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武王 六
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二十八,已是初秋时节。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杆,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
不负国主的托付,得胜归来。”
??“息将军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
??“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除了你我二人,下唐国还有人能左右军务?”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两万人马,拓跋在三日内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如息将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能令国主下诏出征的人,不是你我,只能是……”
??“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口。”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人尽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拓拔山月隐隐地知道了对方的担心。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拔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款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锋利的眼睛环顾四周,急匆匆地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漫不经心地回应侄儿,“无事。”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相对。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今夜息衍忽然不带随从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如临大敌,不但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等候,而且秘密地传令息衍帐下亲兵一百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刀枪见血。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将准备好的大阵仗亮出来给叔父看。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只要保住叔父无事,他倒并不顾忌颜面。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辕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中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再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地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地逼近。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息衍所传的剑术长于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着手,只是调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那乘鸿胪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借着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着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随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长杆挥来,带着沉雄的呼啸,以末端的巨大劲道,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对方急切间无法挣脱。随着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缘着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松手。
??持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他膂力惊人,黑马上的武士竟然抓着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剩下的三人欢呼着将长杆劈风砸下,击向黑马武士的背后。这时黑马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但是随着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三支长杆走空,他已经落在鸿胪寺的马车顶篷上。
??“好!”息衍击掌,喝一声采。
在半空中能运用这样一招横斩,黑马武士的灵活和柔韧绝非常人,而更难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惧的那股冷静。息衍背着手仿佛看戏,却不曾注意旁边侄儿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黑马武士在马车顶篷上落稳的瞬间,却正是对手力量薄弱的瞬间。他再次劲,长杆弯作一个弓形,对手再也把持不住。长杆一振,已经换了主人。
??“他拿到枪了!”剩下的三名武士一齐惊呼。
??古怪的是黑马武士拿到的分明是长杆,可是他们所喊的,却是枪。
??长杆落进新主人的手中,真的变成了枪!车顶上的武士盘旋挥舞长杆,而后猛地一顿,长杆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一名对手的面门。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是那名对手却畏惧得大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背,根本不敢当其锋锐。而后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有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马车边只剩下长杆被夺的那名武士,他的身手在四名同伴中似乎是最好的,此时猛地跳起在马背上,借力也跃上了车顶,随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车顶篷上的两人分别持着长杆和利剑,在马车奔驰的颠簸中对视。长杆在长度上占据了优势,不过对手手中的,是一柄泛着青气的名刃,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僵持起来。
息衍轻轻地笑一声,翻身上马,跟着受惊的车马急追。息辕心里叫苦,却也只有紧跟在后面。
??马车驰过一棵垂柳,息衍忽然笑道:“好,胜负已分!”
??在柳丝拂过持剑武士的面门时,手持长杆的武士忽然弹起。他在空中舒展身形,有如一只黑色的巨鹰展开双翼、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刚猛的裂风纵劈而下,仿佛开山裂石!
??他是携着全身重量,凌空鞭击而下!
??对手举剑一格,剑刃上飞出两尺的断杆。可是长杆余势不减,仿佛长刀一般劈杀在马车的顶篷上。随着那名手持长杆的武士落地,整个车蓬在一道轻烟中崩裂,惊惶的车夫死死拉住驾车的双马,车顶上持剑的武士却一头栽进了车里。
??持着长杆的武士却并未获得全胜。就在他和持剑武士对峙的时候,剩下的两骑已经扯着一根长绳的两端旋风般追上。他一落地,就被长绳紧紧锁住。两骑引着长绳围绕他奔驰旋转,最后猛地一拉,将缠成线轴一样的人扯翻了地下。
??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抛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着那人狠狠地踩了下去。那几名武士都穿着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狂啊?起来跟小爷们狂啊?踩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停马在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地抽了一口,微笑着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金吾卫。”
“找什么金吾卫?”息衍笑,“你不就是金吾卫么?”
息衍看着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着坐马缓步走进了那群人。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那群武士也嚣张得难以想象,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住,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出去!”
“呵呵,”息衍对着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
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将……将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将军?我这个侄儿,是你的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着看着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有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息衍转眼看去,马背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着一柄连鞘的长刀。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着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着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也来不及分辨在场众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先是取息衍的肩膀!
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杆碎车的威势。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内却有雷霆之威。息衍冷冷地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年轻武士忽然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那样的刀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地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
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地牵着战马低着头,走到了息衍面前。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将军们几乎一个不落地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息衍冷笑着抽起烟杆,不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地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下,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地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二公子雷云正柯仗着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
“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
“他赌输给我们,就出千,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辨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地盯着他。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
“是我……借给他的。”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平添一抹怒色,看着地下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
姬野咬着牙齿,冷冷地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息衍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你们把时间花在青楼妓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着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息衍不便处罚。剩下的,每人罚俸三个月!”息衍悠然道,“回营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
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对于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并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将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
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金吾卫,国家栋梁,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丢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颜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
息衍大袖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这次竟是地下的姬野说话,“那我打赢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
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输钱赖帐,赌风太差!”
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随而去。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马,漫步在延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
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的,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着身子瑟瑟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将军……”鸿胪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喃喃自语。
第二章 威武王 七
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叠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四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想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掖,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四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撑着他。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不解。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袍,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明日清晨收集大柳营军马辎重,两日后午时拔营。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鲮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6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雷眼山和锁河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6四州,其实无非是这两条山脉划成。锁河山横贯,雷眼山纵行,你若是沿着雷眼山的走向延长,基本就是一个分割东6四州的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6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殇阳关是离公回国必经之地?”姬野知道殇阳关下正在生的战事,毕竟息衍所收的军报他都可以拆阅。
“不错。除非绕道一千两百余里,否则嬴无翳只有这一条归国之路。而一旦他回国,那么如同放虎入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6没人可以做到。”
“殇阳关下对峙已经有半个月,我国何以此时才出兵?”
息衍沉吟片刻,才缓缓地道:“原因很多。不过其中一条是,殇阳关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
“谁?”
“楚卫国,小舟公主。七月时候,按照我国和楚卫的约定,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楚卫国则把小舟公主送到南淮居住。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有她在南淮,我们两国的盟约就如同铁石。不过离军兵突然,先锋在殇阳关外二十里,竟然劫下了护送公主的车队。楚卫国的使臣已经来了三拨,国主才不得不下令兵。若是我们夺不回公主,已经交付的四十万金铢就当全部付给离国了。”
姬野浓眉一皱,茫然不解。
“诸侯结盟,无非是利益,是姻亲。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随便嫁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难保他们两国将来不化敌为友。我们这笔厚礼,就算是嫁妆了。”息衍摇头苦笑,“此外,关于这个小公主的身份,其实传闻很多。你该知道楚公爵其实是个女子,有一个可能,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瞪大了眼睛。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大胤立国的七百年中,楚卫国一直是死忠于皇室的近卫。楚卫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殇阳关这个要冲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难免有楚卫国在殇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殇阳关,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殇阳关,他带着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做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那这个楚卫国女公爵若是皇帝的夫人,难道不是近亲婚配?”姬野问。
“呸!”息衍斥道,“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恰恰住在天启城中。而她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开春四月结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冷冷一笑。
“那按照将军所说,早产四个月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愣了一下,一抬头对上学生认真的黑眼睛。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个混小子,早产四个月便是个死人了,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
姬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息衍笑笑:“这四个月的问题,也就你这样的混小子不懂。我既然算得出来,别人也算得出来。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不亲近后宫,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也有说他是担心子女收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这样倒是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地推了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所谓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想必也是这些人刻意放出来的消息。”
“这些人?”姬野问。
“这些年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帝都还有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尽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息衍笑,“但是帝都确实有人提出要接小舟公主进太清宫,意欲许配公主给皇室的一个亲王,无论他们是不是‘蔷薇党’,不过楚卫国分明不愿意。年仅八岁的小公主,许婚固然无不可,可是那么急切地要把公主接到帝都去,这用心就很值得琢磨了。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强悍。白毅立刻致信于我国国主,表示小舟公主有寒疾,需要保养在温暖湿润的地方,要将公主送来南淮。这一手一则讨好我国,二则堵了帝都某些人的嘴。谁知道……雷骑来的,真是太快了!”
姬野点头:“听说离国赤旅雷骑,东6所向无敌,我们下唐……将军觉得我们有机会么?”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只是时局如此,不得不战,”息衍手指轻轻扣击桌面,一声长叹,“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迫不得已,古往今来能得自由自在的,有几人呢?”
姬野心头一震,只觉得老师的语意幽深难测。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一转,严厉起来。
姬野想了想,低声道:“我出千了,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你就要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赢?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语意紧逼。
“我不想看他们那种眼神,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扭过头去。
“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息衍忽地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姬野一愣,怔怔地看着老师,一时语塞。
息衍恢复了平静:“没什么人天生好斗,非要拿命去冒险。谁不想呆在家里安安逸逸?只不过你的心大,命却穷,有些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争。可是你打得赢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七年,连杀皇帝怕是都懒得下手!”
姬野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空前绝后的武士,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姬野猛一抬头,正对着息衍锋利的目光。他浑身一个冷战,一时间竟不能回答。
息衍拍了拍学生的肩膀:“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你要做的不该是打几个不争气的废物,而是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级!”
息衍猛地挥手,斥退了姬野,不容他再说。
姬野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
第二章 威武王 八
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小诗:
“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
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候已经换了一:
“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姬野并非姬夫人亲生,他年纪虽然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曾回家,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道,他自然不满。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只是有话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许久,他转过头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八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姬野默默地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三日后他就要出征,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可是他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站着一个骑马挎刀的少年身影,和姬野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煞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令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6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6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想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冲破而出。
第二章 威武王 九
成帝三年,九月初一。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地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和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鲮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而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的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你们东6的文字为死,殇字不祥。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比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
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的,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我要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着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小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月白重铠,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将军还在有风塘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鲮甲,按剑站在中庭。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着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于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有风塘本是国主避暑的别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
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他转头去看息衍,息衍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竹帘,面色凝重。
于是吕归尘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没有一次这个竹帘后的人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吕归尘跟随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随息衍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铠甲劈断铁刀的双手刀乱舞战术。兵器无非是一块铁,吕归尘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于吕归尘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
对你有所裨益。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要切断一根头。你将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但是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这从太古的时候,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制成羽箭,就已经注定。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
“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
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老师叹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吕归尘惊异地看着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着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老师道。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
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
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么?”
“趁夜出。”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家里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九月初一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九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在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曳风飞扬。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是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对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然则请大将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
,很希望
,能亲眼看着她长大。”隔着轿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着轿帘对将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将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将军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臣下凯旋归来!”
他带马奔驰了起来,拔出剑指向前方,三军跟随他大声呼吼,皮鞭声和牛吼声里,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缓缓开拔。
成帝三年九月初三。
淳国之南的黾阳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铁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对着目前的刀架。刀架上横着一柄佩刀,刀装朴素,方头直身,是战场上常见的武器。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却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下,显得非常累赘。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滚着一串念珠。他闭着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熄灭。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地逼来,一羽雕像是扑食似的从窗口突入,极快地落在男人握着念珠的手上。它低头啄着念珠,念珠的绳子被它啄断了,珠子落了满席。
“真是捣乱的家伙啊。”男人低声说着,从雕脚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简单:
“梁秋颂代国主传令,将军复风虎骑军都统领职位,南征勤王,军令受国主节制。此公决胜之际,三军待公久矣,公当进,进,进!”
连续三个“进”,说了写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掉了。
“义父!义父!义父!”大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穿着朴素白衣的年轻人从外面扑进来,脚下一绊,跪在地下,“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带着刀剑闯进来了!”
外面果然传来了人声,可是并不喧闹,而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旧安静:“华茗,不要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消息,来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国主复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
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铠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着二十余人。他们都穿着精致的薄钢铠,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将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铠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将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将士们都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并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随我。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随我来!”
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着,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并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继续提着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九月,对峙中的殇阳关终于变成了决战的所在。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等若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将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别,为之歌《采莲》。白毅所部一万山阵枪甲,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殇阳关下。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偕同二十万斤辎重车架。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将华烨,这位东6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将重新提起了他的佩剑。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将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出神兽般的轰鸣。它们渴望着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诸名将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标志着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而此时,舔着爪牙的雄狮正在殇阳关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二章 威武王 十
胤成帝三年,九月十七。
姬野抬头,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草原上。息衍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吕归尘将那柄令人不安的长刀束在后腰,带马在左近戒备。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随军的贵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随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属下,所以吕归尘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六天之久。息辕则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随着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锁河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六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此时的息衍叼着烟杆,正默默地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殇阳关?”姬野问。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息衍所谓地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并没有再动过行军图。大军遵息衍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锁河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复一日地蛇行前进。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这个山谷叫做涩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殇阳关,希望
我们没有比白毅他们晚得太多。”息衍随手在马鞍上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姬野说。他跟随息衍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山贼是靠山吃山的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息衍扭头看着两个学生,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却从来也就没人知道,息辕也一样。息衍闲来指点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当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凑起来,却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辎重,全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息衍喝令,“骑军今夜喂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
“是!”姬野将怀中所抱的帅旗抛给吕归尘,调转青骓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将军!”
“什么?”息衍微微皱眉。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吕归尘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地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于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吕归尘不曾在北6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下唐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并且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彭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姬野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的应和:
“越千山,
过大江。
绝天海,
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着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冲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
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吕归尘问。
“威武王殿下的雷骑,随时都能起冲锋,无所谓立足未稳。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歌无畏》,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冲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息衍笑,笑容却并不轻松,“没有想到在这里遭遇威武王的大军,难道殇阳关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不过面对这个男人,还是要先行叙礼再战的吧?”
“威武王?”姬野问。他记得离公仅仅封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为王,嬴无翳权倾天下的时候,也并不在意一个王爵,所以离国依旧是个公国。
??息衍笑:“离公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6,虽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号传为威武王。也不为过,我们胤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啊……”吕归尘低低叹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歌无畏》,是威武王殿下亲自填词,国手风临晚谱曲。风临晚一介女流,被歌词中所蕴的雄壮激,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歌无畏》。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息衍赞叹,“不必心存侥幸,对方必然是离公本人。”
??“可是将军,东6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叙礼再战么?”吕归尘问。
??“要看是面对什么人了,若是面对蝼蚁,一脚踩过去也无妨,不过面对嬴无翳,即使想杀他的人也希望
能够亲眼看着他死去吧?嬴无翳,怎么能是那种死在乱军混战中无声无息的男人呢?”息衍还是笑笑,“再则雷骑强悍,贸然重逢等同送死,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他猛一挥手,“待我觐见威武王殿下!”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马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随。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挂着一张乌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姬野握住马鞍上所挂的虎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炽热如火。“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
“是!”息辕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
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銮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谨慎。
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尘。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在风里扬起,长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红的炭,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6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我的军报说唐公百里景洪已经对我宣战,他手下能够派出来的无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选了你来和我对阵,很好。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想走一条别人不知的路,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
“是,”嬴无翳坦然回应,“午时突围而出,破了殇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我准备迂回避开白毅布在后面的几道防线,却遇见了更加棘手的人,确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
“看你的战意有几分,权限有多大。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嬴无翳冷冷地笑笑,“但是以百里景洪的性格,你若不战,你便是死路,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爷敏锐。在下确实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回国交代。”
“好!”嬴无翳忽地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息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
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那柄刀……”吕归尘觉得背心生寒,贴近姬野的耳边道。
“重心不对,这样的长刀,柄短而刃长,大概是要便于劈杀,能够用这样的刀,这个离公的力量真是惊人!”姬野也惊叹于那柄世所罕见的霸道武器。
下唐一方,军士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6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数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将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于是息衍另有一柄长戟“苦棘”,是寻觅多年后才重金购得的。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息衍的眼前。白绦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姬野抬头,忽地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吕归尘紧握后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息衍的战马从容地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随着息衍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嬴无翳身边,骑乘白马的随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而嬴无翳面无表情,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坐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一人一马,却仿佛山呼海啸,草原上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
??“好!”吕归尘禁不住赞叹。
??息衍的推进,并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却在悄无声息地挤压离军的气势,占据了上风。而嬴无翳一声长喝,断然冲锋,已经打破了息衍所设的局。占据了“动”的先机,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两人的战术,此时嬴无翳所受的威压都被他一声长啸反弹出去,反过来指向了息衍。
??息衍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嬴无翳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云山。
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电光火石,兵器交击。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于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将军儒将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姬野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两骑并列奔驰,嬴无翳掌中斩马刀将大片的刀影抛向息衍,息衍左右招架。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而来。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
息衍战戟纵横,只能保持守势。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了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也斩不开息衍的防御。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震惊。他所擅长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战决。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还能有隐隐的攻势反馈。
息衍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嬴无翳第一次防御,斩岳一磕,避开了息衍的攻势。那个瞬间嬴无翳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息衍这匹东6之狐的武技,嬴无翳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嬴无翳大吼。
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
在激战中,两个人忽然一齐停手,带马隔着两丈冷冷地互相注视。
嬴无翳点头:“我猜得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还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问,“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
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离军和唐军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年来,公爷不惜压榨国内百姓,霸武枪兵,势压诸侯。公爷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公爷的梦想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么?”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嬴无翳反问。
“不错,日已西沉。”息衍低声道。
一片死寂。
缓缓的,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这太阳的人,都会明白这么做纯属枉然。白氏的天下摇摇欲坠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欲熏心之辈凭借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即便白胤还活在世上,他也一样无力回天!这就是我的梦想,而我也要问你,难道天驱的梦想和我一样?”
息衍摇头:“天驱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想的都不同。对于我这个天驱,我所想的是要一个新的平安的时代,公爷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么?”
