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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全文阅读

作者:江南     九州缥缈录txt下载     九州缥缈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枪 七

    夜深人静,万家都已经入眠。姬氏大宅的主房中还点着几支油烛,姬谦正坐在桌前,一声不吭的盯着那些烛泪,一滴一滴的凝结起来。

    “唉!早些睡吧、我说还是去通报给守备大人,”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一边埋怨,“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我也不能说?你这一晚上都愁眉苦脸,若说真的是什么歹毒的人,这诺大的南淮城,几万人守着,难道还怕他行凶么?可是他要闹出事来牵扯到你,可不是连家也保不住了。”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冷硬,“你也应该知道天下广大,有些事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许久,他叹了口气:“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十个人,也许他们会是千百人,列着队冲锋的时候,星辰会变化,连诸侯的大军也要退却。”

    “他们是武神的使徒,”他的脸色在灯下说不出的怪异,“他们真的是!”

    “武神?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听昌夜说他倒是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到我胸口,本来我绝没有闪避的机会,已经有了必死的心,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收住,”姬谦正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都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恨的,“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练习的毒龙势本来暴烈,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眉梢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陪着笑,“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挽着他的胳膊,一起钻在被子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的低落下去,到后来只有吃吃的笑声,隐约中还是谈着什么将来的事情。

    屋外,星月的光辉流泻下来,难得的静馨。万家房舍,屋顶仿佛都流淌着一层水银。

    挑出很远的宽阔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月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寒得他心里颤抖。他看看屋后的小松林,又看看自己的北厢房,再是园子里满是青草的石墁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转了一圈,抱着枪默默的走在园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其实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几块大石,垒起了一个阶梯,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墙头。他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一个细而轻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姬野猛地惊醒,回过头,看见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边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

    “羽然?”他认出那是白日里来访的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和我住在那边的一个旅店里,我想出来看看,可是白日里出来总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边那缕淡金色的头:“看我眼睛的颜色,还有头,你说我怎么敢白天出来呢?我一路上都戴着风帽,有的时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骑在马上披着头跑,可是爷爷不让。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认真的点点头,“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么木头脑子就好了。”

    姬野并不生气:“你回去吧,夜深人静,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在我们宁州的森林里,你若是旅行,经常会有我们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们都会穿着白纱一样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着手行走。我们也不点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传说女孩子这样走,月神的光辉就会都照在最轻盈那个女孩身上,她就会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飞上天空,去神的宫殿,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姬野看着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尽头,微风吹起她金色长上的白绸飘带,整个人像是虚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脚的,半是透明的脚轻轻的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的踮起来,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他默默的站起来,羽然歪着头看他,许久许久。

    姬野明白过来,窘迫的抓了抓脖子:“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宁州,是南淮。夜里会有贼的,他们拿着刀在街上抢劫,听说很多别地都在饥荒。那些人跑到宛州来,还是吃不上饭,就只有做贼。”

    “喂,木头,你那么丧气干什么?”羽然说,“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他后来又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们说话玩吧,我要听关于龙的,”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讷讷的。

    “别怕别怕。说错了也没事啊,你出海的时候画了龙回来给我看,我们就知道了。”

    “画龙……”姬野低下头去,“我只是说说的。”

    “什么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能耍赖吧?你们东6的人怎么是这样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倔犟的转过头去不看羽然:“我不会画龙给你看的,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识字啊?你阿爹没有教你么?我看你家里很多的书……”

    “不会!”姬野猛地把头转回来,他死死盯着羽然,“我就是不会!没有人教过我!我很笨的,学了也没有用,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开。可是她抬眼看见姬野的眼睛,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他只是努力的在瞪大眼睛,那双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姬野摇头。

    羽然犹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那我教你,你们东6的文字,其实哪有我们羽族的神使文那么难学。”

    姬野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个抽了回去,掉头跑了。他看着深湛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在闪烁。他沿着那些勾连的墙壁拼命的奔跑,穿过院落的屋顶,他跑得飞快,像是怕被那个金红眸的女孩追上来。

    最后他停在凤凰池一片清澈的水边,他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湖对岸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起来。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钟楼在月下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庙的钟声响了起来,终于把他的喊声吞没了。

    他站了许久回过头来,看见钟楼的屋脊上那双晶莹透明的**的双足,女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怯怯的望着他,她的裙带在风里轻轻的飘啊飘。

    两个人默默的彼此看了许久。

    “你真的教我识字么?”姬野狠狠的揉了一下鼻子,扬起了头,“我想学。”

第一章 枪 八

    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启城守护使、离国公赢无翳上书建议,皇帝传朱漆诏书,恢复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税法》。东6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绢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税赋,须再缴纳十成中的一成作为宗室特税。

    诸侯震动,奏章雪片一样飞到帝都,离国的赤甲骑兵则高举帝都少府卿的旗帜,直逼诸侯国都收取宗税。淳国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带三万风虎铁骑据守当阳谷,抗拒离国征税的使节。

    四月,离国公轻骑三千人北上,夜战斩杀敖太泉,降淳国为公国。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启关押,年仅十岁的侄儿敖之润即位。朝野感叹忠心勤王的诸侯又去一家。

    税赋源源不断的流往离国公赢无翳的手中,越州饥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四岁。

    南淮城地处南方的宛州,春秋绵长,温润宜人。

    姬野背靠着假山躺在园子里,在树荫下翻了一页过去。他在看书。虽然姬谦正没有直说过,不过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于是姬野半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姬谦正一身宽松的绨袍,从花架后过,透过满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的看着长子。他总觉得长子性格孤戾,一直不乐意教他读书,甚至连武术也不愿他练得太高。可是最近儿子练枪没有以前勤快,却喜欢看书了,每次悄无声息的出去,总从书坊里抱些书回来。

    起初姬谦正以为他不过是羡慕弟弟读书。既然自己不愿意教,他也不介意长子自己学,心想他试试知道读书终不能无师自通,也就会知难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书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来就不怎么和人说话,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时候不是练枪就是读书,俨然左文右武的样子。可惜《九原将略》和《五经注疏》这样的经典姬野是不读的,姬谦正偶尔翻他的书堆,尽是些《蔷薇纵横录》、《四州长战史》、《惊龙全传》一类的野史轶闻。对着这些书,姬谦正简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觉得看一眼都脏了双目。

    “长公子,用早饭。”

    侍女隔得远远的喊一声,转身就离开了。宅子里上上下下没什么人都有些畏惧这个冷漠的长公子,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早就无人不知,下人们也对他随便。

    姬野早就习以为常,眉梢都不见动,充耳不闻的看着书。

    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心里窝着的一团火又腾了起来。不过他却来不及训斥姬野,国主最近又要取士,姬谦正赶着趁晨猎的时候去拜访公卿。若是能拿到一封荐书,昌夜出仕的事情就易如反掌。姬谦正一直等待的复兴姬氏,也就不再是梦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下,扭头出门。

    直到翻完了剩下的几页,姬野才把书掖在怀里,一声不啃的走进前厅。昌夜翘着腿,正在桌前悠然的饮茶,桌上的碗碟里只剩下残羹了。

    姬野还没有坐下,昌夜忽然挥挥手:“撤了。”

    “长公子还没有……”侍女犹豫着。

    “圣人教化,一举一动,一丝一线,都有规矩。什么时候用饭,什么时候撤饭,都有法度,我们姬家是士族,就有士族的规矩,”昌夜竭力摆出严正的模样,“现在是用饭的时候么?”

    侍女手脚轻快的收拾起来,姬野站在门口,一声不啃的看着他们。侍女摞起盘子回身的时候,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睛,忍不住手一抖,西里哗啦的盘子碎了一地。

    “你怎么搞的?笨手笨脚的东西!”昌夜的绢裤子上满是吃剩的残汤剩水,大声喊着从桌边跳了起来。

    姬野看着蹦跳的昌夜和惶恐不安的侍女,静悄悄的转身出门,仰头看见了天空瓦蓝的一色,白云中一只鲜艳有如烈火的风筝飘着两条长尾高飞。

    他静静的望着,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敏捷的越过了门边的石墩。昌夜斜着眼睛看过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墙边闪了一下,不见了。

    你们笨不笨啊!不要用蛮力啊,蛮力拉它就栽下来了!”

    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修长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儿。她拢着嘴对那些拉着风筝线的孩子大喊,竖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个孩子努力的扯着,可是那只巨大的风筝不好操纵。高空里一点小小的风向变化都扯得它颤颤的要倒栽下来,三个孩子争着去拉,谁也不让谁。

    “笨!”羽然终于忍不住跳了下来。

    她轻飘飘的着地,上去自己把风筝线抢在手里:“笨蛋笨蛋笨蛋,还没有姬野会放呢。”

    三个男孩围着她,看她高高的扬起手,扯着风筝小跑,在草地上轻盈的左闪右闪。羽人像是风的儿子,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风筝在羽然的手里都是稳稳的越飞越高。羽然手里的线几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风吹在大风筝上,她轻得像是要凌空飞起来。

    “我拉着你,”一个胖胖的男孩犹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她转着眼睛,“你蹲下来。”

    男孩蹲了下去。羽然忽然蹦了起来,轻轻的在他肩上一踏。风势一鼓,羽然轻飘飘的被引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追着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她起了几乎一丈,高得越过了姬家大宅的墙顶。

    “姬野!姬野!出来放风筝啦!”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间回响。

    应着她的话音,姬野从墙顶上鹰一样掠出,一声不啃的奔了过来。男孩们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的退了开去,姬野从羽然手里接过了线。他在草地上飞跑,孩子们追着他。

    姬野放完了最后的线,只剩下一个线头在手里。他把线头拴在一块石头上扔在那里,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个树桠上,对着蓝天呆。红色的风筝在天空里起落着,他的目光就追着那风筝。

    “姬野,”羽然在树下喊他,“去文庙么?今天去文庙吧,那边的铺子在卖好多小东西,都是商会从河洛那边运来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听说河洛一生也做不出几件东西,运来?是商会的武士抢来的吧?”

    “又不是抢你,也不是我们去抢啊,”羽然扁了扁嘴。她穿了裙子爬树不方便,够不到姬野,就从树下拾隔年的松球去扔他。

    姬野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球:“我还想学看书。”

    “看书看书,我们看了很多天书了。我陪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气鼓鼓的。

    姬野犹豫了一下,指着另外三个男孩:“我不想去文庙,让他们跟你去吧。”

    羽然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带笨蛋。”

    “谁是笨蛋啊?”一个男孩嘟嘟哝哝的。

    羽然恶狠狠的瞪大眼睛:“风筝都放不起来,还不笨蛋?”

    风筝落下来了!”另一个男孩喊了起来。

    羽然跳了起来,提着她的裙子飞跑过去,孩子们追在她身后。姬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火鸟风筝的线被扯在神气的少年手里,他斜着眼睛瞥着恼怒的羽然和三个男孩,带着慵慵懒懒的腔调:“这片地方我家全部都买了下来,没有事可不要随便的进出。”

    “放放风筝还不行啊?”一个男孩也愤愤的。

    他家里是商户,虽则不是那样巨富之家,可是也有几间联营的店铺,平时很是倨傲。可是他认识这个姬家的二公子,听父亲说起过这家本是帝都的大族,昌夜身上那股和商人不同的贵气让他有点儿自惭形秽,声音也高不起来。

    “这片宅子你们知道叫什么名字么?”昌夜指着身后的家,“叫做‘读易栋’,是静心读书的地方,你们这样大吵大闹的,别人怎么读圣贤之书?放风筝还是小事。”

    羽然忽然踏上一步,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还说读书,你这样子和街头堵路收钱的有什么不一样?买下了了不起啊?”

    几个男孩忽然来了精神,把昌夜半围起来:“你想怎么样吧?”

    昌夜忽然局促起来,他真的没有见识过这种街头孩子的蛮横,也没有料到这个初来南淮时候雪绒花一样的羽人女孩也可以变得咄咄逼人。

    “我让他们在这里放风筝的,怎么样?”姬野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我不喜欢读书,喜欢放风筝!”

    “早就知道你会跳出来!父亲说了不许跟她们家来往的!”昌夜指着哥哥的鼻子。

    “来往不来往干你什么事?现在说放风筝的事情。”

    “风筝的事情我说过了!”

