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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     九州缥缈录txt下载     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六

    雨蒙蒙的草原上,一队轻装的骑兵艰难地挺进着。

    接连下了那么久的大雨,放眼看去,无处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东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着麻布的铁鲮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腰间的佩剑一歪,就倒出一泼酸涩的带着铁锈的雨水。虽然今天雨终于小了起来,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泞的,马蹄踩上去打滑。已经丢掉了多余的辎重,人马还是疲惫不堪。

    领头的武士并不披蓑衣,只是举着自己黑色的大氅挡在头顶,雨从他浓重有力的眉毛上汇成一道滑落,渗进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去。

    年轻的副将策马逼近他身边:“将军,还是扎营歇歇再走吧!顶着雨走了这么些天,兄弟们都累得不行,不扎营歇息,只怕再过两天就顶不住了。”

    将军并没有回答,却从马鞍的侧袋里摸出了一个绛红色的锦囊,抖开来,是一面旗帜。他将旗帜递给了副将:“雷云孟虎,把它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雷云孟虎瞪着眼睛。

    踏上北6的土地,他们这样疾行已经足有一个月之久。这场惊人的大雨实在不是上路的好时候,沿途除了偶尔有小队牧人,他们连个村落也没有看见。纵然不下雨,也只能看见铁云压顶的天空和泥泞的草地。跋涉在这里,甚至都会怀疑传说的蛮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云孟虎不明白对着这片迷茫的雨幕,将军何以有这样的信心。

    他还没将旗帜捆好在自己长枪的杆上,后面的战士们中已经爆了欢呼声。他回头看去,那边铁灰色的云层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头一喜。很快地,灿烂的阳光从那个云缝中透了下来,那个缺口迅地扩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风正在驱走乌云。骑兵们惊讶地看着这片变幻莫测的天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被水洗过一般的澄澈碧蓝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现。

    “彩虹!彩虹啊!”一名骑兵大喊。

    雷云孟虎看过去的时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从那一隅碧蓝色直贯到远方的地平线。那样纯净的颜色,仿佛一个梦幻般悬在半空,东6的虹从不曾美得那么令人惊叹。

    “这里看见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时,将军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

    “是!以前都没见过这么长的虹。”

    “北6就是这样,”将军笑笑,“一切简简单单。一片绿草,满眼都是绿的,天晴的时候,仰头都是蓝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颜色。不像东6楼宇相连,哪里看去,都满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边又有骑兵高喊起来。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阳光笼罩了这片尚且泥泞的草原时,一座笼着云雾、仿佛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现在他们背后。阳光照在山顶辉然泛着金色,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游荡。他们冒雨跋涉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竟是从这座巍峨庄严的大山边擦过,此时忽然看见,有如神迹一样令人赞叹。

    “是彤云大山,”将军说,“我们蛮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们已经到了。”

    他顿了顿,放声高唱起一歌谣。他的声音绝说不上清澈悦耳,甚至有着撕裂的感觉,但是他的声音却像是上接着天空,穿云裂石,在天与地间回荡。

    雷云孟虎默然地高举起那面刺绣着金菊花的旗帜,旗帜在风中招展,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歌声把每个人的心神带往这片大地辽远的古代。

    直到将军唱完,余音还久久不绝。战士们都拥了上来。

    “拓拔将军,是蛮族的歌么?”一个百夫长感慨地问。

    “是啊。银羊寨的歌,要是翻译成东6文字,是说……”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云山,并跨日与月。

    天女倾银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饮神马。

    骏蹄飞踏处,寸寸碧草生。

    山神啸云间,常闻虎豹声。

    男儿生来铁筋骨,跨我骏马兮,向远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万千人。

    女儿生来唇抹朱,牧我银羊兮,守故乡。“

    “这……这是蛮族的歌么?”一名骑兵露出谄媚的笑容,“蛮族的歌,真是辽阔豪放,小人们第一次听见,觉得东6的诗歌,真是差得远了!”

    雷云孟虎露出一分讥诮的笑。身为蛮族的拓拔山月将军最初在下唐饱受东6士族的白眼,连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连蛮族的诗歌也被人赞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着彤云山:“其实这歌,你们终究也不会懂的。”

    “来了!来了!”守望的骑兵疾驰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转身:“来了?列队!”

    天地尽头,呼啦啦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在草原上翻滚涌动。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七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东6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东6的军队不曾踏上北6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东6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东6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东6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疯一样呼吼着**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东6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东6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6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东6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北6大君、青阳国主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6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东6北6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6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东6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东6北6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东6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东6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东6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东6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6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东6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东6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东6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东6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东6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东6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6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东6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东6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我的刀?”贵木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拔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贵木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声。

    贵木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赞叹。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拔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过它的。”拓拔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贵木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旭达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河络的珊瑚金铠甲。

    “拓拔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拓拔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八

    光鱼们翻动水花的声音在黑暗中清锐得刺耳。

    阿苏勒仰头看着洞顶,摸了摸凉得木的双臂。他蜷缩在钟乳石后,侧着身子探出去窥看。老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滩边,一只光着的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

    阿苏勒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刚才看见老人拿了一片锋利的碎石将脚趾割破,一丝鲜血就随着河水悄悄地弥漫开去。

    在没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经记不得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满是空的,像是已经无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时间,就会有铁盒装的烤馕从那个黝黑细长的甬道里落下,地下河里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活多久,也许像老人一样,许多年也不死去。

    黑暗里他时睡时醒,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老人低沉的呼吸声就在背靠的钟乳石后,有时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样在周围游荡,影子飘忽,这是整个世界里除了他自己惟一的生命气息。

    那些光鱼不知怎么都沉到河底去了,洞**里越暗了下去,老人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令人怀疑他已经死了。阿苏勒抽出怀里的青鲨,将刃口搁在腕脉上。刃上像是有一丝冰气悄无声息地透了进去,他全身一颤。他知道只要再用那么一分力,这柄锋锐的名刃就会割开他的腕脉,滚热的血冲在刀刃的寒气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这样的地方没人会为他止血,许多年后人们启开地牢,只是一具个头不高的枯骨,谁也不会知道他曾是世子。

    静了许久,他把刀子挪开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抚摸着刀柄上墨绿色的绸子,像是女孩儿细嫩的肌肤,绸带交织的地方编着方便掌握的花结,那是苏玛为他扎的,这个女儿抚摸着她父亲的旧刀,扎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将它挂在他的胸前。

    他把刀柄贴在脸上:“苏玛……”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道:“阿妈……”

    “哗啦”的水声传来,他回过头去,感觉像是有条大鱼翻动了水花,不过那条帝王般的大光鱼总是沉没在水底的。

    荧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说那条大光鱼,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鱼们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静静的水面上惟有一丝涟漪慢慢地散开。他莫名地不安起来,凝神盯着那片安静异常的水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把青鲨插回腰间,转身就要走开。那丝已经淡去的涟漪却在这时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寂寂地,像是一条蛇在水下滑动。那条隐约的水线缓缓地兜了一个***,再次消失。阿苏勒忽然看见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他木然地躺在那里,眼里却闪着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仅仅是野兽的凶悍,还含着一股难以遏制的饥渴。

    水线再次浮现,它悄无声息地加了,像是根琴弦一样绷得笔直,它前进得越来越快,直指老人。层层的水花在翻动,阿苏勒的心脏猛地抽紧,一种直觉告诉他那是种可怕的东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间老人背弹着跃起,空气中响起一种撕裂绸缎般的怪叫,巨大的乌黑影子在水花中跃出,扑在老人脚下的空当中。

    “鱼!”阿苏勒忍不住喊出了声。

    可是他也不敢说那是不是一条鱼,暴露在他面前的是无数森白的骨刺,它们锐利得像是牙齿,从怪物乌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来,反射着铁一样光泽的鳞片覆盖了它的整个头部,它没有眼睛,整个头部只有一张贪婪的大嘴,里面是毒蛇一样的倒勾牙,它的舌头却是褐黄色的,上面密布着似乎有毒的青绿色瘤子。

    怪物扑空了,它大半个身子被冲劲送到了河滩上,那条蛇铁一样硬的尾巴拼命地抽打着岩石,仰起头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脚,吕归尘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过来的。

    老人像是一只从悬崖上扑击而下的猛兽,在空中双手扭曲变化着。阿苏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着什么东西急退。洞**里被那个怪物的声音塞满了,这次它像是婴儿般竭力地在喉咙深处嘶叫,那声音有如刀锯在磨着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头。

    这个浑身骨刺无法触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癞癞的舌头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着舌头,像是用套马索套住了野马,那怪物分明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离开水,于是疯狂地扭动身躯要向后退去。

    双方的角力伴随着老人嘶哑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苏勒浑身都是冷汗,心情紧张得像是那条绷紧的舌头,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脚,明白那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

    老人锋利的指甲抓进怪物的舌头里,像是铁钩一样,墨绿色的腥浓血液留了他满手。怪物的嘶叫忽然变得异常尖锐,它的大嘴猛地合拢,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软绵绵的舌头。

    危险的关头,它竟然咬断了自己舌头。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头,却看见那条怪物并没有借这个机会退回水中,它蠕动着无腿的身体爬上了岸边,满嘴都是墨绿色的血滴落下来。连阿苏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着头左右寻着敌人的气息,骨刺在地下摩擦着,那条生铁一样的尾巴沉重地敲打着地面,可怕的声音仿佛石块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现身的时候有近十五尺长,像是巨大的鱼,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时,比对面的老人还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猎物的气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对着老人。它没有眼睛,可是那种忽然而来的沉默比任何凝视都更让人觉得恐惧,它的大嘴翕动着,绿血和黏液一起缓缓地垂落下来。

    咬断了舌头,它已经没有要害了,它面对的不过是个野猴子一样没有武器的老头子。

    老人也安静下来。他抛掉半截舌头,搓干了双手,笔直地站了起来。阿苏勒忽地有些担心,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喊:“爷爷,爷爷!”

    他用力地挥手想让他看清楚退开。

    怪物猛地扭头对着阿苏勒这边,喉咙中出嗬嗬的低声。老人也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木然得没有神色。阿苏勒被这种沉默击溃了,他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说话。

    怪物安静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来!这时候它只剩下盘曲的尾巴支撑着身体,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鱼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样。它绷高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似乎已经挺到了极限,而后它把自己的身体全力地“砸”了出去,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荆棘。

    阿苏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间,他看着老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举过顶。阿苏勒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木犁举起战刀的姿势,两个人的姿势似乎很相似,却又很不同。木犁举刀的一刻像是一个铁铸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绷紧了,而老人举起石片的姿势异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双手都无法控制。

    阿苏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许他本就活得太恐惧了,根本就是要借这条怪物杀掉自己,以他落叶一样抖动的身体,还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这时候石片忽然安静不再颤动,阿苏勒惊讶地现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绷得笔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苏勒听不清,可是老人嘴里似乎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他从未听过老人说一句话,他以为老人和苏玛一样天生就不会说话。那边低低的声音传来,阿苏勒忽然觉得身体开始热,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绷紧了要裂开。他使劲地捂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进都带着短暂的停顿,他的身形忽然一错,而后冲起,在半空中急地旋转,带着和他一样长的巨大石片转动。

    那是一记旋身的斩击!

    阿苏勒的胸口忽然不难受了,他觉得血管里像是有冰流过,大脑深处被针扎了。那一瞬时间在他眼里忽然慢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石片无法承受老人加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转中开始崩溃。

    那是一种可以斩开黑暗和劈破鸿蒙的伟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头部相击。

    老人转身落地,粗喘着往前奔了几步。怪物直着身子定了一瞬间,然后感觉到了崩裂般的痛楚,奋地挺直身体扭动着,像是岩画上太古洪荒时代的图腾。墨绿色的血从它的头上披落,它的所有鳞片因为痛苦而张开,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断。

    它无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体打飞出去,砰砰地砸在岩壁上。阿苏勒远远地看它头上的创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体,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老人扑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头怪物的创口抓去,墨绿色的血渐渐沥干,那肉竟是晶莹如雪的。他像只捕猎得手的野兽一样,胡乱地拨拉着猎物的尸,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来,满嘴都是怪物绿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阿苏勒,手捧起一块鲜肉,对他晃了晃。

    阿苏勒畏惧地摇着头,转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继续低头下去就着怪物的创口吸啜起血来,绿色的血在他的牙齿间流着,衬得牙齿森白。

    火光在刀刃上一闪。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烛光中凝视新磨出的利刃。带着铁砂的浑水从刀身上缓缓流下,仍掩不住其凄冷的铁光。拓拔山月满意地点点头,以一块干布擦净了刀,以手指轻轻试刀锋。

    多年以来他一直自己磨刀。雷云孟虎盘膝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他追随拓拔山月时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时候,是他思考的时候,绝不能打扰的。

    “最近一磨这柄刀,就想起一个长门夫子对我说的话,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拓拔山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将军是说……”雷云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语罢了,明日是大王子比莫干殿下邀请郊猎么?”

    “是,将军去么?”