“如果我能够给万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天驱还有联。
“我们曾经和很多人联手,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
嬴无翳盯着息衍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所要做的,确实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6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他忽地放声大笑,笑声方起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地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息衍感觉到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
“这个世上,也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你们做这样的梦,被押上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赏。但是,”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天驱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
“死吧!”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息衍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
“姬野!”吕归尘喝道。
??姬野已经驱动战马扑了出去!他弓术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雕翎箭。此时息衍和嬴无翳分开,他就有了机会。疾驰中,姬野将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并非难事。
??“姬野!先射对面那人!”吕归尘在他身后大吼。
??姬野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息衍。
雕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姬野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于他手中铁弓,可以轻易地贯穿息衍的背甲。仓促间他无暇瞄准,箭一声凄厉的尖啸,堪堪贴着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弩上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落。
整个雷骑军忽地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推进。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下唐的军士们眼睁睁地看着赤色轻甲的离军骑兵冲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第三章 殇阳血 一
所谓名将,成就于敌人、同袍和自己的鲜血。——江南
成帝三年,九月十九。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远来的琴声枯涩,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高处垂落。
金黄的菊花圃里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淡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九月十九,是帝都传统的“霜华菊赏”的日子。
对于天启公卿,除去春节,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九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启贵族对子女皆门禁森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开恩玉成其事。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六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六年。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再一道军令,就是明正典刑。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终日,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
此次嬴无翳忽然撤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了青天。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下,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的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截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十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北方澄江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三万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材!八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军队,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东6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好一曲《金风冷》,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的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第三章 殇阳血 二
三百八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白衣的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扎驻。”
“来了么?”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远处传来放声的长吟。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忽地就出现了。骏马缓缓而来。将军指间夹着烟杆,他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倒像是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
息衍停马在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白衣将军凭栏远望,并不回头看他。
“一别七年了,别来无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将军摇头,“头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鬓,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俊秀之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不说话,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抖掉烟灰,也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高城。对面城墙顶的箭楼上,绣着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低声说,“这两日营里都传得神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么敢说全身而退?”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诸**队不断地赶来,前前后后积了八万大军,在这里已经死守了数日,和离军接战六次,还从未胜过。嬴无翳霸刀之名,闻者丧胆。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
白衣将军冷冷地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地也笑了:“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倒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出去。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名,他们追随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守住笑声。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长城,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堵得住这里漏了那里。莫说八万大军,就是再多八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嬴无翳若不是想带着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骑的机动,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天他轻装减负,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一万风虎铁骑还未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我们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飞地,别说十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
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
你能够活得长些。”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随,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行,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6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
他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同行的老猎人,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吕归尘小小的心里不忍。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再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老猎人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声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一次一次地上阵,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响起在他背后。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地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姬野此时最多不过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车门开了,息辕一个虎跳蹦了上来,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一滴不洒。
“喝药了喝药了。”息辕坐在姬野身边。
“这东西真***苦,你试着喂喂牛,牛没准都被它给苦死了。”姬野挣扎着出声抱怨。
“别抱怨了,跟个没出嫁的姑娘似的。”息辕吹了吹汤药,“牛能跟你比么?牛敢跟威武王动刀么?你这些天可威风了,全军上下,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知道淳国名将华烨么?他外号叫丑虎,部下却叫他虎神,是军神似的人物,据说他出阵,全军都下拜的,以你现在这个名气,再跟威武王决胜一场,也跟华烨差不多了!”
息辕认真地说:“便叫做,嗯,‘野神’!”
“野神……还不如野鬼……”姬野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
息辕一手拿着一只漏斗塞在他嘴里,一手把满碗的汤药直灌下去。息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漏斗:“果然是这东西管用,我一路想,说你这样不能抬头,吃药老是洒可怎么办。被我想出了这个法子,看,一滴没漏!”
他看了姬野一眼:“你瞪我干什么?我可是给你吹过的,不烫!”
“是不烫,可是你呛死他了。”吕归尘刚要上来帮忙,息辕已经快手灌完了,他也只能看着姬野被灌得眼睛突出,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似的。姬野还未喘过气来,没法对着息辕大吼,就算他想要跟息辕打一架,如今也爬不起来。
息辕看着漏斗笑笑,他觉自己犯了错误,不过看着这个桀骜得如同猛兽的朋友如今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只能听任人折腾,他也觉得蛮有意思。
巨大的器械架在大车上,轰隆隆地从窗外闪过,他们的大车正在越。
“那是什么?”吕归尘问。
息辕瞥了一眼:“是犀角冲,其实就是攻城椎。先前这东西奇重无比,出动一次要带六十匹驮马拉着,还要几十个军士看护。不过叔叔改了图纸,犀角冲就可以拆装,拆下来最重的椎身也不过四千多斤重,可以架在大车上走了。”
“那后面的呢?”
息辕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看:“那是床弩,用机括张开的大弓,能射一千来两百多步远。这还算小的,据说河络会制一种需要坐在上面射的巨弩,叫做哈巴尔沁,能射八十斤的铁箭,射两千步远!”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弩?”吕归尘看着捆在车两侧的铁弩箭,粗细和他的手腕相当,头部有着两尺的长刺。
“那个不是射人的,是射到城墙上,钉进墙里,这样攻城的时候士兵可以踏着往上爬,云梯推不上去的时候,这东西管用的。”
“那要是射在人身上……”
息辕愣了一下:“那怕是要把人打成两段了吧?”
吕归尘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我去后军看看,如今叔叔不在,各营都懒散起来。”息辕在姬野肩上拍了拍,“我下次想个别的办法。”
“别想了,你就这么灌也行,”姬野呲着牙,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少将军你别拍我的肩了,那里的骨头怕是没一块完整的。”
“拍不散你!对你,我可有信心!”息辕一笑,跳下车去了。
大车里又只剩下姬野和吕归尘相对。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又问。
吕归尘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刚才你问过的吧?”
“可是你没有答我啊。”姬野说。
“这你都记得。”
“从清平原过来,你一路上都是这样,像是总在想什么,我想问你好久了。”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顿了一下,“你是害怕么?”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这是他的名字,不过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
“没有,”姬野说。吕归尘有时候会给他和羽然说北6的事情,从大雁到羚羊,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
“好!”
“我是阿爸的第五个儿子,阿妈却不是青阳部的。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很多人,外公就把阿妈送到青阳部议和……”
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6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6,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我阿爸其实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做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地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青阳王,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我们北6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
“姬野,”吕归尘忽地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6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剑,学军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像我父亲那样建立功勋。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们了……”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
吕归尘苍白地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
“我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地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胆子,我也害怕,”姬野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可是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地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吕归尘惊讶地看着姬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瞳子。
姬野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大车的顶蓬:“昨晚梦见我妈妈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想哭。”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记不得了。”
“记不得?”
“我记得小时候她带我玩,可是记不清她的模样。小时候我们家在天启城,后来忽然有一场什么变动,才迁到了南淮。就是那场变动中,我妈妈死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清她是怎么死的。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从六岁到八岁间的事情。”
“难道是……失魂症?”
姬野拉扯嘴角,艰难地笑笑:“不知道,反正我是记不得。不说这个了,阿苏勒,其实是不用怕的,将军说,这是乱世,谁都管不住自己的命,别说我们了,就算你阿爹还有国主那样的人,也不例外。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怕,也还是逃不过去。”
姬野努力转过头去看吕归尘,露出半个难看的笑容:“大不了就是人家杀了我们,我们一起!”
第三章 殇阳血 三
九月二十。
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阳光刺破云层,在秋季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唐军中军的步卒和前锋的骑兵终于在兰亭驿汇集,扎下了营寨。次日息衍传令,息辕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营列阵。此时殇阳关十余里城墙前,六国大军已经齐汇,各自结阵,封堵了一座城门,而后派出声音宏亮的军士叫骂。六国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戏台。而城头却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只是垛堞后偶尔几道冷厉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时间过午,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军士们疲惫不堪,脸上满是油汗,殇阳关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领军的将领也只得下令骑兵下马,允许步卒解开战甲透气,营中传来了裹着肉的干饼和粥。饥饿的军士急切地围着粥桶就食,叫骂的军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阵。
“离军会出战么?”在阵后观战的吕归尘带马上前和息辕说话。
“世子小心,还是在阵后远远地看为好,这么近的距离上,只怕还有危险。”息辕有些紧张。自从当阳谷口吕归尘匹马诱敌之后,息辕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样全身捆绑起来留在辎重营中,免得将青阳世子葬送在战场上,回国无法交代。而息衍却坚持吕归尘应该亲临阵前,所以息辕也只得安排十余名轻骑贴身护着吕归尘留在阵后,生怕他再次冒险出击。
“不妨的,”吕归尘摇头,“我的命,也没那么值钱。”
息辕看他说得淡然,摇头:“我也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可是南淮城里那帮老头子可不那么想。你还是距离阵前远一点,若是开战,我未必有时间顾着你。”
吕归尘笑笑:“离军不出城,我们又该如何呢?”
息辕苦笑:“除了骂几句占点便宜,也没有别的良策。”
说着,下唐军吃饱喝足的两名军士又带马小跑出去,直到距离城下不过两百步的地方,才放声开始大骂。下唐的宛州方言用来骂人,别有一种音韵的美感,不过转眼间,滑嘴的军士就从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骂到了嬴无翳还没有的孙子辈。
“嬴无翳你个灰孙子,不敢出城领教爷们的刀枪,别以为缩在城里顶着张蛋壳就冒充乌龟,小心爷们怒起来杀进城里刀枪无眼,教你肚皮朝天龟壳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吕归尘立马在那里听着,不由得就想笑,忽然一道隐隐的裂风之声惊醒了他。他视觉听觉远比常人敏锐,瞬间已经看见几道黑影从城头直射下来。
“退后!”吕归尘放声大喝。
已经晚了。两名叫骂的军士其一被羽箭贯穿双肩,被箭劲带着摔下了战马。而另一名军士的头颅则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军士仰头喝水的时候,羽箭贯穿了水葫芦,又钻进他的嘴里,仅仅留了一个箭尾在外。开始还是清水从葫芦的缺口涌出,而后变成了殷红的血泉。
号角声忽然响彻云天,下唐军负责封锁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道赤红色的骑兵不过百人,红电一样疾驰而出。息辕大惊中提剑上马,可是仓促间竟然没有几个军士能够披甲上马,只有十余人汇集在他身边,剩下的军士慌乱不堪,打翻了滚热的粥桶,瓢勺扔了满地。
“不要轻举妄动!”息辕大喝道,“那是诱敌的人,小心敌人有埋伏!”
他在混乱中不失冷静,敌军一个百人队,并无实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轻骑。这支军队不过是要引诱小股唐军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举歼灭,这样小小一战就讨回了早晨被辱骂却闭门不出的面子。离军一向以血性著称,绝不可能不还以颜色。
可是他话音未落,却看见一匹紫骝已经疾驰出去,那是吕归尘的骊龙驹。
“尘少主!”息辕大惊失色。
吕归尘却没有时间回应他。他看见那名肩上中箭的军士还未死,正挣扎着要向本阵爬回来。而他背后,正是高举马刀的雷骑。吕归尘知道那是离军故意不杀留下的诱饵,他也明白以息辕的冷静,绝不至于为了一个人冒险出动,但是让他看着那个军士被雷骑砍头,是他所不能忍的。仗着骊龙驹的马,他决心冒险一试
“世子!”息辕大吼,却明知吕归尘不会回头。吕归尘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吕归尘你***!只会找死!”他又大怒起来,在人前也顾不得尊重吕归尘这个世子了。
“也罢!”他猛地拔剑,“江连城押阵,亲兵营跟我上!”
他正要摧动战马,却现身边汇聚的十几个亲兵营军士面带恐惧,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刀。下唐军松懈怯懦的名声早已传遍东6,可是息辕却未想到这些人懦弱得不敢冲锋,却敢于抗命不遵。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狠狠一鞭将一名军士抽下战马,转身就要独自上前。
可是此时,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马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匹白马马极快,不在吕归尘的骊龙驹之下,马背上的武士身形矫健,没有披甲,只着一件紫色的战衣。他身后遥遥跟着数十骑白马,来自东侧的晋北军阵营。
“退后!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声大喝。
吕归尘此时和他相距不过十丈之遥,听见他呼喊,心里一惊,猛地一拉马缰,兜转了骊龙驹。对方的声音清亮震耳,更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将帅威严。瞬间,白马甩下吕归尘直冲到了那名中箭军士的身边,紫衣的武士跃下战马,麻利的将那名军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的加上一鞭,白马长嘶着奔回本阵,他却留在了原地,面对着疾风般扑进的雷骑,仅仅提着一柄黑鞘的狭长腰刀。
“将军!”吕归尘大喝。
他看见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装饰,明白紫衣武士绝非一个小卒,相反,却是军阶高得惊人的将官。
紫衣武士面对狂吼着扑近的雷骑百人队,却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他用力将长刀带着刀鞘**土中,双手按住刀柄,面对着滚滚烟尘,背影有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令逼近的雷骑不敢掉以轻心,当先的骑兵冲到他面前忽然分为左右两支,雷骑们一弯腰,马刀从左右交击而下。
紫衣武士脚下一扫刀鞘,长刀已经在手。他整个人由静而动,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因为极快的突进而模糊起来,左右两道雪亮刀光扬起,仿佛蝴蝶的双翼。两道鲜红飘飞出去,最先的两名雷骑已经栽下了战马!
紫衣武士随即旋身,刀势尽情展开,凌厉可怖。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样进退自如。他以步战应对骑兵,却凭借身形的闪动完全压住了雷骑的快马快刀,刀光中连续几骑落马,都是当胸一刀,快得无与伦比。人们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和雷骑擦过,雷骑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开,鲜血横流。
随后的雷骑不敢再随意出击,带着战马避开他的锋芒,十几骑聚在一起,调整马步准备再次起冲锋。短暂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转身疾步奔向本阵。但是他退得再快,却无法和雷骑的战马相比,他身后十几骑汇成一列,高举马刀直扑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举刀高呼:“玄!”
他猛地站住:“盈!”
转身:“破!”
停留在那里的数十骑白马一起抽出角弓,随着玄、盈、破的号令,不慌不乱的举弓、推弓、放箭。箭如飞蝗,将雷骑纷纷射落在马下,竟没有一枝误伤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没有一枝落空。奔驰的健马身上插满羽箭,翻滚着栽倒,顿时压死了马背上的骑兵。最后只剩下正对着紫衣武士的雷骑,大吼着举刀挥下,已经完全不顾身上的空门,是两败俱伤的攻势。
紫衣武士忽地跃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飞血溅出一丈,雷骑的战马狂奔出去,马背上武士的头颅却忽然落下,血泉冲起数尺高!此时那个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地回望一眼。
紫衣轻振,翩然如雁。
静了片刻,六国联军中爆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时间金鼓齐鸣,震耳欲聋。此时紫衣武士已经接近本阵,剩下的雷骑知道无利可图,只能扔下尸体,掉头退回了殇阳关中。紫衣武士并无喜色,从怀中抽出一块方巾,擦去了长刀上的血迹,缓步走近了立马在一旁的吕归尘。
“想不到下唐还有蛮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晋北,古月衣。”
“青阳,吕归尘,”吕归尘跃下战马,“多谢古将军。”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点了点头:“幸会。”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那数十骑白马。一名骑兵下马将坐骑让给他,他翻身上马举刀一呼,全队退向了晋北国的大阵。等到息辕纵马赶到的时候,紫衣武士已经融进了晋北出云骑兵的大队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人?”息辕赞叹不已。
吕归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晋北国,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古月衣是此次会战,晋北军的主帅!”
第三章 殇阳血 四
联军中军大帐。
“休国天策军大都督,冈无畏冈将军。”
年过五旬的宿将起身向着周围行礼,须皆白,依旧目光如刀。
“淳国风虎骑军都统领,程奎程将军。”
浑身铁铠的魁梧将军站了起来,他仿佛一座黑塔,强壮的胸肌似乎能撑破胸甲一般。
“陈国护国上将军领锦潭城城尹,费安费将军。”
陈国名将费安一身鱼鳞细甲,墨绿色的华贵大氅直拖到脚面,缓缓起身
“这位是御殿羽将军,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息将军。”
次座的将军站了起来,他黑色宽袍、白色阔带,像是个闲散的读书人,只在腰带上扣了一柄森严的古剑。
“在下楚卫国,白毅。”一领白衫的白毅介绍完诸国名将之后,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自己。
此次会战之前,在座不少名将都只听过白毅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东6的“舞阳侯”、“御殿月将军”、“龙将”和“东6第一名将”。如此多的名号之下,白毅本人却一贯是深居简出。虽然拿着皇室“御殿月将军”的巨额俸禄,可他连新春都不入朝拜见皇帝,一般人想要见他一面,更是难比登天。不过长达十年以来,非但皇室从无收回封号的打算,整个东6军界,也并无人出言置疑白毅“东6第一名将”的地位。
白毅平生参战不多,可是每一战的结果都逆转了东6时局。
现在看着面前清秀白皙的中年人,诸国名将都很难将面前的人和传说中的白毅联系在一起。白毅给人的感觉是绝对的安静,安静得有些苍老。
“各位除了息将军晚来,都已经到了五日不止。既然已经熟悉,也不必再多客套。国家安危,是武士的职责,能否击溃逆贼克定叛乱,有赖诸位将军一同努力!”白毅起身掀开军帐壁上的葛布,露出巨大的殇阳关总图。城墙的长宽厚薄,垛堞多少,机关配置如何,小处一直精确到寸,大可涵盖整个殇阳关的地势高低。
“诸位将军有什么打算?”
