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龙公子
项空月——这个神秘莫测的诡道兵法大家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就是如此短暂。
那还是在胤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的那个雪夜……
事后叶雍容查阅羽林天军的名册,才现项空月仅是羽林天军幕府中一名负责文书的小吏,两个月前刚刚被招募。翻遍了名册,关于项空月的说明只有那么一行小字:“项空月,三等文书,月俸铜铢四百,米三十斤。”
叶雍容哑然失笑之余,不禁也怅然。这个神秘男子的来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项空月走进那场漫天大雪的时候,叶雍容觉得他就像一个空虚中的来客,一旦离去就再次化为空无。
茫茫人海,曾经共舞的人不会再相见。
叶雍容又想到那一刻,项空月负手站在围墙上,看向白茫茫的天空,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她默默地把名册放回原处,转头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大雪纷飞。
史官的记载,喜帝驾崩的那一年,中州飞雪整整一个月。锁河山脉以西,雷眼山脉以北,三千里土地尽裹素色。大雪也飘到了涑水上。
涑水是一条大江,源于锁河山中,横亘东西,分隔了澜越二州。它也是楚卫陈四国赖以生存的水脉之一,每年宛州流向澜越二州的资货就有一半是从涑水顺流送下的。涑水流经雷眼山的时候,有一条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细水,向东北方汇入了陈国的青衣泽。青衣江越过雷眼山脉后,江畔就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镇。山镇一侧临着雷眼山脉,一侧却是青衣江边平缓的滩地,秋季到来的时候满眼芦花,雪白的芦花因风而起恍若流云,最终飘落在江上随水流向青衣泽。所以这个地方又称为流云浦,只不过它有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樵夫已经归来。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大雪中形只影单,他心里也不禁凄凉。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可是自从离国的诸侯大人带兵进入天启,天启的商家们听说是纷纷出逃到宛州了。作为天启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地笑着。他人在那里,却像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五哥。”项空月低声笑着。
“项公子!”樵夫颇有些惊喜,“公子不是上京了么?”
“京城终异地,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项空月还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项空月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铢递到了樵夫手中。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随着他渐渐登高,项空月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铢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既然这个慷慨的项公子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樵夫赵五的记忆中,自从项空月六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项空月手中拿到几个金铢买酒喝。虽然项空月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铢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从前常有天启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风雨阻挡而在小镇落脚的,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贵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项空月面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妄自称尊,多以“公子”称呼项空月而自称“晚学”。前年曾有宛州一个姓原的富商慕名而来,在镇子上唯一的酒馆和项空月秉烛夜谈,临去时候脸色苍白,暗称项空月“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这个项空月,却一连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赵五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赵五曾经亲眼看见项空月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项空月进屋,项空月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项空月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项空月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弛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项空月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项空月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地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项空月恭谨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项空月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天启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项空月道,“日前皇帝领内侍和两百羽林军讨伐离公嬴无翳,被嬴无翳手下的武士所杀,谥号为喜。嬴无翳和皇室大臣已经拥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离开天启的时候,皇帝已经即位了。”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
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前,老师曾经说帝国诸侯拥兵自重,皇室大臣结党营私,天启的政局迟早都会大乱,”项空月静静地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
“先帝称我为帝师,我只能预见白氏的灭亡,却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孙,是我的无能,”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
“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项空月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经国之道。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天启三公的职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君王持剑讨伐诸侯而死,下臣见死而不肯救,东6风云暴作,大乱将至!天启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项空月目光凌厉,“老师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世之术,而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项空月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项空月,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东6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项空月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项空月,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项空月,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项空月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老人仰头一叹。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项空月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东6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小说在东6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6,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项空月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项空月也不便多问。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项空月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东6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
一雪少年时的耻辱。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东6的大好男儿。”老人低头注视着项空月,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中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项空月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项空月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6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丫丫电子书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项空月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说,“北6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天启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天启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启。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的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项空月漆黑的长。项空月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空月,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项空月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项空月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项空月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东6王土,莫以为东6没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项空月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项空月,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项空月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项空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项空月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项空月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项空月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说。
第二章 箜篌引
“家主,家主!帝都有信来,帝都有信来!”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家奴的呼喊,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叶雍容缓缓地把掌中的一卷手稿放回书桌上,微微静了一刻,从容不迫地起身。书房中只点了一枝油烛,在墙壁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绝不滞涩。
拉开门,夜风丝丝缕缕吹在她的脸上,满是清凉。满天晴朗,星月的光辉下东面北邙山巍峨如巨人的影子横亘在山居小宅的前方,微微泛着青色,又是一个春天。
去年春天的时候她还只是云中叶氏的小姐,而严冬霜降的时候,父亲在垂危中死死握着她的手,没能说出最后的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于是叶雍容成为云中叶氏的家主,最后一个“名将之血”的正宗继承人,是个二十四岁的女儿。叶雍容知道父亲那时候想说的是什么,她将手伸进父亲稀疏花白的头中细细地梳理,默默地点头,感觉着他的身体慢慢地凉下去。
身材颀长的女家主袖着手立在宽阔的屋檐下,默然远眺大山,这份自然而然的威仪令得家奴不敢放肆。他挥舞着信笺的手低落下去,收了声音半跪在一旁。
叶雍容侧目看了看他手中那张信笺,确实是帝都王公贵胄所喜欢的那种淡褐色的桦皮纸。足足六年不曾收到帝都的来信了,如今再次听到帝都的消息,她并不知道是喜是悲。谢太傅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依然如日中天,也许是雪夜勤王的案子终于东窗事,赐死的奏章追到了云中城。她这么想着,却并无畏惧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家主,帝都有信来。是陛下亲笔,召家主即刻启程赴帝都,就羽林天军幕府兵机参政之位,领幕府参谋一百七十五人,”家奴竭力压着兴奋,“家主,我们云中叶氏再起的机会,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什么?召我就兵机参政之位?”
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却令叶雍容茫然起来。就算谢奇微真的没有因为六年前的案子难,她私自离开天启城,弃官归隐,这些年又隐居在北邙山下的山居里读书,毫无建树,皇室怎么会忽然召命她为兵机参政?羽林天军百多参谋,只有一个兵机参政,进一步可以在天穹殿上参议皇家军事,退一步则是羽林天军的座军师,历来是豪门世家必争的席位。
“陛下亲笔书信,加盖国玺,万无一失啊!”家奴以为她惊得呆了,把信摊开高举过头,“百里家主为您做的保荐,帝都里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轻视我们叶家了!”
“百里家主?百里莫言?”叶雍容看着信角上泥金的印章,更没有头绪。
帝都贵族世家不可胜数,百里家却是百年来屈一指的大族,前前后后无论朝中的势力怎么变化,当权的大臣却不敢和百里家的势力正面交锋。说到帝都第一豪门,终究还是百里世家。这一代的家主百里莫言更是文采风流的矜贵人物,只是她甚至从未有机会上门拜见,不知道百里莫言又为什么会为她做出那么大的保荐。
隐隐的心头有些困惑,像是那时见到谢奇微的眼神,才悟到帝都权势场中,无处不是悬崖峭壁。
“家主……”家奴不解她的漠然,仿佛淋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叶雍容收回眼神,还是袖着双手默默地眺望北邙山,满头不系的青丝仿佛用黛色洗过,在夜风里悠然起落。
“叶巍,你说百里莫言为什么要保荐我呢?”
名叫叶巍的家奴愣了一下:“当然是我们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威名,现在皇室没有名臣大将,正是要招募人才的机会。又有什么人,像我们叶家这种忠君报国?家主不必犹豫了,老家主过世前的心愿终究能够实现,我们叶氏还是这九州东6的七大氏族之一,成败就靠家主这次进京立威了。”
叶雍容无声地笑笑:“叶巍,逢事要想得仔细。六年前我为何离开帝都,你大概也知道。自从喜皇帝驾崩,时局的混乱已经不是单凭皇室的力量可以镇压的了。殇阳大战之后,赢无翳撤出帝都,楚卫、下唐和淳国却取而代之,皇室大臣原来依附赢无翳的,如今都依附不同的诸侯。天下的风云都在小小一个帝都中起伏,诸党倾轧,皇帝无权。如今这封信等于百里家忽然来使要求交好,你以为,我踏进帝都,只是接一个羽林天军幕府领的位置么?”
叶巍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起来。他只是个武士,并没有学过兵学,不怕刀剑,却根本不明白权力的争夺中,多少的杀机更甚于刀锋剑刃。
“那……家主的意思是……不去帝都了?”
“不,”叶雍容断然道,“收拾一下,我们会尽早出。”
“是!”叶巍猛一低头。
“明知是杀人场,却不得不去试试,我们是云中叶氏的后人,叶家多少代为皇室忠心耿耿,现在衰微的时代,又怎么能逃避?挽狂澜于即倒,存危亡于乱世,”叶雍容低声道,“这是父亲的,也是我的心愿!”
“是!”
主仆间再也无话。叶巍不敢擅自撤下去,怕家主还有身份吩咐,叶雍容却只是在屋檐下静静地看山。叶巍抬头偷偷看她一眼,那张依然明艳如珠玉的脸上,在月光下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拒人在千里之外。叶巍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清楚的知道家主已经二十四岁,尤然未婚。
女子二十四岁,即便还是美丽的,又能美丽多久呢?叶巍想着,却又自己在心里摇头,毕竟那是云中叶氏的家主啊。又怎能想像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嫁作人妇,在葡萄架下做小儿女状呢?
“那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叶巍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家主为何忽然说了这句不可解的话。叶雍容自己也一愣,微微笑笑,仿佛静静的春花盛开。
此时越过茫茫的宛州大地,越过笔直**云霄的雷眼山脉,中州浩瀚高旷的原野上,一堆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对映着天空中澄澈如水的星光,照亮了周围的营地。
满载货物的大车在周围围成了一个***,捆扎货物的大绳上缠了黑色小旗,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商队。
这里是帝都平原之东。中州地势高于宛州和越州,只有一块帝都平原得天独厚,低洼下去,积蓄雨水适合耕种。除此之外大半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大地,种田只产高梁和小粟,放牧更加适宜。原来陈国和楼国两家诸侯在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间拥有土地,三百年前蛮族南下,一举冲掉了楼国,杀得伏尸满地,陈国也奄奄一息,于是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把人口迁移到雷眼山以东的肥沃土地去。
这样雷眼山到帝都平原之间的高地就成了一片荒原,只有少数缴不起赋税的流民会在这里开垦一片荒地,种一些粟米果腹。几百里的土地上,就这么些稀稀寥寥的村子散落着。
本来这样的地方不该有商队涉足,可是荒原却有特别的出产,东6最毒的蝰蛇就产在这片人迹稀少的地方。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是剧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就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商人们带着大车的货物而来,让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去捕捉蝰蛇,渐渐的捕蛇成了主业,种田倒是荒疏了。
只要敢冒死去捕蛇,在这里照样可以喝到蛮族的美酒,用上宛州的寒绢。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行商,个子不高,眉眼却清秀,只是略略的有些贼意,眼光左闪右闪,最终瞅中了一个正在喝酒的陈国商客,凑到对方身边低声下气地哀求起来。
“一边去!要水自己去打!”陈国商客酒意已深了,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自己去,”年轻的行商没办法,一手撑着腰刚要站起来,又是“哎唷”一声斜着身子倒在草地上,双眉锁成一团,脸儿抽搐起来,似乎真的是痛楚难捱。
“扭了腰?”陈国商客是商队中最粗豪的一个,不耐烦地又瞪了他两眼,“身子薄得和一张纸一样,也要出来走商路!真是个废物!”
他懒得看那个年轻商客的嘴脸,抓起火堆边的铜壶,翻身就跃上了一旁吃草的驽马。他身躯硕大,上马却轻得像飞燕,一扯缰绳策马去向东边不远处的小河。
陈国商客的背景刚在夜幕中隐去,火堆对面就传来一声闷哼:“西越十三,你那腰怎么又断了?一路上断了几十次,还能蹭到这里,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年轻的行商还在揉着腰,动作已经变得不缓不急,听了这话往陈国商客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才厚着脸皮笑了两声:“年大兄又取笑我们这种小商户,我家如果不是上面死了爹,下面没有兄弟,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出来走商道啊。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白天出了太阳还是好的。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对面的人打断了。
“担待?”不知道那里的声音阴阴的在他耳边游荡,“担待你到这里,也已经够了。去往北向山还有三天,怕你的腰撑不到那个时候,留下你的东西,就在这里歇了吧!”
那声音幽幽的仿佛鬼哭,西越十三心里凛然,全身炸起麻皮,不自然地左右看去。
拔刀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寂静,西越十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寂寂坐在一旁黑暗中的影子忽然带刀而起,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是……”
西越的话音未落,却看见其他的商客竟也都跟着起身,隐然围成半个***逼了上来,西越十三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忽然都莹然泛着绿意,仿佛是夜行的狼群。他的脸色唰的惨白,这条道上的传闻忽地被他记了起来。敢走这条险路的商队,多半有些强横的背景,更不乏本身就是盗匪出身的。其中有些恶行不改的,往往搭队的行商就被他们半路解决了,货物脱走,人活活的挂在树杈上,第二支商队经过的时候,只不过看见一具被风干的尸体。
西越十三本不是这支商队的人,他独自行商,于是候在半路上等人带他,好不容易才求得这支商队松口。此时才觉得那简直是蠢得把自己送进了虎口。他双手颤抖着摆了摆,忽然惨叫一声,猛地蹦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往黑暗里面钻去。还没跑出几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全身都瘫软了,抱住脑袋躺在地下,蜷缩起来仿佛一只干干的虾米。
隐隐的只听见周围的脚步声,左左右右不知道多少人围上来,呵呵地笑着,笑声诡异地共鸣起来。他不敢睁眼,死死地扯着自己头顶的软帽把眼睛盖住,像是生怕长刀落下,看见自己的血溅出来。
“哦,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
有人使劲把他拎起来,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软帽。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打在他脑袋上,痛虽然不痛,却是晕乎乎的。他畏畏缩缩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才看清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路护们,商客们还都坐在远处没有动弹。为那个老头儿嘻笑着拎着他的后领摇晃,他这才想了起来,那个高瘦鬼怪的身影正是这个路护的头儿,平时他抱着自己的刀,腰躬得比谁都猥琐,一时站直了,却高瘦得像是一杆竹子。
“刚才谁跑得兔子一样快呢?”老头儿嘿嘿地笑,满是捉弄人之后的得意洋洋。
西越十三忽地明白过来,心头的恐惧顿时消了。他努了努力想压过脸上的血色,哼哼唧唧地说道:“人逢大难,就算没腰也跑得动路!”
“那是那是,”老头儿笑,“鸡鸭没腰,也是跑得飞快,雁子没腰,还会飞呢。
西越十三没法辩驳。他是蹭着人家一起走的,在商队里也没什么地位,干脆耸拉脑袋,也不说话了。
“好了好了,叫好就收,”老头子把一个路护伸往西越头上的手打开,“别把孩子打傻了。”
一群人转头要走,却忽然听见了背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列位先生,孩子未曾打傻,路人却都撞得半死了。”
这次轮到老头子和一干路护心头一阵恶寒。他们行走这条商路已经颇久了,耳目极为犀利,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竟有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一直不曾出声。几个路护噌的一声拔出武器,围成半个圆形,努力地瞪大眼睛,才看见黑暗中那个灰色的影子缓步走来。
后面几个商客带着火把跟上来,火光中路遇的陌生人摘下头上的风帽,对着众人笑了笑。一时间所有人的敌意都消去了,西越这才模模糊糊想起,那时候是撞到了这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身上。他有点呆,一直以来他自负清秀,却不曾想到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看见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该出现在画中。那种题名为《绮罗春绣图》一类的工笔画儿,专画帝都的贵胄公子,手捻一枝半开的玫瑰,和美人坐在临水的柳荫下。
“终于遇见人了,”陌生的年轻人解开风袍的口子,长吁了一口气,“否则再走下去,真要陷死在这片地方了。”
他嘴里说着不过无论怎么听,还像是大城中豪阔公子出行,半路遇见茶铺要歇一步饮一杯青草茶的感觉。
“在下项泓,五原人,有幸相遇,坐下来烤烤火可行?”
火堆里添了新柴,虽然只是附近拾来的枯枝败叶,也有暖洋洋的火焰高卷,在这寂寥的夜色中让人心头一暖。
自称项泓的年轻人谈吐不俗,商客们不敢怠慢,剩下一个铜壶里还有一点热水底子,有人带了宛州闻名的雾雨茶,热腾腾的泡起一杯给项泓驱寒。项泓也不客气,接过只看了一眼,旋即大笑:“旌旗双剑,好茶!”
随身带茶的商客闻言一惊。远道行商还不忘带茶的自然是嗜茶的行家,却不曾料到在这样荒芜苍凉的高原上竟能遇见气味相投的人。他那些雾雨茶正是最上品的“旌旗双剑”,新茶采在阳春三月,梅雨之前,茶叶还嫩,仅采摘一颗苞芽两片小叶的茶头,炒制之后蜷卷如珠,泡开却是每一枝都如同上顶旌旗,下面两柄小剑。即使在宛州大城,也不是轻易可以用钱买到的货色了。
“紫铜炉暖,茶香如水,让人又想到帝都了,”项泓轻轻啜饮一口,低声赞叹。
他灰色的风袍之下,竟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长路行来,依然不染一点尘埃,映着红红的篝火,成了晚霞的颜色。
“公子从帝都来?怎么孤身走到这里?”好茶的商客和他说起话来,心里竟然有点惴惴不安。
“不是,”项泓微笑,“在下生在五原,也曾在帝都流连,不过已经离开那里很有些日子了。这次一路北来,是受人所托,要画取这附近的地图,原本也雇了两个路护、一个小童,谁知道半路上遇见了野兵,跑起来就被冲散了。”
“地图?项公子是要画这片地方的地图?这里方圆三四百里,加起来不过几十个村子,除了山就是平地,过了平地又是山,再没别的了。”
项泓也不多说,从自己背后所负的竹格中抽了一个卷轴出来,慢慢铺开。以一张韧实的牛皮为衬,在桑白纸上,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这不是……”旁边的一个商客探头过来瞥了一眼,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乌头河么。”
“乌头河?”项泓点头,“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想来是了。我最初见到这条河,还是雷眼山脉西麓的一条山涧,凭着雨水和山泉,渐渐汇集成河流,贯穿这片土地,之字行走,一直向西没入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是的是的,项先生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走这条商路,可多靠这条河取水呢。”
“那么就以先生所说,命名为乌头河,”项泓笑笑,从竹格中取出笔和墨盒,微微呵气在笔尖上,写下“乌头河”三个字。
“嚯,有了这份图,走这条道岂不方便许多?”商客赞叹起来,“项先生也是行商的人么?”
项泓摇了摇头:“不,只是有人以金铢一千五百枚托我画这份图。”
“金铢一千五百枚?”商客们面面相觑,这是一笔大钱,一个中等资产的商户辛苦十年,未必能有这份收入,很难想象有人竟然会为一份图花那么大的价钱。
“是。宛州天然居悬赏要这份地图已经有六七年,一直无人敢摘榜,我是第一个。”
西越十三插了进来:“这片山原可没有出产,也没有人口,听说以前是楼国和陈国的领地,现在都没人愿意来占,画这里的地图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在这里开荒?”
“呵呵呵呵,”项泓拍掌大笑起来,“从这里若是一人二马快么奔驰,只需三天可到帝都。真正想要这份图的人,只怕不是想要在这里开荒,而是要在帝都开荒吧?”
商客们彼此对望,都是摇头。
“不说了,不说了,我只是个画图的人,”项泓还是大笑,“除非诸位中有人愿意开更高的价格买下这幅地图,否则说它又有什么趣味?”
“一千五百金铢?”西越十三干笑两声,“我还以为我们走商道的都是骗子,现在才知道项先生才是真正的大骗子。”
“不骗不骗,”项泓的笑容收敛起来,含蓄得难以看透,“有朝一日,这份地图或许值一千五百万金铢呢,只看它在谁掌中!”
