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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     九州缥缈录txt下载     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剑 二十一

    姬野用力地睁开眼睛,只睁开了一道细缝,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一起。

    “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姬野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说话的人背着手站在窗口,阳光明媚,姬野只能看见一个依稀的背影。强烈的阳光让他不由得举手去遮住眼睛。

    那个人缓步走到了他的床边:“你已经睡了一日一夜。”

    “你……你是谁?”姬野的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看清楚了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轻衣绵甲,颀长挺拔。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对面一熏,姬野好像都要醉了,可是年轻人的一双眼睛还是清明透亮的。姬野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扁扁的白铜罐子,想必盛的就是烈酒。

    “我叫谢圭,”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不认识我,也不用记住我。只是有人托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所幸你们都没有事,终于不辱使命。”

    “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哦……”姬野用力地撑起身子,身上的伤口像是裂开了,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圭没有阻拦他,伸手指了指。就在旁边不远处的竹床上,羽然蜷缩在洁白的被褥里,她的额头被素绢包扎起来,姬野熟悉的那一绺倔犟的头,还是从里面钻了出来,轻轻地弯成一弧。

    姬野如释重负地躺了回去。

    “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谢圭微微用力,在姬野的胸口一按,姬野痛得叫出了声来。

    谢圭只是笑:“不过你如果这样硬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她了。你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人,我们几乎以为你活不下来了。你另外一个朋友没有什么事,只是昏迷了过去,不过他的身份特殊,已经被送回东宫了。”

    “阿苏勒也没有事,”姬野望着屋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有件事我得预先提醒你,这次东宫起火,毁掉了百里氏的祖陵。现在满城宵禁,廷尉府的人挨家挨户地大搜,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你无须对我坦白你们在里面看到的一切,我也不想问,不过我们之外如果另有人知道了这件事,”谢圭凝视着姬野的眼睛,“也许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动。你能保守秘密么?”

    姬野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那就好,”谢圭仰头就着白铜罐子喝了一口,又笑了,他的笑和年龄有些不相称,懒洋洋的,“你的眼睛真是有神,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旁边捧出了青色丝绢缠绕的长形包袱,姬野看着丝绢面上纹绣的花纹,觉得极其的眼熟。他忽然想了起来,那是墓室甬道顶上的花纹,秘术的符咒,压制着不安的死魂。他隐约知道包袱里是什么了,惊悚地扭头避开。

    “别害怕,它已经被驯服了,否则我也不敢碰它。直到它的新主人死去,龙血骨结咒印才会再次被激。但是现在这柄剑我必须带走,等到你们需要的时候,会有人把它还给你们。”

    谢圭解开了包袱,真的是那柄剑。这是姬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块巨大的金属在谢圭手中安静得像是石头,它通身都是云片般的花纹,花纹又像是龟裂的石隙,隐在石青色的金属下,并没有锋利的刃口,细看时候可以现它的刃是由极其细微的锯齿组成的。

    姬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依旧不安,这柄剑也让他感觉像是在沉睡,那些呼吼着变形的鬼魅并未散去。

    谢圭的手指在剑身上轻轻地扫过:“不曾想到我一生中还有机会亲手接触这柄剑……”

    “没有别的事我要出去买些东西,”谢圭收起了剑,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喜不喜欢零食?要不要吃点桂花糖什么的?”

    “不,我弟弟才吃那些东西。”

    谢圭一笑,捧着剑起身离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屋外是上午暖洋洋的日光。

    这是一栋简单的茅顶小屋,建在山腰,放眼出去是满眼的林木,山谷里的云雾正缓缓地升了上来,渐渐地把山腰一带都淹没了。

    “将军。”谢圭停在墙角处。

    有人从墙后伸出手,谢圭把剑捧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都没事了吧?”墙背后的人问。

    “姬野已经醒来,女孩子没什么事。真是拼命的孩子,如果总是这样,真的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一只脚已经踏上战场了,战场上不拼命,就能活得下去么?”墙后的人声音淡然,听不出什么感情,“这件事做完,就把这里烧了,你也尽快离开这里。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去帝都的荐书,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你。”

    “是要和辰月开战了么?”

    “还不到时候。辰月不踏进这片战场,我们也不会踏进去。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派你去帝都,是早做准备。”

    “是!”

    谢圭静了一刻:“我有一句话,只是想说说。我听说为了保护这柄剑的秘密,过去的十四年里,为它而死的天驱不下两百人。今天它终于暴露在阳光下,这是天驱复兴的关键,而我们的敌人还藏在暗处。为了保住圣物的秘密,难道不应该牺牲这个孩子么?”

    墙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算是我的私心吧,每次看他的眼睛,就像对着镜子。”

第二章 剑 二十二

    “阿苏勒!”羽然挥着两只拳头在瀑布的顶上蹦着,“我要跳了!我要跳了!”

    翠寒潭像是一块翡翠,十几丈高的瀑布落进去,打起了白色的水沫,激起的声音像是连续不断的轰雷。吕归尘踩着水,冻得直打哆嗦。他听不清羽然说什么,只是对着瓦蓝天空下的人影使劲点头。

    羽然真的跃出了高崖,像是被风吹了起来。她倒翻了一圈,抖开的长在空中像是墨笔一挥而成的金弧,而后挺直了身体直**水,轻盈盈地没有溅起什么水花。吕归尘急忙游了过去,只有咕嘟咕嘟的水沫直涌上来,却没有羽然的影子。

    “羽然!羽然!”他有些惊慌,四顾着大喊,他的声音被雷一样的水声吞没了。

    “啊!”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羽然的脑袋从不远处的水里冒了出来。她甩开湿漉漉的头,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吐出舌头双手在耳边打开摆出大角鹿的模样,满脸都是狡黠的笑。

    “那是我的裤子!”吕归尘涨红了脸。

    羽然不理他,单手划着水游向了岸边,一手还高举吕归尘的裤子,在她头顶像是一面旗帜。岸上叼着草叶枕着胳膊看天的少年跳了起来,一把抢下羽然手里的裤子抛进了水里。

    “干什么?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羽然在水边的石滩上蹦着,水从头和湿透的里衣上流下来,滑过她光洁的双腿。

    吕归尘在水里套上了裤子,狼狈地爬上了岸,气喘吁吁地坐在姬野旁边,姬野也不听羽然的嚷嚷,依旧是枕着胳膊躺在草上。

    “姬野来不来跳?”羽然转着眼睛,抓起草末洒在姬野的脸上。

    “我不怕的!”姬野揭开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腹,“我把腰带打了两个结子!”

    “哼!算你狡猾就是了!我还要再去跳,我还要再去跳!”羽然蹦了起来,转头往一旁的山坡上跑去,那里有一道石阶,可以登上翠寒潭瀑布的高处。

    “我跟你去……”吕归尘站了起来。

    “别管她,没事的。”姬野懒洋洋地嚼着草根翻了个身,“她是羽人,比你轻,而且她游泳也比你好。你再跟去,顶多就是再被她扒掉裤子而已。”

    吕归尘坐了回去,呆呆地看着羽然的背影。羽然的亵衣是纯白的,湿了水紧紧地粘在身上,透出肌肤的颜色。随着奔跑,她柔软的腰和修长**的腿像是跳舞,湿了水的金一起一落。吕归尘的脸有点红,转过头看见姬野也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姬野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

    两个男孩相对着呲牙笑笑,一起躺下来看天。

    “对了,一直想跟你说……”隔了一会儿,吕归尘轻轻地说,“谢谢你救我。”

    “别想了,”姬野睁开眼睛,“我也不是救你一个人,我如果不跟幽隐拼,大家谁都逃不出来。”

    “为什么要救我呢?”

    “为什么?”姬野迟疑着。

    “你当时已经到门口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姬野坐了起来,看着他朋友的眼睛,明白了他说这话的认真。这种认真让他手足无措,不安地抓着脑袋,手上忽地一痛。

    “没什么了,”姬野缩了缩手,以袖子遮住掌心两道灼烧般的伤痕,“你说的啊,我们是朋友,我的朋友很少的……”

    他觉得自己的言辞真是笨拙,只能避开吕归尘的目光去看天空的云彩:“不救你,我就没有朋友了。”

    “我是你的朋友吧?”

    姬野愣了一下:“是啊,我们说过的!”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虽然只是穿着里衣,他还是郑重地整了整自己的腰带。从一旁的衣服堆里抽出了那柄青鲨皮的短刀,他昂走到姬野面前,紧紧握着刀柄。忽然间姬野觉得他的朋友长高了,变得魁梧起来,站在天空下,就像他想象中的那些蛮族汉子。

    “这是我表哥龙格真煌的佩刀青鲨,可是他和我阿爸像是兄弟那样。阿爸说当年表哥把佩刀赠给阿爸,说从此以后有谁欺负阿爸,也就是他龙格真煌的敌人。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吕归尘把青鲨塞在姬野的手里,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胸口里有一股滚热的血,想像蛮族传说中的英雄们那样,手里有一张弓,对着远方射出一箭,表示他和姬野征服远方土地的远大志向。他四周转了转,只找到了一根枯枝,于是他把枯枝握在掌心,郑重祈祷,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天空上的盘鞑天神可以听见。

    姬野看着他的朋友助跑了几步,用力掷出了枯枝。枯枝落进不远处的潭水里,悠悠地转着***。他不懂那个仪式的意思,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个仪式的力量,庄严得就像翼天瞻和他在月下试手,喊出“铁甲依然在”的古老誓言。

    他犹豫了很久,从软甲的缝里抠出了那枚铁青色的指套。

    “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这是我们家世代传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值钱,但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每次戴着它,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人跟我站在一起……”他终于伸出手把它递到吕归尘的面前,“我送给你,我姬野是你的朋友,以后你什么人也不必怕。”

    吕归尘呆呆地看着那枚指套,忽地蹦了起来:“我这里有一枚一样的!”

    他从腰带的缝隙里也抠出了一枚:“我醒来的时候这枚指套就在我的手上,那个时候,我记得幽隐戴着它。”

    姬野诧异地抓了过去,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比较着。确实是一模一样的指套,甚至可以肯定它们出于同一炉铁水、同一个工匠的手。唯一的区别是内圈的铭文:“北辰之神,穹隆之帝,万宗之主,无始无终。”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是天驱的指套,”姬野肯定地说,“只有天驱才有这样的指套。”

    “什么是天驱?”

    姬野愣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们换吧,我拿你的,你拿我的。将来我们有一个人遇到危险,就用这个指套上的鹰徽蘸着朱砂盖在信上,收到信的人就要去救援。”

    “好!”吕归尘兴奋地把苍青之君的指套套上了拇指。

    “喂喂,你们一个人有一个东西了,不准贪心!这个给我了!”羽然从背后闪了出来,一把夺走了姬野手里的指套。

    “我……”姬野不舍得,手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干什么?干什么?”羽然愤愤地瞪着他。

    姬野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宽阔的指套在羽然纤细笔直的中指上晃悠着。

    “那么粗?”羽然皱了皱眉。

    “是戴在拇指上拉弓用的。”吕归尘演示给她看。

    “你们蛮族才这么射箭,”羽然扁了扁嘴,“戴在拇指上难看死了,我们都是用皮子绑在手上。”

    “那……”姬野犹豫了,“还是给我吧。”

    “我偏不!”羽然高高举着指套,“我戴不了,还可以买一根链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还可以用来扎在头上,还可以套着来打人!”

    姬野懊丧地摇了摇头。

    “哼!小气鬼!我逗你的!爷爷也有一个,我才不稀罕。”羽然偷偷瞥了姬野一眼,昂起头,气哼哼地把那枚指套扔了出去。

    远处,息衍看着那枚指套在半空里划过一丝青灰色的弧线,翩然像是大雁划过天边的轨迹。两个孩子跟在下面追着追着,一样滑进了碧色的潭水里,他们身后气鼓鼓的女孩以那样稚气的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

    “这就是星野之鹰的归宿么?”息衍靠在山石上,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火镰和烟杆,他觉得有些疲惫,什么都不想再问再管,“也许这个世间的征战,也不过就是神祗掌中抛来抛去的游戏吧?”

    青烟袅袅地腾起,远处的孩子们离去了,声音还遥遥地送了过来。

    “可惜那柄剑没有拿出来。”

    “羽然你怎么想那柄剑了?”

    “这么大的剑,又是个古物,可以拿出来卖钱吧?”

    “羽然你要钱有用么?我还有一些的,那柄剑的主人应该是一位英雄吧,把英雄的武器卖了换钱……哎哟……”

    “阿苏勒怎么那么笨!你口袋里才多少钱,那柄剑应该能卖很多很多钱吧?”

    “可是羽然你要很多很多钱干嘛?”

