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自远方的腊肉和香肠
2019年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云山市的大街小巷挂满了红灯笼和中国结,小商小贩们备足了烟酒糖茶、瓜子花生水果等年货,整齐地堆在店铺门前,扯开噪子使劲地叫卖。街道上人和车明显多了起来,显得十分热闹和拥挤。年终了,机关单位忙着总结今年,展望明年。
市民政局早晨一上班,就开局党组会,研究班子成员新的一年的分工。党组会结束后接着召开局长办公会,研究春节慰问和值班的事。局长办公会结束后召开民主评议会,民主评议年度优秀公务员。民主评议会结束后,召开机关职工大会,总结今年工作,安排部署明年的各项工作任务。其中李局长主持了前面两个会。我主持了后面两个会,并讲了近一个小时的话,感觉精神稍稍有些疲乏。中午下班后,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关上办公室门,从三楼下来,我迈着矫健的步伐,气定神闲地穿过文化广场,沿顺城路向家里走去。刚走到顺城路百斯超市门口,手机响起来了,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的人愣头愣脑的问:你是不是李应民,在哪儿,在干什么事,和谁在一起?我一时茫然,礼貌性地吱唔了两句,忽然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王宗保。
我应约在市长途洗汽车站门口见到了王宗保。王宗保原来乱蓬蓬的头发剪短了,脸依然那么黑,但黑里泛着那么一点红光。眼眶很深,眼神有了几分坚定。胡须刮得很干净。牙齿虽然掉了两颗,却很白。腰杆很细,却挺得很直。上身穿着一件半新旧的夹克,下身穿一条灰布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新的黑皮鞋。王宗保挎着一个大黄色帆布包,整个人显得非常精神。
王宗保到市残联来检查他右腿假肢的使用情况,顺便给我带来了一块腊肉,一截香肠。十年来,王宗保第一次了杀年猪。他说这是他自己养大的黑毛猪的肉,没喂过专用饲料,肉香着呢。我不忍拒绝这份带着大荒山农村汉子深情厚意的贵重礼物。当我收下这份礼物的时候,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王宗保曾经是贫困户,他的生活曾经非常困顿、非常艰难。我曾经帮扶过他。我批评过他又鼓励过他,帮助他改建房屋,指导他养羊种地,引导他洗脸漱口、移风易俗。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在大荒山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
2016年3月,组织选派我到大荒山上的贫困村茅草坪村担任第一书记,到2018年10月,茅草坪村整体脱贫,退出贫困村行列,我回到市里工作。在茅草坪村工作的2年半时间里,我吃在村上,住在村上,想在村上,干在村上,与村组干部、党员、群众,以及贫困户们一起,贯彻执行党中央的脱贫攻坚政策方针,制定产业发展计划,落实各项帮扶工作措施,想千方设百计,帮助贫困户寻找合适的农业生产经营模式,引导他们通过辛勤劳动脱贫致富。我从最初的失落、苦闷,到后来的坦然、认真;从对农村工作的一片陌生到逐渐熟悉;扶贫攻坚工作从浮在表面,到深入其中;从推卸责任到承担责任。仔细想来,我的工作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欢笑,也有泪水。我很怀念在大荒山村茅草坪村工作和奋斗的那些日日夜夜。
我请王宗保到车站路边的小馆子里吃饭,我特意点了一条鲤鱼,马上过春节了,以此寓意王宗保和我的生活年年有余。我们边吃边聊,王宗保给我介绍我离开后他家的情况:山羊已经发展到近30只;今年玉米收了8000多斤;移动公司免费发了一部手机,每月赠送50元电话费;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外村的,双方见了一面,对方嫌他脚有残疾,没成。我为王宗保的变化感到高兴,心头又闪过一丝遗憾。
我问村里变化大不大。王宗保说村里变化很大,去年和今年村里一下子买了四五百辆摩托车,出行方便了;买猪买鸡的、买牛买羊的、买粮买菜的车子,直接开进了村里来了;西瓜、苹果、桔子、香蕉等水果,锅、碗、电饭煲、电磁炉等用具都喊着叫着卖到村里来了;黑山羊今年毛羊每公斤卖到45元了;听说有公司去考察,要在大荒山搞太阳能光伏发电……。我全神贯注地听着王宗保说话,思绪在大荒山的山水田园中神游,在村寨房舍间飘荡。
吃完了饭,王宗保和我在饭馆门口告别,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入拥挤的人群,慢慢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大年三十,我让妻子煮了王宗保带来的腊肉和香肠,作为年夜饭上的一道特别的菜,与父母妻儿一起品尝。父亲、母亲、妻子和孩子赞口不绝,说腊肉和香肠非常可口。我感慨万千。妻子说,等建国70周年的时候,我陪你再回大荒山,再回茅草坪村,去看那里的红土地、杜鹃花,去看王宗保,去看那里的父老乡亲。
经过改革开放近40年来的艰苦奋斗,我国成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扶贫开发道路,使7亿多农村贫困人口成功脱贫,成为世界上减贫人口最多的国家。截至2015年底,按现行脱贫标准测算,我国仍有5575万农村人口生活在扶贫标准线以下。让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同全国一道进入全面小康社会是我们党的庄严承诺。我作为一普通名党员,有幸参加了脱贫攻坚工作,为打赢脱贫攻坚伟大战役贡挥洒了自己的青春、献了自己的力量,我感到非常的自豪。
春节过后,我把在大荒山工作期间的工作笔记整理出来,以纪念这段光荣岁月。
第二章 我是真的不愿意去
今天是我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特别的征兆,天空依然蔚蓝,虽然飘着几朵白云。阳光依然灿烂,照在我办公室的窗前。老林仍然戴着老花镜,坐在我对面,在认真读昨天的报纸。我轻轻拧开保温杯盖子,红茶浓郁的香味顿时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好茶!我在楼道里就闻到香味了。”人事科李科长笑逐颜开地走进办公室来。
“一个福建的同学给寄来的金俊眉,凑合喝吧。”我说。
老林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说:“再好的茶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李科长立马追问:“这是为什么呢?”
老林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因为我只喝白开水。”
李科长哈哈一笑:“你这是毛驴不钉掌——找净钱!”
老林一本正经地说:“再好的茶我喝着都是苦的,再好的酒我喝着都是辣的。”
李科长说:“老林,生活五光十色,多姿多彩,要学会享受呀。”
老林把右手放在头上,往后面理他稀疏的白发:“我是享受不了啦,你们年轻人多享受些。”
李科长这时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应邦科长,有好事啦。”
“啥子好事?”我警惕地看着李科长。
李科长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
我不解地问:“啥大任务?”
因为好事从来都轮不到我。况且我对李科长有些成见。去年中层干部竞聘上岗。我和毛明竞争统计科科长职位,这小子说我学法律的,不懂统计,没有投我的票。
李科长说;“局党组决定,选派你到深度贫困村茅草坪村当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恭喜你啦!”
听到这里,我的我脑壳轰的一声响,顿时有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等缓过神来后,我愤怒的叫起来:“凭什么呀?局里面这么多党员,为什么就单单派我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王局长让我告诉你的,肯定是到基层锻炼后提拔重用你呀。”李科长笑着说。
老林也很诧异:“茅草坪村?在哪儿呢?”
李科长接着说:“茅草坪村是和平乡的一个深度贫困村,离市区大概130公里的样子。根据市委的决定,我们局对口联系的贫困村就是茅草坪村。市委组织部要求我们局派出驻村第一书记,脱产驻村,开展脱贫攻坚工作,时间2年左右。”
老林说:“和平乡我清楚,以前下乡时去过几次,条件差得很哦,贫穷落后,典型的拉屎不生蛆的地方。”
李科长说:“你这个老同志不要撒烂药哦,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林说:“骗你们干啥?和平乡到处是山,人多耕地少,主要种包谷、洋芋。小孩子四五岁了还光着屁股,不穿衣服。村民赶集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地。没啥支柱产业,这几年可能种点烤烟,但面积都不大。交通非常不方便。”
李科长说:“老林,你情况这么熟悉,敢情这个第一书记应当你去当才合适。”
老林哈哈一笑:“我倒是想去哦,可惜年纪大了,没得资格。”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冰点,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组织的这个安排。我今年35岁,有7年工龄、5年党龄,去年竞聘统计局统计科科长失利,最后局党组安排我担任信访科科长,领导一名快退休的老同志老林,平时主要负责接待群众来访群众,办理信访回复,偶尔完成点领导交办的其他事情,多数时间喝茶看报,工作轻松,没有压力。妻子在市第一中学任教,美丽大方,温柔体贴。孩子三岁,刚上幼儿园,听话懂事。家庭团结和睦,生活轻松愉快。忽然要到交通闭塞、条件艰苦、贫穷落后的边远山村去工作,而且一去就是两年,心里很是失落,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现在舒适的工作岗位,离开妻子和孩子,离开温暖的家庭。我非常清楚,脱贫攻坚任务繁重,责任重大,工作辛苦,生活枯燥,下去这两年,必定要掉几斤肉、脱一层皮,灵魂接受一次洗礼。我进行了2个小时的激烈思想斗争,决定向领导诉诉苦苦、求求情。
我鼓起勇气敲开了局长王天强的办公室门。王局长四十多岁,瘦高个子,头发乌黑瓦亮,细长脸,高鼻梁,尖下巴,脸上棱角分明,戴着窄框眼镜,目光锐利,显得非常精明干练。此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
“王局长,到茅草坪村当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能不能换个同志去?”我小声对王局长说。
“为什么?”王局长抬起头来,目光从镜片后面射过来,盯着我的脸。
我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经常生病,孩子才3岁,刚上幼儿园,实在是走不开呀。”
“这是局党组充分分析讨论,集体研究决定的。”王局长心平气和地说。
“咱们局里面这么多党员,凭什么就单单派我去呢?”我激动起来,胀红着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凭什么?就凭你是党员!”王局长丢下手中的笔,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两眼瞪着我。
“我确实有困难。”王局长发了火,我却又不甘心,小声说。
王局长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红头文件,边递给我看,边说:“谁没有困难?有困难就克服困难!市委组织部选派全市驻村第一书记的文件今天一早下发了,你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下周一我亲自送你到村上去!”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非常委屈,拿着市委组织部选派全市驻村第一书记的文件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老林安慰我说:“你放心去吧,信访科的事有我顶着。”
我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瞪了老林一眼。
中午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孩子正在客厅里玩积木。我把组织选派我到深度贫困村茅草坪村当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事跟妻子说了,埋怨领导给我穿小鞋。