凄厉的啸声闪电般的由远及近,众人围绕的篝火中“嘭”的一声,纷纷扬扬的火星腾起。
“啊!”西越十三眼睛最尖,先惨叫了一声。
插在火堆正中的是一枚雕翎长箭,箭羽毕毕剥剥地燃烧着。
路护们这次真的惊呆了。这不会是自相惊扰,那枚箭的来势贴着西越十三的额角,只要稍微偏差几分,西越十三的颅骨已经被洞穿。路护们一齐拔刀,老头子豺狼一样窜上去飞起一脚就想把火堆踢灭。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不准动!”黑暗中传来了低喝。
老头子乖乖地收回了腿。他不是怕那喝令,而是随着喝令,第二箭擦着他的靴子飞射而来,箭镞上的利风似乎都割到了他的腿。火堆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有的抱着脑袋四顾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一瞬间都成了木偶。西越十三的举动还没同伴英勇,他觉第一箭差点就要了他的小命时,立刻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还没来得及拜下去大喊求饶,就不得不煞住了。
一片死寂中,项泓静静地抿了一小口茶,忽地低笑了一声。西越十三正是面对着他,双膝跪地举手向天,像是拜神,只有两个眼珠紧张地骨碌碌乱转。
下风的风向,火把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片刻之后他们就现自己彻底被包围了。起先不反抗无疑是明智之举,对方的人数至少在五十以上,全部人都乘马。路护们心里都在打着主意,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对手是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风带走,想必马蹄是裹了起来又下马步行,所以全然没有出半点声音。这样的行家面前,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
一面苍蓝色的旗帜从黑暗里浮现,旗上是一只倒悬在天的龙,对方散开逼了上来。足有百余骑,人人都披挂着皮甲,他们的衣甲式样不同,兵器也散乱,可是多数人瘦削精悍,眼神里有一股野兽的味道。领头的武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高过东6马一尺有余,是地道的北6种。他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脸上的线条扭曲着,手里提了张角弓。刚才奇准的两箭是他射出的。
“是龙旗军的大人们?”为的商客年威一颗心落回了原地,谄媚地笑着走上一步。
不是盗匪就好办多了,那面苍蓝色的龙旗是“龙旗军”的标志,在这附近,这面龙旗还是颇有声望的。龙旗军并非诸侯的军队,是支野军。战乱以来,地方上的豪强为了保护自己,经常聚集武士编队操练。渐渐的诸侯就着意地加以收拢,给一块土地驻扎,可以自己收取税费,但是不算诸侯军的编制,是效忠某一国的野军。也有一些盗贼的团伙被收用,龙旗军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加起来不下千人。他们效忠于北方的强国淳国,最近几年一直在这片山原上频繁活动,年威也曾和以前相遇的龙旗军统领有过交道。
“排成一排站好!每个人都拿出行牒来!违令者就地诛杀!”
年威心头一寒,不敢再去讨好。看来这次遇见的是冷狠的人,年威也知道这种野军无所谓什么军规,有时候行事和杀人如麻的强盗差别不大。商客和路护们小心翼翼地排在一起,武士们聚拢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行牒。西越十三排在队尾,胆战心惊地摸着腰里的一块硬东西。项泓就在他身边,手里竟还托着那个陶杯,里面热腾腾的还有半杯茶。
武士们查得极其仔细,不但行牒,随身的兵刃和器物都仔细看过,西越十三觉得自己的两腿哆嗦起来,颤巍巍地站不稳。
“他们都是宛州的行牒,你的为何是帝都开具的?”武士死死地顶着项泓的脸。
“因为我生在帝都,所以自然是帝都开具的。”项泓一笑。
“看你这身装扮?不像行商的。还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武士伸手一把去抓项泓的衣襟。
“慢!”项泓的手猛地握住武士的手腕,“要搜我自己可以拿出来,不必军爷动手拉扯。”
“拉扯?怕是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吧?”武士冷哼了一声,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
西越十三在一旁看着,心底一阵毛骨悚然。倒不是那武士一脸横肉看起来凶横,而是他竟从武士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的意思。武士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项泓的脸,半截舌头伸着,说不出的猥亵,拉住项泓衣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按在他胸口上。
“看你也像行商的?倒像城里的兔子相公。”
西越十三心里一阵恶寒。不过自己琢磨琢磨,这个项泓那身白衣,那张清秀得近乎柔媚的脸,还有那双手,莹白雪净的一双手,除了修长些,细腻半分不让豪门仕女。这样模样不做兔子相公,似乎也是有些浪费了。
“哦?”项泓长眉微微一挑,猛地抬头直视那个武士。
也看不出他脸上神情有什么变化,武士却心头一沉,忍不住就要松手。那一抬头一凝眉,目光仿佛刀枪一样直逼到眼前。
“还被这兔子相公吓着了?”他忍着不肯松手,咬牙一扯,硬声声把项泓的衣襟连着里面的中衣拉开一半。
“啊!”他低呼一声,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
西越十三偷眼看过去。原来项泓白衣下的胸口并非武士所想的也白净细腻仿佛凝脂,暴露在火光中的胸口刀痕密布,经年的旧痂把整块胸口割裂开来,暗红的疤痕和白净的肤色对映,让人不敢想象当初受伤的时候,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这个贵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着活到今日的。
武士的领被惊动了,策马过来,先也是看见了项泓胸口的刀痕,而后是项泓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武士领亲自下马,拾起落地的那张行牒,默默地读过去。他的目光在行牒上停留了很久,最后瞥了项泓一眼,将行牒递还给他。
“项先生。”领点头为礼,转身离去。
项泓也只是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即转身坐回了火堆边,再也不看那个武士一眼。
武士不敢再搜项泓,带着怒气狠狠地一抓西越十三。还没等西越十三反应过来,腰间那个铁硬的东西已经被对方觉,一把夺了过去,那么大的东西,实在没法藏得住。武士眼中精光四射,迫不及待地把外面包裹的青布扯掉。西越十三眼前一黑,耳边一时间都听不见声音了。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他才感到那个铁盒又被塞回了他腰间。一张行牒也被掼在他胸口上,武士瞥了他一眼,歪了歪嘴,转身走了。
仿佛大赦逃命,西越十三颤巍巍地坐下,好半天满头冷汗,心里喊着侥幸。
“你在里面藏了什么?”项泓就在他旁边,低笑着问。
“都是出来赚钱,管我那么多干什么?”西越十三怕人听见,恶狠狠地瞪了项泓一眼,“杀头的事情,知道了怕你活不长!可真的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呵呵,这些不过是野军。你就是带了什么违禁的东西,只要给钱,要过关也不难。你那盒子外面裹了两张飞钱,不也是为了这个?”
西越十三呆了,才明白那一瞬间的事情项泓都看穿了。他那个铁盒外面包了两张宛州商会行的飞钱,加起来二十个金铢,买回了一个平安。
“项公子,这些事情,可别都说给别人了……”
西越十三唠唠叨叨地说着,忽然现项泓走神了。
他顺着项泓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黑甲的武士。
第一眼看到这个武士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与众不同。
西越十三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在龙旗军这种野军里,这个武士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安静。这群人每个都仿佛野兽,那么黑甲的武士,就是一只安静的野兽。他大约十**岁,穿着一件久未上油的黑色鲮甲,稀稀疏疏的胡茬子使他显得比实际年纪大了些,有些颓唐的意味,一张脸白得像是有些缺血。他坐在篝火的对面,缓缓揭开了胸口的甲片,其下的布衣赫然已经被鲜血渗透。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
西越十三看见他旁边不远处的两匹马,另外几个武士忙着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大概明白了那个黑甲的年轻武士为何会受伤,两匹马背上的货物是被懒腰砍断的一头大熊,熊的上半截胸口的白毛上插着一柄只见柄的武器。而黑甲武士身上的伤害正像是被熊的厚掌当胸拍中的样子,鲮甲本身没有破裂,皮肤却裂了开来。
附近靠山处有林子,里面是有熊的。商客们怕熊,有时更甚于怕盗贼。西越十三看着那熊的两截身子,流血把半截马身子都染得通红,心里一阵哆嗦。不知道这些野兵怎么就能把一只如此粗壮的野熊给硬生生砍开。
“肉片下来洗干净,熊胆拿出来,找这些人要酒,拿酒泡起来!”这个声音比野熊的吼声还要粗壮。
出声的人也有野熊一般的身材。他那身不知多重的铜鳞甲随着行走震动,哗哗的响,而脸上的筋肉纠结在一起,凶蛮得令人恐惧。
他似乎在这支野军中身份不同寻常,武士们不敢违逆他的话,点头应诺了就要去拖熊。铜甲的武士却忽然看见了熊胸口的那截刀柄,刀柄上是淡青色的精致鲨皮,可以想见那是一柄少见的利刃。他挥挥手上去握住了刀柄就要拔出,可是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刀柄上。
铜甲武士猛地抬头就要怒,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涩住了。黑甲的武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默默地将手推在刀柄上,那股大力让他轻易拔不出来。双方僵持了片刻。
“这是我的刀!”黑甲武士声音低沉得不合他的年纪。
铜甲武士凶恶的眼神渐渐被收了起来。最后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撒手走了。
不知道是出于畏惧还是什么,正在片割熊肉的武士们都只是回头看了黑甲武士一眼,并不出声,也无人理睬他的伤势。黑甲武士默默地握紧刀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在掌中,那是一柄长匕,在火光的照耀下尤然带着冷冷的清寒,竟然是一柄罕见的名刃,不像是这种野兵该有的东西。
他胸口的血斑扩大起来,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和铜甲武士悄无声息的角力中,他胸口刚刚结痂的伤口裂开了。他似乎很珍视那件武器,不顾胸口淋漓的血,手指轻轻在刀刃上抚摸,静得让人觉得一股凉意。在这队龙旗军中,他无疑是个不合群的人。
他缓缓地坐回了火堆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项泓和西越十三,将长匕默默地在火里烤着。对着火焰,西越十三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空虚。
“他……”西越十三忍不住低呼起来。
项泓猛地一按他的肩,把他那声惊呼按了回去。黑甲的武士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在篝火边静静地把长匕搁在自己的胸肌上,稍微一顿,沿着最深的那道血痕割了进去。虽然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地滚落,可是他割得极慢极稳。鲜血很快就将他贴身缠着的腰带整个润湿,他用指尖张开被割的伤口,小心地以另一只手探进去,猛地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看也不看地抛进篝火中。那东西敲在木头上,一声闷闷的低响。
“是贴身软甲的甲环,”项泓低声道,“看来是那只野熊拍了他一掌,贴身的软甲碎了,甲环倒嵌到伤口里去了。”
“被熊拍了一掌?那还有命啊?”西越十三直吐舌头。
“敏捷过人的武士,只要在硬击的时候立刻倒退出去,就可以卸掉大部分力道。我想是他被野熊袭击,用匕先冲刺扎进野熊的心脏。这时老练的猎人会俯低,可是他若是想退后,就难免被野熊临死一掌拍中。看来这一击,离把他打死也差不了多远了。”
“这可是……勇武!”
其实西越十三本想说“野蛮”二字,怕黑甲武士耳朵灵敏听见,临时改了口。
“人有什么心愿的时候,总会能别人所不能,”项泓低声说着,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笑。
这边的低语那个黑甲武士似乎都没有觉察,他拔出第四个铁环之后,那张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人色。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经是在勉力得硬撑,可是龙旗军的武士们却没有一个过来看他,间或递来的,也是冷眼。黑家武士将匕再次伸入了篝火,这次他长时间地灼烧着匕,渐渐的匕的颜色都有些变化。
“你这样未必能克制败血,”项泓忽然提高声音说道,“就算你把匕烧成烙铁,也不能把整个伤口烫平。但凡有一点伤口处理不到,败血之症就有可能。何况,现在正是春天。”
黑甲武士手上忽然一顿。他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样的痛苦下,他那双黑眼睛还是安安静静的。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黑甲武士又低下头去,握紧了匕的柄。
“那又如何?我还不想死在这里,”他低声道。
“要活固然不容易,有时候要死,也没有那么简单,”项泓说着忽然起身。
他缓步走到黑甲武士的身边,蹲下去看了看他的伤势。黑甲武士也停下手,任他观看,两人间似乎很有默契。过了片刻项泓点点头:“伤势不重,只怕败血而已。这个地方药材又少,稍微有些不好处理而已。熊是你杀的?”
黑甲武士点了点头。
“好胆量,”项泓起身喊了一声,“谁带着干艾草?”
龙旗军小队的领闻声走了过来,看见黑甲武士的伤口,明显是吃了一惊。
“竟然伤得这么重?”他低声道。
“需要艾草处理一下伤口,否则几天之内可能就会溃烂,如果下雨,还要更糟糕。”项泓说道。
“谁带着干艾草!”领大声喝道,“都拿出来!”
这次立刻有了回应,一会儿年威亲自捧着几盒子常用的药材献了上来。项泓打开,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调了一些麝香,在一张铁片上微微加热,长匕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领并未离去,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这队人马中,似乎只有他对这个黑甲武士尚有一丝关心。
“统领可能帮着按住他的肩膀?”
领依言,双手暗运了力量,压住黑甲武士的两肩。
“可能有些痛,加了麝香,也未必镇得住。”项泓看了黑甲武士一眼。
黑甲武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在他点头的瞬间,项泓的动作忽然变得快到不可思议。他猛地拔出匕,将滚烫的刀背死贴在黑甲武士的伤口上,和黑甲武士自己处理伤口不同,项泓极其用力乃至看起来有些野蛮。瞬间伤口边的血就被蒸,一股刺鼻的焦味,皮肉翻卷起来。西越十三看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根本不敢想项泓这样的贵胄公子会下手那么狠毒。领也震惊,不过他看着项泓脸色凝重,还是用力压住了黑甲武士的双肩。
瞬间的疼痛令黑甲武士额边的青筋跳起,那一瞬间,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了。
项泓以刀烫过伤口,立刻敷上混合好的粉末。而后再擦去旁边的血迹,以布带缠好伤口,他手法麻利,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经处理完毕。布带上看不见新的血迹渗出,伤口已经完全被烫得焦合起来。
黑甲武士全身脱力,倒仰在地上。项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末。
“有些事情还是要找人帮忙,自己逞强,终究是不行的。”项泓笑笑。
“这就好了?”领问道。
“以后也许会留下伤疤,不过能够活命,伤疤算得了什么?歇上几天就会恢复。”
“这个办法是不是能克制所有的伤口败血?”
“可以,”项泓看了一眼周围,淡淡地笑着,“不过先要有他这样的身体,其实要有我这样的手法。这个办法早已有之,不过上阵时候受伤,因为铁毒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知道多少。很多人就是这么挨着,然后就死了。”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黑甲武士:“忘了给你衔上东西,不少人都会在挣扎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不过如果是你,应该能忍住。”
他转身走回到西越十三旁边坐下,凝视着篝火说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领静了一刻,转身离去,也没将药盒还给年威。而那个黑甲武士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只有那低低的喘息,告诉人们他还活着。西越十三注意到他背心铁镜上的花纹被削去了,磨得粗糙不平,看着那件曾经考究的黑色铁鲮甲,他想这个黑甲武士曾是某国的军人才对。
不知道为何他会沦落为一个卖命的野兵,也不知道为何他这个年纪的人,竟有这样一种眼神。
不远处,老头子把目光收了回去,侧身从人堆里溜达出去。
人群外面,年威和几个商客围坐一起,低声议论着,老头子悄没声地挤进来,压低了声音:“年先生,那个项公子,怕是有点怪啊。”
年威也看见了项泓处理伤口的一幕,却摇了摇头:“人家公子大家的,我们不抢人家也就罢了,就凭我们那么点资货,还担心什么?”
老头子抓了抓头:“别的都是小事,可是他一个人在这么深的夜里走了那么远,为什么竟然没有带一根火把呢?”
龙旗军和商队一并扎营,就这么安然地过了一夜。
西越十三从帐篷里钻出来的时候,龙旗军已经收拾好全部的行装即将开拔。虽然是野军,不过不愧于这面龙旗的声威,龙旗军的战斗力只怕也不比正规的诸侯军差。最令他惊异的,是那个黑甲的武士仅仅过了一夜,也戎装上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漆黑的骏马,马鞍一侧挂着一根沉重的战枪。别人整队的时候,他勒着低嘶的骏马冷冷地眺望着远处,一人一马都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
荒原上笼着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远处隐没在一片白色中。
项泓的一袭白衣飘在风里,身影虚幻起来。他看着这队野军的背影,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苍蓝色的战旗一招,有人吹响了铜号。黑甲武士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提缰绳,跟上了队伍。驰过项泓身边的时候,两人仿佛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没有对看一眼。
远远的那些身影消逝了,西越十三才溜到项泓身边:“项先生,这些军爷,路上不会再遇见了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错,我们会遇见越来越多的野军,”项泓低声道,“你没有看见那些马的马蹄么,都是裹起来的。”
西越十三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何马蹄裹起来就会再相遇,前方白雾里策马的身影已经风一般而来。
黑甲武士在马上猛地勒住缰绳,和项泓对视一眼,忍着胸口的疼痛微微弯腰:“还想请教先生的名字。”
“项泓,五原人氏,居无定所,”项泓笑笑,“不过名字,并不重要,还会相逢的。”
黑甲武士也点了点头:“我叫姬野,不过如先生说的,名字并不重要。”
“有一句提醒,听不听在先生。如果想要活命,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姬野说完了这句,猛地调转马头离去。
西越十三摸着腰间那个铁盒,觉得这早晨的风分外的寒了。
第三章 云中之变
“一别经年,久不闻你的‘柳上莺’,我已经堕落得去听酒楼歌女的弹唱了。”白衣公子缓步走进琴室,隔着轻纱的帷幕坐在了风临晚的身旁。
端坐在古琴前,风临晚面无表情:“操琴于公卿世家或者酒楼娼馆,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帝国曲乐中的一代国手,却把自己和酒女娼妇相比,是故作悲音,还是心中果真愁苦?”项空月淡淡地回应着。
一片沉默,似乎又一声轻叹,而后纱幕对面传来水滴玉盘的声音,是风临晚五指扫过了琴弦。
“这几年不见,你的琴声又非当日可比了,”项空月说。
“你的赞赏,到底是为了应付我们间的情面,还是真有所指?”
“我们之间一个弹琴,一个品琴,何尝有什么情面?”项空月轻笑,“不过三年前你的琴声极为流畅,现在却多了顿挫。从流畅到枯涩这一步对于琴家应该极其艰难吧?传说为先帝操琴的国手师乐言是到五十岁才突破了这一层障碍。”
“师乐言一世琴痴,不惜自刺双眼以求精通琴技,竟然到五十岁的时候才领悟到枯涩一层,未免辜负了他的名声。”
项空月摇头:“师乐言自以为目不见物就可以静心于琴。可是他自刺双眼,反而是对琴技执着太过,心中不静,所以始终无法精进。”
沉思良久,风临晚叹息:“你说得是。可是乐师一生也唯有一张琴,如果全无执迷,那么乐师又为什么而生呢?”
“乐师一生只有一张琴么?”项空月忽然大笑,“难道风小姐不曾有我这个朋友么?”