帐中立刻安静下来。在息衍抵达殇阳关之前。最初赶到的诸侯军就开始和嬴无翳对峙,到如今不下二十日,但是屡次接战都是徒劳无功,不必说攻城,连野战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离国的强兵悍将,已经杀寒了联军的胆。
程奎行伍出身,靠的是战场上的蛮勇。他看着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座椅扶手:“不用什么打算!我们如今十万对三万五千人,兵力上大占优势,以三对一,硬攻也拿下来了!白大将军定下方略,程奎愿意带三千步卒充作敢死队,捉到嬴无翳,车裂枭,平我们淳国的一口恶气!”
淳国风虎铁骑是少有的攻铁骑,攻守俱强,可是度上终究慢了离国雷骑一筹。嬴无翳似乎是看准了淳国这个破绽,所以前日带着雷骑突围的时候,选中程奎把守的防线,趁着黎明前的黑夜闪电般突破。风虎骑兵有一半不曾上马,离军已经烧杀一个回合如飞般突围去了。偏偏半途被息衍封锁后,嬴无翳撤回殇阳关,老马识途一般又选择了淳国的防线。垂头丧气的程奎正下令军士修补防线,雷骑军已经从阵后浩浩荡荡杀了回来,又是狂风暴雨马不停蹄一阵烧杀。雷骑军把马**对着风虎骑兵,施施然回城了。一出一入,仿佛在自家猎场里打兔子一样,程奎辗转难眠,恨不得一口咬死嬴无翳这个目中无人的逆贼。
各国名将都有愁容,听见这番豪气倾世的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静了一会儿,倒是息衍轻轻笑出声来。
“息将军有什么话说么?”程奎有了怒色。
“没有,”息衍摇头,神色严肃,“在下只是觉得敢死队程将军万万不可亲自领队,九州豪气,都归在程将军一人的身上,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帝朝男儿的志气,就无以为继了。”
息衍这些吹捧不着边际,不过是逗他,不过程奎粗鲁,听不出来,心里倒是觉得窘迫。他在风虎骑军中,地位远不及“丑虎”华烨,名声更无法和白毅息衍相比。起初听见息衍笑,以为息衍自负声望而蔑视他,此时又一时飘上了青天,急忙拱着手谦让:“息将军过奖,息将军过奖,只是程某的一点浅见,请诸位将军斧正。”
“殇阳关城墙,高九丈六尺,厚一丈四尺,里外双层。瓮城里备有火眼和灌水的机关。所有城门都暴露在弓箭下,根本没有死角,”白毅淡淡的道,“三千人没有冲到城门口,已经成了箭垛子。”
“就算损失三千人,我再加五千步卒,只要拿下一座城门,我不信嬴无翳还撑得住!”
“程将军准备怎么登城?”白毅瞟了程奎一眼。
“云梯啊。”程奎茫然不解。登城的器械,当然是以云梯最为实用。
“程将军,”冈无畏摇头,“九丈六尺,世上哪来那么高的树?谁能造成那么高的云梯?”
程奎瞪着大眼,愣了许久,这才想起殇阳关高不可攀的城墙来。
“难道……树就长不到九丈六尺高?”程奎摘下头盔挠着脑袋,“不是说羽人的年木足可长上二三十丈么?”
“那是羽族的神木,”冈无畏摇头,“难道程将军要砍了人家的神木来做一架云梯?”
“殇阳关重建的时候,曾经为高度争议不下,最后工匠挑选销金河密林中最高的雪松,想造一架世上最高的云梯,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也不过造到八丈上下,云梯再长就软了,升不到城头自己先折了。所以殇阳关最后建到九丈六尺,”白毅静静地叙说下来,不带分毫的感情。
程奎丧气地坐回椅子里,魁梧沉重的身子压得坚实的木椅咿呀作响。
“那么火攻?”冈无畏道,“记得高皇帝当年血战阳关,是用火攻,现在秋高气爽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时机。”
“若是还在七百年前,火攻不失为绝妙的计策,但是,”沉默已久的费安冷冷地道,“不过今日的殇阳关不是当年的阳关。这座城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一块木材都没有,是一座真正的石城!”
“水攻?掘开建水,把河水灌进殇阳关里,就算水势不足以逼出嬴无翳,可是城中进水,粮食霉,士卒疲惫,嬴无翳势必难以坚守。”
白毅缓缓摇头:“来的路上,我测过建河水位,比殇阳关的地势还低了十尺。只怕这些,都在当初设计的人心中了,那人诚然是个绝世之才。”
“七百年前建河的水位呢?”息衍忽然问道。
“刚好漫到殇阳关脚下,一滴水都进不去!”
“真绝世了。”息衍幽幽地长叹一声。
“既然地势高,为何不让他无水可用?”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帐外远远传来,随后是沉稳的脚步声。
息衍忽地抬了抬眉,笑了起来:“人终于齐了。”
他亲自起身拉开帐门,恭恭敬敬地站在下:“月衣夜会,三箭夺魂,莫非是古月衣?”
大步进帐的紫衣将军惊了一下,旋即打量了息衍一眼:“墨羽飞天,神剑定岳,莫非是羽将军?”
两人对拜,一齐大笑起来。
同为东6名将,息衍和小他一辈的古月衣并不相识,不过初见时候一拜一笑,两个人却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古月衣所说的是息衍的名号与武器,息衍提到的却是古月衣成名的“月衣三箭”一战。
古月衣十九岁成名,成名前只是晋北国出云骑军的一名骑射手,月俸不过一个半金铢。而出云骑军中,足足有三千名骑射手。晋北国和休国交界,是一片巨大的湖泽,名叫夜泽。夜泽荒凉,地形复杂,两国兵力又对它都鞭长莫及,于是变成了盗贼长年累月盘踞的所在。古月衣所在的一部出云骑军,就镇守在夜泽以北二十里的贞莲镇,以防夜泽的盗贼北上骚扰。
可是无人想到数十年的经营,夜泽的盗贼居然编成了数千人的浩然大军。在匪李长根的野心之下强行北上,意欲占据晋北唯一的粮食重镇博亘城。而贞莲镇,就是通往博亘城最近的道路,贞莲镇上仅有五十名骑兵。为的骑将惊恐起来,抛下居民不顾,率领亲兵向博亘城求援,下令剩余的军士监守。
那一夜夜泽盗贼黑压压地接近贞莲镇,镇上的男女对坐哭嚎,女人们把孩子交给丈夫,身上带着剪刀。男人带着孩子逃亡,女人只要在胸口一扎,就可以不必受辱。这是仅剩的一条路,谁都清楚几十名骑兵守不住镇子,而夜泽的匪李长根,是个喜欢把**过的女人割下乳胸做菜的狂徒。
默默无闻的古月衣单骑出城,白衣映月,仅仅带着一张角弓。浩浩荡荡的夜泽大军不知所措地停在这个狂妄的骑射手面前,李长根被惊动了,亲自从阵后上前观看。这时古月衣尚在他四百步外,古月衣忽然带动战马,有如没有看见五千盗贼,直取李长根。夜泽盗贼阵中箭雨大作,古月衣三百步上开一箭,走空,两百步上再开一箭,还是走空。
当他距离李长根只剩下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战马已经中箭而死,古月衣肩上、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李长根大怒,纵马出来要亲自取下古月衣的人头。这时候古月衣已经不能站立,他坐在地上,缓缓拉开长弓,指向了李处,月下白翎一闪,箭啸仿佛龙吟。
最后一枚羽箭击碎李长根战盔上的额铁,洞穿他的眉心。此情此景下,剩余的几十名出云骑兵如有被烈火烧灼,不顾一切地从贞莲镇里面抢出来杀向盗贼。五千人的盗贼为之崩溃。
“你居然只带三根箭?”古月衣觐见晋侯雷千叶的时候,雷千叶冷若冰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属下不以为自己有射出第四枝箭的机会。”
“那你倒是有赴死之心?”
“属下镇守贞莲镇,纵然赴死,不能看着盗贼横行无忌。”
雷千叶冷冷地笑了一声,指着那名赴博亘城求援的骑将道:“狂妄!镇守贞莲镇的是你么?是你的将军!既然有军令说你们要坚守待援,你就该死于职守,自以为弓术过人,就可以不遵军令?”
那名骑将大松了一口气,磕头不言。
雷千叶当场下令赐给古月衣一百金铢,却削去他的膝盖,永远逐出出云骑军,也不得再出仕晋北。满朝大臣都有不忍之心,可是违反军令,惩处就是如此的,也无人敢为这个小小的骑射手违逆君侯。古月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身随着行刑的军士离去。
“你若要恨我,也不妨,”雷千叶忽然在他背后道,“你错在过于飞扬,忘记你自己纵然才华绝世,不过是个小卒。谁敢用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卒?”
“谁又甘心永远只是一个小卒?”殿上回荡着古月衣的大吼。
古月衣的大吼中,雷千叶大笑起来。他拔剑上步,一剑斩下那名骑将的头颅,将他的尸身踢在一边。雷千叶大步走回座上抛下早已写好的军令,对古月衣冷冷地一笑。那道军令上写着古月衣即日升为偏将,领八百出云骑军,赐甲赐剑。
不过三年,古月衣已经掌握整个出云骑军,堪称晋北第一名将。
古月衣年轻,资历浅薄,于是坐在最下。息衍也归座。
“无水可用?”息衍向着最下笑道,“古将军是要断离军的水道?”
“是,既然殇阳关的地势高于周围,必然不会是流水汇集的地方。我们只要截断它的水源,不怕离军不出城死战。”
“这一计行不通,”费安面色冷峻,“我已经探过周围,没有任何河流进入殇阳关。关内水源的供应,只怕是有两山泉水压入地下,关内凿井取水,可是要想找到山泉出口,难于登天。”
“东不行,西也不行,难道费将军有什么妙计么?”程奎忍不住站了起来。费安气度森严,少言少笑,程奎本来就不喜欢。此时他一再否决,令求战的程奎大为不满。
“尸毒之术,诸位可曾听过?”
“尸毒?”
“我们几次接战,尸体充足。将那些死了十日以上的死尸从土里起出来,以投石炮抛进殇阳关里,不但震慑敌军,而且这些死尸上的瘟病和尸毒蔓延开来,尤其是走进水井里,不要一个月,殇阳关就变成一座死城。”
费安不动声色地说完,忽然一抬头,环顾四周,看见程奎、冈无畏和古月衣都有惊诧的神色,而白毅背对诸人,倒是息衍吟吟浅笑,帐中一时安静下去。
“这不成这不成,”程奎想了半天,挥着大手摇头,“这样满地都是腐尸,我们拿下殇阳关,却也进不去。”
“程将军以为嬴无翳会有这般蠢么?”费安不屑地道,“只要有一批军士中毒,嬴无翳必然急着突围,正是加以截杀的良机!”
“帝国勤王之军,用计如此阴毒,只怕有害陛下的政德。”冈无畏摇头。
“冈老将军,”费安冷笑,“久闻冈老将军十四岁上阵,刀下无数的亡魂。用刀杀人,用毒杀人,有什么区别?陛下为嬴无翳胁迫多年,我们若是真能毒死嬴无翳,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在乎政德这种虚物?”
“可是战士死则死了,何能挖掘尸骨,令亡魂不安?”
“死都死了,说什么亡魂不安?冈老将军不管活人的性命,却去管死人的安稳?”
冈无畏哑口无言。
“在下忽然想起,费将军当年围困五河城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尽歼对手,莫非也是这条妙计?”息衍忽然笑道。
“不错。一个月后,城里遍地都是尸,用了几千斤硫磺和石灰去毒。”
息衍大笑起来:“好。大家各有话说,不过最后还是请白大将军裁决。”
息衍的话音落,白毅缓缓转身,右手虚握拳头稳稳击在案上:“既然由白毅定夺,那么费将军不必再议,尸毒攻城,非军法之道。”
“何谓军法之道?”费安按下了怒气喝问。
“有所不为!”
费安全身忽然一寒。白毅这么说的时候,缓缓抬眼看了他一下。两人目光对接,费安清楚地感到自己锋锐的目光被推了回来。白毅没有杀气也不带威仪,但是那种静静的压力,却令人无从抗拒。这个平静得有些苍老的名将,一抬眼间忽然就变了一般。
诸人静了片刻,白毅道:“既然尚未有良策,那么大家今日先散去吧。离国胁持皇帝不是一日,我们重振帝朝,也不是一日。”
诸国名将也没有多话,分别起身告辞。息衍落在最后,出帐时候稍微停了一步,轻笑一声也不回头:“我若是想得不错,你已经有了破城之策。”
“只在十日之间。”
“好一个白毅,还是当年的傲气,”息衍大笑着出帐而去,古月衣已经约了他去晋北国大营奉茶。
青衣文士掀开侧面的帘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军帐。
“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么?”
“三千斤狼毒、一千斤乌头、三千斤大戟都已经煮炼完毕,一共得了粗药一千零五十斤。我已经派遣心腹军士五十人出去,只等大将军传令。”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你随时等我命令。还有,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以为诸国大将如何?”
文士沉吟了片刻:“程奎一介武夫,能够成为风虎骑军大将,都是借了丑虎华烨的光辉,不值一提。冈无畏一代名将,不过锋芒退了,没有杀气,也不足惧。倒是费安不但洞悉局面,而且诡计百出,堪称不择手段,如果与我军为敌,只怕是个强劲的对手。”
白毅淡淡地笑笑:“只对了一半,费安锋芒太露,只怕不是好事。你没有听说长锋易折这句话么?薄刃的刀固然锋利,却最容易豁口。说剩下的两个。”
“晋北古月衣锋芒内敛,有大将之风,不过还需要假以时日。而下唐息将军……”文士犹豫起来。
“直说。”
“属下知道息将军是大将军的旧友,不过息将军……并无名将风骨。”
白毅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不过像个懒散的世家公子,是不是?”
“大将军恕属下无知妄言。”文士躬腰拜了下去。
白毅摇头:“子侯,我知道你精于相人,但是天下总有些人,会在你意料之外。息衍不是凭双眼可相的人,倾世名将四字,他当之无愧。如果有朝一日你独自领兵和息衍对阵,从撤退,不要有一分一毫的犹豫。这个人,你一生也未必能越……也是我最棘手的敌人!”
“敌人?”文士大惊,“息衍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朋友么?”
白毅沉默良久,悠然长叹一声:“就因为他当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今时今日的息衍,即便不是我的敌人,也再不是我的朋友了!”
第三章 殇阳血 五
夜深,殇阳关的离军营寨中,一座大帐依然***通明。名叫谢玄的年轻将军和嬴无翳纹枰对弈。
“今日城下对了一阵,我们死伤百人。”谢玄正在长考,随口说道。
“死伤百人?”嬴无翳吃了一惊,“敌军损伤如何?”
“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怎会如此?”
“遇上了晋北的将星,古月衣。”
“听过这个名字,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嬴无翳点头。
“王爷好像对于敌人阵营中强手辈出深感欣喜啊,就像在清平原遇见的那个孩子。”谢玄笑。
“就像下棋,对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但是对手棋力太强,也不好玩,便如我现在跟你下棋,觉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我以前让王爷,现在不让了而已,并非我棋力长进。”
“被你骗了那么些年,一直觉得我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你,谁知不过是你的圈套。若你是白毅,下一步,会走在哪里?”嬴无翳也不生气,他委实输在谢玄手下太多了,也知道这个属下的脾气性格。
“关隘险峻,以白毅手中的兵力,他不会强攻。若是我,无非是截断水道、放火烧城和下毒这三条毒计,再就是引公爷出城决战,利用楚卫国重铠枪兵和息衍那个木盾机关加以围困,若是能够杀掉公爷,那么我军军心涣散,必败无疑。”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说话,谢玄盯着棋盘侃侃而谈,并无臣子该有的谨慎。嬴无翳点头,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你说息衍那个木盾的机关,真的封得住我军?”
“军阵之术,白毅冠盖东6,没有对手。息衍却和他并称,是依仗杂学的广博。他设计的机关,要想正面突破,只怕绝无可能,不过,”谢玄笑笑,“就算唐军的木盾墙全部展开,又能有多长?绕行过去,息衍封不住雷骑。”
“那说说你那三条毒计。”
“开拔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殇阳关的宗卷。这座关隘结构极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如果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放火烧城,是当年蔷薇皇帝硬攻的手法,那场血战过后,殇阳关里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里,”谢玄布下一子,手法轻描淡写,“要想用毒取胜,白毅还是得先找到泉脉。”
“照你所说,我军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嬴无翳跟着下了一手。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白毅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名将,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谢玄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主公输了!”
嬴无翳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谢玄笑着一推棋盘:“中盘缠斗单兵破围是公爷的长项,可惜此时四面八方是刀枪纵横,就算公爷是条狂龙,我就不信千军万马还困不死你!”
“别动别动!我再看!”嬴无翳无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他直愣愣地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谢玄悠然笑笑,满脸轻松。
良久,嬴无翳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输了。”一代霸主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以公爷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投无路,公爷最后的几步,可谓是困兽犹斗,”谢玄冷笑,所下的断语毫不留情。
嬴无翳也不怒:“你的棋力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
嬴无翳双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谢玄点头:“今天早晨接到斥候的飞鸽,华烨的风虎骑兵三万人马整装待,随时可以开拔进入天启。现在正在当阳谷口和柳相所带的两万赤旅军团对抗,柳相不动,华烨也不会动。柳相冲锋陷阵不行,排兵布阵上却是罕见的兵法家,但是要挡住华烨,只怕力所不能及。若是被击溃,只有向着西面溃退,尝试着从雷眼山脉尽头的小路盘绕回国,损失将极其惨重。”
嬴无翳点头:“丑虎确实是强劲的对手,”
“不错。东6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堪称各擅胜场。丑虎华烨现在不动,他的赌注,就下在‘龙将’白毅能够击败王爷上。到时候他再动攻势,可以把柳相的军团和王爷的残兵一起绞杀。”
“那剩下的诸方各是在何人身上下注呢?”
