都是蛮族的礼乐,出征的军队都以牛角号的号声为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场合,才会鼓乐齐鸣。严整的虎豹骑大阵忽然中分开来,留出两丈宽的平直大道,雄骏的白色战马缓步而出,随后是两行端着铜盆泼洒清水的红衣奴隶,而后是久久的寂静,大道极远处有人缓缓地走来。

    老头子忽地振奋起来,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可是每个人都翘眺望着,围得水泄不通。他只能着急地转着圈。

    “我们青阳的少主人回来了,”九王对大君躬腰,“是护送世子的大队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担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车,让世子跟在大军后面。盘鞑天神保佑,世子平安无恙,弟弟没有辜负哥哥的托付。”

    阿摩敕也已经猜到了,这样隆重的礼节,是迎候青阳世子,未来的蛮族大君。整整三年后,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蛮族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明争暗斗,可谁也不能否认,正统的继承者是吕嵩最小的儿子吕归尘,他有一个蛮族小名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世子的身体不好,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温暖的地方疗养,那时候真颜部和青阳部之间还没有战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还算是大君的侄儿。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着胸口低头行礼。静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缓缓地近了,两行白衣的女奴夹着年老的仆妇,她手里搀着一个低头的孩子。仆妇战战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们终于能看清那个孩子。他长得有马脖子那么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衣,连脚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尾。

    鼓乐声停息,女奴和仆妇都跪下磕头,仆妇松开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静静地低头站着,盯着自己的靴尖。

    “世子,这是大君!”仆妇惶恐不安地低声喊,“快拜见大君啊!”

    孩子没有动。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双手:“来,阿苏勒,到父亲这里来。”

    孩子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仆妇大着胆子一扯,世子顺势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个头,动作却有些呆滞。

    “阿苏勒,抬起头来,不认识父亲了么?”

    孩子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出声。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见世子,那么清秀文弱的一个孩子,蛮族的孩子从小骑马弯弓,多半茁壮得像是小马驹,世子却是一个例外。他的脸色略显得苍白,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谁都可以看清大君脸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踌躇,压低了声音:“救出世子的时候,是在乱军中,受了一点惊吓。”

    大君默默地点头。

    “大君,由愚者先看护世子吧。”老头子终于从人缝里面挤了出来。他的风帽被挤掉了,袍子也歪斜着,堂堂的大合萨这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连阿摩敕都不由得为他脸红。可是老头子全然不在意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捞到了一个什么宝贝。

    大君点了点头。

    “大合萨。”九王极其谦恭,按着胸口行礼。

    “出征之前,愚者已经知道九王一定会凯旋归来,九王是盘鞑天神眷顾的武士,北辰为九王从彤云大山上升起。”

    “谢谢合萨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又低头行礼。

    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老头子的背影,老头子扯着他捞到的宝贝钻到了一边的人群里。阿摩敕知道他又在胡说。

    “阿苏勒,阿苏勒,是合萨啊!”老头子捏着孩子的脸儿,“就算忘记大君了,总认识合萨吧?”

    尊贵的世子并没有怒,他抬起头看合萨的时候,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后又黯淡下去。老头子开心地抱住他,阿摩敕好奇地看着世子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看着看着却油然而生出忧郁来。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二

    “龙格真煌的两个女儿,也跟世子一起送来了。”九王招了招手。

    两名虎豹骑战士各提一个女人,大步来到大君的面前,靴尖踢在她们的膝盖后,女人就跪在了尘土中。从身形看去,她们只是将近成年的少女,身上的锦裙鲜亮华贵,披散的长遮住了脸庞,手腕上掩不住捆绑的淤青。

    “长这么大了……”大君默然片刻,低声道。

    穿着红色马步裙的少女猛地甩头,长扬起,明亮的眸子像是锋利的刀子。看见她容貌的人们都愣了一下。

    “是美人呢!”铁由凑在比莫干耳边悄声说。

    比莫干没有回答,微微张着嘴,看得出了神。即使满是灰尘,也掩不住她的美丽,那是张明艳如玉石的脸儿,排贝一样的上牙咬紧嘴唇,在盛怒中别有一种妩媚。风吹着她披散的头,看得人心随着她的梢震颤,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地。

    “真没有想到这么美,”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一路上都是蓬头垢面的,临近北都叔叔才给她们换了衣服,洗掉了泥垢吧。”

    大君看着她,久久地叹息一声。这是龙格真煌的长女龙格沁,她出生的时候,大君还曾抱过她。

    “哥哥,不能释放啊。”九王低声提醒,“否则在库里格大会上,几大部落的主君……”

    “那么,给王爷们帐篷里为奴……不,给王子帐篷里为奴,不得释放,也不得转送。”

    “吕嵩·郭勒尔,想叫我们屈服,不如杀了我们!我们龙格氏的女儿,不会对仇人低头!”俘虏嘶哑着嗓子喊叫,她挣扎起来。

    两个虎豹骑扑上去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过勉强制住她。他们努力要把她的头按下去,可是龙格沁拼命地仰起头,目光从头的缝隙中看出去,死死盯着大君。虎豹骑的战士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掌,她半边面颊尽是血红,可她还是嘶声地喊着。最后战士们捏住了她的两颊,把鞭子柄捅进了她嘴里,她的骂声才变成了喉咙里粗重的喘息。

    大君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就这样了,不要委屈了她们。”

    “哥哥,别让给两个小崽子,抢下来啊。”铁由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手掌。

    比莫干心头热了起来。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急忙近前:“儿子帐篷里正好缺几个人,父亲就把她们送到儿子那里吧,儿子不会亏待她们。”

    大君还在犹豫,九王却接过了话:“比莫干这次跟着弟弟立了大功,哥哥要是不赏他,就把这两个女人送给他吧。比莫干是仁慈的主子,不会对她们不好。”

    比莫干偷偷瞥了九王一眼,掩不住喜悦的神色。九王也对他微微一笑,他们之间不用多说。

    “也好,就这样吧。”大君终于点头。

    比莫干喜不自胜,上前一步,伸臂阻止了紧紧压住龙格沁的虎豹骑,看那些粗悍的大手捏在少女娇嫩的身上,他心里隐隐地有些怒。龙格沁全身脱力,侧躺在草里,随着呼吸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比莫干正了正神情:“从今我就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吃苦。”

    他的话对着两个人说,目光却只在龙格沁的身上。看她马奶一样鲜嫩白净的肌肤,唇色艳丽得像是春天盛开的野罂粟,红裙下身材曲线的起伏像是羊羔柔软的背。他只是不敢看龙格沁的眼睛,有些畏惧她的眼神。

    “大王子……真的……要我么?”

    龙格沁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努力撑起身体,仰起脸来,眸子在阳光下一闪,像是有一抹瑰丽的蓝色。比莫干只觉得唇舌干燥得难以忍受:“当然,我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龙格沁看着他,慢慢地,她脸上神情温柔起来,“谢谢大王子……”

    她声音低了下去,比莫干看见她双唇中夹着些呢喃,却听不真切,不由得弯下腰凑了过去。

    “停下!”九王的喝声从背后传来。

    比莫干大惊,已经迟了。龙格沁猛地挺身向前,贴在他胸口,“嚓”地拔出了挂在那里的小佩刀。

    “吕嵩!”龙格沁的喊声嘶哑而凄厉。

    “保护大君!”九王大吼着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间,却摸了空,他随身的战刀留在了马鞍的侧囊里。

    他侧身要挡在大君面前,可是大君不知怎么,竟自己踏上一步,九王肩头和他一撞,竟然退了一步。龙格沁的红裙像是一团火影,她挥舞着小佩刀,不顾一切地扑向大君,她和大君之间空无一人。巴夯按着刀柄横冲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小刀在炽烈的日光中晃动,自己却赶不上。

    “比莫干!”九王的大吼震耳欲聋。

    比莫干的脑子里空了,拔剑的念头就像是光一闪。他侧身铁剑平挥,寒光一闪而灭,比莫干借着余势踏上一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剑切入了人体,斩开背骨,又直推了进去。滚烫的血涌起在半空中,龙格沁无力地晃了晃,向后栽倒,她的羊羔一样柔软的后背裂开了。比莫干松开剑柄,茫然地抱住了她。

    龙格沁竟然在笑。她带着刻毒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

    她猛地一推比莫干的双肩,尸身沉重地摔在草地上。剑柄顶在地上,剑锋猛地从前胸透出来,血和她的马步裙一样的红,在草地上放肆地泼溅开来。

    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远空的鹰唳。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龙格沁的血还是暖的。

    呜呜的抽泣声响了起来,像是在风里弹着一根单弦。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龙格氏小女儿龙格凝哭着爬向她姐姐的尸体,比莫干站起来,无力地退了几步。龙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着按住龙格沁背上的伤口,按着不让血流出来,像是血不流走,龙格沁就还能活过来。可是她小小的手怎么也按不住,龙格沁的身体在她怀里越来越凉,她绝望地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埋头在龙格沁的胸前。

    寂静中,哭声是那么的刺耳。她一边哭泣一边咿咿呀呀,像是要对姐姐说什么,可是没人听得懂,她是个哑巴。阿摩敕侧过头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不由得要落下泪来。他想起家里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马,那匹小驹子在风雪中围绕着母亲,舔着它的尸体,直到绝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母亲被人拖走,久久也不出一点声音。

    “来人!来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先回过神来,大喝着侧身挡在大君的面前。他额头青筋暴跳着,脸色青得可怕。

    十几名虎豹骑的战士们从阵列中冲了出来,贵族们这才清醒过来,扈从武士们抢出去把大君围在中间,有人慌乱中控制不住马匹,骏马长嘶着冲撞起来,一片混乱。无数人影在面前闪动,阿摩敕被压着退后,他看见那些虎豹骑手里锋锐的长刀,恨不得冲出去做点什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谁都是死罪。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大喊,“回来!回来!”

    那是老头子的声音!阿摩敕认了出来,他努力撑开双臂,想看看合萨在哪里。他忽然愣住了,而整个人群也跟着他一起安静下来,还有虎豹骑的武士们。他们距离那个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远,可是犹豫着不敢推进,世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回来!回来!”合萨压低了声音喊,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奇怪的一幕。

    孩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合萨拼命地对他招手,他的目光掠过的瞬间,阿摩敕觉得身上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转过头去对着虎豹骑战士们的马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两袖像是小鹰的双翅,谁都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他把龙格凝挡在自己的身后。

    风吹着他轻飘飘的袍袖,他轻而急促地喘息着,虎豹骑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骑们更惊惧,谁也不敢冲过去,那是世子。

    “保护世子!擒住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骑们大着胆子前进,为的百夫长举刀威吓,抡开臂膀要把世子搂在怀里,他那一刀已经准备对着龙格凝的头上砍下去。刚才九王递来的眼神极其冷厉,这是竖立军威的时候。世子没有闪避,他看着刀锋,竟然伸手要去搂百夫长持刀的胳膊。百夫长惊恐中全力收回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马刀落在草里,两人都摔倒在地,世子双手撑着地跪在那里,把女孩挡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溅到女孩稚嫩的脸上,竟是鲜红的血点。他用手擦去女孩脸上的血,为她拨了拨她额前的头,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像第一次一样,他又张开了双臂,挡在龙格凝的面前。

    人群里隐隐有些骚乱,大君脸上阴得可怕。

    “闪开!”九王喝退了惊惧的虎豹骑们,他从马鞍上取了战刀,凛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颜部的叛逆谋害你的父亲,是我们青阳部的敌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着刀缓步前进,冷冷地逼视着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样的武士,看见九王的眼神也觉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后。老头子也跟世子一样抖,胡子颤巍巍地,阿摩敕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轻,可是世子又站了起来,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躬着腰,努力地抬起头。他的双臂垂向地面,手里握着——一柄战刀!