    “笨!可以买花买蝴蝶买风筝买炒栗子买胡香豆!就算实在花不掉,本姑娘还可以包了紫梁街上最高的阁子往下洒钱啊……”

第二章 剑 二十三

    秋深,院子里的石墁地上又铺了一层落叶。夕阳透过一层薄云照了下来,光色有些黯淡。

    后院的鱼池边,翼天瞻和息衍并肩而立,息衍把手中最后一粒鱼食远远地抛进池子中央,鱼儿打着水花一口衔去了,只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息衍拍了拍手:“这次祖陵出事,太傅下野,贬了鸿胪寺卿为平民,家产没收。禁军裁撤了十二个都尉,当晚执守的军校处死了三十六人。城中的搜索还没结束,没事不要走动。”

    “百里景洪知道这次起火不是偶然吧?”

    “虽说入口被塌方的大石封住了。但是藏着苍云古齿剑的地方出事,苏婕妤和幽隐同一夜失踪,国主不是傻子,这次城中大搜了一个月,就是在找你,”息衍背着双手望向池心,“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翼天瞻摇了摇头:“本想我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天驱取回这柄剑,现在找到了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这算得到手么?”息衍笑笑。

    “我把指套套在那个孩子的手上时,就已经放弃了。我知道我拿不起那柄剑的,你大概也不行吧。”

    “天驱的宗主们都不行,剑却接受了蛮族的世子,真是嘲弄。”

    “他被剑侵蚀了,真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支撑到最后。”

    息衍点了点头:“北6浩瀚,是英雄横行的地方。我曾经到过北6,看见过蛮族铁骑横过草原的情景,觉得天地都要倒悬过来。”

    “很抱歉。一直以来都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没有告诉你那柄剑的秘密。”翼天瞻忽然说。

    “秘密?”息衍似乎也并不惊讶。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百里景洪身为帝朝的公爵,却觊觎天驱的圣物么?即使他得到苍云古齿剑,也不能以它号令天驱的武士们为他征战。”

    “怀疑过。国主虽然不是乱世的虎狼之君,但是绝不是坐在深宫中妄想的愚人。”

    “百里景洪,”翼天瞻冷冷地笑,“他想要的苍云古齿剑,并非是作为天驱的圣物,他也不在意魂印之器的力量。他要的其实是一枚钥匙,这柄钥匙可以开启古老的天驱武库。”

    息衍猛地转过头:“武库?”

    “其实这个秘密,历代的七宗主都是知道的,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那个武库的所在。不过现在真正相信的人,已经不多了。据说可以追溯到大晁的时代,天驱的一位大宗主和河络定盟,他在最危难的关头率领武士团的精锐,把被帝朝剿杀的河络流民们带到了越州。所以伟大的火山河络们全体愿意追随他,按照他的意志,打造适合人类使用的武器。整个打造历时近两百年,无数的精良武备,其中不乏魂印武器和带有秘术咒印的铠甲,战场上战死的英魂被最强大的秘道家收集在法戒器中,又灌注在武器里。最后为了收藏这些装备,河络们凿穿了整座大山,以它为武库,又在周围设下了强大的障碍和咒术去保护它。当需要的时候,手持苍云古齿剑的大宗主可以打开这个武库,他立刻就能拥有九州大地上最强大的武备。”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是这样?想要打开它么?我可以猜到,那是你最大的心愿。”

    “如果是四十年前,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是现在,”翼天瞻沉吟着,“我也不知道这个武库被打开的结果是什么,也许是更多的战争,死更多的人。息将军,我不像你,我已经老了。我知道你私下里在做的那些事,有不少天驱的后裔追随你。但是我只是害怕强大的力量被错误的人使用,那样不如让它被永远地埋葬!”

    息衍低头笑了笑:“始终是为了维护一个平安的时代,苍溟之鹰真的是最忠诚的天驱武士。”

    “将军能否安排机会让我见见那个蛮族的孩子,我不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掌握了苍云古齿剑的人最后堕落在战争中。”

    息衍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那么,由我代你收他为学生吧。如果我们不能驯服那柄剑,至少我们可以教会它的主人如何用它。”

    “再好不过。”翼天瞻转头要离去。

    “我还想问个事情。”息衍忽然说。

    “你说。”

    “一直以来,你都说幽长吉是天驱的叛逆。可是身为天驱的大宗主,幽长吉为什么会叛变?我所知的天驱历史上,就没有叛逆的大宗主。”

    翼天瞻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七宗主之一,你是应该知道这些事的。我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叛逆只是一种说法,幽长吉并没有背离天驱这个组织,他是违反了天驱的意志,想要推翻白氏皇族的统治,建立自己的国家。”

    “建立自己的国家?”

    “他厌倦了。十四年前,对于天驱是最黑暗的时候,诸国诛杀天驱武士的行动到了极点。那时候如果你的三代直系亲族中有一人是天驱,你就会被罚到夜北苦寒的地方,用双手和簸箕去挖冻土,永远都不能回乡。至于将军这样的,大概逃不过剥皮灌顶的死法了。”翼天瞻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丝丝的冷意,“幽长吉是七宗主中最年轻的,他一直都在为此奔走,在晋北国,有大概三四百人支持他的做法。他们在酒肆里密谋,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能够找到合适的人,把天驱的意志转达给皇帝。”

    “那么其余七宗主的想法呢?”

    “天驱的传统,是不会和权主合作的。那样会让天驱沦为野心家手中的武器,所以七宗主的其余几人都竭力地劝阻他。那时候我不在晋北,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知道双方最后崩溃了。支持幽长吉的三四百人全部死在帝都廷尉的手里,失去了一切支持的幽长吉把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转嫁在诸侯们的身上。他拜访了晋北国的国主雷千叶,随后的七个月,连远在越州和宛州的诸侯也开始私下响应他的号召。这时候我被其余的宗主急召到晋北,我们意识到事情已经出了我们的掌握!”

    “幽长吉提出了推翻白氏重新建国?”

    “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必须作为叛逆尽快地内部处罚。六个人都在讨伐幽长吉的信上用指套盖下了鹰徽,包括我和你的老师。天驱的规则,持有六枚宗主指套的人,都要遵从持有星野之鹰指套的大宗主。但是如果这六个人以六枚宗主指套反对大宗主,大宗主就被弹劾。那封信同时也是格杀令,从那封信出的时候开始,幽长吉就成了天驱的敌人!”

    “原来是为了野心。”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不,我必须承认,幽长吉不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只是为了拯救天驱,因为他不再相信我们的忍耐和牺牲会换来结果。他跟我最后一次谈话,说只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击溃乱世的野心家,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

    “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息衍低声说。

    “觉得有道理?”

    息衍点了点头。

    翼天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那终究不过是轮回的霸权而已,即使是你,息衍,当你坐在太清宫的帝王之位上,你也会被权力所腐蚀。就算你能保证你不被人心的贪欲吞没,你又能保证继承你权力的人,他也能继承你的理想和意志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老了,我不怕死在诸侯的绞架上,但是我怕失去我的心。那样我对不起曾经和我并肩战斗的天驱武士们,我不会忘记是他们牺牲了自己,让我把天驱的火种流传下去!”翼天瞻的声音有如斩铁,“幽长吉曾经是我最看好的人,但是最终布置追杀的人,是我。”

    “是你最看好的人……”息衍望着天空里流动的云影,“这些天我常常会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人,会有那么强的意志,即使到了最后,没了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被堵死了所有活下去的路,连朋友和亲人也都背弃,整个世界只有一个魅女还相信他,他也还能拔剑死战……”

    翼天瞻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封信笺,递到息衍的面前:“看看这个。”

    息衍疑惑地打开信封。

    “我能够循着幽长吉的路线来到下唐,自然知道幽长吉最后的去向。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最后他托一个朋友把影月之刀送到青都我的手里。影月之刀的刀柄是空的,里面藏着这封信,那份诸侯的名单。”

    “拥护幽长吉对抗皇帝的诸侯们?!”息衍的脸色微微变了。

    “你看看名单中第一个名字。”

    “百里……景洪?!”

    “十六年前,哀帝以杀兄即位,诸侯私下里都不尊其为正统。哀帝为了震服诸侯,强行扩充羽林天军,横征暴敛,对诸侯的盘剥和压迫直逼风炎皇帝北伐的时候。那时候诸侯都有另立新帝的想法,只是缺乏一个挺身一呼的人。而幽长吉在此时出现了,他不但是天驱的统领,而且是世家的后代,幽氏至今在云中一郡还有很大的势力,是仅次于云中叶氏的大贵族。另外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幽长吉的妻子,复姓百里。”

    “百里!”

    “你猜对了。幽隐的母亲,是百里景洪的亲侄女,所以率先支持幽长吉的,就是百里景洪,而幽长吉一路南下,最终就是要找百里景洪寻求支持。但是幽长吉没有料到他会被天驱的宗主会驱逐,更没有料到帝都的百里氏家主百里长青的反应远远过他的预料。在他还做着联盟诸侯的大梦时,帝都的使者早已带着百里长青的亲笔信快马赶到了诸侯的都城,分别和诸侯谈判。这就是有名的‘君臣三约’,皇帝和诸侯达成了默契,诸侯拥护皇帝的正统,皇帝仅维持两万人的羽林天军,同时把税赋降低到开国的程度。诸侯达到了目的,而帝都的廷尉正在南淮等着他的到来。”

    “是……百里景洪出卖了他?”

    翼天瞻无声地笑:“还能是谁呢?拥护皇帝的正是百里家主家的主人百里长青,而分家的百里景洪难道会站在一个落魄的武士一边么?”

    息衍把信笺递了回去:“为了这柄剑,这一路血腥满地,那么多涉死的努力,死了那么多的人,只是为了一个疯子对于新时代的痴想么?”

    翼天瞻把信收了起来:“幽长吉之所以有举兵起事的心思,是仗恃着他左右手的一对刀剑,左手的影月里藏有诸侯的名册,右手的苍云古齿剑是开启天驱武库的关键。他以为只要有了这两者,大可以陈兵天启城下,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国家。但是他的愚蠢在于,无论是诸侯手中的强兵,还是天驱的武器,都并不属于他。他只是诸侯掌中的一个傀儡,诸侯要靠他去打开天驱的武库,可怜这样的一个傀儡,却以为他是一切的主人。”

    两个人静了下来,云影慢慢地移了过来,鱼儿都沉了下去。息衍低头看着水面,静静地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你很喜欢看鱼?”隔了许久,翼天瞻问。

    “我只是想幽长吉是不是就像这个池子里的鱼,以为自己游在大海里,其实只是有人挖给他的池塘。可是他还梦想着在这片‘海’里掀起浪花。”

    “你在想我们是不是也一样游在别人挖的池塘里?”

    “其实我是想……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真正应该仇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叼着烟杆看鱼。阳光投下的篱笆影子渐渐地东移,又渐渐地长了,渐渐地日光晦暗下去,周围的一切变得灰蒙蒙。烟丝燃尽了,两个人叼着冷却的烟杆继续看鱼,风吹皱了水面,细密的雨丝洒了下来,溅起的水花在水面上跳跃,无数的涟漪最后混在了一起。两个人遮着头跑回了屋檐下,雨一时就大了起来,豆大的水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石缝里很快就有了细而急的水流。

    “下雨了,翼先生有没有琴?”息衍忽地转头问翼天瞻。

    “没有东6的长琴,倒是有一张隔年的旧箜篌,我一路上带着。”

    “箜篌正好,长琴古雅,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抚弄的?”

    翼天瞻回屋取了一张老旧的箜篌出来,没有漆绘,古雅朴素,上面漆的桐油面,已经磨得砂了。息衍试着拂弦,微微点头:“难怪翼先生一路都不抛下这张箜篌,确实是张好琴。”

    “不知道将军也喜欢弹琴,还剩最后一点樟茶,煮了听将军弹琴。可惜我不喝酒,不能用酒助将军的杀伐之气。”

    “只会几个乡间的小调,哪有什么杀伐之气?”息衍笑了笑。

    翼天瞻取了樟茶的木盒和茶具出来,屋里已经漆黑一片,息衍并没有弹琴,他席地坐在门前,对着瓢泼的大雨,怀抱着那张竖箜篌。翼天瞻忽然觉得自己根本走不出去,也不能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以羽人如鹰的眼睛,他也只看见雨幕外一个黑色的剪影。他脸侧的线条那么清晰干净,没有悲喜,低垂的眼看着箜篌。

    息衍一振袍袖,曼声长吟:“庙堂既高,箫鼓老也,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起势极高,苍然得像是神巫的歌声,一时间连外面的雨声也被他压住。烟杆在弦上一跳,声音却是哑的。琴弦有些湿,只是扑的一声。息衍的烟杆停在那里,久久不动。

    “既已没有人听了,又为什么有人要弹?”