妻子安慰我说:“脱贫攻坚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全力推进。你年纪轻轻的,成天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听上访的老头老太太唠叨,锻炼不出啥本事。不就是驻村嘛,有啥大不了的?越是艰苦的环境,越磨炼人的意志,我和孩子全力支持你,你放心下去,把组织安排的工作做好。”
事实已定,不可更改,只能服从组织安排了。是夜,我失眠了。
第三章 大荒山,茅草坪,我来啦
今天,是我到茅草坪村报到的特殊日子。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我无精打采,目光呆滞。清晨的阳光特别明媚,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统计局院子里的大榕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非常聒耳。单位办公室主任向大姐她们已提前帮我买好了驻村所需物品。同事们非常热情,七手八脚地将单人床、棉被子、洗脸盆、铝锅、火炉、碗等生活用品搬上越野车,王局长亲自送我到茅草坪村去。尽管我心里十分不情愿。
车离开云山市区,向遥远而又陌生的茅草坪村驶去。车上,王局长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脱贫攻坚是党中央重大决策部署,选派你到贫困村茅草坪村当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是局党组对你的信任和考验。你说你一个风华正茂的知识青年,成天坐在单位喝茶看报,有意思吗?脱贫攻坚是一场硬仗,这个战场最能锻炼人,最能培养人,最能考验人,你要珍惜这个机会,真抓实干,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
我漠然地点头。
茅草坪村位于横断山脉深处的崇山峻岭之中,距离市中心135公里。从市区出发,沿省道行驶73公里,到达前进乡,从前进乡往东沿乡道走24公里,翻过牛背山,到达和平乡。从前进乡到和平乡的24公里乡道,前些年已建成柏油路了,宽阔平坦。
王局长带着我先到和平乡政府,张书记、于乡长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张书记已经谢了顶,脸宽而大,面相和善,身体发福了,挺着一个大肚子。于乡长比张书记高出半个头,年纪也比张书记小十来岁,面目清秀,身体结实,理着平头,头发却有一部分花白了。
我们向乡党委、政府报了到,了解了一些茅草坪村的基本情况。茅草坪全村5个组1106户4509人,其中贫困户有98户376人。茅草坪村村民主要种植烤烟、玉米、洋芋,养殖黄牛、山羊、黑毛猪、鸡等。赶集要到和平乡去。各村各组都有小卖部,经营日常生产生活用品。村里的大姓姓马,族人比较多,其次是王姓。虽然条件艰苦,但民风淳朴。茅草坪村党支部、村委会的办公地位于在大荒山半山腰大坪子。
在乡上吃了午饭,然后于乡长陪同我们,驱车前往茅草坪村。从和平乡沿盘山公路而上,翻过青风岭,再下山,到达和平乡的茶花村。越过马尿河,再爬上干田湾子,然后顺山而下,到达和平乡的辗房村。过了辗房村,沿大荒山盘山而上,经过五道拐,才到茅草坪村。从和平乡到茅草坪村这38公里泥土路,山高坡陡,路窄弯急。大荒山满山遍野都是云南松、云杉和黄茅草。平均海拔2500米,最高峰老君山海拔3200米。茅草坪村的5个组,就分布在大荒山山腰和山顶之上。
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艰难的爬行,山路崎岖,路面的尘灰很厚,车子过处,尘烟滚滚。山路两边的松树、水冬瓜树、杉树叶上,耸立在山崖边的岩石上,以及树林中的灌木和野草上,都沾满了黄色的尘土。看到这些,我的心拨凉拨凉的,五味杂阵。加上山路坑坑洼洼,车子颠来簸去,有些反胃想吐的感觉,我懒得看窗外的景致,闭上眼睛养神,思绪随着车身摇来摆去。
过了五道拐,就来到茅草坪村五组,这里两山之间有一条不宽的沟箐,坐落着七八十户人家,地名叫马槽箐。再穿过马槽箐,再爬上一个山包,有一块开阔的坡地,分布着一片一片的红壤土地,这里就是茅草坪村四组,地名叫磨刀石。从磨刀石继续盘山而上,穿过一片原始森林,一座大山迎面而来,山前有不大的一块冲积平地,两条山沟从山的两边向山前交汇,形状像一条裤子,地名就叫裤裆田,是茅草坪村三组。过了裤裆田,路两边是成林的高山杜鹃花,翻过两个山梁子,眼前出现一块面积较大的平缓坡地,小地名叫大坪子,是茅草坪村二组。
村支部、村委会的办公处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腰平地,我们远远就看到两棵高大挺拔的麻栎树,接着看到一个小村落,有十七八户人家的样子。路边有一个商店,商店门口坐着几个带孩子的老人。过了商店,看到一排6间砖木结构的一层青瓦房,车停了,我们下车来,向青瓦房走去。
于乡长边走边向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村小学一至六年级的教室,建成已经十年了。教室正前面是一个空旷的没有硬化的黄泥地坝子,算是学校操场。靠近教室的地方有一个砖和水泥砌成的旗台,旗杆上红旗正迎风招展。左面是三间非常陈旧的土房子,两间是老师的办公室,一间是老师宿舍。前面是厕所。
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我们顺便进厕所方便。厕所土墙陈旧,瓦房顶破败,是蹲坑式旱厕,男左女右,每边四个蹲口,蹲口与蹲口之间没有隔开,地面上爬满了长尾巴的蛆虫,脚踩上去,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王局长打趣地说:“胆儿小的女同志,根本不敢在这里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我们接着往里走。右面是三间低矮破旧的泥土墙瓦房,房顶上黑色的瓦片背负着厚厚的青苔,露在墙外的房梁和檩子陈旧腐朽,泥土墙沧桑斑驳,左面的山墙上,依稀还看得到一幅***语录。茅草坪村党支部、村委会就在这三间土房子里办公和开展活动。中间的屋子算是支部活动室,正面墙上挂着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等伟人像,伟人像旁边贴着入党誓词,左面墙上挂着党员发展流程图和支部议事规则。屋里有几张破旧的桌子、几把破旧的椅子,上面布满尘灰,地很久没打扫了,一片狼藉。
村支书马连贵把王局长、于乡长和我领进活动室。王局长一看这情形,马上拉下脸来:“马书记,支部活动室是基层党组织的活动阵地,修房子的事一时解决不了,动动手打扫打扫卫生总是可以的吧?你看你们这活动室脏成啥样了?”
“平时大家都有事,没顾得上,我们马上安排人打扫。”马书记一本正经地说。马书记个头不高,方脸,浓眉,面色有些腊黄,穿着黑布衣服、蓝色牛仔裤子,皮鞋上沾了一层黄灰。
马书记招呼村组干部把活动室打扫了一下,从越野车上把单人床、棉被子、洗脸盆、铝锅、火炉、碗等生活用品搬下来,放在房檐下。于乡长在活动室里主持召开了见面会。于乡长向马书记和茅草坪村的其他村组干部介绍了我的情况,宣读了组织的任命文件,说:“今后李应民就是你们村的党支部第一书记了,长期驻在你们村开展扶贫工作,你们要主动支持他的工作,妥善安排好他的生活,确保有住所,有吃饭的地方,有办公场所。”
王局长代表市统计局作了讲话,他说:“脱贫攻坚,唯此为大,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茅草坪村的各位村组干部一定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在乡党委的坚强领导下,打好脱贫攻坚硬仗。李应民是我们局里的优秀年轻干部,党性强,素质高,作风过硬,从今天起,就代表我们人统计局,长驻茅草坪村,与大家一道开展脱贫工作。贫困户不脱贫,我们决不收兵,请大家支持他的工作。”
我作了表态发言,我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从今往后,扎根基层,扎实工作,奉献自己的青春和汗水。”
马书记也表态,说将全力支持我的工作。
第四章 既来之,则安之
会议结束后,村组干部们一起动手,把村活动室右边的一间房子收拾出来,供我住宿。又在房檐下支上三个石头,算是煮东西吃的灶。三间房屋虽然破败,但电是接通了的,有两个插线板,可以直接用。没有自来水,生活用水需要到不远处的大麻栎树下面的老水井里去挑。
交待完工作,王局长回市里了,于乡长回乡里了,马书记、村组干部和党员们回家了。我的情绪也跌落到了低点。我感觉自己象是一个被遗弃的没用之人。村委会外面的路边有一个小卖部,有三四个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摆龙门阵。我到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心事重重地站在门前,边喝水边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紧挨着小卖部有五六户人家,房屋是土坯房,两层,房顶盖的是瓦,而布局上基本上是后面正房,左右两边是厢房,中间围个院子。房前有几株柿子树和桃树。小卖部前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也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我一时也没心情询问他们村里的情况,慢慢回到破屋子里去。
太阳慢慢落下山去了。我赶紧把带来的洗脸盆、铝锅、火炉、碗等生活用品清理摆放好,把单人床支在破旧的屋子里,然后到水井里提了一大桶水,回屋洗了把脸。然后我把电饭煲支好,插上电,准备烧水煮碗面条吃。我翻手机刷微信,等了十几分钟,却不见电饭煲有动静,过去揭开盖子一看,水只是有点热,根本就没开,我拉开电灯,只有电灯丝有一点儿红。面是煮不成了。我又到小卖部,买了一合方便面,看小卖部的大嫂说:“同志,你上面派来的吧?我们这里一到下午,电压只有几十伏,电器基本上都用不了。你泡方便面我这里有开水。”
我说:“是呀,我今后就长期驻在你们村上了。”
大嫂提起水壶,倒开水给我泡面。我吃了面,跟大嫂闲聊了几句。大嫂说:“你有热水壶吧?拿来我这里,给你烧点热水。”
小卖部后面就是大嫂的家,我回去把暖水瓶拿来,大嫂用柴火在灶房里给我烧了一壶水,倒在保温瓶里。我把水瓶提回家,泡了一杯茶。我喝了几口热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把带来的东西仔细看了看,该有的基本生活必须品都有了,
我从心里感谢办公室主任向大姐,她心很细,能想得到的都给我准备好了。
这时夜幕降临,冷风呼呼,我和衣睡在床上,看着屋里布满蜘蛛网的四壁,听着风吹破窗子发出的吱吱吱的声音,想着这里的偏僻、贫穷和落后,心里悲凉油然而生,我实在想像不到,自己如何能熬过这两年,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回到市统计局去,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我思衬这跟古代发配边疆的人是不是一回子事。这算是改造、充军,还是其他我不明白的意思。越想越委屈,这时,手机响起,媳妇打来电话,问了情况,我给她详细描述了这里的贫穷、落后和艰苦,媳妇不断地安慰我,最后说:“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接着,我听到了儿子稚嫩的声音:“爸爸,你那里好不好玩呀?”
我说:“儿子,这里非常好玩,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大黄牛、小黄狗,好玩得很呢。”
儿子说:“爸爸,妈妈说,等放暑假了我们就来看你。”
顿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天暗下来,四周漆黑一片,远处不时有狗叫声传过来。我躺在小床上,正在想这乱七八糟的扶贫工作下步工作怎么开展,这时就听到屋外有人叫:“伙子,伙子!”接着门被推开,一束电筒光照进屋里来,我拉开电灯。只见一个老七十来岁的老头进屋来,老头说:“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到我家去烤火烧洋芋吃。”
我一个人正闷得慌,也想接触些村民了解下村里的情况,于是我穿衣起床,跟老大爷来到他家。大爷家在离村活动室400来米的地方,土坯墙,旧瓦房,房屋低矮,堂屋中间有个火塘,火塘里正生着火。堂屋四壁和楼顶被火烟矄黑了。老头姓马,是马书记本家隔房长辈,家族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马二爷。
我在火塘边上的竹凳子上坐下来,马二爷不由分说,让老伴给我倒了一杯小灶酒。我边吃烧洋芋,边和李大爷摆家常。
马二爷说:“你们这些干部,不好生在城里待着,来这穷山沟干啥?”