    那是虎豹骑落下的马刀,孩子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刀迎着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声低呼,世子持刀对准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那个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势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执。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里。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扫,像是有道无形的刀光横扫而过,眼里那块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过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马。

    “埋了这个孩子。”他瞥了一眼龙格沁的尸体,又看着龙格凝,“那个孩子留在世子的帐篷里照顾世子,就这么处置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

    他没有再看儿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鲁,跟我去地宫祭祖。”

    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君回城。虎豹骑驻扎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白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镜挡住风沙,和大合萨一起围聚在世子的身边。远去的贵族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阿摩敕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大合萨上去一根一根地掰开孩子的手,把马刀扔在了一边,无言地摸摸他的头,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华服贵妇:“阿苏勒,跟合萨回城了,以后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妈。”

    阿摩敕认识英氏夫人,那是青阳名将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这样身份尊贵的夫人当世子的姆妈,似乎是深为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宠的世子却要被送到远离父母的真颜部去。

    孩子抬起头看着和善的英氏夫人,没有说话,却摇了摇头。

    “阿苏勒,你记不得了么?是英氏夫人为你接生的啊,那时候你还只有一只小猫那么长。”大合萨挽住他的手,比划着猫崽的大小。

    孩子还是摇头,侧过头去谁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尴尬起来。老头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无可奈何。

    “姆妈已经死了,”孩子往后退了开去,“她死了……”

    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句话中有着那么浓重的血腥气息。

    “苏玛……苏玛……”孩子转向了那个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颜部女孩,喊着她的小名。他把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脸,像是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她紧紧把姐姐的尸体搂在怀里,想要退,却退不出去。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头子“哎哟”一声,就要冲出去拉开他们。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鲜血从世子的手掌边缘缓缓地滴落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却没有动,分毫都没动,甚至连痛楚的神色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叫龙格凝苏玛的女孩,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渗开。

    “苏玛……是我啊……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孩子的脸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额头,似乎无法忍受那种眩晕的痛苦。他挣扎着要站起,却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倒在了草丛里。

    [历史]

    许多年之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死在他金色的帐篷中。

    临死的昭武公等待着家主和学士们商议他的谥号。他握着大合萨颜静龙的手说:“我曾经立誓要守护青阳和我所爱的人们,可是我错了。我太自大了啊!其实我的能力,只能守护那么区区的几个人而已。可惜他们,都一个一个的离开我了。”

    然后他昏了过去,等到家主们把议定的“昭武”谥号传进金帐,他才又一次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历史上无人能解的话。

    再然后他就死了。

    颜静龙平生第一次觉得手中的手掌松开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萨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想到许多年前炽烈的阳光下的那个孩子。

    “我会保护你的。”其实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这句话而活着。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三

    落日血红,挂在西面的天际,北都城里的帐篷前腾起一柱一柱的炊烟,直飘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跟着英氏夫人帐篷里的女奴们剥了一下午的旱獭,獭皮抹上石灰填了干草挂在风里吹干,塞得一只只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铜盆里面红白相间的旱獭肉一条一条地切好腌好,晚上就有一顿好肉了。

    虽然是夏天,不是旱獭最肥美的秋季,不过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东西,是鹿肉羊肉都没法比的,烤起来有种细腻的脂香,一咬满嘴都是油。大王子的猎骑队在外面围了一个满是旱獭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只旱獭,派伴当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只给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木犁将军是长子窝棚里的大人物,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顾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没事,就帮着女奴们一起剥獭子。他家祖上是个猎手,至今父亲还时常背着弯弓带着套马索出去打猎,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长腿矫健的好黄羊和一尺多长肥肥的大旱獭,父亲就开心地哼着歌带阿摩敕一起剥皮割肉。那是阿摩敕最最开心的时候,闻着火堆里烧着羊粪的气味,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里不是大贵族,大贵族也不会送孩子去学习星相。固然大合萨是令常人不敢仰头直视的尊贵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学习星相的孩子才会有一个继承大合萨的身份,而掌握了盘鞑天神旨意的大合萨也终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萨都是在战乱中被活活烧死的。选错了主子,合萨就是妖巫。父亲送阿摩敕来大合萨帐篷里学习星相,离去的时候使劲摸了摸儿子的头,至今阿摩敕还老是想着父亲那时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胧胧的像是懂了,又说不出来。

    “小合萨剥獭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女奴过来递上一块棉布。

    阿摩敕接过擦了擦手,咧嘴笑笑。他经常来英氏夫人的帐篷,女奴们和他很熟,知道这个年少的贵族孩子没有架子,也都喜欢和他搭话。

    女奴们当然没有胆子叫他眼镜龙,都管他叫小合萨。虽然大合萨始终没有说谁会继承他的地位,不过老头子喜欢把阿摩敕带在身边是众所周知的。不过阿摩敕却知道自己的算学并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时候却跟不上老头子讲授的度,这时候老头子就抱着酒罐子长吁短叹,说他小时候若是也这么笨,早被老合萨打死了。

    “肉怎么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递了回去。

    “大半留着做咸干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说了今晚要留大合萨在帐篷吃了饭再回去。”

    阿摩敕拍着巴掌笑了起来,英氏夫人帐篷里的手抓肉最香,老头子和他都喜欢,老头子喜欢带着他来英氏夫人这里溜达,一多半都是为了来蹭手抓肉吃。夕阳铺洒下来,夏季的草原上流淌着一层沉郁的深红,女奴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声哼着阿摩敕听不太懂的歌儿,有的在给挂獭皮上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则拿着吹筒引燃羊粪蛋。心里有种慵懒富足的喜乐,阿摩敕伸了个懒腰,转顾周围。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东方。日暮时候的彤云大山横亘整个东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开了蛮族和宁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层淡金色的边镶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可是夕阳压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颗铁青色的星从彤云大山下升起,它们的光芒带着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来的铁剑。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计算的那样,真的从彤云大山上升起了。

    “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阿摩敕一一点数星簇中的星辰。

    这是罕见的星相,这个季节北辰通常都沉没在彤云大山之下,这七颗星并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历年的星图上,它们的光辉曾经辉耀整个夜空,缓缓地由东方穿越天际划向西方,每一次这样的运转都可能持续数十年之久。而伴随北辰的,则多半是升起的狼烟。

    北辰,是战争神祇的星。

    “小合萨。”老女奴在一旁小心地问。

    阿摩敕回过神来:“嗯。”

    老女奴瞅了瞅周围,有些诡秘的样子,不过阿摩敕注意到周围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顿,向着这边偏过头来。

    “小合萨知道世子的事情么?”老女奴压低了声音。

    “世子的事情?”

    老女奴有些犹豫,嘴唇嚅动了半天:“都是听别人瞎说,说世子是不祥之人呐。”

    “不祥?”

    “小合萨,我们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这回事么?”

    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里面最复杂的东西,我没学那么深。不过大合萨说,要推算人的命运,需要计算几十颗几百颗星的轨迹,就算这样,往往也都算不准。单凭一颗命星推断人的命运……我想是没有的吧。”

    “可是他们说……”

    老女奴的脸色忽然变了,把布手巾塞回围腰里面,低头端起盛着獭肉的铜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见大合萨双手抄在袖子里,和英氏夫人一起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那座帐篷是给世子的,阿摩敕听说世子不会住在侧阏氏的帐篷里,而是和姆妈住在一起。

    “大合萨先吃些东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忧郁,“世子会醒过来。”

    “嗯。”老头子双臂抱紧,佝偻着点点头。

    他一惯是这个模样,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没什么差别,全不讲什么体面。不过阿摩敕觉得他有点心事,目光低垂着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头子过来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应了一声,转身的瞬间,看见忙活的女奴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他们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觉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些朴实善良的女人。老头子察觉到他的走神,随着他扭头去看,女奴们又一起低下头去忙活,像是什么也没有生。

    阿摩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喷香的獭子肉盛在小铜盆里呈了上来,老远就闻见辛辣的香气。

    阿摩敕搓着手掌,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老头子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饿死的小鬼,看见吃的就这样,将来怎么做合萨?”

    阿摩敕已经没精力管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獭子肉垫在黑粟饭上,红白相间,细细地抹了胡椒和大盐粒子,上面还洒了清香的野菜。一层汪汪的獭子油盖在黑粟饭上,有股腊肉的油香,一点不带膻腥。他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塞,几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头子歪嘴笑着看他,却没有吃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那个白铜的酒罐子灌满了,只是看着铜炉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将军没回帐用饭,只有英氏夫人在旁边缝着羔羊皮筒子陪着。

    阿摩敕吃了几口,舔着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头子。

    “木犁不想让世子住在这里。”英氏夫人就着头上的油擦了擦针,低着头继续缝纫。

    “因为那鬼话?”老头子脸色阴阴地问。

    “嗯。”

    “砰”的一声,老头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么?当年也不就是一个奴隶崽子?千人踩、万人踏,一辈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连马毛都摸不到一根,还上阵打仗?现在自己是贵族了,带兵了,倒有这个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将军的蛮族名字,他当年是大贵族巢氏家的一个放羊奴隶。大君吕嵩娶了巢氏的女儿,从奴隶中提拔了木犁,赐给东6姓氏,为他起名柳亥,如今统领着整个虎翼帐六七千骑兵。阿摩敕知道老头子和木犁很熟,却从没听过他把这些旧事扯出来说。

    英氏夫人低低叹了口气,只是缝纫并不抬头。“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大君要我当世子的姆妈,木犁也不敢真的说什么。不过连他都这么想,再加上下面议论纷纷的,对世子总是不好。”

    “什么世子?也还是个孩子!木犁动这个心思,是不是长子窝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这个。谁也没指望世子真能继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争,也是跟三王子争,木犁还不至于为了大王子就这样。”

    “大王子!三王子!”老头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一声,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挑开,奴隶进来跪下了:“大合萨,夫人,世子醒来了!”