    他轻轻地笑了笑,抛下箜篌,起身走进了大雨,再不回顾。

    [历史]

    成帝元年,东6平安,没有战事。

    那一年北辰升入了中州的星野,光芒如剑,有流星雨溅落,毁伤了几处地方的农田。钦天监不安,把星图呈在了太清宫皇帝座前。稍隔几日,又有下唐东宫地下的祖陵起火,把营建数百年之久的数十座正殿配殿烧成了灰烬。皇帝新即位,以为是不祥之兆,特赦天下的囚徒,又免贫困地方共十二城的税赋,亲自登雷眼山太苍峰祭天,上“罪己祈文”,入冬才返回天启,帝都史官所不曾记录的,是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自请为蛮族世子吕归尘的老师,开始教习行兵布阵的学术。

    在南淮城多雨的秋天里,老人揭开丝绵,端详着古老的巨剑。

    剑里那些不能解脱的魂魄还在咆哮,真正的腥风血雨,已经在东6的天空上卷起了墨黑的阵云。

    (敬请期待九州·缥缈录3)

第一章 云龙之初 [楔子]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中。他站在古松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满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随时都能像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面前漆黑的深谷里。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不畏惧。

    两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朔风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锡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站起来,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砰地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拾起脚下的坛子。坛子里的水已经封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那道悬桥。

    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从门缝里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和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

    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地开放,在皑皑的银白中红得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地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有细琐的轻红飘落。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布条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血迹渗出来把它染得通红。山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地飞扬着。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少年人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一天吃一张还能撑两天,一天吃半张就是四天。”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早已没有水了,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积雪,合着面饼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地咀嚼着,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面饼和冰雪,都像是些细小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地对着悬桥,天渐渐地黑了。

    “你真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屠龙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屠龙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屠龙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了多久了,你就要死了。”

    老人扬了扬手,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抬着扛轿出来。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设油伞小桌和温酒,天气愈的寒了,狂烈的大风从深谷里面急地穿过,像是北方大山中夸父巨人的吼叫,而后倒卷起来。那株红梅已经零落了,花瓣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只剩下残枝横在那里,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后半块面饼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地切着。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现在不敢站着不动,总是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脚。他知道不揉的话也许手脚就冻掉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

    他努力地想要再笑一下鼓励自己,但是他忽然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他的面孔痉挛着,面颊的肌肉在寒风中已经僵死。

    老人扬手,黑衣侍从们把扛轿止在屋檐下。

    “一个孩子,知道得太多了,”老人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带着刺人的寒光,“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他,黑衣侍从们默默地扛着轿子进了茅舍。

    大海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再次听见涨潮的海浪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雷鸣。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要触摸温暖的海潮,海水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他侧过头去就枕上了沙滩,被海浪冲来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着泡泡,有人抚摸着他的头顶,熟悉的笑声如此的遥远而又清晰。

    “我昨天看见鲛人的城镇,他们又漂回来了。”

    “领航的祭司已经老了,她的身体开始干枯。”

    “真害怕,很多年以后是不是我也会那样?但是真奇怪,她的笑容还是像年轻时那样,那样的快乐,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想要追着他们泅泳,她对我说洋流在大海的深处咆哮着冲过珊瑚洞,比天上最强烈的风都要强烈许多……”

    “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来?”

    万籁俱寂。

    他睁开眼睛,银一样冷的凄寒的圆月挂在老梅树的梢头,他半身埋在雪里,没有笑声,只有风声,没有海水,只有刺寒的雪。自己刚才睡了过去,少年人惊恐起来,他知道自己睡了就会死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只有心底的热气似乎还剩那么一丝,他仰面躺在那里,看见夜空中漆黑的大鸟掠过,似乎是看中了他这份僵死的食物。

    “如果那样死,也好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又要醒来?”

    笑声响起,他惊讶地侧过耳朵去。确实是笑声,但是并不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像是夜风穿过树林,或者笑的是枭鸟。那种怪异的笑声像是某个人从胸腔里出来的,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远的笑声最后汇集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扭头去看,却看不见人。恐惧爆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围住了,他们要拉扯自己的灵魂,然后把自己分开吞噬。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他拼命地要动,身体里又有种疲惫让他想永远地躺下。

    几道银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一动,终于看见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从们,此刻他们都蜷伏在地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现。他们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却不是白天忠诚默然的模样,而满是对于杀人的喜悦。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的眼神,三个侍从蜷伏着身子,手持邪异的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要将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明白自己的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深山的小镇,而是东6,或者整个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地,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邪刀!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项空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奉先生箕帚,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象这个僵死的人还能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邪刀,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项空月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地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地坐在门内。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项空月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项空月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很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

    [正卷歌行者]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一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那边楼上则有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都是描金画红的。看过了炸竹花的人们一窝蜂地去抢那些纸花,揭开来,有的里面就朱笔题着“迎春钱三十铢”、“迎春钱五十铢”的字样。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炸竹花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铢。

    一个金铢,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胤喜帝九年冬,十二月七日,这是皇室三公之一的太傅谢奇微的寿诞。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天启城,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见的繁华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皇室衰败的事实。

    胤朝有诸侯十六国。而皇帝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中州南部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天启城就坐落在锁河山的天然屏障后,是整个大胤帝国权力的心脏。诸侯和宛州商会都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是足以和宛州十镇相比的繁华城市。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白氏帝朝就面临了崩溃。

    离国,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南蛮小国,却出了一头咆哮东6的雄狮。离侯嬴无翳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不惜勒索百姓也要扩军备战。喜帝六年,嬴无翳凭借他得意的五千雷骑一举突破锁河山屏障,控制了毫无防备的天启城,进而在锁河山汇聚重兵击溃了十五国的勤王联军。

    从此,嬴无翳以霸主之姿威凌诸侯,皇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保管国玺的傀儡。嬴无翳需要的时候,喜帝只需要及时盖下国玺就足够了。

    王域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皇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权术的文臣。当日嬴无翳带剑入宫,在太清阁下昂然不跪,大臣们就知道新的霸者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嬴无翳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嬴无翳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皇室三公之、太傅谢奇微。

    太傅谢奇微军旅出生,不通武术,谋略过人。追随先帝征战,数次平定叛乱,算得上战功卓著。不过随着年老,谢奇微渐渐失去雄心,只会在官场上逢迎拍马,再没有一点军人的风骨。

    他在天穹殿上参朝议政,竟然从来不说一个好说“有理”。市井传说曾有小股北6蛮族渡海骚扰边境,大臣争论派谁出兵,争得面红耳赤,谢奇微却只顾低头,嘴说“有理有理”。喜帝性格激烈,不满他的平庸,怒起来亲自下殿推了他一把。谁知道谢奇微全无闪避,当场倒地,竟然是一直在打磕睡。于是满朝皆知谢奇微“有理太傅”,喜帝大怒之余,却也不敢削去谢奇微的官职,因为一半的皇室重臣居然都能算作谢奇微的门生。

    嬴无翳要借助谢奇微在皇室大臣中的势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谢奇微也靠着狮子一般的东6霸主,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谢奇微五十岁生日,太傅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谢奇微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离公嬴无翳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谢奇微将短斧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短斧就如嬴无翳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谢奇微刻意地不设桌椅,排下北6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极南之地购来的香椿和紫苏,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谢奇微府中的女乐作北6旋舞。北6原本舞姿狂放,谢奇微府上的舞姬却十分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轻纱,**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叶雍容,原本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

    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嬴氏,以雷烈之花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不过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因为牵涉了喜帝即位时的夺嗣之乱,被拥立喜帝的一众大臣上表弹劾,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

    而剩余的六个大姓中,有四个都是帝王诸侯的姓氏。宛州江氏虽然不是诸侯,但是以巨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不是诸侯却胜似诸侯了。唯有云中叶氏,却并非豪强的世家,叶氏以军武著称,历朝出过许多将军,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谢奇微出身于下等贵族之家,他的寿诞却要姬氏外的六大世家都来人祝贺,漏了一家镇不住这个场面。而叶雍容是云中叶氏的女儿,也是叶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叶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叶雍容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叶雍容无可退缩。为了叶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皇室禁军的幕府,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续写叶氏的辉煌。

    不过叶雍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谢奇微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皇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谢奇微偷眼看去,笑意越地浓了。

    叶雍容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她双眉竖起,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桐木琴压住了场面,令乐师们不敢造次。

    叶雍容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操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欠身,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前有青莲如水,后有芙蓉如面,长公子青眼何者?”

    “息少爷品花鉴玉之术名震天启,难道反倒问我?”

    “得青莲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莲之雅意,各擅胜场,越是赏花人,越是难舍。”

    “那么各折一枝,一同品鉴,可否?”

    “不枉我和长公子志趣相投。”

    叶雍容和风临晚遥遥对视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不远处有这样的低语。酒至半酣的两名世家公子牵着衣袖对坐,礼节一丝不苟有如谦谦君子,说的却是这种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来,此时东倒西斜的堂上,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远处风临晚操琴的姿态相呼应。风临晚修长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息泯在后压阵,长公子选哪一阵?”年纪略小的公子笑道。

    “天启城谁人不知风临晚的‘瑟然听莺居’是我父亲的兵马守护,我若被挡回来,也丢不起这个人。我选叶参谋那一阵。”

    “好好,那么掉脑袋的一阵就由息泯随后为长公子拼杀,长公子先请。”

    “叶小姐不喜欢蛮族的食物么?”

    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遥的面前,惊动了出神的叶雍容。名将世家的女儿都不会荒疏武艺,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两尺,切肉的银刀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备的姿态。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个青色华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比暖阁里其他客人,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黝黑,服饰却又华贵了许多,金绣云雷纹的前襟边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她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却认识诸侯霸主的家徽,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就是在天启城下高举这面大旗,惊破了帝都的平静。

    “是离公府上长公子嬴真公子么?”叶雍容记起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贱名能入尊耳,”嬴真倒也喜欢这种效果,“今日太傅家宴,叶小姐容色冠绝,却没有精神,是否蛮族的食物粗糙,难以入口?我在旁边坐看许久,不由得担心呢。”

    “不敢称小姐,”叶雍容对于嬴真的谦卑并不感激,“我是禁军参谋,军旅中吃得简陋,我早已习惯了。何况太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见的佳肴。”

    “记得随父亲宫内阅兵曾匆匆见过叶参谋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啊。”嬴真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叶雍容的脸蛋。

    嬴真没有父亲的骁勇,喜欢各国的女乐,素来仰慕帝都五原少年的风雅。他跟着父亲杀入天启城,立刻就和豪门少年们交好起来,沉迷于逸乐,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时常招呼朋友,摆酒夜宴,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叶雍容对这样的传说也有耳闻,微微一侧头,并不回应。

    “叶参谋……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嬴真挨着桌子蹭了过来和她贴着并坐。

    以嬴真的想法,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叶……”

    “嬴公子还有什么要说么?”叶雍容忽地打断了嬴真的话,她一抬头,目光如刀,惊得嬴真一时哑了。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也说得过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何须动劳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就算从军,纤指遥点,决胜千里,才是叶氏的风骨,何须叶参谋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载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原来息泯看着嬴真上来就不曾讨好,觉得他是南蛮之地来的,言语无味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嬴真却比大醉的息泯更要敏感些,看见叶雍容的脸上冷色越的凌厉,急忙摆了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不能尽兴而归,岂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饮下那一杯,却看见息泯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叶雍容指上用力,几乎要把那个锡杯捏碎,却终于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她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息泯和嬴真也不再纠缠她,只在旁边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换了一拨,先前那些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嬴真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地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叶雍容一眼,叶雍容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地诱人。

    嬴真心里暗喜。息泯那个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春药,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参谋,”嬴真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嬴真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叶雍容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惊的不仅是叶雍容敢扇嬴无翳的儿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叶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嬴无翳的儿子?

    正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也被惊动,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叶雍容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叶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兵机参政白立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云中叶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也不知谢奇微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叶雍容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嬴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长公子都求情了,”谢奇微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叶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正是,”白立忽然想起,谄媚地笑着,“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白将军!”叶雍容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叶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叶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淫糜的艳舞相比。

    谢奇微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叶将军!”白立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白立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云中叶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当真要看,也是扬我帝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已久,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略能模仿,”风临晚淡淡地道,“不过就算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与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风临晚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叶雍容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照得乌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地走进了历史……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人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是他走进了谢太傅家的暖阁。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堂而皇之地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遇到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

    他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

    叶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女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风临晚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项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个起身的贵族少年:“《破阵》第一节又名《铁蹄》,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夜雨》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项空月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破阵之乐》是我朝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铁蹄》,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火幻》,据说是先帝大醉,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项空月羽扇平挥,“《铁蹄》已过,琴声入破,这是《夜雨》。”

    叶雍容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七百年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火幻》,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项空月反而皱眉:“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叶雍容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对于公子们所用的东西,叶雍容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叶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渐渐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叶雍容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风临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惭形秽起来——那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叶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若依》?”叶雍容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叶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歌舞绝世的蔷薇公主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本来是两个人共舞。只是蔷薇公主最终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辞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白胤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删去。

    有传说后来白胤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俨然就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公主。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痴醉。

    项空月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宇: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谢奇微身边的建王,已经起身站立。建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谢奇微不愧为“有理太傅”,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红一白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席上的风临晚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直到走廊里,风临晚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破阵》到了最后一段,她已经是被那个白衣的公子带动起来,精神都在他舞蹈的节奏中起伏,轮指拨弦不由自主。风临晚身体羸弱,凭着《破阵》以火燃火的极阳之气,才能冲到曲终,随即仿佛大病一场。

    “天下竟有此人?”风临晚低低自问。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二

    暖阁中,早有谢奇微身边侍酒的姬妾下来,引着项空月和叶雍容到银帘后入座。酒又重添,舞姬们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

    谢奇微吟吟笑着给叶雍容杯中斟上甜醴:“云中叶氏,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壮志,有什么舞姬配和你共舞?禁军幕府一个小小的立参,又怎么能让你施展抱负?”