静夜中笑声穿窗而出,惊动灌木中栖息的大雁。一阵呼拉拉的振翅声伴随着惊慌的雁鸣,大雁展翅而起,是在月下一些漆黑的影子。雁鸣在夜里清锐得有些刺耳,平息下来以后,琴室中只剩下一片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风吹纱幔细细的声响。
“今次你冒险入天启,是为了龙旗军入京的事情么?”许久,风临晚才低声说话了。
“不错,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皇帝已经传令四方,无论是叛军盗贼或者雇佣武士团,只要有心效忠皇室,都可以入天启参加今年秋天的太清演兵大会。我们龙旗军又像叛军又是盗贼,偶尔也受雇打几场小仗,所以没有理由不来天启。也许演武大会上一朝取胜,从此就有公卿贵族的身份了。”项空月笑道。
“太清阁下的演武大会原本只有东6诸侯推荐的名将可以参与,胜者常被授予御殿二将军的称号,下唐息衍和楚卫白毅就是先帝当年演武大会的胜出者,可是……”风临晚犹豫着,“如今皇帝下令甚至叛军盗贼都可以参加,其中用意我还猜不出来。”
“你不必猜出来,如果你猜得出这乱世的人心,”项空月轻叹,“你也就不是冰雪绝尘的风临晚了。”
“所以如果你想打听这个,我恐怕是帮不上忙的。”
“不是这个。我此来是为龙旗军入京铺路,可是天启朝中诸派势力混杂,我也不完全清楚,所以无从下手。对于天启公卿中的势力,你可以为我解说么?”
“我毕竟只是乐师,所以都是耳闻,你不介意么?”
“愿闻其详。”
风临晚微微沉吟:“朝中的势力,传说一直就分为三党。其一是帝党,也就是拥护皇室,排斥诸侯的一党,这些人多半都是皇室的遗老遗少,享有皇室的奉禄和年金;其二是诸侯党,也成为藩党,是和各国诸侯联系密切的大臣,有些甚至是诸侯**天启的眼线;其三则是蔷薇一党,听说人数有限,却都是前朝功臣的后代,其中不乏年轻的俊才。”
“帝党和藩党我都有耳闻,无非是一方要加强皇室的威风,一方要帮助诸侯操纵皇室而已,可是你说的蔷薇一党,我却没有听说。”
“蔷薇一党还是息泯息公子一次酒醉后无意中透露给我的,后来我借去演奏的机会追问过他几次,才得以认识其他几个自称和蔷薇一党联系密切的世家公子……”
“委屈你了。”项空月忽然打断了她。
没来由的,风临晚轻声叹息,而后接着说道:“蔷薇一党以白氏家族的火蔷薇家徽为名号,自称是为了振兴皇室威名。可是实际上蔷薇党人却只争取消弱诸侯对皇室的影响,而不求加强皇帝的权力。他们还着力于在朝中和军中谋取重要的职务,尤其是属于皇室的千山龙旗军中,据说大半的年轻将领都是蔷薇党人。”
“加强中央的权力而不试图拥戴皇帝,多半是有取代皇帝的野心。他们中的领袖是谁?”
“听说有一个是百里氏的长公子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那个以文论著称天启的百里莫言?他不是没有官职么?”
纱幔后的风临晚只能摇头:“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只有我亲自去拜见天启世家公子的翘楚了,你可以为我引荐么?”
“我不曾见过百里莫言。百里莫言只有文章流传,自己很少出家门一步,更不参与公卿世家的活动,不过你持我这张琴去,他或许会见你一面,”风临晚说着捧起了面前的柳上莺古琴,穿过纱幔递了过去。
“哦?”
“据说百里莫言不但精于文学,而且是琴技的绝世名家,也极为喜爱古琴。他曾经修书希望
我带琴去百里府和他相会,但是被我拒绝了。”
“为何拒绝呢?”项空月接下了琴。
“百里莫言生性孤独,每次见客只见一人,而且从来不愿在随从面前见客。我却从来不和男子独处,所以虽然我也希望
和他切磋琴技,但是这一层戒律我不愿打破。”
“见你那么多次,”项空月低声说,“我却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一层忌讳。”
静了许久,纱幔后一声叹息,渐至不闻。
“我持你的琴去,如果百里莫言贪图柳上莺而不愿归还,岂不是保不住你的爱物?”
“你也知道当年破阵之舞只需要以刀击柱为节拍,可见真正的曲乐,并不需要古琴这种工具。我多年来喜爱这张琴,也许已经是一种执迷,你拿去不妨。”
一串流水般的琴声在弦上扬起,项空月手指扫弦,长叹:“我自己执迷不悟,却大胆对你说不可执迷于琴技的话。世上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不以我为骗子,反而愿意和我做朋友吧?”
琴声未绝,项空月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冬日将近,你看来又清减了许多。”
直到那个白色的人影消失在后园的花木小路中,风临晚的脸忽然微微红了。除了第一次在太傅谢奇微的府邸曾和项空月相对,她以后和项空月一直是隔着纱幔相见,今晚见面的时候,项空月也仅能看见她在纱幔背后的影子,而绝不可能看见她的一寸肌肤。她起初不解项空月是怎么知道她又瘦了,直到在月光下看见自己几近透明的十指,才知道项空月是在传琴的时候看见她的双手。
“唉。”又是一声叹息,风临晚移步到窗前看月。
月色清冷,依然像九年前那个飘雪的冬天,可是今时今日的风临晚已经二十七岁。至于那个熏风堂上白衣歌舞的公子,眉间是否也添了些岁月的风霜?
即使解开了对琴的执迷,总还有一些执迷解不开。绝世的琴家淡淡地笑着看月,像是嘲笑自己的愚昧。
百里氏是胤帝国七大氏族之一,以下唐的一等公百里景洪一支为,此外还有诸多的分支。效命皇室的百里氏支族也是当朝一等侯,而百里家现任的家主就是天启公卿贵族中的俊才,百里莫言。与天启百里家的历代家主不同,百里莫言并没有承袭家族世传的太尉官爵,而是一直深居简出。但是天启中人不知道百里莫言的无疑会被看作白痴,因为百里莫言“第一公子”的称誉在天启是无人致疑的。当年项空月在天启游历,就有不少贵族公子惊叹他的风度举止直追百里莫言。可惜说这些话的人多半自己也不曾见过百里莫言的衣角。
百里莫言的名声来源于百里府里流传出的文章。百里莫言十五岁的时候,他的一篇习作就被老师拿到公卿家的牡丹花会上展示,结果引得天启息氏的家主息焕年以五百枚帝国金铢买下,旁边的人竟然抛下了满园的牡丹,抢着围观那篇文章。后来这篇文章又被皇室的书法教师程犁以硬笔刻写在息氏府邸的一面粉墙上,引来了无数的公卿贵族观看。而最传奇的莫过于精通书画的喜帝驾临息家后,称赞程犁的书法和百里莫言的文章为双绝,所以硬是把那面粉墙整个从墙基上拔起,用马车载回禁宫中竖在后花园里。
自此百里莫言的文采称霸东6,一篇又一篇从百里家流传出来的文稿成为公卿富豪竞相收购的对象。而且百里莫言文章中透出的清雅旷达令贵族少女们无不赞叹,甚至连他记述山水和花草的文章也引得春闺中的少女遐想万千,无数的心思都系在了梦中的翩翩少年身上。
天启世家子弟们笑说天启唯有两样东西最引人遐思,除了名家苏梦颓的春宫画,就是百里莫言的文章。只是其一被风流少年视如拱璧,其二让贵族少女失魂落魄。
但是百里莫言却对旁人的赞叹无动于衷,甚至有贵族家主被女儿纠缠,上百里家暗示婚姻的,百里莫言都一概不予理睬。所以天启也传他为“高情云淡”,是仰慕他的旷达,却不知道他的旷达后有多少女子的相思眼泪了。
(
一
“西门,你在看哪一颗星?”
“北辰,它比我的计算偏了九厘。”
“是因为谷玄吧,我想经过谷玄的时候,它被拉离了原先的轨道。”
“是的,除了永远在黑影中的谷玄,星空中再也没有可以悄悄引动北辰的力量。计算的时候,我假设谷玄不存在……”
“那么如果出现了偏差,那些偏差就必然是由谷玄造成的,是么?”
“是的,天空中除了死亡的星辰,没有任何一颗星可以逃过我的海镜,也没有任何轨道可以在皇极经天仪的计算下遁形。”
“可是你还是想计算谷玄,是么?计算那颗永远看不见,却又代表死亡的星辰。无法违逆的死的星命。”
沉默,漫长的沉默。
星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周围静得如鸿蒙初开的一刻。
星盘的中央,白的少女裹在宽大的黑袍中,周围一片黑暗。蚀刻了星辰和日月的巨大铜盘就在少女的身下,带她一起随着时辰缓缓地运转。星盘一侧,同样由黄铜制造的皇极经天仪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无数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常人无法领会的复杂讯息一丝不漏地映入了少女的眼睛,配合着依照星空变化旋转的星盘,漫天星辰的运行都在她的掌握中。
除了谷玄,除了永远不出现在观天海镜中的谷玄。
那颗代表死亡的星辰在夜空悄悄经过,剥夺了世间的生命,却不留下一点痕迹。唯有通过它对别的星辰的影响,星相者们才能觉察它隐秘的存在。
“西门,你来这里很多年了吧?”藏在黑暗一角的白袍老者低声问。
沉思了片刻,少女点头:“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七个月零九天。”
“皇极经天派的星相术传承五百七十年来,你是天分最高的继承者。放眼九州,我也可以断言不会有第二你这样的星辰算家,连我这个主持者也在七十年前落后于你,”老者轻声叹息,“可是观星一百二十年后,你还是不满足,非要知道谷玄的奥秘么?”
“很早我就听你说,世界的变化在繁星的图画中。无论英雄豪杰还是普通的人,甚至包括你我这样的星辰算家,也无法逃脱星空诸神的掌握,是么?”
“是。”
“那么我要知道谷玄的奥秘,我要在精神溃散前洞彻这个世界的变化。只要我有了那本书,我就可以在皇极经天仪上添加最后一个经维的十子圆。那时候,我可以算二百年后的天空,甚至你我的生死。”
“好,”老者把一只残破的木匣推到了西门的面前,“这里就是你想要的。”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呢?”西门白皙的手指轻轻扫过木匣的表面,“害怕神以外的人掌握世间的变化么?”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犹豫着,犹豫着,西门的手终于掀开了木匣。
硝红的木匣中是一本纯银包角的古书,挺拔的古文字书写在它的皮面上。浓重的灰尘气息呛入了西门小巧的鼻子,可是这个瞬间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等待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她终于握住了古星相至高成就的秘典——《天野分皇卷》。
“不要犹豫,”老者说,“看吧,从今天开始,这本书是你的了。同时,你将成为皇极经天派的第七个继承者。”
西门在星光下翻开了古书,掠过了所有星图和公式,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竟然只有一列公式,和一行注释的小字——“谷玄七式联算”。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西门起身走下了星盘。她手持弧尺和薄纸般的利刃,在皇极经天仪上唯一的两个空白圆周上刻下了标尺。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那些水滴精确地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的同时,也默默地推动着高一仞六尺七寸,重五千七百二十斤的皇极经天仪。代表星辰的诸圆在水滴的力量下分而复合,每一次在不同的刻度上相遇,又在新的刻度上分离。九州诸族生灵千余年来的星辰智慧被容纳在这惊世的系统中。
“你得到了最后一颗星辰的秘密,现在你的星天系统已经完成了,”老者说,“那么我的孩子,计算我的生命吧,计算老师衰老的生命还能维持多少年。”
西门抬起了眼帘,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比北辰的光辉更灿烂。她凝视着微笑的老者。
“我的命星是南斗深处的那颗黄色暗星,我的生平你也已经熟悉。来吧,让我看一看自己学生的成就,”老者对她点头。
西门终于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那双翠绿色眸子中的光华凝聚起来,依照皇极经天仪的转动,她准确地随着时间分布算筹,常人无法记忆的变化在她手掌下被展现了又拆散,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都被她的智慧所掌握。这时候依然显得稚嫩的少女脸上竟然有一种神一样的威严。
“十三年,”西门叹息,“只有十三年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误,十三年后谷玄将带走您的生命。”
“错了,”黑暗中的老者微笑,“我的孩子,你已经错了。”
“错了?”西门猛地回头。
一柄银色的短匕插在老者的胸膛上,汩汩的鲜血浸红了他苍白的袍子。就在她凝神计算的时候,老者已经用匕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西门终于跪倒在老者的身前,“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孩子,放弃星相吧,”老者轻轻抚摸着西门幼嫩的脸蛋,“不要像老师这样执迷。”
“我不明白,”西门的眸子里只有迷茫。
“我的老师跳下了山崖,我老师的老师抱起巨石跳下了大海,再上一任的继承者投入了火炉,”老者勉强地笑着,“皇极经天派的每一任继承者都死在自己的绝望下。”
“绝望?”
“当你真正看穿了星相的奥秘,你会现你永远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命运。我的孩子,你的计算没有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指摘你计算的错误。可是你算不清我的死期,那是因为我是你所关心的人。”
“我……不明白,”西门摇着头。
“星相的计算,只有在计算和你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时才能趋近于准确。可是当你计算和自己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你计算的结果就在影响着世界的未来。如果你不去计算,我是不是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把匕呢?”老者淡淡地笑,“你会允许自己的老师把匕刺进胸口么?”
“孩子,”老者爱怜地看着西门,“羽人的悲哀和快乐你都已经学会了,你不再是一百二十年前那个只想探求星辰奥秘而无所牵挂的西门也静。你最终算错了我的生命,是因为你在关心我啊。”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老师跳下山崖前对我说,放弃星相吧,作一个不管星命而自由漂泊的人。直到一百四十年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了,”老者使劲地抓住西门纤细的臂膀,“孩子,看见老师的血么?不要执迷了,星相永远不能告诉你天地的一切奥秘。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管诸神的意愿,在你的精神溃散前,你要自由自在!”
“老师!”
“孩子,星相不是生命的一切,在你像老师这样不可自拔而绝望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老者的声音低落在西门的耳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胤成王一年二月,星相者中最负盛名的皇极经天派,经过五百七十年的流传后,进入了它最后的辉煌。
燮王朝历史上第一的星相家,被称为“天演者”的西门也静在埋葬老师后离开了宁州森林中神秘的古殿。带着老师的遗愿和九州大6星相术的最高知识,少女走进了乱世的烟尘中。
二
箭在弦上。
姬野扣弦的手依然稳定。铁指套帮助他拉开了四百斤的硬弓,一枝雪花钢锻打的倒勾狼牙箭就在他的钢弦上。可是姬野迟迟不敢箭。身边的羽然焦虑地看着他,握枪的手上也沁出了冷汗。
三百尺外,吕归尘和龙襄背靠着背,站在飞扬的尘埃中。过三十骑铁马在他们身边往复奔驰挑衅。淳国大军的风虎骑兵是东6骑兵中最强的劲旅。对阵中,吕归尘和龙襄带领的一百名骑兵虽然勇敢,却无法抵挡淳国三百铁马组成的铁连环。仅仅是三次结队冲锋后,姬野他们一方就只剩下了领军的吕归尘和龙襄,而他们的马也被一丈零八寸的长铁枪刺穿了腹部。
原本准备用龙襄和吕归尘的精锐骑兵冲击对方的气势,可是即使受过严格的训练,缺乏铁甲的武士们还是无法组成蛮族威震天下的铁浮屠。
看着危在旦夕的朋友和死难战士的鲜血,姬野不是不想去救援,可是淳国背后躁动的三千铁甲骑兵让他不敢将所有武士的生命赌上。
开弓的手臂越来越酸痛,可是姬野不敢射。淳国阵前的三十骑已经开始了最后的试探,一旦他们蓄足了勇气就会开始冲锋,姬野的箭能射死一个人,可是也可能引淳国大军潮水般的怒马。
“喝啊!”吕归尘古朴的影月刀还在震慑敌人,随着他暴吼,接近的几骑又擦着他们闪过。
龙襄的铜剑一动不动地横在胸前,淳国骑兵一样畏惧面色青冷的龙襄,谁也不会忘记,刚才出阵的三百骑中就有七人被他诡异的剑术刺下快马。
烟尘渐渐迷乱了视线,敌人并不是单纯的不敢进攻,他们在等待一次必杀的机会。乌黑的长枪不时荡开烟尘,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扫过,敌人冲锋的信号已经越来越明显。
“怎么办?”龙襄问自己背后的吕归尘。
“我也许能封住两三个人,可是如果他们用枪列一起突刺,没有人能闪得过,”吕归尘的声音依旧平静,这让龙襄也稍微安心。
“姬野怎么不过来?”
“淳国的骑兵就在等他过来,你认为他们只是等待杀我们的时机么?”
龙襄奋力荡开几乎蹭到他喉咙的黑枪:“他们就要结队过来了!”
“还需要再统一一次马步,”吕归尘的眼睛闪闪亮,“然后他们会冲锋,我们在枪列下没有机会!”
“好吧,”龙襄深深吸了口气,“我来抢一匹马。”
“我封住你的背后和侧面。”
“他们接近了,最后一次统一马步,”吕归尘的影月闪过苍然的冷光,
“三!”在淳国骑兵进攻前最后一次欺近的刹那,由龙襄喊出了进攻的命令。
吕归尘毡靴中的铁芒被一手全部掷出,随着他奋身而起,最接近他的那个长枪骑士被扫下了战马。吕归尘的影月在他闪身的时候落鞘,他放弃自己武器的代价是抓住了丈余的铁枪。在他沛莫能御的力量下,铁枪被舞成了一个铁色的大圈。
吕归尘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这一次挥舞中,胸口气闷的感觉几乎让他虚脱过去。淳国的铁骑纷纷拉马后退,一片惊慌的马嘶声,互为攻守的枪队完全被吕归尘逼退。比铁马带起的烟尘更浓,吕归尘挥抢卷起的风沙遮蔽了周围的一切。
在风沙中,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闪了出去。随着短短的哀嚎,一匹骏马人立而起,而后长嘶着冲向了姬野的阵营。风沙落下,淳国的骑兵才现一个本国的骑士已经被割断了喉管落在地上。而逃离的铁马上,却是拉着吕归尘的龙襄。
龙襄诡异的剑术,吕归尘的力量和敏捷,两者完美地制造了脱离围困的机会。
淳国监军的是文臣,见到这一幕急忙挥旗,下了追袭的命令。
背后的三千铁骑倾巢而出,马潮压迫着风声扫荡而来。同时飞蝗般的箭雨从吕归尘和龙襄身边擦过,刚刚逃离的两人又陷入了新的危险。
就在他们离开铁骑包围的瞬间,姬野也带马奔驰,箭仍在弦上,弓劲更满。
羽然刚要指挥全军出击,却听见姬野的喝声:“谁也不要动!”
铁弓牙箭,姬野的眼睛锁住了在骑兵阵后闪烁的那个人影,马车上的监军正在眺望。
姬野毫无畏惧地冲向了三千骑兵的大阵,对面唯一一骑援军也让淳国的骑士们惊疑,那完全像一个准备送命的疯子。
奔驰一百五十尺,当姬野离淳国骑兵阵的前峰仅仅三十尺的时候,他终于获得了合适的距离和机会。
“死!”箭如天际的流星,闪过重重铁甲骑兵贯穿了监军的喉咙,此时那个茫然未觉的监军甚至没有从烟尘中现姬野的踪影。
龙襄的战马和姬野擦肩而过的瞬间,影月从吕归尘的刀鞘中落入了姬野的手中。姬野一手抛出铁弓,把冲在最先的那个骑兵砸下了铁马,影月的刀光一闪,整整一个半圆形的刀弧下又有两个骑兵摔下战马。姬野空出的左手从钩上抄起虎牙枪。
烈烈的虎咆和影月的清啸一起震撼着前来的骑兵,姬野像一把斩开敌阵的快刀,三千骑兵的铁连环阵竟然被他杀出了缺口,倒地的马匹又绊倒更多的铁马
姬野刀枪染血,带马昂然立在阵前。
后面的骑士拉住战马,和他相距不过数丈。
“监军已经死了,”姬野挥抢指着地面的尸体,“难道你们也不想活么?”
“后退者杀无赦!”领兵的将军挥剑大吼,“违令者杀无赦!”
“你来!”姬野惊雷一样的声音震得阵前马群再一次混乱,“要杀我的自己来!”
那个将军在他的威势下脸色苍白,横剑护住了心口。
姬野虎牙枪指向将军:“监军已经死了,不信的回头看看他的车驾,杀我的人自己出来,走的人我不会追杀!”