    “去,自然要去。”

    雷云孟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军,我们到达北都,也有半个月了。天天不是饮酒,就是郊猎,军士们也懒散起来,闲着就打架闹事。前几天一个混蛋拿了几匹彩绢去勾引一户牧民的女儿,被人家的小伙子打了,要不是属下及时赶到,胳膊也给人砍下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国主那里,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这些王子,你说说,谁才是我们想要的质子。”

    “我们想要的?”雷云孟虎呆了一下,摇摇头。

    “孟虎,你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拓拔山月低声笑笑,“你以为我们和青阳结盟,不过是青阳借助我们的大船,我们借助青阳的骑兵,是不是?其实国主所想的,不是‘借助’这么简单,我们要让青阳的骑兵,变成我们自己的军队!”

    “我们自己的军队?”

    “君王是我们手中的君王,军队也就变成我们的军队了。”拓拔山月道。

    “孟虎,你很聪明,但是还不够聪明,不明白帝王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问,朝堂的战场,你若是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第四章 青铜之血 九

    黄褐色的麂子长腿窄背,闪电般地越过杂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过,它前方就是一个草坡,越过去看就是一片碧蓝的天空。

    带着滚滚的尘烟,比莫干地勒住**的战马。战马长嘶着定住,只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马停在他身边,那匹足长八尺的黑马甩着它黑色的长鬃,暴躁不安地刨着蹄子,拓拔山月以马鞭随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让它安静下来。

    “这个畜生好快腿,看来追不上了。”比莫干看着麂子在草间一闪一闪的身影,呵呵笑了几声。

    拓拔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俊马,却没有野物一辈子都在草原上逃生来得敏捷啊。”

    比莫干不答话,从马鞍侧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银的紫尾狼牙箭,试了试弦,忽然带马而出。拓拔山月挥手制止跟随着出猎的一众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动,看着比莫干在飙风般的白马上张开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尽头,它像颗弹丸一样弹向天空,在半空中矫健的身体舒展开来,同时扭头回顾身后追赶的猎人们,带着野物特有的桀骜不驯。

    “砰”的一声,弓弦清亮地划开空气,草坡尽头矫健的身影忽地迟滞了,像是时间短暂停止,麂子高跃的影子变成了画在蓝天白云中的一幅画。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线美好的背脊,带起一股飞血,它无力地栽落。

    比莫干带着笑容回头。

    短暂的沉默后,黑战马上的拓拔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击着刀鞘大声喝起彩来,伴当和下唐的武士们这才从赞叹中回过神来,一齐拔出武器敲击刀鞘,以蛮族特有的方式向着英雄欢呼。

    比莫干高举着弓带马驰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虽然敏捷,却没有人的智慧啊。”他笑着,“就在这里烤了麂子,献上它的头作为我对拓拔将军的敬意。”

    拓拔山月按着胸口回礼:“这不是它没有智慧,麂子再聪明,也逃不过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却不能像雄鹰一样高飞。”

    独臂的班扎烈微微回头,和比莫干的伴当们对了对眼色。

    烤肉的香味飘在鼻端,下唐战士们和蛮族武士随意地坐在马鞍上,蓝天为盖绿草为席,一堆篝火上烤着焦黄的麂子,有人在旁边拿铜壶热着麦茶。

    比莫干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银刀,一刀斩下麂子的头,盛在银盘里捧到拓拔山月的面前。

    “大王子太礼敬了,这头怎么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辞。

    蛮族的习俗,是把打猎得到的第一头鹿的头和心献给部落里最英雄的好汉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比莫干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来。蛮族的歌谣东6战士们都听不懂,可是一旁的雷云孟虎看着他挥着袍袖,且笑且歌,歌声嘹亮穿云,也知道那一定是一欢迎远客的礼乐。

    蛮族战士们一齐起身,拓拔山月也随着歌声立起,恭恭敬敬地聆听。

    比莫干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摆:“拓拔将军从遥远的东6来,是我父亲都礼敬的人,又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麂子头当然只能献给拓拔将军。我们蛮族的和平和强大,都要期待拓拔将军的帮助。”

    拓拔山月按着胸口行礼,接下了银盘,在麂子头的颊边削下一片肉咬在嘴里,高高地托起银盘:“这麂子头给蛮族的勇士们分享,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武士们的欢呼声中,班扎烈起身接下了银盘。

    比莫干和拓拔山月都沉默地凝视着篝火,静了片刻,比莫干拾起一根枯枝抛了进去,火星一闪,他含着笑说:“拓拔将军来到北都城半个月,家主和几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这样的后辈款待将军的机会,一直没能和拓拔将军谈心,我心里很是不安。”

    拓拔山月摆手:“大王子说得太谦虚了,拓拔山月怎么敢受?”

    “我们蛮族的敬意,素来不是献给有势力的贵族,而是献给英雄,拓拔将军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拓拔将军以为蛮族的将来是如何的?”

    雷云孟虎警觉起来,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应。

    “蛮族的将来,”拓拔山月手指着南方,“将可以在东6的富饶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东6的粟米,在建水边饮马,在雷眼山下弯弓。”

    “不过,”他话锋转了回来,“东6人也可以在彤云大山下饮茶,在大君的金帐中吟诗唱歌,在草原上开垦种下棉花和麦子。天下诸族,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的战乱残杀。敝国国主在书信中所说的,拓拔山月衷心赞同。总归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说蛮族和东6华族本是同种,就算东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夸父、南方的河络人,大家难道不能一起畅饮开怀么?”

    雷云孟虎心里微微地笑。他早知道这位将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草原武士。

    比莫干也知道不会那么轻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话,陪着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凑过去:“将军能否让从人退下?”

    拓拔山月点点头,雷云孟虎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干凑近了:“拓拔将军有这样大的雄心,那么我有一个方略,可以和将军并肩而战。”

    “什么方略?”

    “我早就听说东6下唐,国家富裕,人口众多,占据了宛州繁华的地方,而我们蛮族骑射强劲,将军是早知道的。”比莫干的手指在草地上简单地勾画,“雷眼山是东6的彤云大山,把东6分成东西两半,东面虽然有强横的离国和晋北等国,但是他们要想进攻西面,绝不容易。下唐正当要冲,只要能够起兵据守住殇阳关要塞,凭借我们蛮族骑兵直捣天启城。和天启的大皇帝订盟,从此蛮族华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诸侯却被雷眼山挡在外面。这难道不是一个横扫东6的方略?”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面见天启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势必要冲破淳国铁骑和帝都羽林天军的防线,还有灭云关的天障,这些可不是蛮族游骑所长啊。”

    “那是拓拔将军没有看见我们蛮族的雄兵啊!”

    比莫干忽然起身,扬了扬手,四名背着号角的蛮族武士从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齐向着东方吹响了号角。战场上才有的沉雄声音使雷云孟虎不由自主地按着腰间的剑柄看向远方。远方是隐隐雾气中的彤云大山和大片马草,尚未到正午,东方的太阳在山顶烫出一层淡金色。

    都是寂静,比莫干侧头眺望的姿势中却带着俯瞰千军万马的威仪。下唐武士们惊疑不定地彼此对着眼神。

    隐隐的震动传来了,那是彤云大山崩裂般的感觉。先出现的是旗帜,而后是烟尘,滚滚的马潮随之涌动起来,一色的都是黑马,席卷而来。以下唐的国力,武士们却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蛮族骑兵阵势,高大雄武的蛮族骏马结集成大军的时候,与其说是军团,不如说是草原上的大队的猛兽。

    骑兵们围绕着比莫干和拓拔山月的队伍奔跑起来,越滚越高的烟尘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处在其中的雷云孟虎只觉得自己脚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浓重的马骚味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样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还在赞许地点着头。

    比莫干忽地扬起手。

    骑兵们勒着战马急煞住,训练有素的战马没有一丝慌乱,为的百夫长们头顶垂下耀目的红色长缨,他们手持着战旗钉在地上,结成了铁桶般的包围。

    比莫干大步上前对一名骑兵呼喝:“拔出你的刀来!”

    骑兵立刻拔出了马鞍袋中的长刀,比莫干接过,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极其锋利的纯钢好刀。他随即挥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骑兵的胸口!

    “嘣”的一声金属轰鸣,那名骑兵带着马小退了一步,却稳稳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乌铁重甲上擦过,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干也不说话,又是一刀挥了出去,这次刀锋从骑兵的头盔上擦过,红缨随风飘落,满场都是寂静。

    他把刀抛还给骑兵,转过身对着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们张开了双臂:“这,就是我练就的铁骑兵。我们的刀没有拓拔将军带来的刀好,我们的铠甲也没有河络的铠甲坚固,可是我们青阳有一万柄这样的战刀、一万件铁甲、一万个男人准备操着这样的刀,穿着这样的铁甲上阵。”

    拓拔山月叹息着点头:“想不到四十年后,蛮族的铁骑兵又有这样的阵势,东6诸侯,真是猜不透我们草原的。”

    比莫干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礼:“虽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铁浮屠,但是从我成年以来,没有一日不在经营这样的一支骑兵。即使父亲都未必清楚我们的装备,今天冒昧地拿出来给拓拔将军看,是让拓拔将军相信我这个年轻的小子,是可以和将军和贵国国主并肩作战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许我来前想的错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轻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来我帐篷中细谈。”

    比莫干嘴角浮起一丝笑:“我虽然年轻,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想和将军谈的,不是去当人质的事情。”

    入夜。

    少女们在巨大的金帐中挥着白色的舞袖旋转,满是欢闹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着酒杯,一一向大汗王们和贵族家主敬酒。连续半个月来,几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帐中设晚宴款待东6的贵使。拓拔山月敬酒经过比莫干的桌前,两人对视时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边坐下,巴夯已经过来请他去大君座边。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见拓拔山月过来,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边的坐垫。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给将军看了他训练的铁骑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直接问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见的强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东6的制品,配上蛮族的骏马,这支军队,只怕可以和淳国名震东6的风虎骑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从淳国换回来的。他不告诉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练出来也还是我们青阳的强兵,比莫干是我的儿子,这个我相信他。不过比莫干拿这支军队给将军看,他的意思将军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强劲,他自己留在北6给我国的帮助远比他作为人质去南淮的大。既然两国结盟,我们下唐当然也想有个强劲的盟友。”

    大君笑着喝了一口烈酒:“我请将军自己挑选所需的人质,将军还没有选择么?”

    拓拔山月也低头饮酒,微微摇头:“明日三王子也约了我去城南观看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聪慧,所部不会比大王子的骑兵差吧?”

    “拓拔将军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选一个人质难道要犹豫这么久么?每个王子都是我钟爱的儿子,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区别。”

    “可是在我们眼里,大君的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皱了皱眉,把银杯按在桌上:“将军是说?”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们下唐想要的,就是贵部最聪慧勇敢的王子。我国绝不是想要一个人质,而是要以东6的军阵武术,为大君训练出一个草原上的英雄,交还到大君手里。我国国主和大君都不在壮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轻人才能决定!”

    拓拔山月摇了摇头:“本来我来之前已经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经过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将军真的看见阿苏勒,也还是会失望。”

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

    幽幽的笛子声在夜色中悄然行来,阿苏勒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

    星辰挂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夺目,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风中摇着,笛子声越来越细了,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他策动了小马,行上山坡。这里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战死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间,互相枕着。小马在尸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他觉得背后有一对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头,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仿佛飘飞着,他回头看去,一串蹄印都带着血。

    再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中没有马的小车停在那里,像是被抛弃了。风吹着小车的帘子,浓郁的绛红色帘子上,金线的反光比刀刃还冷。

    “有人么?”他轻轻地拍着车壁。

    无人回答,他慢慢地掀开了帘子。

    大红的绸缎索子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小车的正中,安安静静地,绿色裙子的少女拥着怀里的人,低头端坐在那里。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里。风吹着她鬓角的长轻轻地飘起,她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苏玛……苏玛我来接你了。”他伸出手,“苏玛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触她脸上的泪,少女循着他的声音抬起了头。吕归尘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苏玛的面孔,那是诃伦帖姆妈的脸。她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着上身,阿苏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没有力量。

    他忽然现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双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诃伦帖的身体倾倒下来,像是一段木头那样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贴在阿苏勒的脸。她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无数支长枪从背后刺穿了她。

    她被长枪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诃伦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半空有月亮,月钩泛着武器一样的金色。

    “啊!”阿苏勒猛地坐了起来。

    空洞洞的回声在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是个梦。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他觉得自己是要死了,这是盘鞑天神给的指引。

    他侧着耳朵倾听,却觉察不到老人的动静。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每天就是四肢着地野兽一样游走在周围,他对阿苏勒很有兴趣,总是偷偷地藏在石头后面窥看他,可是阿苏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会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边,等着大鱼。有时候是体型巨大的光鱼,有时候是那种可怕的怪物,他捉上来都是生食,只是再没有第一次见的那么大个头的怪物。

    不过这些天河水渐渐地浅了起来,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鱼,老人显得很不安。总是听见他手腕上的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那是他在河边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窜。

    阿苏勒抹了抹额头,额上冷汗不多,他触到自己的脸颊,那里湿湿粘粘的,有一滴水。

    异样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他全身毛孔都紧缩起来,一双莹莹光的眼睛就在他头顶,距离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占据了靠近阿苏勒的一块巨石,伸长脖子低头窥看着,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颗都尖锐得像是刀尖。阿苏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脸,意识到梦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张着嘴,他有些激动了,喉咙里嗬嗬地作响。

    “走……走开!”阿苏勒觉察了他的异样,惊恐地退后。可是他没有空间了,他背后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笋。

    “嗬嗬……嗬嗬……”老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一种狂然的喜悦中。他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着,咝咝的尖锐声音让人止不住颤抖。他盯着阿苏勒,一点一点挪动着,逡巡着。

    阿苏勒惊叫起来。他明白了,这种眼神就像老人等待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他变成了一头完完全全的野兽!