    老头子猛地跳了起来,像是**下面着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恋恋地抓了一块獭子肉含着,追上了两人的步伐。

    世子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灯下窗前坐着一个宽袍的东6大夫,正捏着世子的手腕把脉。看见三个人进来,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萨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声,静静地站在帐篷口,看着那个大夫轻手轻脚地把完了脉,给世子盖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灯,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头子分明是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那个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个大夫的身份,是东6有数的名医,名叫6子俞,本来他只是游历过来采摘草药,却被大君奉上金银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远远地看了一眼,世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帐篷顶。他们进来的时候他侧了一下头,却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帐篷帘子的瞬间,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合萨……”

    老头子激动起来,抢过大夫手里的油灯奔了过去,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世子,把阿摩敕也吓了一跳。

    “合萨……苏玛……”

    “苏玛没事,苏玛没事。”老头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见到她了。”

    孩子点了点头,双眼无力地合起,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阿苏勒!阿苏勒!”老头子呆了一下,有点失控地大喊起来。

    6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着老头子的衣襟就把他给拖了起来。这个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时候,贵族和大君都得在帐篷外候着,一个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过去了!”6子俞压低了声音,“刚才只是心神不宁,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帐篷外,月光透了进去,他又回头去看那个孩子睡梦中清秀的脸,想到那个咿咿呀呀的哑巴女孩,想这个孩子只是为了惦记那个小哑巴才在极度的虚弱中醒来。

    英氏夫人把帐篷帘子放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的声音唤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一转眼,看见几个女奴贴在帐篷的侧面偷听。她们像受惊的鹿群那样散开,远远地逃进黑暗里,阿摩敕就着火光,看见了傍晚那个老女奴回望的老脸,带着某些神秘的表情。

    “6先生,世子怎么样了?”英氏夫人问。

    “没有大事,一路上过于劳累。而且根据九王随军的医生说,世子从乱军中被救出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最近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经常在夜里无故地惊醒。以他的身体,当然经受不住。现在病倒了却能够安顿下来,对他反而是好事。”

    “那么世子的旧病……”

    “心阕的病症,我的老师都没有把握,我也无能为力。古卷中说世上有一门补心之术,可以打开胸腔修补心阕,八年之前我的老师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东6,一直不停地钻研心脏和血脉的知识,临死还念念不忘,说补心之术恐怕无法再现人间。”6子俞叹了一口气,“人力有时而穷,我的资质不如老师,多说也无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礼,也不道别,就这么提着药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遗憾。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帐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样了。”老头子说。

    “合萨要住,我让奴隶们去打扫一间大帐篷。”

    “不要麻烦,给我一坛子好烈酒。”老头子摸了摸肚子,“还有手抓肉饭,我也饿了。”

    夜深人静,英氏夫人也告辞回去睡了,帐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萨。

    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獭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这样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调子,似乎隐隐有点醉了。阿摩敕睡不着,只是靠在帐篷口边想心思,想那个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个哑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从九王手里接过的那个朱漆匣子。想着想着,他在地上排开了算筹,开始计算北辰的轨迹,却越算越乱,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凑不整齐。

    他沮丧地蹬乱了算筹,掀开帐篷帘子想透透气。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低低的人声,隐隐听到似乎说到世子,又似乎听到“谷玄”两个字。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对于星辰的算家,“谷玄”两个字实在是个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过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里起来上最后一次马草,她们提着油灯小步走着,眼神往世子帐篷那边瞟着,油灯的光拉得她们的影子细长而飘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寒气,他刚想放下帐篷帘子,已经快睡过去的老头子忽然“噔”地蹿起来。刚才还东倒西歪的老头子现在凶得像个要吃人的豹子,在帐篷里转了一圈,抄起一根最粗大的马棒踢开帘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却被他带了一个跟头。

    “合萨,别!”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见老头子抄着那根马棒,一副上阵冲杀的架势站在自己的白马旁边,一身麻布长袍扯开了胸襟,***照在他的身上,蒙蒙的一层红光。他摇晃了两下,打了个嗝吐出一口酒气,忽然抄起马鞍上的铁镫,拿着马棒使劲地敲了起来。金属的震鸣在夜色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顶骨都要劈开那样。已经入睡的羊群被惊动了,马嘶声也从后面传来,女奴们更是受了惊吓,战战兢兢地跪拜了,连上前也不敢,惊慌地退去了。

    在帐篷里的人出来之前,老头子抛去了马棒,扭头就回了帐篷。阿摩敕跟着钻了进去,只看见老头子坐在床上,缓缓地擦着火镰,在绿玉嘴的烟锅里点了一锅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地腾起,包围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动,老头子很少这么严肃,他低头看着烟锅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沉默了许久。

    “来!”老头子拍了拍身边的床,让阿摩敕在自己旁边坐下。

    他抽着烟,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学生,蛮族的未来也许跟你有关吧,那么有些事情,老师总要说给你听。”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只是怎么说呢……”

    “从头说起吧……要从我们蛮族的历史说起。”老头子起身往篝火里扔了几块干柴,幽幽的火星腾起来,火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也许你听人拉着马鬃琴唱逊王的故事、钦达翰王的故事,就以为那是我们蛮族的历史了。不过几千年来,蛮族有几个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的英雄呢?真正的历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根草下面。”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四

    这片土地被叫做九州,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传说有个神帝统一过整个世界,给它划分成九个州并起了名字。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神帝是谁。我们北6有三个州,殇州、瀚州和宁州。有人说北6是古代一条巨龙,它活了很多年,终于死了,沉积在海床上,泥沙堆在它的骨头上,变成了北6。殇州是它的头,从头里生出了夸父族,又高又大,凶猛得像是野兽;宁州是它的尾,生出了羽族,又轻又柔软,可以飞上天空;而我们瀚州的草原是龙的胸膛,从心里生出了我们蛮族,最勇敢。

    东6人喊我们蛮族,我们不介意。对我们草原的男子汉,“蛮”是勇气。我们的战士拿着战斧和大钺,骑着套来的野马,东6人看见我们的骑兵就只有逃跑,他们的剑和铠甲是比我们的好,可是打仗赢的总是我们蛮族。

    其实草原是个苦寒的地方,只有野草长得最好,却不能耕种。听说东6宛州种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可我们在南方的草原上烧荒种麦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一季。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一代一代,只有最强壮的战士能活下来。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不过,这样的勇敢,”老头子嘬了一口烟,沉默了很久,“也是没办法。”

    东6的武士虽然不行,可是几百年前出了一个蔷薇皇帝,那是个大皇帝,比我们的大君还大,统一了东6的四个州,建立了一个叫大胤的帝国。帝国对我们蛮族很畏惧,东6的武士们远没有我们的战士勇敢,他们知道只要蛮族骑兵登上东6的土地,东6就是我们的牧场了。

    不过天拓峡隔开了我们,蔷薇皇帝从羽族得到了航海的技术,东6诸侯们造了很多战船,用水军控制了天拓峡,我们蛮族的马再神骏,也没有翅膀,飞不过大海。

    现在你知道草原上有七个大部落……没有七个了,真颜部被灭族了……剩下我们青阳,还有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一共六个。不过蔷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时候,草原上可有几百个部落,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每到春天没有了粮食,羊群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牧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澜马这个部落的本意是说“客兵”,据说那时候澜马部没有吃的,男人们带着弓箭出去猎黄羊,被另外一个叫塔格部的大部落乘虚抄掉了寨子。等到澜马部的男人们回来,年轻的女人们都被塔格部的男人们轮番地**了,倒有一半怀上了身孕。女人们要自尽,男人们却不让,男人们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叫他们“澜马”,用野马的奶喂养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让孩子们变成最勇敢的武士。后来攻破了塔格部,把塔格部的男人统统都杀了。

    这样的北6,又怎么可能造得出大船去跟东6人争土地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后来我们北6终于出了一个英雄,你一定知道他的。

    “逊王!”阿摩敕喊了起来。

    “是逊王。”老头子沉沉地点头。

    逊王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生下来就给主子放牧,在最苦寒的地方,那里放牧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但是逊王活下来了,因为在他就要冻死的时候,神女从雪嵩河上游经过,把自己的乳汁给他喝,盘鞑天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这些都是传说,还有人说神女就是逊王的妻子阿甘达。但是逊王是个隐忍的英雄,他那样的人是注定要称霸草原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子阿甘达送给好色的义父作为抵押,只要求借三千个勇敢的战士。就是凭借这三千人,逊王后来横扫了草原,不服从他的部落都被他打败,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他。最后几百个部落合并成七个大部落,逊王召开了第一个库里格大会。

    库里格大会的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不论大小部落的人,都可以坐着开会,再也没有尊卑的区别。

    逊王说:“从今日起蛮族就是一家,我们共享盘鞑天神赐给的草地,再也不许征战,我们要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起一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就住在这个城里,我们蛮族惟一的城,北都城。

    但是这座城还有一个名字,你也许不知道,叫做“悖都”。我们蛮族人不会用这样的词语,这个词是羽族人起的,意思是“错误的城市”。

    北都城建成的第一天,一个羽族人从宁州赶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古风尘,他的全名加上尊号是“斯达克领主大人古风尘苏德拉炯”。

    “古风尘!”阿摩敕简直要惊叫了。

    从东6到北6,只要是星辰算家,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古风尘对于他们意味着宗师、主宰,甚至是星相学的皇帝。他得出了星相学历史上奠基的两条定律,开创了名为“皇极经天”的学说,把星空和大地对应起来,这也是后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古风尘的算术实在太过复杂,完全把星相学变成了一门算学,无人可以解开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联算,所以后世竟然没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贡献。

    老头子吹出一口烟,眼中透着神往,却也透着恍惚:“是古风尘,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过了五百年了,说到他的名字,还是不能不让人激动。”

    逊王和古风尘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友谊,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我们只知道古风尘不但是羽族的斯达克城邦领主,他还有一个尊号,就是我们青阳的尊格尔台大汗王。

    他孤身从宁州赶到这里,为逊王计算北都的命运。古风尘问逊王想要知道蛮族多少年的命运,逊王说一千年,古风尘说最多只能五百年,再远的未来就过了他所知的极限,于是他们约定计算五百年。

    那是古风尘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在如今金帐宫的地方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配合浑仪,随着星云运转不停地演算。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议的十一式联算。

    可是,古风尘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旋转的天穹上,我们北都城的星野是一片黑,三个月里,没有一颗星辰从那里经过,甚至没有星星逼近这片星野。

    “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古风尘最后说,“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逊王很吃惊。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一颗谷玄。谷玄没有光芒,是一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说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从谷玄流出去。

    太阴就是死星,没有活人能看见它。

    “真是这样,那是我的命运,就由我来承担一切吧。”逊王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一辈子看见的就是我们蛮族人持弓骑马,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流浪,永远都不能歇息。现在大城造起来了,有了不怕风雪的地方,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却是一座诅咒的城市,逊王是不肯接受的。古风尘再怎么规劝,他只是不愿意放弃北都。

    这个谶语应验得比古风尘自己所想的还要快。七个年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

    九煵部的主君把北都攻了下来,他是库里格大会的第二个大君。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部落轮流攻进北都城,却没有几个能够长久。长的不过几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总是又被别人撵了出去。老大君的头就挂在城门口示众。其实古风尘的说法,听起来虽然荒诞,不过各大部落的主君们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北都城后来已经成了我们草原的中心,想称霸的,就不能不进北都城。

    大概是七十年前,我们青阳部的吕氏打进了北都城。那时候我们有虎豹骑和铁浮屠两支草原第一的骑兵,大君对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七十年里虽然还是打仗,却还是安稳下来了。

    不过那个传说可没人敢忘,心里都记着的。一代一代的大合萨都把密语传给学生,终于到我当合萨的时候,生了一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历书,是“荒年”。

    那年从入秋开始,白毛风不停地刮,北面满是大针茅的草场一片一片地被刮倒,连收冬草都没有机会。北都城周围的雪没了腰,彤云山那边的更厚,成群成群的黄羊和斑头羚被冻死在雪里。牧民没有冬草,早早地把瘦羊和羔子都杀了,躲在山坳里的背风处。几大部落的主君都带着贵族来北都扎驻,毕竟草原上只有北都这座不怕风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着只要等到开春,一切就都好了。可是那年的风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最后连门都推不开。雪嵩河和铁线河都结了厚冰,不怕死的人砸冰捕鱼,常常能看见四五尺长的大鱼被冻在冰窠里面。可是除了鱼,獭子狍子都猎不到,雪原上连牦牛都找不着,北都城里吃完了羊肉,开始杀马。我们蛮族活在马背上,不到人要饿死了,谁也不肯杀马。

    城里议论纷纷,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说大君不敬天,盘鞑天神不再保佑草原了。大君什么都不说,却命令我观察星相,看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于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记录星图,推演变化,可是整整一冬就没有几个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一片铅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于是人心越地乱,本来几个大部落的主君都是求着进北都城来避风,可是后来那几个部落的合萨也都整天地烧牛骨祭祀,不时的就有黑烟升起来,又传说有活杀奴隶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带着天镜和海镜在雪地上等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大风把云吹开了,多少露出一片天穹让我看见星星。

    我还记得那是一月四日,烧羔节后的第四天,我终于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本来就是死路一条了。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巴夯正在喂我热水喝。也是运气,那时候正好是侧阏氏接近临盆的时候,大君让巴夯出来找我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夯找到我的时候,我都被雪埋了一半。

    巴夯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腿僵了,巴夯就背着我回金帐,火把也被雪打湿了,巴夯就牵着他的马尾巴。那时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东6的铁鳞甲,磨得雪亮。雪停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心里不安,喝着酒出神。喝到最后我头都要裂开,几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过去。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巴夯背上的铁鳞甲上,有火一样的光闪。

    我呆了一下,周围一片黑,什么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火把?我抬头去看,这才惊呆了,天上还是薄薄的一层云,可是云后面竟然有三颗大流星。那是三颗并排的大流星,亮得云都遮不住,颜色像是着了火。它们并排着从东边的天球上掠过,最后落在彤云大山的背后,像是雷声,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彤云大山像是被点着了,这么深的夜,山顶上却泛着金光,后来有人说百里内都有人看见那金光。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我那么吃惊,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巴夯的背上跳下来,不顾一切地往彤云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动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夯吓傻了。可是我怎么告诉他呢,他是不会懂的,那时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转到彤云大山的顶上,三颗流星都穿过北都的星野啊。我当了三十多年合萨,总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里找到一颗星星,古风尘的谶语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见星星,却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赶到金帐的时候,金帐里面早已聚满了人。彤云山那边的动静把人都惊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萨和巫师,还有大贵族们。那些巫师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摆在帐篷里,烧裂的龟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髅啊,神卜池里捞出来的玄明啊。

    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问了我一句,说:“是不是谷玄?”