众军回头,才现监军的车驾已经悄悄驰向了阵后。
“列阵!”姬野举枪呼喊,“逃者不杀!”
姬野军中的千余骑兵列起了整齐的阵势,以完全相同的马步缓缓逼近,踏得四周一片起落的雷声。
淳国的骑兵有的还想突进,想在姬野大军逼近前把近在眼前的姬野斩于马下。
可是但凡有人放马进一步,姬野也放马上前一步,三千铁骑在他单枪匹马前步步后退。姬野连进六步,和淳国大军不过一丈的距离。
“退者不杀!”
随着威风凛凛的大吼,姬野右手的影月越阵而过,将最蠢蠢欲动的一名骑兵斩在了马下。虎牙枪乌光变幻,在姬野举枪的同时,淳国大军的心理彻底崩溃。
三千铁骑互相践踏着疯狂退后,所有战旗都被踩在铁蹄下。被踏碎了头颅的人比比皆是,一片惨烈的哀嚎中,每个人都只想着逃得更快。
此时,监军的车驾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远处羽然挥抢止住了马阵,姬野说不杀逃者,他就不会杀,何况确实已经没有追杀的必要了。
龙襄舒了一口气,刚刚想放下手中得吕归尘,才现他已经晕了过去,一枝羽箭穿透了他的肩膀。项空月一头冷汗,悄悄放开了手心中书写的一个神秘的符号,用秘术为吕归尘治疗。
姬野横枪立马,直到所有淳**队消失在视野里,才觉冷汗已经湿透内袍。
沁阳城,香栈。
沁阳城中最大的旅店就是香栈,从二楼雅座里华服美酒抱着美女放肆狎戏的一群武士到楼下黑暗角落里某个目光闪烁不定的商人,各种人物充斥了香栈,一些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秘密则被隐藏在香栈本身的平静下。
香栈,对于沁阳城的人们,就是一个交易的地方。
黑色长袍裹着一个娇小的身躯,黑色的软笠则挡住了客人的面貌。软笠下只露出尖而精致的下巴,还有脸侧一条美好的弧线,让人大概猜测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客人就坐在香栈的一个角落里,喝着一杯最普通的热茶,面前只摆了几个面饼和五十多枚算筹,似乎是个远行的星相者。
没有人注意这个单身一人的少女。虽然单身外出的少女让人好奇,不过在繁华的宛州,又是在繁华的中心沁阳,很多特别的客人悄悄出入着。有些来历神秘的人物,无关的人如果阻碍了他们的事情,可能就是杀身之祸。香栈中的人也只关心自己的事。
“世界上的人就是这样的么?”软笠下的少女对自己轻声说,“只为了赚取钱财,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诸神手里的把戏。当星命让他们灭亡,一切的钱财不都只是灰烬么?”
烈马的长嘶声震动了整个香栈,铁蹄踏碎了旅店外的平静,街上的人们纷纷走避。
率先的青骓喷着滚滚热气停在了香栈的大门前,马上魁梧的青年武士抱着一个人冲进了香栈,身后跟着一个金色头的少女和三个男子。他们身上粘满灰尘的铁甲说明来客的身份绝不普通,为的青年武士腰间的战刀上还残留着血迹。
战马和武器就留在香栈外,平时盗贼出没的街头却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这些人的东西。香栈里的客人们也慌张地为这批武士闪开了道路。
“闪开,”为的青年对一个坐在中间座位上,阻拦了他去路的干瘦的老年男子说。
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开心,那个男子正搂抱着一个妖艳的侍姬。虽然那个侍姬早已经吓得满脸苍白,醉酒的男子死死地搂着她的细腰,色迷迷地用一脸粗皮去蹭她肩膀上白嫩的肌肤。那群人中极清丽的戎装少女厌恶地看了男子一眼,那一嘴黄牙让她恼怒地偏过头去。
“闪开,”青年对男子重复了一次,依旧平静。
“啊啊啊,小宝贝好软的身子,”男子根本没有听见青年的话,对那年轻身体的**让他的耳目更加迟钝了。
比黑袍少女想得更快,青年根本没给对方第三个机会。随手的一掌抽打在男子的面颊上,鲜血和牙齿一起喷了出去,男子被他抽得倒翻出去。逃脱了那个满是酒味得怀抱,侍姬也急忙闪到一边去了。黑袍少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藏龙卧虎的香栈中也没有人敢阻挡那个青年。以他这样的性格,即使任何人有任何强劲的背景,也没有机会吓退他。在试图向青年解释自己来历不凡的时候,很多人已经被他的铁拳彻底打翻了。
“一间房子,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快!”青年对香栈的老板娘喝道。
即使冷静如姬野,现在声音中也透出了焦急。
伤口还在流血,吕归尘的脸上已经尽是死灰色,气息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
以项空月秘术之强,竟然也无法让吕归尘清醒过来。那么吕归尘伤势的可怕已经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姬野不得不离开城边租借的兵营,进入沁阳最繁华的城区找医生。
客房中,医生还没有到。项空月却已经蓄积了足够的精神,手指沾了清神的药膏,准备用心秘的秘术把自己的力量贯注一部分到吕归尘的身体里。这种被称为真阳火的太阳秘术极为耗费精神,可是看见吕归尘奄奄一息的样子,项空月也觉得无法继续等待所谓“最好的医生”。
“不,”旁边沉思的姬野忽然拉开了项空月,“不用耗费你的精神,你的秘术对他没有用。”
“没有用?”项空月微微皱眉。
“起来!”姬野不再解释,一把拉起了昏迷在床上的吕归尘。
“你干什么?”龙襄被他粗暴的动作吓了一条,不禁大吼。
还是旁边的羽然拉住了龙襄:“相信他吧。”
“他到底要干什么?”被羽然拉住了龙襄没有挣脱,却还是惊疑不定。
“不知道。”
“不知道?”
“他有他的办法吧?”
龙襄几乎被羽然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感击溃的时候,姬野手中的短刀已经扎进了吕归尘的背后,正是箭创对应的那一点。溅出来的鲜血竟然带着一丝绿色,羽然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项空月和龙襄都变了脸色。秘术家对草药的研究很深入,刺客对疗毒的心得也是少有的丰富,仅仅从血液的颜色,他们已经明白了姬野的用意。短刀飞快的割断了露在外面的箭杆,姬野手掌力,推动剩下的小半截箭杆,他强劲的臂力将剩下的断箭整个地逼了出去。
相当于被羽箭贯穿了身体,昏迷过去的吕归尘也被剧痛惊醒,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姬野的胳膊,眼睛瞪得好像要炸开。可是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叫,疼痛再次让他进入了昏迷。半截断箭已经带着血肉扎进了吕归尘背后的墙壁。
被这一幕惊呆的羽然吓得喊出声来,龙襄急忙拉住了她,怕她经受不住昏厥过去。
项空月的反应很快,姬野刚刚从吕归尘的伤口上移开了止血的肉,项空月的太阳之术已经开始催促吕归尘的伤口愈合。姬野额头上微有冷汗,缓缓走到墙壁前拔下了断箭,凝视断箭诡异的单侧倒勾箭镞和红褐色的箭杆,姬野额头的冷汗更密。
“先为他止血吧,”姬野对项空月低声说。
“止血不成问题,”项空月脸色凝重,“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毒我也解不了。”
“大约三四天,最多五天,”姬野还是凝视那枚带着邪气的箭镞。
随后他把眼睛转向了龙襄和羽然,龙襄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才现自己还握着羽然的手。
姬野只是微微皱眉:“你们不要打搅治疗,和我一起来吧。”
香栈的大厅里,姬野三个人的身边一圈都是空的,众人避开了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木桌,姬野把那枚箭镞放进了瓷盘里,带着绿丝的红血在雪白的瓷盘里花出了诡异的花纹。
“这种箭镞的式样,羽然也许不认识,龙襄你应该熟悉,”姬野说。
“蝰蛇刺,”龙襄的脸色少有的严肃。
“什么叫蝰蛇刺?”羽然急切地看着姬野。
“我在下唐当骑兵的时候,息衍将军曾经说淳国的铁骑并不可怕,但是他们的蝰蛇刺箭却是致命的武器。一种很毒的倒勾箭,箭镞里有含毒液的细管,这种毒液甚至不能接触皮肤,是从蝰蛇的蛇头里提炼的。”
龙襄点了点头:“据说普通的淳国战士也不敢操作这种箭,调制毒药时调制者也极危险,曾经有淳国的骑兵队伍整个的覆灭在行军的道路上,就是因为调制蛇毒的时候出了意外,有毒液进入了水井。我只是听说,曾经有人被射中以后,三天内就全身腐烂而死,死时候所有的血都变成绿色。”
说到这里,连龙襄也打了个冷战,羽然惊得向后退去,象要闪开那毒蛇一样的箭镞。
姬野已经起身在羽然背后,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姬野轻声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以吕归尘的体力,加上项空月的太阳秘术,至少可以支持三四天。沁阳这样的大城,里面应该有懂得解蛇毒的医生。”
随着三个人起身离开香栈分头去找医生,香栈里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角落里的黑袍少女抬起软笠边缘,微微瞟了姬野他们一眼,随手挪动了桌上的一枚算筹。
“这帮野军团已经在沁阳三个月了吧?”一些喝茶的客人悄悄地议论起了离去的姬野他们。
“听说淳国,离国和楚卫三国出兵一万两千人围困这个野兵团,好像以前还没有人能引动那么多诸侯一起声讨吧?是不是做了什么邪恶到极点的坏事?”
“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茶客目光闪烁地瞅着周围,小声说道。
“据说商会的人还在支持他们?商会的人难道疯了么?如果三国不要命地冲进沁阳,我们都完蛋了!”
“不会那么糟糕,商会手里还有上万的雇佣武士,而且三国也不会为了歼灭一支野军团得罪全宛州的总商会吧?”
“诸侯们好像也只是围困,他们只要这样继续围困沁阳,野兵团的人一定会突围,那时候就死定了。”
“希望
他们早点突围吧……”
闲言碎语一点不漏地进入了黑袍少女的耳朵,这也是她坐在这里的目的。在这样喧闹的地方计算星辰轨道分明不好,可是要了解这个她依然觉得陌生的世界,闲聊的人群是最有帮助的。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低语根本无法逃过远处的耳朵,就象观星时候她敏锐的眼睛可以洞察常人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极暗小星,她的听觉也因为一些秘术的修炼而出奇的强大。
“老师到底希望
我在外面的世界中了解什么呢?”西门也静觉得有些茫然,“这里只有战争,充满**的人类和其他种族,最终他们都将归于太阴。随着皇极经天仪数字的变化,归于灵魂的散逸和死亡……”
“真实的世界,真的是我需要了解的么?”低低地询问着自己,少女又拨动了几枚算筹。
三
深夜,疲惫的姬野再次走进了香栈。
游历和征战了许多年以后,他已经很少觉得疲惫了。可是随着失望的到来,不祥的阴影笼罩他的心头,姬野也开始觉得疲惫。没有任何一个医生会解蝰蛇刺的剧毒,甚至没有几个医生听说过这个可怕的名字。而羽然和龙襄也都没有归来,那么他们也一样还没有找到可以解蝰蛇毒的医生。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吕归尘在渐渐地死亡。姬野觉得好像自己的死亡也随着吕归尘的死亡一起悄悄地逼近了。
他不愿意进入客房,知道项空月也很艰难,姬野并不想打搅他。临离开客房的时候,姬野看见项空月额头上的汗珠。像他那样优雅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允许自己大汗狼狈。项空月看清楚了可怕的箭头后,已经开始全力动用真阳火的秘术。项空月可以在挥手间让数十个战士葬身火海,可是要维持吕归尘的生命,几乎要抽干他的所有精力。
“酒,青阳魂。”姬野的声音有些嘶哑。
坐在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的香栈里,姬野默默地等着他的酒。除了酒,他还可以等羽然,等龙襄,然后他就没有什么可等的了,除非他想等待吕归尘的死。
这个念头很沉重地压在他心上,姬野皱了皱眉,要借这一瞬间凝聚的怒气吐出胸口的烦闷。
“酒!青阳魂!”姬野猛地拍了桌子。
姬野在默默地喝酒,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看他,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算筹。其实她的心算已经有结果了,动算筹只是习惯。
“沁阳城的兵乱会如此的结束啊。”西门低声自语,无悲也无喜。
姬野的黑眼睛在灯光下尤其的深,此刻的姬野不像白日里的冷峻,有一点忧郁,长刀一样锋利的黑眉也皱了起来。他脸上锋锐的线条在灯光下有些朦胧,西门也静凝神看了他几眼。
引起西门也静的兴趣是因为姬野的变化,少女很难理解一个人情绪的变化,在她而言,世界的一切只是星相的变化。她手中的算筹算出了爱,那么一对男女会结婚会生下后代,她算出了恨,那么一对仇人会互相杀戮,直到一方或者双方的死亡。爱恨在西门也静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只是星相的指示,以及最终的结果。
她根本不理解强悍的姬野为什么会忧虑,她觉得这个有时冷厉有时忧虑的青年武士和她所见过的其他人不同。
“这个人,”少女对自己说,“有些奇怪啊。”
“帮大哥哥算一下后面三个月的旅行吧,”喝醉的少年嘻嘻笑着凑在了西门也静的脸旁,桌上的算筹表明了她的身份。
“一个金铢,”西门也静冷漠地回答。事实上皇极经天派并非不愁吃穿的豪富,她游历的费用还是来自偶尔帮人计算星命。
青阳魂的烈劲在嘴里缓缓地化开,酿这酒的人或许就是蛮族青阳某个豪放英武的人,可是他们的领吕归尘却已经被毒性剥夺了所有的活力。姬野想过吕归尘会死,他明白吕归尘很可能死得比他自己要早,吕归尘身体里的血婴可能在任何时候炸开,但是这却是姬野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在死去。
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死去,而是正在死,他甚至不能回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生。他又怎么告诉那些等待消息的青阳部蛮族武士呢?
烦躁又一次涌了上来,姬野再次拍了桌子:“酒,更多的酒!”
“您好,”身后有人在喊他。
姬野回过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软笠下看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很冷淡也很有礼貌地询问道:“可以帮我一下么?我会回报您的。”
喝醉的少年跟在少女的身后,一边摸索着拉扯她的斗篷一边胡乱的喊:“再算,再算一次,为什么说我这次出去会赔钱?我花了一个金铢就得到这个结果?”
“我帮他计算了下个月出去商游的星命,结果是他的运势并不乐观。虽然缺乏精密的算仪,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会赔去大部分的钱回到沁阳,可是他一直纠缠让我重新计算,”少女没有理睬少年,只是对姬野说,“我从来不算第二次。”
姬野皱了皱眉,这是他和项空月学来的习惯。姬野长于勇气,而项空月长于智慧,可是他们两人皱眉却表示了同样一种意思——不容忽视的不悦。
“你为他再算一次不可以么?他花了钱。”
“我已经算过了,补偿了他的钱。”
少女的冷静让姬野有了兴趣,他凝神看了一眼西门娇嫩的小脸,无法想象这张孩子气的脸蛋上竟然也可以有那么庄重的神情。姬野忽然对西门笑了笑,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舒缓了他的心情。
“把我的钱还来!”少年终于火了起来,“你这个骗子。”
少年一把抓下西门的软笠,一头雪白的短露了出来,西门有些畏惧,表情也有些狼狈。少女畏惧的神色让姬野有了一丝怒气,他的手掌如快刀一样斩在了少年的手腕上,顺手夺回了西门的软笠。
少年捂着手腕摔倒在地上,昏头涨脑的他还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沁阳城这些日子混乱的根源,只是颤巍巍地指着姬野说:你和这个骗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骗子,”姬野冷然说,“可是我只是强盗。”
“小女孩,回家去吧,长大了再出来算星相。”
“谢谢,”西门对姬野难得表露出来的关心毫不在意,“我说过要回报您的,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回报?”
“如果您不想在五年后死于作的蛇毒,最好回去把手指放在一种叫烟水芹碱的药物里泡上一整天,”西门淡淡地说,“如果你的朋友也碰了那枚蝰蛇刺的箭镞,也可以告诉他们。您最好明白蝰蛇毒液可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而且它永远不会被消灭。悄悄破坏您的身体,普通人会在五年后死于蛇毒引起的大病。虽然没有直接中毒,也一样是慢慢致命的。”
静了一会,姬野忽然挑起了眉头:“你认识蝰蛇刺?”
“有一本很古老的医书,叫做《蛇毒七种论》,非常的荒诞,但是对于蝰蛇毒液的分析它是准确的,研究星相的闲暇,我也看看杂书来弥补知识。”
看着平静的少女,姬野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说话。
“那你会医治蝰蛇毒么?”姬野问。
西门垂下眼帘,又缓缓抬起眼睛正视姬野:“不会。”
“不会?”姬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难道您要逼迫我么?”西门竟然丝毫不畏惧姬野的眼神。
姬野嘴角慢慢拉出了一点笑容,笑得有点疲惫:“对不起,小女孩,我可能是太紧张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会,请救我的朋友。”
“我不是小女孩,我也不会救你的朋友。”
说完,西门转身离去了。一只手忽然有力地压在西门的头顶,姬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女孩,你的帽子。”摸了摸已经在头顶的软笠,又看了看姬野有些涣散的醉眼,西门犹豫着停下了。
“姬野先生么?”
“你知道我的名字?”姬野有些好奇。
“现在沁阳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沁阳的兵祸即将结束,我已经观察了沁阳的星野,星辰的轨道表明交战方中最弱小的一支部队将遭到灭顶的命运,这是战争诸神的意愿,我希望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最弱小的一支队伍?”姬野挑了挑眉毛,“是说我们么?”
“如果还有什么心事,比如你喜欢你身边那个金色头的羽人却还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就赶快吧,”西门一边走向了门口一边说,“计算一个人的运势我或许会出错,可是计算战争的导向我绝对不可能犯错误,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你和你所有朋友的悲哀。”
“我不相信运势,”姬野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只要我还有枪。”
西门也静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和其他宛州的城市一样,沁阳的深夜有的地方热闹,有的地方冷清。即使富庶的宛州,也还是有人富裕,有人贫困。富裕的人们在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们在最热闹的酒楼里看歌舞,赌博,喝酒,**,而贫穷的人们却为了明日的生活而早早入睡。
西门也静可以计算贫穷和富裕的星命,也比较准。可是直到她离开了宁州的古森林亲身看见这些不同的人们,她才了解了贫穷和富裕的含义。
她的心情今夜有些乱,她想那个冷厉也忧虑的青年武士就要死了,还有他身边美丽的羽人女孩,英俊的秘道家,以及其他的人。西门相信自己算出的结果,这支弱小的野兵团注定将覆灭,她的计算和诸神亲口说的话没有差别。她很少回想自己的计算结果,可是今夜她不断的回忆自己的计算,想知道是不是里面有一些错误。也许那个青年武士和他的朋友们是不用死的?她承认自己更喜欢那些人,至少喜欢他们过那些只会用金钱来表现气概的沁阳富商。
“算了,”西门对自己说,“计算星相是不需要感情的。喜欢不喜欢,都是神的星命。人不因为勇敢而生,也不会因为邪恶而死,世界的规律啊。”
忽然她听见了哭声,很多女子的哭声,西门回过头去。
几十个女子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跑了过来,她们哭泣着奔逃,后面似乎有粗野的叫骂。
“臭婊子们,不要跑!否则我撕了你们的皮!”几个武士高举着皮鞭追赶,似乎喝醉了,步伐很不灵活。
女子中有淡棕色头的羽人,也有几个极美丽极娇艳的似乎是魅女,最多的还是普通的人类。她们身上穿着很不合身的一色黑袍子,领口都标记着鲜红的数字。这些长凌乱的女子无助地奔跑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路的哭声,然后注定会被武士抓回去。
宛州的大城市中聚集着很多豪富,他们需要整个九州大6最奢侈的享受。河络的金属制品被武士团抢来售卖给商会,羽人的漆器也从遥远的宁州被运送过来,蛮族大量的野兽皮毛同样是富豪们所喜爱的,夸父族的奴隶是富商们摆阔的好东西。除了这些,他们还需要女子,数以千计的姬妾和青楼娼妓。他们喜欢各种各样的女子,以至于很多被商会雇佣的武士们成天就在战乱的地方交易人口,从七八岁的小女孩到已经婚配的主妇,每年都有数千名女子被送进沁阳,同时色衰的娼女们哀哀老去。
逃跑是无谓的,只是她们最后的挣扎。西门翠绿色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悲哀。
女子们从西门的身边穿过,一双可怕的大手却落在了西门的肩膀上:“臭婊子,抓住一个了!”