我说:“我们是来帮助你们脱贫致富的。”
马二爷说:“土地还没承包到户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几个知青,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里。”
我说:“我们不是知青,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是来帮助你们脱贫致富的。”
马二爷说:“致啥子富哦,只要顿顿有米饭吃,一年能杀两条猪,卖猪卖鸡卖羊能有一万多块钱收入就谢天谢地啦。”
马二爷瘦长脸,花白山羊胡子,戴一顶黄布帽子,穿着蓝布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很干净、很精神。
虽然我和马二爷聊不到一块儿去,但他的朴实厚道渐渐感染了我。喝着小酒,烤着热火,吃着洋芋,听着马二爷说些村里的人情世故,我苦闷、失落的心慢慢温暖起来。
马二爷告诉我,说茅草坪村小学有六名老师,负责人孙大元和另外四个老师都是本乡人,每天放学后,骑上摩托车就回家去了。只有老刘老师是外乡人,家比较远,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去,平时就住在学校里,你没时没事也可以找他吹吹牛聊天。
第五章 一切从头开始
我在山村的鸡鸣和狗吠醒来,推开房门,天已大亮,薄薄的晨雾轻轻的笼罩山头和沟箐里,未等日出,勤劳的农民就已经上山或下地干活了。
单位的同事们非常有心,米、面、油、盐,饭锅、炒锅、煤汽炉子等生活用品都给我备好了。我洗完脸,开始动手煮饭。
马二爷抱着一抱木柴过来,丢在石头灶旁边。他说热情地说:“小伙子,烧柴就到我家柴堆上去抱。”
我说:“大爷,不用,我做饭用电。”
马二爷说:“这里三天两头停电,即便是有电,电压也低得很,你的那些电器没法用的。”
我说:“不怕,我还有煤气炉子。”
马二爷转身走了。
我到大麻栎树下的老水井里提水,一位大嫂正在水井旁边的菜场里摘菜。她冲着我大声嚷嚷:“你今后吃菜就来地里摘,不要客气。”
我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我赶紧道谢,我说:“大嫂子,这怎么行呢,你们种菜辛苦,我今后吃菜跟你们买。”
“买啥子哦!真是的。”大嫂几步跨过来,把几棵大白菜塞到我怀里。
吃了早饭,太阳才从大荒山对面的野猪岭慢慢升起来。野猪岭比大荒山的主峰大风顶略低一点,太阳在晨光中先是从野猪岭上的云杉树尖露出一个红的小圆弧,然后慢慢上升为半圆,最后终于从山岭上跳了出来,变成一个淡红色的大圆盘。比起云山市里的太阳来,这里的太阳更大、更红,更艳,而且温柔、平和,引人注目。但一分钟后,这个温柔的圆球立马射出刺眼的金光,让人不能仰视。
今天是星期一,太阳升起后不久,就有几个上学的孩子来到了学校,教室门还没有打开,孩子们就在操场的泥土地上跳来窜去的追逐嬉戏。
有两个胆子大的男孩子跑到村委会这边来问我:“你来这里整哪样?”
我不知道怎么样给孩子解释脱贫攻坚的事,就逗孩子说:“你猜我来干啥?”
一个孩子说:“猜不到哦。”
另一个孩子说:“你是来搞检查的。”
我笑着说:“我是来耍的!”
两个孩子跑去跟别的小孩玩去了。这时老师们陆续到来,教室门打开,孩子们跑进教室里去,不一会儿,教室里就传来朗朗读书声。
中午十一点,马书记骑了个摩托车过来,说乡里通知我们俩去开会。我坐到马书记摩托车后面,到乡里参加会议。摩托车载着我在昨天来的山路上摇摇晃晃的前进,因为路上的尘灰太厚,一不留神,就有滑倒在灰窝里的危险,好在马书记驾驶技术过硬,到乡政府时,我头发上、衣服裤子上,全是黄灰。
各单位的驻村第一书记都已经到位了,乡里根据市里安排部署,专门召开脱贫攻坚推进会。张书记主持会议,于乡长安排工作,要求各村按照“不愁吃、不愁穿,住房安全有保障、子女就学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的基本原则,迅速研究办法,因地制宜制定脱贫措施,迅速贯彻落实到位。
会后,马书记跟我商量,打算明天召开村组干部会研究茅草坪村村脱贫攻坚,我说还是召开党员大会研究吧。马书记说党员大会人多嘴杂,不听招呼,不好组织,还是开村组干部会。我说党领导一切,党是主心骨,最好开党员大会,不是党员的村组干部一并参加。马书记说那就这样吧。过了会儿,马书记又说,明天开会是吃羊还是吃鸡?我说啥意思?马书记说会议伙食呀!我说中央八项规定你们没认真学习?马书记不说话了。
为开好明天的党员大会,我在村活动室查了很多材料,对村组干部情况、党员情况,全村产业发展情况、贫困户识别和登记情况等等作了初步了解,并且把想说的话写在笔记本上。
学校放学了,刚才喧闹的操场顿时安静下来。我正准备做饭,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进我的住所来。他问:“他们说你是新来的驻村书记?”
我说:“是的,我是市统计局派来的。”
他又问:“你这床都支起了,看样子是要在这里长期驻扎?”
我说:“一直要驻到村里脱贫摘帽。”
他说:“那今后我有伴儿了!我是小学里的老师,姓刘,他们都叫我老刘老师。我家在外乡,比较远,只有周末才回得去,平时晚上学校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好了,有伴了。”
我说:“我叫李应民,今后请刘老师你多关照。”
老刘老师头发有一半白了,往后梳着背头,额头光亮饱满,鼻子扁大,肚子有点挺,穿一件旧的灰布西装。他说:“你不要煮饭了,我已经煮起了,到我那里去吃。”
我跟随老刘老师走到操场对面他的宿舍里,屋檐下用石头砌成的两个灶上,柴火旺旺的燃烧着,灶上的黑皮铝锅里,正冒腾着热气,我闻到了腊肉的香味。我问老刘老师:“烧柴火做饭很麻烦,怎么不用电呢?”
老刘老师说:“这里的电不稳定,电压忽高忽低,经常停电,大荒山上到处都是干柴,用柴火方便,还节省了电费。”
我说:“你这个锅煮肉,另一个锅煮啥?”
老刘老师说:“煮的米饭。”
对用煮菜的宽口铝锅煮饭,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很好奇,我说:“这样煮肯定要煮糊掉哦。”
老刘老师说:“不会,只要水放得合适,火候掌握好,煮出来的饭跟用电饭煲煮出来一样。”
我们站着说了会儿话,老刘老师把饭锅下面的柴火撤去,说:“差不多了,闷一会儿就熟了,要是想吃锅巴,就留一点儿碳火。”
老刘老师揭开煮肉的锅的锅盖,用筷子把一块腊肉捞出来,放在盆子里,然后往肉汤里倒切好的洋芋片和青菜。然后把一块砧板放在桌子上,开始切腊肉。我赶忙帮着洗碗洗筷子。
不一会儿,肉、汤菜都摆上旧课桌了。老刘老师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拧开盖子就往碗里倒,我开始以为倒的是矿泉水,当我意识到倒的是村民自酿的白酒时,已经快倒满一碗了,我赶忙伸手去抬瓶口:“哎呀,好了好了!”
老刘老师给自己也斟满了一碗酒,我们俩边吃肉、边喝酒、边摆闲龙门阵。老刘老师是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文化程度不高,参加过市教育局组织的培训,负责教一年级,他给我说了很多他自己的情况,我也问了他一些村里的情况。从此,在大荒山空荡荡的夜里,我有了一个老伙伴。
第六章 失控的会议
茅草坪村的党员大会定在中午11点召开。我起了个大早,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后,我沿着山路,往大荒山顶攀登。通村公路只到大坪子,往上只有小路,不通车了。转过豹子林,是一段非常高的悬崖,下面是一条深沟,悬崖由坚硬的岩石构成,住里开凿了一米多宽的一条小路,我小心地沿着悬崖边过去。过了悬崖,又是一座由的大石头构成的陡峭绝壁,沿石阶梯攀上绝壁,翻过山垭口,又见到了茂密的原始森林。
虽然是夏季初始,但雨季还没有正式开始,气候干旱少雨,路上尘土飞扬,路的两边长满齐腰深的黄茅草,林中的云南松和云杉树倒是在干燥中坚强地抽出了嫩绿的新枝,为干旱的大荒山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偶尔还看得到一簇簇在路边荒草丛中怒放的迎春花,非常张扬,非常耀眼。
再往上爬了40分钟,远远看到上面有一个村落,有七八十户人家的样子。这里才是茅草坪村一组,小地名叫大风顶。因为中午要开会,我决定不再往上走了,准备原路返回,这时三个上学的女生从大路上小跑下来。
我问:“小朋友些,去上学吗?”
女生迟疑了一下,非常害羞的低着头,不答话,从我身边跑过去了。
这时又走下来几个男生,我问:“小伙子些,你们是哪个村的?”
一个男生说:“就是上面这个村的,大风顶。”
我问:“大风顶是几组?”
孩子们回答:“一组。”
我跟孩子们一起返回村委会,在孩子们的喧闹中看了一会儿文件,就听到铃声大作,学校开始上课。我又看了一会儿文件和资料,理了理思路,把开会需要讨论的事记在笔记本上,并梳理了四个方面的讲话要点。
到了11点半,村委会里才稀稀拉拉才来了几个党员。我问马书记是怎么回事。
马书记用手抓了抓他那冬瓜似的圆脑袋,说:“我们逐一通知到每个党员了,大多数党员都干自家农活去了,42个党员到目前来了9个。”
我问:“村组干部呢?”
马书记说:“村组干部到是来了,王村长带着在村委会前面的小卖部背后的张嫂家扯金花呢。”
一个老党员说:“听说今天开会没人管伙食,党员都很失望。上届支委就懂得关心党员,每次党员大会都管伙食了的!”
我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我冲着这名老党员嚷:“你们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你们的表率模范作用哪里去了?难道你们入党就是为了吃饭吗?”
老党员哑口无言,转身走了。
我转身对马书记说:“立马把村组干部叫来,没到的党员由各组组长负责,再电话通知,12点半必须到。”
马书记打电话把村组干部召集过来,安排分组通知没到会的党员。村组干部们对马书记的安排并没有实质性的响应,他们无所谓地表示:没办法,通知不来。
我立起脸来说:“不来的你们骑摩托车去请,请都不来的年终评议为不合格党员!”
王村长大约扯金花嬴了钱,我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把红色的钞票,用手指沾着口水清点了一会儿,高兴地塞进裤包里。
王村长心满意足地过来,指着几个队长说:“没长耳朵吗,赶紧通知人。”五个组的组长这才赶紧打电话通知没到会的党员。
12点半,除了4名因事外出请假的党员外,其余38名党员都到了。会议开始,马书记清了清嗓子,宣读了组织部门选派我到茅草坪村担任第一书记的通知,传达学习了中央、省、市、乡关于脱贫攻坚的决策部署。马书记在宣读任命通知和学习各级文件中,念错了很多字,有几次遇到不认识的字,还停下来,问身边的黄文书怎么念,我因此知道马书记文化不高,估计初中都没毕业。接下来由我讲话。
说实话,当着这么多党员的面讲话,我还是第一次,因为昨天晚上有所准备,所以我一点都不紧张,而且是胸有成竹。我本来拟好了发言稿,但我决定不念发言稿。
我一本正经地说:“党员同志们,我才来,人生地不熟,情况不是很清楚,茅草坪村怎么发展、怎么脱贫奔康,由全体党员共同研究决定,我不敢乱讲。但有三点我是拿得准的!一是今后开党员大会、村组干部会一律不准杀羊杀鸡办伙食;二是开党员大会、村组干部会一律不准村组干部、党员打牌扯金花;三是长期不参加党组织活动的党员将报上级党组织批准后劝其**。”
我说这三条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中气特别足,表情特别严肃,当然,我这是跟局里王局长学的。会场一片寂静。忽然,响起了单调的掌声。
我仔细一看,后排一名70来岁的老党员员,站在那里,自个儿用劲鼓掌。
我愣了有半分钟,当面喝倒彩这种情况我从来没遇到过,但今天我必须要面对,虽然我初来,人也年轻,但我代表的是组织,代表的是我们统计局。我有强大的底气。
我把脸一沉,正准备拍桌子发火训人时,我听到掌声由单调变密集,由少数变多数,由微弱变强烈。我一下明白了,这不是喝我的倒彩,这是对严肃党风党纪的肯定。这时,台上的马书记也鼓起掌来。我站起来,给台下的党员鞠躬致谢。但我看到,王村长的脸色非常难看。
接下来,党员们发言讨论全村脱贫攻坚产业发展的事。
有说种烤烟的,有说种石榴的,有说种桃的,有说种花椒的。有说养猪养鸡的,有说养牛养羊的。我静静的听着,把大家说的都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
“你们扯的这些都没用。”刚才带头鼓掌的大爷丢下一句话,其他党员就不再发言了。我仔细观察过,刚才大爷带头鼓掌时,其他党员并不认同,但大爷目光从其他党员身上一一扫过,党员才跟着他鼓掌的。我想这老党员应当有一定的威望。
接着这老党员站起来发言,他说:“你们扯这些有用吗?规划再好落实得了吗?”