    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巫师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一样。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大君和九王,还有那时在北都避风的真颜部龙格真煌。等我看见英氏夫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话,已经把他给害了。

    有人说世子是个生下来没有呼吸的孩子,侧阏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说王妃原本怀的是双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来。那时候巫师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祭祀盘鞑天神。大君镇不住,巴夯操着刀挡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世子的还是龙格真煌。不知道怎么地他就怒了,把真颜部自己的巫师提了起来,拎出帐篷外插进一个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狮子王那时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谁也不敢在他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龙格真煌的话,他说:“我们真颜部的人拜祭伟大的盘鞑天神,他若是说这个孩子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他。可是我没有听见天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牛骨头和龟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么就由我龙格氏的族人将来杀了他,我愿意抚养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个孩子,他说:“那就由我为他起名,我叫他阿苏勒。”

    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阿摩敕也不敢出声,他看看老头子,又想那头怒的狮子,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变成库里格大会的叛贼,如今已经是木匣子里的一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寒。

    “六岁时候,世子去了真颜部。”老头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真的是怪事,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这下子连草原上的狮子也死了,他走过的地方,还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个冷战:“那些女人说,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这回事?”

    老头子摇摇头:“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风尘的皇极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读过《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蛮族星相的圣典,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里,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颗并排的大流星穿过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昼。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预言相同,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草原变成血红的颜色,变成满是死人的地域。”老头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蛮族迎来新的时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剑,跨着狮子头的雄鹰统一草原,盘鞑天神拥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给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铁沁王,山与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算筹“哗”地洒了一地。

    老头子却安安静静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筹捡了起来,又塞回到阿摩敕手里。

    “你会成为新的合萨。”他摸了摸阿摩敕的头,“你知道为什么么?”

    阿摩敕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你很傻啊!”他诡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里面剩下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翻个身在貂皮裘上睡了过去,呼吸声渐渐悠长低沉起来。

    阿摩敕大着胆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师,那盘鞑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还是要惩罚我们?”

    “不要揣测神的心,我的孩子,”老头子的声音仿佛梦呓,“神的胸膛里没有心,那只是一块铁石。”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五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草原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

    阿摩敕一头钻出帐篷,舒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流云在半空悠悠地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一股奶香味飘来,女奴们正在火堆上热着奶粥,铜锅里面是洁白的羊奶,里面混着煮烂的碎肉和莜麦,草原蛮族不避腥膻,阿摩敕闻得浑身暖呼呼的,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奶粥煮好。一侧头看见年轻女奴脸上的两片轻红,略带羞涩地拧着头不看他。

    昨夜老头子故弄玄虚的故事和女奴们遮遮掩掩的神情顿时被他抛到了脑后。阿摩敕开心起来,从女奴手里拿过铜勺子帮她搅着粥,仰头看见一只白头的大鹞正好抓了鱼在不高的地方掠过。这才是他习惯的日子,草原骏马獭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实跟他远远地隔了一层,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星辰算学也不是顶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尝着,忽然听见帐篷帘子掀动的声音。转过头来,披着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帐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初升的太阳。

    周围静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来吧。”孩子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众人头顶,“以后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水,那些忧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并不显露出来。觉察出阿摩敕在观察自己,孩子轻轻地对他笑了笑。他笑起来非常的温和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来那个传闻。

    “阿苏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被惊动了。老头子蹿出来的时候只拿腰带系着裤子,露着胸膛,麻布袍子飘飘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长鬃野马奔驰的不羁之风。他蹲在孩子面前,满脸热切地死盯着他,一言不。

    “大合萨。”孩子轻轻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苏勒又回来了。”老头子扯着孩子的一只手,抓耳挠腮地,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氏夫人则握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儿,不知怎么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嘴唇: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孩子温顺地靠在她身上,那只手还被老头子紧紧抓着不肯放。阿摩敕眨巴着眼睛,忽然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笑得大声,兜转身跑到女奴后面去藏着。老头子觉了,讶异地看着他。

    “外面风大,去帐篷里歇着,姆妈把奶粥熬好了端进去。”英氏夫人牵着世子的手转回帐篷。

    老头子分明是很想跟进去,却又觉得不太方便,只好讪讪地止步,从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么?”

    阿摩敕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合萨你和夫人一人牵着一只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妈一样……”

    老头子愣了一下,跳起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点燃的柴火。阿摩敕笑着绕帐篷飞跑,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女奴们偷偷地比着眼色,终于有一个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年纪大的女人们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

    阿苏勒默默地回头,目光追逐着被大合萨和阿摩敕惊起的鸟儿飞向天空。他握紧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妈,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木犁!”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帐篷边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经年老,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在晨风里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铠上满是暗黑的污迹,颈上悬挂了象征他铁牙武士地位的生铁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锋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的狼大张着嘴,含着一颗铁骷髅。

    阿苏勒微微退了一步。

    夫人急忙闪在他前面隔开了两人:“木犁……你怎么来了?”

    这种装束草原上只有一个人,青阳的名将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锋刀砍下过无数敌人的头颅,他随身那件牛皮筒铠还是当年追随大君出征时候的甲具,多年来从未更换,每一片污迹都是由不知多少敌人的血泼成的。木犁一手拨开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孩子,眼缝里的目光似光刀一样慑人。

    阿苏勒没有闪避,点了点头:“木犁将军。”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满意于世子的表现:“大君传合萨和世子入金帐宫议事,我怕奴隶们丢了话,自己来看看。”

    “是。”夫人还没说话,阿苏勒先低低地答应了。

    一阵高风卷起金帐前的九旄,猎猎作响。远方传来骏马的嘶鸣,夹着隐隐的笛声,北都城周围的牧人正吹着竹笛带领马群出城放牧。

    侍从武士们夹道而立,大合萨拉了阿苏勒的手,踩上了金帐前大红的绒毯。羯鼓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的,却丝毫不乱。站在这座金帐前,即使是拥有几万户奴隶的大贵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东6称蛮族为金帐国,源于大君居住在金帐之中的传统。蛮族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毡搭成的帐篷里。大君所居的金帐比普通帐篷大了数十倍,制作这顶大帐的时候,曾经用去两千块整牛皮,外表涂着黄金,天晴的日子远在数里外就能看见金光。

    “能够见到合萨,真是好运。”一旁传来恭恭敬敬的声音。

    大合萨转过身,三王子旭达罕正按着胸口行礼。旭达罕长得极像父亲,乍一看就是大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他却总是带着笑容,做什么事都绝不着急。人们都说王子们若是出猎看见一头鹿,旭达罕总是最后一个抽出弓来的,可是鹿却总是让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萨也急忙按着胸口行礼。他对于贵族们从来不太理睬,不过收了旭达罕太多的礼物,见他就有些拘谨。

    “阿苏勒,终于回到北都了。”旭达罕转向弟弟。

    “哥哥。”阿苏勒扬起头打了招呼。

    远处比莫干和铁由两个王子也带着伴当候在帐篷前,却因为旭达罕而不愿过来,只对着大合萨遥遥地点头。

    “带世子下去休息。”旭达罕传来一个伴当。

    “几位大汗王和将军们在金帐里议事,父亲令我们几个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萨一来,就请立即进帐。”他侧身为大合萨掀开帘子。

    踏进帐篷的瞬间,大合萨愣了一下,本该正在议事的帐篷里却静得出奇。

    金帐从里面看去远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华,顶上装饰着成匹的金色绸缎,围绕帐篷的是长三十丈的一幅生丝织锦,描绘蛮族最有名的故事《逊王传》。此时向西的毛毡掀开了一扇,阳光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为除腥膻,金质的螭兽炉里飘着袅袅的香烟,阳光在烟雾中变幻莫测。大君端坐在香烟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着一个纱笼,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权的将军们静悄悄地站着,分作了两边。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侧的垫子上,眼睛一排瞅着左边,将军们站在右侧,斜斜看着右边。两群人就这么僵持着,金帐里似乎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倒是跟将军们站在一起的九王,看见大合萨进来,远远地按着胸口行了礼。

    大合萨既没站左边,也没站右边,跑到金帐角落里掀开的毛毡下站着,暖洋洋地晒着太阳,打了一个哈欠。依旧没人说话,他歪了歪脖子,耷拉着脑袋,眼皮渐渐就支不起来了。九王看见他早起困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左边右边,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达罕王子的势力分界,大合萨虽然好酒,却从来没有因为喝醉而站错了。

    “大合萨来晚了,大家如今争的是真颜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处置。我的哥哥们想把他们送到北方去开荒,巢氏的将军们和厄鲁要把他们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萨可有什么看法?”大君的声音从烟雾里透了出来。

    “这件事伟大的盘鞑天神没有开示给我,还是大君和贵族们决定吧。”大合萨的回答干净利索。

    “大合萨倒是一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嘲弄,三王台戈尔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经说了,作乱的叛贼,用作奴隶也不配!不杀已经是宽仁,都送去北方开荒,有什么不可以?”

    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还活着的哥哥中最年长的一人,论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家。他说话,六王七王都跟着点头。

    “那为什么可以呢?”木犁站在右边,冷冷地反问,“大汗王们在北方有牧场,所以要送人去北方开荒,七万人,就为了三王爷的牧场送去开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万,我会在意这七万人?”台戈尔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这些叛贼去开荒,不过是惩罚这些真颜部的贱种!”

    “就算罚做苦工,都罚在三王爷的牧场,也没有先例。”

    说话的将军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铁姓,东6名字是铁晋巴赫,也掌握了一帐的骑兵。巴赫矮小瘦削,肤色真的像是铁的,年纪不算很大,却像个风霜里衰老的牧民,一身铁甲不贴身,走路晃得当当作响。他言辞很不流利,每一句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说出来,弟弟巴夯也不细想,立刻跟着点头。

    “是,哥哥说得对,没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硕,更像个真正的蛮族武士,也喜欢说话,可是从小觉得每一句话都没有哥哥说的那样有道理,于是在金帐里总是不肯多说。

    他点着头就看见对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刀子在他脸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给各家!”六王苏哈大汗王站起来大声说,“我该得的一部,送给哥哥去北方开荒!”