    叶雍容有些惊讶,此时谢奇微全然换了语气,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静静地看着她。她只得顿,一口饮尽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叶将军以为我昏聩,叶将军却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阵之志。”谢奇微坦然笑笑,“帝都有难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的时代。我亲点叶将军来此饮酒,可不是仰慕一个云中叶氏的威名。”

    “太傅……过誉了。”

    叶雍容忐忑不安起来。原先对于谢奇微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在这种参政数十年的权贵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进入帝都,竟是踏在一个悬崖的边上。

    “白立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身份下令给运筹帷幄的人才?”谢奇微话锋一转,“不过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要小心。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叶将军不知么?”

    “谢太傅。”叶雍容起身要拜。

    “不必。”谢奇微伸手拦住,忽地转向了一旁的项空月,“名家公子,风流贵胄,可是今夜寒舍下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熏风暖阁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谢奇微的眼睛。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项空月,非喜非怒,心意难测。

    “在下项空月,羽林天军一名文书,没有请柬。也曾在堂下以薄礼贺寿,可惜难见太傅尊容,于是冒险进入后园,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谢奇微理须大笑,“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

    “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

    “经天纬地之学?”谢奇微收起笑容,“公子歌中说‘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项公子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

    胤朝皇帝数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文帝在战乱后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户册上人口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皇帝北征蛮族的基础。而武皇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天生就是一个霸主,胤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怕北6蛮族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风炎铁旅,一直打到蛮族朔方原之东的雪嵩河畔,和蛮族订城下之盟。

    而项空月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

    “文皇帝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皇祖的大军终不能打过雪嵩河,也是遗憾。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皇兄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一旁的建王低低说了一句。

    项空月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帝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致被噎死了。而武帝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是在北6遭遇青阳部素有“钦达翰王”之称的大君吕戈·纳戈尔轰加,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青阳铁骑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朔方原的心愿。

    “那么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谢奇微话锋一转。

    项空月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蔷薇皇帝?”谢奇微拍案大笑,“我大胤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过始皇帝强攻阳关,虽然攻入天启城,但伏尸数十万,也折损了锐气。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项先生以始皇帝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建王打断了谢奇微的话。

    项空月脸色严肃,一手拾起谢奇微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铁血征战,却终不能克复北6,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项公子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谢奇微点头,“那么始皇帝统一东6建立国家,确实算是全始全终了。”

    “不!”项空月一扬手,“始皇帝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皇帝,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皇帝。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孙,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贲朝末年的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成为‘举火之帝’?可他偏能在绝境中每每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

    谢奇微和建王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阵》之乐,雄歌倾世!”项空月的声音如扣金铁,“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6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到他强攻阳关的错失,既然他要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伏尸几十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统一东6与否,还在其次。”

    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谢奇微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年轻人,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桀,却还不知道世间的磨难吧?”

    “项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确实是宫内博士们所不能教的,本王受教,心有所感。”建王却微微点头,“项先生如此的抱负,若有经国之策,本王愿为引荐皇兄。”

    “谢建王殿下。”项空月起身离席,伏拜下去。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三

    天启城,太清宫。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

    年轻的皇帝披濯银重甲,胸甲上纹着金色的流云火焰,燃烧的蔷薇盛开在其中。

    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名叫白胤的男人高举着火焰蔷薇的旗帜一统东6,造就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依旧以灵魂守护自己的子孙,为白氏皇朝带来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皇帝并未怜悯臣子的老迈,鞭柄斜击在老臣的锁骨上,一转身,再次伸手去抓面前书案上的剑。

    帝剑“承影”,相传是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陛下!”老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

    “陛下!”

    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剑。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强行扯断,古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剑锋依旧如硎的刹那。

    七百年后,白氏的禁咒终于破了。

    帝剑“承影”虽是白氏家传的神器,可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白胤就是提着这柄不甘寂寞的杀戾之剑,踏着累累尸骨一统山河。而后又是他亲手以红绳封印了佩剑,将这柄堪称神兵的利器永远弃置在深宫的剑阁里。

    宫中的内侍说,阴雨的天气中,常听见剑阁中有隐隐的呼号声。而无星无月的夜里,若是在剑阁中点燃一盏孤灯,可以清楚地看见灯的阴影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抚摸着剑鞘,那柄剑则诡异地自鸣起来。

    “杀人太多,”白胤曾经叹息,“是一柄不祥的剑。”

    封印的红绳终于又断开了,渺渺茫茫中,剑上的戾魂升起在空中。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华后,莫非终究逃不过乱世的劫数。

    古剑破风斩落,直劈老臣的脖子。皇帝急怒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剑斩入老臣肩头一寸。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皇帝的手一颤,竟是看见老臣一对瞽目中,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缩如此……”

    “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作。数年来的屈辱和无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种子,这股火挣脱了束缚燃烧起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盲目的彭千蠡所能熄灭的了。

    ??皇帝一脚踢翻了彭千蠡,提剑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门。那里御驾已经备好,四匹白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羽,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而羽林军四百精锐披坚执锐,枪戟如林。

    寂静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龙壁将军”彭千蠡跪坐于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

    “喝!!!”羽林军齐声呼应,一时间的声浪也颇为惊人。

    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踏着烟尘出。金殿里的彭千蠡摸索着爬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樨下,默默地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先帝英灵,”彭千蠡对着北面太庙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三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怒吼中,彭千蠡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出鞘,准确无误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而后一挫一拉,尽断喉间的血脉。

    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彭千蠡的话嬴无翳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嬴无翳早生三十年,正值彭千蠡和帝国破军之将齐名,两人阵前相遇,也许彭千蠡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可惜东6的雄狮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号施令的时候,历史已经不是彭千蠡的时代。

    熏风暖阁。

    银帘一响,惊动了内中的人。谢奇微皱眉正要作,却看见是身着内监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拜伏在地下,脸色涨得血红,气喘不止。他袍子下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你……是掌香的内监范青辰?”建王指着那人道。

    “不好……不好了!”范青辰来不及行礼,手颤颤地指着外面,“陛下……陛下召集了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你说什么?!”建王猛地起身。

    谢奇微却先看向银帘外,确认宾客们在酒后尚未察觉这边的动静,随即一把扯过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啊!”

    “混帐的东西!你们为何不死谏陛下?现在陛下可曾出?”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现在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腿一软,跪在地下。

    “太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扑向谢奇微,“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吧!”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在不安地踱步,被建王抱住,似乎也清醒过来,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建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建王快随我来!”

    几名侍卫急匆匆拥着建王和谢奇微要离去,谢奇微转身,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两位还是继续饮酒,这些事情,不知道好过知道!”

    “太傅!”叶雍容想要跟去,谢奇微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后门廊边。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四

    乐师们又开始奏欢快靡乱的乐曲,混迹在客人席上劝酒的舞姬听了下人的耳语,忽地又从贵客怀里滑出来,聚在中堂妖娆地旋舞起来。下人们则在旁边打开了更多的酒坛。有些人被内监的到来惊动,却没有听见银帘内的对话,略觉不安的时候,舞姬们已经开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银链,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谢奇微并未请多少方正君子参加后院的酒宴,人们的心神被吸引过去,暖阁里又恢复了逸乐的气氛。

    叶雍容不安之极,看着始终不一言的项空月,这个白衣青年静静地坐在那里,手却紧紧地箍着锡杯,分明强压着心里的波动。

    “项公子……”叶雍容低声道。

    她的手却忽然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捏着她,她想甩却一时甩不脱,愣神的时候项空月忽然贴坐在她身边,虚虚地靠在她身上,嘴凑在了她的耳边。胸口那种暖暖的春意刚被压住,又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焦的气味,忽然间有些神思迷乱。

    “叶参谋,注意看周围!”项空月在她耳边低声道。

    叶雍容一惊,偷偷看了一眼,才现本来敞开的暖阁,此时四面的侧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正门虽然还敞开,却多了持刀的侍从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绰绰在帘幕后闪动,却不只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只是转瞬间,这里已经悄悄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着,“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若是想,就不要挣扎。”

    说着项空月已经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外人看去项空月就是那么柔情蜜意地怀抱着佳人,叶雍容心头也有如鹿撞,不过她却清楚地感觉到项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颤。她微微抬头看项空月的眼神,那双眼睛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挥手向着不远处的一个下人高呼起来,“我要送叶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

    下人们还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天启名士的气魄,不敢怠慢,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这些倒是根本不必伪装。

    “我欲睡眠,尔等且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不轻不重地箍着叶雍容的腰肢。

    下人犹豫了一下,招呼几个使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从后门廊送了出去。

    后园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桥,暖阁里的喧闹声已经远去。项空月忽地止住脚步,扶他的使女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重重的一拳击在后脑。叶雍容此时才确信他真的全然不会武术,那个使女不但没有被击晕,反而惊叫出声来。

    叶雍容一抬肘击中使女喉间让她闭过去气去,而后瞬间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快走!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大门尚未封上!”项空月一拉她手,顶着朔风大雪急奔起来,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已经被谢府的武士觉了。

    叶雍容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的陌生人冒这样的大险,就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两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鹅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项空月不由分说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钱就和叶雍容一起上马。叶雍容策马,他跨坐在后面,低喝了一声:“快,去南门大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谢奇微真的会去死谏?”项空月在疾驰中放声大喝,“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为什么?”

    “谢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嬴无翳有来往,他不算皇党,也不算离国党,处在中间得利。若是还没有事,他一定会劝谏皇帝,可是此时大军集合,虽然禁军还没有杀到离公府,可陛下已经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嬴无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许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放过陛下。现在谢奇微去劝谏陛下,嬴无翳八成会把他看成是皇党,谢奇微怎么会冒这种险?他不去报信给嬴无翳,就已经不错了!”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那太傅又怎么应对建王?”

    “可笑。若是谢奇微真的要死谏,多半是当场一呼,带着贵族家主们一起前去,或许还有几分成功的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现在他独自前去,他亲近嬴无翳众所周知,难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气?他现在就是要封锁消息,静观变化。至于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是什么难事?”

    叶雍容被冷风呛了一口,胸口一片冰凉,而后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些微妙的细节是她所不曾想到的,这个年轻文书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来形容。

    “那为今之计如何?”

    “只有赌一局。赌赢了,就打开王域门户,让诸侯和嬴无翳再打一场勤王战;赌输了,”项空月竟轻轻地摸了摸她细软的长,“你我这两颗人头都要为皇室陪葬了。”

    叶雍容用力拧了拧头:“你说。”

    “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渭河的羽林将军程渡雪。他手下还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我们现在只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銮驾,死守禁宫,嬴无翳闻讯必然带兵逼宫。到时候以陛下的印信飞鸽召程渡雪救驾,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和嬴无翳的雷骑对阵,必然惊动诸侯,北方当阳谷淳国华烨驻兵三万,已经等了数年,南方楚卫国和下唐也会立刻起兵呼应。我们要把锁河山那场恶战搬到帝都来打!”

    “可是你……劫持圣驾?”

    “又有什么办法?彭千蠡尚劝不回皇帝,你我这样的军中小卒,他能听我们的话?”

    “程渡雪将军驻扎在渭河已经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将军会回援帝都?”

    项空月振了振满是雪花的长眉,笑了起来:“就像我肯定叶参谋会与我冒这个大险一样。”

    南门大营转眼即到。

    项空月一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走,大声喊着:“扈都统!扈都统!”

    守门的军士认识他,凑了上来:“扈都统已经睡了,项先生是要找都统饮酒呢,还是公事?”

    “要死人了。”项空月邪邪地笑着。

    “死人?”

    “是死皇帝!”

    一人披着斗篷顶着风帽从帐篷中大步走了出来,远远的笑声洪亮粗豪。走近了叶雍容看见他只穿着贴身的中衣,满脸的胡须倒卷,双手满是针林般的汗毛,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项空月和这个人站在一起,就仿佛虚空之月照在一头蛮兽的身上,清朗的月光与它的凶暴全然不相称。

    项空月却一把握住了扈都统的手:“要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和都统分享!”

    扈都统愣了一下,项空月已经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他那双泛黄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项空月。

    “这事不要问我!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是人头落地的机会?”都统回过神来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头赌你的富贵么?”

