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黑色安息日
开门见山的说,椿风镇的大庄园正在举行葬礼,逝者是庄园主的小儿子,名叫伍德。
棺材的样式老旧,破烂的橡木板上满是虫洞蛀坑,敲下几根生锈长钉,棺材盖跟着胀紧开裂,从缝隙里露出一副小山羊的骸骨,那是镇上胡子医生送给小伍德的临别礼物。
十来位宾客站在园林亭廊的走道上避暑默哀,看着华美的庄园与简陋的棺材,心中感叹人间冷暖,嘴上吐出心怀鬼胎。
“他终于是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决斗。”
“是意外吗?”
“哪里有什么意外?你们都巴不得他死。”
“他才二十一岁啊!那么年轻!可惜了,可惜呀。”
“可惜甚么?想把女儿嫁给他?普拉克老爷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爷走了之后,大家都盯着他呢。”
“哼,这万贯家财,可不都便宜了大小姐。”
“你们说,会不会是大小姐害了他?老爷死后,产业一直都是大小姐在打理,这一家子都不太正常。”
“小少爷整天吃喝嫖赌寻欢作乐,如果我是朱莉大小姐,我也恨不得杀了这个法定继承人,庄园落到他的手里只会让更多人失业,到时候大家跟着赔钱倒霉。”
“镇子是容不下他了?真可怕呀……”
“这是好事!他不死才是坏事呢!除了胡子医生谁还喜欢小少爷?小少爷为了烟草和吗啡给诊疗院送了多少钱?医生能不喜欢他嘛?”
“嘘……大小姐来了。”
从亭廊尽头走来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丽人,穿着翻领排扣长裙,戴着黑纱帽,帽檐上佩着白菊,正是朱莉大小姐。
她轻启朱唇,神色冷淡,吩咐道:“客人们去偏厅休息,下人准备了食物和酒。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话音未落,宾客们像是避瘟逃命一样,快步离开了亭廊。
等人走茶凉,亭廊只剩下了朱莉和她的侍从。
侍从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留着两撇八字胡,红头发,面相尖嘴猴腮,正准备笑嘻嘻地凑上前,向主子献殷勤。
“大小姐,您看少爷这一单……”
朱莉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蚊子:“伍德的事情,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是个手艺人,收钱干活,只是这钱能不能……”侍从故意放慢了语速。
朱莉大小姐摘下了纱帽,一头卷发瀑落而下,紧接着……
她开始脱衣服。
是的,脱衣服。
侍从急了眼,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捂住眼睛,又止不住内心的好奇,从指缝中偷偷瞄向大小姐,嘴里跟着嚷嚷。
“不行!大小姐!我收钱,我只认钱!”
等大小姐脱完衣服,侍从这才看清对方冷峻的眼神和漠然的表情,身上还套着简陋的麻衣和七分裤,将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辫。
侍从看向亭廊石椅上的首饰和长裙,唯唯诺诺地问道:“大小姐,您的意思是?”
朱莉答道:“拿去换钱,这身丧衣我不想再穿了。天热,难受。”
侍从还真搞不懂这一家子的古怪性子。
朱莉打量着雇工诧异的眼神,喝道:“男人可以在裸着上身人模狗样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凭什么我一个女人就得华服盛装礼貌待人?”
大小姐果决强势的谈吐让侍从哑口无言。
过了半响,侍从才想起本职工作。
“关于少爷这事,大小姐还有吩咐的吗?”
朱莉问:“谁喜欢他?和他走得近?”
侍从答:“帕奇,你们叫他胡子医生。”
朱莉:“那就查帕奇。”
侍从:“得加钱。”
“钱都在这儿了,你自己拿去。”朱莉指着衣服。
侍从摇摇头:“不够呀。主子。”
突然,朱莉大小姐的表情变得非常丰富。
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落下泪来,哭得很难看。
“那是我亲生弟弟啊!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他吗?达里欧!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对我弟弟的感情怎么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呢?”
侍从一听“达里欧”的称呼,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这是他的真名,也是他身为贼寇的证明。
但他保持着优秀的职业素养。
“大小姐,这行不通,伍德少爷是您的骨肉至亲啊!得加钱!再说了,您缺钱吗?”
朱莉立马变了脸,重新变得冷静,变成无情之人。
“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我不愿浪费任何一点生命在你身上。”朱莉如此说着,眺望着远方孤零零的坟坑,“你得付出对应的劳力,来吧,达里欧,带上铲子,和我一块送伍德最后一程,让他入土为安。”
紧接着,一主一仆提上了铁锹和铲子,走到小少爷的坟边。
夏日的烈阳照在青翠草地的嫩叶上,万物都带着潮热的水气,拥有充沛的生命力。
但这是属于伍德的忌日,代表了死亡的日期。
达里欧身为侍从,奋力挥舞着铁铲,往坟坑撒下土壤。
朱莉大小姐则捧着安息日用的祷文书,嘴上念出与书籍格格不入截然不同的祷词。
“愿你不得好死,伍德。”
泥土落在腐朽棺材板上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用指甲盖抓挠石头那样刺耳。
朱莉接着念道:“世上有很多纨绔子弟,但他们大多没有你面目可憎,你是个土匪、流氓、恶棍、人渣,我能想到的词就是这些,因为我的礼仪课老师只用过这些词。”
达里欧满头大汗,倒不是因为在阳光下干活累出来的,而是这女主人的言辞行径过于彪悍。
朱莉挥着手,大声喊道:“兄弟,下地狱吧,我们的祖先用普拉克做姓,它的含义是【勇气】,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半点勇气,别说勇气,其他的美德更是半点不沾。地狱是一所学校,只有在地狱里吃过了苦头,学会如何为人,才能重新来这个世界开始崭新的人生。对了,我还想好好骂骂你——
——你这可悲可恶的奸贼,居然敢偷我的绣花钱包拿去赌钱。钱和钱包都一块输了。你这头披着人皮的畜生,我给你许了镇上品学兼优的好姑娘,结果你却教人家抽大烟!?还把她卖去了煤矿!?你这只烂在屎里的臭虫……”
达里欧举起了手。
“等一下,主子。”
朱莉稍稍俯身,动作翩翩有礼。
“抱歉?”
达里欧点点头:“要优雅。”
“好吧。”朱莉叹气,转而开始絮絮叨叨:“你是死得其所,寿终正寝。在决斗中被一枚伊丽莎白刺剑贯穿了心脏,剑上抹了蝰蛇的毒液,当姐姐的能看到你能有这种奢侈的死法……我……”
大小姐愣了会神,原本她舒展自然的眉头变得紧张而焦虑。
一对明亮清澈的眼眸,再一次落下眼泪来。
“我本以为你会活很久很久,就像是一句‘祸害留千年’那样死而不僵,在走不动路的年纪被几个不识好歹的小流氓打死在街上也好,我的弟弟,死在决斗里还真不像是你这个东西能干出来的事,写进家族史也太光鲜了。”
当她说完这句时,已经快哭成泪人了。
达里欧不解:“我说主子,你到底是盼着他死?还是盼着他活啊?”
“看什么看!填你的坑!”朱莉喷着鼻涕泡,拭净眼泪骂骂咧咧的。
等侍从达里欧堆起小坟,将泥土拍打殷实,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简单墓地就这么完成了。
大小姐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她给这忠诚的贼寇擦着汗。
“辛苦你了。”
可达里欧看这个女人的眼神如洪水猛兽。
“不辛苦不辛苦……”
朱莉说:“我也知道你不辛苦,伍德死了,今后,觊觎庄园财产的人会越来越多,说不定我将来的未婚夫也是为了财产而来,我有很多不方便动手的地方,需要你这样的侠客出手相助。这声辛苦,是提前说给你听的。”
“托伍德少爷的福,才能让我认识您这样的大贵人。”达里欧笑嘻嘻地答道,“这年头像您这样喜欢把天聊死的女人不多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话音未落,从坟地里突然“砰”的一声,钻出了一只脏兮兮的手。
在场两人神色震惊,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紧接着,那只手开始刨土,结实的臂膀肌肉鼓胀发力,五指仿佛不知疼痛一样,抓得指甲翻花开裂,涌出血来。
最终,坑口钻出了个脑袋,目光炯炯有神,透着股机灵劲。
在场的三个人互相对视,跟着彼此的目光远望,打量着彼此的衣着和肤色,眺望着庄园的装修,棉花地里的奴工,还有大房子门牌上的精致钟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齿轮咬合的机械音符像是敲在了他们心头。
扑通——
扑通——
久久没人吭声。
最后,揭棺而起的伍德问。
“我他妈穿越了?”
第一章 舍得血肉
开门见山的说,从坟坑里爬出来的人不是小少爷,名字也不叫伍德。
这具英年早逝的驱壳中,藏着来自宇宙星空彼岸的陌生灵魂。
他姓陈,华南人士,二十一岁,和地球上的普罗大众芸芸苍生没什么区别,爱好是读书和写字,偶像是伟大的革命领袖。
时间来到第二天清晨,当他从床上翻身而起,对着镜子整理仪容时。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什么地方?”
这是他要追寻的终极问题。
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他搞清了“我是谁”。
“我叫伍德,全名是伍德•普拉克。”
关于伍德以前的行为习惯、性格嗜好,那个脾性古怪雷厉风行的姐姐,已经用实际行动逐一阐述完毕。
他摸着下巴,眼中只有镜子里陌生的脸。
“是个纨绔子弟,按照社会学里的人类垃圾分类,也是不可回收的那一类。”
当然,除了社会身份,还有家族身份。
“是椿风镇庄园的合法继承人。”
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他从镜子前的小桌板下抽出纸笔,写下了自己在地球时使用过的真名。
“陈玄穹。”
纸张是木浆纸,笔则是蘸墨钢笔。
显然,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水平并不低。
稍稍理清了自己的身份位置,他开始直视自己的皮囊。
镜中人有一头金色短发,蓝色的眼睛,嘴唇很薄,给人以刻薄的感觉,从五官特征来看更像是亚欧裔的混血,身高接近一米八,体态匀称,肌肉线条明显,没有腹肌,腰脊缺乏锻炼,是久坐的特征。
他揉着头发,脑中思绪万千,前世家国故乡的思念,还有今生梦醒时分的记忆,一切都是那么朦胧模糊。
他说:“一觉醒来,天变地异。”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少爷!少爷您醒了?少爷?”
——是他的侍女。
没等他答话,侍女的催促好比连珠炮仗,声音大得像打雷。
“少爷!你一定醒了!不许赖床!我听见你的声音咯!大小姐吩咐过,你要是醒了就立马去见她!听见了吗少爷?你不说话我就推门进来咯!”
他闻声不语,转而拿走了桌上的纸张,对着“陈玄穹”三字看了又看,是舍不得的意思。
最后将这部分撕去,只留下了【伍德•普拉克】。
他对卧门喊:“等一下,我没穿裤子,你别进来。”
侍女贴着房门,小手握紧了门把,脸上带着羞红,矫揉造作地问:“好嘞少爷!诶嘿!我啥时候能进来呀?能不能看看没穿裤子的小少爷呀?”
“你在想屁吃。”
他将纸张揉作一团,塞进嘴咽进肚子,麻利地换上衬衣长裤,他走回镜前,两手翻领,掸去肩上的尘。
扣上扣子,仔细地观察着左胸处如黄蜂叮咬的细小伤口,它已经恢复如初。
“你好!”
他对镜子里的伍德说。
“男主角。”
——从今以后,他就是伍德。
在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后。
伍德开始追寻第二个问题“我在哪儿”的答案,这个过程会麻烦一点。
因为除了姓名以外,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就轻装上路,闯进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门外的小侍女已经开始倒数计时。
“小少爷~小少爷呀!我的小心肝儿!你再不出来,我要像强盗那样闯进你的闺房咯!我开始数数啦!要是数完了我真进来啦!”
伍德先生从容不迫,正在用牙线清理自己那一嘴陈年老垢。
说实话,这副身体的主人以前根本就不懂如何善待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
不过在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稍稍走动几步,手心就已经开始因为肾虚而冒汗。常年不刷牙,酒肉早就烂在了牙缝里,肝脏也承受着难言之痛。
侍女:“十、九!”
伍德对着铜盆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听见门外侍女那如狼似虎的沉重呼吸,还有隐隐兴奋的疯言疯语不知如何作答,干脆继续保持沉默。
侍女:“五、四!”
他拿上盐和两支猪毛刷,给耳廓和口腔分别做了清理,紧接着开始修剪过长的眉毛,刮掉胡子。
侍女:“三二一我来啦!嘿嘿嘿!”
卧门打开时,伍德正站在侍女面前,打理好了一切。
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洗漱用具井井有条,窗户都提前关上,免得进老鼠。
小侍女歪着脑袋,像是见了什么人间难得的稀罕事,原本准备飞扑入怀的起手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
——这个少爷,和以前不一样了。
“少爷?少爷……少爷?”
伍德站得笔直,眼神有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镇定,好比一头离群的狼。
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侍女变得惴惴不安,眼前这个小少爷不像她认识的那一个了。
“没有,没有问题,只是……少爷变勤快了,也变得爱干净了。”
伍德质问:“很奇怪吗?”
侍女连忙摇摇头,又让对方近乎审问的冷淡语气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不奇怪不奇怪……只觉得,很像大小姐,都快认不出少爷你了。”
伍德打量着小侍女的模样。
姑娘看上去二十出头,和自己年龄相仿,壮实有肉,手上有茧,干农活出身,脸上有雀斑,圆鼻头,大眼有神。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立马变得郁郁不乐:“少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啦!连我名字都不记得咯?”
“很高兴第一天认识你,你应该也是第一天认识我。”伍德露出了笑容,很像是服务业中的商品式假笑,但很暖心:“我叫伍德,伍德•普拉克。”
紧接着伸出手。
小侍女抱着毛巾,完全搞不懂小少爷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很有礼貌的样子呀。
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好久,确定自己手上没什么脏东西之后,才敢与小少爷做握手礼。
“薇薇!我的名字你可记好咯!少爷!我从小就跟着你呐!虽然你经常不回家……晚上睡着睡着你人就没了,可把我气得……”
伍德这才稍稍理清这小姑娘在庄园里的位置。
不等薇薇接着用不知礼数的恶奴嗓门大呼小叫,伍德先生便托住薇薇的后脑勺,轻轻给这丫头额前一吻。
“好好干活。”
说完,伍德头也不回地走去回廊。
“唔。”薇薇眯着眼,嘟着嘴,像是在赌气似的,喃喃自语道:“我是变丑啦?少爷不喜欢我了……以前他明明还会拉着我睡一会儿的,真奇怪。”
不过十来秒的时间,伍德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朱莉在哪儿?”
薇薇又换上一副笑脸:“大小姐在大厅等你!”
伍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薇薇立马会了意,心领神会的笑开了花,原来少爷还喜欢上演戏了?
“啊!少爷是第一天来庄园!大厅往那头去!出了门,直走,一直一直走!”
伍德笑出了声。
“我喜欢你,小丫头。”
第二章 舍得灵魂
开门见山的说,伍德的姐姐朱莉是个平权主义者。
这点重要吗?
——非常重要。
她独立自主,性格果决,在当今类似近古时代的父权社会结构中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所以,伍德和这位家姐交流起来非常困难。
早上九点左右,朱莉大小姐已经开始享用午餐了,因为夏季的棉花通常在凌晨四五点炸桃,是农忙时节,为了调配督工和家奴,大小姐也起得早,这是她的第二顿饭。
饭餐很简朴,食盘里盛着大豆粥与烤猪肉,都是下人吃的东西。
伍德站在桌旁,不知如何开口,自进门之后,家姐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一举一动都在释放着无声的压力。
两人在空旷的大厅中沉默互视,眼神中有火药味,气氛显得异常尴尬。
尴尬的点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因为伍德怕说错说漏,让这姐姐起疑心。
——从管家和小侍女嘴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这姐姐对自己的意见很大,关于决斗中的谋杀,很可能就是姐姐一手操刀,这令伍德留了个心眼,多了层隔阂。
而另一方面的尴尬,来自于朱莉大小姐的下半身。
具体来说,她只穿了一条亵衣。
——是肚兜、抹肚、一块鲜红的绣花围绳布。
伍德当时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我说……姐,你这玩意是从哪儿弄来的?”
朱莉小姐头也不抬,整张脸几乎埋在了食盘里。
“镇上来了个东方人,是个炼丹师,也做货郎的活,从那儿买来的,怎么?害臊啊?”
伍德:“有点不习惯。”
朱莉抬起头,瞅了眼自家的破落户老弟,嗤笑道:“哟,像个人了。”
伍德说:“我吩咐管家给你去拿衣服来。”
“不用啦!”朱莉挥手,“我热,女人是水做的,你们平时嫌我冷得像块冰,这鬼天气再让我裹几条黑纱,我得热晕过去。再说了……”
大小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老弟的行头,面露鄙夷之色。
“咱俩都是光着屁股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还害臊呢?”
伍德只得作罢。
朱莉吃饱喝足,将餐盘汤勺推去一旁,玩着一柄餐刀,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像是心里藏了无数个鬼点子。
她比着刀背,敲打着打蜡桌面,要老弟提神醒脑,认真回答。
“你怎么活了?”
伍德:“不知道。”
朱莉:“医生都说你死了。怎么就活了呢?”
伍德:“也许医生是错的。”
朱莉挥刀,眉头拧紧:“没人敢说医生会犯错,大法官都不敢,整个镇子的人,要生老病死,都得指望医生救命,错的不是医生。”
伍德:“那就是我有错。”
朱莉:“知道错哪儿了吗?”
伍德摇摇头。
朱莉放下刀子,耸肩拢手,互抱于胸。
“不懂就问。”
伍德先生决定顺藤摸瓜:“姐姐,是你派人来杀我的吗?”
“放屁!”朱莉拿起餐刀狠狠捅进木桌板,放声怒骂,神情转而在瞬间迟疑稍许,紧接着,从那对蓝汪汪的眼睛里透出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她死死盯住了伍德。
“你不是我弟弟对吗?”
伍德无言以对,手心在冒冷汗。
在这一刻,女性惊人的直觉在发挥作用。
“我明白了,我大概明白了。”朱莉摸着下巴作沉思状:“你是路过的游魂野鬼?钻进坟坑里,想找我老弟借尸还魂?”
不到一秒的反应时间,伍德当即答道:“你少看点骑士冒险的志怪小说,姐姐。会看坏脑子的。”
朱莉眯着眼,目光如炬眉头紧锁,紧紧盯住了伍德的双眼,想从这扇心灵的窗户里窥见丝毫端倪。
而伍德先生也寸步不让,与这一家之主大眼瞪小眼。
伍德质问:“你想杀死我,对吗?姐姐?”
“唔……”朱莉小姐作完深呼吸,将狐疑表情尽收心底,变得滴水不漏:“不对,你说得不对。我的傻弟弟呀,这个镇上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希望你能健康安全地活下去。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关心你,我绕过了镇上的司法机构,雇了一个贼去调查你的死因。”
伍德:“为什么?”
“我是个女人,而你是庄园的合法继承人,如果你死了,我要是出嫁了,这块地上的所有资产都会变成别家的私有物。我不想改姓。凭什么女人出嫁就得跟男人姓呢?只这个理由,我也不希望你死。”朱莉说,“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弟弟?”
伍德略加思索:“我死了?镇子上的男人都会跑来撩拨你?”
朱莉鼓掌嘲弄:“你死了,镇子上的男人都会跑来扒我的衣服,连我现在身上这件都不许穿。”
伍德:“就这么简单?”
朱莉:“就这么简单。”
“查出东西了?”伍德问:“我是被人毒死的,抓住凶手了吗?”
朱莉从肚兜里掏出提审书,递给伍德。
“不如你自己去看,老弟。”
伍德问:“去监狱?”
朱莉答:“去酒窖。人已经弄回来了。”
“你能绕开司法机关动私刑?”伍德说:“你对我真的很好,姐。”
“钱能解决的事情,不能算好。”朱莉像是赶苍蝇似的,满脸嫌弃,“每回我把你从牢里保出来,你也说我好,我不要你说好,我要你记得。”
伍德内心有所动容,虽然朱莉和他目前是个共同利益体,大家勉强算一条绳上的蚂蚱,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姐姐是发自内心关心着弟弟的人生。
伍德收下提审书,郑重其事地说:“我记得了,但我要说出来,我觉得你好。”
朱莉敲着响指,把侍从达里欧喊来。
“我不要你觉得,我也不要‘伍德’觉得,我要我觉得。”
伍德突然没来由地笑出了声,心中原本剑拔弩张的防备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这个姐姐是个妙人。
达里欧的出场方式很微妙,他戴着眼罩摸着墙根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偏厅大门,往门里喊。
“主子?说完了?”
朱莉喝道:“摘下来!你是蝙蝠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明白!”达里欧笑嘻嘻地说:“只要我摘眼罩了,你就不付钱了,好多女人都这么干呐!一开始说好了带她们逃啊,帮她们赶人,送她们去王都,价钱都谈好了。我没戴眼罩的生意都凉了!嗨!你骗不了我!”
“哈……”朱莉气得脸都发白,她骂道:“人家拿美色讹你你就照单全收,我要讹你你就成了小机灵鬼?”
达里欧笑:“你有钱呀。”
朱莉:“有钱人做错了什么?!”
达里欧装聋作哑吹口哨,往伍德先生肩腰上下其手,许是没摸到钱袋,对着脸摸了又摸,心中确定这是普拉克家的小少爷,拉着少爷的胳膊往酒窖赶。
伍德哭笑不得,听身后姐姐的一声怒吼。
“你妈的!为甚么!”
第三章 舍不得美酒和猎枪
开门见山的说,伍德先生遇见了一块又硬又老的难啃骨头。
——嫌犯坐卧在酒窖的铁门旁,年事已高,胡子留到腰的位置,脸上全是色斑和皱纹,瞎了一只眼睛。
伍德很难去想象——就是这么一个老头儿,用抹了毒药的剑,将自己刺死了。
要说这是真的?那原来的“伍德小少爷”死得也太窝囊了。
低头去看提审书,嫌疑人的名字叫巴克,是椿风镇上的伐木工,一直为政府的劳务派遣中介机构干活,直到今年才刚退休,年龄是六十八岁,半截腰入土的年纪。
当巴克看见活生生的伍德少爷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时,这老头儿不慌不忙,从铁栏旁挪了个位置,往大梁那头拢齐了腿,倚在酒桶下的台阶上,蒜头鼻耸动不止,嗅着桶里的葡萄味道,一只手叫枷链铐得结结实实,另一只手挠着脖颈除痒驱虫。
达里欧领着少爷打开牢门,见侍从微微欠身,将伍德拦住。
“少爷,他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请小心行事。”
伍德打量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老巴克,蹲下身,小声问:“为什么想杀我?”
他直入主题,不想多说废话。
巴克面无表情,别着脸,用视力尚且健康的那只眼睛去看普拉克家的小少爷。
老人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他在疑惑——疑惑着,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还没死。
伍德:“你听到我的话了?为什么……”
老巴克打断道:“你不是那个人,不是我要杀的人。”
伍德面不改色,朝达里欧挥了挥手,要把侍从老哥赶出去。
达里欧耸肩无谓,非常自觉地走出铁门,站在能看见两人对话的地方,随时准备进门营救小少爷。
老巴克问:“有烟吗?”
伍德摇头。
老巴克又问:“有酒吗?”
伍德:“这里全是酒。”
老巴克说:“我在这待了两天,一滴酒都喝不到,我管这个叫酷刑,比起我受的毒打拷问都要狠。”
伍德站起身,四下张望,从墙上取了木杯和舀子,又从管家的保险柜里弄来了一杆后膛枪,射的是铅弹,香水瓶式的火药膛。
老巴克说:“你不是本地人。”
伍德弄来了酒,心中波澜不惊,点头示意。
老巴克又说:“好奇吗?你肯定好奇,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小秘密?”