我说:“怎么落实不了?”
老党员说:“这些年制定的规划,哪一样落实了?修路修了吗?改造电网改造了吗?修村委会修了吗?目前为止,全村还有20多户不通电,天天晚上点煤油灯呢。”
马书记说:“二大爹,这些不都要钱嘛,而且不是一点半点的钱?找不到钱,怎么落实?把王村长我们几个干部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呀!”
老党员说:“马书记,你这届要是真的想替群众做点事,还是先号召群众集点资把村委会修下再说。这村委会1970年我带领村民修给知青住的,今天上面派下来的干部还得接着住,都40年了。”
“40年不倒,说明房子质量好呀!”有党员大声说,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马书记说:“集资款要群众愿意缴纳才行呀,前年组织部门补助10万元,要群众自筹5万元,新修活动室,可大多数群众都不愿意缴纳呀。”
老党员说:“这也怕那也难,我看你们这些村干部思想就有问题!先整顿整顿你们村支部村委会再研究脱贫的事吧。”
老党员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叫:“李老二,孙大宝,吴有德,走了!散会了!”
李老二,孙大宝,吴有德等人站起来,跟着走了,其他党员也慢慢散了。
马书记对我说,你别介意,这老头就这德性,性子直,人不坏的。
马书记让村文书黄朝华把党员们的发言理一理,写一个村上的脱贫规划,交到乡政府去。不一会儿,村组干部们也都不见踪影了。
第七章 被开除党籍的刘老师
看到党员大会不欢而散,我非常的失望。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远道而来,来帮助这里的群众,我图的啥、我为了啥?而群众们却不以为然,根本没有把我当一回事,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躺在小床上生闷气。屋子外面,下课铃声一响,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孩子们跑出教室,在黄泥土操场上尽情玩耍。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非常无趣,于是起床来,到屋外透透气。孩子们在操场上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们的高兴与我的失落形成巨大的反差。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与他们天真无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都穿着有些破旧的衣裳,不论是男孩子或是女孩子,上衣和裤子上沾满了黄灰,甚至,大部分孩子脸上,头发上,手上和小腿上,也都不同程度的沾满了灰尘。他们穿着胶鞋或是布鞋,基本上都没有穿袜子。
放学后,老刘老师又过来叫我到了那边吃饭。他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一边喝酒,我一边给老刘老师讲述今天党员大会的情况。
老刘老师对我说:“今天大会上带头鼓掌的老党员姓马。马家在茅草坪村是大户,马老头是族里的长辈,虽然年纪大了,但性子直,脾气火爆,吃软不吃硬,在村里威望比较高。”
我说:“农村的党员怎么是这种素质呢?”
老刘老师跟我碰了一下杯,干了一口酒,说:“曾经,我也是党员哩。”
我不解地问:“曾经是党员?现在不是了?”
老刘老师说:“对头,被开除党籍了。”
我问:“为什么呀?”
老刘老师说:“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所以被开除党籍了。”
我问:“你几个孩子呢?”
老刘老师说:“三个,老大老二都是女儿,想生个儿子,所以超生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我问:“我们城里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呢。”
老刘老师说:“我老婆是农村户口,在村里务农,按政策我们可以生俩孩子”
借着酒劲,我大胆地追问:“你们为什么就那么想要生儿子呢?是为了传宗接代吗?”
老刘老师说:“传宗接代是一个原因,谁都不希望祖宗的香火在自己这儿断了。农村人最怕别人骂自己断子绝孙。”
我说:“中国人骨子里都有传宗接代这个情结吧,只不过这个思想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已经彻底转变了呀。”
老刘老师说:“在农村,有这种思想的人也不多了,但总有那么一小部分吧。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有了儿子,才不会受别人欺压。”
我问:“怎么有了儿子就不会受别人欺压呢?”
老刘老师跟我碰了杯,把酒干完,又倒上半杯,说:“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我本来是离这里七十公里的务本乡的农民,年轻时在务本乡中心小学当民办教师,后来转正了。家里两兄弟,那里家里穷,父母为了把家里的老房子留给我弟弟,就让我到前进乡当了上门女婿。”
我问:“你媳妇没有兄弟姐妹吗?”
老刘老师说:“没有,我媳妇是家里的独女。我岳父身体也不好。结婚后,我媳妇和我岳父岳母在家里务农种地,我在务本乡中心小学教书,周末在回得了家。有一回,村里的一个姓杨的村民在我家承包的荒山上开地,我岳父和我媳妇去制止,杨家骂我岳父断子绝孙,我岳父非常生气,双方吵了起来,杨家有三兄弟,三兄弟一齐上阵,把我岳父打伤了,住了五天院,花了2000元医药费。”
老刘老师喝了口酒,接着说:“我去找村里调解,村长惧怕杨家三兄弟,迟迟不给解决,我和媳妇去村长家找了七八次,最后村长说,杨家已经挖出来的2亩地归杨家,没挖的不允许他家再挖了,医药费让杨家给500元。我和媳妇不服,找到乡里调解,找了几次,乡里推不过,看了看我们的材料,最后维持村上的调解意见。我岳父气病了。”
我关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老刘老师说:“我为了争这口气,就把杨家起诉到法院,后来法院判决,杨家立即停止在我家承包的荒山上开地,已经开出来的地恢复原状;承担我岳父的医疗费2000元。”
我说:“法律是公正的。”
老刘老师叹了口气,说:“话是这样说,但我们为讨这个公道,花费了许多精力,可以说是身心疲惫。杨家赔偿的2000元钱,我媳妇上门去讨要多次,听了许多非常难听的话,才拿到了钱。如果我媳妇多有几个兄弟姐妹,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我说:“一个家庭就像一个国家,家里的男人就像国家的军队,男人是家庭的中流砥柱,对内能保护家庭,对外能威慑其他家庭。”
老刘老师说:“对头,就是这个意思。有一年夏天,天干,雨水来得晚,我家栽种下去的2亩水稻田干了,田里都开裂了,我媳妇怀着老二,晚上我一个人打着电筒,去离田2公里的河里找水,一路作埂筑围,清理杂草淤泥,好不容易将水引进沟渠,一路流淌过来,流到了我家田里。为防止别人在我家前面的沟渠上打开缺口,把我引来的水放进自己田里去,我一直守着,不时在沟渠上巡查。到了夜里12时,我有点困,刚在田边打了一会儿盹,忽然听不到水流声了,睁眼一看,水没了。我扛起锄头,打着电筒往上巡查。果然,我找来的水被截流到村里老赵家田里去了。”
老刘老师举起杯来,又喝了一口,接着讲他的故事:“我赶忙用锄头挖来泥土,把缺口堵上。一会儿,赵老大就扛着锄头,打着电筒顺着沟渠过来了。赵老大喝斥我说,刘老师,你杂抢我家的水?我说水是我从河里找上来的,我家的田都干开裂了,我放满了水就归你家放。赵老大说,放屁,水是我找来的。边说边把缺口挖开,水又流到他家田城去了。我赶紧用锄头挖来泥土,把缺口堵上。并守在缺口旁边。这时赵老大开始用难听的话骂我。这时又有电筒光从远而近,赵老二过来了。赵老二骂我说,小杂种,让开。我不让。赵老大说,小杂种,让开,不让开今天几锄头把你打死。我不让,我说有种你就打。赵老二说,小杂种,你眼睛瞎了吗,田都干开裂了。我说,我家的田没开裂吗?我媳妇怀娃儿了,我明天一早要去教书,今晚这水我必须要放到田。这时赵老二过来,要挖缺口,我不让他挖,干脆就坐在缺口上,让他下不了锄头。赵老二丢下锄头,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挪开。赵老大几锄头就把缺口挖开。我力气没赵老二大,被他拦腰抱住,怎么挣都挣不开。”
第八章 为什么要生儿子
我没有打断老刘老师的话,老刘老师沉浸在回忆中,继续讲他的故事:“这时我媳妇因为担心我,挺着肚子提着马灯来找我,远远听到吵闹声,跌跌撞撞地赶过来,看到这情况,说,赵二哥,你放手吧,水我们不放了,你家放,都是为了吃口饭,何至于此?回头对我说,咱们回去,稻苗干死算了,天无绝人之路。我牵着我媳妇往家里走,在路上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生一个儿子!”
我非常感动,深情地看着老刘老师,我以为他流泪了,但他却很平静,很轻松。我问:“村邻关系真有这么紧张吗?”
老刘老师说:“村民其实都是淳朴善良的,平时邻里关系也都不错,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但在那些年,为了能吃饱饭,在涉及自家切身利益上,大家都会全力维护和抗争,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就像我家的稻田,再干几天,秧苗枯死,一年的收成就没了,和气谦让不能当饭吃。但吵了闹了,大家都不记仇。”
我好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老刘老师笑着说:“后来赵老大赵老二放满了自己家的田,又守到天亮,把我家的田也放满了水。我们三家的关系也非常不错。当时看到田干得厉害,心急了。”
我说:“说到底,现在的大部分农村还是依靠人力劳动的农耕社会,男人的劳动能力是女人代替不了的。”
老刘老师说:“就是这个意思。在农村,犁田、耙田、起房盖屋、砍树、抬木头,都是重活,没有男人,女人干不了。正因为如此,农村想生男孩的愿望非常强烈,不单单是为了传宗接代,种庄稼少了男人真的是不行。”
我笑着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要生儿子了。”
老刘老师说:“我媳妇怀二始后,我到医院找熟人打b超看过,说是男孩,结果生下来是女孩子。后来又悄悄怀上三胎。为躲避乡里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我让媳妇躲在省外的一个亲戚家,生了,造成事实了才回来的。”
我说:“后来就被开除党籍了?”
老刘老师说:“是的。罚了8000元的款,本来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乡里主管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是刚才说的赵老大赵老二的亲戚,他放了我一码,说我认错态度好,多罚我家点款,公职就不开除了,只开除党籍,但不能留在本乡教书。于是我就被调到当时最远最穷的茅草坪村小学来教书。”
我说:“这是比较好的结局了,要是开除公职,只有回家种地了。”
老刘老师说:“是呀。我的党籍是调到这里,组织关系转到这里后,才开除的。今天带头发难的那个老头马大爷那时是革命委会副主任,就是他主持党员大会,宣布开除我的党籍的。赵家那个亲戚真是个大好人,可惜现在已经去世了。”
我问:“你孩子们现在怎么样呢?”