“这次盟军的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国、淳国和楚卫国三家。下唐赌的是和楚卫攻守同盟的合约,楚卫赌的是驱逐公爷进而掌握天启城,剩下的几家不过是赌楚卫军与我军两败俱伤。他们才有趁乱而起的机会。”
“看来我们的对手,也非一块铁板。”
“不过公爷要清楚,”谢玄笑道,“他们中虽然各有矛盾,却没有一人想轻易放我们离开殇阳关!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公爷以天启守护使的身份占据帝都,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公爷困在帝都中。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许久,十万大军,压城欲摧啊。”
“你继续说。”嬴无翳忽然笑道。
“就像这局棋,”谢玄指点残局,“公爷的棋力并不弱,中盘的杀力还在属下之上。但是公爷的布局则是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恶战夺回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公爷用兵也一贯如此,当年仅以五千雷骑兵就占领天启城,用兵险到了极点。那一战虽然大胜,可是我军就此被困,反而失去大势。现在国中内乱,公爷又不得不放弃帝都杀回离国。原先那一着险棋就白走了。三年来风云变幻,虽然公爷霸主之名得以确立,但是并没有占据半分实地。就算公爷的后着可以奏效……”
谢玄守住了话头:“总之此时遭遇东6六国,对手营中名将如云,我们的棋不好下。”
沉思片刻,嬴无翳点头:“你说的我也曾想过。不过当初占领帝都的时候,没料到国内的局势会失去控制。真儿治国的才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可惜老师不在了。”
嬴无翳说的是自己的老师,离国老臣李桐。嬴无翳以往出征,国内有李桐监国,所以后方稳固。李桐去世之后,嬴无翳丧失强助,不得已不委长子嬴真以重任。然而嬴真终究还是不能让狮子般的父亲满意。
“其实不能都怪长公子。即使还有李相监国,王爷离开那么久,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像现在那么嚣张而已。”谢玄面色凝重,“公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公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而公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
“说下去!”
“因为臣子们对公爷更多的是畏惧。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不过公爷的手段,”谢玄冷冷地道,“只是霸道!”
“霸道?”嬴无翳凝视谢玄,眼里有说不出的寒冷,像是含怒不。
“霸道!”谢玄并未有丝毫退缩。
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起身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离军武士们手持长戟静静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阴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远处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纵横割开漆黑的关隘。远处城墙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地震动,骑兵敲打梆子,高呼着驰过城墙,将命令带给守城的步卒。一阵夜风吹得急,重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们离国,当年不过是一个南荒小国,世人都称我们是南蛮。天下最不得势的诸侯就是我们嬴家,那时候每年给天启城公卿的供奉,宫中都出不起,非要启用国库。连年的借钱,连年的还不上,每到春荒还有饥民饿死。我的曾祖春节朝觐皇帝的时候,皇帝抛洒宫中特制的金钱,他竟然被争抢的人群踩死了,”嬴无翳低低笑了起来,“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国横空出世,称霸东6!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险的路,谁能想象我们南蛮也有如此的一天?”
“小心经营?”嬴无翳忽地大笑,“谢玄,你以为我会作一个富家翁老死么?”
谢玄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男儿生在世间,就当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四海宾服!”嬴无翳低喝道,“人难免一死,或者死在床头,或者死于刀下。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能看见天下都是离国的一天么?”
嬴无翳和谢玄目光相对,一时间帐中静得骇人。
许久,谢玄忽地满面严肃,掀起战衣半跪于地:“公爷坦诚相待,谢玄感恩至深。谢玄有不情之请,望公爷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阁上,赐谢玄以柳林书院。”
嬴无翳微微一怔。柳林书院是天启城国学馆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即使他占据天启城的时候,也不敢辱没斯文,所以严令军士不得入内骚扰。对于赏赐,谢玄素来洒脱,今夜忽然求赐柳林书院,嬴无翳一时茫然起来。
“如果公爷战败,谢玄也追随公爷死于刀下。”谢玄笑了起来。
“柳林书院?只要那个地方么?”嬴无翳略有些奇怪,“我大可以赐你些别的。”
“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谢玄笑了笑,“别的赏赐,都由主上。”
两人各自归座。
“说起来,白毅这两天在做什么?”嬴无翳忽地问。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箫,据说吹得很不错,我们的军士不少都等着夜来听他的箫声。”
“吹箫?”嬴无翳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若是没有想错,现在是我们被十万大军围堵在殇阳关里,难道不该是我夜夜吹箫以示从容么?”
“也许白毅是想说他还不急着破城,被围的吹箫是示敌以镇定,围城的吹箫是示敌以从容,各有各的弦歌,各听各的雅意,”谢玄说到这里一笑,“不过公爷可不会吹箫。”
“箫,听总是会的。有点意思,明夜跟我去听听白毅吹箫。”
九月二十一,夜深。
殇阳关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两百五十步就是联军的拒马和栅栏,栅栏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联军的军士们就背对着火堆靠在栅栏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帜在风中偶尔起伏。
离军的弓箭手结队在城上经过,对峙了半月之久,离军的步卒也顶不住困倦,三三两两地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率领弓箭手的千夫长并不说话,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头盔。步卒们纷纷醒来,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长对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他们都熟悉这个脾气暴躁的千夫长,也是雷骑右军的都督张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何况张博也并不轻松,接连半个月,张博每夜都带刀在城上巡视,长长的城墙走一圈足有五里,张博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睡!梦里被人把头砍了!”张博低声吼。
他巨大的身体后面闪出了披挂黑色骑甲的年轻人,年轻人对他摆了摆手:“怒无用,这么些人都那么困,想必是有原因。你们是几班轮值?”
军士们不敢怠慢,他们也认得出谢玄,虽然这名将领执掌雷胆营,很少下到营寨里和普通士卒谈心,不过他和张博齐名,是嬴无翳左右双手。
“说起来三班轮值,可是夜里经常被拉起来上城,也不知道怎么排的,一天倒要值两班,乱七八糟。”军士年纪不小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淡酒,用袖子擦了擦嘴。离军多半是南蛮边地招募来的战士,两样东西,一是酒二是刀,必然要带在身边,掉脑袋也不能掉这两件东西,所以军中只禁烈酒,淡酒对于这些士兵而言,就像是清水。
“这样。”谢玄点了点头。
“怎么?”重铠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谢玄背后。
“王爷!”城头的士兵们惊立起来,一起跪拜。
嬴无翳摆了摆手,令他们起身,看着谢玄:“怎样?”
“各营之间的联络不畅,到底谁上城值守,看来没有人能搞清楚。”谢玄挥手一招,身后一名雷胆闪出。
“你带马,在城头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几营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后,报给我知道。”谢玄道。
“是!”雷胆拉过一匹战马,马蹄声远去了。
“他能算清?”嬴无翳笑。
“我的人,我有信心,”谢玄也笑,“他从军前,是个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随手翻翻便知道,要说数数,雷骑里大概没有胜过他的。”
“白毅一般什么时候来?”嬴无翳踱到垛堞边。
“说来也就来了。”谢玄指着远处。
嬴无翳放眼望去,城下远处是楚卫国的步卒列阵防御,阵地前布满鹿角栅栏,阵上一列火把,照着火焰蔷薇的大旗。而此时,阵后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缥缈的白色影子极快地接近。那是一匹极优雅的白马,奔跑时马鬃和马尾散开,如同野马奔跑在荒原上。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衣袂飞扬。
整齐的楚卫军阵列忽地从中断开,像是被一刀斩断,从那个人群的缝隙中,白马翩然而过,进而绕过鹿角和栅栏,很快,它就逼近到距离殇阳关城墙不过四百步的地方。马上骑士抖衣下马,不持枪也不佩剑,隐隐约约腰间横着一管长箫。
“他这一马独行的风度,要是放在天启城里,那些贵胄名媛们想必要尖叫了吧?”嬴无翳笑笑。
“是,他若是踏入天启城,想必民众焚香箪浆相迎,贵族家的娇俏女儿们排着队投怀送抱也是有的。不若我们进城,家家闭户,若不是王爷你手里握刀兵强马壮,估计就人人喊打了。”谢玄笑。
嬴无翳摊了摊手:“没办法,你说的,我是乡下诸侯,要用乡下人肮脏的**玷污皇帝的宝殿,还想有什么待遇?”
此时白毅放马在后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间的箫抚摸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轻缓。
白毅停下了脚步,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殇阳关的城墙那么高。八月的夜里本来不冷,可是白毅的箫声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嬴无翳一皱眉:“谢玄……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不曾听过?”
谢玄压低了声音:“公爷说会听箫,那是听惯了夫人的箫声。夫人的九节箫冠绝一时,可是本的都是晋北的谱子,清涩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杀场的雍容。丝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风临晚的‘柳上莺’公爷是知道的,莫子虚的排管、左骖龙的‘洒手箫’、八声蝉的‘碎箜篌’公爷就不知道了吧?”
嬴无翳摇头。
“这四位中除了风临晚年轻,其余都是二十年国手。夫人的九节箫师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并称。喜皇帝要说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说文采丝竹,却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说皇族,大胤满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谈曲乐的也不过三两人。而喜皇帝曾说天下乐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说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他曲艺上有绝世之才,这也是最初不愿杀他的原因之一,这个傻子却往刀口上撞来。”嬴无翳摇头。
“白毅毕竟也是皇族旁支,奉着勤王的旗帜而来。此时两军阵前,他自然要标榜自己的身份,他吹的是帝都的曲子,雍容刚正,有卿相的风骨。”谢玄在掌心无声地扣着拍子。
“又要说我是南蛮的乡下诸侯么?”嬴无翳斜觑着这个仿佛沉浸在音乐中的部下,“以你听来他吹得怎么样?”
“要说国手必然是不如的,不过也是国手的弟子,听来有左骖龙的清刚之气,大概有所传承吧?这曲子叫做《慢吹红》,本来是酒席中乐师奏来助兴的曲子,闲适慵懒得很,不过在他手中,把多余的变化都略去了,孤寒高远,隐隐的有些悲意。”
“悲意?”张博斜了斜眼睛,“他东6第一名将,带着八万大军把我们围在里面,他悲什么悲?”
“有的人,给他一壶酒他就不愁了,而有的人,就算拥有天下也是要悲的。”谢玄笑,“其实所谓悲愁,无非是过去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将来之事不可知,这是万古之愁,不会变的。可白毅的箫,好在悲愁之外有一股寒气,仿佛刀剑在鞘中,不外露,却自有清刚!”
箫声忽然断绝!
嬴无翳愣了一下,遥遥地看见俯吹箫的白毅抬起头来。
“灭灯!白毅以弓箭成名!”谢玄根本没有等待军士动手,一掌拍掉了旁边最后一盏灯笼。
周围军士被惊动了,几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烁月。
“这里距离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么?”张博低声吼道。
嬴无翳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
谢玄用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也不知是为什么,触到白毅目光的瞬间,他觉得一根冰冷的芒刺从背脊上扎了进去,仿佛那就是一道箭,已经洞穿了他。他就着星月的微光,瞥了一眼身边的离公,嬴无翳神情不变,饶有兴趣地看向城外。
“是白毅有幸么?城楼上听箫的是离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扬声呼喊。
一片寂静中,嬴无翳低低笑了几声:“白将军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谢玄说,《慢吹红》中听出金铁的清刚之音,不愧是东6第一名将。”
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带着笑意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东6第一名将,并非靠箫吹得好,”白毅顿了顿,“七日之内,引兵破城!”
所有人都在愣的时候,白毅已经翻身上马,驰向了楚卫军团的营寨,而他的高呼声还留在空气中回荡。面面相觑。
“谢玄,今天是九月二十一日吧?”嬴无翳若有所思,转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助手。
“公爷记得不错。”
“七日内决战,就是九月二十八日……”嬴无翳以马鞭敲着掌心,自言自语地走向了上下城楼的阶梯,“快马回九原,或许还赶得上夫人的生日。”
谢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我夫人的生辰,你记着干什么?”嬴无翳也不回头,随口说着。
张博茫然地上前几步,看看离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谢玄:“你和公爷还有心情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白毅说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么破城?难道等着白毅的刀砍在我们脖子上?”
谢玄苦笑摇头:“对手是东6第一名将,我们哪里知道他的方略。若是我的军阵智计还高过他,岂不我是第一名将了?”
“那……那你说什么废话!?”张博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知道,只好谈谈***喽。”谢玄摊了摊手。
“谈谈***,免得我有个部下,老说我是个乡下诸侯。”离公的声音传来。
张博愣在那里,“你们讲话我不懂!就是不干不脆!”
谢玄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一抹笑容不褪。
马蹄声由远而近,刚才那个出去转城的雷胆已经回返。他下马半跪:“统计完毕,此时城市值守的共计一百二十五营军士,约计一万三千人。本该值守的人仅为九千人。”
“果然是过于紧张,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赶上城了。传我的令,重新划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队轮值,两队防御,一队休息,一队营中候命!不该值守的,统统呆在营里,该睡觉的睡觉,该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来转悠。要注意水火,严查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军营,城上箭枝石炮的守卫加派人手。你们至少还要支持七日……如果到那时我们还没有死……”
“是!”
“九月二十八……东6第一名将……真有这样的信心么?”谢玄回头扬,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一钩下弦月凄冷地悬着,锋利如狼牙。
第三章 殇阳血 六
九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当阳谷口。
临时搭建的一间小屋中满铺着竹席,黑盔黑甲的将军盘膝端坐在竹席上,面前横着一柄古朴的直刀,一炉薰香悠悠然地升起来,香烟极细而直,直到升至一个高度才忽然地散开。这是因为安静,秋日的早晨,没有一丝风,冥思的将军也没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这是当阳谷一带天气最好的季节了,天高清远,旭日温暖。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异常简陋,甚至没有开窗,但是松木间多有缝隙,透入了带着水气的新鲜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香烟忽地散乱了,同一时刻,将军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双瞳子暴露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而后跑来的人急刹脚步,跪在了门外。
“这么早,是有特别的事么?”将军问。
“禀报华将军,殇阳关前有急报,白毅白将军已经约战离国公殿下,战期是六日之后!”
“拔城之战,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备,守的要四时提防,怎么还有约战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来。那么离国公殿下是如何回复的呢?”
“据说昨夜两人口头相约,离国公殿下已经应约了。”
“倒是也干脆。是霸主和名将之战啊,所以不但斗阵上的输赢,也斗胆略、威仪和气魄。可惜不能去殇阳关前亲眼看这场战斗,”将军似乎是惋惜,叹了一口气,“还有别的事么?”
“有的,离军统帅柳闻止又有礼物来。”
“哦?是什么礼物?”
“这一次是几卷大晁时的旧书,送来的人说是柳相最喜欢的几卷书,所以不能馈赠给将军,将军若是喜欢,还请看过之后归还。”
“哦,”将军淡淡地道,“是哪几卷啊?”
“是《韶溪通隐》《海苍志异录》和《冼山知闻笔记》三种。”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晁版的古书,如今也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珍物了,柳闻止先生不能小看。”将军道,“书收下,传令前军列阵,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如前几日的规矩,和柳闻止先生在阵前说话。”
“是!”
“请为我传笔墨进来,我要写表给皇帝陛下。”
日上三竿。
一万名风虎铁骑列作一字长阵,隔着五百步面对一万赤旅部赭红色的防线,防线前列着栅栏,弓箭手默立在栅栏后,遥望着两军阵地间烟尘滚过。
风虎骑军的阵线忽地裂开,一骑紫骝长嘶出阵,缓跑着去向阵地中央。与此同时,赤旅步兵搬开了栅栏,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也踏出了防线,向着对面过来的紫骝接近。
两匹战马在阵中相遇,隔着一丈站定。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礼。
“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华烨将军已经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战马背上,是一个宽袍的老人,须已经花白,虽然是达官贵人的装束,却不能掩盖他在边地常年日晒的古铜色干裂皮肤。他没有佩剑,也不披甲胄,坦然前来有如故人。
“谢谢柳闻止先生,三卷古书都已经收到。这次的礼物确实太过贵重,无以回报,请贵军的来使带了一块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龙息香。”
“淳国的龙息香,听说很久了,可惜还无缘见到,也要多谢将军。”
淳国风虎的名将华烨就这么和离国左相柳闻止在阵前平静地对话,而此时他们各自的身后,两军战士刀枪并举,随时等待着一声号令就呼吼着大步齐出。但是战士们已经等待了九日了,华烨和柳闻止的对话延续了九日,每天早晨他们在这里说话,然后各自散去,还要行礼道别。
时间长了急行军而来的风虎铁骑们都有种错觉,这一战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对面敌军领兵的那个老人老死为止。
“白毅将军和离国公约战的消息,柳先生也应该知道了吧?”华烨忽地问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亲身在场,看不到绝世的一战。”柳闻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将军和我国主上这一战,白将军手中十万大军,势可摧城,我国却有三万赤旅五千雷骑,仗恃殇阳关的险峻,可以说胜负的机会各半。如果我国主上取胜,就可以借势突围,如果白将军取胜,主上或者选择向着天启城后退。对于华烨将军而言,此时若能击溃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紧逼殇阳关的背后,一则可以威胁我军主力,二则若是两侧夹击,我主无处可走,可能就要战死殇阳关下。”柳闻止道,“我想将军接到消息,第一个行动一定是进表皇帝,要求淳国大军通过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书信今早已经了出去。”华烨毫不隐瞒。
“那么直到皇帝恩准将军的大军通过王域,我们两人是不必一战的了?”