    “喂!那么霸道啊?你也是这家的,他也是这家的,你说话就算数啊?”羽然凑到直凑到昌夜面前,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传来,昌夜的脸隐隐的有些红,他出来找这个麻烦,大半是为了在墙头上看见这个女孩。

    “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她这么帮姬野说话,他上前一步想把羽然拨到一边去。

    羽然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把打落了昌夜的收,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别人碰到身体。

    姬野闪到了她前面,把羽然拦在背后,抓住昌夜的手:“你敢动她?”

    “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了个鬼脸。

    昌夜的手像是被钳住了,他羞怒起来,指着姬野的脸:“你凭什么护着她,你跟她算什么?也不要脸,以为别人多看重你么?”

    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着跟叛贼家里来往还敢出来说话?这地这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亲的,你有什么本事帮她说话。指望人家感你的情,将来还嫁给我们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于自己藏而不露的恶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紧紧握着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着,脸上血色翻涌着,男孩们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场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谁是你的?”

    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跑掉了。几个男孩也追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谦正终于请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她挪动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姬野坐得近一点,可是姬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其实没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昌夜说得对啊,”姬野低低的说,“昌夜说得对啊,我会读书写字,还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是我还是深更半夜的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的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的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6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的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第一章 枪 九

    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的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退。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的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摒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硬接父亲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的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在墙头上走来走去。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的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生。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则。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的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的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的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的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奉上。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的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谦正,谨拜御殿羽将军息先生阁下安康……”

    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姬先生?请进来说话。”

    姬谦正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的整理袍袖,正要拜见。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姬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如果不觉的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姬谦正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姬谦正,久闻息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息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的摆摆手:“姬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有什么事情,还请姬先生直说吧,姬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姬谦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国主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

    息将军自斟自饮:“是。这次是为了蛮族盟国青阳的世子到访,为了扬我下唐的国威,国主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世子的随从比武。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菊花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

    “国主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名叫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隐。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息衍有个不成材的侄儿息辕,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姬谦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大礼长拜下去,“我姬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姬谦正一脉。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谦正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姬昌夜,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息将军施以臂助!”

    息将军点点头:“姬氏凤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听说。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姬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姬先生可要想好,蛮族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姬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

    “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

    “那好,”息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姬先生写。”

    姬谦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息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姬先生喜欢喝酒么?”

    姬谦正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谦正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息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来我还想请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姬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姬谦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姬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姬谦正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姬谦正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姬谦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谦正的脸上微有些红。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息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姬先生,”息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谦正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姬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姬澜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扬啊。真武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曾在风炎铁旅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北6,在金帐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连风炎皇帝、苏瑾深和李凌心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北6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

    姬谦正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

    “是因为他后来以乱党之名在毕止城被拉杀么?”

    “是。其实祖父并没有背叛帝朝,只是……”

    “天驱,令祖是天驱的武士。”

    “是的。”

    息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从里面掏了些烟丝出来实实的塞满了细长的乌木烟杆。他就着一旁的灯点上火,深深的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来人一生正是不能错的,错了一次,连子孙后代都要蒙羞。不过……令祖姬扬的武器虎牙之枪号称东6第一名枪,曾在帝都太清阁下演武,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见到?”

    姬谦正踌躇片刻:“将军,昌夜却是以剑为武器。若是说虎牙枪,在在下的长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枪术虽强,但是性格顽劣,我也不敢贸然……”

    “枪术虽强?”息将军考虑了一会儿,“那么也我也为姬野少公子写一封荐信,补足七人的名额。”

    “将军……”

    “传说中曾经一枪击杀巨龙的神枪啊,”息将军淡淡的说,“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谦正一行人去得很远了,天色也渐渐的有些阴了。酒肆的掌柜小心的上去张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喝酒,指间的烟杆上一点红火一亮一暗。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老客虽然还是在喝酒,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客人忽的起身,把几枚金铢抛在桌上。他跟掌柜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背:“从今往后,我不来了,这个月喝酒的帐,一次都清了吧。”

    客人……”掌柜结结巴巴的,“是酒不好么?窖里还有……还有……”

    “算了,”客人摇头,“你的酒从来都不好,就那咸菜,还有一点味道……是你出卖我的。否则,一般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每天下午在这里喝一点酒?”

    掌柜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再不敢说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客人腰剑那柄修长凝重的古剑,黝黑的毫无装饰。就是从这剑上他猜出了这个客人的身份,十个金铢卖了这个消息给刚才来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门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

    伙计捧了一把伞上去,他赏了一个银毫,把伞打了起来。

    “这世界虽大,可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呢?”临出门的时候,掌柜的听见低低的一声喟叹。

    他想起来追到门口的时候,客人一袭黑衣的身影已经远在去向南淮城里的小道尽头了。他有点懊悔,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再见不到这个客人了。

第一章 枪 十

    姬野把左手从枪杆上撤了回来,高高地举起:“我只用一只手,你攻过来。”

    “受伤了你可别后悔!”昌夜握着剑柄的手法缓缓的变化着,他绕着姬野慢慢的转动,不愿让他看出自己进攻的方位。

    “我可没你后悔得多,”姬野冷冷的看着他。

    还是那双讨厌的黑眼睛,昌夜微微低头去看他握枪的右手,避开了和他对视。虎牙枪指向天空,姬野一手握住它中段偏下的地方,稳稳的没有颤动。但是昌夜知道那柄枪的分量,一个人力气再大,这么握枪时间长了也支持不住。他并不急于进攻。

    “这样比也没有意思,我们打个赌。谁输了,就输掉这个月的零花钱,”昌夜说着,还是缓步的移动着,到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并没有转身:“你也不缺零花的钱,赌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虽说每个月兄弟两人都有父亲给的两个银毫零花钱,可是昌夜还有从母亲屋里拿的钱,远远不只两个银毫那么一点。

    昌夜笑:“你懂不懂啊?不过是个彩头,要赌个东西,输不起,我到时候还给你就是了。”

    姬野的声音冷冷的:“我不懂,不过你要等我手酸了,还得再等好久。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

    昌夜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心思被看穿了。他有些恼怒,却还不敢直冲上去,哥哥虽然是背对他的,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颤动,稳固得像块石头。

    兄弟两人沉默起来,天越来越阴沉了,昌夜几次想扔了剑回屋了,可是哥哥不动,他也不敢动。这些日子跟哥哥试手他别说取胜,往往连一击都抵挡不住。哥哥背对着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剑鞘上有条蛇一样,静静的窥伺着,拔剑斩蛇自然是不敢,可是弃剑,也不敢。他觉得浑身的关节渐渐的有些虚软了,可是他再想迈开步子移动,却不敢打破对峙中的安静。

    虎牙依然指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中隐隐的有一声轰响,沙沙的下起雨来。冰冷的雨一泼打在昌夜的头顶,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哥哥的身子也颤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侧身子,带着旋腰的力量拔剑了。一旦冲出去,他全身的酸软都消失了,他在旋转中滑步,一剑拦腰劈斩出去。姬野在几乎同一瞬间转身,乌金色的枪刺带着呼啸的风声劈斩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枪刺在剑刃上一弹,却抵不住昌夜双手正面攻击的力道。姬野在退步中把弹起的枪锋压住,刺出,昌夜在大惊中撤回了剑,横封在胸前。枪尖嵌入了重剑的血槽中。

    一进一退的局面忽然间重新变为静止。昌夜要力,可是不出,他看见哥哥单手托枪,枪杆夹在腋下。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岩石上等待扑击的虎,微微的沉下身形。

    随着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出去。昌夜的双臂更本抵挡不了这样可怕的冲刺,剑面沉重的撞击在他的胸口上。他还想吸一口气稳住,可是更大的力量还是肆无忌惮的推了过来,他横封着重剑,被推着不断的后退。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满了,所有力气和胆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着牙狠狠的推着自己的剑,全靠剑上那条浅浅的血槽封住了枪锋,否则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剧烈推进的势头中猛地转身,侧腿飞起。昌夜感觉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剑上,剑尖啸着飞起来,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泞的地上。

    “说好的!两个银毫,输了不要赖帐!”

    “哼!”昌夜愤怒的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银毫来狠狠的扔向远处,“我知道你要钱是要去跟那个女孩买东西!你讨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好多人买东西送给她的!”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姬野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你说粗话!”

    “你知道个屁!”姬野左手剑右手枪,直上一步。

    昌夜畏惧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大喊着:“阿娘,阿娘!”

    姬野走到枫树下,把刚才昌夜扔出去的两枚银毫抠了出来,就着雨水洗了洗。他走到门边,刚刚拉开门,看见撑着雨伞急匆匆跑进来的父亲。

    “昌夜昌夜!开门了!”姬谦正半身湿了,嘴里不清不楚的叫门,直到看清是长子,才愣了一下,收了伞,整了整衣衫。

    姬野从来不会像昌夜那样乖巧的应门的。

    姬野扭头想要出门,被父亲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书房来。”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这封荐书!”姬谦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昌夜的母亲拿起信略略一扫,脸上骤然绽开了笑容,声音都抖了:“这……这息将军的荐书,真的管用?”

    “当然管用!”姬谦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将军是我们下唐军界第一的人物,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还在他之下。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将军,别说鸿胪卿光禄卿,就算是国主也要卖息将军面子的!”

    他转向了儿子们:“你们听好,下个月北6金帐国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金帐国少主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6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甄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不错!可是要想上场,七个名额谈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都得不到,不过我这次得到了禁军息将军的荐书,十拿九稳的事情。剩下就看你们的武艺了!”

    “蛮人?”姬野冷冷的,“让太子东宫的武士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6人不同,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当年你曾祖以绝世的枪术,力战蛮族,也是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杀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说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说。

    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他约了羽然,口袋里又有两个银毫,还是向着出去玩。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家里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有了怒色,“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拍着桌子,“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佩剑,才想起剑还留在雨地里,也不打伞就跑了出去。姬谦正也不阻拦,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习武吧,雄鹰展翅飞天,一点小雨算什么?”

    出去的时候,他户的听见姬野在背后说:“谢谢父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回头,姬野已经走进了雨里。

    园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听着!”姬谦正拔出了重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是国主亲族里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问。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族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

    “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族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儿子,“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昌夜的母亲忧心忡忡,“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若是没有野儿,昌夜自然会吃亏,不过有了野儿,我越想越觉得这一阵是绝妙。东宫武士排在后面,以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会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夫妻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讨论,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姬野提着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姬谦正看不见他的眼睛。

    羽然晃着双腿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的看着远处***星星的凤凰池。姬野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跟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可是羽然觉得他根本不是在看凤凰池,而是什么都没在看。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静的巷子里面闲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个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哼着歌儿踮着脚尖在周围的瓦片上踩来踩去,摇摇晃晃的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她的歌谁也听不懂,充满着悠长的呼吸,像是风里传来的远处的歌。

    可是姬野还是不理她,一声不吭的望着远处。

    她在姬野背后转来转去的兜***,狡猾的小猫一样。最后她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姬野呆了一下:“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左右甩着她淡金色的长头,抱着膝盖坐回了姬野身边。

    羽然到了东6之后才学会的这种游戏,她就乐此不疲的玩。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的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说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是一头小猪吧?”,“是一条毛毛虫。”于是羽然就会咯咯的笑着蹦开,姬野也很开心。

    不过这一次姬野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羽然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喂,姬野姬野,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姬野有点诧异。

    东6华族是礼仪之邦,家里有女孩,很少会把生日告诉别人,即使从小订婚的夫妇也只有在看见婚帖的时候才真的清楚对方的生日。

    “是啊!”羽然很认真的瞪大眼睛,“在我们宁州,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礼物,你可要记得送东西给我。”

    她换了个语气恶狠狠的说:“不准忘记!”

    姬野抓了抓头:“那你们羽族送些什么呢?”

    “不一定啊,”羽然晃着头,“那一年我姐姐生日的时候,我们城邦最漂亮的男孩去很深的山里为她采了一大筐星星兰,用了银丝编成长上的花链。男孩生日的时候,我姐姐问那个男孩借了他的长弓。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我姐姐用桑皮揉成细线,和金丝一起揉成络子把他的弓密密的缠起来,在生日那天还给他。每个人看我姐姐的手工都看呆了。”

    她有些黯然:“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现姬野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去采星星兰,你们东6是没有这种花的。”

    姬野摇头:“我知道没有星星兰。可是有一朵很漂亮的金菊花,我想我把它抢来送给你。”

    羽然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许那么贵的东西,不然到时候送我别的,我就不要了。”

    姬野站了起来,他看着远处,语气安静而认真:“我不骗人,我一定要把它抢来,送给你!”