    “几位大汗王没有出征,可是说来说去就是要分奴隶,”木犁还是冷冷的,“祖宗也没有这种规矩。”

    台戈尔瞪着眼睛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了坐垫:“柳亥木犁!你这个奴隶崽子,爬到我们吕氏的头上来撒尿么,这个帐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说话?”

    “我说的都是吕氏祖宗的规矩!”木犁毫不退避,“这些规矩,台戈尔大汗王本就该比我这个奴隶崽子清楚!”

    “好了!”威严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

    大君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喧哗,人们愣了一下,一齐拜了下去。帐篷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来吧。”大君从坐床上起身,缓步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并没有立即说话。沉默中带着令众人恐惧的压力,尊贵的汗王和将军们也屏着气不敢大声呼吸。

    大君伸手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一颗苍白的头颅躺在红锦上,那是真颜部龙格氏龙格真煌的头颅。从南方遥遥地带回来,头颅始终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肤都已经干瘪,乍一看,谁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头和一颗普通的战士人头有什么区别。只是那神情看起来如此的平静,全不像是死在战场上的人。

    “是草原上狮子的头。”大君低声道,“厄鲁带回来给我看。其实我倒宁可不看它,就当作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甥儿……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帐篷里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无常,谁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缝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我当世子那时候,哥哥们势大,没人看得上我,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只懂得跨马舞刀,哪里懂得别的?我母亲是东6人,你们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东6血,哥哥们不信我,挑了我的错处,把我和母亲贬黜出去,去火雷原北边的银子寨。银子寨你们都知道吧,过去是个大草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了……父亲误会我,不肯见我,说是永远不再认我,只给我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

    三个老王爷的神色有些变了,坐着似乎也不安稳。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比谁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并没有提起过,时间流逝,几个哥哥也渐渐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众人面前说起,往事历历在目,他们这才惊觉其实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他娓娓说了下去:“我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我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我,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母亲知道我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两个伴当垂涎我母亲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母亲牵着那匹母马回来给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可是我连动都动不得,全身一时冷一时热,缩在帐篷里,只在饿得要死的时候挣扎过去喝几口马奶。”

    众人心里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这样过了十几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马出去吃草,再也没回来。帐篷破了,我睡在里面,夜里周围都是风声,外面石头被吹得乱跑,好像整个世上就我一个人那样。那时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就要来接我了……”大君微微顿了一下,“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天神,看见的是我姐姐苏达玛尔的脸,我正躺在她怀里,她用自己的奶水喂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来救我。她比我大十二岁,那时候已经嫁给了真颜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贬黜的消息,从真颜部带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跨着马一路来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只剩半条命,嘴烂得连乳酪都吞不下。”

    “后来我就去了真颜部,在那里住了十二年。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却没有挺下来。临死的时候她把我和她儿子的手拉在一起,说你要照顾舅舅,然后她就死了。她的儿子叫伯鲁哈,东6名字你们都知道,是龙格真煌。那一年只有八岁。”

    “伯鲁哈是真颜部的世子,像个大人一样,说是要照顾我。他七岁的时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骑着马来找我,马鞍上带着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头大狼。那时候我已经被贬黜,什么都不是,真颜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伯鲁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给我,说是带了这柄刀,谁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敌人。他的办法也简单,谁若是对我无礼,他就和那人摔跤。他小时候力气就大,把人举起来摔下地,瘦弱一点的爬都爬不起来。于是没有人再敢欺侮我。”

    “再后来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选女婿,送信给四方开叼狼大会,你们都是知道的了。”

    “是。”众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个阏氏的蛮族名字。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阳部有名的大族,靠着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继承了现在的地位。迄今大将中的铁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来的家奴。

    “伯鲁哈说,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么回北都就有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可是阿依翰那时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儿,草原上的好汉子都想娶她回去,凭我的实力,又怎么能在叼狼会上轻松胜出?不过伯鲁哈却说没事,他保证阿依托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会的时候,我才现伯鲁哈也骑着马来了。我当时很是吃惊,除了厄鲁,你们不曾和伯鲁哈当敌手,若说骑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仅次于父亲的英雄。纵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我想若是伯鲁哈也要争,我自然赢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准备让给他。伯鲁哈却不跟我说话,只在人群中冲我眨眼……”

    大君忽然沉默起来,许久,他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

    “叼狼开始后,伯鲁哈装作抢到了狼,把年轻的男人们都引到山坳里,然后一个一个都捉下战马来。他还是老办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过他的,就可以出山继续去叼狼。摔不过的,就只好留下。结果谁也摔不过他,跟我竞争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轻松就夺下了狼,娶了阿依托。那天直到晚上伯鲁哈才带着那些人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坐在火堆边喝酒,喝着喝着他身上的伤口裂开,就昏了过去……其实他也不是铁人。”

    “我离开真颜部的时候,从东6的商人那里买来一块净玉,请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珑送给伯鲁哈。那年我二十四,他二十岁,我说这次我若是回到北都能当上大君,就许他永守铁线河以南的牧场,那粒玉玲珑就是我那时给他的信物。”

    大君不再说了,他转身,目光在将军和王爷们脸上扫过。目光所到的地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一片死寂。龙格真煌叛出库里格大会,王爷和将军们都赞成诛杀,大君沉默了很久,最终也同意了。人人都知道大君曾在真颜部住过,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大君和龙格真煌间曾有这样的情分,而即便这样,龙格真煌还是死在了青阳的铁骑手中。

    大君幼年眼睛里就有一片白翳,哥哥们都叫他白眼鹰,一是说他锋锐,二是说他阴冷记仇,此时几个老王爷心里都不期然地记起了这个绰号来。

    “台戈尔大汗王,还想要什么么?你的妹妹苏达玛尔已经死了,我连她惟一的儿子也杀了,你真的还要什么别的么?”大君忽然间像是老了,“你有很多奴隶了,再多七万人开荒,也不算什么大数字。”

    这一次桀骜的台戈尔大汗王也没有出声,金帐里静悄悄的。

    “龙格真煌叛出库里格大会,是坏了祖宗的规矩。厄鲁杀了他,我很是欣慰。我和龙格真煌之间,再亲亲不过祖宗的规矩。不过叛乱的是龙格真煌,哥哥们却要把七万多人送到北地去,那七万人里,总也不都是存心要反库里格大会的。一个牧民,领造反也只有跟着反,不是他们的本意。我不能报答龙格真煌,就报答给他的族人吧,七万女人和小孩,木犁安排他们在北都附近另辟草场居住,收缴他们的武器。这事我再也不要听到有人提起。”

    “心硬的时候就想想你们帐篷里的亲人,现在大家都知道读东6人的书,东6人的书什么样的都有。”大君低声道,“但是读出了宽仁两个字,才算读懂了。都退下去吧,大合萨,你去带阿苏勒进来见我。”

    贵族们都散去了,只有九王留下了。

    “厄鲁,还有什么事么?”大君用力按了按额角,“这些天你得胜归来,事情真是多,哥哥也有些累了。”

    九王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弟弟……弟弟做错了,应该把龙格真煌给哥哥带回来的!哥哥原谅弟弟的无知,弟弟实在不知道……”

    大君双手扶起了他:“厄鲁,你误会哥哥了。伯鲁哈死了,不错,我是很心痛。可是我心痛又有什么用?就算你把他擒回北都来,我又能不杀他么?我是库里格大会的君主,我不杀他,五部会逼我杀他。伯鲁哈不能不死,你为我杀他,让我手上不沾他的血,我心里也好过一些。”

    大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的人心变得快,去年,我杀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今年,我杀了伯鲁哈。厄鲁,草原那么大,真正支持我这个大君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我青阳的弓箭,要助我杀掉青阳的敌人。哥哥对你,很是期望。虎豹骑你不必交还,从今天起,虎豹骑就是你帐下的战士。”

    九王愣了一下,急忙又要跪下。

    大君扶住他:“这又是怎么了?”

    “虎豹骑是我们青阳第一的强兵,是拱卫北都的根本,哥哥怎么能把虎豹骑调到亲王的帐下?弟弟不敢接收。”

    “怕有人说闲话?怕人说厄鲁新封了大汗王,就霸占兵权?也许还有人说厄鲁大汗王掌握强兵,就要造反?”大君拍了拍九王的手背,用力握住他的手,“厄鲁,草原上的英雄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们是靠宝剑和战功来建立名声的。我给你虎豹骑,因为我看这支强兵被你指挥自如,能驾驭虎豹骑的将军,我们青阳可不多。哥哥要你带领这支骑兵保护北都。无论别人怎么说,哥哥是相信你的!”

    九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大君的手,跪下来用力叩头:“弟弟如果这样还辜负了哥哥,也不必再活着做人了!”

    “起来起来。”大君挽起他,“厄鲁,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弟弟。可是这些年你帮我打胜的仗,远比我的几个亲哥哥多。我们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对了,你在龙格真煌身上,没有找到我送他的那枚玉么?”

    “没有,弟弟搜过的。”

    “哦……那么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只说一定要把他的人头带回北都,让大君好好看看。”

    “是么?伯鲁哈,你临死还想要见我一面么?”大君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六

    九王踏出帐篷,正好看见大合萨挽着阿苏勒的手进帐。九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孩子却没有抬头看他。悄无声息地两人擦肩而过,孩子进了金帐,九王转过头,迎面对上了迎过来的比莫干。

    “世子看起来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干耳边低声道。

    比莫干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亲先说一下,告个罪?反正乱军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错,父亲也不会太怪罪。若是阿苏勒自己说给父亲听,只怕父亲还有些怪我们。”

    九王摇了摇头:“他不会说的……”

    “叔叔怎么知道?”

    “我只是这么感觉。”

    比莫干低低笑了起来:“我们五个兄弟,从小就是阿苏勒最沉默,我们几个哥哥谁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么,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点点头:“你没看见那天他的眼神么?你这个弟弟,现在心里想的也许是要杀了我吧?对于想杀了你的敌人,你不了解他,自己岂不是死定了?”

    “阿苏勒?”比莫干失笑,“叔叔过虑了。他从小体弱,刀都提不起来,而且他性子也软弱,连只小鸡都没有杀过。要说别人想杀了叔叔,我都认,但他是不会有这个胆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么瞎说着玩。对了,比莫干,你觉得大君很宠爱世子么?”

    比莫干摇了摇头:“这可看不出。不过阿苏勒身体不好,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对他喜欢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会不会大君心里想的还是把位子传给世子呢?”

    比莫干呆了一下:“不会吧,父亲怎么会把位子传给一个上阵骑马都不行的儿子呢?”

    “我也觉得不会,”九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为什么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颜部去休养呢?真颜部,那是大君从小长大的地方;腾诃阿草原,是养育大君的土地啊!”

    阿苏勒跪在下面磕了个头,起身低头站着。大君斜倚在坐床上,点了点头。

    似乎是分别太久不知道从何说起,父子两个都沉默着。大合萨觉出了金帐里有些难堪的沉默,挠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也没有办法。

    “阿苏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这么些年,你长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谢谢阿爸,阿苏勒也时常惦记着阿爸和阿妈。”

    “你长大了,再住在金帐里就不该了,阿爸让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妈,她当年亲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妈,是最爱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将军的帐篷里,有什么缺的就告诉阿爸。”

    “谢谢阿爸,姆妈对我很好,什么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劳累,又被吓倒了,现在可好些了么?”

    “都好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大合萨看着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招儿子在自己身边坐,却终于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妈吧。”大君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倦意。

    阿苏勒静静地站在那里。

    “阿苏勒,跟你阿爸拜别啊。”大合萨急忙上来牵他的手,“马上去看侧阏氏了。”

    坐床上大君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中那块白翳亮得有些吓人:“阿苏勒,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跟阿爸说,就说吧。”

    大合萨呆了一下,扯着阿苏勒的手,拼命冲他摇头,意思是什么也不必说。他却感觉那只小手挣了挣,阿苏勒摆脱了他的控制。

    “阿爸,为什么要灭掉真颜部呢?”