“此时我们两人作战,不过多造杀孽,令战士们流血,华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将军有‘虎神’的称号,果然是守护将军的军神般人物,在下钦佩。”柳闻止赞叹道。
“我以前听说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并称为离国左相右相,皆是传国之臣,而非攻杀之将,想不到这一次对阵,居然是柳先生领兵,而且结阵整齐号令威严。若不是这样,华烨早就出兵一战了。”
柳闻止笑笑:“我确实是个文人,而且老迈。以将军的刀剑之术,我们现在相隔一丈,将军要取我颈上人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不过将军所以不杀我,是因为即便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将官士佐还是将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杀出殇阳关归国。”
“那到时候这支赤旅将何去何从呢?会投降我军么?”
柳闻止摇头:“两万人的大军,哪里有投降的道理?当时定下的方略,一旦战败,全军将会分散,绕过雷眼山西麓,长途跋涉向着故国回归。也许会死很多的人,不过还是有一些将回到家乡。”
“离国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两万人的命押在赌局上么?”华烨感慨。
“但是我们都将追随这位霸主,即便要我们翻山越岭才能追上他的战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国的兵少将寡,出产也及不上诸强国,我国却得以称霸诸侯的原因。”
“是,若论斗志,我们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后的军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营休息。我们在这里说话,身后的将士却紧张不安。现在太阳就要升高,热得逼人,不必让将士陪着我们吃苦。”华烨道。
柳闻止点了点头:“将军的提议也合我心意。不过我想提醒将军,穿越王域的许可不是轻易可以拿到的,对于帝都的皇室大臣们来说,无论离国还是淳国或者楚卫国,都是诸侯。我想将军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个诸侯的士兵出现在天启城里。不过,我除了试试,也别无办法。”
“那么如果将军得不到许可,将军会如何处置呢?”
“要看形势变化而定,因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胜,他是一定会进军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权臣。在白毅的眼里,他守护的只是大胤朝,却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准,他也会照旧进军。如果是那样,我也会配合他。”华烨道。
“将军是忠臣,也是信义极重的人,不能对抗皇室。所以将军的三万铁骑可以纵横天下,却在王域面前和我两万赤旅对敌久久不能开战。但是为了白毅,将军会违逆皇帝的旨意么?”柳闻止问道。
“我虽然不愿对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够克制嬴无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为了白毅,华烨可以随时应他的将领行动!”华烨声音不高,但是仿佛金属般落地有声。
柳闻止叹息一声:“这是名将之间的信任和情谊了。那么,我等待我们之间开战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赠的古书珍贵,先生说要归还,我必将在开战前争取看完,而后派人还给先生。”华烨低声道,“希望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好!”柳闻止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柳先生,我还有句话问。”华烨在他背后忽然道。
柳闻止勒马回头。
“柳先生为什么会送那三种古书给我?其实这三本都是华烨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书,当时听见,心里惊跳了几下,觉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华烨低声道。
柳闻止一笑:“我听说将军隐居的时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
能够澄澈内心,想明白人生世上的真谛。”
“是。”
“我比将军年长,我如将军那么大的时候,也曾苦恼困扰,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仿佛在一炉铁水中煎熬,诸多痛苦诸多无奈,却无能为力不得解脱。后来有幸读过一本长门教的经典《长门经》,一时间思绪飞扬,觉得洞开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问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物,什么是善恶,又什么是得失。那时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阳光锐烈,我只觉得周围一片白亮朦胧,仿佛诸种幻境缥缈不真,夜来我就在灯下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畅想海天尽头,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后的事情。这些古书都是那时候倾尽身家买来的,我想将军或者也会喜欢。”
华烨行礼:“确实如柳先生所言,华烨所以冥想,正是觉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闻止笑:“便是一个老人,对于一个年轻人的馈赠吧。将军把所知所闻传给比将军更年轻的人,便可以对得起我了。我曾遇见的一个长门僧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相遇,我们或者会成为朋友吧?”华烨沉默了一刻,“或者我们会是两个同行在荒野上的长们僧。”
柳闻止还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将军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困惑?”
“因为柳先生遇见了离国公么?”
“是,”柳闻止眺望远方,仿佛出神,“因为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华烨叹息了一声,“东6的霸主也曾是个孩子么,在柳先生的眼里。”
“每个人都是孩子,譬如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将军,将军不是也说了么?忽然现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难道不是孩子么?”
华烨犹豫了一刻:“那么柳先生可以教给一个孩子如何破困惑么?”
“这个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困惑也像是一个家,你要找到哪里,你便不困惑了。”柳闻止笑笑,“我的家和将军的家不在一处。”
他策马而去:“但是虽则我和将军不会是两个同行的长们僧,但是我们确实可以变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
望着他马后飞扬的尘土,华烨摇了摇头,仰望天空。
帝都天启,太清宫,政和大殿。
“这个华烨,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字?难道淳国派来勤王的竟然是个无名小卒?就这样的人还敢上表要求大军越过王域?”皇帝明显压抑着愤怒,在帷幕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华烨是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风虎骑军都统领。陛下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此人隐居了已经有四年,不得重用,这一次淳国重新启用他,大概也是为了勤王所需。”
“风虎骑军都统领?”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一下,“那么程奎呢?以前你们不都是说程奎的么?程奎不是风虎骑军都统领么?”
“禀陛下,程奎只是副职,华烨即便在隐居中,依然领风虎骑军都统领衔,程奎不过代他掌兵。当年程奎是华烨的副将而已,两人之间,不啻天壤之别。”
“哦,这么说此人真是有些来头了。”皇帝点头,挥手。
帷幕外的禁卫下阶把刚才被掷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进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迈出队列:“华烨确有威严,而且他如今部下三万风虎铁骑,是我朝最大的铁骑兵军团,此时如果他可以越过王域直击嬴无翳背后,几乎可保必胜。”
“那么允他跨越?”皇帝迟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犹豫:“但是当阳谷口还有离国留下的两万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须先和离军决战。即使他一战成功,仗着风虎骑兵马快,要赶到殇阳关背后,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无翳约战的日子了。”
“那就是说没准等他赶到,仗都已经打完了,我们还要这个倾世名将赶去有什么用?”皇帝不耐烦起来,“难道是派三万大军去给嬴无翳收尸?”
他顾盼群臣:“太傅怎么想的?”
太傅谢奇微出列:“臣以为陛下的顾虑有理。”
臣子们中出了几声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里投来的眼神满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来极有名臣的风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对于这个太傅也早有不满。谢奇微是个墙头草,嬴无翳占据天启城的时候,有气节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称病,谢奇微却奔前跑后地帮助嬴无翳施政,算是天启大臣中最得嬴无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讨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两头入宫供奉各种用品,向皇室保证依旧忠心,皇帝和嬴无翳之间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仰仗他,嬴无翳大军离开天启城,谢奇微立刻又变成了靖难的大功臣。
谢奇微不是豪族出身,从下层升上来,办事极有章法。不过他年纪已经大了,又没有骨气,关键时刻要他决断什么,他立刻四面讨好,无论说什么都称有理。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过臣下倒是有些顾虑。”谢奇微又道。
“哦?”
“祖宗训示,寻常时候,诸侯兵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诸侯具表连续三请,三道表章皆在太庙前焚烧,再加三牲礼敬,占卜观星得吉兆方可。而后还要人下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军护卫过境。这道祖训,风炎皇帝在位时候多有违背,那时候为了北征蛮族,帝都城内大股小股的诸侯兵马出入,喧闹纷扰,太清宫前也是遍地马粪。士兵又偶有偷盗抢掠**的,公卿家无不闭户。”谢奇微叹了口气,“这次华烨也要过境,虽则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军来去,帝都的威严安宁,只怕是荡然无存了。”
“嗯……这个确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晋不久,风头正锐,一张英挺的方脸上因为振奋而微微红,“臣下以为谢太傅的顾虑不妥。”
“你有什么说法?”
“如今殇阳关下,白毅将军领十万联军人马,嬴无翳仅有三万五千军马,可是陛下不可认为嬴无翳将死于殇阳关下,相反,臣下以为现在占劣势的其实是白毅将军!”
“十万人敌不过三万五千人,舞阳侯号称东6第一名将,输了有何颜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还不如自裁以谢天下,免得蛀虫一样食我皇室的俸禄!”
“陛下!”副使跪下,“军法有言,‘十则围之’,己方兵力十倍于敌军,方可围杀。白毅将军在殇阳关下封堵,便是半个围城战术,以围歼而论,他的兵力还远不能说充足。而且离国赤旅雷骑,天下之雄兵,当年在锁河山下,诸侯兵势连云,照样也是被雷骑的冲锋击溃。此次嬴无翳志在归国,陛下试想,千军万马的围杀之中,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单骑突围又是何等容易!而嬴无翳一旦归国,离国还有五万赤旅整装待,以嬴无翳的威名,不几年又是十万大军!”
朝堂上下,臣子们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气。这些皇室大臣都是贵胄名门的后人,出身军旅世家的极少,听说白毅十万大军,本来觉得勤王之军已经是必胜之局,不过这时候听说“十则围之”,心中忽地又惴惴不安起来。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后传来叩击桌面的咚咚声。
“所以若是两军接战的时候,风虎骑兵三万人从殇阳关后动攻击,对嬴无翳无疑是重创!如果嬴无翳不是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留下两万赤旅在当阳谷口把守。这两万人,几乎是注定要牺牲掉的啊!陛下请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声道,“如今的时间,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请陛下即可准奏!华烨将军将立刻动攻势的!”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经不起蹂躏了……”皇帝低声道。
帷幕后皇帝隐隐约约的影子站了起来,踱步思考,顷刻,传来悠然的长叹。
“陛下有没有兴趣听听女流的看法?”有个低低的女声道。
“长公主有良策么?”皇帝的声音忽地透出惊喜来。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个纱笼,金黄色的轻纱中笼着一张案子,缥缈的香气从纱里透出来,幽幽地在满朝臣子鼻尖上扫过。声音便来自纱笼中。
“你叫程重晋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过三个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转配羽林天军为上。”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臣子们中立刻传来了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转任羽林天军对于一个只读过几卷兵书的人而言是个什么样的未来,众人心里都清楚。这道敕令是奖励还是惩罚,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涨红着脸,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缩,扬着脖子大声道:“谢长公主开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个管帐算钱的地方,容不得俊杰的。以前有个叫姬谦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马也拿得笔的,于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时候,居然和逆党结盟,便被居家逐出帝都,永不准入。我也是出于历练你的苦心。那么程副使,我问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么统领天下?”
“仁政!”
“仁政?”长公主还是冷笑,“那是腐儒说的话,你是个兵家,怎么也这么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错的,但是人心里面总有些鬼祟的东西,就算一万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服你的仁政,还是会有一个逆贼跳出来挑唆众人。嬴无翳就是这样的逆贼!”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提高,尖利地穿过整个朝堂,臣子们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聆听。
长公主咳了两声,声音回复了低沉:“统领一方,诸侯靠刀剑。统领天下,帝王靠威仪。帝威赫赫,不怒自威,有犯则斩!先皇帝开国的时候,分封诸侯,在这个王域里,只给自己留下三万人。三万羽林天军,不要说诸侯联手作乱,便是淳国三万风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启城。可是这么些年来,真的敢进天启城作乱的,还不过只是一个嬴无翳。这么些年来我们又是靠什么守卫的?就是帝王家的威仪。只要威仪不倒,我们号令一起,诸侯还是会齐心戮力,起兵勤王。你们要有信心,也有皇室大人们的气度,你们就是我大胤朝的体面尊严,天下可死千万人,但是如果太清宫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没有天日了,那时候便是四野战乱,人如野兽!”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先呼应,他不说含混的“有理”,而用“极有道理”四字拥护,已经是难得罕见。
群臣齐声响应:“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长公主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温婉可亲,“我们白氏,不是一两个嬴无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几个诸侯可以颠覆的。我朝应天受命,根基稳固,便和诸位脚下的大地一体。白毅天下名将,嬴无翳就算能够逃脱,也必然遭受重创。此后楚卫国下唐国等忠心的诸侯,大可以再起兵讨伐,嬴无翳区区一个边地的武夫,有什么值得畏惧?而华烨要越礼法,率领骑军通过王域,谁能保证他不借机作乱?而且此禁一开,将来诸侯军马都要求借道天启城,帝王家的威严又在何处?”
她修长的影子在纱笼中站起,对着帷幕后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请陛下,斥退华烨,令其严守本份,不要再拖延战机,尽快和当阳谷口的离军决战!”
“长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奋起来,却又微微踌躇,“不过殇阳关的战局,缺了华烨……可没事么?”
“臣是一个女流,对于行军作战是不懂的,不过淳国监国大臣梁秋颂的信,陛下还未来得及读到。正是这位忠心的臣子,坚持劝说淳国公敖之润,派出最强的大军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断么?”长公主声音温柔含笑。
“梁秋颂的信?呈上来!”皇帝更加惊喜。
纱笼中一名使女缓步走出,捧着木盘登上台阶,把信呈在了禁卫的手中。皇帝接过信展开,快地扫过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微微点头。
“如长公子所奏,令华烨从杀敌,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请!否则,他看不见嬴无翳,羽林天军才是他的敌人!”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是!”群臣齐声呼应。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后一句简单扼要:“华烨,猛虎也,可驱之吃人,不可养之护院!”
入夜,华烨盘膝静坐在灯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嚓”的一声跪下定住,一言不。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驳回了吧?”华烨睁开眼睛,低声道。
“回复已经来了,陛下驳回了将军的请求,还说请将军务于本份,尽快和离军开战,不要再耽误战机了。”传令的军士低声道。
“这个结果,我已经估计到。”华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梁秋颂也有信来。”军士道,“将军要读么?”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说到是什么,你简单转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颂说,‘将军此行,与帝都遥望,当守礼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轴枢,犯之则有叛国逼君之罪,与嬴逆何异?强雄者,如临深渊,行险道,稍有疏忽,则万劫不复。将军威名宿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谓言之不预。’”军士道,“这是原话,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什么新鲜的。”
“梁秋颂远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击殇阳关后背么?明昌县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过也是行军的奇才啊,帷幕之中运筹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华烨摇头,“这是一个权力场中的赌徒,不过他要拿来赌的,到底是淳国的将来,还是他自己的命呢?”
“将军……我跟了将军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说。”门外的军士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不必再提这件事?”
“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军士沉声道。
“那么,说吧。”华烨无声地叹息,仰头望着屋顶,他的目光从铁面的两只眼孔中看出去,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
“嬴无翳有五千轻骑,将军手下却有三万铁骑,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三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可是嬴无翳是世之霸主,纵横无忌,我们淳国风虎,却像皇帝脚下的一条拴着链子的狗,只能看家护院,连踏进帝都的机会都没有。是我们风虎没有勇气?还是将军没有勇气呢?”军士大声问。
“老国主死后,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华烨低声道。
“是!将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着帝都能够再出一个风炎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光荣么?可是老国主死后,新国主根本就是梁秋颂手里的一个棋子,而天启城里的皇帝,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风炎皇帝是一种血脉的皇帝么?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们风虎,如今到底在守护什么呢?”
“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你们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么?”
“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军士叩头有声。
“你从军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华烨问。
“属下不知道别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将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为了故国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军士恨声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故国的安宁么?我们看着嬴无翳的铁蹄踩过,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皇帝对我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
将军给我们一条路!”
“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明白的!”华烨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严厉,“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出征,因为这样我手握三万大军,军临帝都城下。这时候白毅还在殇阳关外,我们面前只有赤旅的两万步兵,还有王域里面羊羔似的两万羽林天军。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华烨挥军击破帝都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帝都的城墙!是不是?”
“是!”军士毫不隐瞒,“将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一句实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将军的!不是卖给皇帝的!天启城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着将军的战旗而来的!”
华烨沉默着,久久不一言。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着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任他梁秋颂,任他嬴无翳,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将军没有老!”军士大惊,“将军不可以说出丧气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啊!”
“我已经老啦,”华烨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愿意再看见血,老得总是想着太多太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冲动了。”
“原鹤,其实你跟我十一年,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他叹息道。
“我……”军士哑然。
“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啊。与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取得天下,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可是,原鹤,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荣耀啊,天下是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每个人谈话聊天,你或者会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而讨厌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先摧毁它,那么我问你,原鹤,你真的忍心杀死一个你喜欢的人么?你上阵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可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因为你还没有机会被你杀死的人说话。在你看来,你杀死的是敌人,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
“天下,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华烨低声道,“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一个筹码啊!”
军士沉默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梁秋颂或许是一个小人,不过他很聪明,他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们手中握着刀骑在马上,有获得天下的机会,这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危险,你稍微走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不要让杀气冲昏你的头脑,否则你可以离开我,去投奔嬴无翳。”华烨叹息,“其实你们中很多人都有嬴无翳一样的心啊,他能给你们的希望
和雄心壮志,我不能给你们的。这是我不及嬴无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样狮子,即便我是一只老虎,也已经被太久的征战磨掉了爪牙。我现在坚持着要做的努力,只是赎回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军士跪下叩头:“兄弟们是将军的属下,将军教给我们的已经太多,有如父母。别人的父母很好,终究不是离弃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这些话,不要再在营里传,免得有杀身之祸。”
“属下知道了。”军士道,“但是今早将军说,如果白毅将军和嬴无翳决战,还是可能冒险违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但是我要他们逼我逼到走投无路。我不能让白毅死,这是我的底线!”华烨的声音低而锐利。
第三章 殇阳血 七
九月二十四。
楚卫军的营寨外,细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警觉地竖着耳朵。细犬在蛮族被看作肉狗,因为它们不善奔驰撕咬,无法看护羊群。但是楚卫军营里的细犬却不同,它们都有军犬的血统,嗅觉和耳力极其敏锐,一只细犬黑暗里能做到的事情是一个营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们围绕在火堆旁烤着手,入秋了,夜里渐渐的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单衣。
“青头今晚上怎么老是看着那边?”什长看了一眼那条狗,“不会是有……”
“大哥放松点,嬴无翳在殇阳关里呢。我们守阵后,他还能绕到阵后来打我们?放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名军士宽慰道。
他们所守卫的是楚卫军的阵后,这里距离前军足有十一里的距离,是辎重营驻扎的所在,放在这里镇守的是马夫和一些老弱军士。嬴无翳不可能袭击这里,殇阳关前已经被封成了铁桶。士兵们也明白,所以松懈得很,远不是前军夜夜枕戈待旦的阵势。
“反正青头有点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着那边。”什长嘟哝了一句。
他站起来,大声呵斥那条细犬。
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没有回声,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条名叫青头的细犬却没有理睬主人,像条守候猎物的豺狗那样一动不动地向着南方蹲着,只留一个背影。
“死狗还真邪了!”什长有点动怒,“给它点颜色!”