    “我与你相交时间不短,何时有过欺诈?”项空月并不慌乱,“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的叶将军,叶将军受程渡雪将军的手令,坐守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出信鸽,两万五千羽林天军不过一夜就可以从渭河回京救援。如今事起突然,我们若是不动手,程渡雪将军回援时候,陛下不在,也是群龙无。”

    “程渡雪将军?”扈都统犹豫起来,打量着长鬓散乱的叶雍容。

    羽林天军幕府都是军武世家的子弟,叶雍容的出身和容貌在帝都颇有传闻,他分明是知道这位云中叶氏的女儿;而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早就被认定是勤王克乱的根本,街头巷尾传得越来越神。

    叶雍容尽量不避开他的眼神。她从军两年,其实并未见过驻扎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时只有跟着项空月圆了这个谎言。

    “事不宜迟,在帐篷里谈。”项空月在都统胸口一推,三个人步入帐篷。

    叶雍容猛地侧过头去。原来那个帐篷里生着火盆取暖,那张大床的棉被下,两个分明全身**的女子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些不之客,脸上满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里的欢场女子。难怪守卫的军士会抢着上来阻拦。

    项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抓过旁边红红绿绿的衣裙抛在两个妓女身上,大喝了一声:“都滚出去!”

    妓女们被他惊吓,跌跌撞撞地抱着衣服跑进外面的风雪里。

    都统猛地一顿足:“项空月,你到底要怎么样?”

    “扈都统,我告诉你,今夜是你一生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都统也曾告诉我,从军十二年,恨不从武帝北征,恨不与始皇帝同世,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也无。今夜风云际会,天下之乱已经开始,皇帝和离公对抗,两者必死其一。拥皇帝,拥离公,必选其一。”

    “可是劫持圣驾……”都统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为了保驾,谁能保证事后不被陛下杀头?”

    “保证不了,但是要杀头,我的人头也与你一起落地!此时太傅已经得到消息,去密报嬴无翳,离公府前,必定戒备森严。等到陛下銮驾赶到,自然会有所察觉。你我现在截住陛下,送回禁宫,事后陛下冷静下来,该不会杀忠心之臣。何况现在宫内禁军不过四五百人,要想据守禁宫,还要借助都统的人马。我们已经放出飞鸽,要撑到程将军来,就靠都统的人马,陛下怎么会杀都统?”

    “可这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项空月愣了一下,忽地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么是项空月看错了都统。项空月以为都统是有志追随风炎皇帝做一番事业的男子,可是北征蛮族,又有多少男儿战死沙场,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将。大胤李凌心将军也折戟沙场,可是难道怕死就不做了么?庸碌之人,就只能守着那样涂脂抹粉的街头娼妓,保一条残命。我与叶参谋将死之人,不敢结交!”

    说罢他一扯叶雍容的手,转头就要出帐。叶雍容不由自主地被他扯着,却看见他背身的瞬间,唇边掠过极淡的一丝笑。

    “罢了!”都统猛拍桌子,低吼了一声。

    “罢了?”项空月回头,目光如炬。

    “既然项公子和叶参谋能够不嫌我粗鄙,那么我召集手下的人,拥护皇帝!”

    项空月神情冷漠:“也许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项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扈都统瞪着黄眼,忽然拔出了佩刀,狠狠地斩落桌子一角。

    项空月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而后呵呵低笑起来。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五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项空月下令不得点火把,于是只能凭借悬在街边楼上的灯笼照明。都统按例是千夫长,可是仓卒之间,只集合了六七百人。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不远,步卒们踏着积雪,走得艰难。

    “这么安静,嬴无翳真的有所准备么?”扈都统骑在马上,不安地抚摸着刀柄。

    “越是安静,越是可能有所准备。”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神色凛然,“皇帝性格激烈,离公只怕早有弑君之心。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收缩兵力候在离公府里,一而出,禁军那些蠢材焉能和离军的悍兵相对?”

    “那么我们避开离军吧。”

    “不错。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要在那里截下陛下的仪仗,趁着离军没有掌握变化,尽快把陛下送回禁宫,靠着宫墙坚守。太清宫的防御,撑过一天也许还可以,何况嬴无翳也不能说挥军强攻皇城。”

    “就这么办!”都统看了看项空月半拥着前面的叶雍容,不怀好意地笑笑,给战马加上了一鞭。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不知道为何,现在不缺战马,项空月却还是坚持和她共骑,搅得她心里一起一伏。

    前军忽然传来了骚动。

    项空月加上一鞭,看见了那面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在前方出现,隐约透过人去可以看见银装的战车和驷马头上高标的白色羽毛。

    两拨人在菱花道的入口对面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的长翎——禁军羽林天军的标志。

    “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么?”人喧马嘶中隐隐传来愤怒的呼声,“我手中承影就是要饮你们这些贼子的污血!”

    “乱世之剑啊!”项空月低叹一声,策马呼喝起来,“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叶雍容忐忑不安地想着面对大胤朝的皇帝该如何,却也感到项空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个桀骜不逊的人,也终于不安起来了。

    南门大营的兵被禁军的气势压住,不停地退后,项空月的战马一时过不去。禁军把长枪并列,一步一步逼了过来。都统急了,顾不得前冲,横刀封在后面,放声大吼起来:“不是乱贼,我等是为陛下护驾而来,退后者死!”

    他的声音镇住了人群。人声稍微低落,每个人的神色却都变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雷鸣般的马蹄声立刻充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这……这是?”

    “是雷骑。”项空月的脸色和叶雍容一样苍白。

    这里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了,他们已经惊动了雷骑。长街的尽头黑色的鲮甲寒光一闪,齐头并进的黑马上,武士们操着长达四尺的马刀。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雷骑来得迅猛,是冲锋的架势。

    “谢奇微……真的告了密!”项空月猛地咬了咬牙。

    人群松动开,他终于能策马而出站在皇帝的银装战车之前。扈都统和他并马而立,惶恐不安。年轻的皇帝和白袍的兵法家遥遥对视。

    “我们是来护驾,劝驾回宫的。”项空月低声道,“既然已经晚了,臣等愿为皇帝前驱,剿杀叛贼!”

    “好!我们大胤朝就要这样的忠贞之士!”皇帝大喝着策动战车。

    项空月甚至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皇帝的战车自他身边经过,皇帝头也不回地对着项空月掷下他脖子上的银色蔷薇家徽。战场相逢,皇帝所赐的已经是给大臣的最高赏赐。

    禁军和南门大营的步卒快地结队,雷骑暴风一样扑近。皇帝猛地举剑,近乎空明的剑在半空划落:“杀!”

    历经七百年,白氏最后的帝王气仿佛带着蔷薇皇帝的遗志般冲天而起,这支乌合之众竟然鼓起了十二分的士气,跟着皇帝的银装战车,迎着雷骑的马刀冲锋而去。

    叶雍容回头看了项空月一眼,忽地抬手把他推下了战马。她拔出腰间叶氏家传的长剑,和禁军一起冲了上去。冲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项空月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忽的影子。

    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夜,流星北射,皇帝驾崩。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六

    “我……在哪?”叶雍容按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像要裂开。

    屋里飘着淡淡的香气,吸进去清新醒脑。她撑起身子茫然四顾,看着白衣的贵公子在水盆前拧干了手巾,他做这一切静静的一丝不苟,而后走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

    叶雍容看着自己的身上,只穿着中衣,腰腹间那道几乎把她劈成两半的刀伤已经裹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忘记了羞涩,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一切是真是幻。

    她因为失血而倒下去的最后一瞬,对面那名雷骑策马而来,马刀对着她的顶门劈落。就是在同一瞬间,仿佛幽灵一样的白影从背后浮起,一手按住了雷骑的背心,而后火忽然从雷骑的腹部冲出,汇成一道强烈的柱焰。

    她觉得有人抱着她在奔驰,心底的那一点点火悠然地烧着,下意识地抱紧这个人,然后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项空月看着她,笑笑,手指轻轻一捻,一个火苗在他掌心里幽幽地飘着。

    “想不到你还精擅秘术。”叶雍容疲惫地躺下。

    “你头痛,是因为有人在你的酒水里面下了春药,药性不烈,但是后劲却不小,抱你回来我才知道,开始你抱我那么紧,我还颇为自得呢。”项空月坐在床边,“腰上的伤也不是大碍,我已经为你催愈伤口,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床走路。”

    “陛下……”

    “驾崩了,白子默把他推下了战车。不过就算白子默是忠心的,他也没有机会杀嬴无翳。离公此时正在渭河带着两万赤旅会见程渡雪将军,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其他人也都死了么?”

    “都死了,白子默也被嬴无翳在皇帝灵前处死。没有人活下来,除了你我。”

    “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战马?”项空月反问她。

    两人静了片刻,项空月忽然大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叶雍容的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头,我从未见过你那么长的头。第一次见你就看你头像是葡萄酒的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照在新妇的头上。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不令叶雍容讨厌。叶雍容拧过头去,只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在这个人的智慧下,别人似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样。

    项空月起身离去,在门边回头:“其实我骗你的。我本来设计,若成则罢,若败,除了我,你和扈都统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

    天地间飘着绵绵的细雪,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客舍。

    项空月一身白袍,站在屋顶上袖着双手看雪,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他的袍摆,像是半空中的一面旗。

    “已经能下床了?”项空月对她笑笑,“那我也放心了。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叶氏的故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天里就有人来接你回云中了。虽然这事没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太傅知道你我逃脱,猜也猜得出来。帝都不适合你住下去,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

    “天地茫茫,真的不知道呢。”

    “项先生,你到底为何要来帝都呢?”

    “我有许多心愿。”静了一会儿,项空月低声道。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项空月忽然就这么大袖起舞,在墙头上长笑,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而后他忽地收了笑容,低头看着叶雍容:“我所说,都是真的。”

    “你很失望吧?你是藏玉之璞,太傅却不是神匠。”

    “太傅?谢奇微?呵呵呵呵!”项空月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就凭谢奇微也能做我这块璞石的解玉之人?叶将军见过以屠狗之刀琢玉的人么?”

    叶雍容已经习惯了他的猖狂,并不意外:“那你为何还要混进太傅府中自荐?”

    “谢奇微不过是一级台阶,我本来想的是以他踏一步,可以入宫觐见皇帝。只要他肯与我对坐而谈,我自信可以力挽胤朝于危难。”

    “建王问你有什么经国之论,你有么?”

    “有。蔷薇皇帝不世之才,他迫于属下的威胁,不得不分封诸侯,却在诸侯身上种下征战的种子。这七百年,几曾没有战乱,王域不过三万禁军,却凭着诸侯的战乱屹立不倒,只要东6诸侯的平衡不被打破,皇帝的威风就不会倒。嬴无翳虽然占领天启,可是楚卫国十万雄兵,下唐国觊觎在侧,北有淳国为背援,加上晋北、休、陈诸侯压迫离国北部边境,光凭嬴无翳一个莽夫,在帝都又能守多久?可惜可惜,一套大好的河山,本来要送给这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枪去冲嬴无翳的府邸。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不过若说皇帝,他毕竟也是个不甘屈辱的皇帝,否则我也不会随他冲锋。”

    “是啊,”项空月低低地喟叹,“他身上,毕竟流着蔷薇皇帝的血呢……”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没有再见之期了么?”

    “有的!”项空月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总有一日这个名字写在青史之上,你再来找我,我与你共舞。”

    “后会可期。”项空月这么说着,背着手,沿着高高的墙头往前走去。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地没在墙下。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叶雍容默默地看着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那个人仿佛是融在漫天的飞雪中。

    此时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八年零两个月。

    就在叶雍容的小车驶出帝都的同时,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城西“瑟然听莺居”,风临晚的住所。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血痨之症,宜以参茸静养。破阵雄歌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慎之。琴道空灵,尚无为致远,杀人之器,谨以收藏。愚者项空月谨奉。”

第二章 威武王 一

    要么沉默地死亡,要么咆哮着取胜。——江南

    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样运转,让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生下如此的儿子。十七公子嬴无翳少负恶名,性情孤僻桀骜,终日飞鹰走狗,与城中的无赖少年混迹,是离国的一害。纵然一手刀马绝技惊世骇俗,却很不得离侯喜爱。

    ??嬴无翳十九岁的时候,父亲辞世,留下遗诏令长子嬴无妄承国。嬴无妄自知无才,担心兄弟们不服,于是当即整顿禁军,一直逼到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们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禁军冲入嬴无翳的宅邸时,迎接嬴无妄的是一支狼牙利箭。嬴无妄大声呼喝说叫你们主子出来,尚未闭嘴,一支长箭破风而来,从他的嘴里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仅仅十九岁的嬴无翳从前堂的大柱后缓缓现身,抛去硬弓,提起随身的斩马长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禁军。那是一场一对四百的对峙,嬴无翳冷冷地看着哥哥带来的禁军,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经百战的禁军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无翳,毫无疑问是那只捕猎的雄狮!

    次日,嬴无翳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端坐在离国的宫殿上,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要想杀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样,你们还有机会。只是等到刀剑相对的一天,就再也说不得兄弟,只有胜生败死!”