    世子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大合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生了,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蜂在飞。

    大君却不动怒,声音低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叛出了逊王定下的库里格大会,我们草原人都是盘鞑天神的孩子,逊王受盘鞑天神的指引,为我们建立库里格大会,叫我们不得再争斗。真颜部还袭击其他几个部落的马队,抢走他们的牛羊,杀了他们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们要我讨伐作乱的真颜部,这是阿爸必须做的。”

    阿苏动静了一会儿:“阿爸说的,儿子不太懂。伯鲁哈叔叔对儿子很好,真颜部的姆妈也对儿子很好……”

    “你说下去。”

    “伯鲁哈叔叔叫一个奶奶每天晚上挤马奶给儿子喝,直到他上战场前一天还吩咐了。那个奶奶就挤奶给我喝,可是她的四个儿子都被我们青阳的人杀了。后来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后那匹老母马赶走,可是老母马总是跑回来,她赶啊赶,被我们青阳的骑兵追上来砍了一刀,儿子亲眼看见的。到处都在杀人,也有真颜部的阿叔带着伤退下来,想杀了儿子,诃伦帖姆妈不让,她带着儿子逃。可是最后追上来的还是我们青阳的骑兵,姆妈挡在儿子身上,他们就杀了姆妈。儿子不怪真颜部的那些阿叔,他们也对儿子很好,有个呼赤炎阿叔,他有一头很漂亮的大狗,儿子喜欢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带着儿子去偷了一只狗崽,大狗跟在后面追,他就骑马带着儿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说我可以放心地养狗崽了,他会把大狗带到放马的帐篷里,大狗永远都不会找来……”

    他说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多么的凄婉。偌大的金帐中就回荡着孩子低低的声音,静静地诉说,像是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连水花都看不见。可是大合萨看见他眼角慢慢地有泪水垂下来,划过脸庞,他在竭力抓着衣角,声音开始颤抖。

    “阿爸!”阿苏勒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儿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为什么呢,阿爸?好人也会变成叛贼?他们连肉粥都吃不饱,这样也会是叛贼么?”

    大合萨低低地叹息一声,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是不是好人,与是不是叛贼,是两回事。”大君低声道,“你不懂,其实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们吕氏的子孙,就要坚强,不要看到几个人的血就变成一个懦夫。你是青阳的世子,将来也许是草原的大君,许多人要听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变得很强,你若是软弱,你的族人们就气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苏勒摇头:“儿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阿爸问你,你有胆子在亲叔叔面前拿着刀去护着伯鲁哈叔叔的女儿。是拿着刀能够护着她,还是在这里流眼泪能够护着她?”

    阿苏勒抬起头,看着袅袅香烟中父亲模糊的面目。

    “是拿着刀,对吧?你有这份心,敢跟阿爸说这样的话,阿爸就让木犁将军教你刀术。你不要哭,要做出样子来,阿爸这里有一把刀,是你伯鲁哈叔叔小时候送给我的,阿爸把它送给你。”

    大合萨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长的匕,尺长的刃,墨绿色的鲨皮面上以金丝嵌着生涩古怪的文字。大合萨见过匕出鞘的时候,面上有一层莹莹然的青色辉光,这是一柄东6河络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鲨”,是大君不曾离身的东西。

    “拿着这柄刀,变成让阿爸放心的男子汉。”大君挥了挥手,“去看你阿妈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萨把青鲨插在阿苏勒的腰间,扯着他下跪,又扯着他离开。

    临到帐篷口,阿苏勒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阿爸,我还想问一句话。”

    “你说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颜部,又兵打真颜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没有事……”

    大合萨感觉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颤抖,他竭力绷着脸,却掩不住那种淡淡的悲哀。

    长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烟里低低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愚蠢的孩子,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战场上,你若是真的没能回来,阿爸也只好祈求盘鞑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苏勒静了许久,扭头出了帐篷。

    金帐中终于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轻轻地抚摸着装有龙格真煌头颅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七

    羽箭在夜空中**一声凄厉的啸声,“砰”地扎进了百步外的垛靶。武士冲上去取箭的时候,箭尾还在微微地震颤。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来,跪着呈了上去。台戈尔大汗王仔细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满意地点头。这张皮子是五层生牛皮密密实实胶在一起的,而那支长锋的利箭一次贯穿了五层牛皮,半截箭镞在牛皮背面闪着乌沉沉的光。

    “大汗王试着拔拔箭看。”黑衣的仆从在他背后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听着令人说不出的难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紧箭尾,全力地一拔。箭没有拔出来,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脱开了,大汗王皱起眉,盯着自己磨痛的手。台戈尔大汗王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后膂力依然不错,拔不出一支箭确实令他意外。

    黑衣仆从接过了牛皮,他的掌心里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无声地一转,牛皮被割裂开来,整个箭镞暴露在人们面前。那是一根长度过普通箭镞两倍的细尖长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两侧满是倒钩。

    “拔不出这种箭的不只是大汗王,倒钩会咬住皮子,除非把牛皮整个地撕裂,不然谁也没有办法。”黑衣的仆从托着箭递给围观的苏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射在人身上,效果会更好。”

    苏哈大汗王轻轻抚摸着箭刺,他也是上过阵的人,可是当他抚摸这支诡异的利箭时,却怀有一种敬畏,仿佛上面有些小刺扎着他的手指。

    “真是支凶恶的箭。”他心里悄悄说。

    “大汗王最好还是不要摸。”黑衣仆从伸手阻止了他,“这支箭不是钢铁煅打的。它里面一半是铜,时间久了铜就会被腐蚀,这时候箭刺上就会自然地带有铜毒!”

    苏哈大汗王惊得撒手一抛,箭在空中台戈尔大汗王已经一把抄住。

    “没用!”他对弟弟低吼了一声,“又不是射到你身上!”

    他随即转向了黑衣的仆从:“一半是铜制,箭刺又那么长,容易折断。这箭射出来,也就废了,还不能煅打,只能用模子铸造,打造这样的箭,得多少钱?”

    黑衣仆从沙哑地笑笑:“要说花费,这箭是一般狼牙箭的三倍多。这是仿制东6晋北出云骑军的透甲箭‘松针’,只不过我们加了倒勾,加厚了脊而已。出云骑军采用松针箭已经接近二十年,这个花费,晋北能够承担,诸位大汗王也能承担。”

    台戈尔大汗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踱起步来,一声不响地转着手里那枚利箭。

    “大汗王,要想称霸草原,可不要舍不得花钱。不用这箭,若是对上溯北部的白狼团或许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对上青阳的虎豹骑,别的箭可别想有什么作为。我看过虎豹骑的铠甲,里面衬着皮革,外面是精锻的钢铁,一般的箭,就算射穿了钢铁,也会咬死在皮革里。只有这种刺箭,箭镞长而细,才能一击而中。”他冷笑起来,“如果从胸口射进去,箭镞的长度刚好把铜毒送到心脏里去。”

    “好!尽早开工,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的武士开始练习这种刺箭?”

    “制好图纸、造模、锻炼铁铜,大量地打造需要三个月的时候,不过练习用的箭,十天之内就可以造齐了。以每个武士十支箭算去,我们需要五十万支箭,折合东6金铢,大概五万枚。”

    “五万枚?”格勒大汗王脱口喊了出来,“我们草原上削下来的野蒿也可以用来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万金铢?”

    “我远道而来,为的是大汗王的功业。诸位大汗王不愿意打造,我也不劝。不过听说比莫干王子帐篷里刚刚请了二十名东6淳国的铁匠,协助打造铠甲,一件上品的淳国钢铠,上百金铢也不止。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干的铠甲呢?”

    “废什么话?”台戈尔伸臂挡开了弟弟,“这五万金铢,我一家出了。你省着你那几个钱去讨好女人、买东6的小玩意儿吧!格勒,我听说你帐篷里那座琉璃塔很精致啊?等着人家的宝剑砍下了你的头,你那个精致的宝贝就归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别人,没准比伺候你还卖力呢。”

    “我……我又没说不出钱……”格勒的脸涨得通红,“可是……郭勒尔还是我们的弟弟,自从他当上大君,几十年都过去了,难道他真的反要回头来害他的哥哥们?”

    “是啊,哥哥。虽说厄鲁和比莫干剿灭真颜部立了大功回来,厄鲁还当上了大汗王。可是我们这边也不是毫无作为,郭勒尔赐了哥哥坐床参政,旭达罕如今手里掌握着北都城外牛羊人口一切的文书,上个月郭勒尔还把火雷原那边的草场赐给我们几个,许我们几个去捕野马。”苏哈小心地说,“要说郭勒尔会和比莫干、厄鲁他们合起来对付我们,担心得是不是太远了一点?花这么多钱打造弓箭,若是被郭勒尔察觉……”

    “尽是废话!”台戈尔恶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们几个没眼色的东西,都被郭勒尔那个白眼的鹰耍了!当初巢氏支持他,我们几个的势力比不过他,向他低头。他保证说他当上了大君,兄弟们还是一样平等,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我们不用向他行礼。可是这些年你们也看见了,吃穿倒是一样,可是这点小恩惠算什么?部落里的政事我们管不上,我们的奴隶和武士不许随便进北都城,出征打仗没我们的份。如今草原上只知道青阳的大君,还有谁记得你苏哈,记得你格勒,记得我台戈尔?”

    他手上用力,猛地折断了那支刺箭:“参政、坐床、野马,这些都不过是狗屁!郭勒尔把实际的好处都给了厄鲁和比莫干那边,让比莫干和厄鲁一起出征,今天连虎豹骑都被赐给厄鲁了。虎豹骑啊!你们就不怕哪一天那锯齿口的马刀砍在你们脖子上?”

    “这……”格勒犹豫着,“难道郭勒尔已经决定把大君的位子传给比莫干了?那么我们还拥护着旭达罕……不如……”

    “笑话!”台戈尔冷笑一声,“这些年我们在旭达罕身上下了多少本钱?比莫干对我们要多恨有多恨,你现在跑回去拍比莫干侄子的马屁,太晚了一点吧?何况他已经有巢氏那帮将军和厄鲁支持他了,也不缺你这个格勒大汗王。这里面,最狡猾的是郭勒尔!他想得清清楚楚,他把大君的位子传给哪个儿子都可以,就是不会把权力留给我们这几个哥哥!”

    “不必再说了!”他把断箭掷进土里,“立刻开始打造这种箭,装备我们的武士,火雷原上我们要捕更多的野马!”

    黑衣仆从一声不吭,小心地从土里拔出了断箭,收在自己的袖子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还是松针箭第一次出现在北6的草原上,不要留下一点线索让人现才好。等到有一天松针箭的箭雨对着敌人的铁骑放过去的时候,就让它震惊北6吧!”

    台戈尔大汗王一双褐黄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阵:“好!你很好!”