老刘老师说:“虽然三个孩子都没跳出农门,但都过得不错,大女儿嫁到浙江农村,家里养殖海产品,一年纯收入有一百来万,有别墅,有一辆大货车、有一辆宝马小汽车。二女儿嫁在云山市郊区的农村,主要搞大棚种植西红柿、无筋豆等蔬菜,一年也有十几万的收入。小儿子前年结婚成家,在前进乡务农,种植了三十多亩石榴,去年挂果,卖得三万多元。”
我说:“孩子们都不错呀。”
老刘老师说:“是的,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象茅草坪村这样落后的地方很少了。我大女儿家那边,农业已经现代化了。我二女儿家那边,村民早都不养牛耕田耕地,收种都实现了机械化。我家倒还喂得有猪和鸡,自己杀来吃,不卖。茅草坪村主要是交通闭塞,山高气候凉,人均耕地面积少,没有支柱产业。所以一直比较贫穷。人的思想观念也比较落后。”
我说:“正因为如此,党中央才决定要强力推进脱贫攻坚,实现全面小康。”
老刘老师说:“刚才跟你讲的生儿子的龙门阵,都是若干年前的老黄历了。我现在都现身说法,奉劝村民们,生男生女都一样,关键是搞好生产,过上富裕美好的生活。”
第九章 族长马大爷
昨天跟老刘老师聊了半夜,对农业、农村、农民又有了不同的认识,对茅草坪村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初步了解。睡觉之前给媳妇打了电话,诉说了党员大会的情况,以及心里的苦闷。媳妇说,脱贫攻坚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农村工作要讲方法、讲策略,俗话说一个羊子过河,十个羊子过河。你只要把那个老头搞定,其他党员也就搞定了。
我决定今天先去看望一下那个老党员。我到村委会门口张嫂小卖部卖了两瓶酒、一条烟、一包糖。马老头家住在大荒山脚下的三组,离村委会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敲门进去时,马老头非常意外,我说明来意,老头高兴地收下了烟、酒和糖。我刚落坐,马老头就从堂屋里的大坛子里打出一大碗酒来,端到我面前,我坚决推辞不喝。
马老头就不高兴了,说:“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那你把你的东西拿走!”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喝了。我们边喝边聊。
我说:“马大爷,脱贫攻坚是中央安排的,已经上升到党和国家的重要战略部署这个高度了。”
马大爷穿黄布衣服,蓝布裤子,身材高挺,腿脚和手修长,腰不弯、背不驼;头发全白了,但梳理得很整齐;眉毛长而且浓密,瘦长的脸上有了一些皱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说话声音洪量,中气很足。他说:“中央的政策是好的,我们坚决拥护。但有的基层干部违背中央意志,执行政策走过场,说的比唱的好听,不容易哦。我这几十年见得多了,上面来茅草坪村驻村的干部好多批了,来看看、驻驻就走了,渡渡金。其实你们也不容易,人生地不熟的,绝大多数连苞谷水稻都分不清楚。就像我,种了一辈子庄稼了,现在你一个门外汉来指导我种地,这不是扯蛋吗?”
我说:“大爷,中央部署的这次脱贫攻坚,就是要干摸得着、看得见的好事。”
马大爷:“还不是是形式主义?这阵风过后,报表一填,总结一写,表彰会一开,该脱贫的就脱贫了。”
我说:“大爷,你要有信心,党会领导我们做好一切事情的。你看改革开放这些年,经济发展多快,社会变化多大?”
马大爷说:“这倒是不假,但我们茅草坪村的领导,不得行。”
我说:“马书记看到很精干的嘛。王村长威信也很高的呀。”
“屁,马书记虽然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儿子,但他这几年没给村里做过摸得着、看得见的好事。其实没啥能力素质。”
我说:“没有能力素质,党员们为什么还要选他呢?”
马大爷说:“什么还要选他?因为我们马家在茅草坪村是大族,村里的事必须由我们马家说了算。因为在党员当中,马姓党员最多,我们不投票,其他人选不上。因为在马姓党员中,他当过二组组长,有些工作经验,人老实温顺,相比之下,更适合当书记一点。我们选一个忠厚老实的,总比选一个瞎干乱折腾的强。”
虽然马大爷直言不讳,但这些情况我一时也弄不明白。我想知道茅草坪村群众最最期盼的事是什么。
马大爷说:“茅草坪村群众心里苦呀,我们一是希望修一个小水库,解决全村生产生活用水的问题;二是希望改造一下高压电,解决经常停电的问题;三是希望新修村活动中心,把学校操场硬化了,解决开会场地的问题;四是希望选派高素质的老师到村小学任教,提升村小教学质量的问题。”
我正和马大爷说着话,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进堂屋里来,马大爷问他:“你要不要喝酒?给你倒一碗!”
中年人摆摆手,说:“不吃,不吃。”
马大爷说:“不吃就算了。”然后扭头我说:“这是我大儿子。”
我说:“马大爷,你是革命老前辈,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多给我提点意见建议。”
说到这里,马大爷的头昂起来了,脸上有了光彩,他兴奋地说:“我当乡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那些年,激情澎湃、干劲十足。我带领大家大炼钢铁,修了望田堡水库,修了大荒山大渠,挖了十几条大路,你们从和平乡到大荒山这条路,就是那时我带领群众一锄一锹挖出来的。”
我说:“感谢你呀马大爷,和平乡能有今天的发展,是你们当年无私奉献的结果。”
马大爷用手把他的白头发往后一捋,说:“我当干部那些年,和平乡年年都是市里的先进,我年年在市里表彰大会上戴大红花呢。什么工作,我们都是走在全市各乡镇的前面,其他乡镇还组织干部到我们和平乡来学习取经。市委要我在全市农业生产大会上作报告。我没有用讲话稿,给台下的干部们讲了两个小时。你看现在的干部,离了秘书和讲话稿,都不知道说啥了。”
我说:“大爷,你是革命老前辈了,我敬你。”我端起酒杯,干了一大口。
马大爷说:“这些年我们村上的干部,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学无术。不作为。我们茅草坪村落后啦。”
我问:“马大爷,你觉得咱们茅草坪村要怎么做才能快速脱贫致富呢?”
马大爷说:“要怎么做才能快速脱贫致富?一是大力开垦荒地,就像中央当年开发北大荒一样,把大荒山上能开的地全部开发出来。有了地,才能种出更多的粮食。二是大力修建水窖。大荒山没法修建大的水库,只有修建水窖,一亩地修建一个,把夏天的雨水储存起来。有了水,种啥都有保证。三是大力发展畜牧业,养猪、养鸡、养牛、养羊,大荒山上这么多草料,正好作牲畜的饲料。”
马大爷的儿子这时插话说:“爹,时代不同了,现在种地,养猪、养鸡、养牛、养羊,能有什么出路?玉米八毛钱一斤,稻谷一块五一斤,种地还不够成本呢。去年蓝耳病,村里的大猪小猪死了三分之一。出去打工挣钱还要现实些。”
马大爷:“打工挣钱你能打一辈子?啥技术没有,只能卖劳力,五十岁一过,劳力不行了,还不得回来种地。”
我喝着酒,听着马大爷和他儿子的话,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有时觉得缺少点什么,但茅草坪村是农村,农村肯定离不开土地,离不开以养猪、养鸡、养牛、养羊为主的畜牧业,离不开大荒山的山水林草和阳光雨露。我清楚的知道,脱贫攻坚要思考的东西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只有从这些传统产业上思考和谋划,才不脱离实际。
我和马大爷聊了一上午,喝了两碗酒。马大爷已有几分醉意,出门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关键要做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否则都是扯蛋。
第10章 马书记其人
今天是周五,茅草坪村小学下午3点放学,随着孩子们离开学校,喧闹声也随之而去了,老刘老师骑着摩托车回家去跟老婆孩子团聚,我用汽化炉煮了一碗面条吃。说实话,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吃面条,喜欢吃米饭。但从来茅草坪村这几天起,我开始有点喜欢上面条了。吃面条简单,几分钟就煮好,放点调料就吃,不用做其他菜,方便快捷。而吃米饭就不同,煮米饭要二十多分钟,米少了不好煮,米多了煮出来一顿又吃不完。光有饭还不得行,还需要做菜,光做一个菜还不行,不说弄个四菜一汤,怎么也得两个菜吧。要弄菜还得买菜、洗菜。总之是程序很多,费时费力,很不容易。
吃完面条,太阳也快落山了,一大片五彩斑斓云霞挂在西边的天空,十分的美丽,我赶忙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跟着发了微信朋友圈,不一会,就有几个朋友点赞了。
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放眼望去,茅草坪村的一切似乎都是陌生的,但我清楚的知道,我是组织派来的,是来改变这里的,是要来为这里做些事情的,此时,组织在哪里呢?战友和同事在哪里呢?我忽然想到,必须去找一找组织了。
我来到村委会门口的小卖部,张嫂和我也熟悉了。我在小卖部买了两瓶酒、两包糖,还买了一些饼干。我问马书记家在哪里住,张嫂给我指了方向。我拎着东西来到马书记家。
马书记家就在村委会所在的二组,离村委会十几分钟路程,转过一个小山包,过了一个沟沟,穿过几块红土地,就到了。李书记家的房屋是瓦房,正方结构,土墙、灰瓦,房屋旁边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池溏,池溏里长着一些芦苇草。池溏边有几株桃树。我刚想敲门,突然一声狗叫,一条大黑狗从房背后窜出来,向我冲来,边冲边狂叫不止,样子十分凶恶。我赶忙拿起立在房门前的一根木棍子,狗见了棍子,立即停住了脚步,只在原地冲我叫。马书记听到狗叫,开门出来,呵斥退了黑狗,把我让进屋里去。进了屋子,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用一米多高的土墙隔开,靠下在的院子里,有两头黄牛,七八只山羊,三头黑毛猪,十几只鸡,还有一只大白鹅。靠上面的院子用水泥硬化了,杂乱地堆放着一些东西。从院子上三四级台阶,到正房的屋檐下,正房是三间,中间的是堂屋,相当于客厅,两边是住房。
马书记带我进堂屋。我把提来的东西放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说:“带了点糖和饼干,给孩子们吃。”
马书记客气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收下了我的东西。
我在一个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马书记提起暖水瓶想给我倒水,一看水瓶是空的,他冲屋外喊:“婆娘,烧点开水。”
我说:“不用客气,咱们坐坐,我初来,什么情况都不熟悉,想跟你聊聊村里的事。”
马书记点了支烟,说:“茅草坪村就是这么个情况。比起发展好的农村,是落后,是有点穷。”
我问:“你家几口人呢?”
马书记说:“四口人,我,老婆,还有两女儿,大女儿上高中,二女儿上初中,都在乡里的中学里上学。平时就我和老婆在家里。”
我说:“我看你院子里养了不少畜禽。”
马书记说:“农村人嘛,什么都养一点,都不值钱,牛用来耕地。猪、鸡喂养大了自家杀来吃。山羊偶尔卖一只,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时马书记老婆来到堂屋门口,马书记介绍说:“这个是市里派来我们茅草坪村驻村,当驻村第一书记的,李书记。”
马书记老婆看上去四十多岁,齐耳短发,灰白的脸上长了些雀斑,没有一丝笑容。
我赶紧站起来打招呼:“我叫李应民,嫂子你好。”
马书记老婆看了我一眼,说:“村里不是通过党员选得有书记了吗,怎么又派书记来呢?”
我笑着说:“我是第一书记,主要是来协助村上抓脱贫的。”
马书记老婆没有言语,转身走开了。
我继续跟马书记聊天:“你家有多少地呢?”
马书记说:“有七八亩吧。种苞谷。冬天种点荞麦。”
这时马书记老婆大声喊他:“马连贵,拿点草给牛和山羊吃嘛。”
马书记起身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抱着一抱柴进堂屋来。
我这才注意到,堂屋靠左边支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有些火碳和灰,左边的墙体被烟熏黑了。
马书记捡了些柴,生起了火。支起一个脚架子,打来一壶水,放在三脚架子上,烧开水。
马书记属于那种非常普通平常的人,不特别显眼,放人堆里,你很难将他认出来,他的平凡的国字脸,他不高的个头,他不胖不瘦的身材,他的半新旧的衣服,他不快不慢的语速,以及他毫无特点的抽烟的姿势,总之,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马书记不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一下子就记住的人。
我问:“马书记,关于脱贫攻坚,咱们村是怎么思考的呢?”