说到此处,老巴克脸上吐露出狡黠的笑。
“我会魔术,也是个将死之人,混在生者和死者两界的边缘地带,我就能看得见灵魂,你绝对不是椿风镇人,甚至不是列侬国人。也不是高地人种,你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和恶魔一个颜色,和东方人不同,东方人的眼睛是棕色。你来自星界,那才是你的故乡。”
“我的故乡有句老话。”伍德一手递酒,一手举枪瞄准,“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猎枪。”
“嘿嘿嘿嘿……嘿嘿嘿……”巴克嬉皮笑脸:“求……我……呀?求求我,求我告诉你真相?嘿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笑声愈发刺耳,狰狞癫狂。
许是觉得无聊,巴克看见伍德脸上和死人无异的平静表情时,他终于开始发狂。
“我最讨厌有钱人了!所以我要杀死你!我和你打赌!在日落之前,谁能骑马从镇子东边的水井跑到西边的采石场,谁就得付给对方一锭金子,我赢了!你赖债!我料定你会赖账,于是我们决斗,我生,你死。”
伍德将酒杯递了过去,两手据枪,瞄准巴克那只还没瞎的眼睛。
“接着说。”
“我说完了!”巴克抱着酒杯痛饮,打嗝喘气,像是彻夜未眠的累极之态,眼睛里的黄垢带着血丝,像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眠,“没有了!没有了呀!落到你手上,算我倒霉,要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伍德便听见门外的侍从老哥一刻不得清闲,是无事可干了,开始吹起口琴来。
伍德扭头去看达里欧。
达里欧笑嘻嘻地解释道:“我不方便听的事,就当琴声盖过去了。”
“这老骗子在撒谎。”伍德说。
达里欧吹起口琴,用足了吃奶的劲,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好似活生生的一条蛇。
伍德转而问巴克:“谁派你来杀我的?”
巴克吹胡子瞪眼,恶狠狠地答道:“死神。”
伍德:“死神也不收我,我命不该绝。反倒是你,你看上去身体羸弱,年近古稀,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却能把剑送进一个青壮年的身体,一定是个用剑的高手。让我想想……你从雇主那儿收了多少钱,我给双倍,只要你吐出老板的名字,我就能让你无罪释放。”
口琴声愈发急促刺耳。
老巴克咬着牙:“这一单,免费。”
“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伍德说:“是你的老婆?还是你的孩子?或者说,他们都在别人手里?”
“嘶……”巴克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的不是钱的问题,我和你有仇。”
伍德:“愿闻其详。”
巴克说:“你搞大了我女儿的肚子。”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尴尬。
用达里欧的话来说,那个小少爷就像是中了急冻咒一样,变成了一尊冰雕。
而老大爷的表情像极了一只红彤彤的青蛙,脸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是又羞愤又厌恶的感觉。
伍德的内心五味杂陈,因为这种穿越案例的区别对待——从前有很多个案,他们的“老爷爷”,都不是这样的。
伍德本着进入角色的态度,平复下几欲崩溃的心情:“就因为这个?你要杀了我?杀了你孙子的爹?杀了你女儿的丈夫?”
老巴克声情并茂地问:“你有个女儿。”
伍德:“我没有女儿。”
巴克:“假设你有个女儿。”
伍德:“假设不成立。”
巴克:“你杀了我吧,我把后事都准备好了。”
伍德:“我有个女儿。”
巴克:“对,你有个女儿,是你四十七岁时生养的,这个年纪你几乎榨不出一点生命力来了,你也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等一下,信息量太大了。等一下……”伍德举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巴克的脸色变得很差,但依然喋喋不休。
“你老婆羞愧难当不辞而别,你的女儿叛逆难驯,像极了那个你最讨厌的情敌,你独自一人担着责任恩义,将她拉扯带大,教她礼义廉耻,告诉她,世上不止是钱说了算。然后,她勾搭上了镇子里最该死最有钱的那个小混蛋。”
伍德:“等一下,请等一下。”
达里欧:“等一下,请等一下。”
老巴克朝着伍德的脑袋狠狠掷去木杯。
“说的就是你!你会怎么做?”
伍德说:“这假设不成立。”
老巴克怒吼:“开枪啊!我的剑在十来年前就断了!让这天杀的黑火药打断了!还有这只眼睛也跟着瞎了!来吧!混小子!你无法用金钱收买我!”
珰——
木杯撞上酒桶的声音掷地有声。
伍德握着枪,像是面对凶恶的野兽那样,火帽在冒烟,只等一声清脆的炸响。
他问:“巴克,你觉得把女儿和小外孙托付给谁比较好?是一个外人?还是普拉克家?”
老巴克突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满是恐惧。
“你说甚么?”
伍德说:“我说,世上悲剧的范式,大多来自家庭,你觉得是你的朋友可靠,还是我这份血缘关系更加可靠?”
老巴克垂下了头,权衡利弊之后,开口说,“帕奇,去找帕奇……去找大胡子医生,我的女儿在他手上,他要我杀了你。”
“那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伍德问:“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巴克问:“你说的是哪个秘密?”
伍德:“我不是椿风镇人,我说的就是这个秘密。”
枪口,从未离开老巴克的眉心。
“当然!当然可以!只要你能信守承诺!只要你……让我和我的女儿团聚,我不要你家的荣华富贵,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伍德扳开了火帽,吹得引线发红冒烟。
“那好,我再问你一遍,谁想杀我?”
老巴克:“帕奇!”
伍德:“是诊疗院里的帕奇,和我走得最近的,给我烟草和吗啡的那个帕奇?”
老巴克:“没错!”
伍德说:“你往左边去,大门的位置,离酒桶远一点,我要打断你的手铐。”
巴克疑惑:“你没有钥匙?”
伍德:“我的姐姐从来没想让你这个杀人凶手活着出去。”
老巴克欣喜若狂,应声站了起来,约有两米高,骨架魁梧,体态却干瘦如柴。这老家伙一直蜷在角落里作柔弱之态,或许真的有人认为他已经日暮西山,再无杀人之力了。
“是这边?”老巴克摸到了铁栅栏旁。
“对,是这边!再过去一点!”伍德喝道:“走远一点。”
老巴克问:“还要远吗?我要走出门了!”
伍德说:“背过身去,我怕打断你的手!把镣铐拉直了!”
巴克说:“行!好女婿!”
砰——
老巴克的脑袋开了花,身子成了一滩泥。
达里欧使劲吹着口琴,脸上都是责怪的意思。
“我没有女儿。真的。”伍德掏出提审书,往达里欧眼前晃:“他也没有女儿,只有个独子,上山当了土匪,从头到尾,他只有那一个老板,一个叫帕奇的老板,真的是真的。”
“我想。”伍德拍着达里欧的肩,“这个土匪,你应该认识,因为你也是土匪,吹口琴当暗号的土匪。”
哐当——
达里欧手里的口琴落地,红毛老哥满眼无辜,用小少爷的话作答。
“少爷,这假设不成立。”
第四章 魔术
开门见山的说,伍德先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他才二十一岁的年纪,退一步只有越想越气,绝对没有海阔天空。但戾气和仇恨无法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有脑子,在这个蛮荒愚昧的年代,还得加上一把枪——伍德深知这个道理。
在他身上,朱莉大小姐和达里欧只看见了冷漠的情感。
——那是一种超乎常理的冷静,仿佛已经与任何事情置身事外,和以前的“败家子伍德”完全不同。
他回到大堂,对姐姐说。
“我需要一副棺材。”
朱莉问:“给谁准备的?”
伍德答:“巴克和帕奇。”
朱莉吃饱喝足,刚换了身体面的务农服,正准备出门,老弟的话让她心神不宁,也隐有期待。
“除了这个呢?只要一副棺材?”
伍德说:“对,一把枪。一副棺材。”
达里欧吹着口哨,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思,正准备开溜。刚走出几步,叫小少爷拽着头发拉了回来。
“哎!疼!”
伍德指达里欧:“还有他。”
朱莉掏枪,枪口朝内,枪把朝伍德。
她说:“达里欧是我的人。”
达里欧附和道:“没错,达里欧是大小姐的人。”
伍德看着姐姐,又转而看着达里欧。
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走了好几轮。
取枪,检查膛管,收好八颗铜皮子弹,拨弄弹轮,一颗颗上弹待机,往撞锤梁间卡上一根牙签,免得走火。
他问:“那我是要单枪匹马去报仇了?”
朱莉立马改了口:“达里欧,保护好我的弟弟,别让他受伤。你知道该怎么做,冤有头债有主。”
伍德问:“要我亲自动手?”
朱莉语重心长:“要你亲自动手。达里欧是个良民,他可不会作奸犯科,你是个混账,进了监牢和回家一样。”
伍德:“明白。”
过了半响,棺材运来了。
达里欧把酒窖收拾干净,将老巴克的尸体装进棺木,又将棺材扛上马车。
伍德和姐姐肩并肩站在厅堂大门前,望着庄园的花圃栏杆,望着栏杆外边的椿风镇喷泉广场。
伍德问姐姐。
“我以前杀过人吗?”
朱莉反问:“我弟弟怎么可能会杀人,你发癫了?”
伍德换了个问法。
“和我有过节的,惹我不开心的,要取我性命的这些个家伙,他们喜欢失踪吗?”
朱莉面色变得沉重,握住了伍德的手。
“你挺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希望你接着这么干下去,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你会像他们一样,无缘无故地‘失踪’。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伍德,我……”
朱莉大小姐想去摸摸老弟的脸。
伍德先生刻意避开了这个亲昵的动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用缝纫机油擦拭着枪械,给枪械做保养。
“达里欧说你哭了。”
大小姐:“哭了?”
伍德:“在我的葬礼上,你哭了。”
大小姐反驳道:“我没有哭,不对,不是因为你死了我才哭的,我一想自己要去侍奉男人,躲在男人身后过小日子,我浑身上下都开始长皮疹,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别人的财产,别人的私有物。”
等达里欧将马车上的杂什收拾完,伍德小少爷拍着膝盖,身体半蹲,拿一条腿给侍从当垫脚踏板,让侍从先坐上马夫的位置。
大小姐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这绝不是她那个草菅人命,无恶不作的傻子弟弟。
伍德向家姐说。
“我骗你的,我没有问达里欧。你哭没哭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朱莉大小姐在那一刻炸了毛,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伍德又说:“你要我亲自动手,你是提防着我,不把我当人看,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伍德,你在试探我。”
“我怎么知道你愿意为我弟弟做多少事?出多少力?”朱莉面露愠色:“老实告诉你吧,如果你给伍德报了仇!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六亲不认,也会认你这个弟弟!豁出性命都会护着你!我看得出来!你比伍德好上一万倍!”
伍德笑了。
朱莉骂道:“王八蛋!你笑甚么?!”
伍德:“我想起开心的事。”
朱莉瞪圆了眼:“说来听听啊!”
伍德倚上车架,往棺材的位置爬。
“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情,我和巴克说,人间大多数悲剧,都来自家庭。”
朱莉:“嘛意思弟弟?”
伍德说:“因为家庭把两个独立自主,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牢牢地用血缘关系绑在一块,哪怕他们对人生、爱情、世界的看法完全不同,政见不一也要彼此相亲相爱,为了家族这个利益共同体而奋斗不息。”
朱莉若有所思。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在我的故乡,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伍德从货斗里捡起皮鞭,交给达里欧,“那句话叫——如果有人跟你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老实告诉你,我这回绝对不骗你了。’,那么后面的话,都是假的。”
等马车徐徐离去,渐行渐远。
朱莉大小姐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她的小心思在这个陌生的灵魂前,仿佛什么都藏不住。
只是心头还有很多疑问,很多很多疑问。
他是谁?
是伍德吗?
我的弟弟或许一直都在装疯卖傻。
如果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如果不是,这个陌生人又想要什么呢?
我又能给他什么呢?
今天。
他不要薇薇,不好色。
他和我吃家奴的食物,也不在乎那点荣华富贵。
他给伍德报了仇,杀了酒窖里的那个老瞎眼,可是看起来,他一点都不生气,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连假装出来的情绪都没有。
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好像不太聪明,又很聪明的样子。
一个个问号,逐渐变成了惊叹号。
变成了自我感觉良好,略有些滑稽的结论。
朱莉接走侍女薇薇递来的玉米烟斗。
薇薇脸上有苦闷。
“少爷不要我了,大小姐。你说他是咋回事儿呀……”
朱莉凝神拧眉,叼着烟,
“他想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这块地。薇薇,我说给你听,不要告诉别人。”
薇薇捂上耳朵:“那你还是别说了,我嘴大!”
朱莉掰开了女仆的小手,附耳轻吟:“我和皇家社科学院的老师讲,我要创造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家,像薇薇你这样的女人,也能参军,能从医,能读书,能比武,能使魔术,能学枪,能出国留洋,能去东方安居,能在外边的世界买地。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完成这件事。老师和我讲,这个是理想,很多很多人都有梦想,没有理想。梦想非常廉价,而理想贵比万金。做梦和讲道理,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薇薇听得迷迷糊糊。
朱莉指着街道尽头一闪而逝的马车,指着马车木栏边的小少爷。
“伍德要完成他的理想,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要,至于他的理想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
……
伍德睡在老巴克的棺材上,侧着身子,看着椿风镇热闹的集市,一路走马观花。
卖酒精保健品的假药商铺。
牵着孩子学走路的年轻妈妈,孩子比着八字,假装举枪,对着行人扣下扳机。
脏兮兮的消防水桶和野狗。
酒吧半掩的弹簧门,一张张通缉令贴在窗户上,厚得能防弹,盖住里边的赌桌。
脸上长满青春痘的报童,戴着假的铁制王冠,烙有列侬王国的剑徽。
一切都像是工业化刚刚起步的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与【魔术】有关的行当。
泥路换成石板,青砖高楼也多了起来,他们来到了椿风镇的核心区域。
楼宇大多是三四层泥瓦建筑,墙漆上印着各式各样的图腾与符文。
伍德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在棺材上辗转反侧,左顾右盼。
几乎每隔几十米,就能看见一家占星铺。
招牌多有一盏简朴的钟摆,表盘露出其中的齿轮构造,用于给客人计时,也用来给占星师计算占卜时间,好收取小费。
看完了这些,伍德敲着棺材。
问达里欧。
“老巴克说,他会一点魔术,能看见死人,帕奇会魔术吗?”
达里欧:“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说。更不会作奸犯科。”
伍德又问:“你是来赚钱的?还是来拼命的?”
达里欧想了想。
“当然是赚钱,不过我是在山里赚钱。来城里,得拼命才能赚钱。”
伍德把枪往棺材上一放。
“那就不拼命,安安稳稳把钱赚了。我问你,帕奇要是不会魔术,这个东西,能从他身上赚到钱吗?”
达里欧:“能。”
伍德又问:“要是他会魔术,这个东西能从他身上赚到钱吗?”
达里欧:“能,但是得拼命。”
伍德拿枪:“我拿上这家伙,得拼了命,才能把帕奇拉下马?”
达里欧:“对,小少爷。你得拼命。大小姐盼着你拼命呢。”
伍德又把枪给放下,挽着袖子,一副找人干仗的样子。
“魔术有那么厉害?这家伙——”
指着枪问。
“——都不管用?”
达里欧唯唯诺诺地答道:“哪儿能比呀!”
伍德又问:“那我能把我姐,变成我哥吗?我姐那么厉害,要是变成我哥了,她能当皇帝。”
“哈哈哈哈……世上哪儿有这种魔术。”达里欧捧腹大笑,觉得不太对劲:“你这是性别歧视,大小姐本来就很厉害!”
伍德舔着嘴唇,跟着达里欧一块笑:“我的老家,就能把男人变成女人,把女人变成男人。但是枪,还是管用。”
达里欧嗤笑:“时代变了,少爷。这不是你老家,这儿是椿风镇,每个人都怕魔术师。”
伍德问:“帕奇一个医生,也会魔术?”
达里欧答:“管生老病死的人,都会一点魔术。魔术是魔鬼的艺术。生前和死后,我们不都归魔鬼和神管吗?好人归神管,坏人就归魔鬼管,世上坏人比好人多的时候,魔术就厉害了。”
说罢,马车停在诊疗院的大门前。
门口的油灯亮着萤火,招牌旁的人型铜像发出阵阵嗡鸣,里边内置了一台简易的直流电机,控制着铜像的手臂来招揽客人。
伍德翻身下车,敲开了诊疗所的大门。
达里欧屏住呼吸,眼看小少爷的手往后腰的枪上摸,不一会又缩了回去。
开门的是个女人,二十七八岁左右。
伍德两眼失焦,叫一把剔骨尖刀指着鼻子,逼得退回了人行道上。
女人声色俱厉,神色憔悴,眼中含着怨毒的光。
她和老巴克一样,有一头棕发,眼窝很深,身材丰满骨架宽大,肚子微微隆起,已有身孕。
她骂道:“乌龟王八蛋!你还有脸回来?!我的爸爸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伍德指着身后的棺材。侧过身子,给这孕妇让出路来。
女人变得惊慌失措,往马车那头靠,大着肚子,勉力翻上货斗,棺材板掀开的瞬间,开始哭天抢地,泣不成声。
伍德小声对达里欧说。
“这就是你没见过的魔术。”
第五章 坦诚相见
开门见山的说,伍德少爷不会相信这个孕妇的鬼话。
提审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老巴克的家庭背景中,只有一个独子,绝不会有其他的儿女。
那么问题来了。
——眼下这个和伍德攀亲带故躲在帕奇医生诊疗所里的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最先问问题的,反倒是达里欧。
“少爷……主子没让你带另一个继承人回家,就算娘胎里的也不行,这婆娘是谁啊?”
伍德满肚子的火,抓着红毛老哥的衣领,怒目圆睁吼。
“你问她是谁?”
达里欧懵了,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心头琢磨着刚才还和和气气说笑话的小少爷,怎么说变就变了。
伍德:“我还想知道她是谁呢?!你不认识她是谁?”
达里欧无辜道:“我哪儿知道她是谁?”
伍德:“说得好!那咱们是来找她的吗?”
达里欧摇头。
伍德明知故问:“咱们来找谁的?”
“帕奇。”达里欧腆着脸,挤出一丝笑容,“帕奇医生。”
“对!找医生!”伍德一挥手,要往门里去,顾不上身后那哭丧脸色的恶婆娘,大步流星地往大门闯。
女人红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从车上翻下地,踉跄狼狈地挥着刀子。
“狗贼!你杀了我爸爸!还想去哪?我捅死你!”
伍德先生抓着达里欧的脑袋往剔骨刀口上送,幸是达里欧算个“山里人”,刀子他是见得多了,劈手将凶器夺下。
达里欧的脑门全是冷汗,他心想这小少爷的手是真的黑。
而女人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又换做那副怨毒表情,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伍德有种无可奈何的复杂情愫。
伍德喊:“愣着干甚么?”
达里欧这才回过神来,将刀上的防锈油都擦干净,也想擦去混进刀油里的毒药,以防万一,紧紧跟在小少爷身后。
女人厉喝:“你到哪里去!”
伍德不答,只顾着敲门,敲门声是越来越大,门窗的玻璃已经开裂了。
女人接着吼:“你不答话!是心里有鬼?不敢认我了?”
“咔”的一声,窗户碎了一地。
达里欧小声询道:“少爷,你就不回一句?万一这娘们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你的……以后你要怎么做幼儿教育呀?要是应了那句有样学样,将来你儿子不得把枪指在你的脑袋上?我记得老爷就是给大小姐气死的,你这一家子都要成大孝子?”
伍德凑到达里欧面前,俩人鼻尖差点碰上。
他对这红毛老哥说:“我来找医生。以为是我有病,原来是你有病。”
达里欧笑得尴尬:“我有什么病呀。”
伍德:“你有心病,喜欢装疯卖傻。”
在酒窖,少爷和老巴克说了什么话,达里欧都听得一清二楚,结果到了诊疗院门前,这贼寇却一问三不知,摆明了是要撇清关系,免得等会伍德真的和帕奇医生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达里欧也不必去拼那条“山里人”的稀罕命。
门内无人应答。
伍德举枪,从破碎的窗户中向房内瞄准。
“帕奇!出来接待病人!我看见你的烧杯了,里边装的什么?它容易点着吗?”
终于有人搭了话,从二楼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答:“你说的是哪个烧杯?”
伍德:“进门之后的桌上,第一个大烧杯,能装两桶啤酒的那个,非常大的。”
来人答道:“那个点不着。”
伍德:“它真的点不着吗?它有毒吗?”
来人已经到了一楼,但不肯走到诊疗院的主厅,选了个玄关门窗看不到的位置,对着大门喊。
“你可以试一试,它没毒,也点不着。”
伍德问:“你就是帕奇医生吗?”
来人答:“是的!就是我!别开枪!”
砰——
伍德一枪将实验容器击碎。姜黄色的液体淌了一地,一丝火星都没冒出来。
门前泼妇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在听见枪声时脸色憋得通红,不敢再嚷嚷一句话。
帕奇抹了把汗,语气变得急促。
“好了!够了!普拉克家的小家伙!你要干什么!?你不是来求医的吗?为什么要打碎我的药瓶。”
伍德口无遮拦,满嘴胡话:“我怀疑你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帕奇骂道:“它不是什么毒药炸弹!它只是一瓶硫磺水,我用来防蛇防虫的!你真是疯了!你怎么不去镇上的治安队开枪?”
伍德一枪轰开了门锁,推门解释。
“为什么不去治安队?治安队真的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帕奇躲在楼道的小隔间,将木门推开,挡住半个身子。他的额头冒着冷汗,眼中满是警惕。
“伍德小少爷!你想要我干什么?”
伍德挪着步子,如临大敌一般往门里去。
“出来。”
帕奇说:“我出来!我听话,你敢保证,不会像打死一条狗一样打死我吗?”
伍德的眼神冰冷,持枪手稳如泰山。
“我保证,不会像打死一条狗一样打死你。”
帕奇又说:“这个镇上有三个王都来的大法官,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自己不会像一条狗一样被你打死,不止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用任何方式杀死我,这不符合司法程序,也没有司法公正,更谈不上正义。你说对吗?普拉克家的小少爷?”
伍德拉动了撞锤,子弹复位待击。
“我保证,我不会打死你,也不会用其他方式杀死你。”
帕奇说:“我刚才听见了。”
伍德:“你听见什么了?”
帕奇:“我听见咔擦一声,是你的枪吗?是弹轴的声音吗?”
伍德:“不是,我踩到了碎玻璃。”
帕奇汗如雨下:“别想骗我!小少爷,那就是你的枪,不,应该是大小姐的枪,那是波因哥造的枪,铸铁枪,打铜皮子弹的!大小姐也拿着它指过我的脑袋,不许我卖吗啡给你。”
伍德说:“她没扣扳机算你走运。”
“你想杀死我?你真的想杀了我?”帕奇渐渐失去了冷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居然想杀我?你要是杀了我,不光你,你的家族会付出代价的,你的姐姐会被卖到窑子里,你最可爱的小女仆要送上断头台,在那之前,她会转进监狱!列侬可没有女子监狱。”
伍德疑惑:“你说你救过我的命?”
“对!我救过你!有好几次!”帕奇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伍德:“你是怎么救的?”
帕奇连忙接走话茬:“每次你用药过度,都得找我救命……每次……”
没等医生说完。
伍德一脚踹上隔间的门,将医生彻底关在了小房间里。
“谢谢,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
紧接着举枪,对准门板,对准人体身高头颅左右的位置。
“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帕奇的声音变了样,变得软弱无力,变得老态龙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是伍德对吗?你不是的……我从门里都能看见你的灵魂……天哪……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伍德迟疑片刻,眉头拧紧。
他决定听下去。
帕奇老医生问:“我救了你对吗?是我把你救活的?”
伍德问:“你说的是哪一次?如果是你卖了药,我HIGH过头的那几次,应该都算不上救,只能算你的售后服务。”
帕奇医生念叨着,语气极为激动。
“是这一次,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这一次!”
此话一出,伍德朝达里欧使了个眼色。
达里欧依然在装疯卖傻,他想听听更多猛料,更多关于小少爷的秘密——因为他知道,伍德这个小少爷,很可能会变成庄园将来的新主人,至少比起现在的女主人来说,这个小少爷更加谨慎而无情。
伍德问:“你不想赚钱,是想拼命了?”