第一章 枪 十一

    喜帝八年,八月十四。

    夜,万籁俱寂。

    姬野**着上身,从园子里的溪水中打起了沉重的一瓦罐水,把水浇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镜子一样的反光,姬野把虎牙的枪锋搁在了上面,用力的磨着它的锋刃。这柄枪的枪锋很少会钝,磨砺起来也格外的艰难,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全身的肌肉纠结起来,像一只蹲伏的小豹子。

    一点一点的,沉郁的乌金色再次从枪锋边显露出来。姬野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枪锋浸在溪水里,让流水把上面的污迹洗去。它在水中仿佛是折断的,光芒却更加锋锐,闪闪的,像是星星的碎片。

    姬野松开手,整根枪刺毫不费力的刺进溪水下的沙石地里。他转过身,看着朦朦夜色里自己家大屋漆黑的影子,没有一丝灯光。父亲和大娘早已经入睡了,父亲特意嘱咐昌夜睡在夫妇两个屋外的暖笼里,因为明天就是大柳营演武的日子。这些天姬谦正很累,日夜指点两个儿子习武。儿子们也都努力,一直孤僻的大儿子似乎也被从军的前程吸引了,练枪尤其的用心,姬谦正觉得儿子这是开了窍,心里大喜,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那个北6金帐国来的世子前几日已经大张旗鼓的进了南淮城,羽然也拉着姬野去看了。鸿胪寺几百匹纯色的白马打着旗帜引路,整个紫梁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得行走。而蛮族骏马缓缓行来的时候,才真的惊吓了南淮城的人们。他们有的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雄骏高大的战马,比东6的马高出了两个马头,胸也要宽一半,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膘。一匹足有东6马两匹重,看起来不像马,倒像什么凶猛的怪物。有好事的人去量那些马的蹄印,最小的也有盖碗大小。而那些炎炎夏日还披着皮甲装饰了毛皮的北蛮武士更是可怕,他们抬头高望远方,目光偶尔低垂,都吓得人们慌忙扭头。

    但是姬谦正还是很高兴,说蛮族的武士虽然粗壮力大,但是未必灵活,昌夜的大齐之剑就是以巧制胜,绝不会吃亏。

    姬野想起父亲说这话时候的笑容。他仰头看着星空,忽然见就觉得自己那么的想羽然,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身后的水哗啦一响,他猛地回过头去。溪水上有一圈圈涟漪,静静的没有人,只有那柄古老的枪静静的插在水中。

    “我知道,是你在那里,”姬野小声的说,“我们明天一起去大柳营,我们一定赢。”

    涟漪一圈一圈的散开,水波折射,蒙蒙的似乎有个影子踏着水站在枪边。影子低着头,看水中枪的倒影。

    “没有人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一步一步的走向虎牙,“我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会信的,可是你会相信我。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在一起,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羽然我都没有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打蛮人,将来我们上阵,也在一起。”

    他踏进溪水里,水波晃动,那个虚无的影子消失了。姬野一手抚摩着枪杆,一手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一只叼着星辰的飞鹰用阴纹刻在表面上。他在自己的腰带上擦了擦指套,缓缓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感觉到它冰一样的冷意。

    这是姬氏家传的指套,姬谦正本准备熔掉它,可是封在炉子里煅烧了十日都没有软化的迹象。一个夜晚,姬野悄悄的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第二天早晨,姬谦正现了烧结成秋的灰锡,大喜,把整个熔炉封了起来,远远的运到城外的山上丢弃了。

    他没有想到这枚指套就在和他相隔不远的北厢房里,那古老的沉重的宿命也远没有离开他。

    姬野盯着那个冷傲的鹰头,他的目光像是被指套反射的冷光点燃了。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枚铜钿,高高抛起在空中。他闪电一样拔出枪,带着水花射出小溪,转身、蓄力、出枪,在短瞬间一气呵成,长枪在空中中激起低沉的虎吼声。

    “毒龙势”的“转身刺”,这种枪术中最难的一种刺击。要在转身的一瞬间把枪推出去,以旋转带动长枪,力的距离几乎是零,是绝境时候反败为胜的刺击。而最后需要准确的击中铜钿大小的目标,才算是完美的转身刺击。

    铜钿翻滚着落下,“叮当”一声打在了枪颈的虎头上。

    姬野默默的站在那里,知道自己还是不能完美的刺出这一枪。就像姬谦正说的,他的枪,依旧是太烈了。他偷偷的去看过那些蛮族少年的武术,远远的看不清,只觉得他们的力量很大,度也快,并没有东6武术的浮华。他想过要想克制蛮人的力量,就只有更快的度和更准确的刺击,但是时间太少了,他的“转身刺”始终都不成熟。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了起来,从围墙的缺口翻了出去。

    羽然站在门前最高的那棵榉树顶,闭着眼睛,任凭流水一样的星光投射在她身上。

    这样的夜晚她喜欢白色的衣服,纯净得像是宁州古森林里月夜拉着手歌唱的女孩们,姬野总是不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可是看着这样的羽然的时候,他就特别执着的想着遥远的宁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羽然说那里的森林一抹无边的青灰色,森林最深处的山谷中坐落着“古代之座”,羽人口中的泰格里斯神殿。那里的台阶是用星星的碎片照亮的,永远都是满月的夜晚,神的使女们在不会凋谢的花圃里面围着***静坐,她们白色的裙子是用云裁成的。

    “羽然,”他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羽然低头,看见树下那个拖着长长枪杆的少年对她挥舞着胳膊。她鸟儿一样轻灵的缘着树枝攀了下去,姬野总也想不通羽然怎么会那么轻灵。有时候羽然会骑在他后脖子上放风筝,也不是那样的轻飘。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羽然高兴的拍着手。

    月光下的冥想是她的功课,可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功课。这时候她脑袋里塞满的都是湖上的游船、街边叫卖的小贩、书馆里的雷鸣一样的掌声,脑袋里像上演着一幕大戏。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领主大人也不是我的爷爷。”

    “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枪术的事。”

    “好吧,”羽然无奈的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姬野的认真。

    老人端坐在台阶上,面前煮着一壶热茶,怀里抱着一张老旧的箜篌。

    “羽然,你还是去做你的功课吧,”他听了来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轻的武士谈谈。”

    羽然不情不愿的走了,姬野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

    “姬野,对么?这是你的名字,”老人说,“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姬野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枪术的精华传授给了他。

    “你的进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触到力量的真髓。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赐予,他在天地开辟的时候把这件礼物赐给大地上的生灵,让我们用它去迎战一切邪恶。获得它,你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让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对武神的亵渎,最终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摇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是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

    “你多大?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的直接要求别人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的走到门边。

    “停下!”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熔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奋力去反驳,“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顽强的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的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眯起的海篮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象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象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这个心底的秘密轻易就说了出去。可是他忍不住,他紧紧攥着拳,让指套死死的扣进肉里。

    老人忽的笑了,他伸出手,让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我这一枚,是苍溟之鹰的指套。”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握住姬野的手,“你这一枚,是青君之鹰。”

    他站了起来,拉着姬野的手:“孩子,我本来是不愿意教你的。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可在这个尽是懦夫的时代,难得听见猛虎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主人……”

    “我们的主宰,我们不曾忘记你光辉照在我们双肩的时候,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无畏。可是那么多年无声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对着苍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们的主宰,苍青色的君主,你的精神还未离去。孩子是新的火种,他听见了你的声音么?”

    姬野抬头看见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颗铁青色的星辰正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的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他抓起了脚下的枪:“孩子,你很象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象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我可以学那种枪术的,对不对?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他感觉到他和老人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共鸣,在虚空中出金属才有的嗡嗡鸣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直直的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脚跟为轴,枪锋指地旋转,一个径围丈余的完美的圆被他画在地下。

    他踏一步,走进了***:“这是枪之圆,孩子,走进来。”

    姬野轻轻的踏入,和老人相对。

    “一个夜晚也许不够使你领略枪术的极致,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枪术。这是极烈之枪,枪术中的皇帝。”

    老人缓缓地把枪杆压在了肩上:“铁甲依然在!”

    他对一个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人的问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咒语,里面有神圣的灯油在燃烧沸腾。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第一章 枪 十二

    喜帝八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营。

    营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光粗木城楼上投射下来,间或有士兵虚引弓弦的嘭嘭声。三三五五的人聚在远处眺望,却不敢接近。南淮城里都知道了,这是国主迎接金帐国贵宾设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试。人们好奇的围聚过来是想看金帐国少主的仪仗,几十年没有真的和蛮族接触了,蛮武凶残的蛮族铁骑都只能从书里去读。

    “落栅!”

    长呼声里,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快马如飞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的勒住马匹,勉强的煞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的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的么?再敢撒野,就拿下了!”战士大吼。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湿漉漉的贴在额头,确实不像一个世家武士。下唐又是帝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世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

    “让我进去!”姬野只好放声大喊起来。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象十六七岁的人,他的喊声响亮,战士们唯恐惊动了里面的贵宾,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的挡住了他。姬野满心都是火,不住的提着缰绳,马扬着蹄子,躁动不安。

    “等一等,”忽然有人慢条斯理的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黑铠的将军。他异常鲜明的配着黑鞘重剑和黑色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让他看起来淡雅得象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急忙行礼。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荒野的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既然是士族武士相遇,息将军又是名倾东6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该直挺挺的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微微颔,“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枪?”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将军淡淡的笑着,“我听说过你的枪。”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晚得也不多,还算赶上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摇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理亏,可很快他就昂起了头:“反正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楞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比了个手势:“让人找一套小号的禁军铠甲给你穿戴。衣冠不整的样子,给北6蛮族的领看见,还以为我们下唐贫困。”

    姬野点了点头,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将军……”守门的军士想说什么,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很神气的孩子啊,是不是?”息将军低头看着那个嘟哝的军士,懒洋洋的笑了起来。

    大柳营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金帐国的剑齿豹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拉的作响。激昂的军鼓越来越见激烈,演武场里兵刃的交击尖锐刺耳。下唐尚紫,一色紫衣的下唐国公卿们围绕着高坐的国主,另一侧的贵宾席上蛮族武士团团围坐,中间的中年武士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裘。

    息将军一步踏进营门,正逢蛮族武士中的领低头下来。两个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人群碰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侧头回避了。

    绯衣的紫寰宫内监小步迎上了来:“哟,将军,将军,可等到将军的大驾了。国主让卑下在这里等候将军,还担心将军不来呢。”

    “息辕的胜负怎么样?”

    “已经胜了第一场,究竟是将军家里将门的子侄。照这么看,这一名对手也能拿下。”

    息将军停了一步,转向演武场中。身披下唐禁军黑色皮铠的少年正占据了上风,他右手重剑,左手铜盾,攻势凌厉。铜盾也被他用作了武器,双手左右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对手的武器是两柄锥枪,本来是直刺的武器,可是完全被他大开大阖的攻击压住,根本没有刺击的机会,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倒是有精神,”息将军笑了笑,“可是他叔叔何时叫过他拿剑当大锤挥舞的战术呢?”

    息将军不再停留,跟着内监上台拜见国主。国主还没有下令,内监们已经机灵的搬来了椅子,放在国主的位置旁,侍侯息将军坐下。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怎么以前从未听将军提起?”国主赞叹,“将军何不送他进东宫伴读?将来跟随煜儿征战,为你们息氏再添一员名将。可不能就此埋没了英才。”

    息将军笑笑:“这一次他是自荐,鸿胪卿看我的面子准他下场,我也不阻拦。不过他的心性,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国主的好意臣下心领了,如果他真是英才,任谁也埋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国主点头,遥遥的指着不远处端坐的一群蛮族武士:“那边居中的就是北6金帐国的世子了,上次金帐国的天师出使,将军也是见过的。”

    息将军注视了一刻:“旁边那个,是青阳部九王吕豹隐厄鲁吧?两年前北6七部中真颜部被整个灭族,就是他的手笔,见之令人心冷,金帐国也有这样的名将。”

    国主的心思却并不在九王身上:“将军为我看看,那个金帐国少主到底是真是假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群人里,他反倒不像个北蛮的样子。金帐国的世子,竟是这么孱弱的么?”

    吕归尘抬头看着天边的雁,演武场里的呼喝声离他耳边似乎很远。他不喜欢这么多黑压压的人,低头看着这些人,觉得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这里的天空还是跟北6一样的,瓦蓝瓦蓝的,有白色的云,失群的大雁在天空穿过,就像是大草原上独自骑马奔驰的牧人,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无拘无束。

    “世子,这场演武是特为你准备的,该看的还是要看,不要失了礼数。”叔父低沉有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吕归尘收回了目光。

    他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下唐过的紫衣公卿们恭敬的侍立在旌旗下,只觉得有些敬畏。他心里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人是在看他的。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在华服高冠的国主身边,一个黑铠的将军正遥遥的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将军冲着他微微一笑。吕归尘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各自转开了视线。

    息将军收回了目光:“恭喜国主,货真价实的金帐国少主。”“将军这么肯定?”