街的另一头出现了拦截的武士,两拨武士渐渐汇笼起来,把所有逃跑的女子包围在中间,西门这才现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她身上那件星相师喜欢的简单黑袍确实很象逃跑女子身上的衣服。
“我只是在这里路过,”西门平静地说。
“胡说!”武士嘿嘿地冷笑,“小丫头,不要想骗大爷!”
“我只是路过,你难道看不出我和她们的衣服并不完全一样么?”
“鬼知道,每天那么多女子从东南西北的运来,袍子不一样也不奇怪。放心,送到春苑里给你们一个个都换上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反正脱光了都一样!”旁边的武士淫亵地笑。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星相师,西门后悔应该给自己计算一下今天的运势。虽然她也知道计算普通人,星命是很不准的,而且星命的计算并不会准到完全可以避祸的地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后悔。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世界上最出色的星算家也束手无策。
旁边几个恶毒的武士好像是在证明西门的预感,一个哭喊的女子被扯开了衣服。看见她**的乳胸时,西门对于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命运第一次开始恐惧。
马蹄声。
缓缓的马蹄声,好像打在石板上的春雨,清亮,寂静。
骑士从容不迫的气势让武士们愣了一下去观看,他们静下来的时候,女子的哭声分外刺耳。雄健的青骓上,高大的武士微微皱起眉头。
本来想绕过去的姬野因为凄厉的哭声而低头,低头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姬野缓缓地放马前进,少女也在抬头看他。西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是不是有请求的意思,不过她确实地感到一阵安全,至少这个她有一面之缘的武士正好经过。
不过她似乎想错了,这种情况姬野见过很多次,他从来没有阻止过。他知道沁阳城里每天都有很多女子被买卖被**,他也知道她们会哭泣,不过这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是宛州的主人,他无法撼动商会在这里建立的传统,他也许能保护这些女子一次,可是依然会有很多其他女子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哭泣。所以,只要商人们还不至于疯狂到把肮脏的爪子蹭到羽然的身上,姬野是没有心情管的。
战胜是武士的骄傲,游侠们才会去关心小人物的存亡。
姬野就这样看着西门,青骓缓缓地前进,两人终于擦肩而过。西门旁边的武士随手一把抓向西门的胸口:“看什么看,跟我走!”
姬野眼睛最后的余光扫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和那个武士间忽然多了一道乌金色的光芒,虎牙静静地停在武士喉咙前一寸的地方。
姬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枪,或许那个伪装成星相家的小女孩本来就是被贩卖到沁阳的娼妓?不过西门眼睛里的畏惧再次让姬野有了怒意,畏惧的时候,西门还是像一个天真胆小的十六岁女孩子。
“放开你的爪子,如果你不想我把它斩下来。”
“你……”武士认出了姬野,“你不要管我们商会的事情,不要忘记是……我们商会……”
他本来想说是商会的力量在保护姬野他们的野军团,可是姬野光凭眼神的压力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带这些女人回去,会有麻烦的……”明白姬野不是可以用威胁动摇的人之后,武士们立刻开始恳求。
“她只是个孩子,”姬野说,“小女孩。”
“不小了啊,”武士们有些诧异。在他们眼里小女孩十二三岁就可以挂上牌子招引喜欢**的客人,何况西门已经有那么大了。
姬野终于现他和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她是我的朋友!”
话音落,姬野的眼神更加锐利,那群野武士的头领已经指挥武士们形成的半个包围的***,怕姬野直接纵马带走西门。武士们并不明白姬野用“朋友”两个字表示的压力。
“放肆!”冷笑中,姬野虎牙枪挑刺出去。
只是半招“众壑殊”,虎牙咆哮着一瞬间就要刺穿武士领的喉咙,青骓马也随着姬野的运动突前一步。可是最后一刻,青骓反而收住了马蹄退了半尺。就是马步优雅的一顿,最后的半尺距离救了武士头领一命,虎牙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
自始至终,姬野没有收手,略微后撤的是战马。姬野用了这种骑兵最难的龙骑兵舞步,只是为了表明他的决心。
武士领瞪大眼睛呆呆地坐倒在地下,周围的武士也面无人色。
“滚吧,”姬野淡淡地说。
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远去了,武士们跑得远比他们追赶那些女子时快。
姬野看了一眼马下的西门,俯身下去捞着她的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
“小女孩不要到处乱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不顾那些泪光盈盈的女子,姬野策动了战马。
西门横坐在马鞍上,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姬野已经策马走出了几十丈。
“那些姑娘怎么办?”
“不知道,”姬野淡淡地说,“她们在这里没有家,就算不被刚才的武士抓回去,她们也会被别人抓住卖掉。”
“还是被卖进妓院么?你们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不能救她们么?”虽然知道心动时星相者的大忌,西门还是忍不住问。
“这不是我的国家,”姬野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肮脏交易,很多女人被玷污,也有人悄悄的被杀死。有人快乐就有人悲伤,有人喜欢看搏斗,就有人会在搏斗里被杀掉,有人喜欢上妓院,就必须有卖身的女人。”
“小女孩,”姬野摸了摸西门的脑袋,“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了。”
对姬野放肆的举动很不满,西门拧过头去冷淡地说:“不要叫我小女孩。”
姬野把西门放下了马去,策马准备离开了。
“你泡手了么?”西门拉住了姬野的青骓。
“没有,那些毒液在空气中会失去效力吧。”
“以为我是说着玩么?”
“难道要我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会解蝰蛇毒么?”姬野笑了笑,“我明天会再出去找医生。”
“你多大?”
“二十二岁。”
西门再也无话,被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武士叫做小女孩简直是她的耻辱。她当年有过机会去看在吃手指的姬野吧?不过事实上这个称号后来跟了她十余年,姬野始终都叫她——“小女孩”。
姬野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门用极熟练的手法泡出了烟水芹碱的药水,又拉着他的双手放了进去,同时西门用很细的针扎破他的指尖放血。
“加上放血,泡两个时辰就可以了,”西门说,“然后我会去救你的朋友。”
“你真的会解蝰蛇毒么?”
“要看了才知道,蝰蛇毒有很多种,”西门淡淡地说,“不过我即使现在救了他,你们也不会逃脱灭顶的星命,他只是会晚一点死而已。星空诸神的力量,不是你我任何人的力量可以逆转的。”
“那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我只是为了补偿你的帮助,如果我觉得我欠你的,我在计算时心情就会混乱,计算的结果也不会正确了。”
“那星相师,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桌子?”
“怎么?”西门不解。
姬野把昏沉沉的脑袋扣在了桌子上:“我要睡一会,很困。”
四
香栈的客房。
西门比常人略小的手操纵着银针,准确的刺进了吕归尘的伤口,项空月绝代无双的秘术只在一夜间就让伤口完全愈合了。可是止血并没有帮助吕归尘恢复精力,他的情形看起来更加可怕,那张清秀文静的面孔已经泛起了枯槁的颜色。
看着银针上的血迹,西门也静微微地点头,又翻开吕归尘紧闭的眼睛,仔细观察了那对涣散的瞳孔。
“还不是很严重,蝰蛇分为七种,其中最毒的一种他没有遇见,箭镞上的毒是其他六钟蝰蛇毒液的混合。那么解起来还不算很难,”西门平静地说。
“六种?”情况远比龙襄预料的要糟糕,他歪着脸吐了吐舌头。
“除了有一种黑底白纹的称为蝰炼王,我不会解,其他六种都不算太困难。至于蝰炼王,据说这种蝰蛇之王经常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所以我估计普通的人也无法饲养它。”
“被自己的毒液毒死?”羽然略微放心之余,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这种蛇非常地愚蠢,经常把毒液注射到它捕猎的猎物身上去。它的毒液平时蓄积在蛇头上的一个囊里,只有在那里才是安全的,一旦离开那个囊,就是蝰炼王自己也会被毒死,这种蛇完全是先代的药师人工饲养出来的,可能饲养的方法已经没有流传了吧?”
看着在一旁记录的项空月,西门淡淡地说道:“这些琐碎的东西我一会会录一份笔录给你,你不用自己记录。不过你现在必须想办法打开他的伤口,放血后再让他的伤口愈合,然后在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前,必须每半天放血一次,愈合伤口一次。”
项空月俊秀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苦意,他知道每半天驱动一次太阳真法的精神消耗是何等惊人,他已经可以设想当吕归尘恢复生龙活虎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彻底崩溃的一刻。
西门思索着列出了一张单子:“现在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买药材。”
“大师,我保护你一起去!”龙襄那种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又不可救药地作了,他实在觉得这个号称星相师的小女孩很有趣。
西门警惕地看着那对几乎要凑到她脸上的眼睛,龙襄脸上那道浅浅的刀疤给了她不好的印象,她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这个热情的刺客。
“小妹妹不要害怕,”羽然亲切地摸着西门雪白的头,“那让姬野和你一起去吧。”
寿命可以长达一百二十岁甚至一百五十岁的羽人在生长和育上都比普通的人类要慢和晚,所以二十岁的羽然除了身高高于普通的少女,其他方面看起来不过是和西门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不过虽然如此,她和姬野似乎共有一个糟糕的习惯,那就是在称呼前加“小”。
西门无奈地任羽然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以最严厉的语气反驳,或者立刻报出自己真实的年龄。不过小小的自尊心很快压制了这个念头,宁愿当一个“小妹妹”,星相师还是不愿意被看作一个鸡皮鹤的老太太。
姬野略微有些无奈,不过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拉起了西门的手:“好吧,小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没有新鲜的烟水芹么?”西门的神色渐渐凝重,这已经是她和姬野询问的第七间药店,可是新鲜的烟水芹这种药材在任何一个药店都缺货。
“宛州沁阳的药店怎么会缺药物呢?”姬野冷冷地逼问店主。
“不知道,烟水芹这种药一直用得很少,以前每次从外面采购药材得时候都会带一小包回来,可是上个月运来的药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你们的药材,被城外封锁的诸侯军检查过吧?”西门问。
“是被检查过,可是他们并不扣留药材啊,”店主小心地看着姬野那不善的脸色。
“明白了,”西门转身走出了大门。
和姬野走在落日下,西门说:“看来我们在沁阳不可能买到烟水芹了。”
“诸侯们把烟水芹都搜走了么?”
“是的,要解箭伤的毒,用泡药水的烟水芹粉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有新鲜的烟水芹球根。诸侯不敢得罪沁阳的商会,所以也没有中断入城的运输,可是他们取走了货物里的新鲜烟水芹。烟水芹最多不过储存一个月,这样沁阳很快就没有新鲜的烟水芹可用了,对于普通的人当然无所谓,对于中了箭伤的人却是致命的。”
“他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姬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又一天过去了,”西门指着太阳说,“也许两天,最多能再支持三个晚上……”
“我今天晚上出城,”姬野点了点头,“最近的城镇离这里有一百七十里,我可以在明天夜晚前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西门淡淡地说。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姬野不解地看着她,“你知道外面都是骑兵和弓箭,带一个人,我会很麻烦,尤其是你根本不会战斗。”
“我和你不同,没有冒险的兴致,”西门说,“可惜宛州药店里的烟水芹粉至少有一半是假货,新鲜的烟水芹估计也一样,你分辨得出来么?”
愣了一会,姬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连玫瑰和芍药都分不清楚,更不可能辨认真正的烟水芹了。
深夜,姬野在自己的青骓上捆了薄铁的钢甲,把武器挂齐在马鞍上,马蹄上包裹了棉布和稻草。姬野自己则在寻常的骑兵铠下又加穿了第二层薄薄的软铠,同时用一件小号的软铠把西门裹了起来。
“我去吧,”羽然担心了拉着姬野,“也许我可以飞过骑兵的封锁。”
“不过是几千骑兵,我冲得过去,”姬野一边把西门抱到马鞍上,一边安慰着羽然,“你受伤以后还没有恢复,翅膀恐怕还不容易张开吧?”
羽然没有话说,她的衣甲下,被射伤的翅膀确实还在渗血。如果独自飞行,对鹤雪团的武士还不太困难,可是带上了西门,她势必无法飞上高空,也就会暴露在诸侯大军的弓箭射程下。
第一次被裹在铠甲里,西门有点不安。她现在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过随着姬野跨上马背坐在她身后,西门的心渐渐落回了原处。
姬野把细铁链组成的面甲盖在了她的脸上,低声说:“不用害怕,只是为了防止流箭。”
“我会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的,”龙襄拍了拍胸脯,“顺**城遛一圈马我就回来。”
看着他开朗而信心十足的样子,西门觉得龙襄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了。
城门大开,龙襄夸张地打起一面高出他本人三四倍的大旗,大旗顶上还绑了火把,雄纠纠地直冲敌阵。
这种威风让诸侯的骑兵毫不怀疑敌人有大的行动,淳国的风虎骑兵不愧是东6享誉多年的劲旅,在三国诸侯的部队中最先动。随着骑弓手雁字列开射住了阵脚,两列轻骑左右突出,呈包围的趋势向龙襄而来。他们绝没有想到如此大的声势只是由龙襄一个人造出来的。项空月在城墙下催动了风墙,龙襄一个人的马蹄声千百倍地增强,好像有一只浩大的部队在移动。同时项空月轻而易举地造出了无数火团,随着夜来西风,直接飘向了敌阵,远看就是数以千计的火把。
淳国骑士领教过吕归尘所带的蛮族骑兵的威武,更被如此大规模的攻势震动,所以包抄的两队骑兵开始了远程的弓箭攻击。
虽然被淳国的蝰蛇刺吓得不轻,不过龙襄充分表现了他的创造力。他出城前就花了半个金铢买下了一家人家的厚木门板,直接装上把手当作巨盾使用,他连人带马都缩在门板后面,任一千枝蝰蛇刺来他也不怕。和姬野不同,龙襄丝毫不在意乌龟一样的战术会伤害颜面,他甚至很得意于自己的聪明。
羽然把一枝悠羽箭搭在弓上,项空月手指一弹,箭上的磷火已经被点燃。羽然随即把羽箭射上天空,随着项空月念动复杂的咒文,羽箭在空中炸开而现出满月一般的灿烂光辉。
那是号箭,事实上在龙襄大张旗鼓地冲向敌阵的时候,姬野一直悄悄地咬在他后面。而敌阵的空隙一旦被城墙上的项空月现,他立刻指挥羽然射出了指示方向的号箭。
正在冲锋的龙襄毫不迟疑地把带火把的大旗插在土地里,把门板掉盖方向遮住马**,闪电一样奔向了沁阳城墙的方向。而姬野在黑暗中单骑突出,宿铁弓连续六箭,在四周巡游的哨骑中射出了一个缺口。淳国大军惊惶的时候,姬野从空隙中踏阵而过。他的青骓极其雄健,转眼就把敌人长蛇一样的阵势抛了在身后
淳国轻骑正要追杀,龙襄却已经汇合了己方的战士,一片震耳欲聋的吼声中,他竟然翻身又冲了回去。用疑兵计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龙襄如果自认第二,古往今来恐怕就没什么人敢认第一了。
淳国领军的大将敏锐地现这一轮冲锋才真的汇集了对方精锐的蛮族骑兵,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冲破自己阵形的骑兵只是一个迷惑自己的诱饵。
“结铁连环阵!”大将喝道,“不要管冲阵的疑兵,放马一次摧毁正面的敌军主力!此战如果得胜,人人封赏!”
就在淳国全军士气高涨,马群飞踏而来的时刻,龙襄兴趣索然地挥挥手传令道:“带马回去睡觉。”
然后原本威风凛凛的数百骑兵就真的调转马头,回城睡觉去了。
“好玩么?”姬野笑着问西门。
星夜清朗,大地开阔,姬野放开青骓让它自己奔驰。战马受的训练极其严格,即使不加驱策它也不会偷懒。姬野不鞭策它,是因为刚才冲阵时候全奔驰,恐怕已经伤了马力。
西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为了保持平衡,她双手扒着姬野包裹重铠的手臂。她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在高大的青骓和姬野的身边,就显得更象孩子。
姬野看她看地入神,也不打搅她,带马指向晚封城的方向。
“看见了么?那是破军,”西门指着天空说,“如果我没有想错,那是你的命星。”
天空中的北斗星光芒灿烂,流逸的星芒直刺周围其他星辰,姬野默默地抬头看它。
“北斗星?”姬野的笑容有一丝隐秘,“九州所有武士所尊崇的星辰难道是我的命星?”
“我知道你的身份,”西门毫无表情,“翻过你的手,那里的指套告诉我你的身份,鹰喙间那颗星辰的形状就是破军,只有天驱的领袖才配拥有这枚指套吧?”
“看来你懂的比我想象的多。”
“天驱还没有灭亡么?你们这些知道勇气,却不知道星命的人。”
“你知道星命么?”姬野并不在意她的直率,他并非一个胸怀很宽广的人,甚至有时候暴躁易怒。不过对于西门这样一个翠绿色眼睛的女孩,姬野觉得愤怒是愚蠢的。
“当然。”
“那你知道星命了又会怎么办呢?等待星命的降临么?”姬野冷笑,“如果你计算到自己明天会死,难道你会准备一堆木柴然后坐在上面等待死去了立刻火化?”
西门抬起头来一言不地看着姬野。
姬野有些歉意,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想动摇你的信仰。”
“没有关系,如果那真是我的信仰,你也无法动摇,”西门低声说,“可惜我确实无法计算自己的生死,这是一个星相师最大的无奈吧。”
“只为别人计算?”姬野觉得不可思议,哼哼地笑了两声。
“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命运的一扇门。
当诸神在星空里吟唱生命,我如大地上飘落的尘。
我唱着属于我的歌走向东方,水畔的你朝西眺望。
如果星辰曾给我一刻自由的存在,我会为你采摘那朵白莲花。“
西门轻声的吟唱一羽族文字写就的古歌。
“皇极经天派的创始人,他的名字叫古风尘,他是星相者们最尊崇的宗师之一。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子,”西门说,“于是他计算了自己和女子之间的星命,可是他现自己的命运和女子的永远不会有交错。于是他认为自己的计算不准确,为此他明了星相历史上最著名的算仪之一,浑天定皇仪。可是无论他怎么计算,他自己的命运永远都和那个女子错开。最后他在计算了整整三年时间后,心力衰竭而死。死前他吐血在浑天定皇仪上,并且用自己的血写了这叫《尘歌》的诗。”
“是么?”姬野挑了挑眉锋,“你是在说一个悲惨的故事,还是在说一个可笑的故事?”