达里欧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我这就消失!”
伍德收了枪:“等会。”
达里欧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
“有吩咐?”
伍德:“把女人带进来。”
达里欧领命,将门口的那位怨气冲天的孕妇带进门。
而伍德打量着妇人的肚子,凝神瞩目,扫过衣料绸缎,不愿有任何遗漏,紧接着,从达里欧的腰带上抽出剔骨刀!对着妇人的肚子一刀剜下!
达里欧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妇人的肚子里滚下半截枕头,往外冒着棉絮。
伍德说:“带出去。”
达里欧点头,声音都是颤抖的。
“行……”
伍德指着门外的小马驹。
“带到马屁股后边,锁上。”
等达里欧办完这些事,伍德将隔间的小门打开。
从里边走出一位苍髯白须的老头子,穿着睡衣,就是帕奇,也是胡子医生本人。
且说这位帕奇医生的身材矮小,不过五尺左右,手短腿长,体态畸形,两只眼睛很大,而且外凸,像极了猴儿。
帕奇出门便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炼金桌。顾不上头顶的枪,从嘴里不时吐出一两个脏字,但脸上带着兴奋和好奇,仿佛实验成功之后的喜悦。
伍德静静地等待着胡子医生干完这些事,两人去了餐厅,坐在餐厅的长桌两头。
帕奇医生给伍德少爷倒了牛奶,将桌上倒扣的餐盘收走,也将刀叉收走。
而伍德观察着诊疗院一楼的布局,指着炼金桌上的瓶瓶罐罐,随口问了一句。
“桌上的东西,哪个能烧起来?哪个是毒药?”
帕奇抱着惊异的眼神看向伍德。
“在圆口烧瓶旁边的铁罐里,有天仙子。治哮喘和癫狂病的,有毒。我这里没有会爆炸的东西。”
伍德正儿八经答:“谢谢,我这个人以前有巧取豪夺的坏习惯,要是倒霉起来,把毒药吃了,也死得太冤了。”
帕奇往前努着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将胡须拢到衣袍一侧,免得被桌缘夹住。
伍德:“我问你,你知道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帕奇点点头。
伍德又问:“是你在搞鬼?”
帕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伍德说:“你点头的意思我明白,你摇头的意思我也明白,你点头又摇头,我就不明白了。你给我翻译翻译。”
帕奇坦言:“我给你送了头山羊。”
“一头羊就能让我活过来?”伍德问:“你们会使魔术的,还真厉害呀?”
帕奇解释道:“那不是一般的山羊,那是我花了重金,从黑市上搞来的,巴风特的子嗣。”
伍德:“巴什么风什么特?”
帕奇说:“巴风特,在巫术里,它是魔鬼化身,代表了‘知识’。”
伍德:“知识?”
帕奇解释道:“知识就是力量啊!”
伍德顺着对方的说法,从腿边的橱柜里选了一本书,是一本列侬王国本地的《医经入门》,非常厚。
“对,知识就是力量。”
他比划着手,想比划出山羊的尺寸。
“然后,你把我杀了,然后往我的坟里,扔了这么一头羊?”
帕奇满脸无辜地说:“我杀的不是你啊,我杀的是伍德。你是伍德吗?你是那个小王八蛋吗?”
伍德少爷把牛奶往前一推,抱住双手。
“接着说,渴了就喝。”
帕奇接走牛奶,眼睛不似暮年老者浑浊,反而有种清明爽朗的感觉。
他对伍德少爷讲。
“我做了个试验,镇上所有人都想让伍德少爷死,这是非常纯粹的恶念,也是发自心底,想要去毁灭生命的念头,我请巴克去杀了伍德,然后往坟里送去巴风特子嗣的血肉,在这些仪式完成之后,我相信冥府一定会派使者来到人间,生死的通道会在那一刻打开……我就可以完成我想做的事情了。”
伍德问:“你想做什么?”
谈到此处,胡子老医生的眼神黯淡下来。不愿多说一句。
伍德换了个说法。
“你雇凶杀人,让我像一条狗一样死在了采石场的大街上,这个镇上有三个大法官是你的朋友,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求于你,而你或多或少都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你杀死我的时候不符合司法程序,也没有司法公正,更谈不上正义。在我死后,你还往我的墓地里添了一份来路不明的陪葬品,让我,终于变成了‘我’?”
帕奇言辞闪烁,开始坐立不安,口中念念有词。
“果然……果然和传说里的魔鬼一样,巧舌如簧……”
伍德拿走了桌上的大奶瓶,看着瓶子上的商标。
“你喜欢牛奶吗?”
帕奇低头,抬起眼皮,仰视着那个遮住窗口阳光的【魔鬼】。
伍德指着商标。
“椿风镇的,普拉克家的牛奶。我家的农产品都很棒对吗?我姐姐亲手挤的奶,她今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是个勤劳又勇敢的姑娘,我很钦佩她。”
帕奇点了点头。
伍德问:“现在几点?”
帕奇医生看着墙上的钟。
“十一点半。快到正午了。”
伍德往门外走:“你和我说了很多,胡子医生,我要和我的侍从商量一下。”
没等他走出门去,他又从门口探出头来,举着奶瓶。
“他没吃东西,我拿我家的土产犒劳一下,没问题吧?”
帕奇医生点点头,恍然若失。
眼睛不时往壁炉上的画架瞥视。这位胡子医生有很多画作,其中,有他的家人,他的妻子。
没等他和妻子穿越时空生死界限的神交持续多几秒。
伍德又扭头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医生!我在你家门前发现了一个疯婆娘,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够了!小家伙!够了!”帕奇医生气不打一处来,拍桌吹胡子瞪眼:“那婆娘是巴克的儿子!我用幻形咒把他变成了娘们儿!这样你就认不出来了!巴克也不会绝后!能让我清静一会吗!我想和我的妻子单独相处!”
伍德点头:“明白。”
紧接着,他端着奶瓶走到门外,从炼金桌上拿走一块砭石,看着门外心怀鬼胎,已经变成女人的“小巴克”。
伍德说:“亲爱的!我想起你了!”
而那位“小巴克”惊慌失措,像是从未被男人这般称呼过,不由自主地往车架边退去。
伍德喊:“别紧张,别紧张,慢慢来,我不会用枪打死你的。你相信我呀!”
“小巴克”努着嘴骂道:“你还想说什么?我的爸爸就躺在棺材里!你这个杀人凶手!”
伍德立马回道:“我没有杀你的父亲,真的。你也看见了,尸体已经没有脸了,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父亲呢?”
小巴克挽着侧脸的发丝,装女人倒是装得有模有样,一脸的无辜。
“我的爸爸!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要杀了你,此仇不共戴天!”
伍德说:“那你往前边走一点,让我看看你的镣铐是哪一件?我记得我是带了钥匙的。”
小巴克心头一喜。
“你肯和我决斗!你敢?你要和我决斗了?”
达里欧一听急了眼。
“别啊!少爷!别搞我啊!我答应大小姐,要把你带回家!”
伍德:“闭嘴。”
小巴克身子往前探,使了吃奶的力气,生怕伍德看不清自己手上的链条。
而伍德抡圆了手,砭石飞射而出,打在马屁股上,马驹一吃痛,两条后腿将小巴克的脑袋踢了个粉碎。
眼看那“女人”的身体瘫下来,骨架跟着咔咔响,不一会变成了一个壮实的大汉。
伍德说:“收拾收拾,扔进棺材里。”
在侍从瞠目结舌地表情前,伍德少爷给这红毛老哥倒了杯牛奶,然后原路回到了大厅里,给牛奶兑上天仙子溶剂,又走回了餐厅,多拿了个杯子。
伍德问:“夫人说了什么?”
胡子医生从美梦中惊醒。
他神色恍惚,就像是心气都磨尽了,没有其他的诉求了。
“我看着她的画,听见她的声音,她说,要我把她从地狱带回来,就像是把你从地狱带回来一样……我能做到的,对吗,小家伙?我的实验成功了,把她带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
伍德贴心地给帕奇医生倒上牛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会怎么做?和你做过的事情一样?找个人杀了?然后想办法用仪式道具,魔鬼子嗣的血肉什么的,往冥府托个信?这样真的能让夫人回来吗?”
帕奇接走了伍德手中的牛奶,眼神有疑惑,也有警惕。
“在很多年前,我还相信道义、法律,相信它们能给我坚实的信仰,相信这个世上,好人比坏人多,现在,我只知道一件事……知识就是力量。我只能信魔鬼!只能相信你!”
伍德轻轻碰杯,露出一口大白牙,俏皮地说道:“敬夫人。”
“敬夫人!”帕奇高喊,一饮而尽。
过了五分钟,门外的达里欧只听一记响亮的枪声,面色严峻地往餐厅窗户里直瞅瞅。
伍德满头的冷汗,捂着心口从大门走了出来。
达里欧松了一口气,连忙凑上前问
“少爷,你怎么了?”
伍德比划着手,肢体动作非常丰富。
“你和我说,带着枪,拼命就能把会使魔术的帕奇拉下马,这不对。”
达里欧:“什么情况?”
伍德形容道:“他一招手,枪就到他手上了,和手上带磁铁似的。”
“那你没事儿吧!伤着哪儿了?”达里欧又是对伍德的身体上下其手,确定身上真的没钱袋之后,才惺惺作罢。
伍德少爷从胸口的位置抽出那本《医经入门》,书籍厚实的封皮上,有个深深的弹孔。
他用书敲了敲达里欧的脑袋。
“知识就是力量,学医能救命。”
等达里欧赶到餐厅时,胡子医生瘫坐在壁炉前,一手抱着妻子的画像,一手死死捏着枪,脸色变得铁青,天仙子的毒性让他心肺衰竭,心肌梗塞而死,死不瞑目。
门外传来伍德的吆喝声。
“收拾!扔进棺材里!”
……
……
处理完这些事,伍德回到了庄园,刚过十二点,是下午茶的时间。
朱莉大小姐在餐厅,伍德在门前将衣服一件件脱下,脱得只剩内裤,潇洒自然地坐在了姐姐身前。
朱莉问:“你……发癫了?”
伍德说:“事情都办好了,我想试试从你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比如不穿衣服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这叫坦诚相见。”
朱莉捧腹大笑,赶忙把维多利亚裙的钢圈给取下,这玩意勒得她直喘气。
这姐弟俩放下成见,能好好聊聊家里长短。
达里欧靠在偏厅的门后,和薇薇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少爷的事。
达里欧说少爷是个危险人物,是冷血杀手。
薇薇一句都没听进去,眼里只有少爷那白花花的肉。
“他真帅……我喜欢他,达里欧。我是真喜欢得不得了。”
达里欧努努嘴。
“你那是喜欢少爷?你是馋人家身子!下贱!无耻!流氓!
薇薇的口水都流到胸前的蕾丝上了。
“你说得真对。”
第六章 星期六
开门见山的说,星期五到星期六这一天,是整个庄园最平静的日子。
它是列侬王国法定的休息日,直到星期六凌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在公共场合人们不得大声议论,不得饮酒,不得浪费粮食,不能吸食烟草和吗啡,不能碰肉食。
它是七曜日中的土星日,斋戒日,洗浴日,主管农业,也叫拜六。
为什么单独要把它拉出来说呢?
因为它也是安息日。
而安息日,是伍德非常非常在意的一天。
——就在上个安息日,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躺在他棺材里的那具山羊尸体,那只魔鬼的子嗣,名字就叫巴风特,或者说,它们的种族是巴风特。
而巴风特在列侬王国的民间传说里,是女巫聚会时膜拜的神祇,也是安息日的值日神。它叫“安息日的山羊”。
就在礼拜六的早上,朱莉将大棺材和小棺材拉到宅邸门口,将它们交给了伍德。
小棺材里装着伍德的前生。
山羊的尸体高度腐烂,发出阵阵臭气,蝇蛆在羊尸的五官内外钻进钻出,隔着朽木棺板都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大棺材里装着伍德的今世。
老巴克和小巴克抱作一团,上边趴着帕奇医生僵硬的尸身,三条人命在伍德的手里像是易折的花儿,就这么没了。
朱莉大小姐面露忧色,每一次,她都得给弟弟收拾这些烂摊子。
她苦口婆心,朝伍德发着牢骚。
“弟弟,在列侬,钱能买到人命,这个道理你很早就明白了。”
伍德一脚踏在马车的驮货板上,指着两具棺材:“那是伍德明白,我不明白,你给我再解释解释?”
朱莉解释道:“你干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只说我做过的事。”
伍德:“愿闻其详。”
“我十七岁那年,你还这么点大。”朱莉比着手指头,就那么一寸半。
伍德问:“我就这么点大?”
朱莉说:“对,你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这么大。”
伍德:“然后呢?我杀人了?”
朱莉摇头:“我杀人了,因为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爸爸,要把我嫁出去。”
“嫁给谁?”伍德问。
朱莉说:“嫁给前任法官的儿子。这个镇上,我们做生意的,种田的,算命占星的,会魔术的,都得听法官的,法官说对,那就是对。爸爸要赚钱,要把粮食和酒肉拿到集市上,拿去王都,拿去苔地卖,就得把这条路给走通了。”
伍德沉思不语,朱莉拿着一捆绿花花的钞票,还有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扔到马车上。
这姐姐接着说:“你听明白了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伍德问:“这条路走通了吗?”
姐姐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有姐夫吗?”
伍德挠着头,学着达里欧的样子,在装傻:“为什么就没走通呢?”
“新婚那天,我哭得特别厉害。抱着你不肯出门,直到爸爸扯着我的头发,把你从我怀里夺走。”朱莉拉上伍德的手,把枪从弟弟的胯袋里收了回来,“本来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但是有一件事我不能忍受。”
朱莉帮伍德系紧了靴上的绑绳,拍去皮靴帮口的泥尘。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内心变得澄明,比着之前一样的手势。
“我的新郎,要是穿上你的开裆裤,也是这么大。”
伍德表情尴尬。
“那确实是不能接受。”
朱莉拿出了玉米烟斗,抽着烟,神色怅然:“伍德,你要明白很多事,首先我要说第一件,我很在乎我的生殖自由,它无时不刻都在影响我的生活,我会诞下谁的孩子,我会用怎样去塑造我的社会身份?我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精神诉求已经和肉体物质牢牢捆绑在了一起。我们生下来,活下去,要面对的问题也是这个,首先,我感知到的,就是肉体上对那个未婚夫的厌恶,我的理性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会不会在婚后出轨偷情?在富足奢侈的生活里面对一个个壮实有肉的园丁时,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这些事情在一般的女性心里谈则色变,避之不及。但我想直面它,它从来都不是我应该要恐惧的东西。只在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我要悔婚,这不是我要的生活,也不是我要选择的道路,一开始就不是。”
伍德问:“那么……”
朱莉说:“那么代价,代价就是我被狠狠抽了一巴掌,我的未婚夫告诉我,这只是钱权交易,我们没必要那么认真,他还会有很多个妻子,我也可以有很多个情人,只是绝对不能悔婚,他未来的儿子要吞下庄园一半的生意,这婚事绝对不能黄了——
——很可惜,我是个认真的人,也不愿意这么糊弄将就地活下去,我们在新婚之夜的房子里撕打,争得头破血流,我朝未婚夫的脑袋上开了六枪,打空了弹轮里每一颗子弹。杀死了他,彻彻底底地杀死了他。”
伍德敲着马车的铃铛,叫来达里欧。
他问侍从。
“老爷,就是这么被气死的?”
达里欧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看着女主人眼睛里的火焰,又赶忙摇了摇头,最后只剩下一句。
“达里欧什么都不知道,达里欧还小。”
朱莉努着身子,昂首挺腰,像个得胜的将军,望着自己的大庄园,从人工河的堤岸,到远方的牧场,太阳刚刚爬上青松的树梢。
“我进了牢房,爸爸用钱,用土地,用三百多个雇工,把我换了回来。园子的一半产业没了。没过多久,爸爸就死了。”
伍德把朱莉嘴里的烟斗摘了下来,将玉米棒里的烟草渣清干净,踩掉火星,递了回去。
“少抽点儿。对身体不好。”
朱莉问:“你觉得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我不在乎你是对是错。”伍德拿走了马车上的钱,这也是朱莉交给他的买命钱,用来向法官买巴克父子和帕奇医生的命。“你说过,你要你觉得,不能是我觉得。”
说罢伍德朝达里欧指指点点。
“他要是说他觉得,你在乎吗?我说我觉得,你在乎吗?不,你不在乎。谁都不在乎!这世上讲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放到几十年后,应该有学者出来说,这是普世价值观,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道理,但它摆到每个人面前的时候,没人会在乎别人的对错,只关心自己的得失,甚至有时候自己的对错他自己都不在乎,犯法的,杀人的,吃人的,恶人就是这么来的——”
伍德撸起袖子,拍了拍朱莉腰上的枪。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朱莉说:“拿去送给法官,法官收了钱,你就能活,这条路我早就走通了,还给你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伍德问:“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给我钱。我杀了人,要给人家善后,求个心安理得,至少不能让他们变成枉死的游魂野鬼,要死个明明白白,要冤有头债有主,给棺材的意思我明白。给钱,我不明白。”
朱莉沉默了,她的心开始乱了。
“我说,你犯了错,要拿着钱去买命。”
伍德耸肩:“我错哪儿了?”
朱莉怒喝:“你杀了人呀,弟弟,你糊涂了?三条人命呐。帕奇还是几位法官的私人医生。你要我怎么办?”
伍德将纸钞送了回去,啪的一声敲在姐姐头上。
“钱你拿走,我死的时候,你丧衣都得卖了,你护着家里,不肯让劳工和下人吃苦,你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你是舍不得钱。”
伍德又把钱袋子系上姐姐的脖子,从姐姐腰上把枪拿了回来,指着棺材。
“他们一个卖药,用吗啡给人灌废了,再收钱治好接着灌药。一个拿钱杀人,杀不死的就下毒,还有一个是土匪,哪一个不是死得其所?寿终正寝?我不该去交钱,我该去领赏!”
“你斗不过他们的……”朱莉说:“弟弟,别干傻事,你还年轻,我想送你去王都念书,你要当大官,你能比这几个法官还厉害,到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舔你的脚趾头。”
伍德扶着额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我的脚趾头是泡了长生不老药?”
朱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伍德:“那你是什么意思?”
朱莉解释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伍德:“我听明白了,我倔强。”
朱莉气得七窍生烟:“谁让你倔强的?!”
伍德指着姐姐的鼻子。
“你打出去的六颗子弹,我家那么大的园子,花圃那棵歪脖子树下边,你爹的那片小坟,还有你刚教我的,我现学的,它们叫我倔强。”
朱莉低下了头,左右张望着。
清晨街上行人不多,宅邸大门前只有主仆三人。
她戳着达里欧的心窝子,把这雇工翻了个面,面朝棺材的方向。
达里欧刚想回头问一句。
“主子?你干什么?”
朱莉说:“你别看,我哭会儿,哭起来特别难看。”
等她再回过头去,去面对那个弟弟,面对那个“陌生人”时。
她紧紧抱住了伍德,往老弟的肩膀上擦着鼻涕和眼泪。
“弟弟,弟弟呀。”
她说不出话,她太难了。
“弟弟,我的亲弟弟……”
指甲抠着伍德的脊梁,她想不到什么柔软别扭的词,只能说出铿锵坚硬的话。
“你别死了,千万别死了,我指着你活呢。你这个魔鬼……”
她抱得很紧,伍德喘不过气来。
她抱了很久,像小时候,伍德穿着开裆裤不过两根手指头那么大的时候。
薇薇带着果篮,往大门外瞅了一眼。看得羡慕了,眼红了,对着伍德小少爷喊。
“我也想……”
伍德说:“不你不想。”
紧接着,他推开了朱莉,拉着达里欧的胳膊爬上马车,准备去镇上讨回他应得的“赏金”。
在路上,伍德问达里欧。
“我问你,红头发的。”
“我叫达里欧,有名有姓。”达里欧应道,“达里欧•达芬奇。”
伍德说:“好,达里欧,我们才刚认识。我问你,你是良民对吗?”
达里欧点头。
伍德又问:“你懂法吗?”
达里欧琢磨了半天。
“懂一点。”
伍德敲着重点:“我说的是,北方联合盟约治下,北方列侬王国的法律,有宪法在先,王法在后的那种法。”
达里欧无奈:“你还是请个律师吧。”
伍德问:“你说你是个良民,怎么会不懂法呢?”
“不是每个良民都学法的呀!小少爷,而且椿风镇上就没几个人读法律,这里是个法外之地。”达里欧满脸的无辜,“他们用不着,主子不是说过了吗?法官说了算。”
伍德:“那你一个良民,怎么就学了法?还用得到法了?”
达里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得保护自己。”
马车停在法院大门前,隔壁就是治安队。
伍德一脚踢开了棺材盖,任由尸体的恶臭往外飘。
“来!”
面对全副武装的治安官,伍德举起了双手,一脚踢在达里欧的膝盖上。
“我姐吩咐过,现在你得保护我了。”
椿风镇的礼拜六,并不平静。
第⑦章 黑色安息日
开门见山的说。
椿风镇上开门,是见不到山的。
这座镇子一面靠河,三面都是广袤的高原苔地和树林。最近的山脉在四百余公里之外的南方,是天然国境线。
而椿风镇是四通八达的伴水小镇,不论水运还是陆运,从这里发出的货品上对王都,下接边防,本土农牧产品的辐射范围能覆盖诸多北域盟约国的疆土。
有商队,有货物吞吐量,自然就有交易,至于什么交易最值钱?当然是黑色交易!
决定一笔交易是否合法,是否顺利完成的人,就拥有了椿风镇最大的权利。
这项权利不在镇长手上,也不在地方军队的督统手中,它属于王都钦定的三位大法官。
今天是安息日,算休假的日子。
由于这三位大法官其中两位已经让权力冲昏了头脑,滥用职权谋取私利,已经过上了小布尔乔亚精致利己主义者的腐败生活。今天只有剩下的那位【勤劳法官】到场。
这位法官的名字叫路德维希•普拉克。
说起来,他和伍德还算远房表亲,在宗祖家谱的这棵大树上,百年前的一根枝丫里分家。
他的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和伍德一样,有一头金发,体态微胖,发际线和血脂都感受到了中年危机。
当路德维希大法官整理好仪容,匆匆忙忙赶到法院,看完了案件辞呈,还没能从应酬的宿醉中清醒过来。
他站在法官桌前时,陪审团和书记员已经就坐,诉讼桌上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大棺材,从中散发出浓烈的尸臭。
旁听椅座无虚席,都是镇上的富农和富商,不少妇人受不了那股刺鼻的臭味而中途离席,不过马上就有新的吃瓜群众补上。
犯人笼里,站着大法官的远方表亲,正是伍德,他的律师达里欧换上了一身笔挺漂亮的礼服,前襟胸花配上那头红色卷毛,像极了一只大公鸡。
“咳……”路德维希敲打木槌,示意噤声,同时看向伍德,看向那个交过无数次保释金的败家子。
他想——
——宗家的小混蛋,这回又给你姐姐添什么麻烦了?
说起来,这家伙不是死了吗?
我还参加过他的葬礼,就在上礼拜。
啊,还是不去想那么复杂的事情了,这世上奇妙的事那么多,假死也是常有的事。
天气真热呀,我需要一点冰块,橙汁,这套法官袍真是碍事。
——对了,我是不是该干活了?
“开庭。”路德维希说:“当事人陈述。”
诉讼桌上的棺材可不会讲话。
代替它们发声的,是治安队队长,一个五大三粗胡子邋遢的壮汉。
治安队长大声嚷嚷道:“早上我刚起床,哦!是九点,我不记得是九点前还是九点后了,法官大人你也知道,今天是安息日,大家都放假对嘛!岗亭留了两个新来的值班,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喊呐,叫呐,叫的特别惨,把我给吓醒了,我提着剑和火铳跑去外边,还以为是小尼福尔海姆打过来了!可把我吓的……”
治安队长说的话让法官大人昏昏欲睡,旁听席的听众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肃静!”路德维希敲着桌,指向治安队长:“说重点!”