马书记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把火吹旺,然后对我讲:“咱们能有啥思考?乡里喊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
我接着问:“那咱们村里都有些什么产业优势呢?”
马书记点了支烟,说:“没有啥优势,农村都这样,种点粮食,养点畜禽,自家吃不完,卖点钱,买点化肥农药。就这样吧。”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铝壶突突突突往外冒热气。马书记把壶里的水倒进暖水瓶里,找来一个茶杯,又从柜子里找出茶叶来,给我泡了杯茶。
这时,马书记媳妇又在外面叫:“马连贵,砍脑壳呢,提点水给牛吃!牛都快渴死了!”
于是,马书记又站起身,出堂屋门去了。我喝了一口茶,感觉这茶非常的苦。我本来想把茶吐在地上,但我忍住了。我忽然想起来,我到大荒山来就是来吃苦的,嘴里的这点苦都吃不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苦怎么来吃呢?
我因此紧紧闭住嘴,用力咽气,硬生生将苦茶吞了下去。
马书记给牛喂完水回来,又陪我坐着,他说:“我这个是苦丁茶哦,不晓得你喝不喝得习惯。”
我赶紧说:“习惯习惯,这苦丁茶虽然苦,但清热解毒,提神利尿,非常不错,又是茶又是中药。”
马书记说:“我们茅草坪村这两年非常不错,去年是全乡计划生育先进村,是全乡护林防火先进村,是全乡尊老爱幼模范村。”
我想了想,说:“马书记,恕我直言,你些个荣誉含金量都不高呀。”
马书记认真地说:“乡里发了奖状的呀,每个奖状给50块钱。我们比的是看哪个村拿的奖状多哦。”
第11章 领头人的简单想法
马书记家堂屋右边的墙上,贴满了他家俩孩子小学、中学的各种奖状,有被评为三好学生的,有作文比赛、数学竞赛获奖的,有跳绳比赛获奖的。我站着仔细看奖状,过了好一会儿,马书记才回到堂屋里来。
我笑着问他:“你家俩孩子成绩都不错嘛。”
马书记自豪地笑了:“我这俩孩子倒是听话,学习成绩不错,回家也帮着家里干农活,很勤快。”
我在火塘边坐了下来,说:“咱们村村组干部看上去都非常不错哈。”
马书记吸了口烟,说:“就那样吧,这年头村组干部拿钱不多,管事不少。脱贫工作开展以来,经常开会,经常统计数据、上报报表,大家都还种得有一亩三分地呢,也需要除草施肥,所以村组干部们意见比较大,有时叫开会也不来。”
我沉默了一阵子,问:“马书记你一个月有多少工资呢?”
马书记站起来,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每月就1000多块钱,还不够手机通讯费和摩托车油费呢。”
我又沉默了一阵子,问:“咱们村对脱贫攻坚都有些什么样的打算呢?”
马书记说:“县里乡里怎么安排,咱们怎么干就是了。说个不该说的话,咱们茅草坪村就不应该确定为贫困村。”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马书记有点激动,说:“咱们茅草坪村在和平乡是落后了一点,但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呀,就算是最穷的王宗保,他一年也有吃有穿,乡政府按月给他发低保呢。”
我问:“低保每月有多少?”
马书记说:“一个月一百多哦,不少啦!”
我在心里想,以现在的物价水平,一百多块钱实在买不了多少东西。
这时马书记老婆又在院子里叫他:“马连贵,来帮我扶着梯子,我上阁楼上拿豆子。”
马书记把烟头丢在火塘里,出去了。
我喝了一口苦丁茶,心里想,茅草坪村在这么多本乡本土,熟悉情况的村组干部的带领下,都没有富裕起来,我一个对农村工作不熟悉的门外汉,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我到茅草坪村来能起什么作用呢?群众能听我的吗?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们脱贫致富呢?
其实我性格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干劲,就像这苦丁茶,我不会因为第一口喝了苦就把茶吐了,而是因为苦,激发我要战胜这种苦的斗志,所以我一定要多喝几口,直到适应这种苦味。
我看到马书记很忙,就起身出堂屋门来,跟马书记两口子告辞。马书记送我出大门,关门回去了。我走了几步,大黑狗又朝我窜过来,我捡起一根棍子,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大黑狗冲过去,大黑狗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回到村委会,我给媳妇打了电话,逗了一会儿孩子,之后向媳妇介绍了我在茅草坪村的工作情况。媳妇说:“你要跟村上的领导搞好团结,大事小事都商量着办,不懂的多请教。你要是融不进茅草坪村党员干部中去,你今后如何开展工作?”
我说:“媳妇放心,我今天登门拜访了支部书记,其他村组干部我也会慢慢去接触他们的。”
媳妇叮嘱我:“村情你也要尽快熟悉,每户贫困户是啥情况你必须清楚哦。”
我说:“是的,我来搞脱贫工作,说不清楚贫困户情况,那就失职了。”
跟媳妇通完电话,我忽然觉得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我想起来,隔壁的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入党誓词、支部议事规则、党员发展流程,桌子上还有支部会议记录本,党员花名册,我决定就从这间破旧的会议室里开始我的学习。
我打开会议室,拉亮电灯,立即进入学习状态。墙上挂的规章制度很简单,看两遍就有印象了。办公桌上的材料文件很多,有全村的经济发展统计报表,有育龄妇女花名册,有低保金发放花名册,有贫困户花名册,有上年工作总结、今年工作计划,等等。我拿起来统统翻了一遍,对全村的情况也就有了初步的了解。
晚上十点,电压恢复了一些,电灯比早先更明亮。我洗了脸和脚,躺在小床上,给同事老林打了个电话。
我说:“老林,我现在对村里的工作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乡镇干了几十年,赶紧传授点经验。”
老林说:“兄弟,不要急,慢慢来,先熟悉情况,多跟党员、干部和群众接触,多跟乡里请示汇报,你刚驻进村,村组干部们肯定是排斥你的,你要注意工作方法。还有,农村有农村的风俗习惯,你要尊重和适应这些风俗。总之一句话,只要你从一个城里人变成一个农村人,你就进入工作状态了。”
跟老林打完电话,我又翻看脱贫攻坚文件,知道了贫困户脱贫的标准是“一超六有”。一超就是指贫困户年人均纯收入超过国家、省确定的扶贫标准。六有就是指义务教育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有安全饮水、有广播电视、有生活用电。贫困村退出标准为“一低五有”:贫困发生率低于3%,有集体经济收入、有硬化路、有卫生室、有文化室、有通信网络。
过了十一点,我还是没有睡意,我开展认真思考脱贫攻坚的事。因为不熟悉,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我感觉这是个非常难的事。但凡遇到难的事,我都有一种想战胜困难、获取胜利的冲动。我想,只要全省、全市有50%的驻村第一书记能完成工作任务,那么我也一定能完成组织交给我的工作任务。因为不论从能力素质、意志品质、开拓进取哪一方面来说,我都敢以其他第一书记pk。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怂人。我在上高一的时候,学习成绩靠前,但偏科,非常不喜欢英语,英语成绩一直不太好。同宿舍的一个男生经常在我面前炫耀:英语月考成绩全班第一啦,周考成绩全年级第一啦,半期考成绩全市全二十名啦。我一气之下奋起直追,最后英语高考成绩139分。
在这个失眠的夜晚,我在这间土房子里,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我竞争统计科科长的失败,想起了远离妻子和孩子,被下派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这些委屈不但没有打垮我,反而强烈地激发起了我想要证明自己的斗志,我必须要成功。
第12章 连片成排的原生态木板房
心态决定状态,智子疑邻的故事讲得很形象。我带着对大荒山和茅草坪村的成见而来,感觉这里贫穷落后、尘灰满天、一片荒凉,一切都不入我的眼。当我调整好心态,准备在这里扎根并为之拼搏奋斗的时候,大荒山的美一点一点显现出来了。这里雄峻的高山、险要的峭壁、苍茫的林海、绚烂的山花、清澈的溪流、古朴的民居、赤红的土地、淳朴的村民,慢慢看入我的眼里,听进我的耳里,融入我的心里,我不再厌恶它们、不再排斥它们。每天清晨醒来,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小学操场上跑几圈。洗了脸,我面向东方,一边看大阳从大荒山顶冉冉升起,一边做伸展运动。我环顾四周,感叹大荒山的绵延起伏。我觉得,大荒山如此多姿多彩,根本不应该叫大荒山。
脱贫攻坚,唯此为大。中央、省、市陆续出台了许多脱贫攻坚的指导性文件,对摸底调查、精准识别、产业发展、危房改造、对口帮扶等相关事宜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安排部署。来村里的这些日子里,我看档案资料,询问干部,走访群众,察看村容村貌,对茅草坪村的气候环境、土地资源、种植结构、道路交通、水利设施、风俗习惯等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为尽快熟悉情况、进入工作角色,我准备在村组干部的带领下,对全村贫困户进行了一次全面走访。
逐一走访贫困户,这是上级对驻村第一书记的要求,也是我的愿望,只有逐一走访查看,才能了解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我决定先从山顶上的一组开始走访。村文书黄朝华就居住在一组,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明意图。黄朝华叫我明天一早上去。
五月的大荒山气候虽然有些干燥,但也风和日丽,稍稍有一点热。天一亮,我就起床,带上笔和笔记本,提起公文包,向大风顶进发。
我又走过那条在悬崖上开凿的小路,沿石阶梯攀上那座大石头构成的陡峭绝壁,翻过垭口,又见到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又看到了一簇簇在路边荒草丛中怒放的迎春花。
又走了一段山路,林际线渐渐退去,高大的树木越来越少,杜鹃等耐寒矮灌木一片片出现在眼前。大风顶地势较平,远远望去,在蓝天白云下,在繁茂的树木丛中,在清晨绚烂的阳光下,一大片低矮的木结构房子错落有致的连在一起,袅袅的升着炊烟。我的第一感觉,觉得这里还没被现代文明侵染和同化,完整地保持了传统风貌,是城市外的村落应该有的样子。我站在远处欣赏了好久,然后大步向它走近。
大风顶居民的房屋都相对集中地建在一起。这里的农村民房和我以前所见过的农村民房截然不同,房子全部是木板房。墙体是用木板钉起来的,房顶是用木板盖的,院子是用木头围起来的。这些木板房历经岁月沧桑,颜色已经泛黄发黑,此时,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古朴沧桑中又透出些许灿烂和辉煌来。
大风顶在大荒山顶上,是茅草坪村一组。如果把二组大坪子比喻成一个人的肩膀,一组大风顶则像是一个人的头,大荒山的山势到此之后,不再向高处发展,而是向东南绵延起伏,延伸而去。
村文书黄朝华在村口等我,黄朝华三十出头,留着平头,瓜子脸型,浓眉大眼,个头不高,嘴角时常挂着微笑,很有精气神。
我跟着黄朝华来到他家。黄朝华家的木板房很宽,很结实。房屋旁边还有两间小的木板房,但结构要简单许多。
我好奇的问黄朝华:“旁边这是什么房子?住人吗?”