“都算吧,整整六十年后,星相者们才认证了不可自算的准则,”西门淡淡地说,“就是说我们永远算不准自己的命运。”
“现在闭嘴吧,”姬野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漠,“我们似乎迷路了。”
几乎就在同时,西门也现了问题:“是的,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道路,我们不在去晚封城的方向上。”
四周都是长草,放马奔跑中他们竟然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道路,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青骓马自己停下了步子,而姬野和西门都没有察觉。他们端坐在马背上,站在一片荒芜的草丛里,周围没有山也没有树,只有半人高的长草几乎埋没到战马的胸前。
寂静如死,丝毫不间断的风悄悄地扫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极端诡异的一幕,周围的景色根本不应该属于宛州沁阳城的近郊。他们已经陷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还是宛州的星空……”西门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这绝不是在宛州。”
“看来我们没有摆脱敌人,”姬野悄悄地摸索着马鞍边的虎牙枪,同时把巨大的椭圆形铜盾提起来遮掩西门。
“是幻术,心幻术,”西门说,“只有很高水准的秘道家才能够施展的心幻术。我们和马匹都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
“捂住耳朵。”姬野低声说。
西门依言捂住了双耳。
“喝啊!”滚雷一样的声音从姬野的口中涌出,来自武士的精神修炼,姬野驱动咆哮战术的时候,四周仿佛有千百狮虎在一起怒吼。代表咆哮者意志的声音在草尖上滚过,隐藏在幻术背后的敌人将被这种强大的意志所挑战。果然,在那短短的瞬间,姬野看见了马前右侧的一个朦胧的人影。那是幻术出现了短暂的缺口。
姬野冷笑着走下了战马,西门畏惧地拉着他的手。虽然读书很多,但是对于秘术她的理解远不如项空月,她感觉周围无处不隐藏着危险,离开姬野的身边让她更加慌张。
姬野微笑着把她从战马上抱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不要怕,你看,我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姬野已经离开西门过一丈了。谁也无法料想,姬野平静地说话,却在一瞬间爆了烈枪十四势中的“破甲箭”。他和虎牙融为一体,带着猛虎咆哮的罡风突刺而出,在常人来不及眨眼的瞬间,草丛里有一缕微红闪现。
然后姬野又出现在西门身边,静静地拉着她的手。如果不是咆哮声还不绝于耳,姬野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我守在这里,”姬野冷冷地说,“你不用怕。”
“天驱武士?”草丛里一个声音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
“从你们一开始踏阵的时候,辰月的力量赐予我洞穿黑暗的眼睛。”
姬野的眼角微微跳动:“辰月教的秘道家?”
一个魁梧更胜于姬野的巨大武士走出了草丛,很难想象他如此巨大的身躯可以悄悄藏在草丛里,这一切都是幻术所赐,姬野明白自己所看见的根本不能相信。
幻术把一个精神的细微之根悄悄种进了对方的意识里,姬野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被感觉欺骗的结果。
“还要继续欺骗我么?”姬野放声大笑。
他在武士走出草丛的同时回身掷出了虎牙,他的背后是一片空旷,虎牙带着乌金色的光芒穿透了空气,西门却分明听见有击中物体的声音。
“能够明白自己在幻术中的人不少,可是能够完全不被眼睛所欺骗的人才真的可怕,”刚才那个声音说。
“小心,”姬野把西门揽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击中他的本体。”
姬野和西门现周围的环境在一瞬间扭曲着改变了,没有那诡异的荒原,他们又站在了宛州各大都市间宽阔的马道上。路边跪着刚才走出草丛的那个巨大武士,可是他的位置一瞬间从姬野的面前移动到了背后。而武士的胸口,正扎着姬野的虎牙枪。
武士已经死了,他手中的短剑还没有来得及投出,姬野已经透过幻象现了他真实的位置。可是秘道家却依然在,在现姬野不会被幻术蒙蔽后,他知道不能在浪费自己的精神去维持幻象。于是他撤销了法术,在清冷的月光下现形了。
一个枯瘦的头颅被托在武士一手的托盘中,死去的武士被虎牙枪支撑着还没有倒下,也依然捧着他主人的头颅。虽然听说过这种秘术,西门还是吓得缩到了姬野背后。
姬野抽手收回了虎牙枪,枪上缠绕的皮索一直拴在他手腕上,所以他并不担心掷出长枪后不能收回。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经历过枯萎的辰月教徒,不过他还有脖子,”姬野冷笑,“你枯萎得连脖子也不剩下,看来是比他成功。”
辰月教的枯萎之术以完全消灭身体为最终目标,可是绝大多数高阶的秘道家在枯萎的过程中都因为意志不够顽强而剩余一些身体。从半个身体到一个头颅,甚至只剩下鼻子以上包括眼睛的脑部。
“你似乎有胆量挑战辰月的力量?”
“是毁灭!”没有给对方更多的说话机会,姬野涌身前扑,近乎完美的步伐和运劲节奏使得他这一枪具有了百余年前他曾祖姬扬屠龙的气势,还是刚才刺伤秘道武士的第一枪——“破甲箭”。可此时的度和力量完全不是刚才那一枪可以比拟的,姬野激起的暴风竟然刮得西门脸蛋生痛。
那个头颅猛地瞪大了眼睛,姬野沛莫能御的穿透枪势竟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挡在半途。姬野低声的吼着催动力量,那个头颅秘道者也不敢闭上眼睛,他利用双眼凝视传递的精神力量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坚强。物质和精神的力量在半空中抗衡,姬野的汗布满额头,头颅的眼中开始散微弱的荧光。虎牙的枪锋距离那个秘道士的眉心只有三寸,可是即使以姬野的力量也再也推不动半分。
姬野失去了先机。武士对抗秘道士的关键,在于以最快的攻势在对方凝聚精神前把对方的**和精神一起瓦解在武器下。可是如此强大的辰月教徒,竟然可以在心念转动的瞬间完成吟唱和精神凝聚,姬野从来没有想象过。
“天驱……的领?”秘道士苍白的头颅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对抗姬野的力量对他分明并不轻松。
“果然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天驱的领又……有继承者了,”秘道士双眼的荧光大盛,他忽然以一种歌者对高山深谷歌唱的气概开始吟唱,叠合的秘咒之歌蕴涵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虽然对方没有动,姬野已经意识到这个头颅准备以毕生的力量把天驱的前途断送在这条道路上。
“停下!”平静的女声响起在秘道士的脑后。
西门也静手中的一枚枯枝指点在那颗头颅下的一点上,头颅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力量一旦松懈,姬野的虎牙又突进一寸,而秘道士威力惊人的吟唱也停止在那一点。
“那里是你没有枯萎尽的脊椎,在你彻底动力量的时候,那里没有保护,我只要轻轻点在那里,你以为你可以抗拒疼痛继续击中精神么?”
“我……还有别的方法……”和姬野对抗的秘道士竟然还有力量和西门对话。
“在你使用那个方法前,你愿意和我一起思考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为何开始?”西门轻轻地问,“为何结束?”
随着外人根本无法揣测的一句话,头颅脸上出现了极度惊恐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搅乱了他的精神。强大的意念在一句话的冲击下彻底粉碎,姬野的枪上忽然完全失去了阻力。
姬野持枪退身而立。他没有进攻,因为看见了西门在头颅后面满面严肃地摇头。
“为何开始?为何……结束?”头颅自己从银盘立滚落到地下,反复地念着这句话。他脸上久已不用的肌肉在痉挛,跳动的眼角显示着某种痛苦。
“快!”西门拉了拉姬野。
姬野毫不迟疑地带她跳上了青骓。战马再没有受到秘道士精神的控制,闪电一样离去。而那个秘道士好像着了魔一样,只是呆呆地念着:“为何开始?为何结束?”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姬野好奇地问。
“辰月教信仰的一个缺陷,”西门沉思着说,“那是当年我的祖师古风尘通过星相计算的原理推导出的一个原则,可是这个原则和辰月教的信仰冲突。这个秘道士一定对这个冲突的原则有所了解,他的精神完全以辰月的信仰来维持,所以一旦信仰被动摇,他的精神力量就会出现短暂的崩溃。”
“什么原则?”
“最高神的目的,最高神的意愿。”
姬野苦笑:“为了不像他那样,也许我还是不要了解这个原则了。”
“我们的区别在于,”西门说,“你们武士向往主宰世界,而我们只想穷尽力量去了解世界真正的主宰。”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因为我不想死在他的太阴焚灭法下,”西门苦笑,“如果逼得他舍身焚灭,皇极经天派和天驱的历史都要停止在这个时间点上了。”
被姬野他们摆脱了,头颅在很久以后才喘息了过来。
“皇极经天……”头颅艰难地睁开眼睛,“天驱的命运和星辰的计算者终于汇集了,难道打破平衡的日子终于还是要到来?”
“不能再等了!”头颅的驱使下,死去的秘道武士竟然淋着鲜血重新站起。
他托着盛放头颅的银盘,闪电一样**了草丛,奔向了隐秘的目的地。
“快!”头颅的控尸术疯狂地抽取着死去武士体内剩余的力量,唯一的目的是在这具身体崩溃前回到密宫,他确实没有时间等待了。
五
一切都如西门所预料的,晚封城里的药店虽然每一家都拍着胸脯说有新鲜的烟水芹,不过从十枚烟水芹的球根中,竟然挑不出一枚真货。连跑了两家药店,西门还是摇头。费尽心思选出的烟水芹还不够药量的三成。
姬野和她走在街上,眉毛忽然挑了挑,说:“跟我来。”
西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姬野已经带着她闪进了街道旁的巷子里。藏身在阴影中,姬野的唇边带着一丝冷笑。西门惊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一个人正从巷子口经过,姬野舒展胳膊一把把他抓进了巷子里,度快得周围得人都无法觉察。
姬野把那个人压在了自己的佩剑下:“公子,又见面了。”
西门仔细去看的时候,才现竟然是前天夜里在沁阳城喝醉了让她算运势的少年。仅仅不到两天时间,他真的已经整理行装商游到晚封了。
“啊!”
“不必吃惊,”姬野不耐烦地看着他几乎脱落的下巴,“但是我现在需要一点钱,而且越多越好。”
“啊……”
“说过的话,你已经听清楚了吧?”同是半路抢劫,姬野做得无论气势上还是威严上都远甚于龙襄,虽然他的技巧不如龙襄。
西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历史上唯一的会抢劫的天驱领就在她眼前。
看着那个少年惶恐地跑远了,姬野随手掂了掂他的钱袋。
“我知道抢劫不好,”姬野瞟了一眼西门,“不过我必须救我的朋友,而且你既然已经算出他必然亏了钱回到沁阳,那么他丢的钱不如给我。这是你所说的星命吧?”
错误的理解深入的知识往往带来可怕的后果,许多年前老师的教导现在西门领会得更深入了。
有了钱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宛州商会的原则至少在如此繁华的晚封城是通用的。
姬野在一家药店开出了十倍的价格去购买新鲜的烟水芹,一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药店伙计都带着新鲜的烟水芹聚集在了西门的身边。姬野一脸阴沉地坐在那里喝水,西门则只要随手拨弄他们送上来的烟水芹,从里面挑出有限的真货就可以了。
最后,西门抱着搜集来的一百多枚烟水芹球根,和姬野一起走出了药店。背后的争执声中明显可以听出,为了分割姬野留下的金钱,药店伙计们几近于捋袖子挥拳的地步了。钱确实不是小数目,姬野却数也不数全部留下了。姬野的习惯就是这样,对于他,钱只要够花就可以,根本没有必要留存。这个目空金钱的习惯最终被一件事情所改变,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最后一枚金铢旋转在姬野的手指间,他叫住了门口的小贩。随手把金铢抛了过去,在小贩慌张地冲着天空张开双手接那枚金钱的时候,姬野从他背后的货架上抓下了一张淡青色的丝绸头巾。
“喜欢这个颜色么,小女孩?”姬野把头巾递给西门。
西门愣了一下,她确实喜欢青色和黑色这样沉静的色泽,这些个人的喜好即使和她一起住了一百二十年的老师也不明白,可是她惊异地现姬野能洞彻她的爱好。
西门微微点头:“谢谢。”
“以前我在下唐的时候,小女孩们都喜欢这种颜色,”姬野随意地笑着。
事实上很久以后西门才现自己完全高估了姬野的洞察力,这个眼高于顶的武士根本没有心情管别人喜欢什么颜色。当时他甚至以为他买给西门的头巾是绿色的——因为姬野分不清楚某些颜色。
“小女孩?”西门没有再反驳,只是苦笑,“你好像很喜欢这种称呼?”
姬野把她扶上了了青骓,自己也跨坐在她身后,城里不便奔驰,姬野只好耐着性子慢慢放马前进:“女孩子小的时候可爱一点,以前南淮城里有个寄住的楚卫国小公主,叫小周,小的时候特别可爱。”
“你喜欢她么?”西门没有避讳的习惯。
“不,”姬野也很直接,“我只是说她很可爱,女孩小的时候都可爱。”
“不管男女都会长大,男子小的时候也未必不可爱。”
“男孩子要长大,”姬野说,“他们要成为战士,勇敢地战斗,女孩则不用,她们最好永远是呆在家里很听话的小公主。”
想起了小周,姬野唇边掠过一缕微笑。
“可是事实上她们可能被卖到宛州作娼妓。”
“如果我有妹妹,”姬野说得冷漠,“谁敢动她一根头,我就拴在马后拖死他!”
被姬野的冷酷吓得哆嗦了一下,西门抬起头来看姬野那张线条强硬的脸。
“你没有妹妹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姬野说,“可是他看不起我……”
西门愣住了。看不起他?西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看不起姬野这样的人,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既然姬野说有,那么就真的有了。西门觉得姬野比她想得要复杂,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骄傲冷酷的背后藏着如许多难以揣测的神情。
“好吧!回去!”姬野在夕阳下纵马狂奔,威风和勇武重现在他身上。一骑二人,绝尘南去。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眺望远处的军营,姬野满面凝重。
“我们已经出一天半了,就是说他可能只能支持半天了,是么?”姬野的声音依旧平静。
和他一起坐在青骓上的西门点头:“你说得对,而且还有……你朋友的体质似乎很特别,你应该知道吧?”
姬野没有回答。
“他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是很危险的先天疾病,这种病或许能帮他加快血液的流动去提升武力,不过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西门低声说,“最重要的是,比常人要快的血流度会加快蝰蛇毒的流动,他的时间可能快到了。”
姬野深深吸气:“不能等了,只有我们自己进城。”
“我们自己?”
“不会再有人协助我们,出来简单,回去却很难,”姬野说,“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不愿意吓你,你身上的铠甲现在才用得上。”
西门终于明白了姬野的意思,从外面冲破大军的封锁只有靠硬闯,凭一个人一杆枪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迎接他们的更可能有几千枝的毒箭。她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
“好,”姬野摘下马鞍上的虎牙枪。
楚卫国的铁甲枪士名震东6,“山阵”下根本没有空隙。而离国战士的强悍却居东6第一。姬野依然选择了淳国守卫的阵地,他放马缓步走向了淡淡晨光中的骑兵劲旅——风虎铁骑。
风虎骑军的监军已经葬身在姬野的狼牙雕羽下,副将喝令侧翼列出了最强的雁翼阵。淳国高的冶铁技术使得他们可以锻制极轻极韧的钢铠,配合殇州引种的雄骏战马,铁骑兵的突击度几乎接近轻骑兵。在风虎骑兵高大迂回的包抄战略下,很多著名的兵团甚至没能逃出一个活人。风虎骑兵们在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稀薄的雾气中走出了唯一的一骑。青骓黑甲,骑士轻轻抖动着马缰。战马的步伐悠闲,骑士的长枪斜指天空,枪锋闪烁着它独有的光芒——沉郁的乌金色。
熟悉的光芒让风虎骑兵的阵营出现了微微的骚动。就在几天前,这个人匹马冲阵,在千军环绕下射死了监军。风虎骑兵建立百年来,那可能是最屈辱的一战。
溃阵逃回军营后,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惊惶失措,也几乎所有人都准备挽回这个耻辱。
可是再次见到这种从容的步伐,看见枪尖上凝然的乌金色,骑兵们心中重又升起了飘忽的恐惧感。
“镇定!”副将挥鞭大喝,“对方只有一骑,谁能取到他的头盔,赏五百金币。”
五百金币的重赏却没有让骑兵们雀跃,在这时候,姬野的青骓已经走热了身体,马步渐渐地放开,由慢而快。姬野抄起巨大的铜盾遮挡在身边,虎牙枪带起呼啸声在他身边荡起了一个乌金色的光轮,而后他整个身体贴在马颈后,人和战马融合在一起化成一条青色的龙。
风虎骑兵如同破闸的流水一样迎了上去,姬野的身影在顷刻间被战马踏起的烟尘包围了。西门心惊胆战地蜷缩起来,身边金属的撞击声和无数骏马的嘶鸣几乎要震裂她的耳朵。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西门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楚卫的铁甲枪阵中平地起了一座十五丈的木楼,楚卫第一名将白毅凭栏眺望,脸色渐渐沉重。
军师走进他身后:“将军,冲阵的人似乎是那伙乱军的领,是否是诡计?”
白毅摇头,沉吟不语。他本人不但武功神秘莫测,而且智谋可也名列东6诸名将的前五位。可是在姬野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无关武功和智慧,而是因为一种压迫而来的气焰。从第一眼见到姬野,白毅就觉得这是一个火苗,虽然微弱,可是必将烧遍整个东6的四州七千里山河。
“未来会怎样呢?”白毅有一抹无奈的笑容,“也许结束乱世的人就要出现,也许真正的乱世才刚刚开始……胤的末日却已经到来了。”
“将军您……”军师哑然。白毅的自语可以说大逆不道,楚卫虽然拥有强兵十六万,可是名义上还是胤朝的诸侯,白毅明目张胆地说国祚将尽,已经是死罪了。
白毅此时已经抢过的参将手中的令旗,他挥旗指向风虎骑兵的左翼喝道:
“解散山阵,三军进突。进到淳国的左翼后再结阵,不要让敌将突围!”
“放烟,请离国大军协防右翼,”白毅回头对军师喝道。
“山阵不可轻易解散啊!”军师大惊。
“不能让敌将进城!”白毅恢复了阴沉的脸色,“淳国领兵的将领无能,这种阵势只怕档不住那个敌将。”
离国大军中的战车上,领军都护正捧着一盏甜茶,滚圆的脸上满是不屑。
“楚卫白毅将军放出烟火,请我军封锁右翼,请将军出兵吧!”帐下一名统制苏漠跪在战车下。
“多此一举,”都护冷笑,“区区一个骑兵却要我们动用三国的重兵,白毅未免也太小心了。不必管他,风虎骑兵如果连一个踏阵的敌将都擒不住,还不如自己跳了水云泽。”
“将军……”
“不必多说!退下去!”都护极为不悦,苏漠似乎也太多嘴了。
苏漠无奈,低声叹息着退出了中营。中营外他的密友李度凑了上来,看见苏漠的神色无奈:“难道都护不准出兵?”
“只怕现在出兵也已经晚了,”苏漠长叹。
“敌将再勇猛也是一个人,难道三千风虎骑兵都擒不下他?”李度很诧异。
他和苏漠相交很多年,在帐下所有统制中,苏漠战功第一,从无败绩。李度是第一次看见苏漠如此黯然。
苏漠翻身一纵跳上马背,远远看去风虎骑兵两翼已经包抄成合围之势,三千骑兵铁桶一样围着一个轴心奔驰,中心只有漫天的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风虎铁骑虽然强悍,可是领兵的将领无能,”苏漠苦笑,“就和我们都护一样。对方单骑踏阵,他却三千铁骑一齐出动,正好中了对方的圈套。”
“圈套?”
“即使是只鹰,在乱阵中也分不清敌我吧?”