    胜则生,败则死。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胤喜帝五年四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绩绩无名的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铁骑入帝都朝拜,事实上却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帝都天启城。

    诸侯这才现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仗恃着“雷骑”和“赤旅”两支雄兵,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侯。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记十八万逼近汴梁。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订下合约,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这次会盟中,东6诸侯中的平衡微妙地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雄狮的倒下。旧的和平被战争突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历史的这一页被血粘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尤然把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苦闷之下更无法忍受嬴无翳的狂妄。喜帝九年,也是他年号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羽林军四百余人以战车冲击嬴无翳的府邸。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康颜的卫队就被离国雷骑冲散,皇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嬴无翳拍棺长叹,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史官为了讨好嬴无翳,乃加白鹿颜的谥号为“喜”。于是这位携承影剑意欲振兴白氏,却死于刀剑的皇帝,在史书中被称作“喜皇帝”。

    乱世便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第二章 威武王 二

    胤成帝三年八月,夏末。

    帝都,天启城。

    夜已经很深。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白胤最后的日子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据说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启,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

    “不是大事,不敢在王爷出神的时候骚扰,这个规矩,谢玄知道的。离国有线报来,九原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我想墨离县侯准备称自己为离公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侄儿准备效忠皇帝,而后带着我离国的子民来帝都勤王,并且杀掉他的伯父,把人头献给皇帝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今的借口,是长公子治国不力,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所以墨离县侯准备请长公子逊位,还政于民。”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我的儿子只是离国的储君,世上有说储君逊位的么?还政于民?还是让我可爱的侄儿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九原城的主人?”

    “没办法,各地的请愿确实如此。墨离县侯所说也不错,长公子并非治国之材,王爷应该早就知道。”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谢玄,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九原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还政或者逊位的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谢玄,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满七年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七年了。七年之前,是谢玄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那一幕谢玄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不能回返家乡,成为笼中的困兽。”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锁河山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诸国大军把我们和离国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启城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墨离县侯的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不亲临九原,只怕就会失去我们的故国了。”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谢玄再请,王爷做决断。”

    “我的侄儿,这个孩子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煽动和教唆了。”

    “王爷杀了他的父亲,你的亲生弟弟,他自然应该恨王爷。”

    “可是我教他养他,并没有对他不公。而他的父亲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应该顾全兄弟的情分,等着他父亲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侄儿会不会有感于他伯父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

    宽袍的人笑:“王爷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世人记得的,只是王爷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墨离县侯提着刀把王爷逼到了悬崖边。因为王爷取胜了,所以世人怨恨王爷,现今这个墨离县侯也不例外。这就是王爷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谢玄也是如此以为的。”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启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离国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他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披甲之人的脚步。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

    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挎刀的人。

    使女捧上黄金织绣的皇袍。大胤皇帝,后世称为胤成帝的白恢在妃子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皇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嬴无翳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皇帝已经很少早朝了。白恢和他的历代祖先相比,也未必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若是可以,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只不过只要有那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皇帝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的哼哼。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他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皇帝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嬴无翳的耳目。这个委委屈屈的小朝廷已经维持了两年,对于成皇帝白恢而言,他统治的土地,也只有这方偏殿了。

    “唉哟,我这背真是要折了,怕是昨夜被风吹的。”皇帝低低叹气,勉强地挺身。

    妃子们还算乖巧,上去帮他捶打后背,占不到地方的帮他按揉双腿的肌肉。白恢即位前是个只需享乐的广昌王,平生一半时间是在文章上度过,一半时间是在女人身上度过,身体虚弱,每日早起来这里议事,他身体总有些不适。

    群臣们在下面半躬着腰,不敢出声。

    “诸卿啊,有什么事但说不妨。”皇帝低低地叹口气,摇头,“昨夜嬴无翳带一百雷骑武士进宫,上太清阁眺望。我这里是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夜,也不敢睡,直到他离去,凌晨才闭了一会儿眼。诸位这个大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真是颜面扫地。有什么事情说吧,我这里听着。”

    群臣对了对眼色。

    “楚卫国白毅将军的密使昨日呈了一封问安的信函,请陛下安心,诸侯不曾忘记陛下的苦难。”一人出列启奏。

    “不曾忘记我的苦难?”皇帝苦笑,“这些人,除了没有嬴无翳那么强的手腕,其他便也跟嬴无翳是一丘之貉,谁想过我的死活?”

    “陛下宽怀,别的诸侯或者心怀不轨,但是楚卫国白毅将军确是国家的忠臣,可以托以性命的。”又有一个人出列。

    “我怕我是没有这命可以托给他了!”皇帝不耐烦地斥退了臣子,摊了摊手,“嬴无翳这样深夜入宫,简直把太清宫看作他自己的后院,他若想杀了我,一百雷骑冲进来谁挡得住?我早晨起来还有命,晚上脑袋在哪里还难说,你叫我哪里来的信心去等诸侯来勤王?”

    “此事我觉得陛下可以书信予嬴无翳,这太清宫毕竟是我大胤历代皇帝主政的所在,自有尊严。嬴无翳再怎么也还是我朝的诸侯臣子,没有不经宣昭进宫的特权!”一个老臣道。

    “没有特权?”皇帝冷笑。

    “此事我觉得陛下书信是可以的,但是不宜斥责之。我观嬴无翳对于陛下并无杀机,只不过借此要挟诸侯。陛下可以话语温柔,循循劝导,使之稍示恭敬。”又一名臣子道。

    皇帝刚要作色,又有臣子出列:“臣也以为如此。我听说嬴无翳入宫,不过是慕太清阁是帝都第一高处这个名气,果真是进宫眺望的,并无不轨之心。此人是个南蛮的乡下人,只要陛下示以宽容恩宠,让他表面上表示对陛下的恭敬,并非没有机会。”

    皇帝更怒。

    一个老臣出列,叹了口气:“陛下请息怒克己,诸位大臣的话未必好听,然而确实是如今的局面。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以皇室的名誉换取一点尊重。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坐等勤王而已。”

    皇帝沉默了片刻,软软地瘫在皇座上:“真的还有下一次勤王么……”

    脚步声惶急,一名内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嬴……嬴无翳……向着这边来了,挡不住!挡不住!”

    皇帝惊得离座,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要往殿后撤走,而群臣也是一片惊恐,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困在一处撞来撞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内监的脚步之后,一个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紧追而来。有人猛地掀开了东偏殿门口的帘子,日光大片地透了进来,一个魁梧的披甲身影大步进殿,站定在门边,隔着很远冷冷地看着皇帝。

    他的双眼是深褐色的,很亮,像是燃烧着的炭。

    “离……离公殿下驾临……”胆子最大的臣子声音颤抖着。

    “这一套都收起来吧,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商量如何应对我。这里的早朝我早就知道,诸位所谈的事情我却没有兴趣。我只是来告诉诸位,我今日离开天启,连同我赤旅雷骑全部军马。”天启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的声音冰冷,“我还想告诉诸位的一件事是,我对诸位这个破城,没什么兴趣。我要这座城,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

    “而没有这座城,我一样能得这片天下。所以,扔掉了也就扔掉了。”嬴无翳转身出门。

    剩下一殿目瞪口呆的人,良久,皇帝身子一软,瘫坐下去。

    嬴无翳离开天启,就像他到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他对着皇帝公然不敬,宣称自己将夺得天下之后,离开了太清宫。宫门外有一匹炭火红的骏马在等待着他,马后是五万名精锐的离国战士。这支令帝都大臣们惊恐不安的虎狼之军在一日之间撤离了天启城。很久之后人们才敢走进离军曾经驻扎的营地,面对空无一人的营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胤成帝三年八月,嬴无翳尽起离国驻扎于帝都的雄兵,五万步骑,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推进,意图打通帝都和离国之间的通道。

    此战起因于锁河山的战役后,离国和天启被诸侯联军分割开来。嬴无翳这只狮子久困帝都,而离国没有强横的主人,人心涣散,渐渐传出了内乱的消息。嬴无翳决断凌厉,再次起兵,沿着建水一直杀奔东南方的离国。十五国中的六大强国再一次联兵会战,终于把离军推进的势头阻止在“东6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是年,燮羽烈王十八岁。

第二章 威武王 三

    此时,下唐国的都城南淮,城中秋风渐起,正值草木凋零前的最后荣华。

    “雷云正柯,甲等,”随着这句话,一纸书函被先生用腕力抛了下来。

    “嗨!”名叫雷云正柯的少年身手也算敏捷,虽然那封书函的来势刁钻,还是被他一个箭步赶上,用小翻腕刁住了。打开一看,正是前天的试卷,已经用朱笔判过,先生的画押在卷龙飞凤舞。确实是甲等,雷云正柯本想绷住面孔,此时嘴角却不由的挂起笑容。

    “息辕,甲等下。”

    “苏启韵,甲等。”

    “高巍,乙等上。”

    ……

    ……

    先生的手法麻利,人在书案边,试卷却毫无间隙的被掷了过来,薄薄几张纸叠合起来,居然被他的腕力掷出十尺开外。一时间,儒袍宽带的教书先生却象投掷令箭呼喝三军的大将了。台下的学生也不马虎,上窜下跳绝不逊色于山里的猴子。

    这些猴子身上清一色的鱼鳞钢铠在帐外照入的阳光下精光四溢。看着帐下一个个东窜西窜的身影,息衍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作为下唐第一名将的息衍却绝非下唐三军的统率。他的官职称为武殿都指挥,事实上是下唐宫廷禁军的领袖,下唐军武的门面。而统御三军的大将军另有其人,是和武殿都指挥并列的军职。不过禁军的实权由国主百里景洪亲自掌握,所以没有大战的时候,息衍的事务也就是陪百里景洪接见来使参议军务,再就是偶尔视察军营。

    当然息衍也并非一个汲汲于权势的人。息衍的散漫在整个东6武士中都是出名的。他一年中却有三个月在东6其他国家游历,拜访蛮族的领地也不只一次两次。息氏又是胤朝最显赫的贵族之一,息衍在武功之外有饱学公子的声誉,和楚卫名将白毅平分秋色,所以他还把不少时间花在花鸟绘画和书法上。再有多余的时间,他就会召集下唐知名的少年武士,直接开馆授课,俨然是一代军学教育大家。

    息衍授课素来严谨,不但有印制精美的兵书为教材,甚至还有定期考试年末审核的制度。来上课的武士们都是出身显贵,在下唐军中任职的贵族少年,下唐君主百里景洪喜欢任用少年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虽然息衍不说,可是谁也看得出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往往有更多晋身的机会。所以少年们对考试的成绩看得颇重。

    看着一帮学生个个面有喜色,息衍也知道原因。这次所考较的内容是“将道”,也就是为将的理论。下唐本来就是文学达的所在,学生们身为武将,也不乏口吐莲花的本事,所以判下的成绩都不低。

    “大家此次都答得不错,”息衍淡淡地说着,下面却忽然静了。

    “不过此一张试卷,”息衍摇头苦笑,“却有点意思,我念给大家听听。”

    “第一问,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降服军心者,以何为要?”念到这里,息衍扭头问自己的侄儿息辕,“息辕,你的答案是什么?”

    “以诚待士卒。”

    “雷云正柯,你的呢?”

    “恩威并用,赏罚分明。”

    “再看看这张试卷的答案,”息衍摇头念道,“……唯按时饷而已。”

    一阵大笑从学生们中爆出来。下唐地方富庶,粮饷从来不缺,参军的贵族少年更不是为了几块俸金。不知什么人竟把饷当作治军最大的要务,也难怪当场笑翻了一群人。

    “再,第二问,兵书曰,两军对阵宜傍山避水,而又有先帝背水一战大胜蛮兵七万,试刨析之。”

    周围的学生都捂着嘴听息衍说,知道下面必然又是什么滑稽的答案。

    “唉,”息衍长叹,“此人答曰,概因先帝运气奇好……”

    又一次哄堂大笑,以至于息衍不得不挥手压制。

    “别记着笑,听完最后一题,”息衍念着试卷,“我辈从军,生死难测,从军所为者何?大家把各自的答案报上来。”

    “忠君保国。”

    “建功立业。”

    “护民安生,免开战祸。”

    ……

    毕竟是下唐的武士,虽然年少,可是大家还是有条不紊的一个一个报上了答案。这些简要的答案其实是长篇宏论的题目,事实上每个学生在这一题上都写了不下五百字。

    “此人答曰,”息衍深深吸了口气,“……未曾想过。”

    在肆无忌惮的大笑中,息衍扭头问自己身后侍卫的青缨卫:“姬野,这张卷子的答案听起来可有些熟悉?”