黄朝华跟我解释说:“这是畜圈,大的这间关山羊和绵羊,小的这间关猪的。”
我过去想看个究竟,黄朝华打开大的一间木板房的门,我低头弯腰往里瞧,只见圈里大约有五六十只羊,有大的也有小的。地上是厚厚的羊粪。我知道羊粪是很好的肥料,城里人喜欢用来给花施肥,几元钱一小袋。
我说:“你这群羊非常不错嘛,羊粪在城里能卖钱哦。”
黄朝华说:“羊都不好卖,羊粪值什么钱哦,送人都没人要的。”
黄朝华打开小的一间木板房,我立马闻到了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猪粪味,往圈里一看,有8头黑毛大猪在哼叫。
我跟黄朝华讲:“你养殖业搞得非常好呀,这些猪和羊如果都卖了,值很多钱哦。”
黄朝华说:“值不了几个钱。你是不知道,毛猪在和平乡能卖7块钱一斤,在我们茅草坪村只能卖6块钱一斤,一头300斤的猪就少卖300元。我们大风顶不通公路,猪要抬到二组大坪子去卖,300斤的猪要6个人才抬得下去。抬猪的工时费到是不计较,因为大家相互帮忙,但折腾这一趟,一头猪就要减重10斤左右,这里又少了60多元。”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跟着黄朝华进了他家。黄朝华家院子里铺着灰色的石板,种着一些花草,收拾得干干净净,锄头、犁、背篮等农具堆放得很得体,一点都不乱。屋里是全木结构,柱子、梁木都显得非常结实,堂屋的地面铺的是石板,上首位置放着一个长而高的木柜子,两边是两排长的木椅子,中间摆放着较大的一张八仙桌,屋里的家具看上去颜色有些陈旧,但做工却非常精致,一看就是非常有水平的木匠做的。
堂屋的左边,有一个火塘,火塘里烧着柴火,一个老年人包着蓝布帕子,坐在火塘边,抬着一根长烟锅吸旱烟。火光映红了他布满皱褶的饱经风霜的脸。
黄朝华说:“这是我老爹。”
我不解:“老爹?”
黄朝华说:“就是我父亲的父亲,你们城里叫爷爷,我们这里叫老爹。”
我赶忙打招呼:“黄老爹你好呀。”
黄老爹笑着回答我:“我今年八十八啦。”
黄朝华说:“我老爹耳朵背,不太听得清话了。”
我大声说:“黄老爹,祝您老健康长寿”。
黄老爹咧开嘴,冲我笑了笑,继续吸他的旱烟。
黄朝华说:“我老爹是木匠,手艺不错,只是现在老了,动不了啦。”
我刚坐下来,黄朝华媳妇就进来打招呼:“哎呀,李书记你,你来了,辛苦辛苦,赶紧坐,马上开饭了。”
黄朝华媳妇面容姣好,看上去开朗大方。我赶忙站起身来说:“嫂子你好。”
黄朝华说:“李书记你别客气。”接着又问媳妇:“媳妇要我帮忙吗。”
黄朝华媳妇说:“不用,你好好陪李书记坐着。”
黄朝华给我介绍一组的情况,他说:“全组有190多户村民,其中贫困户有25户107人,组长叫黄文富。大风顶最高处海拔在2800米左右,气候有些冷凉,主要农作物是玉米、荞麦、洋芋,但产量都不高。村民们依托大荒山宽阔的牧场,多数喂养黄牛、山羊和绵羊,收入不是很高,勉强过日子。”
我笑着问黄朝华:“你家一年收入有多少?”
黄朝华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我家养了二十几头牦牛,加上卖点洋芋、猪、山羊,玉米,一年能有十来万的收入吧。”
不一会儿,黄朝华媳妇就把饭菜摆上桌子,有鸡肉、有香肠、有腊肉、有青菜。
黄朝华的母亲带着黄朝华的两个孩子从菜园子地里回来,她们洗了手,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和黄朝华一家人坐上八仙桌,开始吃饭。
黄朝华不停给我挟菜。
我说:“朝华,都说吃个便饭,你怎么又是杀鸡又是煮肉的,弄给么多菜呢!跟过节似的,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黄朝华说:“李书记你别客气,你第一次来,按我们大风顶的规矩是要杀羊待客的,我怕杀羊了你不肯吃,所以随便弄了几个菜。”
第13章 黄才发的羊皮褂
这顿饭我印象特别的深刻,但我当场不好讲,之后跟其他人不敢讲。后来我悄悄跟我媳妇讲,我说黄朝华家那顿饭太好吃了,鸡肉非常的香,香肠非常的香,腊肉非常的香,清菜非常的可口,跟我们以前吃过的鸡肉、猪肉和青菜都不一样。媳妇说是的,都是原生态的食材做的,味道肯定会非常的鲜美。
黄朝华告诉我,他父亲一大早就到放羊坪放牦牛去了,一会儿,他的母亲一会要去放关在圈里的山羊和绵羊,顺便给他父亲送饭去。
吃完饭,黄朝华打电话叫来组长黄文富,黄文富四五十来岁,留着胡子,身体结实,脸上皱纹很多,很油腻。在黄朝华和黄文富的陪同下,我逐一走访贫困户,了解各家的情况。组长黄文富告诉我:“我们一组跟其他几个组地形地貌不同,要平整得多,户数和人口也是全村最多的。因为不通公路,交通闭塞,砖瓦等材料运输不方便,所以住房就地取材,基本上都是用山上原始森林的树木搭建起来的。而且比较集中在一起,不像其他组,东一家西一家的。”
幸福是相似的,苦难和贫穷各有不同。我们来到贫困户黄才发家。黄才发家离黄朝华家不远,木房子非常破败,一些木板都已经脱落,根本挡不住风。进到屋里,屋里脏乱不堪,地很久没有打扫,有许多乱草和山羊粪、猪粪、鸡粪,十几只绵羊在屋里窜来窜去,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堂屋门外的两根柱子上挂着几串短小的苞谷棒子,屋檐下过道上有一架石磨子。
黄才发今年六十多岁,戴着一顶黄布帽子,满口黄牙,留着长胡须,穿着一件用羊皮做的褂子,黑色的羊毛都还连在羊皮褂子上。
我说:“你穿这个才是正宗的皮毛嘛。”话出口后我才发觉不应该这样讲,但收不回来了。
黄朝华说:“这是原生态的,用山羊皮稍稍处理一下做成的,很实用,特别是放牛放羊的时候,在山坡上可以用来垫坐,防潮。”
黄才发说:“羊皮褂,好东西哦,穿着暖和呢。”
我说:“我看是很好,改天你帮我做一件。”
黄才发说:“要得呢。”
黄才发的儿子从堂屋里出来,光头光脚,穿着两件又脏又破的衣服,没扣纽扣,肚皮敞在外面,神情呆滞地看着我们。我走进堂屋一看,屋里也是遍地羊粪,火塘里烧着火,火塘旁边堆着一堆洋芋,堂屋两边的住房没有门,里面一片漆黑,我用手机电筒照了下,屋里没有床,地上铺了草垫子,上面放着两条又脏又乱的被子。
我问黄才发:“家里几口人呀?”
黄才发说:“家里边三口人,老伴是哑巴,不会说话,去种洋芋去了。儿子是憨包,二十八岁了,有人带着能做点事,没有带着做不成事。我有哮喘病,干不起重活。穷得很,没得办法呀。”
我说:“大爷,我们就是来帮你们想办法的,今后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早日脱贫致富。”
我问黄朝华:“黄才发家纳入低保没有?”
黄朝华:“黄才发老婆和儿子纳入低保了,每人每月有120元钱。”
我问黄才发:“你每年都有些什么收入呢?”
黄才发说:“没得收入呢。”
我指着柱子上挂着的苞谷棒子问:“你每年苞谷收入得多少?”
黄才发说:“种了十多亩,收得三千来斤。”
我指着火塘边的洋芋问:“你每年洋芋收得多少?”
黄才发说:“洋芋倒是有两大堆。”
黄文富组长说:“他家洋芋种了十多亩,算斤头怕是有五千来斤。”
我问黄文富组长:“他家还有其他收入吗?”
黄文富组长说:“几乎没有其他收入了。养的这十几头羊,只供过年过节杀来吃,这几年都没有卖过。”
黄朝华说:“他家的主要收入就是两个人的低保,一年总共有将近三千元,家庭的开支主要就靠这三千元。”
我问黄朝华:“象他家这种情况适合种点什么,或者是养点什么来脱贫呢?”
黄朝华说:“他家这种情况,劳动力比较弱,但能做一些事。黄才发儿子虽然不是很懂事,但放牲畜是没得问题的。”
出了黄才发家,我们又来到陈小勇家。黄朝华跟我介绍,说陈小勇是个孤儿,三岁时母亲难产死了,十岁时父亲也得病死了,他没上过学,十岁后就在组里帮人放羊,东家一天、西家一天,不要工钱,混口热饭吃。陈小勇现在十九岁了,在家族的帮助下,搭了一小间木房子,种了两块地,勉强生活。
陈小勇的木房子很窄很小,里面没有牲畜,屋沿下用石头支着一口铁锅。陈小勇穿着破烂的衣服,留着长头发,非常惊恐地靠在木墙上,小心地打量着我们,一句话都不讲。
我问黄朝华:“陈小勇纳入低保没有?”
黄朝华:“纳入低保了,每月有120元钱。”
我问陈小勇:“小伙子,你想发展点什么产业呢?”
陈小勇依然靠在木墙上,摇摇头,没有说话。
黄文富组长说:“陈小勇这种情况非常特殊,养牲畜吧,没时间种地。种地吧,又不能放牲畜。相互矛盾的。”
我问陈小勇:“小伙子,你想村里和乡里从哪些方面帮助你呢?”
陈小勇摇摇头,不肯说话。
在黄文书、黄队长的陪同下,我又相续走访了贫困户尹德海、起合林、沈学强、包万会等,每到一户我都对房屋和房主进行拍照,仔细询问基本情况,了解他们的根本诉求,认真做笔记。我和黄文书、黄队长就这样一户一户地走访,到了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除了李开亮户没在家而外,我们把一组所有的贫困户都走访完了。
说实话,走访对我的触动很大。一组的贫困户住房简陋,人畜混居,没有稳定的产业,没有像样的家具,环境卫生脏乱差,多数都有病,或者是有残疾。家里基本上没有床,睡在地上。衣服破烂。不讲卫生,基本生活都成问题。基本上没有什么固定收入。纳入低保的户数少。
我问黄朝华:“今天我们走访近些贫困户生活都很困难,为什么有的没纳入低保呢?”
黄朝华说:“你有所不知,低保是有名额限制的,分给我们一组的名额只有20个,所以不能照顾到所有有困难的人。”
我感慨地说:“要让这25户贫困户脱贫,难度相当大哦。”
黄朝华说:“是的,但凡有劳动能力的,都好办。你也看到了,今天走访的这些贫困户的实际情况,基本上是老弱病残的家庭,扶持起来难度很大哦。”
我说:“脱贫要是那么容易,中央就不会这么重视,全社会就不会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搞脱贫攻坚了。”
黄朝华说:“李书记,这次脱贫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报表上把有关数据填够,就脱贫了?”
我说:“我敢很负责任、非常肯定地跟你们讲:不可能!这次是真枪实弹,不来虚的了。”
第14章 打死父亲的李开亮
这时,有村民给黄文富说,李开亮家有人了。我们来到贫困房李开亮家。李开亮家只有2口人,就40岁的李开亮和他63岁的母亲。住房是仍然是木板房,但立有五排木架子,整体结构还算结实。房屋里也有一些神柜、八仙桌、木沙发等家具。屋内打扫得比较干净。粮食也够吃,但没有养耕地的牛,也没有养猪和鸡。
李开亮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他母亲在家。李开亮的母亲个头不高,穿着干净整齐。她见我们进来,一边招呼,一边擦凳子让我们坐。然后又提来暧水瓶,找来杯子和茶叶,为我们泡茶。
组长黄文富告诉我说:“李开亮家前些年家境还不错,但自从他父亲死后,一年不如一年。李开亮虽然长得高大结实,但精神有问题,平时不发病时,种地犁田都行,干活也肯出力。一但发病就乱说乱叫,狂躁不安,经常把家里的猪和鸡活活打死。原本他家是三口人,他父亲母亲和他,父母非常勤劳,家庭收入还算不错,在组里算是中等吧。但前年,李开亮发精神病了,认为他爹是魔鬼,要害他,于是他拿起锄头,劈头盖脸几锄头,把他爹活活打死了。你想他爹一个60多岁的老头,根本受不住人高马大的李开亮狠命的那几锄头,哼都没哼几声就死了。”
我非常吃惊,我说:“那为什么不抓他去劳改呢?”