    息将军笑着点了点头:“身体不好,可能是天生,人的眼神,却难以掩饰。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丝毫慌乱,说明他心里安静。他不在意比武,目光游移,大概是在金帐国,更有比这激烈得多的比试,引不起他的兴趣。不过臣可以确信他确实是金帐国的世子,还是他的眼神。如果不是出身在极富极贵中,见过太多的奢华,装是装不出这样淡定厌倦的眼神来的。”

    国主点了点头:“有将军这么说,我算是放心多了。”

    “拓拔将军带世子一路从北6归来,应该查实过世子的身份吧?”

    “拓拔,毕竟还是外族,”国主觉得自己失言了,顿了一下,“他虽是忠于我们下唐,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才好。”

    他又遥指着演武场边一名挎剑巡行的少年武士:“将军看,幽隐年纪大了几岁,气度也沉稳了。如今东宫里面已经没有他的对手,本公觉得是一代名将之才啊。将军以为呢?”

    息将军的眉梢微微一挑,笑了。名叫幽隐的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体格也矫健,脸色青冷。他每一步踏出都是尺半,静静的在演武场边巡视,几个也是东宫的伴读少年跟在他左近,却不敢贴上,低头在一旁。幽隐的目光只在场下的息辕身上,看也不看那些同伴一眼。

    “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则是气勇,”息将军点头,“幽隐是气勇,气概勇毅,是可造之材。”

    “那我就放心了,”国主捻须微笑,“那么幽隐压阵,这一战该不会给我们下唐丢脸吧?”

    息将军却静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到东宫少年们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那日在阳泉酒肆相遇的姬氏家主正围着年幼的那个忙碌着,为他整理护臂,擦去皮盔下的汗水。而另一个独自站在没有人的一片地方,抱着他的枪,看着演武场里,他的汗水一样从皮盔里流下,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他不看谁,也听不见周围的鼓点和喧哗。静静的一个人,像是一块倔犟的石头。

    他怀里的枪指着天空,枪刃上变幻着凄惨的乌金色。

    演武场里,息辕已经把对手逼到了演武场的边缘。

    “喝啊!”息辕猛然高举重剑,用足力量全身扑上。

    他这一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剑术上息辕从小就是叔叔教授,息将军号称“东6步战三十年内第一人”,不会教出没用的学生。可是息辕已经胜过一场,体力接不上来,第二个蛮族少年用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灵活,不断的游走闪避。息辕知道对手在等什么,他把胜负都赌在这一剑上,身体的重量和剑一起压上。对手没有后退的余地,心里一定会紧张,就难以闪避正面而来的快捷劈斩。

    蛮族少年果然选择了格挡,重剑的力道带着他退后一步,他背靠在演武场旁边的木桩上,勉强撑住了息辕的剑。

    “唉!”国主也惋惜起来,息辕那一剑,再加几分力道也许就能让对手的锥枪脱手。

    “放开!”息辕忽然大吼了一声!

    蛮族少年忽然觉得剑上的力量成倍的增加,息辕竟然还能憋住一口气在完全静止中力。锥枪被那股大力远远的震了出去,息辕高喊着再次举剑,下唐君臣的坐席上已经是一片欢呼。

    国主正要称赞,却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声叹息。

    “是静岳之剑,可惜还少了一点变通,”息将军摇了摇头。

    人们静下来仔细去看的时候,才现息辕的剑并没有斩下去,而是凝在了空中。蛮族少年一支锥枪脱手,另一支锥枪已经乘着空隙全力刺出,洞穿了息辕左手轻盾的铜皮!两人都愣了一下,息辕猛地放开了盾退后,还想再找机会。已经迟了,蛮族少年的锥枪上套着铜盾,整个铜盾被他甩手抛了出去,正砸中息辕的胸口。

    息辕的重剑脱手,已经全无兵器,蛮族少年一脚瘪了落地的铜盾,锥枪笔直的刺出。锣声震耳,息将军猛地站了起来。息辕已经失去了平衡,这一刺,他左右都避不开了。

    金属的震鸣声针一样刺耳,第二柄锥枪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蛮族少年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息辕一**坐在地下。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瞬间的变化,只看见隔开息辕和蛮族少年的是一柄沉重古旧的长枪,穿着禁军服色的少年站在了演武场的旁边。

    息辕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知道是他投出了长枪为自己格开了锥枪的追击。

    “多谢你,”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叫息辕。”

    孩子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瞬,转而去看那个蛮族少年:“我叫姬野。”

    “第二场,金帐国武士哈勒扎胜!”司仪的教官高呼了起来,冲上去狠狠的扯了姬野,“下去!不懂演武的规矩么?可没叫你的名字!”

    “真是没教养的孩子,”国主皱着眉摇了摇头,“金帐国王爷的面前,那么不懂规矩。”

    姬谦正远远看着国主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长子又给他惹祸了,本来已经来得晚了,又冒失的出手。金帐国坐席那边的九王却神色安详,举起酒杯遥遥的向着国主敬酒:“孩子们的武艺都很好。”

    国主一愣,也举起杯子回敬。两边坐席上都响起几声温和的低笑。

    息将军起身:“国主,都是真武器,若是真的伤了人,伤了两国的体面,也惊吓观看的贵人。还是臣下去做个仲裁吧。”

    “最好!最好!”国主点头。

    姬野看着那个黑色衣甲的将军远远的从国主身边走下,低了头有点忐忑。

    “将军,这个小子……”教官指了指姬野。

    将军摆了摆手,从腰间摸出小小的皮囊,给自己的烟杆里满满的塞上烟草,这才抬头去看姬野:“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守令。不是人人都是将军,也就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就算你是将军,也还是不能不守令。你今天还未上场,已经违令了。”

    “是。”

    将军转头去看那个蛮族少年:“双手兵器,必要的时候放弃一手,以求杀敌,是一个很好的战术。息辕输在你手下,不亏。不过你若是能把双手锥枪加长,就能全攻全守,否则开始也不会被息辕的重剑压住。”

    蛮族少年却不回答,也不抬头,他死死的盯着那杆插在地上的战枪,露出戒惧的神色。

    “是杆好枪啊,”将军点头,“可惜东6还能认得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猛地在姬野的背上一击,把他推进场里:“既然违令,就要将功赎罪。你能胜几人,就胜给我看看!”

    他转身抓起锣棰大挥一记,锣声震耳,下一场已经开始。

    姬野抓起了虎牙,乌金色的枪锋点在地下,他单手托着枪尾,笔直的站着。蛮族少年退出几步,跟他拉开距离,两人侧眼彼此看着,久久的都不见动作。周围的坐席上略微有些骚动蛮族,前两场都是干净利落,并没有这样枯燥的等待。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他再退一步,左手用力,只有两尺七寸长的左手锥枪中忽然弹出了锋锐的长钢刺,锥枪凭着钢刺增加到五尺多长。他双手旋转,把右手的短枪换成了反手。

    “全攻全守?好!”息将军含笑点头,“金帐国一样有这样聪明的机括和武士。”

    姬野也退了一步,缓缓的拉开了长枪。依旧是静到了极点,可是这一次坐席上却无人出声,锥枪的长刺和姬野拉枪的姿势,无不杀气腾腾,公卿们也见过演武,可是少有这样绷人心弦的感觉。

    “司马公觉得这场我们下唐的胜负如何?”

    “以长破短,以不动击怠兵,我方是生力,对方已打了一场,胜数该有八成。”

    “司马公还是乐天得很,我看上一轮那个北蛮根本未尽全力,否则他放出左手长枪,何至于刚才左右支撑?两短破一长,这可不是在马背上,双手兵器占优啊。”

    “两短破一长,这也得近身啊。”

    “近身还不容易?他一手短锥格住,上前一步,长锥就可以杀到近身,那时候,长枪可也撤不回来了。”

    息将军听着席上断断续续的议论,只是笑。

    蛮族少年忽然动了,短锥护胸,长锥突前,刺向姬野面目的只有一道疾闪的铁光。

    长枪也同时挑起:“放开!”

    虎牙在空气中震动着出咆哮。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短锥一格,浑厚的力量冲得他胳膊几乎失去知觉。他在大惊中收回了进攻的长锥,压在短锥上。虎牙被格住了一刻,蛮族少年获得片刻的喘息,长锥立刻松动,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放开!”

    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出去。人们只听见两声有力的空震,蛮族少年跌跌撞撞的倒栽出去,仰面坐在地下,两根锥枪呼啸着冲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两锥并排落下,“砰”的几乎在同一瞬间扎进了土里。正在下唐国主的坐席面前,锥尾还在飞快的振动着。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观礼的妃子惊叫了起来,整个坐席上的人都惊得面无人色。紫寰宫的武士们慌张的冲上坐席左顾右盼,可是只有两柄扎在地下的锥枪,他们彷徨四顾,很多人还不明白生了什么。

    国主的呼吸急促,脸上血色都褪了。百里氏重文轻武,几十年太平君主当下来,还不曾有这样利刃从天而降的危险。那边坐席上的青阳九王脸色却忽的阴沉了,冷冷的瞟着自己手下几个目瞪口呆的伴当。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了,本来觉得是场恶战,居然那么过手一瞬,就定了胜负。

    一记响亮的锣声惊回了人们的心神,息将军含笑看着那个蛮族少年:“可要空手一搏?”

    蛮族少年呆呆了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摇了摇头:“不比了,我输了。”

    “第三场,下唐国,姬野胜!”

第一章 枪 十三

    “第四场,下唐国,姬野胜!”

    “第五场,下唐国,姬野胜!”

    锣声一再地响,下唐的捷报频频传来。金帐国的坐席上,蛮族武士们抿紧了嘴唇,九王也变得面色冷峻;而下唐的坐席上,君臣也没有谈笑风生,一场场下来赢得实在太过顺利。演武本来也没有敌意,最后无论胜负,都无伤大雅,可是如今已经连下三场,都是几枪就崩掉了对手的武器。金帐国王爷的神色,公卿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本来演武完毕就是在城外的青玄古城宾主畅饮,可是这么赢下去……

    哈勒扎垂着头被带到了九王的坐席边,他不敢看九王,小心的瞥了吕归尘一眼。

    九王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哈勒扎,你父亲是我们北都城有名的双枪手,这次让你跟着世子来东6,连几个大汗王都推荐了你,可是你难道连东6人的一枪都接不住么?”

    哈勒扎摇了摇头:“九王爷,我……他力气太大……”

    “九王爷,”一个伴当凑过来,“也怪不得哈勒扎,我们再上的人,也一样几下子就被夺了武器。这演武,是不是下唐国特地安排的?”

    “愚蠢!”九王低喝了一声,“再怎么安排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样年纪,我们青阳的武士杀不过人家,难道特地安排的我们就不丢脸了么?”

    场上再次传来了惊呼,九王猛地一推哈勒扎放眼看去,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的刺剑从天而降,刺进土里。演武场里的蛮族少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黑色犀牛皮铠的下唐少年以枪锋押在对手喉前不过一寸的地方,让蛮族少年想抬头都没有机会。

    前后只是几个来回,又一人败下,青阳部的七名精锐少年就只剩下两人了。

    “没用!”九王压低了声音。

    高瘦的少年从旁边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色仿佛紫铜,胸前悬挂一面厚实的铁镜,身挎蛮族擅用的漆合角弓。

    “铁叶,你去吧,”吕归尘看着自己的伴当,“你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可不要输给东6人。”

    “不会让主子失望了!”铁益的儿子铁叶摘下了角弓,拍了拍腰间的马刀。

    “等等!”一旁的哥哥铁颜解下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带我的刀去,他的枪好!”

    铁叶掂了掂哥哥沉重的战刀,大步下场。

    姬野喘息着,连续击败四人,他的体力充沛也支撑不住,只能借对手下场的空恢复。可是他的心里满是狂喜,没有半点要退却的念头。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一生中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雷霆一刺开始在脑海中成型。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的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极烈之枪。

    背后隐约的议论声又传来了。

    “司马公,想不到还是个悍将,你说他这一阵撑不撑得过?”