“大哥别跟一条狗急,”一个军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这东西自己就是条母狗。”什长瞪了瞪眼睛。
军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总是有个想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什长也大笑起来,心里那点阴影散了,又坐下来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阉了一了百了。”
“杀了炖个锅子才……”刚才那个军士笑着说。
他的笑声忽然刹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什长诧异地看向他,现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边!那边!”军士颤抖着伸手,指向了什长背后。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去摸自己腰间的刀柄。黑暗里,几个影子蹑着步子轻飘飘而来,完全不出一点声息。就着一点点微光,隐约可以看见它们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无声地出现了。这里狼本不多,这么看去却有十几只狼。它们聚集成一队而来,军士们带着佩刀和弓箭,不过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青头却没有出任何警报,它保持静坐的姿势望向南方。
“见鬼了!”什长压低了声音。他是老兵,熟悉军犬,再蠢的军犬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狼却也没有注意相隔不远的人,它们缓步接近那只细犬,而后一只接着一只蹲坐下来,最后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里。它们的尾巴僵硬地竖着,被后面的篝火照亮。
“这什么意思?这东西还要跟狼一窝了?”一名军士战战兢兢的。他觉得心头一阵恶寒,不知怎么的觉得这诡异的场面里有种让人想要抱头逃窜的危险。
“妈的,别自己吓自己,几头狼而已!”什长骂了一句。他是领头的,这时候不能乱自己的军心。
“几箭了结它们,扒狼皮吃狼肉!算我们走运了!”他从腰间抽出角弓。
“大哥,别伤了青头。”一名军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这条狗今天真***邪乎!”什长恨恨地骂。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着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而后所有的狼也一齐回过头来,它们的眼睛莹莹地在黑夜里亮,可是看着就像人的眼睛!
楚卫大帐。
息衍喝干了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毅。这是白毅的军帐,整个楚卫军团乃至联军都被这座大帐里传出的军令调动,不过此时大帐里空荡荡的,只有白毅和息衍两个人。白毅在烛光下摆弄着什么,息衍手中抛玩着温热的茶杯。
“你在干什么?”息衍问。
“这种秋莲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芽。”白毅对他亮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铜盘莲子。
息衍笑:“你这个法子是从我那里学的,不过你粗手笨脚,要说莳花,这一辈子成就有限。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芽。”
“莳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华,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来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头,“我只有八分的才华,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没有你种得好。”
“这是骂我,”息衍也不以为意,还是笑,“你许了离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经三天过去了。你最近一不调动军马,二不找诸位将军议事,诸国营寨里对你的冷漠颇有议论,最不满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经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错。”
“既然有方略,何不说出来听听?”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等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过,”息衍斜眼瞥着他,“破不了怎么办?”
白毅摇头,淡淡地道:“不会破不了。我领军迄今十六年,我的将旗所在,士兵无不冒死冲锋。因为迄今为止我对他们的许诺和我定的战略,没有不能实现的,一次都没有。”
“别人说这个,是自负,你说这个,是名将的威严。我们两个相识那么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没有你的威仪,可你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将帅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许多。”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滑头,最大的缺点也还是滑头。”白毅转头,面无表情看着息衍。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明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箫么?”白毅问。
“说来听听?”
“我吹了六个晚上的箫,借机也观望城头离军士兵的动静。他们有的会听我吹箫,但是绝不离开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没有丝毫慌乱,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白毅叹了一口气,“嬴无翳治军如此严谨,部属又忠勇尚武,尸毒之法不会奏效。尸毒投进城里,只有敌人势弱,不敢出城决战才有用。以嬴无翳的胆略,我敢用尸毒的办法,他就敢大开城门,硬对硬一仗见输赢。那样也算用计?”
“而且,”白毅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我确实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我和你齐名,也有名将之称,爵位功勋也都相当,怎么一到了你面前,总是你威风凌世,我倒像猥琐起来了,”息衍笑笑,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喜欢和我比种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纸包,摇头:“多谢你。”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不比当年了,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息衍装了一锅烟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走到帐门,一名楚卫亲兵急匆匆的冲进来跪下:“大将军,营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白毅停下手里的活儿。
“辎重营养的狗咬死了十个人!”
“狗咬死了人?十个?”白毅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并非什么凶猛的动物。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熬炼,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生过的事。
“传来的消息是说一条细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军士,被一个回营的斥候现的,他到的时候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轻松,营里有怪异的事情,难保不是危险的征兆,不过他也想不通,只觉得隐隐地不安。
白毅点了点头。
两人踏出大帐,看见息衍拴在辕门边的那匹黑马“墨雪”忽地人立起来凄厉地嘶鸣!像是听了它的呼唤,整个军营里所有战马同时长嘶起来,巨大的声音汇集如潮,横贯夜空!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冲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他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满耳都是马嘶声,仿佛有数千匹之多。他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一辈子都是骑兵,可即使在冲锋时候也不曾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万马嘶鸣。而他一步踏出军帐,心里更寒了几分,这一切都不是梦,淳国营里数千匹战马同声长嘶,它们像是处于极大的惊恐中,不断地有战马人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尝试挣脱束缚。
士兵们也都惊醒了,高举着火把去安抚自己的战马。可是用处不大,战马们已经不受那么朝夕相伴的主人们的控制,巨大的马眼中闪着受惊的光,战士们都不敢解开自己的马,生怕它们会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马性,他知道这些马是要逃走,避开某个巨大的危险!
“离军来踩营了么?离军来踩营了么?”他抓过一个军士来对着他大吼。
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着,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栅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马蹄。
程奎冲上去,抓过鞭子,恶狠狠地一顿抽打在自己的战马臀部。可是这匹被程奎亲自驯服的烈马此刻却像是认不出程奎来,嘴里喷着白沫,人立起来,两只前蹄对着程奎的头顶踩下。
“畜生!背主么?”程奎怒喝,拔了马刀出来。
他不忍杀自己的战马,却不能制止它就要挣脱出来,空提着刀,无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人。
“程将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他挥刀在自己的里衣上裁下两块布料捏在手心里,当他的战马再次人立起来的时候,程奎上前双拳合击,重重地击打在马脖子的两侧。程奎膂力极强,即使一匹蛮族血统的战马,也经不起他如此击打,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退后一步。程奎趁机上前,翻上马背,不由分说地把布团塞进马耳孔里。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着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付疯的样子。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剧烈的跳动,这匹马的心脏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会炸开。
“塞住马耳朵!传我的令!塞住马耳朵!”程奎高声呼喝。
他转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这个年轻的晋北将领:“古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敌人夜袭?”
古月衣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楚卫营里狗疯,咬死了人,各营的战马如今都惊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们才能稍微安静。不过我仔细听了,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离军也没有出战的迹象。”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下唐、晋北、淳三家战马最多,闹得也最凶,如今白将军已经紧急把休国紫荆长射和下唐的木城楼、楚卫的重甲枪士调到前军列阵,以防离军趁我军大乱出击。程将军带能上马的人,和我从去楚卫军主帐,白将军息将军他们都在那里等我们!”
“好!”程奎应一声,也不披甲,把里衣两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个结子。
这是预备轻装砍杀,他久经沙场,心里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来了。
兰亭驿,下唐军军营中。
吕归尘被从梦中惊醒,外面不知多少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在奔跑。这里是辎重营囤积马草的所在,只有区区百余名军士守卫,本来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说半夜。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还不知道!你别起来,别担心,没事的!”吕归尘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说了些无意思的安慰。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冲着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着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着要离开营地。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
“尘少主啊!”方山看见吕归尘,愣了一下,忽地松了一口气,“差点忘了尘少主,您没事就太好了。主营吹了铜号,我得带着这些人赶快去将军阵前报到。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好像也不是离军来袭,大概是操演也说不定。”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
别是白大将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担心,即便是开始攻城,辎重营也不会轻易被派到前锋去的。”吕归尘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胆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阵的人呐!”方山连连点头,“那尘少主便留在这里,息将军再三吩咐过的,若有紧急军情,尘少主銮驾不动,除非是敌人来踏营,那就要保护尘少主先走。”
“我……”吕归尘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尘少主啊,就别给我们这些跑腿的人添麻烦了,”方山苦着脸,“您要是有个闪失,国主杀了我,我全家都沦为官奴啊!何况姬小将军这个身体移动不得,尘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动弹了姬野,吕归尘点了点头:“那么,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尘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锋上城夺旗就是万幸了!”方山应着,已经带着自己麾下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所有人一瞬间撤空,吕归尘看着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周围冷清得令人怵。他环顾周围,只觉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盖,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顶,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来了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缥缈的夜雾涌入兵营。他是瀚州生人,在北6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卷来的席子,殇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吕归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出营去看看这场大雾。
雾气越来越重。
轻微的金属嘶鸣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像是有人用一根钢弦缓缓地拉扯铁锯。吕归尘的步伐有点黏滞,但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继续走了几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惊!那鸣声出自他腰间的影月,这柄在他手里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时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不安而兴奋地嘶叫着,刀鞘已经快要不能制约它。吕归尘觉得后脊麻,他想起那个地宫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剑,他觉得那刀活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令他更加惊惶的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军帐很远,此时他再回头,背后只有一片大雾,浓得像是米浆。
他往回急奔了几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见军帐。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指引他方向,这片雾遮挡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吕归尘愣了一会儿,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梦里。可是他觉得自己被封在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着敌人,敌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轻举妄动而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产生更多的漏洞。
这是来自他老师的教导,那个隐身在帘子里的老人。他淡淡说来的对阵经验此刻在吕归尘心里回想,缓慢地交织融会。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静,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轻动。”老师曾经这么说,“一动则分生死。”
吕归尘此时诧异着这些似乎都逃不过老师的预料,冥冥中那个老人已经看见了吕归尘的未来。
“琴声。”吕归尘在心里说。
他确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着他。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他不敢动,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间或有琴歌飘忽,不知来路。此时你依旧不可轻动,琴声歌声,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杀人之器。你若听见琴歌,敌人的进攻还未真正开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师如此说。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着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这样的境,对于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于钻地的河络,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于鲛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于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
吕归尘想要放声大吼。
“无法突破的时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惊四野。”老师也曾这么说。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缥缈混沌的寂静。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着一股威仪。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即便在北6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马上端坐着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风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着一张精致典雅的箜篌,却不是南淮城里常见的那种横置膝上弹奏的式样,那箜篌是一根弯曲如弓的木材,两端包裹着黑得亮的牛角雕头,琴弦像是弓弦那样拉紧木材的两端,并排的十余根。那是竖箜篌,吕归尘知道那是羽人的乐器,羽然也有时候高兴了会在月下弹奏,她坐在树枝上,裙角垂下,压着树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伟得令人惊异的从人跟随着那匹黑马,围绕在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居前的两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举漆黑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花纹,飘飞中晃着吕归尘的眼睛,长幡两侧垂下了银色链子叮叮当当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悦耳。从人也皆穿着黑色的大袍,全身笼得看不见一丝皮肤,脚步迅捷,和骏马前行的度丝毫不差。
他们飞奔而来,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缰绳,骏马无声无息地煞住,从人也跟着停下。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看着这个大孩子。
影月的鸣响尖锐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蕴含着仿佛巨兽呼吸的沉重声音。马上的人依旧轻轻地抚着箜篌的弦。
“这是你的刀么?”马上的人问,他的声音低哑。
“是。”吕归尘回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动,他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来自对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马上的人说。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他确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隽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老人弯腰下去抚摸影月的刀鞘。刀鸣声停止了,他手指触到的瞬间,影月失去了躁动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吕归尘四目相对,老人先是沉默,而后略略有惊诧的神情,最后他笑了:“荒芜的武神啊,你流着珍贵的血,我曾听人说起你的名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相见。”
吕归尘无法回答。
“我在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影月的声音,就在猜测谁在这里,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确实是有资格站在我马前的人,能在这里偶遇,也许是神的指引,命运的轮转。”老人枯瘦的手轻轻地在吕归尘头顶拍了拍,“很高兴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长的时间来说话。当你血里的力量更加浓郁一些,我们也许会再相逢,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精彩的战斗。”
他策马而去了,从人们如飞翔般追逐着他。
一望无际的大雾里,吕归尘觉得膝盖酸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两骑飞驰而来,直至楚卫军主阵火焰蔷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冈无畏和费安都已经带着亲随的人马汇聚到了这里。更多的人马一营一营的结队完毕,向着大旗下聚拢,诸国已经有三万余人的大军收整起来,排列为四向防御的方圆之阵,外排是矛手,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是随时准备肉搏出击的步卒,骑兵被围绕起来保护在正中央。
“这么大雾?”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着周围一片白茫茫,“地震了么?莫不是闹鬼?”
“息将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
“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将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将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
“要安抚几千匹战马,只怕不是短瞬间能做完的,不过已经汇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带过来助白将军防守。”古月衣挑着剑眉看向雾气里,“不过这么大的雾气,嬴无翳只怕也不敢轻易出动吧。”
“有理。”息衍点头。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阵,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着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着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
息衍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毅:“白大将军说,此时必先点火,镇静军心。所以我好不容易从营中带来几辆木城楼,全部被他劈来烧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对于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号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白将军所言不错。”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白毅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阵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奎提着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那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程将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6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将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天灾?”
“地震、地陷、火山喷,还有海啸都会让马群惊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几个马场的战马都惊疯了,咬伤了马夫,跳出围栏纷纷逃到附近的山上。我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马群搜罗回来,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东的洋流水势高涨,穿过天拓海峡的时候,声音像是打雷一样,海水涌上来,远远看见的人说,水墙有十丈之高,是罕见的事情,周围的渔场和附近都农田都被冲毁,海水还从河口倒灌,附近的几个镇子都遭灾了,又说是闽中的鲛人设下法阵驱动洪水,我国损失惨重。我是那时候派去收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的马场被冲毁,心惊胆战,觉得是马救了我。”说到马,程奎侃侃而谈,神色认真。
古月衣赞叹:“程将军是骑兵,也是爱马的人。”
“我追随将军以前,是个马夫。”程奎说得诚恳。他所说的将军是淳国的名将华烨,也是华烨把他从一名马夫提拔为风虎骑军的都统领。
“这里不会有海啸,更不会有火山,难道是地震?”古月衣转向息衍。
“殇阳关建关以来,历经数百年不倒也不损坏,是因为这里的地块坚实,史书上从未见有地震的记载。”息衍摇头,“我有种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
程奎浑身一颤,转头看着息衍:“我也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可是那感觉,说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说,但是心底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没有半点的区别,而那种不安在马群平静下来之后,依然萦绕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是什么呢?”他低声自问。
“是天灾一样的东西吧。”息衍低声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见这个洒脱放旷的息衍正看着西南方,目光冷漠威严。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所有人同时听见了琴声伴着马蹄而来。
此时的殇阳关内,离军主帐之中,嬴无翳和谢玄相对,一言不地着棋。
两人落子如飞,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须立即跟上,否则便算是推盘认输。嬴无翳慢棋上和谢玄的功力相差太远,快棋上偶尔能以乱取胜,所以喜欢快棋,不过谢玄五原世家出身,下棋从来都是讲究运筹帷幄,不愿意陪嬴无翳下快棋。不过白毅七日之约后,谢玄几乎是从不解甲地巡视各营,防备联军的进攻,两人除了下盘快棋,也是别无娱乐了
嬴无翳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棋力比平时更添凶悍,一步步紧逼过去,眼看这一局中盘就能奠定胜局,是他平生和谢玄下棋从来不曾有过的胜局,忍不住大喜。谢玄无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主上好胜,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苦战。
“谢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无翳大笑。
“公爷欺我没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会连续犯下两手大错,这时候公爷的中盘早被我横破,一点实地都不剩下了。”谢玄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将,脑子却比别人满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嬴无翳还是喜气洋洋。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玄话语一转,“公爷的脑子比谢玄慢才是对的。”
“怎么说?”嬴无翳不解。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将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
“一生一个决策?”嬴无翳皱眉,“怎么说?”
“譬如风炎皇帝,是英雄罕见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于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于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抛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而我东6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盘思索:“那么说,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6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嬴无翳摇头。
“可若历代皇帝都是蔷薇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阳关血战?”谢玄比了一个手势,“该公爷走了。”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狐狸变的,”嬴无翳指着谢玄的鼻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赢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玄哈哈大笑:“公爷看出来了,不过谢玄怎么也只是个智将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玄希望
公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玄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头下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账,半跪下:“公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叠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看张博的话里,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殇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公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公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公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的,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看见了,浑身微微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没有表情。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易!”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贴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尽是冷汗。他战阵多年,冲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着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着火镰引燃火绒去点烟。而息衍的双眼映着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吓人。
那马蹄声是对着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殇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有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着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视着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的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隐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人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马上的人拨着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标。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着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别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随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送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着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冲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再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涌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着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都给我滚起来!***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将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的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栗。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着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铮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着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于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冲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将士面前,将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们中急的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着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将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于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煞住,笔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确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折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着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扣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度、时机、位置,都精确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刹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人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着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度也并不亚于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着剑脊慢慢融入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旧稳操着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于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涨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镞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将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将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将军以尊贵之身,冒着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将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将军,你确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将来呢?”