    老人扑落了,像是饥饿的狼。阿苏勒不敢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进得那么快,他挥舞着爪牙,带起极其尖锐的呼啸声。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像是雷电,看见了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黑影整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惟一来得及做的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铮”的一声,疾劲的风忽地停息。阿苏勒听见挣扎的嗬嗬低吼,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脸上,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养的大狗扑到他身上的感觉。他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一线,老人暴躁地扬着花白的头,身子极度地前倾,可是他够不着阿苏勒的喉咙,他手腕上的两条铁链完全绷直了,铁环间格格作响,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铁链“哗哗”地响,老人的牙齿贴着阿苏勒的喉咙咬紧。他毕竟不是完全的野兽,因而放弃了撕裂阿苏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试图以锋利的牙齿直接去咬断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齿咬合喀呵嚓声像是有形的针刺进了阿苏勒的脑颅,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齿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刮过脖子上皮肤的微微一丝痛楚。

    脑海中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一切。他眼前瞬间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脑海很深处嗡嗡的低响,他用足全身力气扑了出去。

    他和老人紧抱成团在地下翻滚着,率先掐住对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苏勒。他像是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筋蛇一般跳着,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只是不顾一切地掐着,怪异的血色布满他的面孔。

    老人紧紧攥着阿苏勒的手腕,他并不因为受制而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双目亮得有如燃烧的火炬,里面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他的力量占了优势,阿苏勒锁紧的双手被他缓缓地拉开。他猛地翻身把阿苏勒压在了下面,粘湿的口水带着微微的臭味滴落下来,打在阿苏勒的脸上。阿苏勒看见他紫红色的舌头灵巧得像蛇一样舔着牙齿,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想甩头,可是甩不动。

    像是狮子咬断羚羊喉管前出的那声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动花白凌乱的头,然后咆哮起来,吼声在偌大的石**中滚滚回荡,像是有一百头、一千头狮子在呼应他。

    那是种能够摧裂人肝胆的可怕声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头咬了下去!

    阿苏勒的脑海里只有一线清醒,他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他感觉到了腰间的冰凉,他记得那是龙格真煌曾用过的青鲨,他父亲曾经和狮子王结下一生友谊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够切开一切。他全身战栗,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体里有一头不安的野兽,它要挣脱自己**的束缚。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线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将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苏玛……”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阿妈……”没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不是因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惧,恐惧会失去自己……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无边的狂躁的黑暗和热笼罩了他。

    石**里狮子般的咆哮忽然变成了两个声音,交织着,翻滚着,像是要把声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开。

    他的头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满满的一片都是温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拼命地摇晃头,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的事情,记忆到了那里仿佛中断了一个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热和黑暗。

    他抬头,看见老人半跪在那里,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扩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鲨上血缓缓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杀人。

    他抛掉了青鲨,颤巍巍地捂住头,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

    老人安静地跪在那里,他脸上疯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显得木然,显得呆滞。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里满是血,刚才阿苏勒的手就是从这只可怕的手中挣脱出去拔出了刀。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挣脱的,包括阿苏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着那血迹,似乎还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颤抖着捏住了阿苏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护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鲜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图腾,青阳世子的身份标志。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着自己的脸,疯狂地摇头,他像是要哭了,可是听不见一丝声音。而后他猛然翻身,嘶哑地狂吼着,四肢着地在岩石间跳跃、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对着头顶嘶吼,声音疯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犊子的老狼。那声音有些像哭,却没有泪水,混杂着仇恨和悲切。

    野兽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隐然地交融起来。

    阿苏勒靠在石壁边,无力地抬着头,看着巨石上的老人。他野兽一样踞坐在那里,已经沉默了许久。阿苏勒已经哭哑了嗓子,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老人那样疯地跑了多久。现在这里如此的安静,像是什么都不曾生一样。

    他有些怀疑老人死了,因为他安静得像石头。

    忽然凌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头顶,老人扭头低视下来。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怪异走调,却异常的威严。

    “你的姓氏……是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

    阿苏勒点了点头:“是。”

    他看见老人笑了。那是一种彻骨哀伤的笑,他回复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悯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将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着心口的伤,晃了晃,栽了下去。

第五章 斩狼 一

    冬天已经降临了,金帐里烧着火盆,拓拔山月和大君对坐饮酒。

    “世子的身子可还安好?”拓拔山月放下了酒杯。

    “都好,不过东6的大夫说他的心症远没有好,现在又有了离魂的症状,过去的所有事情,一样也说不出来。”

    “据说人受了惊吓,就会这样,这半年之久,只怕是生了很多大事吧?”

    “我现在不想逼他去想,不过到底是谁在北都城里做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我们总会知道。不过阿苏勒已经回到北都,拓拔将军依旧滞留不归,没有选阿苏勒,也没有选别的王子,是依然决定不下么?”

    “北都城里的说法,拓拔也知道一些,只愿世子能一世平安。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就霸业的。不过大君真的不准备改立世子么?拓拔本来是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可以带新的世子回南淮城的,现在大君没有改立的意思,拓拔确实难以决断了。”

    大君点头:“将军说得很坦白。我也有打算了,兽群正要路过北都,是冬猎的好日子了。我与将军,带着我所有的儿子们去火雷原巡猎,将军会看出我们蛮族未来的雄鹰。”

    “如此最好了,定下日子了么?”

    “就在明日。”

    草原整个已经黄了,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下来,微寒的冬风还说不上凛冽,看着连绵的草原像一张细绒的织毯那样铺在眼前,人人都有纵马驰骋的好心情。

    冬天是猎物最肥的一季,趁着还没有冷得冻手缩脚出猎,是蛮族的老风俗。

    大君仰头看着前方的豹云旗,听着阵前一阵欢呼。

    一匹健马长嘶着奔回来兜了个***,是贵木的战马,马背上扛着一匹头顶中箭的小鹿。一箭毙命。贵木是隔着百步骑射,一箭中的,武士们自然地高呼助兴。即使在草原上的好猎手中,这样的箭法也是难得的,何况又是出自王子的手。

    “我的儿子们,弓马都还过得去吧?”大君笑。

    “说是很好也不为过了。”拓拔山月笑笑。

    “这里找不出拓拔将军所说的英雄?”

    “王子们都不错,可是要说英雄,却是千百人中才有一个的。五百年来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只有逊王和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殿下,孙子们虽然神武,比起爷爷还是不如吧?”

    “钦达翰王……”大君重复了这个名字,并不多说。

    “今天晚上可以歇在沙伦堡,按照地图上看,还有不到十里路。”旭达罕策马跟在父亲身边,“九王的大军跟在后面还有五十里,免得惊扰了猎物。周围没有军队活动的迹象,我们带的几百骑都是虎豹骑的精锐,父亲可以放心狩猎。”

    大君点头微笑。

    “大君!”一名武士的战马在远处急煞,他小步奔了过来,高捧着一条雪白的皮毛。

    “这是什么?”

    “大君的吉祥兆头,前面巡猎的小队得到一头白狼!”

    “白狼?”大君饶有兴趣地拾起了那条皮毛。

    “这条狼皮在哪里得到的?”拓拔山月的脸色忽然一变,一把夺过了皮毛。

    武士对着他的怒目而视,却不回答。

    “不是拓拔山月冒犯,我生在火雷原的银羊寨,对这里的野兽素来熟悉。秋天火雷原上通常是没有白狼的,白狼只在虎踏河以西靠近夸父落日之山的地方才有。只有一种情况白狼群会从西边越过虎踏河一直深入草原觅食,就是西边的黄羊群冻死得太多、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这时候整个狼群都会移过来。我们弓马不多,在这里遇上狼群,会很棘手。”

    “是在沙伦堡猎到的。”武士有点惊慌。

    “不是大事。”拓拔山月摆了摆手,“九王的一万铁骑就在后面跟着,难道我们真还怕了狼群?不过为了大君的安全,还是掉头先撤回去和九王汇合。”

    旭达罕拿着地图:“不去沙伦堡了?”

    拓拔山月摇头:“从银羊寨被毁掉以后,沙伦堡以西都是野兽的地方,沙伦堡也只是可以驻扎的空寨。如果有狼在沙伦堡出没,那么再进总是危险的。”

    “调转马头!”比莫干高呼起来,“回去!回去!”

    虎豹骑们调转了马头,这时候天空忽然阴了下来,飕飕的冷风在身边吹着。人们回望东边的天空,现成片的乌云已经席卷着退了过来。云层推进得很快,半个天空很快都是云了,骑兵带着战马小跑起来,可是乌云追得更快,空气中夹着一股水汽的味道。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起来。”旭达罕皱着眉。

    “快一点!急行军赶去扎营地的帐篷!”大君下了命令。

    拓拔山月却拉住了战马,他轻轻**着鼻子:“这是坏运气,晚了,是狼群。”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疾烈的风忽地从东面扫了过来,每个人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我猜得没错,我们的斥候猎到的是狼群里的斥候。”拓拔山月策马冲上一个小坡,“现在大军来了。”

    远方的草原上有几片灰白色,渐渐的近了,虎豹骑的武士们都微微变色。真的是狼群,而且是成千上万头的大狼群,虽然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汉子,虎豹骑的武士们也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狼聚集在一起。它们绿色的眼睛在即将降临的夜幕下一齐闪烁,莹然得令人肌骨麻。

    都是白狼,一色的灰白。

    “报!”前方放出的斥候忽然驰马回来了,“前面看见了狼群。”

    “前后都有狼,”大君皱了皱眉,“真是扫兴的事情。”

    “我们带着弓箭,还怕几只狼么?”贵木拍了拍马鞍上的死鹿。

    “是狼啊!可不是只会奔逃的小鹿。”拓拔山月接过他手里的弓箭,微笑着拈了拈弦。忽然他张弓搭箭,三尺长的利箭骤然离弦,贵木嘴都来不及合上,百步外一头死狼忽然离地倒窜了几步。等到它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支长箭刺入了它的额心,它是被可怕的箭劲带着退后的。

    狼群围着死狼的尸体,止住了脚步。不知道是哪一头狼长嘶了一声,忽然附近的狼都围了上去,撕咬着死狼。阿苏勒打了个寒噤,他也出猎过,可这是第一次看见狼惨杀同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狼被咬破了肚子,粉色的肠子流了出来,被一头黑狼窜进来拖走了。

    大君扭头看见小儿子在一旁的小马上脸色苍白,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战马上,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一些野兽而已。”

    自从这个小儿子失而复得,大君对他的慈爱就远远过了兄弟们,只是不让他学刀,供给比以往多了几倍,安排了虎豹骑的武士跟随他出入。

    群狼撕食了狼尸以后,就缓缓退去。但是狼嚎声依然在周围相呼应,那股腥臊的狼尿气味也越来越浓重。两百名虎豹骑围绕成圈,守在一片微微下凹的低地中,放眼看去,周围的草坡上不断地有狼影闪现,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野狼在徘徊。虎豹骑武士们扣箭在弦上,不敢放松。

    “现在该怎么办?”大君看着自己身边的人。

    王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说不出什么。

    “倒是不错的机会。”拓拔山月笑了起来,“将来诸位王子上阵,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敌人,这次遇见狼群,也算是我们的敌人。既然我们是出来狩猎的,只打一些小猎物未免也会让人耻笑吧?凭着强弓利箭,难道不可以杀退这些恶狼么?”

    旭达罕引着一名虎豹骑从后面转了回来:“父亲,这人是个猎户,以前打过狼。”

    虎豹骑战士翻身下马,脸色有些难看:“大君,还是赶快想办法信号给九王吧。”

    “几只畜生,真的非要我们的大军出阵?”

    “禀报大君,狼这个东西一旦成群就不比普通野兽。孤狼好打,群狼难当,成群的野狼最狠,看见狼群连狮子老虎都逃。我二十岁时和十几个猎人去火雷原西北,想打几只白鹿,可是放马在草原上走了几天,居然连一只鹿都没有,当时一个老猎户就说不能留了,怕是有狼群经过附近,野兽都逃走了。于是我们急忙往回返,拼着跑死了三匹马,好歹总算赶到了附近的镇子。后来听说……”战士吸了口气,“澜马部一位王爷手下的五百个武士也是那时候在附近经过,就再也没回来……”

    “五百武士?”比莫干大惊,“都被吃了么?”

    “到了那年开春,老猎户才说狼群必然是去北方水源了,我们才敢离开镇子去草原上看看,后来找到那群武士的营寨……几百具骨头都在那里,附近中箭的死狼不下几千头!”

    大君脸色不变,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一言不的拓跋山月。

    “狼群的事情,我也曾听说过,”拓跋山月点头,“和他说的差不多,狼群大起来,几万头狼一起出没。当年东6风炎皇帝北征,一支千人的轻骑绕过眉阴山奔袭贵部后方,大胜而返。这个故事,大君想必也知道?”

    “胤朝李凌心?”