    “国主运筹帷幄,这是要给金帐国的蛮人立威啊!不过连赢了四场,也太驳人面子,不管撑得住撑不住,我看他这一轮会认输。”

    “他若是退了,剩下的能胜否?”

    “就剩两个蛮子,车轮战也剩了,蛮子虽勇,奈何脑袋里一包都是马粪而已。”

    隐隐的笑声传来,演武场边的息衍却微微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在进步……到底……。”

    下唐第一名将的眼里,这个少年第一枪崩飞哈勒扎的双锥还是靠着蛮力,可是渐渐的,凌厉可怖的枪术越来越纯熟起来。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直到现在息衍才相信这个孩子或许能把神话变成真的。姬野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出了宝藏,他的武术随着每一次出枪而完善起来,渐渐的连息衍要去都难以找到明显的破绽。

    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底子是从何而来的呢?

    “第七场,金帐国铁叶,下唐国姬野。”

    息将军再次击锣,高而瘦削的蛮族少年一步步缓缓踏下演武场。

    “我就是铁叶,铁叶?巴扎,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6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隐晦无光的战刀映着太阳,骤然有一道锐利的反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闪过冷冷的警惕,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的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6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接了当的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仿制影月的刀,我哥哥的刀,”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把虎牙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手臂上的酸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姬野咬了咬牙,把痛楚压了下去,又深深的吸气来充满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盯着敌人,“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台下的姬谦正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他呆了一瞬。他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铁叶是两个始终站在金帐国少主背后的人之一,他和其他那些五十是不同的。现下唯一的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他伸手握住小儿子的手,感觉到了自己手心里的冷汗。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铁叶不屑的瞥了昌夜,“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6人总是耍这种把戏!”

    草原上的武士向来不屑于东6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摇头,他的声音沉重低哑:“不是这样的!我们东6也有真正的武士!”

    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的长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这或许还不算什么,可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反震的力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凶蛮的拼杀让东宫选拔的少年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的少年们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他们脸色难看,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无名的平民孩子一定要撑住。

    只有那种同样的猛虎般的凶猛才可以抵抗蛮人的凶悍。

    “真正的武士?”息衍摇了摇头,“可惜越来越少了。”

    五十七次对击,武器的轰鸣声令场边的人心神不宁。

    双方都把致胜的机会赌在了度和力量的拼搏上。武术上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毒龙势中所有组合突进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而铁叶也不敢把权力使用杀手。双方的度不相上下,都是纯粹的进攻再进攻,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势推进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演武场里似乎卷着猩风,带着战场的铁血黄沙气味。

    息衍看见金帐国坐席上的少主不再东张西望了,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紧盯着场内的动静。他背后魁梧高大的少年有力的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

    “转狼锋!”

    铁叶的咆哮扯回了息衍的视线。他听过这个名字,游历到草原的时候,放牧的汉子赞叹的说着北都将军木犁的狼锋刀,言下是恨不得追随他作战的畅想。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险迎着姬野的一记直刺,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四尺的闪亮的圆。木犁在传授的时候说过,和一般的狼锋刀不同,这是完全无需冲刺力的劈斩法,只需要一次强有力的旋转。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唯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进而直接砍中姬野的腰。

    铁叶是不能输的,不能丢了世子伴当的名誉。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听见这一刀的名字,姬野明白自己陷在何等的危险之中。这是一个失误,已经来不及挽回,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无法揣测狼锋刀凝聚了草原上十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

    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他放弃了格挡,整个人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在他采取了这样的应对,这样根本无法闪避长刀的扫劈。

    铁叶的刀如愿的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惊讶的看见受伤了姬野就像铁叶一样旋转起来。刀切着他的腰留下深而长的痛楚,他反持长枪,枪尾鞭击出去。长枪在近战的时候不如刀,也无法力,可是姬野还是做到了。在铁叶愕然的瞬间,他完完全全的模仿了铁叶的杀手,不需要距离就可以力的“转狼锋”。

    轰然有金属迸裂的巨响。

    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护胸铁镜上,铁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少年死死的贴在一处,瞪着对方的眼睛。瞬间的凝固,而后铁叶拼命推在姬野的肩上,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开,一齐坐在了地下。姬野按住了腰口的伤,铁叶木然的看着手中的刀。就是姬野舍身的扑进导致了这个结果,因为贴得太近,刀口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两人间的地面上稀疏的洒了几点血,姬野按住腰的指缝间沁出红色。

    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一场孩子们较量,两国亲密的表示,却再现了蛮族和华族的残酷战场。大臣贵胄门没有想到仅是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转狼锋?”姬野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是!”铁叶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全无受伤。

    “起来!起来!”他的哥哥铁颜在坐席上挥舞着胳膊大喊。

    铁叶站起身来,拄着长刀瞪视姬野,姬野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息衍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这场演武,毕竟没有人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看见这场的场面下有一人横尸在血泊里,而姬野已经受伤,撑下去他能否破解第二次转狼锋的攻势?

    “服你了!这你都学得会!”铁叶苦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向着对手扔出了手里的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这是蛮族的方式表示伏输,金帐国的坐席上,少年们冲下去扶起了铁叶,才现他胸口那面光明的铁镜已经碎裂,尖锐的边角反刺到他的胸口里去了。铁叶受的伤远比姬野还要重。

    “你赢了!”铁叶被抬下去的时候路过姬野身边,“我不如你……不过要是换了我哥哥你赢不了,哥哥从小和我比刀,就没有输过。”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也向着他点头。他拄着枪站在那里,却站不住,脚下一滑坐在地上。

    “第七场,下唐国,姬野胜。”

    息衍也犹豫起来。他是战场上轻轻挥旗,指引千军决胜的大将,可是此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

    “竟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啊。”

    “这场我们胜得名副其实,毕竟我们的武士连拼了几阵了。”

    “只不知道后来的几个会不会丢尽了颜面。”

    “司马公怎么说长人威风自灭志气的丧气话?”

    “丢了祖宗声威的事情,我们也做得不算少了,”少府的主事司马公叹息了一声,“何当重整风炎血,再起龙旗向阿山啊!”

    议论声不绝于耳,场边姬谦正已经开始为幼子整束虽然已经没有力量起身,人们都在等待下面的少年下场。可是姬野坐在地上瞪着息衍,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息衍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见了固执得可怕的意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的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的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

    “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

    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的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我只是抢我自己的!”

    “为什么?”他的手在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的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的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6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的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坐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

    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巴鲁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

    “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不过,巴鲁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第一章 枪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的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那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下燃烧的煤矿,它的火业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也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

    “东6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的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的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巴鲁!”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的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坐席边跪下:“世子,巴鲁输了。”

    “真的输了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回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的几乎完胜对手。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坐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的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的带着惨白。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的站在场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八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采,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监和群臣,急急忙忙的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

    “传令禁军,大辇伺候!”长史无法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国主身后,包括东宫的少年们。周围护卫的大柳营战士快撤离场地,迅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姬野默默的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的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群臣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战胜的少年象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不能跟着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他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中,冷冷的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金帐国少主。虽然只是一个不和谐的掌声,可是少主鼓掌已经很用力了。人影闪动,隔开他们又留出空袭,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世子,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的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点了点头。他摸着身上,想馈赠一件礼物给这个得胜的武士,蛮族试手都有彩头,他不明白这个获胜的下唐孩子为什么却被一个人扔在战场上。可是他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只有胸前龙格真煌表哥赠予父亲的小佩刀“青鲨”。这是他珍视的东西,他很是犹豫。

    婆子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追了上去,吕归尘并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这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脚步声从背后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麻木儿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衍在远处回头,“是天授之枪啊,我喜欢你的枪术。”

    息衍踏出大柳营,对着上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国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装紫阑花大辇静静的放在营门前的土地上,方此迎候他的内监立在辇下,对着他恭敬的长揖,比了一个手势。

    他在大辇前行礼,登着台阶上去,掀开了帘子。宽阔的辇里,国主独自一人端坐,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劳国主等候臣下。”

    “息将军安坐。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国主转着小指上的翡翠指环,漫不经心的问。

    “是,”息衍含着笑。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孩子却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将军说了,”国主摇摇头,“这先不去说它。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别人或者不知道,将军应该清楚的吧?”

    “是。我听说东宫的那个年轻武士幽隐和国主是血缘至亲,武术兵学也远远过同辈,国主把他安排在押阵的位置,本来是觉得幽隐会取胜,拿下那个副将的军职吧?”

    “不错。将军既然知道……”

    “国主,”息衍打断了他,“若是要授军职,国主一纸手书,别说是副将,就算是参将军、牙将军,也都不是问题。为何国主偏要幽隐去夺这个副将的头衔呢?”

    国主摇了摇头:“将军也知道我们下唐军威不振,现在嬴无翳猖狂,在帝都纵横叱咤,淳国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我们手中没有强兵,在这风云乱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为了让我的唐军脱胎换骨。如果我一纸手令授一个副将给幽隐,那和以往世家少年凭着祖上的功荫从军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能服众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将军为何这么说?”

    息衍轻轻抚摩腰间古剑朴实的剑鞘,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众。臣有一点薄名,但是臣从年少学剑,已经在阵上亲手杀了数百人。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许就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臣今日略能服众。国主换了一个法子把军职赐给幽隐,可国主可能赐幽隐懂得生死间的事?”

    国主默然片刻:“说到刀剑,九州之大,又有几人能和将军坐而论道?演武这件事,也就罢了。不过幽隐与本公,确实有血缘,本公以为他是难得的将才,所以想以他来日做我们下唐的栋梁。他已经十四岁,一直在东宫伴读,最近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本公思谋,不如让他追随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吧。”

    息衍默然不语。他的军职是武殿都指挥使,武殿青缨卫就是为他传令的属下。他以战功成名多年,门下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国主一番心思,无疑是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他收下幽隐。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国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来,是让那个获胜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当然可以收下幽隐,不过臣的时间和精力,只够教导一个人而已。”

    “将军是要收姬野为学生?”国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摇头微笑:“臣确实有此心,不过那个孩子可还未同意。”

    国主眉锋一挑,神情严厉起来:“将军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这个学生的名额虚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将军,要等候一个无名的少年答允?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亲口对我称赞幽隐极有气勇么?”

    “国主恕臣莽撞,那番话没有错,是臣年少时候的老师教给臣的,可是还不是全部,”息衍低声回应,“臣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勇气。大战在即,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这些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国主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

    国主哑然,静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第一章 枪 十五

    入夜。

    下唐是东6诸侯国中唯一一个地处宛州的,夜深才是最繁华的时候。白天少年武士大胜金帐国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街巷中都惊喜不已,酒肆里的人都传说着本国少年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贴出的文榜中完全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姬家的庭院的古枫下,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大门吱呀吱呀的合上,门上的兽头狰狞的对着外面的人。门前一片空旷,许久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环,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照亮他的脸。

    “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

    “猜我是谁,猜我是谁。”有人在身后说。

    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伸手说:“拿来!”

    “什么?”

    “金菊花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送朵金菊花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

    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的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

    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染了深棕色的头在颊边淘气的跳啊跳。

    “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菊花。”她耸了耸肩膀。

    “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

    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

    “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菊花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她已经好心的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的被弄丢了。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

    羽然气恼的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羽然砸着砸着,忽的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

    为什么哭啊?”

    “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

    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

    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有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姬野就总是低着头。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在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儿,“小死鬼儿……小死鬼儿……”

    “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

    “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

    “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

    “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

    姬野忽的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

    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

    “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羽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

第一章 枪 十六

    姬野忽然站住了,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干什么?”羽然觉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声音也带着惊慌,“有什么……有什么不对。”

    羽然随着他的视线看着那柄乌金色的长枪,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诡异的低鸣起来,嗡嗡的震颤着。姬野看着身前身后,这是一条狭窄笔直的巷子,月色隐没在高墙后的枞树叶子里,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

    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心里跳得极快。像是野兽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的拉着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没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动从背后逼近了。那是马蹄声,雄伟战马才会有那种沉重有力的马蹄声,铁器般的寒冷从背后像是一堵墙那样压迫上来,羽然觉得头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匹荧白色的北6骏马,马背上的人笼罩在黑色的皮铠里,手里的剑横在马鞍上。

    “你……你干什么?”羽然大喊起来。

    那个人拉住了战马,缓缓的逼近,战马宽阔的胸膛堵住了整条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的往前冲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铁颜那样出色的武士对决,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压力。直觉告诉他,后面逼过来的人是没什么好商量的。背后的战马没有加,只是影子不一样不急不缓的缀着。

    黑暗的高墙尽头忽然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尽头。

    就在羽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两侧忽然闪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挡住了巷子的出口。他们手里都提着狭长的武器,明显是受过训练,动作迅而整齐。

    “狗东西!让你在我们面前撒野!”还是孩子的声音,对方的出手却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横敲姬野的膝盖。

    那是练习长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实坚韧的腊木杆,刺出时带着呼啸的风声,杆头急震。风声截然而止,姬野的长枪横扫,把长杆从中央斩成了两段,连带着扫在旁边的石壁上,带着纷飞的碎石末。

    对手愕然的间隙,姬野掷出了手中的长枪。二十四斤的重枪带起了呼啸声震慑了对方,围堵在巷口的孩子们一齐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用力一踏,冲出了巷子口。羽然闻见了浓重的酒味,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侧身把羽然挡在自己的身后:“你们是谁?为什么伏击我?”