    看到姬野的样子时,息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姬野拄着虎牙枪,歪着脑袋,居然睡着了。

    “姬野,天亮了,”息衍笑完了,顺手拿起桌上的兵书敲了敲姬野的脑袋。

    姬野猛地抬起头来,急忙左左右右地看。下面的少年武士中传来几声轻蔑的笑声,都是有些鄙夷。面对下唐第一名将的教导居然能够安睡若斯,一是狂妄太甚,二是显得缺乏家教太没有礼貌了。息衍的学生中只有他出身平民,周围的人固然轻视他,他自己的性格也是和周围格格不入的。

    “姬野,饷当然重要,圣天子隆运随身也可以说得过去,可是你既然是从军武士,难道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么?”息衍这回面对姬野,却没有一丝嘲弄的笑容。

    姬野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为了打赢……”

    下面刚要笑,息衍的长眉却皱了皱,挥手止住了笑声:“仅仅为了打赢?难道你所争的就只有胜负么?”

    一种奇怪的眼神在姬野的黑眼睛里闪了一下,那一瞬间,那一个眼神,让息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姬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侧过头去,微微点了点头。息衍默默摇头,不再多说。

第二章 威武王 四

    南淮郊外,夜空下山形有如蛇行。

    星空晴朗,照着山谷间一片平坦的空地。如果从周围的山峰上看下去,这片谷地如同一口深锅。

    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努力地搬动着石头,他搬的是一块巨大的火红色石头,搬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下。谷地的中央散布着各种各样的石头,石头压在银粉画成的巨大图案上,只有半空中的人才能把那个巨大的图形看完整。

    白衣高瘦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个小个子忙碌。

    小个子一**坐在地下:“既然赖着不肯走,难道不知道帮帮手?旁观一个小个子的朋友气喘吁吁地搬石头?这是一个高贵的羽人应该做的事么?”

    “你并没有要求我帮你。”老人说,“我本以为一个河络把独立完成他的作品看作一种至高的荣誉。”

    “我是一个来到人类中间,被利益熏黑了心,已经背弃真神道路的河络。”小个子说,“所以,我要人帮忙!”

    “好吧。”老人耸了耸肩。

    于是两个人一起奋力地搬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河络不时地高声令,老人按照他的指点,把一块又一块石头挪动到银线相交的某个位置上。

    “喂,大鸟!那块青色的石头偏离中心了,我说了你要精确地移动它们!”河络再一次大声地号施令。

    “说过了不要叫我大鸟!”

    “好吧,伟大的天武者古莫?斯达克殿下,请把那块青色的石头向着密罗的方向移动七尺!”河络大声说。

    翼天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受这个小个子的差遣。

    这个庞大的阵术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最后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翼天瞻也微微有些喘息。他是个武士,在羽人中是少有的强有力的人,不过他一生中似乎没有想到过高贵如他也要做这种搬石头的苦功,而且被这个河络指摘嘲笑他的笨拙。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河络的阵术需要用那么多大石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东西都应该小而精致。”翼天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

    “那么闭嘴,你觉得一个身材只有四尺的河络做这件事容易么?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用这样的阵术,”河络叹了一口气,靠在翼天瞻背后休息,“我没有辉烨之**的圣日天火,只能使用石中火的力量。但是这不是完整的星焚术,也许会留下一点瑕疵。”

    翼天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转身过去扯住朋友的衣领:“你最好不要开什么玩笑,我找你来修这件圣物,是因为这件圣物绝对不能有任何损伤!我需要看见完整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

    河络掰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整了整衣领:“好了好了,不要吓唬你的小个子朋友,能够再度斩断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武器,也许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除非又遇上了西切尔根杜拉贡。”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看断枪的时候,你就知道西切尔根杜拉贡已经被唤醒了吧?”

    “废话。我还没有想到世上有第二柄武器可以斩断猛虎之牙。不过你不说,我还是不好直接问你。”河络盯着翼天瞻的眼睛,他看似有些滑稽的眼睛此刻凝重如山,“那么我现在问你,确实是有人唤醒了噬魂龙之剑,是么?”

    翼天瞻点头:“是。”

    “是你么?”

    翼天瞻摇头:“不是。”

    “谢天谢地,那么还不至于太糟糕。”河络如释重负。

    “什么意思?”翼天瞻皱眉。

    “我是说我不能相信你这个老骨头变成天驱的大宗主。”

    翼天瞻苦笑。

    “我可以见一见拔出剑的人么?”河络不再开玩笑,面色凝重。

    翼天瞻摇了摇头:“他拔出了剑,却未必会是天驱的领袖,历史上不乏拔剑的人不能继承天驱的例子。”

    “是,拔出这把剑,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如果我当时在他的身边,我会劝阻他的吧?”

    “你不愿它被拔出来么?”翼天瞻问。

    “那是噬魂之龙啊,它也许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它的出现,是血凝成的。那么你呢?天武者,你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看见它的苏醒么?”河络问。

    “不知道,”翼天瞻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那是圣物,也是魔器,它是一柄剑,两侧都有锋刃,可能伤到自己。不过最强的武器,也许是宁愿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被敌人夺走。”

    “虽然是一个羽人,可是天武者古莫一直是头骄傲的狮子啊,狮子是不会把自己的獠牙交给别人的。”河络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的时候想,你跟幽长吉才是一种人。”

    翼天瞻也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么?那就开始吧。”

    他站起身,就着月光看出去,诸色的岩石在巨大的银色星阵之上,绵延出数百丈去,就像是星辰在天球上经行的轨道一样。而星阵的中央,断枪斜插在泥土里,它的木质枪杆已经被抽去,仅剩下虎形的枪刺和铁芯,被切断的一截铁芯平放在一旁的青色岩石上,和一柄乌黑色的铁锤并列。

    河络也站了起来,放眼眺望。

    “请容我向我们的真神告诉。”他说。

    “我以为你背弃真神已经很久了。”翼天瞻说。

    “可是我的技艺蒙他的启示,我的心和灵魂还要蒙他来解救。”河络跪坐下去,双手按在膝盖上,仰望天空,“真神啊,以我的心感恩你赐予大地的灵和火,那力量如煤矿燃烧在大地的深处,红色的岩浆变成河流。我将奉你的力量与意志前行,高举火把在我的头顶。”

    他换成了无法理解的河络语唱诉,他的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令人想起这个种族的小个子们围绕着篝火舞蹈和击鼓,火焰里灼烧着他们全新的作品,却凝聚了太古以来神留下的知识。

    “生来是河络,所以终生是河络,那是你的血,不要再说什么背弃了笑话了。”翼天瞻叹息,他个子太高,需要探下身去才能拍到他朋友的肩膀,“就像我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属于宁州青色的森林。”

    河络站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兜袋里拔出了乌黑的铁凿,用尽全力凿在银**案的边缘。铁凿和地面撞击,火星四射,那些银粉像是硫黄般爆出了灿烂的火光。火势沿着银线的轨迹飞地前进,被点燃的地方,银花火树,喷涌起来的光芒如雨。

    整个地面开始燃烧了,炽热的风从星阵中央向着四周席卷,翼天瞻和河络都不得不退后以避烈火的锋芒。岩石地面变得红热,滚烫的蒸气袅袅升腾,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块出即将迸裂般的鸣响。

    翼天瞻听见有人唱歌了,他往袅袅的蒸气中看去,看见缥缈无痕的金色影子们,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古老的战枪歌舞,仰头向着天空唱诉。而那柄枪上开始有青色的火焰笔直地升起,直指天空,仿佛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剑。

    翼天瞻使劲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在火焰的纹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所无的,而歌声像是从几千几万里以外渺渺而来。

    “这些是曾被它杀死的人。他们的灵魂碎片苏醒了,高唱着祭祀凶器的歌。这在河络中,被看作最悲伤的歌之一。我们在铸成武器的那一天围着火堆高唱这歌,是忏悔自己的罪。”河络低声说。

    高而清锐的女音拔地而起,仿佛一丝银线抛入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色影子从青色的火焰中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女子,她低头俯视着围绕着她歌舞的影子们,她的头和身体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气中模糊变幻。她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要抚摸他们的头顶,影子们向着她虔诚地跪下。

    “那是什么?”翼天瞻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完全一样,”河络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是铸造之女,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阿络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个灵魂。”

    “她的睫毛上挂着眼泪。”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为悲悯,最伟大的造物和最凶险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河络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变得愤愤,“这些在河络的心中也一样是圣物,都是你们这些蛮横的天驱非要抢走。”

    翼天瞻皱了皱眉:“行了,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我亲爱的马鲁康祖,不要再闹这种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天驱。”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之所以是个天驱,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母亲只能把她的指套传给我,我是被迫的!”河络说得无比诚恳。

    两个人对视,忽地都笑了起来。

    “喂,大鸟,有件事也许你想知道。”河络说。

    “什么?”翼天瞻感觉到了朋友话里的郑重。

    “大约八个月前,我故乡的使团来过南淮一次。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砂钢的钢水配方。”

    “砂钢?”翼天瞻雪白的长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银一样,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金属,它曾经是我们河络的圣典《魂印书》中的秘密材料之一。但是后来《魂印书》被批作了**,其中的配方和技法仅有少量被认同,被允许公布予拥有最高技艺的河络,砂钢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东西,确实太难制造,而且即使获得了砂钢,还要大量的反复锻造才能把它用为甲片。所以即使在北邙山的河络中,这种技法也很少有流传了。”

    “你说……这种金属是被用为甲片?”

    河络点了点头:“这是完美的材料,但是也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经过反复的试验,只有两千层以上的砂钢叠层才能完整地阻挡精铁武器的突刺。这就是说厚度不够的砂钢盔甲根本就是废物,而一旦达到足够的厚度,它却可以抵御几乎所有的刺击。”河络紧盯着翼天瞻的眼睛,“而如果铠甲的砂钢叠层过两千层,那么它的厚度大约有一指半,整套盔甲的重量不会少于八十斤。我所知的铠甲中只有一种是以砂钢打造的。”

    “铁浮屠……”翼天瞻低声说,他竭力要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

    “是的,他们得到了钢水的配方,那种铁兽一样的骑兵就可以重现世间。我不知道谁在主导这一切,不过曾经被风炎皇帝埋葬的铁浮屠,还没有被忘记!”

    “也许你不该给他们。”

    河络摇头:“你错了,古莫,这不是我能够阻止的。我面对的是来自我故乡的使者,即使没有我的配方,他们也有足够的优秀技师,可以在一年之内调制出合格的砂钢钢水。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要做这件事,我已经无法阻挡。”

    “河络……也会卷进这场战争么?”翼天瞻沉吟。

    “羽人会么?”

    “大概无可避免,当打着黑幡的使者经过瀚州草原,他们怎么可能放弃宁州的森林?”

    “他们已经去了瀚州?”河络吃了一惊。

    “他们大概也已经去过了你的家乡。”翼天瞻颊边的线条绷紧了,仿佛刀锋,“对了,马鲁康祖,为什么不跟着使团回雷眼山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而以你的智慧和技艺,是可能被奉为‘夫环’的人啊!”

    河络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会,他们会杀了我……就像如今你回到斯达克城邦一样。”

    翼天瞻沉默了。

    “翼天瞻,天驱还会有未来么?”河络问。

    “我想不过多久,鹰旗就会再次飘扬在东6大地上。”翼天瞻缓缓地说,“我已经看见了北辰的光辉照在我的双肩。”

    “听到这种消息,还是很高兴。可是我只是个铁匠,不能跟你们这种人相比,只能用锤子,不能用刀剑。我尽我的努力吧!”

    河络抬起头看着翼天瞻。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几乎有一倍,河络用力伸出手,在翼天瞻的肩膀上拍了拍。翼天瞻愣了一下,觉得他的手寒冷如冰,寒气一直沁入他的骨骼。这时候青焰卷空,仿佛地火喷涌,青焰里的黑色的断枪影子在上升的火焰中剧烈抖动。

    “青白色,是纯正的焰色,再烧下去,它将是透明的。石中之火开始燃烧了,就是这个时候!”河络低声呼喝。

    他的全身肌肤忽然变做生青的颜色,仿佛冻死在冰雪中的人。翼天瞻愣的时候,他大步踏入了火焰,火焰对他仿佛全无伤害,靠近他皮肤的火焰立刻熄灭,他大步奔跑在燃烧的星阵之中,向着断枪的方位跑去。

    “原来有这样的寒术。”翼天瞻赞叹。

    被火焰包围的河络用尽了全力奔跑,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些膜拜的灵魂。灵魂们先是惊恐,他们一齐往后退缩,聚集在一起瑟瑟抖。而后他们像是忽然醒悟了,凶恶地扑向了河络。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空中探出有着长甲的手,指向河络的头颅。青焰中矗立的阿络卡忽然消失,断枪高亢凄厉地鸣响。

    灵魂们无法伤害河络。他们的影子接近河络的瞬间都被冲散。河络冲到了断枪边,他抓起早已烧热的铁锤,将两截铁芯并在一处,就着岩石用力锤击。

    他的铁锤燃烧起来,每一锤下去都有青白色的火焰四溅飞射。

    翼天瞻不能接近火焰,只能在外面看着他的朋友用尽了一切的力量捶打。他的须在火中被点燃又迅地熄灭,他的衣服变得焦枯,可是他只是奋尽全力去锤打,无所畏惧。

    那些金色的影子们围绕着他踮着脚尖小跑,他们有时簇拥在他背后,有时攀上他的头顶,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影子变得柔软异常,蛇一样妖媚地缠绕着河络的脖子,其他影子在他身后探出了锋利的指甲,无法靠近他的则飞空而起,在空中长牙毕露!