    “不错,大胤李将军的名号,那时仅在苏瑾深之下。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战,他再未回到胤朝在雪嵩河的大寨,传闻都说他半路上被北斗贪狼所杀。”

    “北斗贪狼?”

    “狼群罢了。在下并不相信北斗武神会亲自下降杀死李凌心,多半是李凌心在半路遭遇了狼群。”

    “父亲,儿子愿意杀出去,领大军来屠尽这些恶狼!”贵木说。

    “叔父的大军至少在五十里以外,”旭达罕拦住了他,“狼群不比敌人,就算你杀出一条路,这些畜生死追不放又怎么办?照拓跋先生的话,还有野狼往这里跑,半路遇见了又怎么办?”

    “来一个杀一个,死在我刀下的狼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头,有什么稀罕?”贵木说的不是大话,他八岁就猎了第一头大狼,是年他十六岁,猎杀的野狼确实不下五十头。

    “那么两百头三百头呢?”

    “大君,”那个战士忽然说,“狼群是在等天黑呢!”

    “天黑?”

    “狼夜里能看见东西,而且越到晚上越狠,老人说,狼黑子晚上才出来……”

    “胡说!”比莫干断喝一声打断了他。

    “狼黑子”一说是蛮族猎户中所说的狼神,是多年老狼所化成的精魅,有人的形体,指挥狼群四方捕食,只是牧民相传的野神。

    “狼黑子我们不用理,”旭达罕神色凝重,“不过他说狼群在等天黑恐怕不假,人眼晚上看不见,弓箭也没有准头,野兽夜里凶猛是肯定的。儿子担心走夜路,所以出来的时候让每人都带了火把,狼该是怕火,可是每人两个火把,却支持不了一夜。”

    他这句话出口,周围的人一起震动。旭达罕是王子中最细心的,想到了旁人来不及关注的事情。现在虎豹骑所以自信能压制狼群,主要是仗着蛮族骑射功夫过人,两百张强弓射出的箭雨逼住了野狼。可是一旦入夜,骑兵们失去目标,狼群就会肆无忌惮地进攻了。

    “大王不必担心。”这次却是拓跋山月打破了沉默,“还有半个时辰才入夜,入夜前也许还有机会。”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远处。

    “诸位请看,又来了。”拓跋山月指向前方,众人扭头看去的时候,果然是狼群又逡巡着逼近了。此时天色已暗,群狼压低了身形,提着爪子小步奔跑,一片灰色中,不知道多少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动。

    “列队,听我号令!”比莫干一拔长剑冲到了虎豹骑阵前。

    几个王子也各自动作,铁由和贵木一齐抽出雕弓,也各自搭箭并入了虎豹骑中。旭达罕脸无表情,拔剑立在虎豹骑背后,担当了督阵的责任。

    “大君,诸位王子都是强干的勇士啊。”拓拔山月压低声音。

    大君笑笑,并不回答,拓拔山月的目光落到大君马鞍上的阿苏勒身上,这个孩子惊惶不安地四顾,大君的手搂在胸前箍住了他。

    此时狼群已经跑到了弓箭射程中,开始加狂奔,一双双狼眼中绿光暴盛,在它们眼里大君出猎的队伍已经是新鲜的血食了。比莫干每次挥剑,都有数十支羽箭射出,冲在前面的恶狼接二连三地倒下,可是这一次,狼群好像了狂一样,再不去动那些死狼的尸体,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大君抬眼四顾,骑兵们箭囊中多半只有六七支羽箭剩下,他按了按阿苏勒的头示意他趴下,亲自抽出了弯弓就要上前。

    “大君看见那只瘸腿的黑狼了么?”拓跋山月忽然问道。

    大君抬头看去,却只有一片狼皮的灰色。

    “那里,在坡上。”拓跋山月指点远处。

    大君抬头,才注意到高高的草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匹颜色不同寻常的黑狼。它并不进攻,只是在附近小步溜达,可是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绿眼却始终死死盯着这边。那个样子,倒像居高指挥的将军。

    “狼王,”拓跋山月道,“我想那就是狼群里的狼王,狼王多半瘸腿缺眼,因为身经百战,活下来可不容易。这次狼王亲自督阵,所以群狼奋勇,和行军打仗没什么区别。”

    “擒贼先擒王。”拓跋山月低声道。

    “它不肯近前,我们怎能诱它过来?”大君沉吟。那只狼王极其谨慎,始终在五百步外,以青阳武士所用的弯弓,根本不可能射中。

    “可惜没有长弓长箭,”拓跋山月喝道,“只好上前射它!”

    青阳众武士只听见背后一声暴喝:“闪开!”

    骑兵所列的阵势微微一乱,一匹披着黑色马衣的八尺骏马闪电一样突出。那是拓跋山月那匹矫健的黑马。虎豹骑武士们吃了一惊,拓跋山月挡在前方,他们根本不敢放箭,而狼群还在扑近。拓跋山月单骑奔出,就像要去送命一样。

    “不许放箭!”大君大吼。

    这个瞬间,前面的野狼又扑近数十尺,而拓跋山月的战马神骏异常,距离狼群只剩下不到百尺。此时拓跋山月拔出腰间的弯弓,一手扣上三支羽箭,张弓射向了草坡上的狼王。那三支箭去势急劲,可是拓跋山月冲出的时候,狼王已经警觉,此时竟然蹿空一闪,三箭全部落空。

    “可惜!”比莫干惋惜。

    那匹狼王凶狠地盯了拓跋山月一眼,仰天吼了一声,竟然亲自扑下了草坡,无疑是暴怒了。

    “呵呵,好畜生!”拓跋山月仰天狂笑一声。

    两匹恶狼已经奔到了他马前,纵身跃起,就要咬向战马的脖子。拓跋山月一扯缰绳,战马通人性一样直立起来,两只铁蹄落下的时候,已经踩碎了恶狼的头骨。此时拓跋山月陷身在狼群中,随着一声大笑,貔貅刀终于出鞘,刀光闪过,一颗狼头已经带血飞起。拓跋山月长呼着恶战,一柄六尺的长刀舞成刀圈,周围一片都是恶狼的断肢。拓跋山月的刀如同一条飞舞开的怒龙,狠辣犀利,在狼群中没有一刀走空。

    就在拓跋山月恶战的时候,一道隐约的黑影夹在无数灰狼中逼近了他。等到大君看见那匹黑狼忽然从狼群中跃起,凌空闪过貔貅刀倒扑下去的时候,想要提醒已经晚了。那只黑狼这一扑,对于野兽已经巧妙到了极点,拓跋山月的刀劈死右手一头狼后,刀势无法收回,黑狼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谁也不知道它藏在狼群中窥伺了多久。

    拓跋山月看见黑影一闪,腥风扑面,知道黑狼已经在自己面前。可惜他刀上力量,而难收,千钧一的关头,只能把左臂挡了上去。那只黑狼恶狠狠地咬住了拓跋山月的小臂,扭头用力,就要把这块肉整个撕下来。

    “将军!”随军的雷云孟虎大吼。

    “畜生,好一扑,给你个痛快!”拓跋山月冷冷地盯着自己面前那双狼眼,笑一声,貔貅刀在自己面前挑起一片血污。随后他旋身一斩,刀弧有如长河大海,一片血光中,战马踏着野狼的尸体夺路返回。

    “放箭!”拓跋山月大喝。

    “放箭!”大君怔了一刻,断然下令。

    密集的箭雨再次覆盖了狼群,此时狼群更近,虎豹骑武士们的箭也更准,一片狼尸倒下,拓跋山月挥刀荡开了几支箭,就趁这瞬间的空隙拨马返回本阵。他背后,虎豹骑毫不吝惜箭枝地连射,又一次封住了狼群的进攻。

    拓跋山月在大君面前住马,伸手抚摸着自己小臂上的狼头:“终究是个畜生而已。”

    大君和诸王子们仔细看去,才现那只狼头到死依然咬着拓跋山月的小臂,可是它的两枚尖牙却被拓跋山月的铁护腕折断,只在乌铁上留下几道银亮的缺口。拓跋山月敢于用小臂去封狼吻,是心里早有打算,野狼终究不能和人类的智慧相比。

    “东6的名将,也是我们蛮族的勇士,今天拓拔将军的刀术,真是令人敬佩。”大君点头。

    “这算什么呢?我知道诸位王子看不起东6的武士,可是若是见到御殿羽将军息衍的伐山剑术,我这些伎俩还不过是二流而已。”拓拔山月也低叹了一声。

    “断其爪牙不如斩其脑,今日为大王斩狼,来日助大王杀敌。”他从小臂上摘下那颗狼头,一躬身捧给大君。

    大君第一个鼓起掌来,周围一片都是掌声,拓拔山月笑而不语。

    “将军!”雷云孟虎嘶哑的声音里透着惊惶,“狼群又上来了!”

    “什么?”这次连拓跋山月也吃了一惊。狼性格孤狠,只是为了觅食和交配才会聚集成群,一旦狼王被杀,应该会立刻撤去。最多以后再恶战一场,决出一头新的狼王而已。

    众人放眼望去,却看见先前的那群野狼逡巡在狼王无头的身体旁不肯退去,而另一侧的草坡上,果然是成百上千的恶狼疾行而下,两群狼之间嗥声呼应,后来的狼群竟然向先前的数千头野狼汇集而去。此时秋草的黄色完全被恶狼斑驳的灰色所遮盖,那些狼矮着身子奔跑,远看竟像是灰色的地面在蠕动。

    “给我射!有多少箭都射出去!”比莫干高呼着下令。

    箭雨对着狼群倾泻过去,不知道多少狼倒下,剩下的又顶着血雨冲锋。地下躺着的狼尸越来越多,可是狼群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拓拔山月带着战马在四周的草坡上巡视,神色渐渐也透出了不安。

    “大君,”他凑近吕嵩身边,“都是殇州的野狼群,确实是虎踏河西边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是几个大狼群凑在一起,这里面,也许不只一头头狼。”

    “拓拔将军是说?”

    “不能再等了,我们所带的箭枝不多,现在射一轮,狼群退一点,转眼又冲上来。等到我们的箭射光了,狼群就冲过来吃了我们。只要能够退出三十里,九王的大军跟上来,带着强弓利箭,打几千头狼不是难事,可是我们现在,越来越抗不住了。”

    大君摇头:“可是又怎么冲出去?”

    拓拔山月仰头望了望天空:“天黑了,该点火了。”

    旭达罕猛地醒悟过来:“点起火把,所有人都点起火把!”

    数百支火把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虎豹骑武士们的箭壶几乎空了。贵木拔出战刀挡在大君面前:“我护卫父亲。”

    比莫干和铁由也夹峙在父亲身后。

    旭达罕猛地举手:“冲锋,把火把都扔出去!”

    虎豹骑稍微地停顿,整齐了马步之后,仿佛洪水开闸的瞬间,数百匹战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冲锋出去,狼群被这种气势震惊了,它们退了一步,而后猛然恢复了凶猛,以同样的势头对着人群起了冲锋。

    虎豹骑们在奔近到一百步的地方对着狼群掷出了火把。无数火把划出照亮夜空的轨迹,翻滚着在狼群中溅开,灼热和光亮在狼群中炸开了一个缺口。它们不安地四处奔跑,虎豹骑围护着大君,在短暂的瞬间冲过了缺口。

    一声高亢甚至尖锐的狼吼在夜空中反复回荡,拓拔山月猛地回头,看见漆黑的山影上一头白色的狼影仰头对着天空。

    “这才是真的狼王吧?”拓拔山月勒马回望,高举起貔貅刀,斩落了又一颗狼头。

    狼群围绕着虎豹骑的队伍追咬,它们中奔跑得最快的野狼在前面阻挡,其余的在后面围堵。它们对着马腹,锋利的狼爪和狼牙都可以瞬间把马的整个内脏掏出来。

    大君这时才贴近看清了狼群,明白拓拔山月的决定是何等的急迫。这样庞大的狼群,后面层层叠叠都是狼的灰色在涌动,再不冲锋,射光了所有箭的虎豹骑只是它们嘴里的一块肉。

    惨叫声开始从阵后传来,贵木满脸都是狼血,回头的瞬间看见一匹战马倒在地上,狼群已经啃食了一整条马腿。那名落马的虎豹骑战士已经倒在了血泊里,狼皮的灰色包裹了他。

    “别看了!”拓拔山月拖着貔貅刀冲上来大吼,“畜生就是这样,咬掉一条马腿,是怕它还能跑,再就不管了。战场上,人何尝不是这样?”