文书黄朝华说:“派出所来抓去关了几天,大家都知道他有精神病,发病打人,不负刑事责任,精神病人关在看守所里也不好照顾,后来就放回来了。”
我说:“既然有精神病为什么不送去医呢?”
文书黄朝华说:“送去精神病院,医了五个月,花了一万八千块钱,他自家负担了一万,乡里补助了5000块,村里从办公费中挤出3000块来解决。”
我说:“他现在病好了吗。”
组长黄文富说:“时好时坏的,病情不稳定。”
我说:“不能长期送精神病院吗?”
文书黄朝华说:“肯定不行,谁出钱呢?”
我心里非常愕然,说:“不是有医保吗?”
文书黄朝华说:“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费不在医保报销范围。”
我问李开亮母亲:“这久李开亮情况怎么样?发过病没有?能正常劳动吗?”
李开亮母亲说:“感谢你们关心了,李开亮这个背时儿子,这久倒还消停,跟我一起,把今年的地都种上了。一顿能吃两大碗饭。晚上还能跟我摆会儿龙门阵。”
我问:“家里粮食够吃吗?”
李开亮母亲说:“粮食倒是够吃,只是吃肉不方便。往年家里我自己喂得有猪和鸡,能杀两头年猪,过节能杀鸡吃。自从去年李开亮这个背时儿子发病把牛和猪鸡牲口全部打死后,我就不敢再喂养了。吃的肉亲戚们给点,过年时村里给点。原来家里有一万多存款,去年给李开亮这个背时儿子看病时花光了,就没钱买肉了。”
我一阵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这时李开亮扛着锄头进门来,他跟我们打招呼:“黄文书你们来了。”
李开亮身高一米八左右,面容比较清秀,身体比较结实。
文书黄朝华问李开亮:“你下地是去干啥活呢?”
李开亮说:“我去地边种向日葵和南瓜呢。”
从李开亮家出来,我对文书黄朝华说:“李开亮家的问题,就是如何治好他的病的问题。李开亮病治好了,他家也就脱贫了。”
文书黄朝华说:“是的,村里给乡里汇报过多次,希望能协调经费,把李开亮长期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但治疗费用过高,乡里一时也无法解决。”
我们走过几片竹林,我看到竹林下面的三户人家,房屋顶上盖的不是木板,是薄的石板,因为石板长短不一致,所以房顶看起来非常不协调,有些丑陋。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石板房,非常好奇。我问文书黄朝华:“这些房子怎么盖石板而不木板呢?不会漏雨吗?”
黄朝华说:“我们这个村落交通非常不方便,从大荒山下把瓦运上来很困难,但林木多得很,所以多数建木板房,但木板房风吹日晒雨淋,十多二十年后就会腐烂,要重新换木板。比起木板来,石板不会腐烂。后山有这种石板,开采容易,所以这几家就用石板来代替木板盖房子了。石板薄而不透水,相互间衔接紧密,不会漏雨的。我们这个组的木板房有80户多户,石板房只有这三户。”
接着我们又走访了李九华、卢金宝、余三贵等贫困户,这些贫困户基本上都是缺少劳动力,没有喂养牲畜,或者是牲畜喂养得少的,光靠种几亩土地,收入不高,维持家庭日常运转都比较难。有七八户是家庭成员有较为严重的疾病,基本丧失劳动力的。
我向黄朝华和黄组长他们告辞,准备回村委会去。黄朝华说:“李书记,下次来有时间我带你去黑皮树垭口那边的放山坪看看。”
我问:“放山坪那边还有农户居住吗?”
黄朝华说:“放山坪那边没有农户居住,是一大片草原,草绿茵茵的,风景很漂亮的。”
黄组长补充说:“还有大片大片的杜鹃花,美得很哦,可惜现在已经开过了。”
我说:“好的。”
初次登上大风顶,被大风顶的木板房感染了,它依山而建,近百户木板房相连成片,非常贴近自然,完整真实地保持了高山民居的原始风貌,是一道非常特别的风景。就像贵州西江千户苗寨、云南文山州的坝美村、丽江宝山石头城、新疆哈巴河县白哈巴村,向现代文明呈现不同的完整原始生态文化。当走访完二十多户贫困户,我又陷入了沉思,这些触目惊心的贫穷和困顿,又难以展示给世人,也许这就是大风顶的美丽与哀愁吧。
我对每户贫困户的房屋情况都照了相,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每上贫困户基本情况,比如家里几个人、有多少田地、主要种什么农作物,贫困主要原因是什么,想发展什么产业。
回到村委会,我把每户贫困户的照片导入笔记本电脑,标注清楚每户的基本情况,方便今后查询。
城市和农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地域上、思想观念上、公共投入上、基础设施建设上、文化素质上,更体现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上的巨大差异上,今天的走访是我对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第一次深入接触,我对城乡差距有了真实的、切身的体验,这种体验在一点一点的激励我,要好好工作,努力改变茅草坪村的面貌。我给马书记打电话,约他明天带我一起走访二组的贫困户,马书记说他明天要种地,没空,让二组组长王大才陪我走访。
走了一天,我也累了,洗脸洗脚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15章 孤独的残疾人王宗保
茅草坪村二组就在村委会周围,小地名叫大坪子,大荒山的几个支脉到这里平缓了下来,在山间形成一段宽阔平坦的坡地。古朴的村落掩映在高大的麻栎树、柿子树、红椿树、核桃树之下。大片大片的红壤梯地,从坡顶向坡脚延展下去,看上去很壮观。
二组的房屋跟一组的房屋格局完全不同,没有集中连片,是分散修建的,有的三五家聚集在一起,有的一家一户单独在一个地方。房屋是典型的西南民居,讲究的是左青龙又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依山而建,逐坡而居,土墙灰瓦,一般是正房三间,正房两边两间耳房,耳房必须比正房低。左右两边是厢房,厢房又比正房和耳房低。前面是围墙,有条件的都修建成廊檐。房屋呈正方形或长方形。墙体就地取材,用粘性好的红土夯紧筑实而成,非常结实,内部结构与木料为主,用木柱子、梁木等构成架子,屋顶盖灰瓦。
大坪子海拔在2200米左右,有230多户村民,大多数是王姓和姓马。这个组水田很少,人均耕地比一组少点,但土质比一组好,村民们主要种烤烟和玉米、洋芋,也种有花椒、核桃等经济作物,整体收入比一组要高些。贫困户有20户89人。
二组最显著的标志就是那两棵大麻栎树,以及树脚的那口老水井。俗话说水有源头树有要,大麻栎树和老水井就是茅草坪村的根。
我住进村委会后,和二组的其他村民一道,就在这口老水井中挑水吃。除了这两棵麻栎树外,大坪子还有许多高大茂盛的古树,比如张嫂小卖部门口的大红椿树,树下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平时里得闲的大爹大妈,还有来买东西的忙里偷闲的人,集聚在这里,坐在大石头上,张家长李家短地吹牛,年复一年,大石头被磨得异常光滑。还有马二爷家门口的柿子树,也有七八十年了,每年都结许多果实,初冬果实成熟也没人采摘,随它挂在树上,被阳光雨露滋润得通红,成群的鸟,长时间停留在树上,欢快地啄食熟透了的柿子。大坪子果树比较多,我吃了早饭,向组长王大才家走去,路边的石榴正开着一树一树的火红的花,地埂上的桃花已经谢了多时,指头大小的小毛桃密密麻麻地挤在枝头。一个老者,赶着一群羊,穿过村落里的狭长的道路,向山坡上走去。一个大哥背着犁,牵着一条黄牛,向村落下面的红土地里走去。远远望去,红土地里有三四头牛在耕地了。
二组组长叫王大才,今年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留着平头,鼻子有点大,有点红。在二组组长王大才的带领下,我认真开展入户走访。
王大才首先带我来到二组贫困户王宗保家。王宗保今年48岁,残疾人,左腿高位截肢,没讨上老婆,父母亡故,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生活。他住在两间破旧的土掌房里,围墙墙头上长满了野草,大门非常破旧。正房的墙体开了很宽的裂缝,有两处用木头撑着。房顶是用泥土覆盖的,木头非常腐朽,感觉稍稍有点晃动,房子就会倒下来。屋里家徒四壁,几乎什么都没有。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走到土灶前,揭开灶上黑铁锅盖子,里面是小半锅早上吃剩下来的苞谷稀饭。
我对组长王大才说:“王宗保这房子是危房,太危险了。”组长王大才说:“是呀,是非常危险。我们每年都来发危房提醒通知书,要求王宗保雨季不得在房屋里居住,否则安全自负。王宗保每次都签名按手印了的。”
我问:“不能在这里居住,去哪儿居住呢?”
王大才说:“就是让他到村委会居住,就是现在你住的那里。”
王宗保说:“我不怕,住了几十年,牢固得很,塌不下来呢。”
我说:“光发通知书有啥用?关键得改造房屋,消除安全隐患。”
王大才说:“我给村里和乡里都汇报过,村里乡里没有拨款,我们也没办法。”
我问王宗保:“你顿顿都吃苞谷稀饭吗?”
王宗保说:“苞谷饭蒸起来麻烦,煮稀饭又快又方便。干活回来,点起火,把水烧开,放点苞谷面,搅拌均匀,盛出来就可以吃啦。”
我问:“你吃稀饭能吃得饱吗?”
王宗保说:“吃得饱,多吃几碗就饱了。”
我仔细打量王宗保,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灰布衣服,很长时间没洗,油腻肮脏。头发又长、又脏、又乱。两眼暗淡无光。拄着一要木棍子,左脚下段的裤管是空的。
我问:“老王,你脚是怎么回事呢?”
王宗保说:“我十七岁的时候,去老鹰岩的悬崖上采蜂蜜,踩滑了摔下悬崖,命保住了,脚就截肢了。”
我问:“老王,你今年有些什么收入呢?”
王宗保说:“我今年就种了5亩苞谷,遇上干旱,收得1000多斤苞谷籽。”
我问:“你多久能吃上一次肉?”
王宗保说:“今年没杀年猪,很久都没肉吃了。”
组长王大都说:“王宗保有四五年没杀过年猪了。”
我问王宗保:“你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王宗保说:“主要是身体残疾,劳动力差。”
我问:“你希望政府从哪些方面帮助你呢?”
王宗保说:“现在山羊市场价格高,想养几只羊。”
我从包里拿出200块钱,递给王宗保,说:“你看缺什么就买点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王宗保坚决不收我的钱。
我问组长王大才:“王宗保是否纳入了低保?”
组长王大才说:“低保名额少,评给了比王宗保更困难的群众了。”
我问王大才:“还有比王宗保更困难的群众?”
王大才说:“主要是低保名额少。”
我问王宗保:“二组还有比你更贫困的吗?”
王宗保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吧。”
我问什么,王宗保答什么,从这点来说,他的思维是清晰的。我给他钱他坚决不要,从这点来说,王宗保是有自尊的。从我所看到的来说,王宗保一个人生活,年纪在点大了,没有依靠,应当是极度贫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