“我看见他杀了人!”治安队长指向伍德。
“对!他杀人了!”有人附和。
“我亲眼看见的!好多尸体呀!”有人尖叫。
“臭味儿!他身上有臭味儿!和死人一样臭。”有人歇斯底里。
路德维希大喊:“肃静!”
书记员手忙脚乱,生怕漏下一句。
伍德面无表情,用灼灼目光戳着达里欧的脊梁骨,冰冷的铁牢里,他听不见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供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路德维希大法官紧接着问治安队长。
“现在你指控伍德•普拉克犯杀人罪,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治安队长愣了半天,用强壮的臂膀将棺材扛下地,往里边翻弄着尸体。
“这个!这个!”
他将老巴克的无头尸体提了出来。
“咱们镇上的伐木工!老巴克,人人都知道,老巴克和伍德小少爷决斗,伍德小少爷肯定是恨上了,他要报仇!才杀死老巴克的!”
这尸体晾在法院的地毯上,陪审团和旁听席的观众们当场就吐了一地。
路德维希饶有兴致地盯着伍德的眼睛,试图从表亲的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情绪。
他细细想着,期盼着——来吧,小老弟,该你了,做点表示,哪怕是手势,如果你交钱,这事儿就带过去了。至少朝我笑笑。让我明白你要讨好我的意思,其他两位法官肯定巴不得你死,但我不一样,你的姐姐和我做过很多次交易了,都是因为你。
很可惜,伍德像是一块寒冰。
路德维希大法官有些扫兴,接着问治安队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治安队长又将小巴克的尸体拎了出来。
他嚷嚷道:“绝对是伍德少爷干的!绝对没错!他心虚了,要杀人全家,要灭了小巴克的口!要巴克家绝后!”
路德维希大法官脸色变得阴沉,他朝伍德念叨着。
“被告人,你犯下的罪行性质严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将受到痛入骨髓的鞭刑,直至死亡。以及——”
路德维希观察着伍德的脸色,扬起了眉,一副得意的神色,转而再问治安队长。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最后,治安队长拎出了帕奇医生的尸体。
“天……天哪!”这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见魔术师大人的尸体时,几乎叫他吓破了胆。
旁听席顿时炸开了锅,咒骂声不绝于耳,都是对伍德的指责。
“他可是医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你也配杀他?”
“以后我们要是生病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呀?还会有医生到咱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吗?四周都是马匪,商队出去五支,活着回来的只有十来个人……药和酒都不够用了,我真是气得发抖,两手冰凉。”
“你赔我的药!”
乓——的一声,不知哪里飞来一个吗啡试剂的空瓶,在伍德的铁笼上砸了个稀碎。
路德维希大法官彻底变了脸。他咬牙切齿,面色阴沉如水,对犯人笼里的宗家表弟恨得牙痒痒,因为他还有生意交在帕奇医生手上。
他说:“被告,被告代理人发言。”
达里欧:“他没杀人。”
伍德:“我杀了人。”
达里欧:“他没杀人,真的。”
伍德:“我亲手杀的两个,剩下一个被马踢死的。”
达里欧隔着牢门要去抓伍德的脸,想把小少爷那张白净的脸蛋抓个稀巴烂。
伍德一边躲一边还手,就红毛老哥那头秀发下了狠手。
陪审团传来哄堂大笑,看着伍德手里的一撮头发,一个个乐不可支。
路德维希大法官爆粗了:“他妈的!给我!肃静!”
然后指向伍德。
“伍德!你先说!你到底杀没杀!”
达里欧大律师这才作罢,乖乖坐回了被告席。
伍德说:“上个礼拜,我从坟里爬出来,发现自己没死。老巴克和我决斗,在剑上抹毒,想要谋杀我,我的姐姐告诉我,这个杀人犯还躲在酒窖,要偷我家的酒喝,我拿着香水瓶猎枪,把他的脑袋轰碎了。”
审判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达里欧应着伍德的话接道:“路德维希大~法~官!我作为伍德小少爷的辩护人,想问法官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列侬王国的决斗法中,用毒药是否违法?!”
路德维希点点头。
达里欧趁热打铁,扯着嗓门喊:“路德维希大~法~官!我相信你是一位站在正义一侧的优秀法官!第二个问题是,私人的财产,是否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在面对一个有毒杀经验的歹徒入室抢劫时,我们是不是有杀死歹徒,保护财产,保护生命安全的权利?!”
路德维希辩道:“被告说,老巴克在酒窖中进行偷窃,并不是入室抢劫。”
达里欧换了个说法,他朝陪审团喊道。
“乡亲们!你们听听路德维希大~法~官说的!他说得多好啊!酒窖是什么地方?那是你每天都会去巡视的宝库,你辛辛苦苦用一年的粮食来造酒,在秋天起酿,到来年收酒,每当寒食节,咬春度新年的时候,你巴巴地看着它开了塞,拿来宴请你磕头去跪去拜的贵人,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它是什么?它是你的传家宝,是你儿子的漂亮媳妇儿,是你孙子未来的房子,是你曾孙去王都大学的学费!如果有个杀人犯闯进了你的家!闯进了你的酒窖,他还喜欢用毒?!天杀的!这个杀人犯还喜欢用毒,我都不敢想下去了,想到这儿,我的小心肝儿就开始颤,我就要尿出来了!人命是小!佳酿关天啊!不光入室抢劫的要杀!偷酒害酒的!都得死!”
陪审团哑了火。
旁听席跟着喊。
“都得死!”
达里欧:“死光光!”
吆喝一阵比一阵响亮。
“死光光!——”
伍德小声说道:“你不也是个贼吗?”
达里欧骂:“你不说话舌头会烂掉吗?啊?”
伍德比着大拇指,面无表情小声哔哔。
“牛逼。”
达里欧转而对路德维希大法官抱拳,一身江湖痞气的坏毛病都跑出来了。
“所以!路德维希大~法~官!对于小少爷杀死老巴克的谋杀罪行,不成立!”
路德维希的脸色变得非常精彩,终于想明白了。
——以前这小子,是认了罪,交过钱,一切都符合程序。
现在,他是不想认罪,也不想交钱。
“被告,你接着说。”
伍德指向小巴克的尸体。
“我身上还有毒,没除干净,去找帕奇医生买药,没想到小巴克就藏在医生家。你也知道,我杀了老巴克,小巴克恨我,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扮成女人,要来杀我,被我识破了。我的马护主,把他踢死了。”
“放屁!”治安队长立马跳了出来,拎着小巴克的尸体往外晃荡,比着那男尸的胸脯和粗腿。“他?扮女人?你糊弄谁呢?”
路德维希:“我也怀疑你供词的可信度。”
五分钟后,达里欧生无可恋地换上了裙子。
伍德在牢里指着自己忠诚的辩护人。
“对,当时小巴克穿的就是这一身。”
达里欧怒吼道:“路德维希大~法~官!你也看到了,小少爷天性正直纯良,又在血气方刚之年!试想谁能拒绝陌生女性的示好和亲近呢?可是这位——”
指着小巴克的尸体。
“——居然利用了少爷的单纯!毁掉了少爷的初恋!简直罪大恶极!他是人渣!是流氓!是土匪!呸!恶心!”
伍德小声说:“我真不是初恋。”
达里欧:“你不说话嘴巴能烂掉吗?!我现在想拿高跟鞋戳爆你的眼珠子!”
说罢达里欧转而向陪审团的哥哥姐姐们行了个婢女礼。
“试想!你们家最最亲爱的小宝贝,小儿子,在最最适合嫁娶的年龄,遇上了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死人妖!你们能接受吗?不能!当然不能!万幸的是,你家可爱的小马驹护着主子,才让主子幸免于难呀!所以啊,记得买普拉克家的马!”
伍德比着大拇指,依然面无表情小声哔哔。
“牛逼。”
达里欧长吁出一口气,满头的汗。
路德维希大法官对达里欧说。
“你扮得不像女人。”
达里欧慌了神。
伍德问:“不像吗?”
治安队长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像!”
伍德指着治安队长的鼻子,大声回道:“当然不像了!你看看你手里那条尸体,他要是像女人!我还能活着站在这儿吗!你瞎啊?”
遂指向大法官。
“你也瞎?我家的马要是认得出男人女人?它还是那个价?”
治安队长转而向大法官说道:“他讲的好有道理啊!法官大人!”
路德维希扯着嗓门吼,唾沫喷了治安队长一脸:“肃静!”
大法官拿出手帕擦着汗,又问:“被告,你为什么要杀帕奇医生。”
伍德实话实说。
“帕奇医生想杀我,是他雇了老巴克来杀我的。我用天仙子毒死了帕奇医生。”
路德维希:“你怎么知道的?”
伍德说:“帕奇自己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路德维希摸着下巴犯迷糊。
伍德说:“他会魔术,在我身上做实验,如果我被杀死,又成功地活过来了,他就如法炮制,复活他的妻子。”
路德维希沉默了。
陪审团听得半懂不懂的,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
紧接着,达里欧跟上小少爷的话题。
“各位乡亲们!——”
“别乡亲了。”伍德打断道:“我不会交钱。”
路德维希立马来了精神。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被告?”
伍德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大法官的眼睛。
“我不会交钱,我不会给你们一毛钱,不论是你——”
振臂所指,陪审团的每一个人。
“——还是你,你们,所有人,都别想从我的口袋里,从我姐姐口袋里掏出一分钱。”
路德维希当即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一位法官行贿,是这个意思对吗?”
达里欧:“不不不不不!不对!”
路德维希:“是暗示行贿的意思?对吗?”
伍德:“没有,没有任何暗示行贿的意思,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我不会交钱,保释金和其他什么钱,都不会交。”
路德维希拍手叫好,眼睛中有了血丝,起了杀心。
“那么,关于谋杀帕奇的指控中,被告能提供洗清嫌疑的证据吗?物证或人证。”
伍德摇摇头,面向所有人。
“不能,我确确实实杀死了他,这是事实。因为他雇凶杀人在先,还想继续杀人,他的魔术仪式需要人命,可能是你们其中一位,任何人都有可能。我觉得这三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应该受到通缉,我本以为带着他们的尸体能来领赏。”
治安队长:“你以为你是谁?是法官大人吗?只有法官大人有权利判决一个人的罪行!只有法官大人能合法的杀人!你——”
大法官的脸在抽筋,他当即唤来卫兵将这个聒噪的狗腿子轰出了法庭。
“你没有洗清嫌疑的人证物证,也没有直接指向你就是凶手的人证物证,就这种情况,按照列侬的宪法,下面进入自由心证的审判环节。陪审团会根据你的供词,听信神祇的指引,做出符合自己内心的判断。”
伍德问达里欧:“什么是自由心证?”
达里欧的额头冒着冷汗。
“当审判进行到这个阶段,代表证据不足,会让陪审团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怎么判决你。”
伍德扫视着陪审席的一个个乡亲们。
“就这些人?他们有资格吗?”
达里欧:“只要信神的,把手按在祷文书上,都有资格。”
“你刚才说信神?”伍德微微张着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要信神就行?不信法?信神?你可是说过,这个世上要是坏人比好人多,那神就不是神了,是魔鬼。”
达里欧点点头,隔着铁牢,拍着小少爷的肩。
“你自求多福吧。少爷,我能做的就这些了。”
唱票环节完毕,最终,在场的六十四位陪审团投出了六十四票。没有弃票。
非常遗憾,伍德•普拉克被判处绞刑,其中有三十三位陪审团成员认为,绞刑用的绳子必须加粗加固,免得伍德少爷像上一次那样死得不干不净。
而八十八位旁听席的观众也投出了意见票,其中一位因呕吐脱水导致昏厥而弃票。
剩余八十七票投了“无罪释放”。
但列侬的法律规定,旁听席的意见票是不能左右自由心证的结果的。
伍德的眉毛拧成了川字,环顾着陪审团席位,想记住每一张脸。
他的眼神能杀人,没人敢和他对视。
达里欧举起了手。
路德维希大法官问:“被告辩护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达里欧从长裙的胸衣里掏出一盒烟,一本祷文书。
他划着火柴,点着卷烟。手抖个不停,差点烧着头发,这土匪上法院当律师,是他人生中的头一回,以前,他都是关在笼子里,为自己辩护。
“我也信神,能投一票吗?”
路德维希大法官嗤笑道:“你得展示你的虔诚,列侬的国徽是剑盾,盾徽用的麦芽,也是农业之神亚蒙的象征,你朝着它跪下。我们允许你投票。”
达里欧走到大法官面前,看着法官身后的列侬剑盾徽章,看着那个高高在上,坐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的大法官。
达里欧问:“我是跪您?还是跪神?”
路德维希说:“当然是跪神了!”
“你给我站好了。”伍德说。
达里欧神色怅然:“少爷,你别说话。”
伍德:“不许跪!”
达里欧:“我没法跟主子交代。”
伍德:“你刀子掉了!”
达里欧惊觉,自己藏在裙子里的两把毒匕首,此时落到了伍德手里。此时此刻,这位忠诚的仆人,离大法官只有短短五步的距离,他只想把刀刃捅进法官的眼珠子里。
摸到空荡荡的裙摆时,达里欧失了神,只得骂道:“妈的……你怎么就这么淘气!”
达里欧最后还是没跪下去。
伍德进了牢房,三个小时之后,他将会在集市喷泉广场受刑,就在普拉克庄园的大门口。
他的狱友不喜欢说话,伍德觉得这家伙肯定是个闷骚,因为他们很熟。
狱友也是治安队长亲手送来的,就是那头死山羊。
另一头,路德维希大法官的豪宅里,朱莉突然登门造访——他们算是亲戚。
朱莉说:“多少钱?”
路德维希说:“那是你的骨肉至亲呀!是钱的事吗?”
朱莉说:“那也是你的骨肉至亲呀!”
“哦!”路德维希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原来,我们还是一家人。我怎么就忘了这层关系呢?”
朱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了半天,腰包里的地契和庄园的劳工合同,还是没有勇气拿出来。
因为弟弟和她说过——
——要倔强。
第八章 沉睡的愚者
开门见山的说,达里欧•达芬奇先生喜欢数乌鸦。
每当有人死的时候,他看见天上的乌鸦起起落落,时聚时散。
他分不清哪一只是他见过的,哪一只是新来的,就和人生中际会交集的其他人一样,可能每次相遇,都是今生无缘,来生再见。
站在庄园的大门前,达里欧先生看着绞刑架立了起来,他攥紧了手里的口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吹着刺耳的音符。
他想,或许还有一两个和他一样的亡命徒,能听出琴声里的暗号。
他想,会不会有一两个和他一样的亡命徒,一块来砍断刑具结实的橡木梁子。
房檐上的乌鸦排排站,伸长了脖子,猩红的眼眸中满是咽下腐肉的渴望。
房檐下的人们排排站,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一条条长舌像极了魔鬼。
正午的太阳躲在云里,偶尔从苔原稀薄的水汽中投下一缕金色的绸缎,洒在那绞刑架上时,莫名让人有种虔诚又神圣的感觉。
达里欧开始数乌鸦。他看见——
——监斩官就是治安队长,佝着身子卖力地磨着仲裁大刀。
——行刑人一共五位,都是满脸横肉的壮汉,几乎有两个达里欧那么壮。
——绞绳备了七条,按照陪审团的说法,它们能用来制服发怒的公牛。
达里欧想通了,收好口琴,将裙子换下,重新换上那身人模狗样的侍从礼服,打上领结,做回一个普通人。
伍德小少爷是他人生中的一只乌鸦。
它不是新的,也不是旧的,和每一只乌鸦一样,会飞来,也会飞走。
当达里欧想明白这件事时,他将凌乱的红发束成一个小马尾。透过大铁门的钟表盘往倒影看。
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成熟的,安静的,市侩的。
功利的,谨慎的,冷血的。
颧骨消瘦的,眼神无光的。
下巴有刀伤的,眼尾有皱褶的。
法令纹看上去像吸血鬼的,脸色苍白得也像吸血鬼的。
——完美无缺的脸。
他对自己说,
“他像个蠢蛋,怪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别管闲事,达里欧,你花了多少工夫才洗干净案底,又花了多少买命钱上岸?别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点上卷烟,恶狠狠地朝着表盘里的自己的发着牢骚。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我真的没法和主子交差。”
渐渐地,他释然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混完一天是一天。”
他尝试用这个说法来说服自己——但他很难说服自己,因为伍德小少爷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让他站上法庭辩护席,穿上裙子的人。
也是第一个。
“不要跪。”
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
就在他深思熟虑时,时间已经悄悄溜走了。
表盘的指针即将推向正午十二点。
……
……
牢房里,伍德从来都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他从达里欧的裙子里偷来了两把小刀,要用它们凿开结实的铜锁。
一开始,伍德先生怕惊动狱卒,不敢下重手。
后来他大呼小叫,喊着要上厕所,结果压根就没人应他,伍德先生一番试探之后,这才发觉,镇子的司法机关已经烂到了骨头里,在安息日连狱卒都懒得站岗。
在他倒腾了大半个小时之后,弄得自己满头是汗,铜锁的锁芯划出百余道粗粝的白痕,稍稍有断裂的迹象。
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伍德这副被酒色掏空的羸弱身体实在是太无能了。
他必须休息一会,从大臂和腰肢传来的酸痛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疼得能吐出来。
尽管这是在与时间抢命,伍德也得休息一会,哪怕他的精神再强悍,也被死死限制在了这具弱不禁风的肉身之中。
他决定休息半分钟,就半分钟,不能再多一秒。
他平躺在燥热的地板上,尽量让脊椎和腰部的肌肉得到舒展,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听着不远处,喧闹如狂欢节日的刑场。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无比平静。
说实话,他并不后悔。
要是死在这里了,那只能说明他还不够强。
肉身不够强大,连一把锁都弄不开。
精神也不够强大,斗不过这些披着人皮的狼。
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毫不犹豫,没有他路。
开弓已无回头箭。
三十秒到了。
他试图揨臂挺身,试试自己的能耐,可是四肢就像是干涸的泉水,再也榨不出一点力气。
剧烈运动之后,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刺激着神经,躺在地上的感觉就像是泡在温暖的浴缸里,令人心醉神迷。
他咬牙切齿,爬了起来,看着眼前的那具山羊尸体,皮毛已经开始产生棉絮一样的带状腐烂物。
“你不喜欢说话,对吗?哈……”
伍德喘着粗气,要用说话的方式来集中精神,来分散肉身的痛苦。
“有人说,你是魔鬼的子嗣,你真的是吗?”
掏出崩出缺口的刀子,高高举起,猛力扣下。
乓——
像是一把铸锤。
等刀刃发热发红。
他就换上另外一把。
乒——
“你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怎么就这么容易被人弄死了呢?还和‘我’这个人渣、混蛋、流氓埋在一块,做了合葬。你这魔鬼当得真窝囊。”
伍德的眼睛里开始冒血丝,脚下全是虚汗,身体已经开始脱水。
“放心,我不会认输,不会像你一样。”
咔——
门锁开了。
没有伍德预想中来得那么猛烈,锁扣在一次又一次的凿击下,金属疲劳而产生了形变,锁芯像是面条一样拉长断裂。
伍德推开了门,步履蹒跚地走到刑讯房门旁,听着外边的动静,确定没人之后,他凝视着牢门里的山羊。
它一动不动。
不对。
似乎是动了那么一下。
伍德确定自己没看错。
山羊的尸体确实动了一下。
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从羊尸的肚皮底下钻出来一只肥得流油的老鼠,窜出笼门,一头撞在漆黑的砖墙上,一命呜呼。
“可把你能耐的……”伍德对山羊说。
他推开了门,只要往外走,走过资料房和牢狱仓库的玄关廊,走出牢房大门,他就能出去了。
这条路不长,一百米不到。
可是走出去之后,他能去哪儿呢?
肯定回不去庄园,朱莉不能包庇他这个罪犯。
落草为寇吗?逃到别国去?
和这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法官拼命?
不,只要能活下去。
活到明天,活到自己能想明白。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往哪儿去?”
要活到想明白最后一个问题,只有活着才能想出答案。
可惜的是。
伍德先生和那头遭遇厄运的肥耗子一样,刚出门就撞上了一堵结实的“墙”。
路德维希大法官在门外静候多时,手里拿着朱莉的枪,面露微笑,黑洞洞的枪口中,铜皮弹头光泽饱满。
路德维希大法官说:“你的罪名又加了一条,这算越狱。还好没人看见,表弟呀。这是要加钱的。”
伍德让枪口逼得退回了牢门。
路德维希问:“刀子呢?”
伍德扔下刀,踢去刑讯房。
“乖!听话!我这才明白,法典对你没用,枪才有用。”路德维希的表情像极了黄鼠狼:“而且得是朱莉的枪,一枪就能杀死人。”
伍德问:“你和我姐姐说什么了?”
“我和你家祖宗上是亲戚,后来分了家,我想,骨肉分离的痛苦持续了那么多年,是时候合二为一,壮大我们的家族了。普拉克,你叫普拉克,我也叫普拉克,我们都有【勇气】,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说对吗?”路德维希喋喋不休,言辞和善,持枪手稳如泰山。
伍德大笑:“哈!她肯定骂你放屁!你在我姐那碰了一鼻子灰,这才来找我,想撬开我的嘴!”
“小畜生。”路德维希变了脸,从笑眯眯到冷冰冰,“我在和你谈生意,你坏了我和帕奇的生意,让镇子上五十来号人失去了工作,他们造药,运货,杀马匪,派传单发新药广告,回收废弃的医药瓶。医闹来了,还能赚到一笔打手的钱,我知道这里边有一些不干净的钱,我负责把钱变干净。现在倒好,帕奇医生死了,这些劳工恨不得你下去给他陪葬,把你的卵蛋从尸体上扒下来捏碎了喂狗!说起来很残酷,但我不一样,我不是那么残忍的人,普拉克小畜生。”
伍德眉头一挑,保持沉默。
路德维希无奈地笑出声来。
他说:“我骂你的同时也在骂我自己,我们都是普拉克,是一家人,同生共死,同荣同辱的一家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干着什么丧尽天良的活计,不论是医药法还是宪法,武器管理法还是决斗法,民事还是刑事,我都能倒背如流。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套接着一套。但事实就是,你蹲在牢房里,等着绞绳崩断你的脖子,我拿着枪,和你谈新的生意!和你谈谈我们该怎么让你活下去,让这五十来个暴民,不变成罪犯,不用去杀人换钱。让这五十来个劳工的家眷有粮食吃,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这条路,走不通,你姐姐也和你说过,走不通。”
伍德:“软硬兼施呀,可把你能耐的……”
“你是不想和我谈生意了?!”路德维希瞪圆了眼,拉动撞锤,子弹待击。
伍德退回了牢笼中:“大法官,你要合法地杀死我了?恕我多言,我有个请求。”
路德维奇气得七窍生烟。
“哈!你说!死了你就不会说话了!”
伍德指着山羊。
“把我的朋友和我埋在一块。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路德维希嚷嚷道:“啊哈!你以为你赢了?!伍德!你赢了吗?你以为你的死能改变什么吗?改变这个镇子?改变我?你是异想天开!你什么都不是!你会变成一具尸体!没人会记得败者的名字!他们只看得见头顶的大宅子和漂亮妞,一把绿油油的钞票就能迷住他们的眼,堵上他们的嘴,只要你那么做了!甚至他们还会回过头来向你磕头!你觉得旁听席上八十七个人会继续像你那样?见过你吊死在刑具上冷冰冰的尸体,闻着你临死时喷出来的屎尿臭,然后和我们作对?你真是太天真了!伍德!”