苏漠握紧自己的战刀,手心有了冷汗:“我本来以为那伙流寇只是勇猛,不明白国师为什么动用如此多的兵力围剿他们。现在才觉得确实有道理,如果让他们逃走,或者是离国未来的大难。”
“大难?”李度愕然。
“国师雷碧城,”苏漠双目湛然,“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这些未成气候的流寇能够惊动他,绝对有原因。也许我们回国之后,我应该去拜访侯爷了……”
与此同时。
暴喝着“踏平敌将”而带领三千风虎骑兵一拥而上的副将才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潮水一样的马队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淹没姬野,姬野就象一块潮水中的礁石,前锋的几十骑被他阻挡住而值得形成一个包围圈,后面越上越多的骑兵都只能围绕那个包围圈旋转。结果是数千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激起的冲天烟尘里,相隔咫尺的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阵形彻底乱了。
而漩涡中心的几十骑先锋骑将更加心惊胆战。他们本应该正和姬野搏斗,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瞪大惊惶的眼睛,顶着飞扬的尘土巡视自己周围。所有人都失去了姬野的踪迹。
和风虎骑兵前锋交接的刹那,姬野依然是在青骓上的。那时候他一枪扫落了敌军一个百人队的队长,同时枪刃也割开了那匹战马的咽喉。战马疯狂地抽搐着,带着骑士一起倒在地下,这个巨大的障碍让跟上的骑兵不得不拨马绕开。此时姬野猛的拉扯马缰,青骓在奔雷一样的高下兜起一个***,顿时激起了飞射的砂土。本能地闪避砂土后,风虎骑兵们就现自己已经陷入了越起越高的烟尘中。
沁阳城外是一片无草的高岗,干燥细微的黄土颗粒随风可以扬起数丈高的沙尘。
先锋的骑将扫视自己的身边,烟尘中闪现的都是乌黑的骑兵铠。要命的事情是,姬野的铠甲和风虎骑兵的制式铠甲颜色全无分别。
“青马!青马!盯住那匹青马!”先锋骑将忽然想了起来,整个风虎骑兵的战马都是一匹殇州种马和同色的战马交配的后代,所以每一匹都是枣红色的。而姬野骑的却是一匹青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面前忽然闪现了乌金色的光芒。骑将竭尽全力地提起革盾护住了胸口,可是只有噗哧一声,战枪突破革盾,沛莫能御的枪劲穿透骑将的胸膛。姬野单手持枪,手腕抖动了一下撤回虎牙,顺手把骑将扫下马去。姬野重又闪进了烟尘中。
可是命令已经传开了,四周的骑兵都在呼喊:“青马!青马!盯住青马!”
有些骑士确实看见了青马。可是看见青马只是让他们头皮麻。青马上居然是空荡荡的,姬野不在马背上!那匹青马迈着小步,昂然嘶鸣几声从战马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周围的战马居然自动避开了它的路线。
外面的骑兵还不知道所以,中心的骑兵都在盔甲下流着冷汗。没有人敢于在骑兵阵中弃马步行,那只能被无数只马蹄踩死,跑疯了的战马根本不会闪避人这样的障碍。而姬野居然真的弃马了,而且像幽灵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战场上。
马队还在旋转,可是他们的轴心已经空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骑将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它还在奔驰,越奔驰越靠近漩涡的外缘。而且,马背上有人,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烟尘冷冷地洞察着周围的一切。
终于脱出了包围,虎牙的咆哮声再一次响起,姬野长枪左右分刺,纵马跳了出去,两名骑兵随之摔下了马背。那匹青骓竟然已经安安静静地站在包围圈外休息了很长时间。姬野闪电一样换上了自己的战马,在周围的风虎骑兵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带马冲向了沁阳的城门。
“他逃跑了!”一名骑兵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喊了出来。他只喊了这一声,然后狼牙雕羽从他张大的嘴里钻了进去。
一道尘土标向城门,青骓的马力已经养足了,可是后面依然有追袭的骑兵。
青骓背上毕竟带了两个人,姬野身披的重甲份量也远远大于风虎骑兵的轻铁铠。
原本在漩涡周围游弋的十几名骑兵迅咬上了姬野,风虎骑兵毕竟不是散兵游勇的水准。
此时白毅的铁甲枪士尚未赶到预定的地方展开山阵,白毅眺望远处,低叹一声。
“三军止息!”白毅挥旗。
然后楚卫第一名将抖落身上学士的长衣,露出了银色的鱼鳞铠。四十岁的白毅矫健如昔,虽然身边的军师也足足七年未曾见过他动武器了。
“取我的弓来!”
“将军!”军师面色慌张。
白毅一把抄过了银背角弓,眯起眼睛:“不杀将是后患!”
阵形双分,白毅一骑闪电一样直冲出去。
西门惊恐地把脸贴在姬野的铠甲上,从铜盾的边缘看见乌黑的长枪在她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闪动。西门几乎以为那长枪已经可以削下她的头。
领先的三名风虎骑兵已经竭尽全力地探身出去,可是枪锋无论如何还差那么半尺到数尺的距离。姬野的骑术惊人,他不用看似乎也可以感觉到追兵的动向,几次追兵接近他背心的时候,他都在千钧一的关头带马闪开。青骓在旷野上以巨大的之字形奔驰。那匹战马充沛的马力也是不可想象的,全力奔驰下,它的力量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隐隐有加的趋势。
眼看就要逼近城门了,姬野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他脸色凛然,左肩忽然闪动,死死拉住青骓转了个***。这样一来他度全失,追袭的骑兵振奋起来,全力挺枪冲上。
即使是无双的名将也很难在一队骑兵的枪列冲击下逃生,这也是吕归尘和龙襄被三十骑包围的原因。武术只在集中力量对抗个别目标的时候会起决定的作用,如果面对四方而来的长枪,再强的武术也没有用武之地。
姬野失去了闪避的机会,他微微挑起了眉锋。
“退!”姬野提起马缰,青骓人立而起。
那匹马顿时成了一条青龙。风虎骑兵们队战马并不陌生,可是他们从来未曾听过这种马嘶声,暴烈而激昂,一匹马在站起来的时候真的具有了龙的气势。青骓扭转头去扫视所有骑兵,顾盼自雄。
所有的战马不顾骑兵的鞭策退了一步,青骓前蹄着地的瞬间,姬野长枪旋舞,敏捷地刺击在三个骑士的肩膀上。那只是一瞬间,随着三件武器落下,虎牙已经指向了剩下的骑兵。
青骓逼近一步,所有的战马都畏惧着退了一步。虎牙所指的方向,剩下的骑士脸色惨然。
骑士们明白了为什么这匹青骓能够轻松地跑出马阵。没有战马敢阻拦它,这匹殇州野马群的马王虽然已经成为一匹战马,可是血脉中马王的野性还在。经过数代的杂交,这些殇州野马的后代依然被马王的威严所震慑。而当青骓放声嘶鸣的时候,它也还是当年引领无边烟尘的马中之王。
身后城门打开,相隔千尺外,龙襄已经引着数百骑兵出来接应了。
姬野扫视周围,垂下了枪锋:“敢追我到这里,你们都很勇敢,我不杀你们。”
说完这句话,姬野眼里就不再有这些骑兵了。他微笑着放下铜盾,那一刻曙光破晓,万千金丝洒落。在淡淡的晨光中,风虎骑兵们看见铜盾后那个白小女孩。姬野一直用铜盾遮掩西门,这些骑兵甚至不知道敌将踏阵的时候还带了另一个人。
黑甲的武士如冲出幽冥的天神,而小女孩面颊上溅的一点鲜红让她美丽得象一尊点了胭脂的瓷娃娃。
出于对这种武勇的尊敬,姬野身边的骑兵翻身下马。
姬野没有看他们,一手抱着西门,一手把虎牙挂回了马鞍上,摸了摸西门的脑袋:“害怕么?”
“还……还好,”星相家回过神来,不愿放下面子。
“那帮我把背后那枝箭拔出来,”姬野淡淡地说。
西门有些惊慌,看他的背后,果然插着一枝白羽的长箭。
“不用担心,”姬野笑,“嵌在甲缝里吧,没有穿进去。”
箭在姬野背心的侧一点,裹了重甲的姬野无法回头。西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箭拔了下来。箭在甲缝中嵌得很紧,想必射中的时候箭上所带的力量也非常惊人。
姬野拿过那枝箭,静静地凝视片刻。忽然抽出了自己的宿铁弓,他搭上白羽箭,对着战场的侧面反射了回去。羽箭去势急劲,驻马在五百尺外的白毅眯起眼睛看准箭路,一把抓住了羽箭。姬野的箭上并没有真劲,即使用真劲也伤不到白毅,在有防备的时候,世界上能射伤白毅的人或许并不存在。
武士们隔着五百尺对看一眼,姬野策马离去,白毅微笑着把羽箭纳入箭囊。
他的箭很珍贵,即使一不中,拿回来总是好的。白毅也许应该高兴,可是他的笑容中却有浓浓的苦意。
城门上,宛州商会雇佣的武士持长弓展开了防御,城墙上竖起了重叠的铜栅栏。三国无意激怒宛州商会,白毅先挥军退后。淳国的风虎铁骑和离国的甲士也缓缓展开队形撤往兵营。三国一万二千精兵依然铁桶一样封锁着沁阳城。
相隔数千丈的两个兵营中,楚卫将军白毅和离国一个小小的帐下统制不约而同地避开众人,书写各自的书信。
回到香栈,西门要了六坛青阳魂。她指挥龙襄把所有的烟水芹球根劈成了薄片,而后温热了烈酒,开始浸泡那些球根。同时项空月已经按照她开列的药单买来了辅助的药品。西门一边嗅着蒸腾的酒气,一边有条不紊地加入各种药材。项空月对了解新的知识具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一直就守在桌边看西门的动作。
西门也没有隐藏的打算,淡淡地解释着各种药材的药效:“烟水芹性寒,用冷水提不出药汁,用热水却又降低药性,所以只能用酒,越烈越好。酒也不能太热,要随时注意酒气中的苦味,苦味够浓则烟水芹的汁液都被提取了出来。如果多烧,反而会使药汁败坏……”
羽然照顾着呼吸渐渐微弱的吕归尘,心惊胆战,不时地催促着西门和项空月。
西门却总是摇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姬野没有管这些,他独自抱枪站在庭院中,低着头已经站了两个时辰。
“姬野,”龙襄从背后接近他,却停在了一丈外。姬野抱枪的姿势总是显得很危险,龙襄不能肯定姬野是否会被自己惊动而忽然出枪。刺客虽然是一个玩命的职业,不过龙襄却显得比所有刺客都爱惜自己的生命——或者说胆小也未尝不可。
“他们进行得如何?”
“门还关着,”龙襄走到姬野身边和他并列,“希望
没有问题。”
“既然已经交给了那个小女孩,就相信她好了。”
“你的气息还没有恢复过来?”
“差不多了。我是在想别的一些事情。”
“那个楚卫的将军白毅?”
姬野点了点头:“是,我早就听说过白毅的箭术几近东6第一,刚才在战场上我也确实领教了,可是……”
“怎么?”龙襄皱了皱眉头,姬野是个很果断的人,这样吞吐必然有很特殊的原因。
“他的箭,那种箭我好像听说过,有人把它称作长薪。而另一个传说,北斗七武中,长弓追翼所配的箭枝就是长薪箭。这种箭的制作方法似乎已经失传了很久,恐怕世上也只有长弓追翼的继承者才依然掌握着长薪的制作方法吧?”
“天驱的又一个继承者?”龙襄苦笑,“好像你这个天驱领已经不能统一旧日天驱的部属了。”
“带有鹰徽的信我们已经送出去很久了,至今汇集来的天驱武士还很有限,”姬野的嗓音有些沙哑,“也许有人没有接到天驱集合的消息,也许有人已经忘记了天驱的规则……”
“就是说没有人会支持我们……甚至他们会和我们为敌?”
姬野默默地看了龙襄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有忧虑。素来冷酷的姬野和一贯粗狂散漫的龙襄,在未来沉重的压力下,也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没有支持,仅凭宛州商会的保护又能支持多久呢?
六
“好了!”西门点点头,摘掉手上的紫苏叶子。她用湿叶子粘在手上保护皮肤不被刺激的药物侵入。
项空月也做好了西门要的东西——一根空心的银针,后面连着一只干燥的鲤鱼鱼鳔。
“用这根水针吸了酒汁,从他手腕上的静脉里打进去,一点不剩,一次全部打进去。”
项空月愣了一下,而后摇头笑了:“即使蒸去了那么多酒液,还剩下三坛酒呢……”
“那很好,”西门转身走向了门边,“烟水芹的药性和蝰蛇毒冲突起来的时候,他必然全身疼痛难忍。三坛烈酒足够他醉上一天一夜,等他醒来的时候毒性就拔尽了。”
“不知道这三坛酒下去,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已经尽了全力了,”西门无动于衷,“真的死了,只能是诸神要夺取他的生命吧?狂战士的生命是人类中的异数,他继承了这种血,也就继承了短暂的生命。”
项空月挑了挑长眉,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漆黑一片,漫天星辉,已经是夜了。一个高大漆黑的影子在黑暗里显得模糊,西门低声问道:“姬野先生么?”
“是我,”姬野本来坐在庭院中已经快睡着了,这时候起身走了过来。
“我已经尽了全力,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自己的体质了。”
“是么?”
察觉姬野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西门又补充说:“不过他的生命还很旺盛,药制出来也很理想,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康复的。你不必担心。”
“你脸怎么那么红?”
“是么?是酒……”西门这才感觉到脸上一阵一阵地烫。她刚才一直嗅酒气中的药味,不知不觉吸进了不少烈酒,而星相师这个职业通常要求保持清醒,西门一生中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一点点烈酒已经足以让她眩晕了,只不过炼药的时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所以不曾察觉。
“我送你回去吧,”姬野拉起西门的小手。
西门甩了甩手,不想被他拉着。可是精神一松懈,西门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炼药很耗精神,烈酒的作用更加明显。于是西门只得任姬野拉着,昏头昏脑地穿越了依旧热闹的香栈前厅。没有人注意他们,西门却暗自苦笑,她觉得姬野像拎了一只流浪街头的小野猫。
青骓散漫地迈着步子,铁蹄清脆地敲打着长街的路面,姬野拍了拍西门的脑袋说:“小女孩不要喝酒。”
西门再也懒得分辨了。
晚春的细风扫过长街,吹在脸上丝丝微凉。西门抬起脑袋看天空,看星斗是她的习惯,可是此时她只是凝视着万千的星光神思恍惚。或许是累了,西门只是看着星空呆。酒也让她觉得很舒畅,只想随着青骓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哭声,很熟悉的哭声。西门转过头去,一列黑衣的女子从前方走来,哭声中夹杂着鞭子抽打地面的响动和武士的喝骂:“臭婊子,哭什么?进苑子侍候客人又不会死,将来有你们乐的时候。”
间或还有几声瞹昧粗野的笑,一两声惊惶的尖叫,一个武士淫亵的声音:
“这一次的几个真水灵,哭得那么浪,听着就想捏几把。”
西门拧过头去,姬野面无表情地带马经过那些女子的身边。有些大胆的女子抬起头看他,闪烁泪光眼中分明有企求的意味,可是姬野的脸上好像笼着一层冰霜。刚刚采买了人口的武士们也无意冒犯路过的骑兵,长鞭抽打在几个女子的身边拔她们赶到路的一侧,让出一条道路给姬野通过。
路遇的人们擦肩而过,姬野策马前进,背后哭泣的女子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西门和姬野都垂下头,一句话也没有。姬野双手拉扯马缰把西门夹在胳膊中间,这时候感觉星相师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即使救一次又能如何呢?”姬野低声说,“你会说那是她们的命运吧?”
“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姬野拉了拉马缰,青骓停下了。西门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姬野忽然笑了,他微微弯下腰凑在西门的面前,近得西门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一双漆黑的眼睛闪闪亮。
“小女孩,你希望
我去救她们么?”
“我……”
“如果你说希望
,我就去救她们。她们现在的命运不在神的手里,在你的手里,”姬野的笑容里有一丝狡猾,“给你一次机会,说希望
还是不希望
。”
“我……”西门脑子里一片混乱,她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不希望
我们就走吧。”
“不!希望
!”也许是酒的力量,星相家在短短的瞬间失去了冷静。
“好!”姬野大声地回应,扭头喊道,“留下那些女孩,你们可以离开?”
短暂的沉默后,武士们反应了过来。这些宛州商会的武士第一次收到如此狂妄的挑战,他们忍无可忍。
“放肆!”
“什么人?”
“让你知道冒犯老子的后果!”
“找死么?”
武士们人多,可是面对重铠的骑兵,他们还是颇为小心的。嘴上虽然骂骂咧咧,同时十几个人也列开阵势逼了过来。姬野的面孔隐蔽在黑暗里,武士们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角色。青骓微微弹动前蹄,西门看见姬野嘴角有一丝嘲讽。
姬野从马鞍上摘下了虎牙,单手一翻握住枪身,同时往前递出枪去。紫檀色的枪杆从他手心滑了出去,姬野握住枪颈,指点那些武士的却是枪尾。
“放了那些女人,你们滚开。”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人多势众,对方不但不畏惧,反而话音更加冷漠。不过黑影中那匹战马上的人身材高大,挥枪指点的时候也有股凌人的气焰,武士们手持武器逼近一步,更加谨慎。
“妈的!”原本在前面领队的武士头领一掌把哭泣的女人扇到了街边去。他有些烦躁,自从三国联军环绕沁阳围剿一个野兵团,人口的生意越来越难进行,好不容易买到几十个女人,却有人胆敢出来阻挠。他手下那些兄弟就更让他失望了,那么多人列队在前面却被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震慑了。在沁阳的地面上有人敢冒犯商会的势力,似乎是嫌命长了。
“敢找死,就叫你死一次看看!”头领排开武士们大步而上,手里是一枚丈余的长梭。
领不怕骑兵,他的长梭正好的骑兵的克星,接近两人长度,完全不是姬野的虎牙枪可以比的。被雇佣的武士并非都是庸才,领能率领十几个武士,因为他在战场上有足够的经验。武士们除了有几个持长鞭控制住那些女人,其他人都跟着领上了。领一到,胆气又回到了这些武士的身上,他们准备让姬野知道冒犯商会武士的下场。
姬野笑了,这一次真的是放声大笑。西门从来没听过什么人笑得如此放肆猖狂,在长笑声中,青骓闪电一样突出。
七尺七寸的长枪被姬野用作了硬鞭,第一鞭带着破山般的力道击打在领的肩膀上,丈余的长梭还没有对准姬野就已经被虎牙枪的长柄劈斩成两段。枪柄在细长的小街中抖开了数道黑影,围绕着姬野和西门,青骓从武士群中直冲而过。
连续的辟啪声伴着武士们的嚎叫,如同诸神惩罚世人的雷鞭,无可逃避。
西门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快意”。那个昂然冲过人群的武士,那种纵横无忌的鞭击,那样扫荡千万人唯我在此的霸道。星相家竟然笑了,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如春天的花开。
青骓前冲二十丈,猛地煞止在小街另一侧。姬野再次翻手,长枪滑过手心,枪锋如电指点着摔倒在地的武士们:“留下那些女人,否则我会用枪锋。”
武士们逃走了。
姬野对那些女子挥了挥手:“走吧,越远越好,宛州不是你们生存的地方。”
随后他拉动马缰,带着西门走向了小街尽头,女子们愣愣地看着他的黑斗篷飘拂在远方。
这个如风而来如风消失的骑士后来成为沁阳城青楼的一个传说,沁阳商会并非不知道是姬野所为,可是他们压下了这个消息。于是很多女人都听说一个无名的黑铠骑兵的故事,到后来姬野自己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都不知道那个黑色的骑士是否真的是自己。有人说那个骑士和宛州商会五百精兵恶战,还有人说他用一柄星辰般明亮的长剑,当然在每个故事里这个骑士都是俊美逼人的。
如果直接面对五百精兵,姬野毫无疑问会逃跑,他的剑也没有吕归尘的苍云古齿剑锋锐,是花十六个金铢随便在武器铺里买的,至于容貌,说坚毅冷峻则可,说俊美实在不符合姬野的风格。所以姬野摇摇头,说:“是别人干的吧?”
当然那个黑骑士是不是姬野并不重要,乱世里的很多传说本都如此。
在客栈前面,姬野捞着西门的腰把她放在地面上,自己却没有下马。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走了。”
“再见,”西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离开沁阳吧,”姬野忽然说,“局势随时可能变化,有战争的地方总是危险。”
“我再留几天,准备去衡玉城。”
“那么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
“没什么。”
“如果我拥有九州,我会把一州送给你,表示我的感谢,”姬野静静地笑着,“可惜我连立足的土地都没有。如果我富甲天下,我会给你一生用不尽的金银,可惜我只是一个流亡兵团的领,我甚至没有钱给我的战士们买盔甲和战马。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你开心一下,就算我的回报吧……你开心么?”