    翼天瞻心里抽紧,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火焰中的幻境,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心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

    然而一切都无法阻挡河络沉重的锤声,他一再地高举铁锤,一再地锻打下去,大地也要在他的锤下迸裂!

    翼天瞻看着他的朋友,默默地闭上眼睛,只听那锤声。

    翼天瞻感觉到外面的热浪退去了。只是一瞬间,眼皮都无法阻挡的光与热骤然消失。

    他紧张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地面上,白烟袅袅升腾,火焰把大地烧得漆黑。而那些金色和青白色的火焰却都已经退散,熄灭之快还甚于开始燃烧的时候。刚才的一切到底多少是火焰多少是幻境,翼天瞻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冲进火场,放声大喊他朋友的名字:“马鲁康祖!马鲁康祖!”

    在一块漆黑的岩石后,一只瘦弱的手臂慢慢地举了起来。

    翼天瞻狂奔过去,看见那个小个子躺在漆黑的地面上。他的全身都焦黑如炭,所有衣服被火焰卷了个精光,只有一双眼睛晶晶地亮。

    翼天瞻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大臂上,摸了摸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别摸了别摸了,我还睁着眼睛呢,没有死!”河络嘶哑着声音大声抱怨,“我还活着,一个老河络没有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他的牙齿白净可爱,完全不像一个老去的家伙。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乌黑的长枪已经续好,濯银的虎眼熠熠生辉。翼天瞻接过,用力一抖,长枪震动着出蜂鸣声。

    “装上新的木杆就好,剩下的工作,在我们河络的地方,孩子也能做好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了。”河络低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疲倦了,你让我休息一下。”

    “多谢你,朋友。”翼天瞻压低了声音。

    “对了,说到孩子,”河络又睁开眼睛,“你的小公主呢?”

    翼天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公主了。”

第二章 威武王 五

    啪……”

    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按在盅子上,桌上忽地寂静。摇骰子的女孩左右一瞟,俏丽的眼睛眼角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下稳离手下稳离手,有赢钱的命也要有输钱的胆。买大开大那是你祖坟青烟高,买大开小那只好怨你自己命里不带黄金。”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像是赌场里混迹几十年的老赌棍似的,“我再问一次,下稳了没有?”

    这是个不大的小赌坊,赌桌之间隔着布帘子,里面就只是一张小桌,赌客围作一圈站着,面前各自堆着些金铢。灯光下金铢色作蜡黄,映得人眼睛亮。这一桌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官,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半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鲮甲,肩上垂下下唐的金菊花军徽。

    其中一个人衣饰朴素高贵,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身素白色的大褂,领口以青金线绣着连曼的菊花。大男孩环顾周围的人,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女孩的袖子:“羽然……羽然……赢到差不多就好了。”

    羽然在他手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不干!不干!让他们今天把裤子都输下来再走!让他们几个嚣张!本姑娘不出手,还以为这南淮城的赌桌上没有天理了么?”

    桌上的人分为两方,一方四个年轻人,都是下唐的年轻军官,方起召、叶正鸿、雷云正柯和彭连云,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另一方则是三个,吕归尘和姬野小厮一样站在羽然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手法圆熟的摇钟下注。桌上大半的金铢已经堆到了羽然面前,她皱紧鼻子,鼻尖微微翘着,向对面的四个人示威。

    原本来赌的是姬野。今日大柳营操练,方起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激姬野来赌桌上较量,开出二陪一的盘口。他们几个盘算得不错,姬野根本是个赌博的门外汉,规矩尚且不懂,骰子点都未必能算清,即便是二博一的盘口,他们也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姬野是个向来囊中空空的人,要他拿出一个金铢来赌也不容易。所以姬野也不回应,掉头就走。方起召本来就是要奚落姬野,却没有得逞,心里不甘,一路上策马跟着姬野后面一句长一句短的嘲弄,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羽然和吕归尘。

    吕归尘到南淮日久,出入宫禁已经没有限制,日落之后原本约了姬野和羽然去看河上的流灯,所以早早地和夫子结了今日的功课出宫,叫上羽然来迎姬野。羽然冷着脸,听完了方起召的嘲弄,二话不说就问吕归尘借钱。吕归尘身上不缺钱,他是个惟命是从的性子,立刻掏出钱来双手捧过去。

    羽然只在姬野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怕,去赌,有姐姐在,不怕这些小流氓!”

    姬野和吕归尘面面相觑,而后一同无奈地看着这个嚣张的丫头,羽然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笑,什么嚣张,什么威风都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个捉弄别人得逞了的孩子。

    但是姬野确实是个下注都会手忙脚乱的人,转眼桌上的金铢就划了大半过去,剩下零散的三五枚,吕归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摇头。方起召一手摇盅一手下注,一脸涎皮赖脸地笑,看着羽然。

    羽然大怒,抢过盅子,喝令姬野站在自己的身后下注。说来也奇怪,她一上手,盘面的风向立刻就变了。羽然也不说让姬野赌大还是赌小,不过姬野每次犹豫着把赌注投下去,开出来十有**是他胜。姬野连战连胜,渐渐也变得威风凛凛,金铢砸下去威猛有声。方起召他们却只能看见自己盘面上的赌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划过去,最后几个人不得不再掏出钱来凑,让最善赌的方起召再博一把。

    这时候羽然按定了盅子,姬野把全部的金铢都押在方起召没的选,全部押在

    两个下注的人隔着一尺距离,眼睛通红互相瞪着。这时候已经是赌一把运气,再无什么战术可言,胜则全胜,败则方起召他们只怕真的要把裤子也留下了。

    “稳了!”姬野大声道。

    “稳了!”方起召咬牙切齿。这些人里面他家业最大,也出钱最多,可是如今输到囊空如洗,纵然他得父亲的宠爱,这次却是偷了家里的钱出来,分文不剩地回去,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羽然得意洋洋,盈盈一笑,轻描淡写地揭了盅。方起召探过头去,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就要昏倒在当场。像是故意要气他似的,三枚骰子一色的六点,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裤子留下来!裤子留下来!”羽然拍着手,又笑又跳,“你桌面上那点钱,还不够一半的呢。本姑娘今天开恩,你脱下裤子骑马回去,我们就两清!”

    姬野对于方起召脱不脱裤子倒是没有兴趣,脱下军服的外袍,把两只袖口各打了一个死结,一把一把地把金铢往里塞,提起来,也是鼓囔囔的两小袋。

    “喝一年的酒都不是问题了。”他掂着金铢,对吕归尘道。

    吕归尘却不欣喜,看着方起召脸色涨红如猪肝,焦急地扯羽然的袖子:“好了好了,饶他们一次,也不必赶尽杀绝。”

    “不饶!”羽然一甩袖子,噘着嘴,“好玩嘛!”

    “好玩……”吕归尘心里苦笑,他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不能明白这个姑娘到底心里都装着什么了。

    方起召一巴掌拍在桌上,用尽了全身力量,像是要吃人似的环顾姬野他们三人。

    姬野略退了一步,以手按住桌沿。他没有带枪,便以桌子为防御,他有自信若是方起召输红了眼要动手,绝对不会轻易在他手上讨到便宜。他参军几年了,和方起召他们打到头破血流不是一次两次,可是姬野一个人对几个人十几个人,这些年下来却还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方起召缓缓地把手挪开,桌上留下了一粒深碧色的翠璜,那枚璜极小,不过羽然手掌的一半,可是中央却有一点幽深的碧绿,仿佛整个璜上的翠色都是从那一点上流淌出来的。

    “龙血翠!带眼的!这桌上的金铢,十倍都买不起!”方起召已经输红了眼,他最后押上的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饰物,这时候这件东西都不惜放上赌桌。

    “老子便宜你们!再赌一次!赌输了!这个归你们!”他喘息着。

    羽然的眼睛像是被那片翠点亮了,她盯着翠呆了一会儿,蹦了起来:“那一言为定!”

    “慢着!别只想着占便宜!你们输了怎么办?”方起召阴阴地看着姬野。

    姬野丝毫不退让,逼视过去。他感觉到了杀机和敌意,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冰冰的,声音也寒了:“你说怎么办?”

    方起召阴阴地一笑,指着羽然:“你们输了,这个女人跟我们走!”

    “你***放屁!”姬野一拍桌子,猛地咬牙,颊边肌肉凸起,仿佛可以咬裂生铁。

    吕归尘拉了羽然的手,小退一步。他带刀出宫,此时默不作声地扣住刀锷。

    “赌了!”羽然举手,“不过要带走可就一晚上啊,明天早晨要好端端地还回来。我们尘主子和姬大公子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方起召愣了一下,目光撩了羽然一下:“放心,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好端端地送回来!我包你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可不是你说的。”羽然吐了吐舌头,比了一个鬼脸过去。

    她跳上桌子,一**歪坐在那里,一手按定盅子:“姬野,把我们的赌注都押上去!”

    姬野冷着脸,没有动。他知道羽然这个性子,但是他也知道方起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方起召九岁就在青楼里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混在一起,在女人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他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便是因为他乐意出钱请同僚们看艳舞喝花酒。

    “我们赢了,金铢归你和阿苏勒,翠玉可要归我!”羽然在姬野肩膀上大大咧咧拍了一巴掌,“乖乖的,听我的令,没错!”

    姬野不再说什么了,把金铢都推了过去。他所认识的羽然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孩,他们一起奔跑在月下,因为扯塌了别人的大棚子。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松开扣紧刀锷的手。

    骰子在盅子里滚动,两方都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满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盅子。

    羽然“啪”地一按盅子,骰子声哑然。

    “下好离手下好离手!一局定生死,要钱的为钱死,要玉的为玉死,要姑娘的为姑娘死,别犹豫了!下稳,我可就开了!”羽然大喊。

    “稳了!”姬野大喊。

    “稳了!”方起召大喊。

    姬野还是押大,方起召还是押小。

    羽然一揭盅,双臂一举,咯咯地笑了起来。盅子里,齐唰唰的三个六点,依然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得不到的终得不到啊!”羽然伸手就去抓那枚翠璜。

    “慢着!”雷云正柯大吼一声。

    羽然愣住了。

    雷云正柯一把夺过羽然手里的盅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轻轻一扣!盅子底下那块半寸厚的红木板居然微微地一弹,上面的三粒骰子都翻了一个身。

    “出千!你们出千!”叶正鸿跳了起来。

    “出千!你们***想死啊!敢出千!”方起召如同死地逢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羽然一闪身,从桌上蹦了下去。

    她的把戏被识破了,虽然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未必明白羽然是怎么出千的,但是盅子下的木板可以被扣动,无疑是有鬼。其实羽然不过是耍了一个很小的把戏,她不是人类,却是一个羽人,她的听力敏锐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骰子在盅底木板上滑动和停止瞬间的声音她都可以分辨。她并非第一次来这家赌坊,甚至和老板还有一些交情,她说来这里赌的时候就有十足的把握。她换了薄底的盅子,若是听出来是自己赢,便不动,若是对方赢,就轻轻一扣,局面就颠倒过来。

    可是方起召的目光却只在羽然的耳垂面颊和胸口边游荡,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乖巧高贵的女孩却是一个出千的好手。

    此时局面揭破,对面四个人阴着脸,一齐逼上一步。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别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地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铢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吕归尘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飞地退了出去。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着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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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介绍:
故事简介:《缥缈录》:一部人族王朝的征战史
在九州北6的大漠草原上有着这样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尚武,信仰盘鞑天神,崇拜英雄。那里的男儿各个都是热血汉子,那里的女子各个都是巾帼须眉,他们的王朝叫做青阳。
故事生在青阳。讲述着北6游牧部落内部的权力之争,以及青阳与东6王朝的恩怨。青阳世子吕归尘幼年即被大君送往颜真部生活,后颜真部叛乱,吕归尘被接回北都城。但他的哥哥们并未将这个年幼且多病的世子放在眼里,只是相互较劲,争夺王位的继承权。然而,历经战火洗礼和人世沧桑的吕归尘,一改往日柔弱的个性,在哥哥们的权力争夺战中慢慢成熟坚强起来。
时值东6的大胤王室衰微,几大诸侯国并起,青阳大君想借与下唐国的结盟来实现自己称霸东6的野心。因此,吕归尘被作为人质送往下唐国。在那里,他遇见了桀骜不逊的天驱武士姬野,他被姬野骨子里那股张扬而永不服输的韧劲所吸引,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便是未来大燮朝少年昭武公和少年羽烈王的故事
九州缥缈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州缥缈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