“我不想替谁做决定。”伍德脸色苍白,身体的力气都抽干了,“我只能给自己做决定,你可别误会了。”
“那就试试看吧!”路德维希放弃了这笔生意,因为生意对象的“诚信”和“阶级”完全超出了预估,不能合作。
大法官恶狠狠地掏出一把崭新的铜锁,将牢门锁上。
他指着伍德的鼻子,收好枪,神采奕奕地拉开袍子。
“看!伍德!我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我要让你合情合理合法地死在刑场上,绝对不能越狱,你的灵魂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罪责了。”
衣袍的内衬上,有诸多挂钩,每一个挂钩,都挂着新锁。
“你还可以接着试。”路德维希的表情变得非常丰富精彩,他的手轻抚过每一把锁,像是在品着天香国色,左衬来了一遍,右衬再来一遍,要把新锁上边磨砂质感的底漆给盘出包浆来,“你不是还有朋友嘛?来,用它的山羊角试试。掰下来,再给我凿一遍!在十二点之前,你能把我身上的锁都凿坏咯!那一定是亚蒙神的恩旨降临人间,是奇迹!”
伍德:“奇迹?”
“对!如果发生了奇迹。”路德维希拉上衣袍,扣上扣子:“你就可以合法地活下去,你要是凿不开门锁,外边七条绞绳都杀不死你!那也是奇迹!”
砰——
大法官摔门而去。
伍德立马开始行动,他摸上死山羊的头颅,一手架住羊头,一手握上羊角,浑身的肌肉疼得酸软无力,结实的羊骨像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山。
而路德维希在门外,听着伍德吃痛的哼哼声,没有半点得意开心的意思。
半点都没有。
大法官的额头冒着冷汗。
因为宗家的小败家子依然在尝试,仿佛一具行尸,杀不死的,打不倒的,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尸体?
就连路德维希自己也开始怀疑这个用词是否正确。
他难以描述伍德身上汹涌澎湃的生命力。
每一次伍德断角失败,身体会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每一次“咚”地一声,路德维希的心脏像是落了一把重锤。
他听不得这种声音,离得更远了,躲在玄关走廊的过道里,隔着两扇门还不够,他捂上了耳朵,只盼着十二点能早早来到,只盼着丧钟能准时敲响。
而牢房里,伍德尝试多次未果之后,他亮出了两排牙,朝着脏兮兮臭烘烘的羊头准备动嘴。
就在这时。
山羊说话了。
“你真觉得世界上有奇迹?”
伍德一时忘了惊讶,在等死时,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惊喜。
他听见的声音非男非女,像是含着一口浓痰的孩童,咕囔着嗓门,连嘴都没动,就这么说了出来。
伍德松开了手。
他追问:“什么?你说什么?”
山羊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伍德,四肢瘫软在地,一动不动。
“我问你,你真觉得世界上有奇迹?就是刚才那个小胖子说的,亚蒙神给你的能算奇迹?”
伍德问:“那什么是奇迹?”
山羊答:“亚蒙神只会让你去种地,它会告诉你,在春天播种,然后劳作六个月,在秋天收获。这不是奇迹。”
咔——地一声。
门锁自己开了。
“这才是奇迹。”
咣当一下,牢门跟着动了。
“这才是奇迹。”
吱吱两声,地上的死耗子,它活了。
“你觉得它像魔术。但是!”
山羊张大了嘴,那老鼠像是被迷了心,失了智,主动钻进了羊吻。
大板牙嚼碎了肥老鼠,没有喷溅出一点血水,就这么生吞进肚。
“这才是奇迹。”
山羊心满意足地眯着眼,表情非常人性化。
等它回过神来,再去看伍德时……
伍德已经累极昏厥,睡了过去。
魔鬼吐着脏话。
“艹!睡着了?是奇迹!”
第九章 理想主义者的末日
开门见山的说,椿风镇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的名字叫索尼娅,是王都公立医院的护工,帮人验尸,也是查明死者身份和死因的殓官,工作与生老病死有关,会使魔术——但这事不能和陌生人说起。
因为在大西北,女人是不许学魔术的,会使魔术的女人是巫婆,喜欢感情用事,而感情用事,就是灾祸的根源。
当这位贵客来到镇上时,在普拉克家的大庄园门前停下脚步。
她穿着厚实的雨披,斗篷遮住了脸,按着一支银手杖,踮起脚尖往人群里远望。
索尼娅身为一个魔术师,天生就有超凡的求知欲——她想,是什么东西将这些人吸引过来的?
“让一让,请让一让,让我也看一眼吧?”她对身边的人说,“腾个位置出来,让我往前走几步。”
腥臊的汗臭挡不住她的好奇心,可她稍显柔弱的双臂推不开热情高涨的人群。
她听见了口琴声,顺着声音往那头看,是个高个儿的红发男子——正是达里欧。
索尼娅打量着对方的模样,凑上前问。
“红头发的!你能让我骑一会吗?”
达里欧刚为伍德小少爷做完祈祷,一时还没从郁闷的心境中跳脱出来,满脸愕然。
“你说甚么?”达里欧问,“你是在对我说话?”
索尼娅点点头,又问了一次。
“你能让我骑一会吗?”
达里欧咽了口唾沫,琢磨着自己三十五岁的处男之身和几乎为负数的人格魅力,将下半身的思考重点转移到大脑。
他问:“骑一会?”
她答:“对,让我骑着你的肩膀。你把我搭起来,举得高高的也行,不过看你这么瘦,你应该是举不起我啦。”
索尼娅指着不远处的绞刑架。
“我想看得清楚点。”
达里欧问:“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索尼娅耸肩:“我正准备搞清楚来着。”
达里欧摇头:“不,你不会想看的,小姑娘,那是凶杀现场,椿风镇正准备执行死刑。”
“那我也得搞清楚呀。”索尼娅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突出一个老学究的气质。
达里欧有些不耐烦,“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个镇子要杀人……”
“我知道。”索尼娅掏出钱包,亮出一把北约的通用银币,“但是,我得亲眼看见了,才算搞清楚,这叫眼见为实。”
达里欧默不作声,打量着这个外来人。
看不见脸,声音听上去像二十出头。
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雨披和长袍显肥。
像极了一头无知的待宰羔羊。
“你听好了。”达里欧向这陌生小妹叮嘱吩咐:“在这里,你可别随随便便把钱露出来,坏人都盯着呢。”
索尼娅拿出两枚银币:“够吗?让我骑一会,死刑什么时候开始?”
达里欧挥了挥手,皱着眉毛眯着眼。
“在十二点行刑,还有啊,不是钱的问题,你听我说话了吗?”
索尼娅抓来达里欧的手,将银币塞进对方手心。
“我都听着呢,所以我问你,是钱不够吗?”
达里欧不知该如何向这个陌生人解释。
时钟已经指向正午十二点,留给他和小少爷的时间都不多了,他的心慌慌的,从漆黑的斗篷里,他看见了一对亮晶晶的绿眼睛。
时间到了,少爷为什么还没出现?
是出什么意外了?
少爷要是面如死灰的来,他会放心。
少爷要是临时落跑不来,他也放心。
往往是这种看不到结果的等待,最让人担心。
索尼娅看红毛老哥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接着往对方手心塞银币。
达里欧不耐烦地解释道:“别这么干,如果我是个骗子,你活不长。”
索尼娅当即答道:“你不是骗子。”
达里欧吓唬小姑娘:“我就是。”
索尼娅摇头:“不,你不是,我看得见。”
“你看见甚么?”达里欧问。
许是知道说服无用,索尼娅将钱收回腰包。
她说:“我看得见你的灵魂,像是我手里的银器,闪闪发光的,正直的魂魄。”
达里欧脸色剧变。
索尼娅接着说:“它还有点儿污垢,你可能干过很多亏心事,但是……比起这些人——”
她看向水泄不通的人群。
“——你肯定愿意让我骑一会,而且不会骗我的钱。”
行刑丧钟响了,乌鸦叫庄严肃穆的大钟惊得飞上了天,落了不少鸟屎,洒在围观群众的脑袋上,可是他们却一点都不嫌脏。
达里欧紧张地舔着嘴唇,看着狱卒将昏迷不醒的伍德架上刑台。
索尼娅说:“哎嘿!它变得更纯净了!你在想什么呀?”
达里欧扯下领结,“我刚才在考虑,要不要让你骑一会,因为你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索尼娅问:“原来你愿意给我骑吗?果然!我猜得没错,你的灵魂是不会骗人的。”
“现在恐怕不行。”达里欧脱下侍从的燕尾服,将它交给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帮我保管好,别弄脏了,我没法和主子交代。”
话音未落,达里欧蹿了出去。
他在外围人群中挑了个身材发福的阿叔,一脚蹬在阿叔的后膝,抓着对方的背带踩上肩,紧接着,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达里欧找回了飞贼的本事,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挑好了落脚点,一路往前,像是乌鸦振翅,挥动双手保持着平衡。
不过十来米的距离。
这对他来说闲庭信步。
这对他来说难如登天。
当达里欧翻过警戒线,踩上软木架的地台。
一桶冰冷的井水浇在伍德头上,将他唤醒。
卫兵紧张地盯着达里欧,拔出刀子严阵以待。
伍德喊:“回去!”
达里欧骂:“我做不到!混账!”
治安队长的大刀架上伍德的脖子,朝达里欧高声威胁:“你要劫刑场吗?给我退回去!”
忠诚的侍从手无寸铁,站在刑具前干瞪眼。
就在这时,路德维希大法官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他对治安队长吩咐道:“让他说!让这位大律师好好和伍德少爷说说话!看上去,他们是生死之交呀!我是个讲情讲理的人,都这种时候了,让他们多说几句吧。”
“法官大人大慈大悲!”治安队长扔下刀倒头就拜,谄谀二字写在脸上:“佩服!佩服!这就是大法官的器量!”
听见路德维希的话,达里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就像只猴子,站上了马戏团的舞台。
伍德的双手反绑,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眼神坚毅。
“看着我,达里欧•达芬奇,你看见了什么?!”
达里欧苦着脸:“少爷……”
“你再回头看看。”伍德说。
达里欧回头瞥了一眼,刑台下的父老乡亲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刑犯,从中吐出的恶意,让他感觉凉到了骨头里。
达里欧说:“我没法和主子交代……我真的……”
“你叫我姐主子,叫我少爷。你是占我便宜。你个不要脸不害臊的坏东西。”伍德一头撞上达里欧的前额,俩人鼻子都快碰上了,“你跟着我到哪儿去?下地狱?我叫你看!看清楚了吗!”
达里欧欲言又止,表情也不像刚才那般六神无主,眼神变得坚定。
“你不是要和我姐交代什么,你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伍德猛地用力,要将达里欧推下台,“说啊,你要跟我到哪儿去?”
仓促之间,达里欧想伸手去抓住伍德,却只抓到了一把头发,就和伍德抓下他一撮红毛那样。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伍德赤着脖子撒泼放声吼。
“不知道!我管你他妈去哪儿!穷做江洋大盗!达为百万富翁!”
治安队长慌了神,感觉有一团无名火在烧,他强行拉开了达里欧,将这对主仆分开。
声音变得嘶哑、歇斯底里。
“行刑!”
路德维希大法官点头示意,五个壮汉架住伍德,将粗大的绞绳套上小少爷的脖子。
紧接着大喊。
“一!”
“二!”
台下发出震天的呼声,急不可耐,如狼似虎。
“三!”
治安队长:“用力!”
咚——的一声,麻绳断成两截。
书记员像是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尖锐刺耳。
“是奇迹!天哪!发生奇迹了!”
达里欧先是惊恐,浑身汗毛直立,紧接着放声大笑,满地打滚。
“亚蒙在上!”
路德维希上前查看,绞绳断得非常自然,没有刀砍火烧的痕迹,每一股麻线断口参差不齐,就像是命中注定,它寿元已尽。
“换绳子!继续行刑。”
伍德的脑袋再一次塞进绳套。
行刑人齐声大喝。
“三……”
观众跟着吆喝。
“二!”
等不到那个“一”。
第二条绳子也断了。
达里欧的心脏快跳出喉咙。
书记员捶桌,卷宗书页震得散了一地。
“肯定是奇迹!”
路德维希掏出枪指着书记员的脑袋。
“你再瞎说我毙了你!”
几位行刑人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路德维希喊:“继续行刑!”
第三条绞绳也断了,不光如此——
——到了第五、第六次时,台下的呼声渐弱。
达里欧看着伍德少爷在绞架前后来回上上下下,免不了产生了审美疲劳。
“我已经习惯了。”
路德维希满头是汗,他的内心开始动摇。
真的是奇迹吗?伍德!
你在搞鬼!
“喂!”大法官提着伍德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碎!竟敢!竟敢在神圣的执法刑场耍花招!你干了什么?”
伍德淡淡答道:“说不定你已经被人出卖了,大法官,猜猜他是谁?”
“——是你的书记员吗?还是监斩官?这五个行刑人肯定跑不了,如果他们在你心中都不够分量,你大可以自己跑去杂货铺,给我买一条结实的绞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达里欧捂着肚子,对路德维希怒极时的狰狞表情指指点点。
当路德维希亲手将最后一条绞绳套住宗亲表弟的脖子时,他听见伍德说。
“你这是骨肉相残啊,我的哥哥。”
那把锤子又挥回来了。砸在路德维希的心头肉上。好比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眼中满是报复心。
这次不用倒数计时,强而有力的大表哥轻而易举地将瘦弱的小表弟挂了起来,而且这一回,绞绳出乎意料地结实耐用。
伍德的脑袋撞上梁架,这记凶狠的猛击让他头昏眼花,还好行刑人只有大法官一个,他的脖子没断。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喉管挤压变形,他吸不到一口气。
“混账!”达里欧嘶声嚎叫:“看看呐!乡亲们!好好看看!大法官说好的要绞死少爷!咔嚓一下,脖子断得干净利落才叫绞死!现在他出尔反尔,要把少爷给吊死!这算违法!呸!他根本就不是法官!以后他还会糊弄你们!说话压根就不算数!你们的工钱他也不会发的!他不是人!”
一开始,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听明白了达里欧的意思。
他们往前拥,伸长了脖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兴奋激动的表情变得失望冷漠。
紧接着便是人头攒动,要一拥而上的势头,手里准备的烂番茄和臭鸡蛋全都扔了出去。
天上盘旋的乌鸦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一口腐肉,等不及了,百余只乌鸦密密麻麻俯冲而下,纷纷落在刑具上,围成一圈,寻着腐食的臭味,对着绞绳上的蛋液下嘴,就这么啄断了绳索。
书记员双手合十,保持着虔诚祷告的手势,用嘴含着笔,记下了这场奇迹。
而路德维希失了气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治安队长连忙跑上去将大法官扶了起来,笑嘻嘻地问:“法官大人,要继续行刑吗?没了绞绳没关系,您知道我的能耐!我敢打包票,哪怕老天不让这个杀人犯死,法官大人你一句话,我就能杀死他!”
路德维希吓坏了。
神志恍惚之间,他随口答了一句。
“行刑……当然得行刑,当然!他必须死!”
等路德维希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
只见治安队长提着仲裁大刀,肩负着监斩官的天职与责任,抓着伍德的头发,按住脑袋,压低脊梁。
路德维希这才发觉不对头。
“不!住手!不不不!”
治安队长喊:“大法官!我要砍了他!”
路德维希:“你个白痴!把刀放下!你在犯法!”
治安队长疑惑:“要放下吗?是我提刀的把式不对?”
说着,他换成双手持刀,挺直了腰板,伍德早就让这七次绞刑搞得失了气力,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
路德维希刚想爬起来,结果一脚踩在手枪上,又坐回软木地台。他骂道:“我叫你把刀放下!”
“那还要行刑吗?”治安队长左右为难,很是委屈,他看见台下的民众急红了眼,台上的法官花样百出。
路德维希脖子上冒出青筋:“当然得行刑了!你个没脑子的白痴!只不过现在我要你把刀放下!”
治安队长算是听明白了。他按照自己的小天才理解,“放下”了大刀。
“嗬——”达里欧倒抽一口凉气。
伍德的脑袋飞了出去,砸在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脸上。
治安队长的半个身子叫血染得一片赤红。他依是那副谄媚的笑容,像个魔鬼。
“法官大人,安息日我还在加班!行刑队干不好的事情,我给你办得漂漂亮亮!这回你得加钱!”
路德维希终于爬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捡枪开火。
六颗子弹将治安队长的脑袋轰得只剩下了脖子,尸体僵立在地。
枪声惊起一片乌鸦。
枪声惊走不少民众。
等贪食的乌鸦飞回来,狠狠啄食着监斩官油腻肥胖的尸体,却对伍德的无头之身提不起任何食欲。
它们好像知道,那个人的血还热着,心脏似乎还在跳,是活生生的。
达里欧指着大法官的鼻子。
“杀人凶手!”
大法官扔下武器,觉着心虚,可不过一秒,又把枪捡了回来。
“伍德是该死!但不能就这么死在监斩官手里,达里欧大律师说的没错,伍德必须死于绞刑。你们也听见了,我叫这蠢货放下刀,结果他却毫不犹豫地把伍德给杀了!这叫公报私仇,违抗法庭,他还是宪兵队的人,是军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审判,他身上的罪过比伍德还重!要当场击毙!”
民众将伍德的脑袋扔回台上,对路德维希吐唾沫,听见大法官一句句辩护词,又开始迷茫,根本就分不清善恶对错。
达里欧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抱上少爷的尸体开始嚎啕大哭。
“别信他的鬼话,你们好好看看,睁开眼睛看看啊!”
路德维希从口袋里掏出子弹,再装填,举枪瞄准了达里欧的脑袋。
“带着你家少爷回去!这回陪葬品要多,要值钱!别让他在地狱过得穷酸,没钱花了又跑回来给人添麻烦!”
达里欧哭红了眼,在枪口下,他是那么无力。
他默不吭声,像是丢了魂儿。
将伍德扛上肩,提着头,往普拉克家大门走,人群让出了一条道,静静地看着这位忠诚的仆从。
达里欧感受着肩头的份量,手里的重量。
他想——
——小少爷说的对。
我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
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但是他们吃人不吐骨头。
但是少爷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达里欧左右手都扶着少爷的尸身,没手开门,像个劫匪一样踹开了厅堂的房门。
朱莉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表情像是一开始,给伍德办葬礼那样冷漠。
厨房和餐厅站满了下人,隔着门缝往外偷偷看。
薇薇拿着小手绢,看见少爷漂亮的,白花花的肉时,她对着自己长雀斑的脸蛋狠狠捏了一把,在确定,这不是做梦时,她痛得泣不成声。
“又得哭了!我又得哭了!哇!天哪!薇薇的眼泪哪儿够用呀......”
朱莉刚准备给伍德收尸,就在这个时候。
门外多了一位贵客。
索尼娅敲了敲门,哪怕门已经开了,她也喜欢这么做,这样很有礼貌。
她问朱莉。
“你们需要殓官,刚好,我是殓官。”
朱莉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索尼娅掏出针线包。
“把他的脑袋拼回去,化个妆,体体面面下葬,我听见这里的大法官说的,要厚葬他。”
第十章 白哭了
推开生与死的大门。
陈玄穹看见了一座藏于星海的巨山。
它矗立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中,稠厚的星云成了它的云顶,暴乱的雷霆与一次次超新星爆发抛出的能量脉冲与流体物质,汇成巨山脊线上粗犷脉络的“金色河流”。
他漂浮在一片星际介质之中,身无寸缕,除了眼睛还在工作以外,其他的感官都失去效用。
当他为眼前的华美画卷感到惊叹之时,一股强大的拉力搅动着这个来自异乡的灵魂。将他拉到了巨山的峦峰。
当他重新踩上大地时,重力牢牢地将他抓在顶峰的白砂乱石之中。
他的面前有一盏烛台。
他的心中有无数疑问。
他凑到烛台前,仔细观察着。
看上去蜡炬烧了不过四分之一,烛泥落下的泪珠堆在碟台上,扑了一层厚实的尘,轻轻一吹,尘沙如夜里的萤虫四散纷飞。
火芯还留着点点薪柴的红光,仿佛它才刚刚熄灭。
捡起两块白石,陈玄穹开始给烛台打火。
手中的石头在碰撞时迸出了汹涌的焰光,只用一下,蜡烛就开始重新燃烧。
青烟缥缈,时起时落。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烟雾汇做一个人影。
陈玄穹惊讶地看着那个人。
——那是伍德,伍德•普拉克。
金发,蓝眼睛,嘴唇微薄,显得刻薄,正用一副欠揍的,笑眯眯的表情,盯着小陈同志。
伍德问:“很惊讶吗?”
陈玄穹答:“那是相当惊讶。”
伍德问:“有问题?”
陈玄穹答:“那可太多问题了。”
他们站在烛台前,赤身裸体坦诚相见,青烟缭绕,来回周转,薄雾像是绸缎,给他们织出两件体面的衣裳。
“你是一股脑全问了?还是一个一个来?”伍德十分善解人意,他知道小陈一时半会,是没法好好组织语言的。
陈玄穹思前想后,决定从不重要的问起。
“你是谁?”
伍德指着宇宙星空中,极远处的一颗恒星,“伍德•普拉克,在那颗大火球旁边,就是我的故乡。”
陈玄穹又问:“这是哪儿?”
“这里是星界,死后的世界。活着的人管它叫地狱,从地狱里爬回去的家伙通常拥有超凡的学识,所以我老家的人叫它们魔鬼。”伍德指向黑海,“很漂亮对吧?”
陈玄穹皱着眉,将目光投向远方,看向山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海。
伍德说:“那是一片密度极大的类星体海洋,它的实际半径小于引力场半径,像个黑洞,却没有成为黑洞,我们就处在它史瓦西半径的交界点。”
陈玄穹震惊了。
伍德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
“你看看你,你拿走了我的肉身,再看看我,我获得了你的知识。你在北约列侬的椿风镇度过了短短七天,而我在这个时间相对静止的鬼地方,已经抠着鼻孔思考过无数次,无数回了。”
陈玄穹惊诧地打量着这个异界“土著”,或许在人家面前,自己才算土著。
陈玄穹问:“你管这里叫地狱?”
“没错。”伍德说道:“我关在这间牢房里,亲眼看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熟悉的一切在时间面前,变得面目全非,这不是地狱是什么?我从你的知识里得知,几百年几千年,乃至上亿年的时光对一颗行星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能我要这个鬼地方想明白了什么是答案,才能逃出去。就像是地狱,人活着的时候犯了错,就得来地狱赎罪,学会怎么为人,明白什么叫天人感应,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才能重获自由。”
伍德搭上小陈的肩,面露友善笑意。
“后来我又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个地方,它是谁造的?它为何是这样的,刚好卡在类星体的视界范围外,没有被巨大的引力潮汐扯碎,也没有逃出它的引力场……”
陈玄穹问:“地狱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呢?”
“啊哈!”伍德捏着小陈的脸蛋,指着黑漆漆的海洋,“往下看你就明白了,我往下看的时候,我也明白了。”
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是【人间】。
低下头去,黑海深渊底部,藏着无数金光闪闪的巨山,每一座山峰的顶端,都有一盏烛台,烛火时明时灭,宛如漫天晨星,它们像是一个个虚影,不断重合,分离,却互不干涉。
陈玄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
当疑问解开时,它像是一个恶作剧,提醒着你,快去寻找下一个谜团的答案。
伍德抓住了小陈的肩,一点都不像他姐姐口中形容的那个“无德伍德”。
“在我无知无畏的时候,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神的伟力。可是当你出现时,陈玄穹。”他郑重其事地对另一个自己说,“我想,神是不存在的,因为你的知识告诉我,我们用自己的模样来描绘神,我们将神人格化,标签化,更方便的去理解它,使用它的图腾,将它变成教化的工具,变成书本里的武器。但宇宙中有无数的生命形式,难道神的模样,只有我知道的那一种吗?对应的,地狱的模样,也只有我知道的那一种吗?我的眼睛只能看到三原色,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狭隘了,它绝不是现在这副斑斓多彩的模样!”