息衍也调转头,看着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将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于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将军,如果白将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内,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将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出去,不可思议的,他琴声所到,浓郁的雾气立刻变得稀薄起来,失神跪倒的军士们纷纷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周围,握刀的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刀柄上尽是湿漉漉的,披着棉甲的士兵则感觉到浑身甲胄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刚刚在一场微雨中行军。而沉闷的空气却变得清润,让人脑海里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为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老人立马在万军阵中,遥遥地向着白毅躬身行礼,复而环顾诸军,调马离去。
没有人敢于阻拦他,他的目光圣洁威严,不可侵犯。
殇阳关的城门洞开,数百名雷骑放马出城,老人的队伍和雷骑的队伍相遇,雷骑围绕了黑马,把他保护在中央,向着城门疾退却。而那名失去手臂的从者跟随在黑马之后,步伐依旧是流星一般。
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吭然有声。谢玄拈着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微笑,暗中握刀,别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于我。这个道理,将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于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将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着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颌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下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着下颌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确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说起来,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荡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殇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众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于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觑着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着离国,这是离国即将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仆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内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并非忠诚于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殇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着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十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烨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着北邙山迂回,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冲出殇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于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冲出殇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着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殇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殇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并不急于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于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尽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挥手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厮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也不和谐,巨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击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6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于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的围困着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隐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隐隐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着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于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军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于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长射,均是东6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殇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迹?”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隐隐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将在他的面前化为齑粉,仿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迹跟随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络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殇阳关变成白毅的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仿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摒退其他人,我将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着。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宁。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公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在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着谢玄沉默的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冲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
第三章 殇阳血 八
九月二十七,刚刚入夜。
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讯,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作。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还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将军,我们中只有您和白将军是多年的朋友。白将军是连日不见客,刚才息将军也一言不。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将士们心中不安。息将军可愿意为我们解疑?”
他神色谦恭,是敦请的样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却也只能苦笑:“古将军,我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有讳莫如深的习惯。我们冒着危险同来这里对抗离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作战的方略无不可说。可惜从我认识白将军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满腹的疑惑。”
“殇阳关地势高险,离军赤旅强于步战,守城是他们的强项。”冈无畏摇头叹息,“如果不是预先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想要破城,谈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场十万人的破城之战,现在排兵布阵,也已经晚了。我们静等白将军的奇迹好了。”费安冷冷地说道。
程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没有提前的准备,贸然攻城是枉费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摇头,“这样的事情,我想白将军是不会做出来的。莫非所谓七日之约,只是疑兵之计,令嬴无翳惊恐不安?”
息衍摇头:“不,明日一定攻城。虽然我从不明白白将军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些年来,他言出必践,行而必果,即便对于敌人也从没有例外。所以他跟离公约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会登上殇阳关的城头。除非……”
“除非什么?”古月衣追问。
“除非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摊了摊手。
“任何人都会有第一次失手。”费安道。
息衍大笑:“费将军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两军阵前。我倒想设个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东6第一名将的威名。”
费安眉锋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我看息将军的意思,还是会下注在白将军这边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谊,这个庄我是一定要帮的。”息衍漫不经心地说。
帐帘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卫军士佝偻着背,捧着一只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白色的麻布。
“参见诸位将军。”军士扫了一眼周围,行了礼就要退出去。
“你来找白将军?”息衍喝住了他。他认出那名军士是个随军的医生统领,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皱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个人都闻见了仵作身上传来的浓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鲁如程奎的人也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是前些天那些闯阵的怪人,留下来的那条断臂。我想着那些人行为怪异,受伤仿佛没有感觉,就捡回了这条断臂用石灰抹了,想带回去和同僚研讨。谁料到,”仵作面有难色,“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问。
“本来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不过今天再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想报白将军知道。”仵作说。
“嗯?”古月衣强忍着恶臭上前,“给我看一眼。”
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揭开了托盘上的白麻布。剧烈的臭味一瞬间呛得人几乎要晕过去,稳重如冈无畏也不禁按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避开。那只托盘上的断臂异常的粗大健硕,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长了几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烂得见骨,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的滴着臭水,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古月衣惊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过的尸骨都会脱水,还在这样渐渐冷起来的天气下,断然没有腐烂得那么快的。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从者,虽然其后诸军将领都觉得丢了面子,被区区五个人踏阵而去,却都说不出所以。离**中暗藏有秘道士的传闻早已有之,八鹿原的大战,离军就使用了秘道的风障和炎火,诸侯联军没有准备,吃了大亏。
“一块烂肉,端进来是让我们吃不好晚饭么?”息衍的声音忽地传来。他已经站在了古月衣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诡异。”古月衣低声道。
“这种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多想。”息衍淡然道。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当不住寒冷。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的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谢子侯摒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
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架的人。”
“见不到我,诸位将军很不满意吧?”
谢子侯摇头苦笑:“费尽唇舌,好言好语,诸位将军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国程将军脾气暴躁,说我军畏战,大将军胆怯。几乎把我们说成是包庇逆贼的同党。”
“程奎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怎么骂,都不要紧,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我担心的是费安和冈无畏,费安性格阴狠,对我军始终是观望,冈无畏将军却是数十年名将,真的令他觉得我们失礼,怕是不好收场。”白毅淡淡地说道。
“将军素来不会刻意对人傲慢,既然也担心费安和冈无畏的不满,为什么却避而不见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仪,令他们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觉太过熟络了。”
“怎么说?”谢子侯长拜,这是请教的意思。
“攻破殇阳关指日可待,那时候诸侯大军必然希望
能够推进天启觐见皇帝。一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势力,二则在皇室面前表功。不过我们这些骑马带刀的人想进入帝都,想必皇室不会乐于看见。诸国之中,我国兵力最强,也和皇室最为亲密,皇室势必会倚仗我军安抚诸侯,保护天启城的安宁。那时候我们和诸军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微妙。”白毅低声说,“所以与其亲若兄弟,不如跟诸军保持一段距离,站好我们的立场。令其心中对我军有所戒备,便会加加倍小心,不至于轻举妄动。”
“皇室如果直接将旨,令勤王诸军退却,将军以为诸军不会答应?”
“绝对不会,我大胤朝有史以来,嬴无翳是第一个在帝都建立势力的诸侯,而他仅仅是一个人。我们如今驱走了嬴无翳,可是却有六个诸侯要进入帝都。这就像走了一头狮子,进了六条恶狼。”白毅道,“对于皇室中的明眼人来说,是一头狮子好,还是六条恶狼好,这还难说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抚的人,势必会在诸侯之间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联合我国,威慑其余诸侯。”
谢子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将军的思谋,果然深远。只不过明日就是约期,对于破城……”
他迟疑不语,以他的经验而言,强攻殇阳关无疑需要事先演练配合,以殇阳关城墙高险,登城几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边只有用犀角冲一类的攻城器械强行撞击城门。那样军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滚石下,调度调配便是减少死伤的关键。而现在即便立刻排兵布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毅摆了摆满是泥污的手:“坐。欲则不达,阵前静不下来是领兵的大忌,我的筹划稍有错误,便要在阵前死十个百个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
谢子侯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
白毅端详着种上花籽的陶盆,带着一缕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不过秋玫瑰,其实是菊花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跟随我五年,我总是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得很。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偶尔吹吹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样子。”
谢子侯略略迟疑,躬身道:“是。”
“其实我当初并非这样的,”白毅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还是朋友,都汲汲无名,曾想过在帝都的街头开店卖花,赚一点钱花销。那时候息衍还说开店便要有绝活,别人没有的,才能红火起来,于是他研究了一个夏天,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下来,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
“那时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却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声叹息,“如今我是一个连盟友都要算计、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无趣干瘪。”
“将军对于国事的操劳,实在太费精神了。”谢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将,都胜在用人得当,指挥调度。恕我直言,将军这样只是自己辛苦,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丝疲惫:“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很难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卫国,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谢子侯愣了一下:“将军忠心爱国,是仁义之军啊,诸侯国中无不敬仰的。”
“子侯,你终究不明白人心啊,也还不真的理解这天下。”白毅摇头,“如今还真的有什么人忠于皇室么?所有人都借着忠君之名,意图谋得自己在乱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现在大帐中的那些人!”
谢子侯点头:“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听闻。嬴无翳若是狮子,以恶狼比喻他们,确实也不为过。”
“他们做的是对的。”白毅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子侯,我请你为我幕府的座,与其说是看重的谋略,不如说是看重你的真纯。这个时代,旧的皇帝已经不该再存在了。”
谢子侯大惊失色,这样的话,他断然没有料到会从白毅的嘴里说出来。
“觉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该由我来说?”白毅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陶盆。
谢子侯呆坐着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说起。
白毅神色淡然,轻声漫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改朝换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终把持着整个帝国的权力,成为诸侯的共主,那么必须有强绝的领导者。可惜我们白氏家族即便再庞大,却依旧是一个家族而已,要从一个家族的人丁中选出能够震慑东6的主宰,谈何容易?而且我这样的分家子弟慢慢的从主家中远离,最后主家中剩下的,无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孙。他们没有握过剑,没有杀过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权力的绞杀。他们依靠着祖先的威风坐在太清宫的宝座上维持他们的统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当祖先的威风不能再延续,这个帝朝就会被摧枯拉朽的毁掉。养在锦绣中的人,是永远不能战胜嬴无翳那样生在山原中的雄狮的!”
白毅长吸一口气:“这就是帝朝的命数了,蔷薇皇帝的威武延续到风炎皇帝,已经是最后的光辉。那光辉灭了,再也无以为继。绵羊统治的国家和狮子统治的国家,哪一个的人民会幸福?”
谢子侯茫然失语。
“是狮子统治的那个才会幸福。”白毅代他回答了,“虽然狮子会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会守护它的子民,这些是他的粮食。天下是个诺大的羊群,牧羊的,决不能是羊。”
谢子侯觉得巨大的压力压着他的胸口疼痛,他几乎不能呼吸。这么多年来,白毅不曾跟他说过自己的心思,谢子侯也知道自己效命于最忠于帝朝的天下名将。可是谜底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揭开,白毅的心里,并非只有“忠诚”两个字。
“那大将军守护皇室那么多年……是为了……”谢子侯勉强说到这里,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将军别有鸿图,子侯是将军从乡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将军一同,但请大将军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纵死不悔。”
白毅一笑,轻轻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误会我了。我今天忽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夜过去我的死活。决战就要开始了。”
谢子侯脸色大变:“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白毅点头,“当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叶山城见到嬴无翳,他还是一个效忠皇室的年轻诸侯,我们则是少年。可是我和息衍都坚信有朝一日,这个人的红旗烈马必将如大潮般洗过东6。锁河山八鹿原一战,我迫于国内的压力不能亲自出兵勤王,决战嬴无翳,其实也是我不想在那时正对他的锋芒。那时候诸侯联军兵势连云,不过却是一盘散沙,我确实也没有信心去和嬴无翳一战。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决战终不可避开,我筹划那么多年,等着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他仰望叹息:“男儿生于天下,英雄相见,迟也是恨,早也是恨!这一战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后可能两败俱伤,我有事请托你。”
“子侯惶恐!大将军吩咐,子侯无不听命!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图一份心安。”
白毅微微点头:“如果我战死,势必引起国内局面变动。现在我楚卫国中,群臣专权,国主无力统帅……”
谢子侯昂然应诺:“大将军若死,子侯拼却一命,势必卫护国主,斩杀逆臣!”
“不,以你现在的能力,做不到的。”白毅摆摆手,凝视着烛火,“不过我也有我的准备。你返国之后去我的书房,在书架板壁的夹缝中有一封我留给你的书信,其中有我对于此事的布置。你或许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过你必须一步一步的履行,节奏半点不能出错。这整套谋划环环相扣,你将有一个绝大的机会横空出世,继承我的权力,卫护国主。”
白毅转过头,盯着谢子侯的眼睛:“记住!丝毫都不能出错!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谢子侯感觉有冰从背脊上滑过似的,浑身一震,单膝跪地行礼:“子侯明白!”
“很好。”白毅像是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帐顶,低声道,“决战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声音了。”
“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谢子侯抬起头来四顾,他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
“听,风声,”白毅低声道,“风起了!”
帐篷帘子忽地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白色大氅,整理领口,大步走到帘子旁:“亲兵营!预备传令!”
“是!”帘子外有人齐声喝道。
风再次掀起帘子来,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帐外。白毅微微点头,军校们立刻四散离开。
谢子侯追着白毅出帐,随白毅一起站在在呼啸的寒风中,风更猛烈了,风向也有了变化,黄昏以来偏西的风转为了北向,吹在身上锐利得有如冷刀割着。白毅看着军帐上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的招展,似乎随时会被撕裂,微微点头。谢子侯这才明白过来那时候白毅让他听,真的是有特别的声音,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忽然间就变了。
白毅转头,踏着大步就要离去,却停步拍了拍谢子侯的肩膀:“刚才有句话没说完,旧的皇帝固然不该存在了,改朝换代也是天下大势。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的人。每一次的权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我不想看到。所以即便守护皇室是逆势而动,我也决心就这么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开的那种人,息衍曾经说我关键处最蠢,也许是说对了。”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营中镇守。如果我回不来,还请你将那三盆花带回楚卫。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大将军……”谢子侯想要请求随同。
白毅已经打断了他:“记得板壁里信,不必为我担心。能杀我的人,东6只怕还不多,即便是离国的狮子!”
他转身离去,笑容退却,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双瞳中骤然爆出了一种岁月洗炼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楚卫军中帐里,息衍背手立在军营空地中央,望着辕门处飘扬的战旗,忽然运动起来的整个楚卫兵营在他的身边流动,被惊动而出来观望的诸位将军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忽如起来的变化。
息衍笑了笑:“开始了啊,白毅,风终久是没有辜负你!”
第三章 殇阳血 九
同时,殇阳关内离国的大帐中。
“说来明天就是约定之期了吧?”嬴无翳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是。不过连续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报说六国联军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来吹箫了。若说明日攻城,实在也难以想象。”谢玄跟了一子。
“你说白毅真的会来?”
“真的会来。”谢玄头也不抬的应着,“东6第一不是随便叫的,他领兵以来,不曾有一次不兑现诺言,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军威之隆,大概也只有公爷可以相比。”
嬴无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来!既然是等东6第一名将攻城,就不能摆出熊包的样子来。讲讲蔷薇皇帝故事,也振奋一下。”
他对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却不喜欢捧着书读,历史典故便总要谢玄讲给他听。
“那我说说蔷薇皇帝的军旗,公爷的军旗,和白毅的军旗,如何?”谢玄笑,“我听说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为之冒死冲锋的,但是公爷以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蔷薇旗,白毅的箭碎蔷薇旗可有区别?”
嬴无翳想了想:“我们三人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说,我却未必能说得精准。”
谢玄点头:“公爷虽然没有说出所以然,不过这句话却是不错,这三面旗,区别在于治军的方略。蔷薇皇帝是个人主,他的属下加入他的军队是为了这个人,在那个纷乱之世,他们见到白胤,便如见到了终生活在浓云下的人看见了天空。即便让他们为白胤战死,他们也心甘情愿。而公爷是霸主,公爷的属下追随公爷,多半也是为了公爷的壮志和勇气。不过,我军中颇多将士来自南蛮诸部,杀戮和尚武的旧习也是公爷能够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一点上公爷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嬴无翳点了点头:“那么白毅呢?”
“白毅则完全不同。白毅领军,将士们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这个人的筹划谋算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计算无误,待到他出动,胜败已经不再是悬念。他一生数次大战,每一战都是这样,从没有一次例外。他对于将士而言,是一个神话,还没有人能击破他的神话。所以他说什么,将士们便做什么,即便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白毅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谢玄断然道。
“真是劲敌!”嬴无翳沉思着感慨。
“但这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谢玄忽然道。
“哦?”嬴无翳抬起头来。
“白毅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他的属下只是奉从。白毅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军队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终是个活人,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白毅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他自己。”谢玄断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独!”
“孤独!?”嬴无翳皱眉惊诧。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点头:“在那个人的箫里,我听到了……”
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长直冲入帐,他已经等不及通报:“公爷!将军!出事了!”
“什么?”谢玄猛地起身。
百夫长满脸是汗,嘶哑的大喊:“出事了!赤旅三卫、四卫、五卫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痉挛,医官解不开毒性,说是真的作起来,有暴厥的可能!医官在外面等着。”
谢玄惊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个寒噤。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卫都有人中毒,乃是说所有三个万人队都被下毒,再多的细作也不可能毒倒三万大军。
“不要慌,”嬴无翳神色不动,“传医官!”
一身白棉铠的医官疾步进帐,他手中托着瓷盘,里面有三根银色的长针和一碗清水。
“有结果了么?怎么说?”嬴无翳低头看着棋盘。
医官捧上瓷盘:“怕是乌头、狼毒一类的东西,针刺喉间,有淡紫的颜色,印堂青而脸色赤红,中毒的人抽搐,燥热,呼吸不畅,正是这类东西服用后的症状。”
“这不是可以入药的东西么?”
“是可以入药,但是用多了,立即变成毒药。”
“哪里来的毒?”
“水里。属下已经查验了城中的几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药味,乍闻起来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军士没有提仿。中毒的军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手上的军士因为需要补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现在已经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
“大约三千,身体不适的不下两万人。”
“好白毅,果然是军旅中的神话,计算得真是准确。只怕更多的东西,也就要来了吧?”嬴无翳赞叹着,目光森冷。
谢玄脸色苍白,静静站在那里。片刻,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过于我的地方!”