    整个虎豹骑两个百人队已经完全被狼群冲散了,只有拓拔山月和贵木比莫干仗着刀术还能跟紧大君,拓拔山月满脸都是狼血,他那匹黑马仿佛真的嗅到了战马的味道,狂躁得像是一条恶龙,狠狠地注视着周围逼近的野狼。

    “父亲!”旭达罕在远处大吼了一声。

    拓拔山月和贵木惊得回头,看见一条灰色的足有驴子大的狼猛然从狼群中跳了起来,那一瞬间,它临空扑下。而大君的重剑被脚下那头狼的利齿咬住,身子完全暴露在狼的爪牙之下。

    “大君!”比莫干去摸腰间,拔出了弓,箭壶却是空的。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大君和整个队伍隔开了。大君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大狼,猛地伸出手臂挡在小儿子的身前。他以手臂去封狼吻,却没有拓拔山月小臂上的厚甲。

    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清楚地看见狼牙咬紧了父亲的胳膊,父亲忍着剧痛放手抛下重剑,拔出自己胸前的小刀,把狼的脖子砍开了一半。

    一匹狡猾的狼从马下恶狠狠地一扑,前爪探进了大君座马的胸口。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无法想像那匹恶狼竟然像是人一样,一爪生生地掏出了骏马的心脏。

    大君抱着儿子一齐摔下了马背。

    咬住重剑的狼放弃了武器,一口咬死了大君的小腿。大君坐在地上,在那匹狼来得及撕下他的肌肉前,又是一刀割开了它的半边脖子。

    阿苏勒滚了出去。

    绝大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他,无处不是恶狼的腥臭气味,他暴露在狼群面前,对着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远处的比莫干忽然想了起来,对着身边的所有虎豹骑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给我扔出去,烧出一条路!”

    火把纷纷地落在狼群里,着火的狼整个皮毛燃烧起来,出焦臭的味道。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们跳窜着闪开,大君和虎豹骑之间有了一条通路。

    比莫干犹豫了一下,跳下战马,一刀劈在自己战马的马臀上。

    战马几乎是惊跳起来,本来畏惧着狼群的战马此时完全跑疯了,草原上的公马对狼群也是可怕的敌人。它们的铁蹄踢出去的时候,完全可以踢暴一头狼的头骨。战马长嘶着冲向了大君。狼群纷纷地闪避。

    “父亲!上马!上马!抓住马啊!”比莫干吼着。

    大君是驯马的好手,谁都知道他赐给比莫干的雪漭是自己从一匹疯狂的公马驯服为坐骑的。

    那匹马从大君身边一闪而过的时候,大君猛地回头看着颤抖的阿苏勒。

    “阿爸……”

    大君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儿子们在远处的呼喊,对着阿苏勒缓缓地张开了双臂:“阿苏勒,别怕,别怕,到阿爸这里来。”

    阿苏勒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有着白翳的、一贯犀利如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到父亲眼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告诉他,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父亲背后的狼群闪开了一条道路。

    他挣扎着扑过去抱住了父亲。

    “阿苏勒……阿苏勒不要怕,跟着阿爸。”大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阵剧痛,他猛地扭头,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狼影,它像是小马那么大小,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而那张钳子一样的狼嘴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狼王,狼王悄无声息地藏在狼群里逼近,就像黑狼逼近拓拔山月那样。

    他想再去效仿刚才的办法杀狼,可是他抱着自己的儿子,而刀也无法运在肩后用力。

    “就这么死了啊。”他心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样一头狼,只要一扭头,可以把他整个肩膀的肌肉都撕下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人预料到这个瞬间生的事情。那个虚弱胆小的小儿子忽然在父亲的怀里伸出了手,他的拳头重击在狼头上,瞬间爆出去的力量使得狼王也眩晕着后仰了一下,松开大君的肩膀倒摔出去。

    大君诧异地看着小儿子站在自己的身前,就像是那次保护真颜部的小女孩一样,张开双臂把自己拦在身后。

    “阿苏勒!阿苏勒闪开!你想干什么?”大君咆哮着,他看见那匹白狼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它绿色的眼睛里光芒更甚,像是邪恶的宝石一样。

    “阿爸,我很爱你和阿妈,我不想姆妈死,更想永远都和你和阿妈在一起。”阿苏勒回头看着他,“阿爸,我会用刀的,木犁将军教过我,我会保护你的。”

    孩子跳下马背,大君要伸手去拉他,却没有拉住。他从地上拾起了大君落下的重剑,那柄足有他那么长的大剑在他手下显得那么的笨重和可笑,可是他高高把长剑举起来,举过头顶,仿佛举着整个天空。

    白狼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不敢迫近,别的狼也只是在周围徘徊。

    “跟着我念,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

    阿苏勒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怕的力量仿佛火焰一样流向全身各处,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眼前开始黑,黑得越来越浓郁。剑在手里变得很轻,狼骚味闻不到了,心里渴望着血的温暖和味道。

    无尽的黑暗压了下来,又回到了那个黑夜。那一钩冰冷的月还照在他头顶,浓腥温热的液体泼溅在他脸上,那刀锋的铁色上走着鲜红的痕迹,无数的枪尖从雪白的胸膛里涌现。

    还是那笑容,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唇吻在他的额头。

    他高高地举起了父亲的重剑,火光照在他雪白的大袖上,变幻有如鬼魅。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和狼嚎中爆炸开来,那是狮子的声音,在震撼整个狼群。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孩子的声音被狼群的腥风扭曲了,“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的身体一震,而后握剑的手忽然坚硬如铁石。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和白狼一齐向着对方冲了过去,狼行有如奔马,孩子的冲击仿佛狮子。

    “白狼团!”比莫干指着那匹白狼,忽然大吼。

    可是已经无人去注意他的吼声,落地火把的光中,孩子在距离白狼一丈的地方,旋身挥舞重剑。四尺长的剑刃在他身边旋动,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对着白狼劈斩出去。无人能够比喻那个圆的完美,仿佛天地初造的瞬间那一刀就在那里,无数祖宗砍杀出去的都是同一刀,完美的,开天辟地的一刀。

    奔行中的白狼忽然变成了两半,从胸口开始,它生生地被剑刃破开成两条。一泼血整个地涌起来在半空溅成血花,谁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见这样的情境,狼王身上所有的血都在瞬间涌出,那是蛮荒时代才有的血腥苍凉的壮丽。

    “阿苏勒!”大君喊着。

    白狼的背后,所有恶狼已经对着孩子临空扑下。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一般,没有再次挥动武器,只是扭头回去看着临空降落的狼口。

    一匹黑马忽然从狼群中现身。仿佛长河大海一样的刀光瞬间在恶狼身上带过,黑马狂嘶着挣掉嚼头,一口咬住了一头狼脖领的皮毛,把它摔在地上。另一头狼凌空被马背上的人掐住,他冷冷地看着狼张大的嘴还要咬自己的手腕,手上用力,捏碎了它的喉骨。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拓拔山月已经带动战马,找到了最合适突进的缺口。

    远远地传来了吼声,千千万万的火把在空中抛出的光线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九王的大军还是赶来了。

    拓拔山月低下头,看着孩子空白的眼神。他犹豫了一瞬,小心地伸手触碰他的肩膀,看他没有反应,这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背。

    “想不到能有机会见到这样雄伟的刀术,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还在。”拓拔山月面对蠢蠢欲动的狼群,从容地带动了战马,“让我保护蛮族未来的雄鹰杀出一条路。”

    他把貔貅刀举过头顶,尚未凝固的狼血流下来滴在他脸上,拓拔山月以一种神圣的语气低叹:“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

    [历史]

    回到北都之后,大合萨以东6文字,在名为《青阳纪年》的帛书上记录了这件事:

    “霜年,十月十一日,恶风,麋死阿古山脚。

    大君、五家王子、共东6下唐国使节拓拔将军山月西狩,遇狼。其时护兵死伤,余众寥寥,群狼噬马,大君有灭顶之危。而有五王子吕归尘阿苏勒,奋祖先之威,拔剑斩狼,决其喉,断其,救父于危难。其余诸子皆退避,不能及。

    护兵大呼跪拜,震惊四野。”

第五章 斩狼 二

    “大君,下唐使节拓拔将军在帐外等待拜见。”

    “夜这么深了,他还是来了。”大君低低地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请他进来吧。”

    帘子揭开,夹道的是虎豹骑的武士,全体下唐出使的随从也停留在远处,打着金色菊花的大旗。跟着拓拔山月进帐的,竟然还有北都城里几乎所有的贵族和领们,连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满是疑惑。

    拓拔山月重甲红氅,搭肩悬挂下唐的金色菊军徽,配着战刀,恭恭敬敬地跪在帐下:“世子的身体还好么?”

    大君看了看他:“将军是为了问这个而来么?”

    拓拔山月摇头:“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说的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史上的英雄们吧?吕青阳·依马德、吕博罕·古拉尔、吕戈·纳戈尔轰加,都是继承青铜之血的英雄们,最后的纳戈尔轰加,神圣的名字,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是,这些都是我们吕氏的祖宗,纳戈尔轰加也确实是我父亲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种刀术是永远学不来的,那是随着血脉流传的、只有剑齿豹家族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才能学会的大辟之刀——传说中盘鞑天神挥动战斧破开天地的第一次劈斩!”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是,大辟之刀,这是我们青阳英雄最神圣的刀术。”

    “我最初听到这个传说,是不信的,但是世子站在大君面前劈下那一刀的时候,”拓拔山月长叹,“在我眼里,传说生生地变成了事实。”

    拓拔山月忽地跪下,磕头在地:“吕氏帕苏尔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劈下的瞬间尽现,这才是我们下唐所求的。下唐百里公使节拓拔山月,求青阳部世子为结盟之宾。”

    贵族们的脸上都显出惊诧的神色,这是大家私下都觉得最好的办法,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拓拔山月请他们来是为了这件事。下唐真的求取世子为人质了,两个窝棚免去了磨刀砺剑的恶斗。

    大君背对着大家,静得像一块石头,沉默了很久:“拓拔将军……真的要把我的小儿子带入战场么?”

    “青铜之血的英雄,又怎么能不上战场呢?大君有这样勇敢的儿子,难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爷爷钦达翰王殿下那样驰骋草原么?”

    “我本来想的,不过这个傻傻的儿子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他一辈子都是笨蛋,又算什么呢?”大君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可是他挥下那一刀的时候,我忽然现,阿苏勒已经不是我身边那个小孩子了。我想护他,可是护不住。”

    “请哥哥准下唐钦使的请求。”九王第一个跪了下去。

    “请大君准下唐钦使的请求。”所有贵族也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帐里面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只有大君独自站着,放眼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忽然间,金帐里面显得那么空旷和寂静。

    大君沉默着,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伟大的英雄——钦达翰王、他的父亲——拄着战刀独自站在山丘上哼着无名的牧歌,不让任何人走近他的身边,将军和贵族们只在很远的地方扎寨,遥望他的身影。许多年后,郭勒尔帕苏尔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亲在唱什么。

    “父亲,”他心里轻轻地说,“你这个位置,坐着真是寂寞啊!”

    “我已经下了决心,你们不必劝什么,等着我的消息。”大君穿过跪下的人群走出了金帐,头也不回。

第五章 斩狼 三

    “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在说郭勒尔纯粹是头不用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6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不动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阿摩敕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剩下那几头帕苏尔家的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了!”

    他在帐篷里急匆匆地四处转悠着,最后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老师!”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呢?”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哪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来,砸到了阿摩敕的脚面上,阿摩敕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地转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着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拔山月将军的请求,作为我部的代表,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孩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

    “四天后。”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他默默地起身向着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默默地走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喊了一声,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见阳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他爬过无数的岔路。

    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意志引着他出来的,也许是那个老人的眼神,狮子般的悲哀。

    人影投在他身上。

    “苏玛?你在那边等我就好了。”他转身。

    苏玛并不在那里,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着他,铁铠重剑,眉目像是利刃。

    “你是来跟他道别?”大君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知道无法再隐瞒,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阿爸呢?你说记不得了,是故意要为他隐瞒?”

    “他说要是阿爸知道我见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你相信他?”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头。

    “你相信他……”大君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是苦涩,“你相信他,会来跟他道别……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么?”

    阿苏勒不说话。

    大君叹息:“他真的对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给你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教给你大辟之刀。”

    他轻轻地抚摸阿苏勒的头顶:“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别,阿爸满足你的心愿。身为吕氏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你是应该见一见他的。”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拉着阿苏勒的手,走近了幽深的洞**。

    洞里满是流水的声音,可是谁也看不清水流在哪里。

    大君拉着儿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大君。”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阿苏勒吃了一惊,想要缩到父亲的背后去。他看见了身边那个忽然出现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这个老人也是苍白而干瘦的,他瞟了一眼,头里满是苔藓,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和整个洞**融在了一起。

    “你见过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苏勒。

    老人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已经迟了。”

    大君摸出一柄青铜色钥匙递给他:“打开门。”

    老人也不回答,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沉重的青铜钥匙。他把钥匙和大君递过去的钥匙合并在一起,阿苏勒看得出来,那是一把钥匙的两半,古怪的齿印有如狼牙般交错着。

    大君点了点头,拉着阿苏勒的手后退了几步。老人把钥匙用力插进铜门的机栝中,随着他全力地转动,那些早已锈蚀的齿轮和链条重新开始运转,金属的摩擦声像是针刺在耳膜里,簌簌的灰尘从洞顶落下来,阿苏勒不安地四顾,这个机栝启动的似乎并不是铜门。

    门并没有开,老人却退了出去。

    洞顶似乎整个地塌陷下来,伴着无数的灰尘,忽然有巨木的大椎从黑暗里冲下。它包着铜皮的头沉重地击打在铜门上,被铜汁浇死的门框撕裂弯曲起来,铜门轰然洞开。老人闪身在一边,让开了入口。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鱼的荧光还在青石的洞顶上缥缈变幻,阿苏勒全身战栗起来,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湿润的地面上。

    无穷无尽的水声,除此之外只有寂静。

    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郭勒尔,我的儿子,你那么善良,又来看你衰老的父亲了么?”