伍德生怕小陈同志听不懂似的,接着一通添油加醋。
“当我的心脏叫一把毒剑捅穿的时候,我向上天祈祷,希望有个人能来解救我的亲人。你我在此相遇,在此重逢,我相信,我们就是彼此的神灵,你听见了我的祷告,在那个时候帮了我,帮我完成身前身后事。”
陈玄穹像是听明白了,又好像完全不明白。
伍德松开手,将小陈同志推开。
他的表情不像是一个在地狱受刑的囚犯,反而比得一位心境超然的苦行僧。
“兄弟,当你的脑袋被人砍下来的时候,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的故乡不欢迎你这种理想主义者,我想我得帮帮你,就像你帮过我一样。以后多来串串门。”伍德给玄穹加油打气,“这条路上苦难无数,很多人都选择睡下,再也不愿醒来——”
伍德指着他自己的脑袋。
“——我生前是个瘾君子,像是做梦一样活着,直到死后,你的知识让我明白,我的身体都由激素所支配,我闻到的香味不一定是香,我看见的光芒,不一定是光,我触碰到的真实,也不一定是真。它们都是神经元反馈给大脑的电信号。
你看到的故乡是千百万年前的故乡,你在地球看见的阳光是八分钟之前的太阳。你看见的我,也是过去的我。
如果你开始迷惘,不知前路何在,抬起头,看看群星。就像是我看着你一样,好好看着我。”
伍德指着天上,指着故乡的星辰。
“你将你的知识交给了我。”
陈玄穹身子一轻,感觉万事万物在飞退,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抽离这个世界。
伍德•普拉克佝下腰,将蜡烛吹灭。
“当你从沉睡中醒觉时。我会把我的【勇气】送给你。”
……
……
椿风镇的大庄园,正在举行葬礼。
逝者是庄园主的小儿子,名叫伍德。
棺材的样式华丽大气,昂贵的梨花木包了一层金漆,木榫结构容不得任何一颗钉子,是手艺超群的木匠手笔。
和伍德一同下葬的,只有一头山羊。
白天,十来位宾客站在园林亭廊的走道上避暑默哀,看着华丽的棺材金玉在外,不知道腐烂的羊尸是败絮其中。
他们心中感叹着世事无常,嘴上吐出阴阳怪气。
“他终于是又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绞刑,脑袋却叫人砍断了。”
“是意外吗?”
“哪里有什么意外?你们都巴不得他死。”
“他才二十一岁呀!那么年轻!可惜了,可惜呀。”
“可惜甚么?想把儿子嫁给他?普拉克老爷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和那红毛异人走得近,前阵子连妓院都不去了,大家都觉得他喜欢男人!”
“哼,这万贯家财……”
“够了!你上回说过这句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路德维希大法官害了他?他们是宗亲,我要是路德维希大法官,我也恨不得杀了这个宗家继承人。庄园要是落到他的手里……等会,好像还不错,小少爷他像个生意人,雷厉风行的生意人。”
“镇子容不下他了?”
“有钱人容不下他,我觉得他挺好的,至少比现在的大法官好,他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世道没几个人讲道理了。”
“嘘……大小姐来了。”
从亭廊尽头走来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丽人,穿着翻领排扣长裙,戴着黑纱帽,帽檐上佩着白菊,正是朱莉大小姐。
她吩咐:“客人们自觉点儿,上次怎么滚的,这次一样滚过去,我这个主人家,受不了背地里嚼舌根的家伙。”
话音未落,宾客们像是避瘟逃疫一样,快步离开了亭廊。
茶还没凉,侍从达里欧早早带上了铲子和铁锹。
“大小姐,您看少爷这一单……”
朱莉的态度矜持严谨,按部就班地答道。
“伍德的事情,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是个手艺人,收钱干活,只是这钱能不能……”侍从往兜里往外翻翻找找,将朱莉的赏钱送了回去。
朱莉大小姐又一次脱得只剩短袖短裤,麻衣陋服。
达里欧捂着脸:“大小姐,你说这样有用吗?”
“不管有用没用,魔术仪式讲究严谨,我寻思伍德上一回是这么活过来的,咱们说的话,指不定就有一句咒语呢?”朱莉不死心,要达里欧接着念。
达里欧问:“他脑袋都断了,能活吗?”
朱莉可顾不上那么多,两人一板一眼的当了回复读机,在一个封建迷信的时代,做出封建迷信的事情来。
等一主一仆演完了第一幕,来到第二幕,也就是为伍德填土下葬这会。
朱莉再也演不下去了。
她拿着祷文书,痛哭流涕地念着第一幕的台词。
“那是我的亲生弟弟啊!达里欧!你知道吗?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他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对弟弟的感情怎么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呢?”
朱莉哭着,将钱摔回坟坑,摔在达里欧的脸上。
达里欧:“我寻思你这台词也不对呀!大小姐,这是前边儿的!”
“我记不住了……达里欧,我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朱莉越哭越凶,努力回想着当初在坟前是怎么咒骂这个败家子的,“祷词的第一句怎么念来着?”
达里欧提示道:“愿你不得好死。”
“对!”朱莉擤着鼻涕,撕下书页擦眼泪,“愿你不得好死,伍德!”
她挥着手,大声喊道:“兄弟!下地狱吧!我们的先祖用普拉克做姓,它的含义是【勇气】!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勇气】。别说勇气,我还看到了正直、博爱还有怜悯之心,我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个陌生人,我想不通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
“念错了!念错了主子!”达里欧卖力地挥舞着铲子,往棺材上撒土填泥。
朱莉接着说:“地狱是一所学校!你赶紧去地狱进修学习,和魔鬼学一肚子坏水再给我滚回来!好好的,使尽花招坑害乡里,糊弄法官逃避罪行,当个逍遥法外的奸贼,然后活下去,开始崭新的人生,对了,我还想好好骂骂你——
——你这头丧尽天良的白眼狼,对别人都比对我这个姐姐好!你想给那些农民挣个公道,要让他们站起来,看明白!可是你姐也是个大地主啊!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残忍!往我心上使刀子!我真是听了你的鬼话!信了你的邪……艹你大爷的!”
达里欧举起了手。
“等一下,主子。”
朱莉稍稍俯身,动作翩翩有礼。
达里欧问:“你这句骂人的话从哪儿学的?”
“伍德教我的。”朱莉说:“要优雅是吧?”
达里欧点点头。
一对明亮清明的眼眸,再一次落下眼泪来。
“我觉得你就该这么死去,就像是一句‘好人不长命’那样舍生取义,在一个最合适的年纪,被几个恶毒的富商差使着打手,活生生打死在街上,这叫死得其所,是寿终正寝。我的弟弟,死在刑场上还真不像你这个东西能干出来的事,我们普拉克家代代都是良民,把你写进家族史也太丢人了。”
当她说完这句,她已经哭成了泪人。
达里欧依是捂着脸。
“我是小少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了。”
朱莉:“填你的坑!”
等侍从堆起小坟,将坟土拍打殷实,坐上一块厚重的墓碑,一个庄严气派的墓地就这么完成了。
大小姐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她给这忠诚的贼寇擦着汗。
“辛苦你了。”
紧接着,两人开始等。
等着坟墓边角开裂,等着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等那一只刨土的手臂,等上大半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们看着那座坟,互相对视,跟着彼此的目光远望,打量着彼此的衣着和肤色。眺望着庄园的装修,棉花地里的奴工,还有大房子门牌上的精致钟盘,齿轮咬合的机械音符像是敲在他们心头。
扑通——
扑通——
久久没人吭声。
达里欧说:“伍德少爷那句话我还是想不明白。”
朱莉问:“哪一句?”
“我他妈是穿越了?”达里欧挥着手,看看坟,又看看大小姐:“就是这一句。”
朱莉反问:“你觉得呢?我读过书,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书上没解释这个词。”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朱莉大小姐。”达里欧有了个小天才想法:“我们都活在地狱里,死了,才能去人间。”
朱莉:“你的意思是……”
“对!”达里欧敲着响指:“其实我们这个世界,才是地狱,我们才是魔鬼,去了人间之后也能回来,只是人间太舒服了,是个让人难舍的花花世界,所以我们在这个鬼地方死了之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回来。”
“但是伍德回来了……”朱莉听着心酸,又开始掉眼泪,“他愿意回来。”
达里欧睁眼说瞎话。
“咱们的仪式肯定没出错,只是这一回,他还愿意回来吗?他在人间过得可舒坦了,要我,我也不愿意回来。这世上死人那么多,活过来的有几个呢?”
他只是不想让朱莉小姐那么难过。
朱莉点点头:“是的……你说得没错。达里欧你真是个天才。”
等朱莉匆匆离开坟地。
达里欧站在小少爷坟前,抽了很久很久的烟。
“少爷,我以前是个贼。”
他坦白,他想说说话。
“跟过很多土匪头子,杀了很多人。我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
不说话,他能憋死在这毒辣的阳光下。
“幸亏朱莉大小姐收留了我,不然我这头孤狼野狗,应该会死在猎人的枪下。死到临头还活不明白。以前——”
没等他说完,薇薇扯了扯达里欧的衣角。
小侍女的眼睛浮肿,面露惧色。
“达达,我能看看他吗?”
达里欧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刚才酝酿了好久的才情,他肚子里就那么点墨水,算毕生所学了,全都叫这雀斑妹给堵了回去。
“你怎么不早点儿来?这都填上了!”
薇薇问:“那你能挖开吗?”
“开什么玩笑!”达里欧骂道:“动动脑子!难不成你还想和少爷睡觉?”
薇薇眼里满是期待,“我还能和少爷睡觉吗?现在就睡!少爷的身子可暖和了!少爷……”
达里欧默不作声,薇薇终于是意识到了什么,期待也跟着落空。
她说:“达达你欺负人。”
达里欧:“对不起,小丫头。”
“你骗大小姐,怎么就不能骗骗我呢?”薇薇低着头,捏着围裙擦干净手,贴着小坟,太阳晒得黄泥发烫,烫红了她的脸,她想,少爷身上也有这种温度。
达里欧把坟上的那只“树袋熊”给扒了下来,扛上肩。
薇薇是打是骂,达里欧也没有回头。
“少爷累了,让他休息一会。”
……
……
午夜十二点,大庄园的墓园静悄悄。
两个盗墓贼藏在花圃的红松林后边,鬼鬼祟祟,说着悄悄话。
“法官说,这回伍德坟里有不少陪葬品。让咱们好好关照关照他们家。”
“这回法官要多少?”
“九一分账。”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不不不,这回他们一,我们九。”
“哇!我们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老实人就该被欺负,你看,伍德不就是个老实人。”
这俩人一高一矮,带上铁锹和撬棍,确定庄园里的护院都睡下了,摸黑凑到了伍德的坟前。
高个的问:“是这座吗?”
矮个的答:“动手!”
两人挥舞着铲子,憋着一口气,生怕动静闹大了引来顾工,看见金漆棺椁的边边角角时,心乱如麻,喜不自胜。
“金的!是金的!”
“这棺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嘘!小声点儿。”
在开棺时,他们犯了难,因为墓碑正好压在棺盖上,这石碑太沉,要扛起来还真不是个简单的力气活。
两人一高一矮,不好配合,那矮个的把石碑举过头顶,高个的抬起另一头。
矮个受不住这百余斤的力,脸上全是冷汗,他骂骂咧咧的喊:“你用力!用力啊!用力!我怎么抬不起了!走不动了!”
高个的越是用力,石碑的重心就往矮个身上送。
“我哪儿知道怎么了,你倒是往外走啊!闹鬼了不成!你想耍花招是吗?你在想什么鬼点子?”
矮个的一听炸了毛,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我知道了!你想用墓碑砸死我,我死了,这九成的宝贝都是你的!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狗屎混账!”
高个的把墓碑往外一斜。
“你傻啊?咱们只要把墓碑挪开就行了!干嘛要运出去呢?”
矮个的跟着将沉重的石头放下。
“对哦!还是你聪明!”
两人一拍手,又成了好朋友。
拿着撬棍开棺一看。
一副遗骸。
没有王冠,没有铁甲。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玉匣玄壁。
没有剑,没有书。
是的,他们看了都想哭。
伍德推开山羊的尸体,揭棺而起。
同样是三个人。
互相对视像是例行公事。
死寂般的沉默如期而至。
但伍德很快就打破了沉默,他的脑子转得特别快,只是在那块沉重的墓碑压上棺材盖时,他有点大脑缺氧,也觉得达里欧的脑子该修理修理了。
“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嘿!这家伙傻了!”矮个笑出声来:“他说咱们是救命恩人!”
高个惊讶地问:“你没死?小少爷你没死?”
“我看上去像鬼吗?”伍德问。
高个打量着伍德脖子上的缝针走线,断头的伤口历历在目,吓得他一哆嗦。
“像。”
伍德猛地一点头。
“说得好!我觉得我也像鬼!那怎么证明我还活着呢?”
矮个举起手:“鬼不会吃东西!也不会睡觉!”
伍德和矮个击了个掌。
“你说得对,兄弟!你真是个天才,为了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我要请你们喝酒吃肉,来我的园子里,选个最舒服的软床大房间,在我漂亮的小侍女的伺候下,好好睡上一觉。”
矮个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高个想了想,似乎无法拒绝。
就这样,伍德抱着山羊的尸体,领着两位“救命恩人”往大厅赶,敲着开饭的三角铁,把全家上下五十来位护院哥哥都喊了出来。
当时那阵仗突出一个尴尬。
等两个盗墓贼搞清楚状况,被五花大绑扔进酒窖。
“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伍德擦着汗,回想着梦里,那一扇门,那一座山。
薇薇姗姗来迟,她望见伍德时,恨不得把这小男人生吞活剥了,可唯唯诺诺的小丫头性子又让她的脚板在地上扎了根,挪不开一步。
她只晓得哭啊。
尝到的泪水咸涩幸福。
她骂道。
“白哭了!你妈的!为甚么!我又白哭了!”
第一章 单刀直入
单刀直入地讲,伍德需要一个医生。
当然,不能是给死人化妆的法医殓官。
——他还活着,活蹦乱跳的,掐着表测心跳,每分钟心脏泵动一百三十五次那种活着。
是不是觉得这家伙心率有点快?
让伍德心跳加速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还记得在绞刑现场,哦不,应该是斩首现场的那位异乡魔术师吗?
——对,个子不矮,一米七左右,大长腿,见面就要骑在达里欧先生的脖子上,是个女巫,叫索尼娅。
如果你的记性够好,应该还记得,她是一位殓官,为死者验尸化妆的法医。
此时此刻,她正拿着一把大剪刀,掐住了伍德小少爷的脖子,正准备对少爷脆弱的脖颈动刀拆线。
而第二个原因和这场拆线手术有关,由于小少爷“生前”滥用药物,为了避免少爷旧病复发重染药瘾,朱莉小姐给他安排的这场手术中,没准备任何麻醉药剂,作为麻醉剂的代替品,在场的五十来位家丁护院纷纷举起了手,愿意为伍德小少爷做理疗麻醉(类似风暴之锤的指向性眩晕效果)。
最后,为了避免自家弟弟变成脑震荡的痴呆儿,朱莉把薇薇送去疗养室,当成了伍德的临时麻醉剂。
薇薇驾着小少爷的右臂,笑嘻嘻地凑上前说。
“只要你喊疼!我就喂你糖吃!我的嘴可甜了,吃糖就不疼咯!”
伍德盯着明晃晃的剪刀刃口,看着它一点点递向脖颈,藏进下巴,一点排斥的反应都没有。
他对主刀医生索尼娅说:“你看,多好一姑娘,可惜脑子长在下半身。”
索尼娅十分冷静:“小家伙,我要动手了,所以我会提前告诉你一些事,你不要害怕。”
伍德说:“我经受过专业的训练,不会害怕。”
他寻思自己都从地狱爬回来了,还怕甚么呀?
索尼娅说:“首先,我没有给活人动手术的经验。”
“等一下。”伍德想打断,但是打不断。
索尼娅接着说:“这镇子里,上一个医生,让你用一瓶天仙子试剂给毒死了,这件事你知道吧?”
伍德:“是这样没错。”
索尼娅:“他现在死了,原地去世,走得很安详,死得非常果断,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伍德点头。
索尼娅:“所以,一时半会呢,是没有其他医生愿意来这个地方给你做手术的,因为他们不想就这么原地去世。”
伍德推开薇薇,这丫头像是一只粘人的猫。
索尼娅接着说:“然后呢,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你带回来的那只死山羊,能让你复活。”
此话一出,索尼娅故意去打量薇薇。
这女巫藏在大斗篷里的一对绿眼睛使劲往小侍女身上瞟,是在问伍德,要不要让这无知无畏的小姑娘避一避,免得接下来的话题和场面都过于血腥。
而伍德直言不讳,没有半点刻意避嫌掩人耳目的意思:“没关系,你看多好一姑娘,脑子都长在下半身了。”
“了解。”索尼娅手中的剪刀纹丝不动,挑住伍德脖颈皮肤下的线头,她接着说:“那头死山羊是安息日的值日神,会在星期六显灵,所以,你也只能在星期六向它祈福祷告,在星期六复活。”
“等一下?等一下?”伍德感觉大剪刀已经刺破皮肉,接近动脉。
索尼娅疑惑:“有问题吗?”
伍德说:“你刚才说什么?”
索尼娅当了复读机:“我说,你只能在星期六复活。”
伍德:“最开始那一句?”
索尼娅:“我要用剪刀给你拆线,我没给活人做过手术,你不要害怕。”
伍德大喊:“达里欧!达里欧你在哪儿?!我好想你啊!现在马上来见我!没有你我快无法呼吸了!”
索尼娅的手抖了那么一下。
伍德立马闭上了嘴,像温顺的小猫咪一样,朝主刀医生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儿。
他拍了拍薇薇的背心,轻声说:“疼。”
薇薇立马会意,往少爷嘴上狠狠亲了一口。
伍德放松了:“好了你继续吧,我不想死前还留着初吻。”
索尼娅接着裁开侧颈的真皮层,拿着酒精棉按在出血点上,小心翼翼,慢慢将小少爷脖子里的杂线都清出去。
她说:“小少爷?哦不对!应该是……星界来的,这么叫你行吗?星界来的?”
“星界来的?”伍德问。
索尼娅点头致意:“没错,你的魂魄和肉身完全不搭,我换个比喻吧,就像是红酒瓶里装了牛奶一样奇怪,你看看你——”
她抽出最后一点缝纫用线,然后给少爷上了一层绷带。
“——明明是黑头发的,黑眼睛的,长得像东方人,可你的皮肉却是个北约的高地人。我想,你应该不是东方来的游魂野鬼,你也许来自星界,对吗?”
伍德点点头,回想起老巴克和帕奇说过的话——这些会使魔术的家伙,一眼就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认出来。
“那咱俩应该有话聊了。”索尼娅正要掀起帽子,但撩拨雨披帽檐的手,又僵在半路上。
——她似乎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以真面目视人。
伍德猜测着,试图从那对绿眼睛里窥见点点端倪。
这位殓官是什么意思?对陌生人留有警惕之心吗?
这点小插曲叫索尼娅一笔带过。
她正儿八经地做着自我介绍。
“我叫索尼娅,王都来的。”
伍德:“伍德•普拉克。”
眼见小少爷脖子上的缝纫线都拆光了,绷带也扎好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索尼娅松了一口气,这可是她第一次在活人身上动剪刀。
她拿起银手杖,是带上行李,准备离开的意思。
伍德追问:“你不是说,还有话聊吗?”
“对对对!”索尼娅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如果你有兴趣求学,来王都吧。我想收几个学生,当然,前提是你自己对魔术有兴趣,我没有任何强求你的意思,我也不会和你说什么天赋异禀的漂亮话。那些是王都大学招生办吐出来的鬼话,不能信。”
“哇!少爷你要去学魔术呀?”前面的话,薇薇听得半懂不懂,当左耳进右耳出,后边这一句她是听懂了。
伍德沉默了,在椿风镇,他还有很多待办的要事,要说去王都,那也得把自己的姐姐,还有自家产业安排明白了再说。
索尼娅用手杖敲打木门,在给伍德做备选方案。
“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普拉克家的小少爷,你有债要讨,有仇要报,还有这么大一家子。如果你有空,又刚好想求学的话,记得,来王都找我。虽然我也不算很厉害的魔术师,老师说我实力很弱,没有自信,但好歹是人家的徒弟,所以不会嫌弃我,我们魔术师这行非常注重师徒传承,往往在入学第五年,老师就像是家里的闺女到了三十岁还没出嫁一样着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需要拥有魔术天赋的学徒,只要收下几个学生,我和老师就不会这么焦虑了。要知道,我从王都跑出来也是为了找学生。”
伍德同学立马举起了手。
“名片有吗?来一张?”
索尼娅用银手杖戳着疗养室的大门,划下潦草的字迹,留下了地址。
伍德嘟囔着:“我家的门都很贵,要纸笔你早说嘛。”
“哈!”索尼娅挥着手杖,一句道别都不想说,对伍德千叮万嘱:“你记得,巴风特是安息日的值日神,只有在安息日,你向它求愿祈福,它才会帮助你。你这条小命可别随随便便地送出去了。我还等着你来做我的学生呢!”
说完,索尼娅匆匆离开了普拉克家的大宅子,连朱莉小姐递去的赏钱都没要。
伍德是满肚子的疑问。
这位女巫是谁?
她为什么要帮我?
达里欧凑到小少爷身边,打量着小少爷“活生生”的气色。
“嘿!你又活啦?”
伍德说:“达里欧,你下次要是再问这种问题,我会把你当做弱智。”
“嘿嘿嘿……”达里欧赔笑:“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诶,说起来,那娘们和你有一腿?”
“你说哪个娘们?”伍德问。
达里欧:“还有哪个啊!不就刚走的那个吗?人家跑来你刑场,又要给你缝尸体,要亲眼见你最后一面。现在还想收你当学生,少爷……”
伍德想了想。
“你和我姐有一腿?”
达里欧立马反驳:“没有!没有的事!”
伍德从达里欧兜里掏出烟来:“你从山上跑下来,就为了跟我姐过,劫富济贫的英雄你不当,逍遥法外的自在日子你不要,要当个鞍前马后的小侍从,现在还想来拍我的马屁?”
抽出卷烟,塞进红毛哥的嘴。
“我看你是想当我姐夫。”
达里欧应着少爷流畅的递烟动作,给自己打上火。
“不对!少爷你这说法不对!”
伍德:“按你这逻辑!对呀!”
达里欧绘声绘色地形容道:“那是我与众不同,你要知道,这个世道,像我这样的好人已经快绝种了,你走大街上手里揣着十来个金币,我保证第二天能从垃圾堆里翻出你的尸首。偶尔出个远门,外乡人不把你当傻子坑一笔已经是仁慈,要是遇上同乡,不往你身上啃块肉下来,都算他们倒霉催的,占不到便宜就是吃亏!”
伍德问:“你真那么好?”
达里欧:“我就那么好!”
伍德一拍手,张开双臂。
“来,抱一个!”
达里欧顺势抱了上去,依然对伍德少爷的身子上下其手。
伍德:“别碰我屁股,我屁股没钱袋。”
“嘿嘿嘿……不好意思。”达里欧松开伍德,老脸一红。
伍德:“你管这叫好人?”
达里欧抽着烟,往少爷脸上喷:“那不一样嘛!职业病!这是职业病!”
伍德捂着口鼻,受不了侍从的奇怪毛病。
“那你给我说说,魔术师有什么职业病?你的职业病是要我钱,我可保不准这殓官魔术师的职业病会要我的命。你晓得嘛?她看我这预备学徒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生猪肉。”
达里欧嚷嚷道:“人家一姑娘还能图你啥呀?!”
伍德比着大拇指:“问得好!她图我啥?!”
薇薇突然从厨房冒出个脑袋,手里端着一碗罗宋汤,娇滴滴地问。
“少爷!你先吃它还是先吃我呀?”
伍德一挥手,叫薇薇专心做饭。
转而朝达里欧做了个婢女礼。
“来。被告辩护人发言。”
达里欧不做抵抗。
“我明白了,她是个法医,和尸体打交道的。”
伍德:“然后呢?”
达里欧按灭了烟头,得出了一个非常靠谱的结论。
“她是馋你的身子,下贱!无耻!流氓!”