    “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问为什么?”骑马的人从巷子里面缓缓的走出。

    “是你!?”姬野指着他。

    那个大孩子青色的脸上在月光下带了一道白的杀气,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姬野。从羽然脸上掠过的时候,羽然觉得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

    “什么东西这么嚣张?”她凑在姬野耳边。

    “东宫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场遇见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领头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废物。”

    “你才是废物!”一个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孩子提着木刀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东西,就敢来挡我们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谁的么?是我们大哥的!轮到你来逞威风?”

    “为了一朵金菊花就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别人?不过是一砣黄金,给我们还没有兴趣呢!”羽然气鼓鼓的姬野身后回应,羽人往往比人类的身材颀长,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脑袋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隐扫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找你的麻烦,不想挨打就闪到一边去!”

    触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旧嘴硬:“为什么不是你闪到一边去?刮骨脸,你们是喝醉了挪不动啊?我们可以帮忙踢一脚!就怕踢痛了你们汪汪叫,夜里搅得别人都睡不安稳。”

    她在语言上的天赋分明是太过了,不过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时间,她骂人和市井街巷里的孩子已经全无区别了,声调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屑与鄙夷。对面的孩子们愣了一下,一齐逼上了一步,凛然带着杀气。

    “真的生气了……”羽然的气焰低了下去,缩缩脑袋凑在姬野耳朵边,“他们会不会真的动手啊?”

    “害怕就不要多话了,”姬野压低了声音。

    “你!”他上前了一步,指着马背上的幽隐,“不服我胜了蛮族的武士,有胆子就一个人跟我对决,我输了,赔金菊花给你。你们这么多人拥上来,赢了也休想要我服你们!”

    幽隐以渗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菊花?你赔得起?你以为那只是一块金子?”

    他大声得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跟你对决?我用得着脏了自己的手么?等到你有身份上阵当我的敌人再说,到时候我一剑砍掉你的头,给你一个爽快!”

    “给我上!”他猛地挥手。

    孩子们一声吼,左左右右的猛攻上来。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刚要转身迎战,已经有人从侧面以木刀狠狠的捅在他腰间的创口上。他痛得低嚎了一声,随即又有木刀劈在他的头顶,多亏他还未卸下禁军皮铠的头盔,否则那一记重击或许已经打开了他的颅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们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头,有的用脚。武术完全没有了用处,姬野抱着头在人群里闪避,羽然在后面焦急的跳着脚,她几次想冲上去把那些人拉开,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来。

    “不要打伤她,”幽隐在马背上令,所以孩子们的木刀还没有回过来落在羽然的身上。

    围殴的人群移到了墙边,姬野再想闪避也是枉然,孩子们的拳脚纷乱的落了下去。羽然呆呆的看着,又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滩乌黑。不只是一滩,一滩又一滩的乌黑延伸着去向墙边的人群。

    “血……是血!”她惊慌的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骏马载着醉酒的商人从街口转了过来,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见了稻草,她冲过去不顾一切的扯住了那个人的缰绳:“救人啊,救救他!他们这样会打死他的,他们会打死他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怕得像是有一个力量在胸口里面要把她撕开。

    看着莹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过来,望着自己身后佩刀的随从,微微沉吟着。

    “东宫禁军的事情,你们最好还是少管,”幽隐的声音在一旁传来,“老老实实做你们的生意!”

    “禁军!”商人和随从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看见瘟疫的病人那样,商人急急的拉着自己斗篷上的兜帽,把脸都遮上了,策马就要离开。

    羽然奋力的扯着他的马:“你们去哪里?救人啊!”

    商人的马鞭胡乱的敲打着她的手:“放开!放开!”

    随从上来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下。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从从高高在上的树梢跌落到了尘埃里,无助和凄惶一起涌上心头,她愤怒的指着商人:“要是在宁州的土地上,我会下令把你们都杀了!”

    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严令得商人和随从都迟疑起来,不由得带住了坐骑。

    就在这个瞬间,墙边的人群忽然散开了。他们被一个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顶着一个孩子的胸口冲了出来,他脸上都是鲜血,双瞳像是火烧一样明亮。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着他的胸口一步闪到羽然身边。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从马背上捅了下去,带着羽然翻身上马。

    骏马带着两个人箭一样刺进夜色里。

    一滴一滴的温热留在羽然的背后,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敢去摸。

    “你还在流血啊!”

    “没事……没事的,”姬野在脸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色,“都是皮外的伤,我们快走,别给这些无赖追上了。”

    孩子们的木刀确实没有给他重创,腰间铁叶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伤口裂开了,正在不断的流血。失血让他眼前变得一团模糊,他觉得身上很冷,只能紧紧的抱住羽然。他并不善于骑马,只觉得剧烈的颠簸像是要把人的灵魂从颅顶晃出来,他还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让自己摔下去。

    许多年之后在姬野的梦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马的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环抱,怀里空空如也。

    “啊!”羽然惊呼。

    马忽然咴咴的嘶鸣着,整个的人立起来。姬野带着羽然被整个的掀下了马背,落地的疼痛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几分。他撑起身体一看,赫然现自己正在悬崖的边上。是那匹骏马的本能才使他们逃脱了噩运。

    “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啊!”羽然摇着头,“我是不会骑马的!”

    “到城外了!这是黟云山的山路,我们一路沿着山路跑上来的,”姬野握紧了枪,“我知道了,这是死路!是他们逼着我们跑这条路的,这匹是战马,会自己逃。”

    “还有别的路么?”羽然已经听见了急逼近的马蹄声,正想姬野预料的那样,东宫禁卫们的马紧紧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没有,”姬野摇着头,他一步踏在悬崖边,一块碎石被他踢落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传来滚在石头上的声音。一轮圆月照在悬崖顶上,周围连林木都没有,他们无处躲藏,也没有退路。

    马队如疾风一般卷来了。孩子们都是骑马的好手,散开成一片逼了上来。幽隐的狮子马在最后,他神色阴阴的,手指弹着重剑。几个孩子凑近了他身边,几个人低低的议论着,其余的孩子们脸上都带着观看猎物般的笑。

    羽然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哆嗦:“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姬野摇了摇头:“我想他们不会杀你,我可不知道。”

    他推了推羽然:“你别管我,我……不怕的。”

    “你在说什么啊?”羽然大喊。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的捏了捏羽然的手,作为回答。

    议论着的孩子们也散开了,整个马队悄无声息的逼了上来。这些白日里看着脸上还带稚气的孩子此时却显得格外的阴森,姬野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许只是侮辱他殴打他,也许这些世家子弟杀一个两个平民的孩子根本就是常事。

    他不想丢了姬家的勇气,他攥紧了拳头,手甲下他套着指套。这让他多了一些勇气,他想踏上一步。

    他被挡住了。羽然忽的冲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挡着孩子们。

    “你跳下去,”羽然扭头低声说。

    “什么?”姬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从这里跳下去!”羽然放大了声音,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羽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姬野完全的呆住了,而羽然已经把他对着悬崖边推了。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啊?”羽然大喊起来,拼尽了全力,像是一个要苹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东西么?那我就要你从这里跳下去!”

    姬野看着她玫瑰红的眼睛。他说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也许是惊讶于那种认真的美丽、也许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来的任性、也许只是淡淡的温暖和种在血脉里的信任。

    他转身,跳下了悬崖!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努力的仰头对着一轮圆月。月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急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的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的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的扩展开来。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它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的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出第一声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他们能够睁眼的时候,正看见女孩振动的巨大的光羽从悬崖下缓缓升起,她背后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样透明的肌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他们眼里只有那对巨大的光羽在缓缓的扇动,辉煌得仿佛神使从燃烧的灰烬中复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纯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们的羽翼才是带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扬起,斜斜的一转,带着巨大的弧线向着山谷的远处滑翔过去。姬野的双脚悬空,紧紧的抱着羽然的腰,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鹰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这样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惊喜。

    苍青色的山脉延伸着去向远处,将和雷眼山交汇,白色的水线在月光下遥远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版图。

    “羽然,你真的会飞啊,”他抬头大喊。

    “别乱动!”羽然也喊着回应,“我只飞过几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满月之期,否则那么快的展翼我也没办法。”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带一个人飞不远。”

    “能飞到凤凰池边去看彩灯么?”

    羽然点头,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齿笑了:“将来我长大了就能飞得更远,带你一直飞到宁州去看森林,我们去找龙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带着你飞过去!”

    [历史]

    羽然这个名字,和蔷薇公主并称。在演义小说中,羽然之于燮羽烈王,就像蔷薇公主之于蔷薇皇帝。

    可是多年以后,大燮的官史上,却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有那些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拿着官史上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笔记中搜寻来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演义,传唱卖钱,却总不忘记说起在羽烈王势微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陪伴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飞上天空。

    不过史官丫丫电子书,总也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中提到羽烈王征讨陈国,兵临城下,陈国大将费安力劝国主不降,双方僵持三月,最后羽烈王击破陈军本阵,阵斩费安,生擒陈国公。以羽烈王行军的惯例,不降而破的城池,百夫长以上一律就地处死。陈国公不降,也难逃一死。但是陈国公年幼,又精通琴艺,太傅项空月怜惜他的才华,想救他一命,于是给了他一幅画,让他在面见羽烈王的时候把画献上。

    陈国公精通书画,看那幅画不过是街头画匠的手法,毫无章法意境,不禁也怀疑。但是项太傅劝他不必担心,只说这幅画是当初一个下唐南淮一个流浪的画师在无意中在街头捕捉真人的背影画下的,天下纵然广大,这幅画却是不可再得,一定可以救得陈国公一命。

    陈国公听从了项太傅的话,当廷献上画作,最后果真得以平安脱身,虽然被削去了一切的爵位,却意外的得到了羽烈王赏赐的双钺,作为保他残生的信物。死里逃生的陈国公庆幸不已,别人问他画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平生不解的也就是这件事,那幅拙劣的画卷上,只是月光下街头拉着手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而羽烈王拿到这幅画的当夜,随从们看见他静静的坐在屋檐下的雪地中,拄着长枪,默默地坐了整夜。

第二章 剑 一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的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的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6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梢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6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的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的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

    二十年前。

    胤喜帝八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桐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的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飘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的候在一边。那些信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的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的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

    “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罗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罗嗦……可是听到你那么罗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

    “贞懿……”他低声说。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现那是一张之后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

    “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那些风虎斥候,还没有找到么?”息衍唤住侄儿。

    “还没有,不过满城撒了六十人出去搜寻,除非是离开了,否则很快就该有消息回来。”

    息衍沉沉的点头:“不要轻视这件事,最近我最担心的就是诸侯间的关系。淳国三月上新败于嬴无翳,本来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风虎的斥候潜入南淮。风雨降至,黑云摧崩啊。”

    “是!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作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

    “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连妖魔都比不上他们,所以不敢靠近。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

    “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

    息辕的脸微微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

    “前几日国主刚刚下令,升幽隐为游击将军。现在是东宫里军衔最高的人。”

    “幽隐……”息衍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味道不对。”

第二章 剑 二

    同一时候,城郊的阳泉酒肆,月晦。

    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烟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对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唯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板壁外传来了风声,风在树梢间间掠过,带着隐隐的啸声。风从门缝里泻进丝丝缕缕,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安。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松杉林。伐木的劳力每天回城都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夜深,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铤子,铤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铤,有人说比帝都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铤。

    黄金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她轻轻的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眉,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透着华丽的深碧色。

    在这种小铺子里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油灯的微光被竹笼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令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古画。女人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华贵,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着嘴吃吃的笑,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冷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离开南淮,带着这盒黄金。从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的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的在金铤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离开南淮,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到天边,谁能保证不被抓回来?这盒子黄金,怕不是给我陪葬的吧?”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领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贞懿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因为幽长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着自己的长鬓,悠然的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说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领漆黑的眉锋也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不过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领插了进来。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这么没了。这也没什么稀罕,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个,谁都不会注意。”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的点头,像一朵花在枝头上轻颤。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这边的人,仿佛周围是她独自的舞台,她是个自喜自悲的优伶。领的心里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心里的一点不安,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的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真的?在哪里?”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忍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带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挽马。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的转着,屋子里眀暗变化起来,光怪6离。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天驱最后一个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领低声问。

    “我想要一个庇护。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没有眀昌县侯这棵大树遮阴,东6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

    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天驱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来,淳国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大家互相隐瞒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摊开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眀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

    “你是要……”领迟疑的看着女人,“加入我们?”