    “钦达翰王殿下,”大君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十年没有来看你了,你居然还活着,我的父亲。”他一字一顿地说。

    钦达翰王……儿子……父亲……阿苏勒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是一瞬间裂开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战栗着想退后,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逃走。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苏勒的脸上:“看看我带谁来了?这是您的孙子阿苏勒,我带他来探望您,向您告别。”

    “阿苏勒……”黑暗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凶狠而狂暴,“郭勒尔!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你……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带他走!带他走!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能说什么呢?不过现在,他大概都听到了,本来我也不想带他来,可是他就要去远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儿子知道你喜欢这个孙子,那么就让你再看他一眼吧。”

    “远行……远行?”黑暗中的声音又变得惶急起来,阿苏勒听见了链子丁丁作响的声音,“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孩子!”

    “我还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亲殿下,我们已经决定和下唐订盟,和父亲打败过的东6人结盟。所以阿苏勒是我们送往下唐的贵宾,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贵宾?什么贵宾?我还没有糊涂,你是想效仿逊王把光母送给义父的诡计么?拿阿苏勒作为人质,他是人质!”

    大君没有回答他,扭头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阿苏勒,你没有听错。仔细看看他吧,这就是你的祖父,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钦达翰王,有人说他是逊王之后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带着当年的铁浮屠骑兵打败了东6人的风炎铁旅。”

    “阿爸。”阿苏勒抬起头。

    他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从那些话中他感觉到了令人恐惧的悲伤。大君按在他头上的手在轻轻颤抖,他平静的面容像是罩着一层面具。

    “我的儿子,你在嘲笑我么?”黑暗中的声音在笑,笑得那么苍凉。

    “你确实是伟大的武士,即使你疯了,在草原上人们的心里,你还是他们的救世主。”大君的声音严厉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还不肯安息呢?留着你的神话给人去赞美,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自由,郭勒尔我的儿子,你愿意给我么?”

    “自由?你真的疯了!”大君冷笑起来,“为什么要把大辟之刀教给阿苏勒?父亲难道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他将来像你一样?难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报复?”

    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是我们帕苏尔家最后一个流着青铜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没人能学会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气终结在我这一辈上,青铜之血是你的先祖吕青阳·依马德传下的……”

    “祖宗的勇气?”大君打断了他,“你早就该死了,带着你的大辟之刀,还有你的青铜之血死掉。”

    “你已经囚禁了你的父亲,你还要灭掉你祖宗的血脉么?”黑暗里的人咆哮起来。

    “我们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是个出疯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贵的青铜家族,青铜色的血,只是一股疯血。不,绝没有这样的事!”大君也低喝起来,“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些都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英雄,他们勇敢强壮,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拯救草原的人。这是绝不可以怀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个疯子一样的英雄!”

    “什么疯子?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疯,你就死在战场上!你想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你不疯,就看着他们被捋去当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污!你真是个懦弱的儿子,我就不该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你!”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难听:“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人人都知道真颜部的大阏氏,我的姐姐苏达玛尔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亲大人,你还记得吧,是她来北都为我求情。你用马鞭勒死了她!”

    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了,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深吸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喊他!”大君大吼。

    “爷爷!……”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阿苏勒……我是你的爷爷啊,我是你的爷爷……”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害怕那种平静的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毁。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问一件事?”

    大君沉默着。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6跟着你来草原,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像是把这句话冷冷地咬在牙齿间,“疯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东6的歌。阿妈说东6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过头来,这是阿苏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他猛地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

    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后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吧。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老人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苏勒回头,看见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那个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他捂着自己的脸,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

    “那刀是谷玄的阴灵,他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我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

第五章 斩狼 四

    羔羊被高举在空中,它挣扎着,哀叫着。它滚热的血流淌下来,滴在孩子的头顶,把他的白衣染红,把按着他头顶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盘鞑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天神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天神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天神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大君从儿子的头顶抽回了满是羊血的手。

    “从今以后不要用阿苏勒这个名字了,你是东6诸侯的客人,要学东6的礼节和知识,要用你的东6名字吕归尘。”

    “是,阿爸。”

    大君回头看着自己身后列队的贵族们,就像九王从真颜部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全部的贵族都盛装佩剑,打起了白色的豹云大旗。只不过这次是送世子阿苏勒南行。

    “太阳升到天顶你就要出了,临走前再跟你阿妈道个别么?”

    阿苏勒回头,看见那顶织锦的小辇里,母亲搂着那个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妈认不出我,也许还更开心些吧……”阿苏勒摇了摇头,“那个布娃娃可以一直陪着她,我不是好儿子,没有一天让自己的阿妈开心……阿爸,我还想问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你说。”

    “阿钦莫图,是我的奶奶么?”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从很远的东6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蛮族名字叫阿钦莫图,意思是金色的阳光,就像阳光那么美丽。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她的笑容,终生都不会忘记。”

    “阿爸,你……恨爷爷么?”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夺走了。”他遥望着远方,“也许要不是这样,我也当不成这个大君。可是我当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开心?”

    他半跪在阿苏勒面前,轻轻拉住儿子的手:“阿苏勒,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记得,你从真颜部回来的那次,在金帐里说的话。阿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觉得责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鲁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让自己背,我的儿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妈想看见的,只是我们的好儿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就算当个草原上牧马的穷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怎么从真颜部活着回来的。”

    “你要告诉阿爸么?”

    阿苏勒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大君沉默地远眺,像是一尊被风沙剥蚀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诃伦帖姆妈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系在我手腕上,说看到这豹尾,就不会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线败了,大家退了下来。真颜部的叔叔们挨个帐篷地搜,专找配着豹尾的,他们冲了进来,要杀我,姆妈劝他,那个叔叔像是了疯。姆妈在背后刺死了他……”

    “我们冲出营寨,整个营寨都着火了,九王的大军已经追了上来,到处都在杀人,那么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摇他们,他们再也起不来。姆妈给我换上穷人的衣服,用绳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结,她扶我上了一匹马,让我跟着逃跑的人一起走,让我在真颜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条豹尾。”

    “我被抓了。我说我是青阳的世子,可是没有人听我,我被关在马棚里,和其他的孩子关在一起。夜里的时候诃伦帖姆妈被几个兵带来。我躲在人群里,想认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然后我看见他们剥姆妈的衣服,他们一个个压在姆妈身上。我还是不敢出声,阿爸,我是个懦弱的儿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忽然间变得那么虚弱。

    “姆妈看见了儿子,她也对我摇头,叫我不要出声。可是我们被那些人现了,他们……他们把光身子姆妈推着压在儿子身上……姆妈说儿子是青阳的世子,可是他们只是笑,他们不相信,他们提着枪过来了,姆妈急着解儿子袖口的绳子,可是解不开,然后很多枪头忽然从姆妈的胸口前刺出来,那时候绳子解开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她的血流在我脸上,她亲了我的脸,然后死了。像做梦一样,怎么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后来那些日子,我夜里不敢睡,怕一睡觉,就会想起来,想起诃伦帖姆妈的血流在我脸上,看枪尖从她胸口里捅出来,儿子救不了她……儿子是吕氏帕苏尔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儿子,能活下去,可是儿子喜欢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么?”

    “如果你是北6的大君,你是不会让阿爸杀那些人的,是么?”

    “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觉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他们。所以你拼命地练刀,你想变成勇敢的武士,你提着刀,才觉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阳的大君,你说你不灭真颜也是没办法。可是儿子只想那些我喜欢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宁愿是儿子去死吧,死了……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事,也不会再害怕了。”

    “阿爸……”他轻声地说,“儿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

    “真是愚蠢的儿子,”大君这么说着,把阿苏勒的头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这样愚蠢的儿子,才是我郭勒尔的儿子!”

    “去东6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着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帐上,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

    胤朝喜帝七年十一月,封山的大雪降下之前,青阳部世子、二十年后席卷草原的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被作为人质送往了遥远的东6。

    他骑着小马,沿着彤云大山的山脚,慢慢地走向了南方,青阳的豹云大旗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他的头顶招展,有如大海的波涛。

    他就这么去了,始终没有回头。

    [历史]

    后世的史家们谈起这次南行,总是带着疑惑和赞叹的语气。

    他们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只绵羊被放出了羊圈,他就变成了咆哮的雄狮,怒吼着奔向了东6大地。无论是英雄或者救主,无人可以否认,点燃乱世战火的手中,有一只是属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的。他的理想他的志向最终化为焚烧世界的烈焰。他骑着火红的战马要去拯救这片天下,却现自己的马蹄下踩满了弱者的尸骨。

    而此时此刻,遥远的东6,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仰望着空中唳转的飞鹰,正在缥缈难测的宿命中等待他的到来。

    英雄们即将相遇,武神铁青色的手在冥冥中拨转他们的方向。沉默已久的乱世之轮重新开始运转了,它擦着耀眼的火花,把灾难和泪水、火与水,一同抛向了九州大地。

    (敬请期待九州缥缈录2)

第一章 枪 一

    高天上的武神俯视大地,背负他意志的少年们将尚显稚嫩的手掌放在了一处,乱世的君王们就此结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盟约。有一种意志不随时光磨灭,有一种火焰总要焚烧荒原。可曾听见天空外的鹰在长唳?可曾听见大地下沉重的呼吸?新的时代,已经揭开了序章。

    胤喜帝五年十月。

    锁河山南麓的巨鹿原,迷乱的楠木香烟中,神巫在头顶拍掌而歌,围绕火堆起舞。胤朝诸侯们则高冠广袖,迤逦而前,以八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军帐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礼,这就完成了称霸的“纳璧之礼”。

    这是“锁河会盟”上的场景。惨烈的“锁河血战”以这场诸侯公卿的盛会为结束,此时细雪翻飞,却掩不住巨鹿原战场上来不及埋葬的累累尸骨。

    胤朝立国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称霸的诸侯,离国侯赢无翳排众而出,以威震诸国的强兵劲旅为依托,将帝朝的权柄狠狠的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尽管从后世的人眼中看去,这头东6雄狮咆哮纵横的时代不过是流星般的瞬间,不过这颗流星却彻底终结了蔷薇皇朝的生命。从此不祥的狼烟在东6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诸侯中的强者纷纷视神圣的帝都天启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伟大皇帝的子孙再也没有一人能真正掌握这片浩瀚的国土。

    这是“二十年乱世”的开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开。

    “锁河血战”中败北的联盟诸侯们或许还在各自的宫殿中扼腕长叹的时候,一匹翩然的白马如飞般驰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门。

    而帝王的种子,正在最阴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第一章 枪 二

    “这不是试手,而是对决,你们都要全力以赴。退出***者败,兵刃脱手者败,开始!”

    中年男人低喝着将手中的钱币抛起,随着它“叮”的一声落在园中的石墁地上,古枫下的空气仿佛骤然冷去。

    持枪者侧身躬腰,做出“猫形”,四根手指缓缓的掠过枪身,猛地一紧。

    那是一杆七尺七寸的长枪,黑色的刃在阳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乌金色,像是古铜色的星辰。没有花哨的枪缨,扭曲的魑虎缠绕在枪颈,九寸的枪锋有如半截利剑。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这是一柄形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只沉静的虎。

    猛虎啸牙枪,这是它传世的名字。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刺中轻易地洞穿三重铁铠。放眼九州诸族,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杀机。

    持剑的对手清楚枪的威力,保持着极度的谨慎。他缓慢的变换着位置,两尺七寸的古剑收在鞘中不动,捏着剑柄的手却不断变化姿势,令人无法察觉他进攻的意图。他留下的无数脚印中渐渐有庞大而有规则的***成型,这是“大齐之剑”的“虎蹊之步”,是爆前的蓄势。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片平静中即将爆裂的不安压迫了。

    “唧唧,唧,唧唧,”鸟鸣声忽然打破了寂静。

    翠羽黄尾的鹦鹉儿落在了枪剑之间,唧唧的叫着,笨拙的扭头,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这种家养的鸟儿没有野禽敏锐,全然不怕人,更没有察觉到平静中极度的不安。

    持剑者的眼神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他极快的瞟了鹦鹉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视线。

    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持枪者在短短的一瞬间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只是一记直刺。

    却是必杀的直刺!

    空气从枪颈上猛虎的口中钻入,自虎耳流出,啸声仿佛虎咆。虎头上以黑金嵌成的双眼闪动如电。持剑者的“虎蹊步”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要闪要退,已经没有余地。

    鹦鹉惊飞而起,乌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阳光。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鸣响过,随之是“噗”的一声,长枪落在了地下。

    与长枪一起落下的,是腊金色的一枚钱币。持枪者猛地要闪身退后,因为他失去武器,已经彻底暴露在对面的面前。持剑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剑出鞘。

    他这时拔剑的度也如疾电,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武术并不弱,只是在对手可怕的枪势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无法施展。可是对手手里已经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剑斜斜飞刺,挑向对方的肩膀,这一招最大的利用了剑的长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对方若是侧肩,他就立刻平挥,至少可以划中胸口。

    几乎必胜的挑刺却随着对手猛地低头全然落空,持剑者剑上走空,不由自主的平挥,却只是在空气中剑光一闪。他的空门全部都露了出来。

    “喝啊!”