想了很久,西门点头:“我很开心,我一生都很少这么开心。”
“那么再见了,”姬野摸了摸她的脑袋,带马准备离开。
“姬野,”西门拉住了他的马缰,“星命是不可违逆的。灭亡的征兆已经降临在你们头上,如果想活下去就悄悄离开这里,不要管其他人了。”
“离开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呢?”姬野摇头,“我只有我的朋友们。”
“甚至不惜和他们一起死么?”
“我不知道,我不希望
死。可是,”姬野笑了,“我觉得我无法扔下他们。”
西门默默地松开马缰,青骓踏着小步走了。星相家默默地站在马后,看着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西门站在客栈门口的柳梢下,柳枝间有一轮明月。
青骓忽然兜了个***,姬野回过头来看西门。西门呆了一下,她已经知道姬野有很多不同的面孔,可是她不知道姬野还能这样笑,笑得温和而有孩子气。青骓在姬野的操纵下扬退了三步,又轻轻点着蹄子侧行,前驱后仰,马步优美得像一种舞蹈。
姬野曾经在下唐的骑兵队中服役,那种精巧的仪仗马步也是那时候学的,现在操纵马匹走这种优雅的龙骑士舞步还是很熟练。马步活泼而快乐,姬野这么看起来不像个流寇,却像无忧的贵族公子。
“你的马头上没有羽毛,”西门笑了,对姬野喊了一声。
“等我一统天下,我把它满身都插上羽毛,”姬野很高兴,因为他看见西门很高兴。征战了许多年后,他已经很少体会这种简单的快乐了。
青骓终于退着小步消失在街拐角的树下了。等了很久,它终于没有再露头。
于是西门知道姬野是真的走了。
星空灿烂,星相家扬起了头,隐约有一层清光在她的眼睛里荡漾。
七
“吱呀”一声,西门推开了客房的门。她喜欢独住,所以那是间单人的房间。
一片安静,没有***。
已经是深夜了,似乎客栈的客人们都睡着了。西门合上门,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只有身边的窗户透下一片星光,星光里隐然有神对未来的旨意。
穿着这身黑袍,西门已经追逐星空诸神的意志整整一百二十年,离开宁州森林中的古殿也有不少时间了。背着一只包裹独自行走,朝看旭日暮看炊烟,西门的心一直很静,就和她的名字一样。不曾孤独和寂寞,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命运的含义,知道在浩瀚的星空下自己如此渺小,孤独和寂寞更只是一瞬间渺小的感情。
“所有的生命被层层叠叠的砂土埋葬,直到沉陷到大地的最深处,一切的感情都和生命一起消失,龙那样强大而神秘的生物最终也是一具白骨。曾经歌唱的人和他的歌声一起消亡,曾经愤怒的英雄和他的愤怒一起沉睡,曾经流泪的公主再也不知道悲伤,生命是一个美丽的笑话,”西门的老师曾经这样说。
西门已经忘记老师说这话时的神情了,也许是嘲弄,也许是通达,当然也可能有一点凄凉,毕竟作为一个羽人,老师最终也不能摆脱自己的执着而选择了死亡。
“为什么研究星辰呢?”西门问自己。
她不知道。她想洞彻这个世界的秘密,可是她知道即使洞彻了,她依然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所有种族都是自然面前的弱者,她所见过的人们中,只有姬野具有那种强悍乃至狂妄的意志。姬野一手抱着她一手挥舞长枪冲过敌阵的时候,西门竟然也冲动地以为这个武士真的可以改变星辰的意愿,而构造他所希望
的未来。
忽然有一点热。想到姬野抱着自己的时候,西门觉得身体里有一阵热流。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百二十年来根本没有过。
西门忽然从手腕的绸带中抽出一根银针刺进了自己的手背。
疼痛让她重新清醒过来。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一旦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就会用银针轻刺自己的手背。不过这一次银针刺得很深,因为她太慌张,心里从来没有那么乱过。
擦去血滴,西门穿过走廊去了客栈门口守夜的伙计那里:“帮我买一张大车的票,越早越好,去衡玉城。”
三天后。
“嗨,等到什么时候啊?”远处的旅客们开始烦躁了。
“商会怎么这么做事?没点信用。”
宛州是商业最繁华的所在,各个大城间都有宛州商会主持的大车来往。单身出行的人也就不必携带车马,只要花不多的钱买一张大车票,桐木大车就会按时把客人送到目的地。虽然是有点拥挤,也不那么干净,但是以西门微薄的旅费,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好在她并非很挑剔的人。
这班深夜出的大车一个时辰前就应该出了,不过沁阳被三国围剿姬野的军团包围后,进出的大车也要先知会三国的封锁岗哨,大车的车夫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西门站在城墙上,背着她小小的包袱。里面是星相最高的密典《天野分皇卷》,再就是几十枚算筹,几只小星盘,和一点衣服面饼。她一直都带着这些走来走去,不知道最终会停止在那里。
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南方,三天后就会到达那里的衡玉城,再然后会去下唐的南淮。而姬野他们将随着自己的星命,永远终止在沁阳。
西门已经计算了很多次,结果总是一样,这个流亡兵团的灭亡已经是必然了。
西门做不了什么,可是她现在站在这里,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姬野,想他身边那个英俊的贵族秘道家,还有明艳照人的羽人女孩,甚至龙襄脸上那道刀疤都想了起来,在脑海里分外清晰。
想到那些人在一起笑,西门唇边也带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什么人?”城门口的商会武士似乎喊了一声。
“我们是武士,驻扎在北城的营地,这是出入许可的令牌。”
城门下一阵响动,商会武士似乎是验过令牌,让那些归来的武士们进入了。
北城的营地就是商会租借给姬野他们的,姬野部的武士也经常出去打劫三国联军的物资,所以晚归并不奇怪。宛州商会也秉承一贯的传统,野武士团可以随意出入,诸侯的军队却必须取得许可才能通行。
西门低头扫了一眼,领队的不是姬野,几十名骑兵列着松散的队伍进城了。
移开了视线,西门却皱了皱眉头。她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奇怪。
“太累了么?”西门自嘲,她是有些日子睡眠不好了。
“上车了上车了,”车夫也跟在那队骑兵的背后回来了,大声地喊,“去衡玉的车谁走啊?”
西门跟着各式各样的人一起往大车上挤。大车通风很差,所有人都想要一个靠门口的座位,其次靠前的座位也好,否则八匹马的长车,走快了后面就颠死人了。
脚步踏上踏板的刹那,心里的阴影好像被一道闪电击穿了。西门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向骑兵们离去的方向,脱口而出:“枣红色的马!”
香栈里。
羽然照顾着依然虚弱的吕归尘,龙襄在逗他的猴子。而姬野则站在项空月做的沙盘前,分析沁阳周围的地形。做这种战略沙盘对普通的人似乎要一小队人马考察三五天才能够做得逼真,而对于项空月,他的记忆力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要去瞭望塔和周围城墙上转一圈,回来拿些潮湿的细沙捏捏,再用冰术把沙冻起来就可以了。一次用完也不必留,下次项空月照旧会捏个新的出来。
“突围很困难,”姬野算了算距离和敌军的部署,“应该是白毅布的阵,楚卫第一名将看来不是说着玩的。”
“战马都不足,突围当然困难,”项空月瞟了一眼吕归尘,“除非他能进入那种状态,配合我的火术拖住敌人,那么我们大概能逃出大部分人?”
姬野摇头:“那你们两个都得死。”
项空月耸耸肩膀,笑得淡然:“我可不想死,不过说说而已。”
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是原隐。”
“原隐?”姬野看了项空月一眼,“他怎么会来这里?”
羽然刚要去开门,逗猴子玩的龙襄忽然拉住了她遮在自己背后。
“等等我来开门,”龙襄脸色青冷,说话的声音却依然是那种嘻嘻笑的样子。
项空月和龙襄对看一眼,又盯着姬野看了片刻,指了指吕归尘。姬野的脚步轻如一只猫,已经单臂持盾牌架起了吕归尘。龙襄的剑和姬野的枪都已经在手,项空月手指间凝结出五寸许的冰刃,缓步靠近了门。
龙襄察觉的是声音的异常,刺客捕捉对方心理的能力极强,原隐说话的时候,龙襄立刻就觉得他的声音很紧张。而项空月捕捉的是周围精神的活动,他一旦凝神,就会察觉到周围活动的精神体忽然变得很多。
“进来!”温和地说话,项空月手指上八枚冰刃一起掷出。而更快的是他推出的火炎,烈焰中还携带着极强的气流,烈焰和气流摧毁木门的时候,八枚冰刃才从火焰中穿射出去。
温和优雅的笑容背后,项空月有强横的一面。他一旦动手,就要控制局面。
这个时候,整个房屋忽然塌了!
西门个子比较小,跑也跑不快。当她赶到香栈的时候,已经热得大汗淋漓。
可是冷清清的香栈让她全身的热气都转作冰寒。
这个时候香栈绝不应该没有人,可事实上整个香栈的人忽然都消失了,甚至包括无时无刻不在门口点头哈腰的伙计。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桌子上还有酒菜,烛台还是温热的。可是吃菜的人都已经不在,所有烛台都已经扑灭。
西门闪身扑跑了香栈后的客房。黑暗中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犀利如刀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影,隐约有金属的光泽闪过。最终,黑影慢慢收回了武器。
星相家并不知道那个时刻自己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今夜的天不错啊,龙襄,”黑影诡异地移动着出了香栈,稍微停顿在长街上仰望天空,“不过不像杀人的天气呢。”
略微有些嘶哑的笑声里,那个影子消失了。
西门留在了黑暗里,隐蔽在木屏边看外面的动静。即使慌乱的时候她也比常人冷静得多,外面星光清朗,只要站在黑暗中外面的人就看不见她,而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外面有足足百多名全副甲胄的武士,而庭院中,似乎是领头的武士手持一面巨盾遮挡着自己,其他的武士有五十名以上在周围有利的地势上架起了硬弩,剩下的则手持刀剑等贴身武器在弓弩手身边防御。那种硬弩让西门胆寒,她对武器的知识并不算少,那种开弦一百六十斤的三箭弩已经是东6诸军臂张弩中的至强者,一弦三,力量足可以在一百步的距离上穿透所有骑兵甲。三棱锥的箭头上闪烁着莹蓝的光,毫无疑问是淬毒的。
姬野他们就在一百五十毒箭的围绕下。房屋已经塌了,因为敌人早已经破坏了大梁的榫头并且安置了机关,只要他们拉动铜丝,整个大梁就砸落下来,房屋也随之尽毁。好在龙襄反应之快出普通人的想象,在那一瞬间他一手拉羽然一手推开了项空月。而姬野用铜盾击偏了砸落的椽子,保住了气息虚弱的吕归尘。
“原隐,”姬野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准备出卖我们,准备了多久?”
“三个月……”在姬野的压力下,原隐忍不住要回答这个问题。
原隐利用令牌带进沁阳的是楚卫的五十名强弩手,配合跟他一起反叛的武士,一共有一百六十人。安排这个计划的却是白毅,白毅自己却没有参加这个行动,因为他对原隐没有足够的信任,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冒险。强弩手的队长冷冷地看了原隐一眼,原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姬野,不要怪我们,你这种狂妄的人只有让我们陪你一起死,我们可没有这种打算!”
“我不怪你们,”姬野的声音越冷漠,“跟随我的人是我的朋友,背叛我的人是我的敌人,我不会责怪敌人,杀了他们就可以了!”
原隐相信姬野是在硬撑,可是话里清晰的杀气依然让他畏惧。
“我只问你们,”姬野扫视其他背叛的武士,“是否真的决定放弃天驱的理想呢?”
武士们心神不安地互相看看,无人回答。
“不愿意追随天驱的理想并没有过错。可遗憾的是你们没有选择逃跑,而且要杀我,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姬野把铜盾和吕归尘一起交给了身后的龙襄,缓缓拉开了长枪。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为之震撼。姬野一直就持铜盾挡在所有人面前,那张盾也是弩手们唯一的克星。事实上一百五十枚弩箭的箭雨并非没有空隙,如果姬野能够用盾挡开一部分,再凭借他身上的重装骑兵铠,未尝不能避开第一轮箭雨。可是姬野竟然放弃了那张盾,而且依旧拦在所有人面前。他已经把自己彻底暴露在毒箭之下,而且一如既往地拉开了虎牙,身体如一张缓缓绷紧的硬弓。
没有什么再阻挡弩手们向姬野射了,唯有那个持枪的姿势中蕴涵的气势让他们畏惧。
“即使射死他,他也会杀了对面的原隐……”强弩手的队长在心里说。当然,他并不在乎,原隐这个叛徒对白毅并不重要,死了还更方便一点。白毅对于怯懦的武士没有任何好感。
原隐惊恐地一步步退后,可是虎牙的枪锋已经瞄准了他。周围的武士都在闪开原隐,姬野成了弩箭的靶子,而他成了虎牙的靶子。
“姬野你回来!你疯了么?”羽然想上前,却被龙襄死死地拉住。
“我冲前,你们退后,”姬野的声音压在嗓子里,低得只有他身后的几个人能听见,“项空月的水华封界和龙襄的盾牌一起挡开那些箭,当他们再次装箭的时候,项空月你应该有机会杀了一半的弩手吧?”
“一半么?”项空月点头,“可以试试。”
“你怎么办?”羽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压下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
羽然的声音带着哭腔,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弩手的队长冷笑起来,他这才确定了姬野是准备用自己吸引弩手的注意而让其余的人逃走。可是真的能逃走么?白毅自己设计的三箭弩装箭的度是没有人可以想象的。
“所有人都说不曾有任何一个天驱的领死在床上,”姬野低声地笑,“我也想我不会比他们运气更好呢。”
姬野爆的枪势已经完成了,他最后一次深深吸气。
“原来是这么死的,那个小女孩算的命运还真准,”极烈之枪爆了出去,冲破了姬野自己最后的自嘲。枪锋激起的啸声如同奔雷,雷声中乌金乍现。
“射!”队长挥下了令旗。
武士们几乎是把原隐推了出去,所有人都相信姬野即使死也必杀一人,那么原隐是平息他怨恨的最佳人选吧。
依然是那种枪势,即使到了死前最后一枪,依然是那种霸道的狂妄的枪,要去改变未来的刺击。天驱的领冲向了千千万万的箭,无法解释的意志在他心里燃烧。这些不懂星命只懂勇气的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构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世界!
在那一枪中,西门又看见了沁阳城外的姬野,深夜长街上的姬野,黑铠的骑兵带着她冲向人群。快意从心底里涌了起来,扫荡千万人唯我在此!
真的看着这个人死么?
她战栗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轻轻的一声:“呵……”
没有一枝箭射出去。虎牙轻易地贯穿了原隐手中的巨盾把他刺杀。队长的令旗停在了半空中。
弩手们不是不想动,而是一种力量好像无数根丝线贯穿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完全不能运动,即使手指已经搭在了强弩的扳机上。他们知道那种力量从何而来,可是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中,那种力量无所不在。
姬野他们也一样收到了这种力量的牵引,不过作用没有那么强烈。项空月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辰,低声说:“星天之阵啊……”
黑暗中走出了黑袍少女,晚风吹拂起她雪白的头。
“我只能封住他们一刻,”西门说,“现在动手吧!”
一场内部的叛乱让这伙流寇的人数足足下降了一百多名,不过姬野他们终于找到了新的加入者——西门也静。
项空月在桌前摊开书卷,里面是商会送来的诸侯消息。看着看着,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你笑起来总是很阴险,你自己不知道么?”龙襄在旁边说。
“身为智慧通达的军师,如果笑起来很憨厚,才真的叫人无地自容,”项空月依旧狡猾地笑着。
“果然不出我们星相师的预言,离国国祚堪忧,国主嬴无翳最近重病不起,离国各方势力都开始争夺,希望
自己支持的王子可以继承离公的位置,结果被灭门十六人,囚禁的人不可记数。现在反而是外来的国师雷碧城掌握了大权,”项空月把书卷递给窗边看雨的西门。
西门没有接:“不奇怪,离国星野主星黯淡,众星离散,有流星内冲而灭。
这种星相再简单不过。”
“真的有这么准?”龙襄做了个鬼脸,“不过大师你说我们将要覆灭,我们不是也死里逃生了么?”
“不是,”项空月挥了挥手,“事实上所谓星相术中,最难以突破的定律就是不可自算。没有人能算自己的命运。事情和自己关系越小,计算的结果就越准确。西门做那个计算的时候,那还是准确的,我们必将遭到覆灭的命运。”
“嗯?”龙襄有点楞。
“可是当她运用星天之阵封锁了那些人的时候,这个命运已经开始和她相关了。所以她的计算再也不准确,星相的计算,最重要的是静如止水的心……”
项空月微含笑意的眼睛瞟了西门一眼:“可是计算的人在某一刻心动了吧?”
隔壁又传来羽然的声音:“再默写一遍,你怎么那么笨啊?”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她拿书本打姬野脑袋的动静。
“这么长的诗文,错几个字总是难免的……”姬野无可奈何地申辩。
姬野觉得在出色的武士中自己对诗文的掌握已经不错了,可是似乎永远达不到老师羽然的要求,对此姬野也没有办法。
项空月转头去看西门,少女默默看着窗外,没有一丝表情。
胤成王二年四月,皇极经天派一代星算名家西门也静成为无名流亡兵团的一员。
不同的人,来自不同的方向,为了不同的目标,却终于走到了一起。在当时那个时间点看,一切都只是偶然,可是从大燮朝的历史回头去看,一切又像是命运。
如果这六个人中的某一人不曾来到沁阳,不曾走进这个团体,那么历史中不会有燮羽烈王,也不会有青阳昭武公。九州的大6也许还在战国中煎熬,世界未来的格局将是完全另一个模样。
真的会有其他的未来么?后来者不曾看见,因为这六个人毕竟是走到了一起,要去构造一个新的世界。一点星火在那一刻落在在历史的灯上,火焰已经被点燃。
后世的历史学家称这六个人为——“乱世同盟”。
古典恢弘的殿堂中。
墙壁上的浮雕已经很有年代了,整张绒毯铺满整个宫室的地面,雪白的地毯,中间有一朵巨大的金色菊花盛开,无数手工精细的高脚灯架贴着墙壁树立,整个殿堂简单却雍容。老人全身笼罩在青色的高领长袍里,坐在宫殿正中的椅子上,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在沉睡。
脚步声远来,来者向门口的卫兵出示了乌黑的特许令牌,而后小心地走到老人面前一丈的地方停下:“国师……”
“是沁阳的进展不顺利么?”
“是!”来人对国师这种预见的能力已经不陌生了,“楚卫将军白毅本来已经接近成功,可是却被不明身份的人破坏了。”
“我们自己派去的人没有动静么?”
“早晨有信鸽来,对方说……”
国师依旧闭着眼睛,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对方说什么?”
“对方说得等到他有兴趣杀人的时候……”
“那就再等等,”国师淡淡地说,“你下去吧。”
来人走到门边,卫兵刚刚帮他打开门,却听见国师说:“你和他一起出去,不要打搅我。”
门被悄悄地合上,诺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国师一个人。许久,他起身走向了宫殿后,这时才看出他身材远远高于常人,也极其的瘦削。
宫殿后的石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老人抚摸着书架上厚重的典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既然这个身体已经不能恢复,就扔掉吧,我会为你找新的武士。”
“是,”声音来自石屋一侧红色的垂帘后。
“皇极经天派终于还是偏向了天驱,看来我们不得不寻找同盟来增强我们的实力了。九州内的势力应该都已经觉察到天驱的复苏了吧?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如果有新的身体,我可以去往龙渊阁。”
“可以试试,”国师说,“但是要小心阁中的那个人,不可和他冲突。”
“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垂帘后的声音有些犹豫。
“什么?”
“到底是……为何开始?为何结束呢?”
国师握书的手抖了一下,快得无法察觉:“下一次你问这个问题,我让你沉沦在五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