    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安全的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失色,变得像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的沉寂着,***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不过是个诰命,我在眀昌县侯的面前还算说得上话,”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许是件好事。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

    “清楚,这是要么富贵,要么横死的买卖,我不想好,怎么会来?”

    “你想知道什么?”

    “只有一件。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下落。而淳国远在北方,眀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

    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问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

    “下场?”

    “我告诉你,之所以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起过苍云古齿剑,是因为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进死狱,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狱,而是被处死在我家的门口。”

    “为什么偏是他不同?”

    “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后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为什么?”

    “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那一次是因为帝都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的联系着诸国的势力。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我的父亲冒险回来,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

    “他像是个逃犯那样冲回家里,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说,打开青铜之门的关键是那柄剑。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凑在我耳边说的,然后门外一支箭射进来从背后洞穿了他,也射伤了我。廷尉府的人冲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了。”

    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宽大而沉重。女人迟疑了一刻,拈起来端详着。指套在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淡淡铁光,里圈环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领的笑声变得冷涩,“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

    女人**着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你到底是眀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天驱的使命?”

    “天驱?”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疯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它,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我这次来,就是奉了眀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

    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的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

    领忽的沉默。他再次去仔细的打量这个女人,惊讶地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又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

    他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

    “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就着***细细的打量。看起来它们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表面都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他翻来覆去的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

    他的心跳得仿佛锤子在里面重重的轰击。

    他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大宗主的指套!”

    “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神色不变,悠然的**着自己的一缕头,“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

    女人掩着嘴,吃吃笑着:“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遗漏了这一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的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的起身,缓步踱向了门边。她的背影匀停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的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的看着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惊悚的全部站了起来。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诡秘的花缓缓的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的轻笑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生,武士的头颅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直冲到了屋顶,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女人身边掠过,直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才无力的倒在地上。

    女人没有动手,那一刻她的双手依旧怀抱着肩披的纱缕,也没有人看见刀光,像是在黑暗里有看不见的魔神武器一挥,就斩下了那名风虎的头。

    “都别动!”领大吼着。

    他要想煞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感觉到肩胛上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的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唰唰的断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身边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领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女人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中带着酷寒。

    油灯忽的灭了。

    黑暗里充斥着细微的破风声,极细又极其的锐利,有些像蜂鸣却带着异样的凄厉。每次都有一个哀嚎随之响起,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挣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那柄剑让他的心思乱了。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这柄剑的一天,这种愿望已经变成了贪婪。

    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光颤了一下,亮了起来。

    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站着那个女人,她持着火绒。她不再笑了,却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悦。她漠然的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

    只有那么一点火,领反而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的隔开了。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金属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

    女人摇头:“我是天罗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为天罗杀人,我要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

    “我的丈夫是谁?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见他的指套了么?”

    “你……你是……你是幽长吉的……”

    “你说你的父亲愚蠢,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些东西,即使经过很多年,也是不能被亵渎的,”女人缓缓的走近,隔着一尺跟领面对面。

    “不要……不要杀我……”

    “现在悔悟,已经太晚了吧?”

    像是拂拭头,她轻描淡写的挥手,翡翠的戒指牵着的无数银丝在瞬间全部抽紧,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领身上划过。他整个身体瞬间就迸裂了,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风还在吹,松涛声如同大海。

第二章 剑 三

    午后,阳光炽烈。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废墟。整个木屋都化成了灰烬,唯有半截大梁得以幸免,斜斜的倚在土砖砌成的山墙上。燥热的焚烧气味里,杂着令人呕吐的焦臭。靠近山墙的一角,几名白巾蒙面的忤作围着烧得漆黑的尸体。一名军衔低微的廷尉战战兢兢的捧着托盘走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站在一旁。他不太明白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么会惊动了禁军的统帅,远处围了一堆人探长脖子,也是来观瞻下唐第一名将风采的。

    息辕接过托盘递给叔叔,息衍拈起托盘上乌黑的铁牌,在手心里掂了掂,随手又递给息辕。息辕接过仔细的打量,牌子的质地像是生铁,敲起来声音低厚,表面有丝丝缕缕的冰纹。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则是云纹,镌刻着一行小字:“奉此令者,风行虎掠;重九,三一卫,七七五。”

    “是风虎的军户铁牒,只有淳国的煅纹鱼鳞铁才是这个质地,淳国风虎得意的风虎钢铠也是这种铁打造的,”息衍摇头,“堂堂一个骑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骑都尉?”息辕心里一动。

    按照帝国的军制,骑都尉的身份还在一般都尉之上,军衔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马。骑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称为将军了。这样一个淳**官不明不白的死在下唐,无论对下唐国还是淳国,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见铁牒后面的字,‘重九,三一卫,七七五’,重九是他的军衔,也就是骑都尉,淳国风虎分为三十个卫所,每所一千战士。这个人隶属于第三十一卫,在军中的编号是七七五。但是风虎本该是没有第三十一个卫所的,其实第三十一卫,是风虎骑军秘密的斥候卫所。其中人马都是从最精锐的骑兵中选拔出来的。以这个人的军衔,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对廷尉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辕凑到叔父耳边:“这些人就是我们跟丢的那些风虎?”

    “是的。”

    “要上报给国主么?”

    “不报是不行的。”息衍摇头。

    廷尉并不知道,禁军武殿都指挥使的一个职责是负责三军的斥候,收集各家诸侯的情报,也警惕其他诸侯派来的密探。息衍不在的时候,这些案子都是由息辕经手。两个月之前,息辕已经接到密报,说有身份不明的三拨人马隐瞒身份进入南淮城。在断定了对方来自北方淳国,是风虎骑兵中的斥候之后,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的尾随着这些人。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对方的行踪。而区区一天之后,这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灾里。

    “风虎的斥候潜入城里,”息辕揣摩着,“是淳国对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么?”

    息衍摇头:“敖太泉三月上才战死,现在的淳国侯敖之润只有十岁。淳国现在想对下唐用兵,绝不可能。而且再怎么大家现在的最大敌人都是离国公。”

    “大家都说眀昌县侯是枭雄之辈。”

    “不错,但是梁秋颂毕竟不是淳国侯,他也不能调动风虎骑军,丑虎华烨不会轻易交出风虎的军权。十年之内对下唐还不是威胁,”息衍若有所思,“不过,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梁秋颂冒险派了斥候来,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惜冒着得罪下唐的危险,除非是极大的利益,以梁秋颂的谨慎是不会动手的。”

    “将军……”

    息衍回头,看见刚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将军看了恶心,属下不敢拿出来。”

    “不怕,拿出来,”息衍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烟杆。

    “是,”廷尉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只托盘捧上。

    托盘上盖着一方厚实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东西。可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冲上脑,息辕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心里知道廷尉把什么弄了上来。息衍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开。托盘上赫然是半截残肢,表面被烧得漆黑,只在裂开的缝隙里透出血肉的颜色。

    “这是?”

    “是手,”廷尉看将军并无太多的反感,松了一口气,指点着残肢,“将军看,这里本来是手指的,现在四根手指都被烧掉了,剩下这根是拇指。”

    息衍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一只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过来干什么?”息辕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儿,“听他说。廷尉们上阵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要说擒贼断案,你一辈子也未必能比得过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个礼:“少将军想,这只手虽然在烈火里烧过,可是五根手指还只掉了四根。那么这只手怎么会被烧掉下来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许多。”

    他把托盘转过来,指点着残肢的另一侧:“这是断口。虽然被烧过了,可是这断口还是显得太整齐了,属下斗胆猜测,这些斥候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杀。”

    “这是废话了,”息衍笑,“整整一队的斥候被不明不白的烧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又放了火,你们到底有没有线索?”

    “将军说得是!说得是!”廷尉点头哈腰,转身对着那些验尸的忤作喊了一声。

    为的忤作整理衣衫,小步的上来拜见,这次他捧过来的托盘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盘还大了几倍,更为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息辕几乎要呕吐出来。忤作揭开遮面的帘子,圆满满的一张笑脸。

    “你们怎么不怕臭?”息辕苦着脸。

    “芝兰之室,久坐不闻其香;鲍鱼之肆,长居不知其臭,”忤作满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忤作,这份本事也是祖业,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个的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忤作收去笑容,点点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我们拼出的残骸共有十具,断肢倒有三十二件,这些人在被烧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极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脚,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几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术之强,心性之残忍,真是令人指。”

    “一柄……极利的快刀?为何这么说?”

    “接近凌晨下了一场细雨,把火浇灭了,残肢没有烧尽,我们还能看到几个新鲜的断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忤作的经验,真是看不出什么样的刀能把人身切成这样,断口异常的平滑,是同时切断了筋脉和骨头,连皮肉的翻卷也没有,就仿佛热刀割蜡一样。”

    “热刀割蜡?”息衍愣了一下。

    “是,将军。人身上筋脉韧实,骨骼坚硬,不说斩人,屠夫切肉,切筋割皮还是用牛角细刀,劈骨用的是阔背板刀。要想一刀之内把人的肢体斩断,绝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断口还平滑,必定是刀劲凝聚,下刀又极快,而且凶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极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几分,斩切的力量就无法凝聚如此……”

    忤作讪讪地收嘴了。他说着的时候,息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开,漫步在废墟中,目光扫过断梁残瓦。最后他停在一根未烧完的椽子边,蹲下来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难以分辨的一枚乌铁小环暴露出来。它被牢牢的钉在椽子里,以息衍的手力也费了些功夫才拔了下来。息衍眯着眼睛,对光打量那枚铁环,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东西?”息辕凑上来。

    “这是那种武器的一部分,忤作说得不错,但凡是刀,杀人就难以做到伤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种武器,是只有刀刃没有刀身的。”

    “没有刀身?”

    息衍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直视廷尉和忤作:“这些不要写进宗卷里去,派人仔细的清扫周围,看见这样的铁环都收集起来送到我那里去。尸体尽快烧了,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廷尉却不由的打了个寒战。隐然有股威势随着息衍的注视逼迫了他,静静的仿佛大山的压力。

    “是!”他低下头去避开了将军的目光。

    “息辕,我们走,”息衍牵过了自己的黑马墨雪。

    息辕偷瞥了一眼,廷尉们没有跟上来,才凑近了叔父的耳边:“叔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息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多问,你传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着剩下的两队风虎斥候,一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给我!”

    “是!”息辕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声喝住了侄儿,“从鬼蝠营里调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术最好的。不怕被风虎现,一定要盯死,保护他们。”

    “保护他们?”息辕吃了一惊。

    “我知道是谁动手的了。蜘蛛的网已经打开,如果她想要捕杀全部的猎物,就算是我们出动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

第二章 剑 四

    枫红色的轻纱围着女孩儿的肩膀转了一圈,莹白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动。女孩儿一双月白色的踏鞋在云石地上轻盈的跳着,肩上的披纱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岁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

    柳瑜儿的肤色最是白净,就是这个枫红色衬她!”为她披上轻纱的男孩拍着巴掌围着女孩儿转圈,眉梢眼角满是得意。

    “哎哟哎哟,煜主子,这云影纱宫里剩下的就这一匹了,前些日子国主想为王妃裁一件罩衣还没有舍得的料子,怎么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着男孩的手,惋惜的看着那幅纱。

    “能不能少说这扫兴的话来?”男孩猛一扭头,不悦的挥开了婆子的手,“母亲年纪大了,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留下来还不是压在箱子里?我给枫念儿选了生青的,给月情儿选了湖蓝的,给小苏选了杏黄的,露水绿给了月眉,现在就缺一幅红色的好纱,不拿这个,你去找来给我?”