    吼声从地下传来,低头的对手单腿为轴在地下打旋,而后飞腿背踢起来,持剑者的手腕被踢中。一股大力带着古剑直升上天,持剑者也失去平衡“啪”的坐在地下。

    古剑砸在石墁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持枪者猛地退后一步,脚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剑。战枪沉重无法挑起,他侧身倒翻一把抄在手里。两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这次冷冷的转眼看了对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阳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细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赢了!”他低低的说,声音是不合年纪的低哑。

    双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枪者十二三岁,只是长得身材颇高,持剑者不过十一二而已。

    “你!你耍赖!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脱手的!”持剑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爱,回过神来嘴角撇了撇,使劲指着对手,“是你输!”

    “我赢了的,”黑瞳的孩子低哑地重复了一次,“我的枪不是自己脱手的。”

    他把猛虎啸牙枪抱在怀里,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缕血丝从牛皮护腕里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伤。他有些不屑的瞟了瞟地下的那枚钱币,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紧抿着嘴唇。

    褐瞳的孩子哑口无言了,只能恨恨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杆枪是被旁边中年人用一枚金铢打落的,大胤的金铢入手沉重,近距离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枪上的力道和度,褐瞳少年本来绝没有机会反击。

    中年人挥了挥手:“是你赢了。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父亲!”褐瞳的少年这时候想到刚才那一枪的危险,心里寒,又被父亲说输了对决,心里委屈,眼泪就在眶里打转。

    “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褐瞳少年温言劝慰,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父亲转向长子,神色又冷峻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要打掉你的枪?”

    “怕我伤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会伤到他,那一枪再刺几分,我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亲怒极反笑,“野儿野儿,我教你枪术,那么多年,何曾见过你收过枪?一昧知道蛮刺,我不打掉你的枪,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愤怒,只是攥着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伤,就能让你们看!那样的枪势,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亲低低的呵斥。

    他也有些怀疑,长子在枪术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若说还有什么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杆不祥的枪,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剑,我不踢掉,他能收住么?”

    父亲哑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气的喊了起来,“你能收住,我难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的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剑术,伤不到我。父亲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亲吼道,“兄弟之间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无二,只有你这样的歹毒性子,才会如此刻薄,我们姬氏的家风,你都继承了什么?”

    黑瞳少年静静的不回答,园子里一下安静起来。褐瞳的少年扯着父亲的腰带缩在他身后,对哥哥比了个鬼脸。

    父亲怒气未消,上去劈手夺下长子手中的古剑,转身拉起幼子要走,却忽然听见长子在背后低低的似乎是自语:“你也就一枚金铢,扔出去了,又拿什么来救我?”

    还是那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的不带感情的腔调,父亲的心里却忽的有些涩涩酸,回头一顾,看见长子侧着头骾着脖子侧对阳光,似是什么都没说,那两条黑得如墨,剑指到额边的长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个女人。

    父亲的心里忽的软了下来,瞥了长子一眼:“别的不说。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空门必露,怎么闪避敌人的反击?”

    “若是那一枪就可以杀了敌人,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

    “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没能杀掉他呢?”父亲的不悦又泛了起来,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我就输了,全力以赴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

    “荒唐!”父亲低喝一声,“你这个刻毒的心性不改,迟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岁,杀性就这么重。昌夜比武不该走神,可是看见鸟儿心动,少年人都会如此。你却只有一个‘杀’字在心里。圣人说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长大岂不是要变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黑瞳少年冷冷的看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弟弟要出将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阵,弟弟坐在军帐里,我要上前线拼杀。圣人能救我么?圣人上过战场么?要是上过,他早就被杀掉了。”

    “冥顽不灵,冥顽不灵!”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愿再多说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去。

    古枫之下空荡荡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没看到父亲和弟弟的离去,只默默的对着阳光。直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再也无人能看见他了,他才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放开手,牛皮护腕里的血点点滴落到草里。他咬着牙,扯开护腕,里面竟是一层铁腕,再掰开铁腕,里面有一层短短的钝刺。那些钝刺扎在他的手腕里,伤不重,却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着布带默默地给自己捆扎,几片还绿的枫叶幽幽地飘落在他头顶。他仰头看着,呆呆地忽然就变做了石像。

第一章 枪 三

    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书房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的就静下心来。

    姬氏是文武世家,书房极其考究,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父亲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满壁都是书架,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本就是一笔财富。

    父亲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笑着说,“练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静静心,今天考《五经注疏》。”

    “是,父亲,”昌夜极其乖巧,长揖之后,和父亲对坐。

    南淮城是下唐国都,下唐则是宛州的大诸侯国。唐国本是天南的三大强国之。可惜幽帝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下唐的兵势立刻就衰弱了。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国库依旧殷实。宛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却是少有的安定繁华局面,堰武尚文,用皇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兵杀者,阴坚之气;治国者,阳合之道。以杀为德,不亦谬乎?”

    “儿闻大鹏爱子,长而逐之,不许归巢。健者展雏翅而飞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传骨血。大鹏驱逐亲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杀之气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个父心拳拳!”父亲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负我的期望。仅这一段,就可以写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门子弟中怎么有我们姬氏这样的骏马,国主若是再取士,凭你这番见识就足够!”

    “谢父亲!”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转着眼珠,“不过孩儿的剑术始终比不上哥哥……”

    “笑话,”父亲摸着他的头,“你是栋梁之材,将来是要出将入相,难道真的亲手挥舞兵戈?你哥哥不过叫他陪你练武,强身健体而已。不过兵家固然用计,一点武术不通,也是不行。武术上你不要想着和哥哥争高下,市井中杀鸡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难道你也要与他们相比?”

    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孩儿明白了!”

    “来,就以刚才的话,为文一篇。誊好之后我再为你去几个世家的家主那里找一找门路,我们姬氏能否复兴,就要看你这匹骏马了。”

    “是。”

    书房里静悄悄的,昌夜丫丫电子书如走龙蛇,父亲欣慰的看着幼子,满心安乐,对来日期期然满是憧憬。一直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悄悄开门出去,不愿打搅了幼子文思。

    一出门,他就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长子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啸牙枪,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口。看见父亲出来,长子退缩了一下,随即倔犟地昂起头和父亲对视。视线两相一错,倒是父亲移开了眼神。

    “你来这里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弟弟在读书。”

    长子静了半晌:“我对读书没兴趣,我去练枪,刚好路过。”

    他提着枪头也不回的离去,父亲盯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父亲是姬氏的家主,名谦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在喜帝即位的夺嗣之乱中被牵连,被逐出帝都天启,来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贵族世家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颇为出众,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金铢伤人的技法也是一绝。原本姬谦正自负才学,以为可以在下唐谋得官职,重振姬氏的威名。可惜下唐朝廷风气与众不同,喜欢任用少年,姬谦正自荐不成,只好转而把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虽然更喜欢嫡出的昌夜,不过起初姬谦正也并不讨厌姬野。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姬野了,也许是他性格太强,也许是他寡言少语,不会讨人喜欢,不过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无论是东6的人还是北6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殇州古老雪山中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一个夸父还要黑。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象普通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结果通常是**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眼神可恶!”姬谦正私下里悄悄对妻子说。

    看着姬野的时候,姬谦正很难有一种自己生养了这个孩子的感觉。这种渐渐浓烈的厌弃在举家迁到南淮之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场天启城的变乱后世称为“哀喜夺嗣之乱”,不知道多少公卿横死在皇室之乱的屠刀下,姬谦正也是仓惶出逃才得以活命。可是侧室带着姬野,却在半路上失散了,最初姬谦正尚有些悲伤,不过妻子温顺昌夜乖巧,渐渐地就淡忘了。

    直到那场变故之后两年的一个冬天,当他打开园子的大门,惊异的看见寒风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低着头静静的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看,任凭凛冽的风拉扯着他狂乱的头,瘦得见骨的手紧紧的攥住那杆比他长出许多的虎牙枪,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当姬野缓缓的抬起头,姬谦正的心里一片寒透。再次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看一头受伤的野兽。

    姬野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找到了南淮城的家,侧室却没有能跟回来。谁也不知道姬野是如何从帝都一个人来到千里之外的下唐,但是从脚上那双已经没有底的麻鞋看来,他竟然是用双腿生生走过了这千里的路。

    隐隐的,姬谦正觉得在过去的两年中一定有什么事生在姬野身上。从此这个儿子真的是完全改变了,他心底某种东西彻底压过了孩子的心性,让他深邃得不可猜测。

    姬野从不提到那两年间的事情,所有时间都花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这更令姬谦正有种彻骨的不安。

    猛虎啸牙枪是姬氏家传的象征,有着不为人知的来历,姬谦正当然更想传给幼子昌夜。可是事实上姬谦正自己也不敢动那杆枪,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还偶有操练,但是却禁止自己去碰那杆枪。这杆枪的历史似乎是父亲也不愿提起的,偶尔听到的口风是“噬魂之枪”或者“不祥之枪”。

    阴冷的天气中,没有风,姬谦正却曾亲眼看见那枪在静室中恶虎一样咆哮。

    一次父亲曾在酒后开着玩笑一样说:“想用那枪?就用血魂去换,换得干干净净,九州大地上就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这似乎只是荒诞不稽的传说,可是这杆枪在姬谦正心底的阴影却是如此的真实可怕,只是他的父亲那夜说起这话的时候,脸色青了一青,自悔失言,不安的看着窗外,像是害怕着什么。

    难道姬野真的拿血魂去跟那柄诡异的枪换了些什么?

    这是姬谦正心里一直难解的结子。

    从此他再也不愿意花心思在长子身上,甚至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盼望这个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第一章 枪 四

    姬野缓缓地抱枪在怀。

    他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手腕上的刺痛令他无法全力以赴。他天生力量就比同龄的孩子大,可是二十四斤的虎牙枪即使对于**还是过于沉重。他有时候也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曾经使用这柄可怕的枪,像是把一团火焰驾驭在掌中。

    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忽的一闪,漆黑的眼睛转向后面的松林。他有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上有什么东西压迫到了他,令他不安起来。回气的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四指扫过枪身,虎牙被拉开在双臂中。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枝森然的巨箭。

    姬野没有动,低声道:“谁在树背后?”

    虎牙指定了松林的一点,一触即。

    那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让他的心跳加了。他并不是真的看见那边有什么人影,不过强烈的感觉仿佛针扎在背后,有人的目光能把他整个洞穿似的。

    低低传来的竟是笑声。

    “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力量是没有用的。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武器。

    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瞬间就消失了,老人的笑容带来的是友好的感觉。

    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的看着他。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牵着一匹背鬃垂到膝盖的翩然白马,白色轻质的大氅裹住他的全身,头也是一色的雪白,他像是冰雪中走出的一个纯白的影子,耀眼得令人自惭。而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更像是一团轻盈的雪绒,只是眸子清亮得宛如宝石。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姬野迟疑的看着自己的枪,他对枪的来历全然不知。

    “我可以看一看它么?”老人轻声道。

    无法拒绝他的声音和神情,姬野的手一滑,送出了虎牙。老人苍老的手轻轻在枪上抚摩着,从枪刺的脊一直到枪杆上的刀痕,他的表情乎了认真,看起来虔诚,又有一丝悲戚。

    最后他摸到了枪刺下那个小小的图腾之徽。

    “你懂它的意思么?”

    姬野摇了摇头。

    “那个印章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河洛的文字,这是只在三百年前的火山河络群中的古河洛文。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这是它的意思,”老人的声音里充满敬畏,“再次见到它,就像见到朋友,还能听见它的呼吸,感觉到它的意志。”

    他把面颊侧贴在枪锋上,声音仿佛低沉的音乐:“我们都没有死!”

    “谢谢,”他把枪递还给姬野。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也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老人有些惊奇:“你怎么会知道?”

    “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小武士。”

    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宝石般的眼睛璀璨生辉,竟是深邃的玫瑰红色,是姬野从没有见过的。

    “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那是姬野第一次看见这个指套,那时候他不知所措的捏在掌心,觉得它冷得像冰,却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燃烧。

第一章 枪 五

    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却像是块火炭一样烫着他的手。环的大小刚好可以把拇指套进去,还有些空隙,指肚的一面磨得如镜,背面则是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

    不意自己此生还能见到这枚指环,相隔近百年之后,苍溟之鹰的指套竟然找上了姬氏的家门。不祥的儿子,带来了不祥的客人,姬谦正却无力去愤怒,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

    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日。

    “你出去,”姬谦正努力的定了定神对姬野道,“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姬野离去,姬谦正呆坐了许久,转进了后房。家传的铁匣依旧密封在墙壁中,满是灰尘。打开来,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的躺在其中。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而且一定会苏醒。

    他轻轻的抚摩着内侧的铭文:“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

    不知道多少年这两枚指套不曾被摆在一处,青君之鹰和苍溟之鹰的相逢,到底是种什么不祥的预示呢?