第二章 没那么高尚
单刀直入地讲,在刑场上,达里欧觉得少爷想舍生取义,但伍德反对这个观点——他没那么高尚。
“是的,我没有那种想法。”
伍德拿上香水瓶猎枪,踏进地下室通往酒窖的廊道。
达里欧跟在小少爷身后:“我觉得你有。”
“那就‘你觉得’吧。”伍德推开酒窖的大铁门,枪口扫过两个盗墓贼黯淡无光的眼睛。
“起床了,恩人们。”
高个和矮个瘫坐在老巴克生前喜欢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能嗅到浓烈的白葡萄酒香。
高个嚷嚷道:“伍德少爷!您不是说咱们算你的救命恩人嘛?为甚么要这样对我?”
矮个恶狠狠地附和道:“是对我们!是我们!你可不能把我落下了!”
伍德问:“你们有饭吃吗?”
“有……”高个盗墓贼答。
矮个盗墓贼形容道:“有肉,有大豆,还有玉米。”
伍德又问:“那有酒喝吗?”
高个的连忙摇了摇头,面露惧色:“没有,绝对没有。”
矮个的倒是说了实话,坦白从宽:“喝了!我喝了!少爷我坦白!我比这家伙老实,你把我放了吧?”
伍德的枪口指向高个。
“喝了还是没喝?”
两位囚犯异口同声地答道:“喝了!”
“谁派你们来挖我的坟?”伍德质问:“是大法官?还是其他人?”
高个的腆着一副臭脸,不情不愿地说:“没人指使咱们。咱们是看了报纸,报纸上说伍德小少爷的棺材里都是金银珠宝,咱们俩就起了意。”
矮个的不敢吭声,跟着高个的话猛点头。
伍德收枪指天,掐灭火帽上的引线。
他蹲在两个囚犯面前,左看看右看看。
高个的眼神宁死不屈,矮个的表情可怜兮兮。
伍德问:“你俩,报上名来。”
高个的说:“我叫霍顿,他叫雨果。”
伍德又问:“你俩以前是干嘛的?”
霍顿说:“我是厨房帮工,他是捡垃圾的。”
雨果依然跟着霍顿的话猛点头。
伍德拍上霍顿的肩:“你在厨房有饭吃吗?”
“有!”霍顿抿着嘴,眼神倔强。
雨果不知道如何作答,但这一次,他摇头。
“吃了饭的人,就是有底气!”伍德又问:“那你有酒喝吗?”
“没……没有。”霍顿舔着唇,像是在回味着普拉克家的陈年佳酿。
雨果的答案倒是简单直接。
“原来那个就叫酒?霍顿你骗我!你还说那玩意是少爷搞来毒死我俩的毒药!喝了肠子都会烂掉!你不是我的朋友了,我们友谊的小船已经沉进河里了!我俩的友情走到头了!你个不要脸的死骗子!”
霍顿狡辩:“我怎么知道酒里有没有毒!我是在保护你,你个傻子!”
铁牢外,达里欧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铁牢里,伍德给这俩盗墓贼舀来酒。
他对霍顿说:“我给你饭吃。”
霍顿点头,眼里只有少爷手里的大木杯。
伍德将杯子送到两位恩人手里。
“又给你酒喝。”
两个盗墓贼抱着酒杯,跟着伍德少爷的话猛点头。
伍德问:“我这不是在报恩嘛?”
等两位恩人喝光杯里的烈酒,变得面红耳赤头脑发昏。
伍德拿着舀子,打开酒桶,一副准备续杯的架势,“谁派你们来的?”
霍顿哭丧着脸:“不能说!真不能说!”
伍德:“你们的老板给你们酒喝了?”
雨果支支吾吾,用手肘戳着小伙伴的腰子,急不可耐的模样。
霍顿一发狠,像是气不过,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通红,往外使劲吐着舌头。
达里欧眼疾手快,一颗飞石轰在那高个盗墓贼的脑门上,打得那盗墓贼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要咬舌,少爷。”达里欧收起那副嘻嘻哈哈的态度,变得冷酷且认真。
雨果眼看同伴就这么被打得昏死过去,吓得差些尿了裤子,一个劲地蹬腿,往角落躲。
伍德往达里欧身边凑,面无表情小声哔哔。
“牛逼。”
紧接着往侍从的口袋里抽出一支卷烟,送到小雨果嘴边,给这矮个小家伙展示着手里的枪。
“见过吗?”
雨果紧张地摇摇头。
伍德扳开火帽,将击发装置吹得通红,往外冒火星,用火帽给雨果点了烟。
“它是枪,能杀人。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尼古丁让雨果精神了不少,他立马答道:“明白!”
伍德说:“你的老板给你多少钱?”
“没说给钱!”雨果坦白:“如果墓里有钱,大法官就和咱们九一分账,我们九,他只拿一。”
伍德嘟着嘴,表情变得非常滑稽。他摇晃着食指,像是老师发现了坏学生在课上看成人杂志那样,“哦!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大法官?”
雨果连忙捂住了嘴,又叫滚烫的烟头烫得嗷嗷叫,他惊慌失措,无言以对,不光是手臂,连心都上了一把结实的镣枷。
“我没有……我不是……”
伍德笑得像只狐狸。
“没关系,雨果,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你相信我吗?我是个诚实守信的人,让我猜一下,是路德维希大法官吗?”
雨果的眼神在昏迷不醒的同伴和满面春风的少爷之间来回乱瞟,没有答话。
——显然,不是路德维希。如果是的,这小个子应该会表现得更加惊慌。
伍德拍手叫好:“我知道啦,一定是那一位!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只有那位大法官会这么大方,他对你们可真好,这算偏爱了吧!天哪,我真不敢想象,大法官居然能对一个厨子和一个要饭的有如此优待,我一定要问问他——”
话音未落,雨果不打自招。
“那不行!不能说!不可以说出来!佩洛西大法官会杀了我们俩的!少爷!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露丝•佩洛西,椿风镇上的另一位大法官。是个女人,四十三岁,正是更年期脾气暴躁月经不调多灾多难的年纪。
她从路德维希那儿收到伍德少爷下葬的风声,请了这么两个亡命之徒来盗墓。
伍德的笑容渐渐消失。
雨果脸上的慌乱之色,慢慢变成一潭死水。
伍德给雨果解开了镣铐。
雨果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小伙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伍德挥手赶人。
“走吧,雨果。”
雨果问:“我能带上他吗?”
“为什么要带上他?”伍德反问:“你觉得他哪里好了?”
雨果想了想,组织好语言,诚恳地说道:“他比我高,看得远,还聪明。没了他我活不成了,捡垃圾的时候,他给我留了口吃的,我就能活下来,少爷,霍顿是个好人,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对我可好了。”
达里欧双手护抱,一脚蹬在雨果的屁股上,要赶他出门。
雨果叫普拉克家的恶奴踹在地上,翻了好几圈,又爬回来了,他单单看着伍德少爷,不知如何开口。
伍德有些不耐烦:“你觉得他对你好?”
“对!”雨果的脑袋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伍德问:“你是惦记上那口剩饭了?一口饭就得给人家卖命?你吃得饱吗?”
雨果:“吃不饱。”
伍德又问:“一口剩饭能救你的命吗?”
雨果:“救不了。”
伍德再问:“那凭什么?他一口剩饭!就要你来救他的命?他那口饭香吗?他不是比你聪明吗?天哪!他真高!”
雨果不说话了,因为他开始思考,开始动脑子,一旦开始动脑子,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有多么的蠢。
“没了他你就活不成了?”伍德说:“我看你是懒,懒得活。他没那么高尚!”
小雨果开始一步步往后退,他意识到了什么。
紧接着,这个盗墓贼往大铁门外退,往门里的伍德少爷鞠了一躬,像是觉得不够,双腿一软,要往下跪。
砰——
伍德的枪口冒着青烟,他的眼睛里有血丝,有无名火,想吃人。
雨果吓得浑身一激灵,看着脚板前边黑漆漆的弹孔,四散纷飞的铅弹破片划烂了他的小腿。
小雨果都快哭出来了,他不过十八岁,哪里知道伍德少爷说的是什么话,支支吾吾地说:“他把我当人看,伍德少爷,你也把我当人看,我不能——”
伍德转而把枪口指向霍顿的脑袋,眼神变得异常冷血。
“我也没那么高尚。”
砰——
雨果的眼睛一红,头也不回地逃了。
等小家伙跑远了。
达里欧凑到伍德少爷跟前,和少爷说着俏皮话。
“你欺负人。”
伍德:“我欺负人吗?”
达里欧佝身检查着香水瓶猎枪。
“这枪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刚才你就放了个炮仗炸了个响,铅弹都没塞进去,吓唬小孩儿呢!”
“对呀!我就吓唬小孩儿呀。”伍德故作无辜,提上一桶水,浇醒了霍顿,“小孩子不多吓唬吓唬,怎么会懂事?”
霍顿还沉浸在脑震荡的眩晕感中,隐隐约约听见普拉克家少爷的叮嘱。
“露丝大法官的小狗腿,你听好了。”
伍德挑弄着霍顿的下巴。
“给我向她带句话。”
霍顿:“唔……唔……你……”
伍德说:“我看上她了,要娶她过门。”
砰——
达里欧手里的猎枪走了火。
躲在酒窖廊道后边的薇薇成了冰块,手里的大瓷盘摔在地上,葡萄滚出去老远。
霍顿像是没听清。
“你说甚么?”
伍德当了回复读机:“我看上你的老板了,露丝•佩洛西,椿风镇的大法官,我看上她了,要娶她过门。”
霍顿:“等一下……”
达里欧:“等一下,请等一下。”
伍德摊手:“等什么?我的提议有问题吗?你们都觉得进展太快了?要不让霍顿先把约会的请柬送过去?然后托他送聘礼?聘礼也是九一分?他九,露丝一?”
达里欧满头是汗。
霍顿呆若木鸡。
他俩齐声说。
“问题不是这个!”
“问题不是这个!”
伍德问:“愿闻其详。”
达里欧答:“她是个有夫之妇!”
伍德坦白:“我突然发现,我喜欢人妻。”
霍顿补上一嘴:“大法官还有两个女儿呢!”
伍德和达里欧松了一口气。
霍顿问:“为什么你们是这个反应啊!普拉克家的少爷!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给他解绑,达里欧。”伍德吩咐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现在得就去写一封情书。”
达里欧一边给一头雾水的霍顿解绑,一边学着少爷的语气,面无表情小声哔哔。
“牛逼,虽然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是夸人。”
伍德行色匆匆往卧室赶,在酒窖旁撞见自家的小侍女,撞见了薇薇这座“冰雕”。
薇薇眼泪汪汪的,她只顾着看少爷那身皮囊,没想到爱情是这么复杂的玩意儿,没想到少爷的心早就叫别人偷走了。
她说不出一句话,在想着以前——
——以前少爷睡着睡着就没了,会不会跑去见那婆娘?会不会背地里嫌弃薇薇。
想到此处,她六神无主:“少爷……少爷呀……少爷你去哪儿?”
伍德话不多说,他赶时间。
“别说话,用心去感受。”他抱住了薇薇,往这小姑娘嘴上深深一吻,又从地上将几颗烂葡萄捡了起来——
——当着薇薇的面,塞进嘴里,嚼烂了,咽进肚子。
伍德说:“甜。”
紧接着往卧室赶。
薇薇想骂娘,但少爷耍流氓的方式让她无法拒绝,她太难了,只得对牢门里的达里欧喊。
“达达!他欺负我!他欺负我!”
达里欧憨憨地笑呀。
“你不是听见了嘛?”
薇薇又怒又羞。
“听见什么啦?”
达里欧给霍顿解了镣铐,和囚犯碰杯痛饮。
“他就吓唬小孩儿呀!”
第三章 糖衣炮弹
单刀直入地讲,伍德要在下周六与露丝•佩洛西大法官见面。
他准备了一封漂亮的信函,往书页中夹红蔷薇,翻开扉页,满篇的风花雪月,字里行间都写着“吃人”两个字。
当朱莉大小姐得知这个消息,觉得老弟又在发癫。
露丝大法官是什么人?这婆娘的家佬宗祖代代从政,位及司法、立法、行政三公,就露丝本人的家庭成员来说,她父亲是参议院的,母亲是众议院的,而她自己碍于女人的身份不愿参政,才选择学法。
老弟想娶这种女人?
还是有丈夫的女人?
这不是发癫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在下周六到来之前,伍德也没闲着,他先是对庄园的产业做了一次彻底的财产清算,然后得出了一个浅显的结论。
“——我家是真的有钱。”伍德坐在大厅,趴在满桌的烂账本上,两眼浮肿,头脑发胀。
普拉克家有地皮、农牧、人口贩卖、房产、木料、烟草、酒、私人铁矿、服装纺织、乳制食品、甘油类化学药品和极少的安全保全业务,喜欢往外放高利贷,卖保险,还投了一家书社。
规模大小不一,产业类目繁杂,可以说,椿风镇已经离不开普拉克家了,不光是居民的衣食住行,镇长也指望着大户每年缴出来的税。
朱莉问:“你怎么想的?弟弟?”
伍德将一本本烂账堆得老高,拢齐了,还给能干的姐姐。
“你问的哪件事?”
朱莉:“露丝•佩洛西。”
“我要和她约会。”伍德说罢,又问:“有斧子吗?”
“你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和大法官约会?”朱莉喊下人送来了一把小斧头,跟着弟弟去墓园。
伍德边走边答:“她喊盗墓贼来挖我的坟,是想让我不得好死。”
朱莉:“你记恨上啦?”
“不,我不恨她。”伍德走到了自己的坟墓边,“我得爱她!”
朱莉慌了神:“你说真的啊?你真要和那婆娘来一场忘年交?”
“我和你开过玩笑嘛?”伍德吹起响亮的口哨,将达里欧和霍顿唤了过来。
三人齐力将坟里的大棺材拉了出来。
达里欧听了少爷的吩咐,将山羊的尸体捞到亭廊去晾着,带着霍顿退下了。
而伍德大少爷提着斧子,对空荡荡的金漆棺材看了又看,比着斧子的脊线,找下手劈砍的位置。
朱莉叮嘱道:“你可想好,露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猜不到你想做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没好事。你要愿意告诉我,最好提前和我支会一声,姐姐别的没有,但是不缺钱。”
“姐,我问你。”伍德松开棺木的榫卯,将一块块珍贵的木料卸下,用斧头修着边边角角,将它们拆开来。
朱莉:“你说,我听着。”
伍德孜孜不倦地做着木匠的工作。
他问:“你觉得露丝大法官看得上我吗?”
没等朱莉答话。
伍德又问:“露丝大法官有两个女儿,对吗?”
“是的。”朱莉答。
伍德:“没有儿子。”
朱莉:“没错。”
伍德将地上的木料拼拼凑凑,半副棺材组成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她很有钱?”
朱莉:“不比咱们家少,而且都是现钱,没那么多复杂的烂账,没那么多累赘,身边不缺小白脸。”
伍德敲了个响指。
“那就对了,你俩会遇见同一个问题——财产的继承权归谁?”
朱莉两眼一亮,这家姐依然用着地主思维在臆测弟弟的动机。
“两个女儿你不要,偏偏盯上了大法官本人?你这是怕娶了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找来帮手和你争遗产?你想吃了她?”
伍德审视着礼品盒,找老管家要了支米浆胶水,就着棺材原本的木榫结构将它们拼合压紧,再刷上一层金漆。
“露丝法官她不可能改姓,丈夫是入赘的倒插门女婿?”
朱莉摇摇头:“不对,是她的一个远方表亲,婚姻只是钱权交易,名义上是她丈夫,其实不过是个生育工具,是个幌子。”
伍德又把达里欧喊来,将山羊尸体完完整整地塞回礼品盒里,绑上彩带,系好蝴蝶结,扣住一枚精致的玫瑰金章——给露丝大法官准备的定情信物,这才算包装好。
“那不就行了?”伍德一拍手,“她家的男人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
朱莉反倒是开始忧心忡忡。
“伍德,你可别玩砸了。你要是真的跟那婆娘勾搭上了,有了名分,佩洛西家大业大权倾朝野,我们家这点东西,迟早得划进他们的族谱里,而且……你这算拆散别人的家庭。”
伍德:“我拆散她的家庭?”
朱莉:“你不就是要干这事儿吗?”
“原本我在墓园里睡下了,要睡个好几百年。你说是吗?”伍德指着坟坑,“我还等着姐姐你的儿孙迁坟合墓,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在一块大墓地过着阴间农家乐,结果呢?突然就这么被两个盗墓贼拆散了!”
“你这张嘴,我是比不过咯。”朱莉笑呵呵地念叨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伍德抱拳。
“兄弟,仗义!”
朱莉看着老弟这架势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是想做女人中的大哥,但没想到争取平权的从政道路还没开始,这步子都没迈出去,就叫弟弟抓了痛脚使劲埋汰。
……
……
在北约列侬椿风镇,伍德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三个安息日。
他和侍从达里欧驾着马车,押上霍顿,带着礼物,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椿风镇北的私家大院门前。
伍德跳下车,领着达里欧,两人打扮得体,叫霍顿扛上礼物盒。
达里欧精气神十足,脱下白手套,昂首挺胸地按下大门的电铃。
另一头,宅邸的主院别墅里,露丝大法官隔着彩琉璃落地窗望着大铁门外的不速之客。
她喊来了最最疼爱的小女儿,给小女儿换上了满是水晶玛瑙点缀的长裙,想要让小女儿代替自己,去取悦门外那个“死而复生”的农家小少爷。
露丝如此对小女儿说。
“玛姬,你不能这么吃下去了。”
“妈妈!我也不想呀!”玛姬如此答,可是屁股上的赘肉不会说谎,盖不住脸颊腮帮的假发也不会说谎,钢圈束胸箍得躯干肉疼,它们都不会说谎。
露丝皱着眉,托着小女儿两腋,往大镜子前看了又看。
镜中的母女像是年龄相仿的姐妹。
露丝大法官四十有余,但每天都要泡着普拉克家产的鲜牛奶当沐浴露,拍着普拉克家送来的嫩黄瓜作面膜,自起床那一刻起,只要假睫毛和眉笔不离身,露丝便是整个庄园最漂亮的女人。
她俩都有一头柔顺的栗色秀发,只是小女儿的身材和大法官优厚的生活条件一样,已经变得臃肿膨胀。
“你的姐姐在王都读书,没空赶回来!”露丝恶狠狠地对小女儿吩咐道:“今天你要是搞砸了,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
提到姐姐,玛姬原本让奶油迷了心的浑浊眼神马上变得清明起来,一个劲地往大窗外窥探:“他来了!他来了对不对?妈妈?”
露丝大法官扯着闺女的头发,强要闺女听话。
“你好好复述一遍,玛姬,把我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玛姬说:“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
啪——
作为不听话的惩罚,露丝法官赏了玛姬一个耳光。
玛姬这才当起复读机。
“我要漂漂亮亮的……我要把普拉克家的小少爷迷得神魂颠倒!要是姐姐回来了,就没得比了,我比不上姐姐。”
露丝露出了慈爱的微笑。
“乖,你平时要是有这么聪明,能长这么胖吗?玛格达哪儿是你的对手呀?”
玛姬用力地点了点头:“要是我把普拉克家的小少爷弄上了床!——”
露丝挑弄着女儿肉嘟嘟的下巴:“——普拉克家的老爷已经死了,按法规来说,能主持公道的一家之主就成了我,以后不论是生意还是血脉,他的孩子都得跟我姓。”
玛姬咽着唾沫,眼神中满是贪婪与畏惧。
她问:“妈妈,你了解玛格达姐姐,你看呀,你倒是看看那位小少爷——他长得白白嫩嫩的,要是姐姐从王都回来了,把我的小少爷抢走了怎么办?”
“我会给你主持公道的,玛姬,你放心。”露丝大法官的笑容像是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为了避免脸上长出皱纹,她永远都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玛姬望着镜子里,身体上走样的肥肉。
“妈妈!妈妈你看看我妈妈!为什么我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悔悟!才开始醒觉!你说说,上天为什么这么偏心……明明玛格达和我吃的一样多,一样狠,她却那么瘦,那么美,我却那么胖呢?”
露丝大法官揉着小女儿的头发,将发卡上的金银珠宝排得体面整洁。
“你应该多吃一些肉食,亲爱的小玛姬,麦片和面食都是穷人吃的,它们填饱了你的肚子,却无法填上你的心,让你的身体变得臃肿难堪,心灵开始不思进取。”
玛姬恍然大悟:“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露丝大法官点点头:“是这样的,你看,哪个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会去吃下人的东西呢?这些不是天生的,下人之所以是下人,奴隶之所以是奴隶,都是要靠后天的培养,要靠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去创造,给低贱的人吃低贱的东西,才会让我们显得高贵呀。玛姬,你明白吗?”
“唔……”玛姬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
不过很快,她发现了另一件不对头的事。
看看镜子,镜子里,露丝妈妈甚至比玛姬女儿还要美。
玛姬记得,伍德小少爷的那封情书的署名,分明就是写给妈妈的。
这可不行!
这哪儿能行呀!
她欲言又止,左右为难。
肉嘟嘟的小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露丝大法官像是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她翘着食指,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当着女儿的面,将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又穿上了厨工的脏衣服和袖套,戴上一副防尘口罩,浑身都透着一股穷酸气。
玛姬天真无邪地说:“妈妈,你这样不好看。”
露丝大法官又一次将女儿拉来镜子前。
“你看看!这下你是不是美多了?”
小胖妞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比起刚才,确实是美多了。
站在光鲜的妈妈身边时,她身上有无数个缺点。
而现在,她就是童话里的公主,臃肿的肉身成了健康好生养的体征,白里透红的血压偏高都变成了早睡早起的好气色。
“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玛姬摇晃着小手,神色兴奋:“我明白啦!你是扮作下贱,要显得我高贵!你真好,你对我可太好了!”
露丝大法官轻轻拍着小女儿的头,牵着小女儿下楼见客。
众人在别墅的后花园碰头。
伍德一见面便主动向露丝大法官行了礼。达里欧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小少爷就将露丝认了出来。
在一片鸾尾花簇拥的石板小道上,伍德少爷微微躬身,举止有礼,主动牵住露丝大法官的手,并赠予一吻。
露丝受宠若惊:“呀……小少爷,你居然能认得我?”
伍德说:“你这双眼睛,在梦中我已经见过无数次。”
“实在抱歉。”露丝拉扯口罩解释道:“偶感风寒,我是没脸见人了,今天就叫小女好好招待少爷吧?”
眼看露丝大法官要开溜,伍德连忙将霍顿推了出来。
这盗墓贼见了主子,一下子跪倒在露丝大法官面前,将背上的礼盒往法官大人身前送。
霍顿哭丧着,叫骂着,像是见了主人的狗。
“法官大人!救我!救救我啊!这畜生他不是人!他想杀了我!他就没把您放在眼里啊!您看,这礼盒是用他棺材做的!里边还有一头死山羊,都臭了!他就是来羞辱您的!快!快把枪给我,让我毙了他,让我来保护您呀!”
玛姬小胖妞叫这盗墓贼吓了一跳,原本准备好的问候都憋回了肚子里。
露丝的眼神变了又变,表情波澜不惊。
她佝下身,眼睛笑眯眯的,用指甲划下霍顿小哥的一撮头发,紧接着问伍德少爷。
“这是哪家的可怜孩子呀?他在说什么故事?棺材?死山羊?那是什么东西?伍德少爷,我可吓坏了……”
伍德招手示意:“露丝,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至于这个人,是在我家墓园里抓住的盗墓贼,他说,派他来盗墓的老板,就是露丝你。”
露丝的眼神有慌乱之色,一闪而逝。
“我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我也觉得你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伍德大声说,“露丝怎么可能会差使一个盗墓贼来挖我的坟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达里欧作着恶奴的狠厉劲,一脚蹬在霍顿的后心,让这悲催的盗墓贼一头撞进花丛。
露丝大法官的表情没有变过分毫,反而慢慢从平静,转为慈悯,眼神波光带水,脉脉含情。
“他还小。”
伍德按住了达里欧,接走露丝大法官的话茬。
“听到了吗?他还小!你听听!露丝说了!人家还小,不懂事,是个孩子,你怎么就动手了呢?”