“公爷,我立刻去营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剑,大步出帐,他的亲兵急忙捧着铠甲追了出去。他一步踏出,周围***通明。此时,整个离军的大营都已经骚动起来。
“公爷,公爷!”张博赤着上身,双手提刀冲入了嬴无翳的大帐。
两名雷胆正为嬴无翳披甲。他神情镇定,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叫喊。而玉公主也已经扎束整齐,披着一件雷胆营的黑铠,漆黑的长编成辫子束在头顶,露出玉一般细致白净的脖颈,像是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年。她神情镇定,就像她的父亲,手里翻来覆去**着一枚白玉环。
“你有什么消息?”嬴无翳沉声道。
张博擦了擦脸上的汗:“城外的大军忽然都动起来了。今天黄昏时候还没有动静,我们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鸽说他们还是照常烧火做饭,但是夜里忽然有人传令,现在六**队全部出动,不下八万人,全部聚积在城外正在列阵。带着石炮和升云梯,只怕还有龙牙锤和犀角冲,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公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关键是如何攻城。”
“公爷,”谢玄疾步进帐,“已经查明了。”
“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说来听听。”嬴无翳不动声色。
“中毒?”张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军校惊醒,刚从城上观望回来,还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觉得营中骚动异常。
“是,我已经查验过,是井水中的毒。现在三千人已经无法战斗,剩下的人中,还有一万多中毒稍浅,医官已经开始配药,不过敌军下的毒是乌头狼毒之类,急切间,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药材。”
“是细作下毒?”嬴无翳问。
“不,毒下在水源中!”谢玄道。
“水源?”嬴无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说殇阳关的泉脉是两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脉,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
“也许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谢玄回道,“不过只怕他早已经探明过了。”
“你是说?”
“我也曾说过,白毅是那种每一战必然运筹帷幄,计算无误才出动的人。这一次也不例外。据说他府中宗卷近十万,全是诸侯军队和九州地理的资料,以他的审慎,既然有过七百年前血战阳关的惨事,他预先探好泉脉,也并非不可能,只怕他准备和我们在此一战,已经很久了。”谢玄长叹,“是我过于自负了。”
嬴无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长叹一声:“并非你过于自负,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谢玄不再言语,低头候在一边。
两名雷胆用赤色的丝绳套在嬴无翳火铜铠的环扣上拉紧,嬴无翳转过身去示意雷胆在背后打上结子:“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足够守城么?”
“足以守城。以殇阳关的险峻,即使我军中毒,白毅趁机强攻也绝没有胜算。以白毅的智慧,绝不会算不清楚。”谢玄道,“所以他调动大军,做出攻城的姿态,但是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着。”
“我也想不明白。”嬴无翳点头,“不过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管他什么计谋,他敢调兵上来,就全部让他横尸在城下,”张博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抢着大声道,“这一战要打得诸侯断子绝孙!”
“我们在白毅身上吃的亏,已经不小了,”嬴无翳一振铠甲,“张博,传令雷骑全军喂马!”
“喂马?”张博吃了一惊。大兵压境,嬴无翳不传令步兵守城,却命令骑兵喂马。
嬴无翳冷笑:“白毅已经抢得先手,不过这盘棋,谁赢在最后还是未知之数,喂好了马,有你冲锋杀敌的机会。”
“公爷,那个楚卫国的公主……”谢玄在一旁提醒。
“这几天差点都忘记这个小人质了,”嬴无翳笑了笑,“不必管了。”
“据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心爱的女儿,身价可谓倾国倾城。如果用以威胁,白毅也不能没有顾忌。”
“笑话!”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
嬴无翳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
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嬴无翳神情淡漠:“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是只是个孩子。”
“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挽起女儿的手,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地出帐而去。
强劲的风从南面的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殇阳关的城头上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逆风拖曳数尺,将整个城头染成火红色。赤旅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垛堞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城头,石炮和床弩已经就位。嬴无翳在雷胆营的卫护下登上城头,训练有素的赤旅战士并未出声,而是悄无声息的让出道路,让嬴无翳登上城墙的最高处。
从高处望出去,殇阳关下十里方圆,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炮!”张博低低的惊叹了一声。
寻常的石炮高不过两三丈,投出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诸侯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几乎要和殇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陈国的炬石车,”谢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这炬石车轰破城墙?”嬴无翳问道。
“轰破城墙不难,只怕白毅攻不进来。”
“怎么说?”
“我国赤旅,堪称东6步卒第一。联军中淳国风虎、楚卫枪兵、休国强射,都算是实力群的强兵,但是近战夺城的战力,白毅手下可以说一无所有。”
“那得看看白毅的手段。”嬴无翳摇头。
炬石车停在七八百步外。一连串的火堆在炬石车前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陈国器械营的军士们**上身将大罐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气,照得草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的拉下炬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器械营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炬石车的投臂上。
阵前一名副将挥舞红旗,猛地砸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数十架炬石车一齐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王爷!”谢玄喝道。
其中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公主。那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嬴无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张博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嬴无翳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嬴无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烟涛之术!”谢玄道。
嬴无翳抛下盾牌,掸了掸身上的灰烬:“我已经料到,白毅借了风势。所谓的七日之约,他是在等风!这么大的风势,真是难得!”
如果那团火焰是被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嬴无翳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已经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的蔓延。
“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谢玄摇头。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嬴无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
炬石车不断地射,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中刺激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的射。
漫天火团中还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中所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中透了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闻:“是牛油!”
十数支火箭一齐钉在了城门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公爷,火势太大,还是避一下为好,”谢玄提醒道。
嬴无翳摇了摇头:“不用避了。射手无法瞄准,城门坚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亲自出城去见他。”
“公爷准备正面对决?”谢玄问。
“对于你们这些谋臣,当你们旗鼓相当计策用尽的时候,最终依然只有武士般的对决可以结束一切。”嬴无翳以手指弹动那柄苍青色的“绝云”,刀声铿然。
他提刀而立,呼吸着混着浓烟的呼啸的风:“这是武士的方式!虽然看起来蠢了些,不过也算酣畅淋漓!”
浓烟吸入喉管,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退了几步,擦了擦被呛出的泪水来。
“公爷!”张博大惊,他还很少看见这个铁人般的主上咳得直不起身。
“***!”嬴无翳直起身,狠狠地骂了一句,“放出这么大的烟来,难道是个烧锅的出身?”
张博和谢玄一愣,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嬴无翳擦了擦眼角,也跟着他们笑。周围的军士看着三位领军之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忽地笑声大作,不禁呆住了。
“公爷还是公爷!”谢玄拱手。
“生死不过弹指间的事,又有什么可惧怕?要说死,我们三个身经百战,早该死了。我们在九原的当乡下诸侯的时候,生死面前,不是也可以这么大笑而行么?”嬴无翳理了理短髯,忽地大喝,“张博!你的马喂好没有?”
“喂好了!”张博高声回应。
“那就叫他们列队!”
张博转身,疾步下城。
嬴无翳透过浓烟,眺望着远处的联军大阵,紧紧挽着女儿的手:“阿玉儿,我带你来这里,能够看到这样一场大战,很是欣慰。虽则阵上刀枪无眼,你或者都不能生返离国,不过我要给你看看,这就是你父亲纵横的地方!你看这大阵,便是六国的联军,是我们离国的敌人,父亲现在要以一支军队独战群雄。你怕不怕?”
阿玉儿摇头,一张晶莹如玉的脸蛋上尽是坚毅:“女儿不怕!”
“声音很好,够洪亮!”嬴无翳点头,“可是你为什么不怕?”
阿玉儿手指着城墙背后乌鸦鸦仿佛堆积起来的赤旅步卒,又指着站在一旁按剑的谢玄:“因为谢将军张将军,还有父亲的属下都会跟着父亲奋战。所以我也不怕!”
“答得更好!”嬴无翳微微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蛋,而后叹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儿?”
他移步准备下城,谢玄却忽然踏前一步拦住了他:“国师曾说有计谋可以全歼白毅的大军,此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属下冒死请问,国师献给公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计?”
嬴无翳淡淡一笑:“我的刀已经在叫了,现在是决战之前,还管那些人做什么?”
谢玄讶然:“公爷和国师彻夜长谈,难道并无结果?”
“计谋是有的,我也应允他去实施,吩咐苏元朗去配合他的行动。不过,你相信国师么?”嬴无翳斜眼看着谢玄。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属下对于国师的来历和所图,深表怀疑。”
“那你又何苦问我?”
“公爷也对国师有所怀疑?”谢玄吃了一惊。
“谁会相信那些不知道其来历、也不知道其目的、身怀你不能理解的秘术,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的神明当作天地间最神圣的主宰来向你传道的人?”嬴无翳冷哼着笑了笑,“雷碧城只是我棋盘外的一颗棋子,有他没有他,雷骑军依然是雷骑军,嬴无翳依然是嬴无翳!武士的一生,只相信自己掌中可以握住的东西!”
嬴无翳举起右手,猛地一振。绝云长刀横在他的身前,映着烈火,一道明丽的光弧。
他转身下城,那里他的坐骑已经备好,一身赤红的炭火马不安地嘶鸣着,两名养马的军士都拉不住。嬴无翳上去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么?”
炭火马依然警觉地竖着两耳,却明显安静下来。嬴无翳翻身上马,提起了沉重的斩马刀,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他凭空挥刀,带起沉重的风声。谢玄率领雷胆营,护着公主在他身后列队,越来越多的雷骑在张博的指挥下披甲上马,扎束整齐的列队在雷胆营之后。烈火照在雷骑兵赤红色的皮铠上,越红得如血。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将数十万斤木柴抛进殇阳关中,点燃了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敌人。”嬴无翳低声说。
他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枪骑兵们以矛柄敲击地面,刀骑武士和骑射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数千雷骑齐声低吼:喝!喝!”
连身为统领的谢玄和张博也不例外。
渐渐的,吼声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枪骑兵的敲击耳缓缓震动。此时陈国的炬石车已经改为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抛进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但是雷骑们的低吼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军士高举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第三章 殇阳血 十
城外的原野上,炬石车暂时停止了投射,殇阳关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终止。
距离城墙五百步结阵防御的步卒谨慎地回撤,休国名震东6的长弓射手“紫荆长射”此时已经列队在最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射手们虚引着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取用。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长弓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仍然足以贯穿铁甲。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的等待着,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燃烧的城门。
射手们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静得如死,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声。
下唐军的战士们高举起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一个方阵缓缓地向着殇阳关下推进。方阵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行进中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的巨角。
任何城门都会在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天启城门。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羽箭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木雷。可怕的重量可以把盾牌下的人压成肉泥。
紫荆长射仰天半引长弓,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下唐军的战士们则混杂在紫荆长射最前锋的队伍里,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大箭,每一支均有一人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将无人敢于露头。
犀角冲缓慢地接近,它锐利的长角会突破殇阳关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将只有短刀相见,近身搏杀。
而离军没有动静,不见箭雨投射,更没有令人担心的滚木和巨石投掷下来,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雷烈之花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犀角冲到达了城门下,战士们用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艰难的挺住了。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这一次的轰击取得了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了熟铁的巨门之中,整个城门震动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犀角冲一再地动轰击,它的周围是二百五十名高举巨盾的战士保卫着它,城门的崩坏只是时间问题。
息辕凑近叔叔身边:“再有几击,城门势必倒塌,离公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会把这种沉重的东西带到殇阳关下来吧?”
息衍抽着烟,摇摇头:“军械是小道,战争是用人来打的。”
仿佛应他的话,殇阳关中的平静忽然破裂了,一阵阵低沉的吼声传了出来,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操纵犀角冲的一个方阵的战士愣了一瞬,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的升起一种恐惧,仿佛那只巨兽正在挣脱钢铁的枷锁,它已经按捺不住血管里流淌的凶性,随时都会冲出来撕咬。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
联军诸位将领都立马在一处,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看。
“离军是要出城决战。”古月衣低声赞叹,“白大将军谋略过人,在这样强风的天气下,三十万斤木柴被抛进殇阳关里,他们果然不能忍受浓烟。”
“出城?”息辕脸色变了变,“那我们该当立刻撤回犀角冲!离军出城,我们区区一个方阵立刻就被吞掉了!”
息衍按了按侄儿的肩膀:“来不及了,那个方阵本就是派出去试探的,战场上这样的一队人,生存的机会原本不大。就让他们砸开殇阳关的城门,完成任务吧。”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殇阳关里传来的吼声,一下下敲打着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决战我们未必有必胜的机会。我们逼出了野兽,可是野兽也凶性大,白大将军不怕我们双方两败俱伤?”费安冷冷地道。
“费将军还是对我事先没有告知攻城的时间,却忽然动而不悦吧?”白毅于马鞍上欠身,淡淡地道,“不过这个驱赶野兽出洞的办法委实太容易防御,他们如果在城里准备了足够的水,三十万斤木柴的火很快就可以被浇灭,所以兵家计谋,重在出人意料,请费将军见谅。深夜还要劳动诸位将军助我攻城,白毅在这里谢罪。”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冈无畏面无表情,“我在巨鹿原上曾经看见赤旅冲锋,我们的射手远远不足,他们必然以步卒冲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标又小,不如骑兵容易杀伤。白大将军想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毅微微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准备了一桌筵席,诸位将军,我们不如登高观战。诸位将军都是东6的名将,没有必要在这里舍身冲杀。”
程奎狠狠地皱了皱眉,他血战成名,素来领兵在前,也以为领军之人若要服众,必须冲锋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辩驳。
“请!”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调转马头离去。他所去的地方,十万联军巨大的中阵处,已经竖立了一座高耸的木塔楼。
诸位将军均是看着他的背影,彼此间对看了一眼,纷纷拍马跟在白毅背后。没有人喜欢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东6第一名将的威严和联军主帅的身份,都让他们难以抗拒白毅的邀请。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那么多日子,第一次感觉到白毅的锋芒,他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是平静中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却还立马在墨旗下,缓缓地抽着烟,眯起眼睛去眺望。息辕带马接近叔叔的身边。
“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息辕低声道。
“不要正面抗拒赤旅雷骑,只需要立起木城楼防御,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与狮虎为敌。”息衍也不看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和离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这一次却真的要你指挥大军对战,做得漂亮些。”
“是!”
“但是注意离军突围的小队,如果在其中找到小公主的踪迹,那么拼死也要拦下那支队伍!”
“是!”
“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让离军带着她离开这里!”息衍扭头看着侄儿。
息辕打了一个寒噤:“叔叔是说?”
“真是个傻小子,我说得很明白了,你却没有领悟。”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那个小公主可能是帝女,我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她。让她落在离军的手里,有无穷无尽的隐患,帝都那么感兴趣她,未必不是想看见一个有喜皇帝血脉的女皇帝。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落在离国手中。”
息辕看着叔叔,呆呆地不知怎么回答。
“兵法,是诡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转马头离去,“战场之外,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冲又开始了轰击。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击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犀角冲荡进了城门里,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联军战士们刚刚要叫好,却看见了熊熊火焰中一声雄浑的马嘶,一匹骏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
它落在那张龟壳一样的防御上,四蹄带着上千斤的力量。高举着盾牌的战士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压断了骨骼。可是骏马却不停息,它踏着那层不断崩溃的盾牌防御高地前行,所带之处一片哀嚎。马背上的武士挥舞九尺长的巨刀在马侧横扫,他仅仅用了一刀,切断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铁链。数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阵正中央,数十人瞬时身亡,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跟随在马后出城的赤旅战士们呼吼着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这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每次都只是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蛮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旧是斩断了喉咙。远处观望的联军战士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忘记了射箭雨和床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军队的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功夫,数百名黑衣下唐战士便消失在了红色里,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出城。
当先的赤红色烈马低声嘶吼着站在最前方,夹杂在赤旅中,成千上万的雷骑跟在赤色烈马后排队,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此时,南向的其余四个城门竟然一起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涌出了殇阳关。
殇阳关设计的时候就是十个城门,东西向是雷眼山和锁河山对峙,所以并无城门,而南北向各有五个。两万军马如果从一个城门列阵出城,至少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全部出关,所以嬴无翳下令五门齐开,离军在城外汇集的度顿时增加了四倍。
此刻的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赤红色的军队在城墙外有条不紊的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终于所有的离军战士都出城了,赤旗飞扬,火光吞吐,双方的阵营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全体列阵对抗。没有人敢于轻动,也没有人再能回退。
紫荆长射的弓箭手们挽着强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
有人打了个哆嗦。
一枝羽箭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
殇阳关中,老人立马在高处,站在重重火焰中。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层红光如水波一样流动,黑衣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烈火在燃烧,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老人的长袍逆风飞扬,扫过火焰,却不燃烧。火焰仿佛畏惧他,黑袍扫过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那匹被蒙着眼睛的黑马也不畏惧火光,它沉默地站着,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千万人的咆哮忽然爆开,从远处如潮水般扑来。老人缓缓地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无限广阔的天空。
“开始了!这乱世的火,烧得真是绚丽。”他用低沉的声音唱颂着说。
他回头看向四名从者中的一人,那名从者缓步出列,来到老人的马前跪下。老人以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
从者拜服下去亲吻老人黑袍下踩着马镫的鞋子。
随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从小臂上方扎入,贯穿了整个小臂。血从刀锋流了下来,他手中早已握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鲜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脚下。
“去吧,”老人低声道,“极大的功勋在等待着你。”
从者转头穿过火焰,大步离去。老人在黑马脖子上拍了一掌,带着剩下的三名从者离去。和离军出城的方向相反,他们去向北方,帝都天启城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