    “还有一件事。”黑衣仆从道,“根据我们的斥候回报,最近草原上似乎有一队东6人在活动。”

    “东6人?”台戈尔警觉起来,“你认识他们么?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至今还没有抓住他们的确切线索,他们只是在附近游荡,还一直没有接近北都城。不过能从我们斥候的视线中逃脱,他们不会是简单的人,至少,他们的来意和我的来意是不同的。”

    台戈尔沉默了一刻:“细查这事。”

    “是!”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八

    木犁扁平如锉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弹了弹,“叮叮”的清音经久不绝。那柄刀他刚刚磨出来,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开刃处泛着一抹淡淡的铁光,刃文有如犬齿。他手一抖,眯起一只眼睛沿着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笔直如线。他拿起脚下那张擦刀的软羔子皮轻轻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铁光映着帐篷外投进来的阳光,忽地一闪。

    阿苏勒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时候,羔子皮已经在木犁的手中分成了两片。

    木犁端坐在一张牦牛皮上,低头也不看他,伸手从铁盒里面抠出一块牛油在刀身上涂抹着。很快牛油就糊满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来,木犁以细草绳一层一层把刀身缠了起来,小心地放回木匣子里,这才略一抬头,看着阿苏勒,擦着手上的牛油,并不说话。

    阿苏勒仰头望着木犁背后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阔镡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蛮族常用的马刀更多,接近刀锋处的刃口轻轻挑起,就像传说中豹子的牙。木犁是个清贫的将军,家里没有金银和好器皿,只是有许多许多的刀。战场上他若是见到敌人的好刀,就会自己收藏起来,时间久了,他还自己学着磨刀和煅刀。在蛮族,刀是男人们片刻不能离身的伙计,是男人的尊严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则没有人敢在木犁面前说刀。

    “世子真的要学习刀术?”木犁挑了挑眉毛。

    “嗯!请木犁将军教我。”

    “刀不好学,有的人学一辈子,也不算会用刀。世子若是想玩玩,还是不要学了。”

    “阿爸让我学,我也是真的想学,苦也要学。”

    木犁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选一柄刀吧。”

    阿苏勒看着他背后几十柄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从自己腰带上解下那柄青鲨放在木犁的面前:“这是阿爸赐的。”

    “这不算刀,只是东6精致的小玩意。”木犁伸手从右边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来,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极大,刀身却丝毫不颤,静得像块石头,黝黑得没有半分光泽。

    “若是东6人那样佩着玩,佩剑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战场的。你骑着战马和敌人对冲过去,能出手的时间连眨一次眼都不够,短小的东西,根本砍不到敌人,只能战败了自己切喉咙。真正的刀,要像这柄,刀身要足够重,挥舞起来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断开,刀刃该是一条弧线,直刃的刀,只能步战,马战时候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你就被下一个敌人杀了!”

    木犁把重刀递了出去,阿苏勒仰头凝视着它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锋刃,手轻轻摸着刀镡,不由得有些抖。他抿紧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双手!”木犁低喝道。

    阿苏勒急忙改用双手,努力握紧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贴近刀镡,双手握在一起,挥刀怎么用力?”

    阿苏勒不敢怠慢,照着做了。

    木犁忽地松开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稳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苏勒才感觉到那柄刀沉重的分量,他觉得刀尖像是挑着一块大石,手腕一软,刀就倾侧过去。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却一轻,木犁已经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木犁摇了摇头:“你的力量,制不住这把刀。这柄刀在这里的刀里,已经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适合练刀。”

    阿苏勒握着自己拧痛了的手腕,看着木犁铸铁一样的大手把那柄刀轻而易举地捏在阳光中,只觉得那柄刀离他那么的遥远。

    木犁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鱼鳞皮鞘。

    “将军!”阿苏勒忽然坐起,弯下腰恭敬地拜了拜,“将军再让我试试吧。”

    木犁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没有说话,阿苏勒也拜伏在那里,叩头在地毯上。

    静了好一会儿,木犁终于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对我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担当不起。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隶,能够为你们吕氏出力,是木犁的幸运。世子真的决心要学,那么我可以教给世子。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学刀呢?”

    阿苏勒抬起头,木犁看见他眸子里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像是在九王凯旋的大典上他拦住虎豹骑的时候一样,让人不敢相信这个文弱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坚定。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我不想再这么没用了!”

    “没用?你是青阳的世子,怎么这样说?”

    孩子低下头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木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那么就先为世子讲授刀的知识好了,刚才那柄‘石齿’不能用,也还有别的轻刀,我们由轻到重,开始练习。”

    他又伸手抓下了一柄刀,缓缓拔出,刀身暗褐色,有着乱云一样的纹路,仿佛早已锈蚀不堪使用,可是出鞘的瞬间,铮然一声清悦的鸣响,经久也不消失。他手腕一震,刀身随之急剧地轻颤,刀尖出颤得极快,只有一团蒙蒙的影子。

    “这柄刀是我二十年前从东6商人手里买来的,虽然没有石齿那么厚重有力,但是东6的铸刀技术非常高,刀身是纹钢折铁煅打成的,刀背很韧可是刀刃的铁料极硬,铸刀的韧又在刀背上抽紧了,像是拉张弓,我每次磨完了它,刀刃都会崩弹出去一些,这样刀刃就更利。它砍中敌人的时候,刀身会弯曲一点,就算砍中铁甲,刀也不会崩断,只要入肉,轻轻一划就能斩开骨头。”

    他把半张羔子皮往刀刃上随手一抛,羔子皮就自己裂成了两半。

    阿苏勒惊叹的目光中,木犁又抄起了一柄刀。出鞘的时候,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那道鲜明的血槽**两点寒星,角色像是磨亮的银,笔直的刀刃,极锋锐的刀口,刀身像是蒙在一层光芒里。

    “这柄刀是一柄真正的刺刀,不是用来砍杀,而是从夹缝里刺进去杀人。一旦刺进去,敌人的血就从血槽里面喷出来,他立刻就没有力气了。刀刃不重要,刀背却是最直最硬的,无论怎么用力也别想拗弯它。这柄刀是当初九煵部一个将军的,凭着这柄刀,他杀了我们青阳许多的战士,最后他中箭死了,我拾到了这柄刀,才明白他是怎么用刀的。刺杀比劈砍更快,我们的战士把刀举起来的时候,他就算后动手,也能抢先刺中胸口。”

    木犁把三柄刀依次摆在阿苏勒面前:“能上阵的刀,就只有这三种,石齿是一柄真正的劈刀,用的是力量,你要能够抡开它,对准敌人,一刀砍下他的头!这柄纹铁刀是牙刀,要用它,要学会用力量和技巧,过马时候,要看清敌人的动作,不要和他拼刀,闪开他的进攻,牙刀的刃最快,背手一刀就可以结果他。这柄银色的是贯刀,用它,要看你的度有多快,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刺不中敌人要害,你也许就被他砍掉了头。你想用哪一种?”

    阿苏勒摸着这些刀,手指有些僵硬,木犁看见他的指尖微微地抖着,本来苍白的脸更没有血色了。

    “世子,要学刀术,先就要清楚你还是要用刀杀人的。不要怪木犁这么说,如果你害怕见血,那么什么样的刀到你手里,都是废铁,再好的刀术,临下手杀人的时候手软,也没有用。”木犁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明白。”阿苏勒低低地说,“木犁将军,我只是想问,这些刀中,什么样的刀术最强?”

    木犁皱着眉顿了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狼锋刀生青色的切口上凄然带着冷气,刃文后一丝一丝的地肌里面夹着褐红,仿佛带着血丝。这柄刀上自然的带着一股凶蛮,静静的都像是要扑起来伤人。

    阿苏勒惊得一耸。

    “木犁用得最好的,是劈刀,世子只要愿意用心,也可以像你哥哥四王子一样,学会用这柄狼锋刀。”

    “那木犁将军,”阿苏勒直视着刀刃,“我就要学狼锋刀。”

    太阳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个音。连续几日都是晴天,琴弦干爽,声音分外的高厉,他扯开弦,沙哑地唱着,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传的牧歌。当了几十年将军,他还是和当初那个牧羊的奴隶一样,每天傍晚就会扯弓看着落日拉马鬃琴。现在放眼看去,奴隶们赶着出外吃草的羊群回来,绵绵的像是大片灰的云。

    “木犁,吃饭了。”英氏夫人从后面赶上来,坐在他的身边,却没有真的拉他去吃饭的意思,只是坐着听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贵族出身,嫁给了奴隶崽子出身的木犁,因为她喜欢他纵马挥舞战刀的豪勇,像是匹无法拘束的公野马,可是日落的时候又会特别安分,总是驾着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归的羊。几十年过去木犁都变成将军了,家里的牛羊和人口数也数不过来,渐渐地也就变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里帐篷前的草坡上拉琴,还让她想到以前,心里不由得就柔软起来。

    木犁一边拉着琴,一边看着远处,英氏夫人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羊群背后的草地上,阿苏勒挥着刀,一下一下地劈杀在木桩上,夕阳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画中的远景。他似乎已经很疲倦了,微微含着胸,劈几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双手支起刀,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劈杀。

    刀劈在木桩上空空的声音,听着极是遥远。

    “你又在想着什么?”英氏夫人问他。

    “你看他……”木犁指着远处的孩子,摇了摇头,“明天做些好吃的东西,给世子补一补,他的身体还不行。再过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马了。”

第二章 东陆密使 九

    木犁掀开了金丝织绣的羊皮帘子,低头钻进了金帐,闻见熟悉的熏香气味。袅袅的香烟里,大君半倚在坐床上,端着一盏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看见木犁进来,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边。木犁是年轻时候就追随大君的亲贵将军,外人不在的时候,总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大君摇摇头:“没事,想跟你叙叙。”

    木犁欠了欠身子:“这些天还安静,就是厄鲁大汗王的伴当带着人来收战马和兵器,对将士们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鲁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鲁手下的兵多了,对你们有好处,为什么你倒不满起来了?怨我没有把虎豹骑拨到你手下么?”

    木犁神情不变,摇了摇头:“木犁和厄鲁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为自己跟厄鲁大汗王不是一群里的马。何况虎豹骑是我们青阳最强的骑兵,是大君用来守卫北都、威慑诸部的军马。无论拨到谁手下,木犁都是不赞同的。”

    “不说这个了。”大君随意地摆了摆手,“世子还好么?我让阿苏勒跟着你学习刀术,他的进步快么?”

    “世子的身子很虚,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挥舞已经是勉强得很了,刀上没有力气,也说不上什么进步。”木犁直言不讳,“木犁以为,世子不是个学刀的材料。”

    “哦?是么?”大君淡淡地说,眉梢也不动,只是低头饮着银碗里的**。

    “只有一点……”

    “一点?”大君忽地抬头去看木犁,“什么一点?”

    “很久没看见有人那么努力地练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导四王子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拼命。木犁每天只给世子讲解一种劈斩,即使是一种劈斩,世子也练不熟。练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没有力气,别说杀人,杀只黄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练下去,直到夜里,还能听见木桩那边空空地作响,都是世子练刀劈桩的声音。那种拼命的劲头好像……”木犁犹豫了一刻,还是说了,“有时候看着他,就像看见木犁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木犁是个奴隶崽子,不练刀,就得放一辈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族尊贵的小儿子,没理由这么拼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种基本的战法练熟了七种,再过几日就要练到冲斩,然后就是上马劈桩。只是木犁看他这么练,时间长了只怕是会伤身的。”

    “会伤身啊……真是个傻孩子。”大君静了一刻,笑了笑,“别教什么冲斩了。让他练着玩玩,也不必教他骑马,做个样子就是了。”

    “这……”

    “木犁,你也太认真了。学不学刀,有什么要紧?小孩子的心思,也许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大君为什么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难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摆了摆手:“他毕竟是世子,该有最好的老师。可是我的心里,并不想他成为武士,要做样子,也要做个好看的样子。木犁你记住,阿苏勒,是不适合学刀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大君递过一盏**,木犁端在手里没有喝。

    他忽然放下盏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话。”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着银盏的盖子指着他笑了:“怎么连我的木犁说话也这么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儿叫声大了被狼叼走的,还没听说狮子老虎不敢出声的。木犁你跟我那么多年,是我们青阳的狮子老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点点头:“木犁是要问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儿子是阿苏勒,草原上的规矩,我的帐篷和牛羊将来都是他的。木犁觉得不妥么?”