达里欧言辞闪烁:“我没动手……”
“动腿也不行!”伍德敲着达里欧的脑门,“我寻思吧。这小朋友自己犯了错,也会去琢磨,去抖机灵,去想椿风镇上谁最有爱心呐?咱们想来想去,不就是露丝嘛?你看看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人家能不害怕吗?一害怕不就乱讲话?乱讲话了就把脏水往露丝身上泼!你瞧瞧你给露丝添了多少麻烦呀?达里欧,你倒是说说看?”
达里欧满脸的委屈,这锅他一点都不想背。
露丝大法官刻意岔开了话题。
“小少爷,你别去怪你家的仆人,要怪就怪我吧。如果我给你添麻烦了,是我的不对。”
伍德装腔作势道:“你听听呀!知道我为什么给露丝写情书嘛?如此佳人,心善面善,窈窕淑女,世间难求呀!”
“是是是,少爷说得对。”达里欧面如死灰。
露丝大法官一直觉着心中有鲠,终于发现了端倪,她连忙纠正:“伍德你听我说,你要叫我大法官,至少也得叫我一声姨。”
“对呀!”玛姬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妈妈好像从来没拒绝过那一声甜甜的“露丝”。
伍德却左耳进右耳出,单单将棺材做的礼盒送到大法官面前。
从棺材里冒出浓烈的尸臭味道。
露丝面露愠色。
玛姬干脆往花丛躲。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伍德则是天真无邪,像个纯情的花季少男,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求爱信物。
他的动作十分讲究,神态宛如信徒。
十指灵巧熟捻,动作轻柔有度。
拨开佩饰,揭开金章,松下绳带,打开盒盖。
一具山羊的尸体,就这么呈现在露丝大法官面前。
玛姬的脸色变得惨白,捂着肚子吐了出来。
露丝大法官的眼睛中有火。
伍德立马解释道:“我朝思暮想的人呀,我相信这个世上有真情真爱,它让我从墓地中爬了回来。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尸体,它是一件魔术仪式的道具。露丝,你听我说,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在。”
露丝大法官点点头,皱着眉,厚实的口罩面纱都盖不住那股臭味儿。
“当我的脑袋叫人砍断的时候,我向上天祈祷,希望有个人能拯救我。”
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没错,从星界巨山的正主那儿现学现卖的。
伍德信誓旦旦,红了眼眶,指着花丛里屁滚尿流的霍顿。
“你也知道,我是死而复生。在棺材里苏醒,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垮了我所有生还的希望。就在我生无可恋的时候……”
伍德将霍顿小哥扯来,戳着人家的脸蛋,声情并茂地说道:“他出现了。就是这个小朋友,他简直是神送来的信使,挖开了冰冷无情的泥巴,冒着生命危险,挪开那块能把他压死的大墓碑,把我从黑暗中救了出来。而你,当我从他口中听见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我彻底沦陷了。”
露丝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男人在说什么?
——他的舌头好像涂了毒药!附了魔法!
“我是个瘾君子!流氓!无耻的混账!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伍德的声音打着颤,他眼睛里的光像是天上的星斗:“当你来到椿风镇时,我看着报纸,看见你的照片时,那时候我只想变成罪犯,站在被告席上,听听你对我的审判,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死了都忘不掉的眼睛。”
伍德丢开霍顿小哥这个工具人。
拉来山羊的尸体。
“这个盗墓贼还骗我!他讲,你是他的老板,如果从我坟里挖出了宝贝,你要和他九一分账,他九你一,露丝你听听呀!连一个盗墓贼都知道你有多么单纯善良!”
伍德又说:“于是我也要这么做!我和他讲,要托他将这份让人容颜常驻不老不死的礼物送给你,也是九一分账,不这么做,我这低劣的品格,根本就配不上你。”
露丝的眼神变了,变成了一头饥渴的母狼。
“你说?这头黑山羊,他九我一?”
伍德点点头,补充道:“我想我是中了你的毒,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二十年,我劈了棺材,当做重新做人的证据,把棺材的木料做成礼盒,当做我俩之间的缘分……”
“好了,你先不用说那些。”露丝的呼吸变得急切起来,“你刚才说,这头安息日的山羊,能让人永葆青春的神,你说要把它要送给我,我只能拿到一份?”
伍德指着霍顿,解释道:“对,是送给你,还有这位盗墓贼,九一分账,你只有一份。”
“玛姬!”露丝喊来小女儿,语气急促:“玛姬!带客人去餐厅!”
玛姬慌了神:“妈妈?妈妈?你要去哪儿?”
露丝带着霍顿匆匆离场,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而玛姬领着两位贵客来到餐厅就坐,一路上说着妈妈的好。
这个小胖妞讲:“小少爷你说得一点不错,妈妈真的是个面善心善的人。”
……
……
后花园里,冰冷的枪口堵上了霍顿的嘴。
……
……
小胖妞接着说:“她今天给我准备了好多好多衣服,一件件试过去,可把我累坏了!”
……
……
露丝大法官打开法典,临时抹着指甲油,生怕自己落了女儿半点风头。
她使唤着下人,将霍顿的头压低,免得血溅上漂亮的花儿。
纤纤十指划向法典上刑事罪名。
——持有武器,非法入侵。
处理结果则是。
——正当防卫,就地击毙。
……
……
小胖妞往嘴里塞着甜甜圈,完全将妈妈的叮嘱忘在脑后,她想去抓小少爷白净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心中想着复杂的事,这小少爷可真会耍滑头,机灵得很。
——嘴上说着孝顺的话,“你别看妈妈穿得穷酸,那是她节俭,把好的都留给我啦,小少爷,要是你当了我家的女婿,她也会这么对你的。”
……
……
砰——
似是觉得一枪不够。
露丝抢走了园丁手里的枪,手忙脚乱地套上裙装,举枪往霍顿的尸体上打完了所有子弹。
她俯下身子,用血泊当做镜子,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
面露微笑,尽量让表情显得端庄得体,潇洒动人。
……
……
小胖妞喋喋不休之时。
时间才过了三分钟。
短短的三分钟。
露丝大法官换上了一身灿金辣眼的修身礼裙,一头栗色的秀发编做成熟性感的盘发髻,耳垂坠饰和手链项链的钻石能闪瞎伍德的眼睛。
她的眼尾带着浓妆,眼睛大得像是妖怪,胸衣钢圈和海绵垫的衬托下,这半老徐娘爆发出了惊人的活力,风韵犹存已经不能用来形容露丝了,应该是风华正茂。
她踏着优雅的步调,从半开裙中不时露出丝袜紧裹的修长腿型,高跟鞋踩在木板上发出的哒哒哒,都是那么性感。
粉色指甲油衬着那只纤纤玉臂,轻轻摇动孔雀翎毛尾羽做成的花扇,就这么,坐在自家女儿身边。
露丝给伍德斟茶。
“好了,普拉克家的小家伙,你可以接着说了,我对你送来的礼物很感兴趣,但我知道,它是不能分割的,对吗?我刚才和我的小信使商量了一下,我已经付给他应得的报酬了。”
伍德呆呆地看着露丝,说实话,他没认出来。
露丝疑惑:“伍德小少爷?”
伍德问:“美女你谁啊?”
达里欧戳着少爷的咯吱窝,把少爷拉去餐厅外。
“她就是露丝大法官!”
伍德一时没明白这个前后转换,低声问。
“你确定?”
达里欧埋汰道:“你不是靠眼睛认人嘛?现在认不出来了?”
伍德反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达里欧说:“她没换香水,那股味儿出卖了她。想明白了吗?”
伍德点点头。
“想明白了。现在我发现,我一点都不喜欢人妻。”
两人偷偷听着餐厅里,母女两的对话。
玛姬又哭又闹。
因为这和妈妈最开始说的不一样。
而露丝大法官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细节。
她捏着小女儿胖嘟嘟的脸,那是她最最最宠爱的小女儿。
“你再哭,我就把你关去地下室,和你的废物父亲一起。”
“——当个废物。”
第四章 某些人呀!
单刀直入地讲,露丝•佩洛西是个非常迷信鬼神邪说的人。
她出生在一个富硕而腐败的家庭,身为王公贵族的伴读侍女,接受过高等教育,会使枪、骑马、猎鹿,也懂歌演诗词,琴棋书画。
所以她更崇拜鬼神!
——是不是搞不清前后的逻辑关系?
没事,我们可以慢慢来理解。
一个女人身处父权社会,见过这个世界顶端的风景。
王宫的奢华生活,贵族的糜烂交际,权力与财富的核心都牢牢掌握在“一家之主”的手里。
当露丝明白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之后,她深知自己的绵薄之力,根本就无法打破这层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壁障——她永远都触及不到权力的中心。
她认清了现实,选择学法进修,靠着父母的帮衬,来到了椿风镇,成了这里有权有势的大法官——这叫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不得不说,露丝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弱者依靠强者来选择人生道路,强者会给自己挑选人生道路——这是她的信条。
面对家族安排的政治联姻时,年轻貌美的露丝勾搭上了穷酸落魄的远亲表哥,诞下了一个女儿。
她不能改姓,又不想出嫁。
为了自由,别无他选。
当大女儿玛格达呱呱坠地时,从此露丝在远离王都的繁华小镇里,过上了天高皇帝远的潇洒生活。
故事说到这里。
达里欧听得不是滋味,开始同情大法官,因为露丝大法官的人生,也许会是朱莉大小姐的翻版。
山贼侍从翘着二郎腿,表情复杂,有种坐立不安的紧张感。
——因为露丝大法官在陈述这些事情时,像是唠着家里长短,与朋友寒暄玩笑一样,冷漠得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仿佛那些经历,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本人无关。
伍德适时提示:“达里欧,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带着玛姬小姐出去散散心。”
露丝连忙接上伍德少爷的说法。
“小骑士,少爷觉得你是个开心果,我想你一定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
达里欧一言不发,起身脱下帽子,朝少爷和主人家鞠躬致礼,向玛姬小姐欠身抬手,让玛姬体面地从位置上动起来,紧接着匆匆离开了这间装潢华丽,却叫人喘不过气的小餐厅。
等外人走了,露丝大法官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打量着伍德这个小男人,脑子动得飞快,恨不得一眼将对方看穿。
“伍德,你真的很大胆,你真的明白你今天在做什么吗?”
她的语气从“传统陋习的受害者”,变得无比主动,仿佛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阵营转换,站在了伍德这一边。
她想去抓伍德少爷的手,而对方却没给她任何机会,早早捏住茶杯,品茶的动作优雅有礼。
这叫露丝的心,开始瘙痒难捱。
她佝着身子,往前努力探头,要离这小少爷更近一点,让小少爷将她看得更清一些。最好把她二十年来精心保养的身体和脸蛋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扮作一副又恼怒又害羞的语气,使劲了浑身解数。
“你知不知道,你在与一个有夫之妇通奸!”
伍德明知故问:“不合法?”
大法官当即答道:“当然不合法……”
“你说得对!”伍德放下茶杯,学着达里欧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向法官大人做道别。
没等伍德走出去一步。
露丝连忙追了上去,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凌乱的音符,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身子一歪,脚踝生疼,往前扑了出去。
伍德借着这份力,将露丝大法官扶到了椅子上,举止言行秋毫未犯。
——只那么几步路的功夫。
露丝感觉自己踩进了捕杀棕熊的钢夹里。
她面红耳赤,气喘不止,倒不是因为她早就入土多年,根本就不存在的少女心。
而是因为这个小男人面无表情,像冷血动物一样的行为举止。
伍德问:“不合法?”
露丝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可是面对永葆青春的诱惑,面对鬼神邪说时。
和以前一样,她别无选择。
“我可以让它合法。”
伍德将露丝送到了客人的位置上,自己则刻意绕了个圈,回到了主人家的位置前。
他给露丝大法官斟茶倒水,正如露丝给他斟茶倒水那样客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露丝?你是个有夫之妇。”
猩红色的茶汤落进透明杯盏,像是血。
面对伍德的质问,露丝刻意绕开了这个话题,绕开她悲惨的家族史,开始正视伍德寄来的情书。
聊天的内容也变成了时局与生活。
平复下恼怒又兴奋的心情,露丝说:“伍德,我喜欢听戏,你呢?”
伍德:“兴趣不大。”
露丝接着说:“我可以带你去听,整个椿风镇上所有戏院、剧院和马戏,我都能弄到票,我还认识不少云游四方的抄诗官。我喜欢故事。”
伍德将茶盏推向露丝。
“接着说,渴了就喝。”
露丝大法官比划着双手,肢体语言一下子变多了,显然,她有些紧张。
“我喜欢他们说的故事,他们歌颂自由和平等,也歌颂爱情,特别是圆满的结局,男人啊,女人啊,男男女女最后突破桎梏,走到一起。”
伍德插了句嘴:“很好的故事。”
露丝跟着点头:“对!你也觉得好?”
伍德:“我觉得好。”
露丝在征求伍德的认同:“没有人会喜欢悲剧,对吗?”
伍德:“法官大人。你说得对。”
“那你好好听听。”露丝依然想去抓小少爷的手,那只透着奶油色的,令人心生把玩怜惜之意的小手。
可惜伍德的动作凌厉迅速,躲得干净利落。
露丝煞有介事地问:“你心里有没有这么一个故事?”
伍德:“我不像个有故事的人。”
露丝敲着桌,像是要把二十年前没使过的大小姐脾气,都一股脑使干净了。
“那就假设你有!”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从未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面。
“你是个女人!”
伍德:“我不是女人。
露丝:“那就假设你是。”
伍德:“这假设不成立。”
露丝猛地锤桌,震得茶杯往桌下跳。
伍德眼疾手快,为大法官接住了杯子,滴水不漏地送回了桌上。
他再次将茶杯推回大法官手边,将掌心搭上大法官那只躁动不安无处安放的手。
他说:“假设我是个女人。”
当伍德握上露丝的手时,露丝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她想,她看,嘴上说着故事,心里想着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伍德,你是个女人,在你年轻的时候,你为了家族付出了一切。你不爱你的丈夫,也不爱你的女儿,因为他们都是你用来换取自由的筹码,不能称为人。”
伍德适时贴心地提醒道:“故事不能这么说,这太残酷,你会赶跑你的听众。”
“对,你说得对。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露丝立马改了口:“在乡绅土豪虎狼环伺的小镇里,你的丈夫是个软弱无能的胆小鬼,你的女儿们只会趴在你身上吸血,整天享受着奢靡放荡的贵族生活,却不知道你到底承担着多大的压力,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伍德:“嗯,我快要入戏了。”
露丝越说越来劲,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在你人老珠黄,风华不再的年纪,你遇上了一位年轻才俊,只用一眼,你就明白,这个小男人才是你的真命天子。他为了你在地狱里历尽劫难,从坟墓中爬了回来。还带了礼物——能让人重返青春的不死灵药。”
露丝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伍德的语气依然是那么清冷。
“后边那份礼物只是顺便带的。法官大人,你要搞清楚先后顺序,不能本末倒置,你觉得是男人重要还是不死药重要?”
露丝立马说:“当然是药了!”
伍德:“那这故事没几个人听。”
露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是人重要。”
伍德:“那这故事没几个人信。”
露丝一手虚握,神色狠厉,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我全都要!”
伍德放开了露丝的手。
在那一瞬间,大法官的心变得空荡荡的。
——她感觉,这个小男人是个魔鬼,哪怕不开口,不用那条抹了毒药的舌头,一举一动都像是拿着钩镰,扯着她的心。
伍德理着衣襟和领结,煞有介事地问。
“露丝大法官,我也许应该叫你一声姨?”
露丝反驳道:“就像你说的,我只恨自己早生了二十年。”
伍德拍打着领袖,欲言又止。
“说起来有点冒昧的意思,你是我的长辈,我想做一些不规矩,但是合法的事情。就在这间餐厅里。”
露丝咽着唾沫,感觉脸上有火在烧。
她在期待,心里藏着一头吠春的猫。
“就在餐厅里?你要做什么?”
伍德伸出手去,将露丝的发丝撩往耳侧,轻轻地揉着大法官的头。
将脸上狰狞可怖的表情,渐渐揉作恍然失神的温吞之意。
伍德问:“你刚才说过什么?”
大法官的脑袋已经宕机,像是精密的仪器进了沙,再也转不快了。
她反问:“你问的哪一句?”
伍德:“‘全都要’那一句。”
在这个瞬间,露丝觉得不死灵药什么的,根本就不管用。
大脑中分泌的催产素让她有了致命的错觉——能让她永葆青春的东西,似乎就在眼前。
她浑浑噩噩地问:“你觉得这个故事能让人信服吗?”
“它不合法。”伍德冷漠地答道,“你亲口说的,不合法。”
露丝反驳道:“听故事的人才不在乎!”
伍德想把手收回来,可露丝却像个失宠的小姑娘,将他的双手死死按在脑袋上。
“我觉得你应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如先说点别的。”伍德面露尴尬之色。
“对!对对对!你提醒了我。”露丝大法官恍然大悟,连忙将话题的重心移了回来。“你觉得摇摆舞怎么样?”
摇摆舞是一种轻快的,由巴扬(一种廉价的手拨琴)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也是穷人们在酒吧聚会,在逢年过节结伴跳舞时用到的音乐。
伍德:“难登大雅之堂。”
“太好了!我也这么觉得,创作这种低俗乐曲的人就该上绞架!奴隶的生活里容不下这种低俗艺术,不,它不能称为艺术!”露丝的手越抓越紧,“那小尼福尔海姆跑来的难民呢?”
小尼福尔海姆是大西北的一个边境小国,与列侬接壤,因为不属于北约同盟而被诸国排斥,常年战乱,也是蛮荒落后的代名词。
伍德:“很可怜,他们需要工作。”
“是的!是这样!难民跑来北境腹地,要是没有工作,都会变成强盗。如果我把他们变成奴隶,变成财产,这样就会让我手下那群懒鬼产生危机感,更努力地工作,他们的孩子也应该工作,我看十四岁的小娃娃就该去工厂干活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露丝的指甲扣进了伍德的肉里。
伍德:“说得很有道理。”
“回到这个故事上!伍德!”露丝已经完全将身心交了出去,“我是椿风镇的大法官,我也知道重婚罪该如何量刑,如何脱罪。而故事离完满结局只差临门一脚,你倒是说说看,我俩之间还拦着什么土匪恶霸?我离那个英俊年少的小可爱,还有不老不死的魔术,我离他们还有多远呢?”
伍德想了想,留了一个令人抓狂的断章。
“我回去考虑一下。”
“你!——”露丝霎时红了眼,“你出尔反尔!?”
“不。”伍德小少爷改口:“礼物我已经送来了,露丝,它现在属于你。至于该如何使用,魔术仪式又是怎么样的?我得回家翻翻书。如果你有空的话——”
“——明天!小少爷。”露丝翻脸如翻书,笑眯眯地说:“我喜欢你的诚信,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明天我有空,不!今晚我就有空!”
伍德低头看表:“那就明天?我回去和我姐姐商量一下,毕竟你也知道,普拉克家卖很多东西,每天的烂账算都算不完。”
“我保证!如果伍德少爷明天能如期而至,今后,普拉克家能少很多烂账。”露丝信誓旦旦,“再也不会有马贼来偷普拉克家的马!也不会有地痞去棉纺厂收月钱!下个月的农业税还会下调几个百分点!不光如此!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可以去想想办法!”
伍德琢磨着露丝话里的意思,突然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他又问:“玛姬会来吗?”
露丝眼神一变。
“你在问甚么?”
伍德认认真真问:“玛姬,你的小女儿,你和你丈夫爱情的结晶,她会来吗?不光是她,你的丈夫会跟着一起来吗?你的大女儿会来吗?他们都说,你是个好妻子,好妈妈,我觉得,他们很舍不得你。”
露丝语气变得冰冷。
“他们不会来。”
伍德:“假设他们来了。”
露丝拍桌:“这假设不成立!”
茶壶跟着翻倒在地,这一回,伍德可没那本事去接滚烫的铁壶。
鲜红的茶汤渗进地板里,烫得软木滋滋作响。
伍德摸着下巴,打量着光鲜动人的露丝夫人。
他极力劝解着:“露丝,这个故事应该是老少咸宜的,小孩子也能听的。所以……”
露丝打断道:“我知道!我不会杀死他们!”
在这一刻,她撕烂了所有“体面”,只剩下“欲望”。
伍德:“那就明天?”
露丝:“明天正午,在大卫占星铺。”
伍德:“你要算命?”
露丝:“我喜欢算命,我想看看,我俩的姻缘能走多远。”
伍德刚想走,迈出大门不过几步路,又折返回来。
他摸着门框,往里窥探。
问露丝夫人。
“不好意思,露丝,我忘了说再见。”
露丝没什么好脸色。
“一路顺风!路上小心!好好照顾你的小马驹!”
伍德察言观色,像是故意给人添堵似的问了一句。
“你不会骗我吧?露丝?大法官应该不会骗人。”
露丝强挤出假笑,要上来拉住伍德,要将伍德抱进怀里,可伍德依然像是灵巧的狐狸,不动声色地往门外溜。
“告辞。”
他走出去几十米,就听见餐厅里传来砸东西的叫骂声,他知道,露丝大法官非常生气。
走过鸾尾花的廊道,走进花园的凉亭。
达里欧正跳着舞,要哄玛姬小姐开心。他的舞姿那是相当接地气,用伍德生前的话来说,像极了短视频APP上点赞无数的土味老铁。
这就是列侬老百姓最质朴的娱乐方式,也是露丝大法官嘴里要上绞刑架的“艺术”。
伍德少爷上前揪着红毛老哥的耳朵,领着这扮相优雅行为土摇的侍从往大门赶。
玛姬小姐还想多说两句呢,眼看普拉克家的小少爷就这么溜走了。
达里欧一边走一边喊。
“哎哟!疼!疼!”
伍德拽着侍从的耳朵健步如飞。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松开。”
达里欧想点头,可是脑袋一动,耳朵就更疼了。
伍德问:“小尼福尔海姆的难民要是跑来列侬了,你觉得——”
没等伍德问完,达里欧嗷嗷叫。
“——太糟了!天哪!最好不要发生这种事!农民哪儿能对付得了那群异族!一般土匪都不是极地人的对手,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能活下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要逃来列侬的都是战场上的逃兵,毫无人性和荣誉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些白皮的野蛮人会吃人!”
伍德:“我明白了,还有……你对摇摆舞怎么看?”
“诶?”达里欧露出疑惑的表情,紧接着形容道:“我觉着挺好的。我见过一个丧偶的单亲妈妈,每逢过节的时候,她就跳摇摆舞赚钱,供两个孩子半年的学费,很多穷人都指着这个当精神寄托了,虽然贵族不喜欢,因为这种娱乐集会让穷人更团结。”
伍德松开了达里欧的耳朵。
“我明白了,你给我备一匹马。”
达里欧问:“少爷你要出门?”
伍德:“对,把剩下的棺木也找来。”
达里欧:“去哪儿?我能跟着吗?”
伍德:“你一定要跟着我?”
达里欧挠着后脑勺:“我不能跟着你吗?我就想跟着你,我得给大小姐一个交代。”
伍德:“我要去路德维希•普拉克的大宅子,今晚就得去。”
“那我还是不跟着了。”达里欧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伍德学着达里欧挠头的神态。
“我突然开始害怕,你还是跟着我吧。”
达里欧捧腹大笑,翘着食指,不时指向少爷的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淘气!哈哈哈哈……”
伍德报以微笑,像是第一次和忠心的侍从出门那样,他弓膝半蹲,给达里欧当踏板,送对方坐上车夫的位置。
等两人回到庄园大院。
达里欧收拾东西的时候,将露丝大法官和少爷的事里里外外清清楚楚地说给薇薇听。
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我说少爷怎么可能看得上那老巫婆呀!达达!你在外边可把少爷看住了!千万别便宜了外人!”
可达里欧又声情并茂,把少爷送他上马那殷勤劲都描绘出来。
薇薇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阴阳怪气,皱着眉毛。
“有些人呀!~和女孩子说话恨不得气死人家,遇上好兄弟……”
她捏着达里欧的耳朵,恨不得拽下来。
“遇上好兄弟,调起情来倒是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