    “铁甲依然在!”姬谦正一步踏进前厅,略微颤抖着念出了这句话。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那声音似乎不是属于自己的。

    “依然在!”老人静静的看着他,低声道。

    “野儿,你出去吧。”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姬野惊讶的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而老人一双眼睛如鹰一样盯着父亲拇指上的指套,如此的执着不舍。

    “我们出去玩吧,”一个清丽如莺啭的声音。

    他回过头,对上那双瑰丽深红的眼睛。羽然伸出手来拉他,姬野却忽然闪了一下。羽然愣了一下,看着对面那个不安的黑眼睛的孩子,像只不安的小野兽一般转着眼睛。

    许久,姬野把手心在自己的胸口上擦了一下,伸出去,羽然握住了。

    他们握了手,于是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就此相逢。霸业或者宿命,都由此开始。很多年以后羽然说起他们初次相逢时候姬野的窘迫,总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

    但是姬野并不笑,姬野说:“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

    “为什么呢?”

    “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前厅的门紧紧锁了起来,孩子们不安却又无所事事的候在外面。

    “从宁州来?”姬野破天荒的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他很少会主动和别人说话。可是宁州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向往。那里是片苍青色的古老森林,在密林的深处有羽族古老的神殿,朝阳下的少女振动背上的羽翼,如一片羽毛那样腾入云空。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宁州远得好像人一生一世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

    “是啊,”羽然点了点头。

    “那里的人真的会飞么?”

    “会啊,可惜每年只有一度,可以无所顾忌的飞啊飞,若是逢到雨日,飞起来真是被淋成落汤鸡了,”羽然有点得意,落汤鸡这个词是她经过东6才学到的。

    “人那么重,飞起来……很累吧?”

    女孩儿看了看他,却没有直接回答,狡猾的笑了起来:“你又飞不起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姬野呆了一下,“我想,高高的飞在天上,该有多好啊!”

    “其实第一次飞起来,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渐渐的也就那样了。放眼都是森林,你飞得再高,也不过是看见更远处的森林,再远处的森林,”羽然嘟着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们东6,哪里都有好玩的东西。”

    “你都去过哪里?”

    “我们还经过了瀚州和中州,一路南下,去了好多的地方,你去过哪里?”

    姬野沉默了一下:“我家以前在中州住,后来就搬到南淮来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个话题:“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不过我以后九州大6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鲛人和龙。”

    “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北方的冰雪,一万年都不化的,”羽然笑,“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他说完这些脸才真的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想说些话来引起这个红色眼眸女孩儿的注意。他强硬的骾起脖子、绷起脸来,不露出一丝怯意。

    羽然被他的严肃打动了,心底有些相信这个神气的孩子也许真的能去很远的地方,她有些懊恼起来:“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可是爷爷一定不让。在瀚州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马群,一眼望不到边,人人都可以骑马,他们在马背上翻滚,双手放空也不怕摔下来,几十个人骑马叼狼,我想死去骑马了。可是爷爷就是不让,更别说让我去看不到边的海上看龙了。”

    瀚州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过的,他神往着,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踢了踢脚下的山石:“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好啊!”羽然使劲点头,“不过,你会画画么?”

    姬野愣了一下。他慢慢低头下去,一言不。

    羽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目光被步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姬谦正腰间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余,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了出来。

    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配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厚重,剑锋虽不锐利,却韧实,足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而不翻卷。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父亲配这样战场上的重剑,竟是要试手的模样。而老人的枪完全是姬野虎牙枪的制式,只不过一色的银白,在夕阳中光芒惨烈。

    “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缓缓拔出重剑。

    姬昌夜早已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的观看。他对父亲的剑术本极有信心,并不担心,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

    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贵族人家要知礼,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孩自然是失礼的。可是他又忍不住不看,长这么大,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明净如玉的女孩,肌肤晶莹得像是敷了粉,可是敷粉之后却没有那样柔和自然的嫩红,眉宇清晰得有如画出,一缕细细的淡金色头从她雪白的帽兜中不老实的钻了出来,在面颊边淘气的卷起来,一颤一颤。

    昌夜的心也随着那个细细的卷起伏,他侧着眼睛,咬了咬嘴唇。

    羽然觉察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露出什么马脚一般急忙扭过了头去,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

    羽然忽的有些恼怒,她不高兴昌夜的做作。昌夜回过眼神,一会儿心里又痒痒的想去看,这一次一斜眼,却触到了羽然瞪大的眼神,隔着远远的像只恼怒的小野猫那样瞪了他一眼,而后缩身闪在了姬野身边。

    姬野瘦高的身形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掐着自己的手指,暗地里恼怒起来。

第一章 枪 六

    姬谦正的姿势极其恭敬,防御却滴水不露,他对面的老人长枪直指天空,洒然的笑笑,只是随意的站着,身上宽大的白衣在风中鼓振。

    一片片落叶横扫过石墁地,刮得地面“沙沙”作响。

    老人笑了一下,他的长枪像是被风吹得倾斜了,可是并不倒下,微微一侧,飘飘的起了变化。不同于毒龙势的暴烈,惨烈的银光在风中轻轻的翻舞,不**一丝声音。

    姬谦正心里惊惧,他并不清楚老人在那个组织中的地位,心里也在猜疑是否对方真的是“苍溟之鹰”的持有者。可是面对这样根本无法揣测的进攻,最后一丝疑虑也被驱散。

    他凝然竖起了重剑。无力进攻,他只能以静止对抗老人的变化。

    老人没有看姬谦正,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漂移,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简单的一枪缓慢的推送过去,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姬野忽地站了起来,在假山上立起,瞪圆了眼睛。看似软弱的攻击却令他忍不住战栗。老人的双手松松的空握枪杆,枪锋也在不定的轻颤。可是姬谦正不敢动,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在衣衫下绷得铁硬,似乎老人一手推出的是一片无从闪避的死亡。

    枪锋距离姬谦正的手只剩下三尺,老人的攻势几乎用尽,姬谦正动了剑。他一旦动起来,声势像是开山碎石,大喝上步,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对于枪术的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便如砸向蛇头,一旦失手就被咬住。而枪尾稳重有力,也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像是打蛇,要打在蛇的七寸。

    “好啊!”昌夜挥舞着手臂大喊。

    这么短的距离,枪长剑短,剑占尽了优势。老人根本无法闪避,剑准确的劈中枪杆。姬谦正手上一轻,忽然现自己的力量彻底走空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额头,他察觉到枪上完全没有力量!除了轻轻的一震,就像是在水流中划过。

    枪锋上银色的光芒忽的跃动起来,像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长枪借着剑击的力量悄无声息的翻转,双方轻擦而过。姬谦正失去了平衡,老人松开了左手,他单手握枪,微微的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斜斜削下。

    “阿爹小心!”姬昌夜不禁大喊出声。

    姬谦正已经无法闪避,也无从格挡。沉重的战剑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是一种累赘,他放手弃剑,拼着受伤退后。但是没有用,老人的枪锋像是缠在他手臂上的蛇,紧跟着推进,毒信已经擦到了他的皮肤上。

    猛虎的咆哮声响彻了园子,席卷而来,仿佛来自古老的深山。

    “喂,姬野!你做什么?”女孩子的声音一瞬间就被虎啸吞没了。

    姬野在老人的背后。他的突进带起了翻滚的落叶,收拢肩膀,小臂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正是老人所说的攒刺——完美的攒刺。

    他踏前了三步,推出了他的枪。全身的力量像是水流一样贯注到枪身中,在第三步的最后,冲前的势头配合推枪的力量,达到了颠峰。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

    “住手!”

    姬谦正惊恐的怒吼。他宁愿失去一条胳膊,也不愿这个老人死在自己的家中。他无数次的听过古老的传说,那个可怕的组织是不能冒犯的,叛逆者从来都面临着律无情的惩罚,何况杀死苍溟之鹰。

    老人的笑声逼退了虎咆。

    他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飞跃而起,在空中从容转身。昌夜有种错觉,老人像是跃起在空中后悬停了一瞬。而后银色长枪劈出,在场的人再也看不出老人手里是枪还是什么别的,那只是一片银光在溅射,翻飞如蝴蝶,变化如鬼魅,虎牙的枪锋上叮叮当当,撞击声短暂而急促,沛莫能御的攒刺就失去了方向。

    白色的衣角在姬野面前消失。缠住虎牙的银光也不见了,姬野一惊,才现虎牙对准的是自己父亲的胸口。可是他已经停不住,像是有人推动着他的双肩,毒龙势本就是最猛烈的攒刺。

    姬谦正不由自主的挥手去格挡,忽的现手里是空的!刚才的一瞬间,为了闪避老人的枪刺,他抛掉了自己的剑。

    “爷爷!”羽然惊惶的大喊。

    银光猛地灭去,枪锋静静的指在姬野的后脑。老人跃过他的头顶,安然站在他的背后。姬谦正呆呆的站在那里,许久,才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汗慢慢的从颊边滚落,凉得刺骨。姬野的枪刺笔直的对着他的眉心,是杀伐之性狂烈的毒龙势,只差一寸。老人避开了虎牙枪,把攻势引到了姬谦正的面前。

    在最后一刻,姬野真的收住了枪。可是姬谦正依然觉得心口一阵冷痛,像是被什么刺伤了,枪尖的锐风?或是儿子出枪时候冷厉的眼神。

    “你看清我刚才出了多少枪?”老人笑笑。

    姬野摇了摇头。

    “一百三十二。”

    姬野吐出一口气,疲惫的坐在地上。

    老人收回了枪,点点头:“很聪明的孩子。但是还不是最好的攒刺。”

    姬野扭过头来。

    “最好的攒刺,”老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收不回的,那是天授之枪啊,是武神的手刺出来的。”

    “先生……”姬谦正犹豫着。

    老人挥手打断了他,上去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有力的臂膀,不过,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够把枪用得那么快?不明白为什么我教给你攒刺的方法,却用这样变化不定的枪术?不知道什么样的枪术才是最好的?”

    姬野点点头。

    “聪明的孩子,我奖励你一个机会,”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握一下我的枪,”

    姬野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老人却已经微笑着收回了长枪。

    “明白了么?”

    姬野点了点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武器也很好,”老人指了指虎牙,“但是不要让它伤到你的心。”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转头对着姬谦正,“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熔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武神真正的追随者。你也知道,很多人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如果你不想,不必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不要有别人知道了,”老人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但是作为指套的继承人,你应该知道组织的规则!”

    “是!”姬谦正低下头去。

    园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姬野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忽然忍不住撒腿要跟出去。

    姬谦正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混帐东西,去哪里?”

    姬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挣扎着要甩开他的胳膊。姬谦正正在急怒中,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猛地回头,看见原本在后堂裁花的妻子听见动静奔了出来,对着石墁地上一只被踩死的青绿色鹦鹉大哭。

    “才买的小哥儿啊,才买的啊!”

    姬谦正忽然想起那只鹦鹉,姬野和昌夜对手的时候,攒刺一有如风雷,那只呆呆的鹦鹉根本无暇闪避就被他一脚踏死了。难怪那只鹦鹉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喜欢莳花养鸟的妻子刚从外面买来的。

    “阿娘,阿娘,”昌夜上去扯着母亲的手,“是姬野踩死的。”

    姬谦正呆了一下,忽然放了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姬野的脸上:“要追着去就不要回来了!你这样的儿子我不敢要,去死了也罢了。”

    姬野仰起头,抚着自己红的脸,看着父亲三人的背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前堂的屋檐下。他也不跑了,呆呆的站着,阳光敛去,园子里慢慢的暗了下去。

    老人挽着羽然的手站在门外,老人沉默的对着街上的人流。

    羽然抬起头:“爷爷,你本来是准备杀了他么?”

    “是的,我准备借他儿子的手杀掉他,”老人摸了摸羽然的头,“孩子,不要问了。这种肮脏和恶毒的事情,你是不该知道的。”

    羽然牵住了他的手:“爷爷,不要杀他吧。杀了他,姬野就没有爸爸了。”

    她低下头去:“没有爸爸,就像我一样……”

    “可是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情。如果让他活着,把消息密报给诸侯,危险太大了……姬扬的孙子,还是不免懦弱和平庸啊,”老人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孩子是无辜的,都该有父亲。”

    老人把她抱上了马背:“那么所有危险就由我们来背吧。既然天驱的意志再也没有人奉从了,那么就让我死去又如何呢?最后一个天驱,应该像先辈们一样死去。我等着诸侯的杀手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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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介绍:
故事简介:《缥缈录》:一部人族王朝的征战史
在九州北6的大漠草原上有着这样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尚武,信仰盘鞑天神,崇拜英雄。那里的男儿各个都是热血汉子,那里的女子各个都是巾帼须眉,他们的王朝叫做青阳。
故事生在青阳。讲述着北6游牧部落内部的权力之争,以及青阳与东6王朝的恩怨。青阳世子吕归尘幼年即被大君送往颜真部生活,后颜真部叛乱,吕归尘被接回北都城。但他的哥哥们并未将这个年幼且多病的世子放在眼里,只是相互较劲,争夺王位的继承权。然而,历经战火洗礼和人世沧桑的吕归尘,一改往日柔弱的个性,在哥哥们的权力争夺战中慢慢成熟坚强起来。
时值东6的大胤王室衰微,几大诸侯国并起,青阳大君想借与下唐国的结盟来实现自己称霸东6的野心。因此,吕归尘被作为人质送往下唐国。在那里,他遇见了桀骜不逊的天驱武士姬野,他被姬野骨子里那股张扬而永不服输的韧劲所吸引,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便是未来大燮朝少年昭武公和少年羽烈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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