    “木犁觉得不妥!”木犁提高了声音,“以世子的身体,能活几年?何况世子的母亲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啊。木犁跟着大君那么些年的征战,不都是对抗朔北的白狼么?”

    “能活几年?”大君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至于朔北部的血统,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东6血呢。我不知道阿苏勒是不是算半个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我帐篷里一个可怜的女人。”

    他背着手在金帐里踱步:“木犁,我知道,你们拥护比莫干的一拨人,私下里叫长子窝棚,拥护旭达罕的一拨,叫三子窝棚,争来争去,还是一个立嗣的事情。你们谁都觉得,我迟早有一天要废掉阿苏勒,另立一个储君,因为阿苏勒的身体,因为阿苏勒不像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男儿。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一句话是,我心里很是爱阿苏勒这个儿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听任何废掉他的话。”

    “可是大君……”

    “木犁,这个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里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会给你们选一个最合适的大君。阿苏勒学刀术的事情,你要让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会退却了,安心去休养身体。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术,明白了么?”

    “是。”木犁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说,不是为了大王子,是为了世子。”

    “你说。”

    “无论世子怎么体弱,都还是我们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应了他让他学刀术,又嘱咐木犁不教,不是骗了他么?”

    “就算我骗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亲的,不过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自己的儿子好好长大,多活些日子,当不当英雄,又能怎么样?他的爷爷是盖世的英雄,他的爷爷下场如何,木犁,你还没有忘记吧?”

第二章 东陆密使 十

    “狼突,中门,雷!”

    “左后,腰斩,左中平!”

    “左后,逆身,刺胸!”

    空气中犀利的鞭声炸开,三丈长的绞皮鞭子轮次抽打在四个方位的木桩上,阿苏勒拖着那柄犀利的纹铁牙刀,喘息着突进退后,依着吼声劈斩那些木桩。木桩上都伸出突兀的铁枝,他的刀每一击都要避开那些铁枝劈斩进去,在木桩上留下一道痕迹。木犁拄着他的马鬃琴坐在背后的土坡上,三丈长的软鞭子在他手里像是个活物,每一击都不走空。他小时候牧羊就靠了这个本事,远远地用响鞭惊住想离群的羊,自己却踞坐在马背上丝毫不动弹。当时还只是王子之一的吕嵩远远看了,赞叹说像是带着几千个勇士的将军。

    木犁的呼喝越来越快,手里的鞭子幻化成一片影子,渐渐地他不再指点攻杀的手法,紧紧抿着嘴唇挥鞭,无数的鞭子声在周围响成了一片。看着年少的世子**着上身,跌跌撞撞地拖着刀冲向下一个目标,他却没有停下的表示,每当阿苏勒错了一次,长鞭就连续地打在他错过了的木桩上,勒令他奔过去补上一刀。

    英氏夫人捧着阿苏勒的上衣在木犁后面站着,看着丈夫铁铸一般的面容,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

    阿苏勒喘息着扑前,一记“雷”劈杀在木桩的正顶,鞭声已经响在了右后,他守不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以腰劲带动旋转,一刀平斩在木桩的中间,却没有避开铁枝,刀几乎被震得脱手。他觉得浑身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的眩晕就要把他压倒,前后左右无数声鞭响一起炸开,他旋转着感到茫然一片,隐约中那些木桩都像是真的敌人,紧紧围绕着自己。

    像是有刀光在闪,笑声在回荡,又听见马蹄声狂风一样扑来。

    “世子!”英氏夫人的喊声像是无比的遥远。

    他跪在草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急剧地喘息着,舌头干得像是要裂开,他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唾液粘得像是胶,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着。他用力按着心口,这是从小的疾病,每当劳累的时候,那种紊乱的心跳简直像是要把他人从顶骨震成两半,又像是有人在里面狠狠捶着他的胸膛。

    英氏夫人奔上去扶住他,看见他瘦得见骨的上身泛着异样的血红,胸膛起伏得令人惊惧。

    “错了!”木犁大步上前,扯开了英氏夫人,“刚才那一刀,你该用的是逆劈竹!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雷之后若是右后有敌人,应对的手法绝不是左中平!你仔细看看,你退步挥刀,这一转身,大半的力量都耗在转身上,就算你的左中平砍中了敌人,又有什么力量劈开敌人的甲胄?”

    “是!”阿苏勒拄着刀,喘息着又站了起来。

    木犁以鞭柄不断地敲打着方才的木桩,阿苏勒双手举起刀,细弱的胳膊不住地颤抖。他脚步虚浮着,侧身,刀光从下面转起,逆劈在木桩上,牙刀出嗡嗡的震鸣,他整个人都被反力推了出去。

    “这不算逆劈竹!”木犁抛去了鞭子,“那就再练五百次逆劈竹!”

    他一手提着马鬃琴,一手扯住英氏夫人向帐篷走去。年少的世子孤零零地站在夕阳里,头全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他抹开了头默默地看着西边的落日。木犁走出几十步,听着那单调的劈砍声又响了起来,他手指在马鬃琴的弦上拨拉几下,没有回头。

    “木犁你让世子练了一天了,没完了么?”

    路过最近的帐篷时,大合萨干瘦的老脸从帘子后面探出来,有些凶恶地喊着。

    木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氏的祖宗哪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他哥哥贵木七岁喝的奶里就搀了烈酒,一下午就可以砍断四根木桩,我小时候练刀,冬天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也不敢偷懒。不逼他练,上阵就是被人劈的木桩,现在这样,已经是轻的了。”

    “你这头老蛮牛,世子才九岁,能跟你比么?”

    阿摩敕努力扯着他的袖子,可是老头子完全不理会这些。

    “上了阵,是奴隶是世子有什么区别?”木犁声音硬得像铁石,“大君命我教世子刀术,大合萨懂刀术么?”

    他扯着回望的英氏夫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头子恶狠狠地瞅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在草里:“一辈子都是个放羊的死木头!”

    他跺跺脚噔噔噔地回了帐篷,坐在木柜上猛喝了一口烈酒,还是透过掀开的一块羊毡看着远处挥刀劈杀的阿苏勒,缩了缩脑袋。秋风起了,帐篷里没生火盆,隐隐的有点寒气。阿摩敕扯了一件羊皮短袄给他压在背上,大合萨毕竟也六十多岁了,在草原上能活到六十岁的人已经不多。

    世子在木犁的帐篷里已经住了四个多月,大合萨也就跟着赖在木犁的帐篷里呆了四个多月。木犁倒是不缺这点食物供养合萨,不过他明显是不喜欢整天看见大合萨那张醉醺醺的老脸。英氏夫人倒是经常烹调香辣的手抓黄羊肉和烤麂子腿,阿摩敕吃得胖了许多。

    不过阿摩敕心里有隐隐的不安。自从世子回来,老头子的精力全在世子身上,大王子二王子已经不再来巴结了,别的贵族也都对老头子敬而远之,倒是三王子旭达罕和九王还是照旧,不时的能收到三王子送来的礼物。

    阿摩敕旁敲侧击地问,老头子总是哼哼哈哈的,谁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整个北都城里,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把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寄托在这个体弱的世子身上,阿摩敕也不觉得老头子真的相信《石鼓卷》上虚无缥缈的说法,若是他对天神真的那么虔诚,也不至于用他的旅鼠占卜了。

    “我可真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要拼命地练这劈刀。”大合萨拈着几粒硬米逗着旅鼠磨牙,“练刀有什么用?”

    “不练刀,当不了武士啊。不上阵,谁都瞧不起。”阿摩敕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如果不是我身体太弱,阿爹也不会送我来学占星的。”

    老头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悔啊?”

    “也不是。”阿摩敕看着帐篷顶,“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样骑马打猎,多威风。逊王,钦达翰王,我们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

    “可笑!都跟木犁那个蛮牛一样,只知道跨马舞刀,上阵都不知道用脑子。东6人说我们是蛮族,这些人就真的蛮劲作,就知道拼血勇。十个九王也未必拼得过一个木犁,可是青阳的神弓还是九王,木犁也不过是个将军。早不是逊王的时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当英雄?刀术练得再好,又杀得了几个人?蠢!”

    “那合萨你说怎么算英雄?跟东6人一样缩在石头的宫殿里,马都不会骑,算英雄?”

    “其实最英雄就是算星相,当合萨!说吉祥就是吉祥,说凶险就是凶险,出征出牧都听你的,喂个旅鼠就有人供养。”老头子从腰里的小袋里摸了一颗黑粟和一颗莜麦出来,扔进旅鼠的小笼子里,那个小东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着,盯着两颗谷子看了看。

    “这回又是什么事?”

    老头子挠了挠光头:“呼鲁巴家生了小孙子,他们主人送了礼物要我给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选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选莜麦,我就叫他博赤尔。”

    “呵由斤什么意思?博赤尔又什么意思?”

    几百年来蛮族学习东6的文化越来越多,贵族们纷纷改了东6名字,说话早就是东6腔调。蛮族古语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着古书的巫师合萨们还晓得那些饶舌的古词什么意思。阿摩敕学了几年,呵由斤和博赤尔这两个词还没有听过。

    “去过大湖,看见过那些白头海鹰么?”老头子伸展双臂向着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鹰,展开白色的双翼可以飞到盘鞑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尔呢?”

    “雌海鹰……”

    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那只叫巴呆的小旅鼠选了莜麦,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摇了摇空空的酒罐。

    “对了,大君传召两日了,合萨你真的不去?”

    “又不是急召,没事,不是教给你了么?说我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怕被风吹了,不敢出帐篷。”

    “金帐宫那边,大君的伴当来了几次,就算合萨你真的身体不好,也总得有个什么病可说啊。”

    “就说我骑马摔了,拧了脚!”老头子站起来,摸了摸脚踝,半边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帐篷角落里,抱着酒坛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锡封。

    “博赤尔这个名字不错。”

    “很合适呼鲁巴家那些孙子们,就知道穿彩色的丝绸,买东6贩来的女人。”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巴呆选的从来我都满意……”

    他忽地呆了一下,这个声音并非阿摩敕的,而帐篷里面没有第三个人。

    他猛一回头,阿摩敕已经跪下了,叩头在地不敢抬起来。帐篷帘子掀开了一半,飘进来一角乌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阳,只能看见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帐篷口。老头子眯缝起眼睛,酒坛子“咣当”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里一块慑人的白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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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介绍:
故事简介:《缥缈录》:一部人族王朝的征战史
在九州北6的大漠草原上有着这样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尚武,信仰盘鞑天神,崇拜英雄。那里的男儿各个都是热血汉子,那里的女子各个都是巾帼须眉,他们的王朝叫做青阳。
故事生在青阳。讲述着北6游牧部落内部的权力之争,以及青阳与东6王朝的恩怨。青阳世子吕归尘幼年即被大君送往颜真部生活,后颜真部叛乱,吕归尘被接回北都城。但他的哥哥们并未将这个年幼且多病的世子放在眼里,只是相互较劲,争夺王位的继承权。然而,历经战火洗礼和人世沧桑的吕归尘,一改往日柔弱的个性,在哥哥们的权力争夺战中慢慢成熟坚强起来。
时值东6的大胤王室衰微,几大诸侯国并起,青阳大君想借与下唐国的结盟来实现自己称霸东6的野心。因此,吕归尘被作为人质送往下唐国。在那里,他遇见了桀骜不逊的天驱武士姬野,他被姬野骨子里那股张扬而永不服输的韧劲所吸引,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便是未来大燮朝少年昭武公和少年羽烈王的故事
九州缥缈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州缥缈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