    他眼眉间虽然有怒气,却还是透着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

    婆子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来,推着柳瑜儿转身,兴冲冲的打量着她周身上下。女孩们都围着柳瑜儿赞叹不止,莺声燕语压过了殿外的马蹄声。

    “我也想要这样枫红的纱,主子对柳瑜儿偏心了,”最小的小苏忍不住失望,噘着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苏别淘气,小苏别淘气,”男孩急忙轻声软语的安慰她,轻轻摸着她低垂的眉毛,“这幅杏黄的虽然不如云影纱,可是也是极细的好纱,最配你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黄晶,若是配了红纱,反而不像样子了。不过……”

    他围着小苏转了一圈:“要是添上几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头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轻纱和瑰丽的丝绢被他抛了起来,散落了满地,却始终没有金的。他从锦绣堆里探出头来,气恼的把缠满脖子的锦纱扯下,跳着脚喊了起来:“怎么没有金的?怎么就没有金的?”

    “主子别着急,别喊伤了嗓子,”婆子赶紧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说宫里要装粉金色,所以订了几万张粉色的绵纸糊墙,又把所有的金纱都挂在屋顶么。”

    她指着头顶:“现在那些金纱还在那里挂着呢。”

    男孩一抬头,果然是在金丝楠木的椽子间,都装饰着纤薄的金纱。

    “拿梯子来,拿梯子来!”他高兴的拍起了巴掌。

    女孩儿们七手八脚的抬来了扶梯,婆子想拦又不敢,胆战心惊的看着男孩高高的爬了上去,使劲去够椽子间的纱。他个子不高,勉强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纱的一角。

    “吱呀”,宫门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把整个扶梯勾倒下来。在女孩儿和婆子们的惊呼中,连着数十尺长的耀眼金纱,男孩重重了摔了下来,落在满地的锦绣里。

    “主子!主子!”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锦绣里忽然钻出了一个蒙着金纱的脑袋,心悬在半空的婆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男孩跌跌撞撞的一扑,抓紧了一个人,紧紧的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苏?披上给我看看,”男孩抱着怀里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谁这么一身呆肉?想必是扫地的婆子,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他用力把怀里的人推开,三把两把扯下了罩住头脸的金纱,看见了眼前的人,忽的皱了皱眉:“方都尉,你怎么跑到我的寝宫里来了?”

    禁军的都尉方山脸色微红,难得少有的摆出了几分威严,对着嬉闹的女孩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下去。男孩刚要生气,方山已经急急的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儿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转身让开了路,指向门边:“奉国主口谕,北6金帐国世子吕归尘殿下,即日起搬入东宫,下榻归鸿馆,与世子百里煜一同饮食作息,教习东6文字礼仪,以彰两国兄弟亲爱之心。”

    他又对门边的人摆出了笑脸:“这就是我们下唐国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尘少主,从今而后,两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转头去找的时候,才现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后,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腰带。

    “蛮人?”百里煜小心的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

    “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6之王呢。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6金帐国,他的头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的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的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的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拦,可是已经晚了。百里煜从那个叫月眉的女孩儿头上摘下了锦纱扎成的牡丹,照着蛮族孩子的头砸了过去。锦纱球准确的命中了,砸在孩子的侧脸上。整个湄澜宫里忽的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的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下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的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一个轻轻的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东6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的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

    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

    “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

    “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吕归尘默默的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饰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的转着,也是深深的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的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的绞着裙带。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的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的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那时候吕归尘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的想起苏玛来。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的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

    “是。”女人淡淡的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6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或者地瓜的白,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的作响。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6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6玩意儿。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他抚摸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她让吕归尘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缝。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的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吕归尘迷迷糊糊的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的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她漫不经心的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的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的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6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6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吕归尘也是恭敬的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怎么了?”

    “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吧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的样子。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

    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的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这是女人屋子里唯一一点明亮的颜色。

第二章 剑 五

    “臣女觐见国主殿下。”女人跪在阶下。

    九旒黑帻、青袍博带的国主在窗边缓缓的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凝视了女人一阵子。

    “起来吧,”国主对着侍侯在周围的内监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配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国主的手指慢慢的扣着窗台,一声声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说话。

    “国主是要问幽隐的事吧?”女人说。

    国主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你还算知道!我听说你又不准幽隐参拜他父亲的灵位,还收走了扳指?”

    “国主应该知道那柄剑的力量,寻常的人根本踏不进它的***。幽隐能走进去,只是他父亲寄宿在剑里的灵魂在守护他,可是那柄剑始终都是妖魔之剑,他父亲的灵魂能够守护他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很急躁了,这时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绝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驱领不正是拔起了苍云古齿剑而获得宗主会的认可么?”

    “那么就必须降伏那柄剑,只有最坚忍的人能镇住剑里的魂魄,幽隐不是合适的人选。再这样下去,他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国主沉默片刻,挥袖长叹了一声:“有人对我说,我可以赐给幽隐官职,却不能赐他懂生死间的事。我心里不服,可是事后想来,深以为然。我能够升他为游击将军,我却不能让他明白一个真正英雄的勇敢。所谓英雄,要么大成要么大败,不冒绝大的危险,又怎么能成就大事?一个人宁愿成为英雄而死,也不愿当一个懦夫而生,难道他父亲不就是这样拿起了苍云古齿剑么?”

    “所以他父亲死了。”

    国主背手看着窗外的天空:“虽死也是英雄的死!”

    “可是他只是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他的儿子能够安然长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国主勃然作色。

    女人静静的跪在阶下,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两个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起来。

    内监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边:“国主,息将军求见。”

    “息将军?是有什么急事么?”

    内监凑在国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大事,说是死了人!”

    国主眉锋一颤,点了点头:“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下阶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缩了肩膀,不让他碰到自己。

    国主皱了皱眉,却不作:“我还有些事,你退下吧。要好自为之,我怜惜你千里带着幽隐来投靠我,一直相信你。当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压力下,我没有保住幽长吉,直到今日还有遗憾。幽隐算是我的侄儿,我跟你一样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他继承他父亲的志向,做一个拔剑而起的英雄。”

    “臣女……明白。”

    女人深深的一拜,退出帘外。

    黑衣的将军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回。女人始终低着头,将军只看见她纤纤瘦瘦的背影。

    “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几日向国主禀报过的三队风虎斥候已经被杀了一队,如果不尽快采取手段,剩下两队还能活多久也很难说。”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么杀了?谁动手的?”

    “还不知道,”息衍缓缓摇头,“看起来是天罗山堂的手法。”

    “这些匪类还没有死绝?”

    “不但没有死绝,只怕还过得很好。天罗有一个词叫做‘蝉生’,是说在危难的时候他们会隐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就像蝉会藏在泥土里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双翅。到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杀手们会铺天盖地的涌出来。”

    “那么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不知道,”息衍摇了摇头,“蔷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罗山堂在关键时刻倒戈有关。至今也没人能解释天罗为何要那样做,他们奉行的道理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存,除此别无偏向。”

    “我们怎么办?”

    “已经出动了鬼蝠营,不过未必保得住这些风虎。对于天罗的袭来,我们毫无准备,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淳国风虎的身上,为什么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说我们不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他们的人在南淮活动,眀昌侯如果还不愿撕破表面上的亲睦,势必也要给我国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紧咬着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战死,淳国孤儿寡妇,丑虎避祸在当阳谷耕种集谷,梁秋颂已经是事实上的淳国之主!他如今已经露出獠牙,给不给下唐留一分颜面,我不敢说。梁秋颂此人,譬如秃鹫,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动手,就是认准了对方已经无力反抗。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无翳的刀锋上,当初我以为淳国有敖太泉在位,梁秋颂纵然是条毒蛇,终不敢钻出土来,如今还是让他出头了。恨没有早把他除掉!”

    “那么我们的应对方法是……”

    “天罗要杀,就让他们杀!梁秋颂既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我们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是!不过这次梁秋颂出动大批斥候进入南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淳国和我们并不接壤,难道梁秋颂会对我国有所图谋?”

    百里景洪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不过,”他补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风虎猖獗,我有息将军镇守,可安枕无忧。”

    “效命国主,是息衍之幸。”将军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国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东宫重地,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内监进来磕头:“禀国主,大概是……大概是禁军的孩子们又在那里……操练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内监哑口无言。

    “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下唐就是毁在这些纨绔子弟的手里,迟早要好好修整这支禁军!”国主恨恨的。

    “我说就算那小子出钱也不能让他好过,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里去,才出了我们兄弟心头的气!”禁军年少的什长雷云正柯拍着桌子。

    他是雷云家的二儿子,雷云家也是宛州世代军武之家,他的哥哥雷云孟虎跟着拓拔将军当副将,出使北6,是南淮城里仕女心里的偶像。雷云正柯也跟父母吵闹要从军,便被送到了东宫来。

    “那穷小子哪里出得起钱哦?”雷云对面的方起召在鼻子里哼哼,“他穷得叮当乱响,我可是查过,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产没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却是宛州商会十姓之一,垄断了整个南淮城的运输和锻铁。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最看重的也是银钱。他参军那一日摆了最大的排场,在紫梁街上最贵的听涛馆请了四十多个禁军世家少年喝花酒听歌,请的都是花街里最出名的女孩。也是那一晚上,少年们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么回事,仗着这个,方起召在东宫禁军也算声名雀起。

    “我是这个小子纯粹是自己找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了我们的风头,还敢进东宫?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连云摇头。

    “就是要他来,来得好!”方起召邪邪的笑,“不来怎么收拾他?今儿是他参军的第一天,三书二礼也不是那么轻易过的。”

    “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在这里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门来!”方起召咧着嘴。

    “就数你小子最阴险!”雷云正柯知道他早有了准备,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哼!要我说除非……除非那小子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姑娘献出来,脱光了从东宫这头跑到那头,否则说什么也不能给他好看!”方起召的笑里带着点猥亵。

    “呸!”彭连云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样还能跑到东宫那头?半道早被你劫了!”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方起召一跃而起:“是他是他,准是兄弟们半路上把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没捅马蜂窝吧?这小子不好对付!”

    “没事没事,我安排了十多个兄弟呢,”方起召推开了房门。

    三个人全都愣住了。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正是军营门口的人影飞跃起来,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枪,凌空直刺击中最后一个拿着铁链的少年武士。他落下来,木刀换为反手横在身后,扫过周围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方起召三人。营门的阴影罩住了他整个人,却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样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里?”方起召的声音都变形了。

    “从早上就没有看见他……”

    关门!”

    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随着他的呼吸。沉重的黑暗压下来,耳边似乎有着许多人大声呼啸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扫过大殿的微风。

    “他们在那里,他们在喊我……喊我!”幽隐想。

    他的手在抖。他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块苍青色的巨大金属,再就是那个骷髅,静静的它没有动,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变,似乎在笑,笑着对幽隐张开了怀抱。幽隐努力的把手伸出去,这时候他觉得每推动一寸都是艰难的。他的手指上没有那枚扳指,他觉得不安,他一直觉得那枚扳指可以保护他。

    金属、火焰、骷髅的笑容,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幽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

    天旋地转,他被灼热的大力推了回来,全身像是被火灼烧过那样燥热的疼痛。他缩在地上蜷曲着哀嚎,把剧痛的手夹在两腿间。

    过了很久他把手拿出来,看见掌心被烫伤的两道铁灰色痕迹。

    他冲上去一脚踢灭了火盆,坐在黑暗里气喘吁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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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介绍:
故事简介:《缥缈录》:一部人族王朝的征战史
在九州北6的大漠草原上有着这样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尚武,信仰盘鞑天神,崇拜英雄。那里的男儿各个都是热血汉子,那里的女子各个都是巾帼须眉,他们的王朝叫做青阳。
故事生在青阳。讲述着北6游牧部落内部的权力之争,以及青阳与东6王朝的恩怨。青阳世子吕归尘幼年即被大君送往颜真部生活,后颜真部叛乱,吕归尘被接回北都城。但他的哥哥们并未将这个年幼且多病的世子放在眼里,只是相互较劲,争夺王位的继承权。然而,历经战火洗礼和人世沧桑的吕归尘,一改往日柔弱的个性,在哥哥们的权力争夺战中慢慢成熟坚强起来。
时值东6的大胤王室衰微,几大诸侯国并起,青阳大君想借与下唐国的结盟来实现自己称霸东6的野心。因此,吕归尘被作为人质送往下唐国。在那里,他遇见了桀骜不逊的天驱武士姬野,他被姬野骨子里那股张扬而永不服输的韧劲所吸引,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便是未来大燮朝少年昭武公和少年羽烈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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