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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狐夫     揭棺起驾txt下载     揭棺起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⑩章 红妆

    “顺其自然”一词最早出自《灵城精义·何溥》。

    是这么说的。

    【骨脉配合何如合则顺其自然而以正合。】

    这句话拆开来看很好理解。

    讲的是人体的骨头与脉络配合得当,则顺其自然,而以正合。

    ——听上去像句废话?

    恰恰相反,这不是一句废话。

    《灵城精义》是明代人借五代十国时期何溥之名所撰,本身是一篇“伪作”,就像是我哪天突然失了心智,发了癫,想去借古代作家莎士比亚的名头去写书一样。

    事实上,它是一本风水书。

    它说的“骨”和“脉”,本身就与医学没有太大的关系,谈的是阴与阳,生与死的道理。

    殓官去看尸体。看得见骨头血肉,却看不见气腔和脉络。

    因为人死了,血不流了,气不顺了,这些脉络也就不见了,就像是行车的道路常有,车辆却不常在。

    在无数人文作品里,为了去美化人,美化人类这个族群本身。

    我们喜欢把思想和肉身分开,好比“思想是不败的,思想刀枪不入,他死了,但他的灵魂还在。”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把人剥离出兽的行列,或将人性从兽身上割去,自比豺狼虎豹,自称万兽之王。

    ——就像分开“道理”和“行为”。像是分开“骨”与“脉”一样。

    这绝不是“顺其自然”。

    人心的痛苦大多来自此处。

    举个鲜活的例子。

    “我就是馋她的身子,我下贱。”

    ——好了,话题扯远了。

    让我们回到这个“顺其自然”的故事里来,回到这段短暂的旅途中去。

    ……

    ……

    一共二十四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这天发生了很多事。

    对伍德来说。

    他从椿风镇出发,往王都去。在路上遇见了许多人,重新认识了很多人。

    故事从一把染血的枪开始。

    也要从一把染血的枪结束。

    ……

    ……

    对薇薇来说。

    她紧紧跟在丈夫身后,不知要往哪去,路途上的艰难险阻吓住了她,可她却盼着苦难来得更猛烈些。

    她希望能像故事里那样死去,死的像个女主角。

    可惜这不是她喜欢的苦情戏剧本,反倒像一场童话。

    ……

    ……

    对达里欧·达芬奇来说。

    身上的幻形魔药所剩无几。她知道,踏出镇子重回荒原的那一刻,就已经和“安稳的生活”说了再见。

    不过她已经不需要那张面具了。

    寻血犬说的对,面具要是戴久了,撕下来时就得伤筋动骨,血肉模糊。

    但丈夫为她揭下面具时,她却没感觉到疼。

    ——她这才明白,伍德在怀念“达里欧先生”时,丈夫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温柔又炙热的心。

    ......

    ......

    对黒德尔·阿明来说。

    他强壮到显得畸形的体魄不光能保护他,虬札紧实的肌肉也妨碍了血液的流通。这导致他听不清,看不见,活得浑浑噩噩,记性也不好,大脑、牙齿和头发跟着提早变老,变得麻木,变成机械。

    在拿到新枪,踏出房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活得有多么【真实】。

    在这一刻,他获得了新生。

    ……

    ……

    对达奇先生来说。

    这条路很长,他幻想着自己在旅途中的,各种各样的死法。

    他丢下了露丝,丢下他愿意用生命去护送的书信。

    他丢下了薇薇,哪怕这个姑娘孤立无援,楚楚可怜。

    他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只知道跑就对了——这和道义与胆量无关,他只想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的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

    ——那就是跑回椿风镇,把消息送回去。

    他跑得很快,邮差的脚力超出普通人一大截。

    他感觉自由自在,厚实的鞋底踏在柔软的苔原上,鼻子撞开清冷的空气,微风拂面,身轻如燕。

    挥动双臂,协调身形。

    闯过马车,抛下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栗色头发让汗水浸湿,身体中的血液在加速流淌,万事万物的色彩都开始变得鲜亮。

    这是他从地窖里爬出来以后,最开心的时刻。

    他忧心忡忡地盼着薇薇女士能多撑一会!

    他满心期望着,能靠这双腿跑回镇上!

    再快些!再快一点!

    跑到黄绿相接的草地里,跑到峡谷的隘口前。

    就在这时。

    谷口里亮起了百余只绿油油的狼眼。

    达奇先生浑身的热汗霎时变得冰凉。

    ——他要死了。

    “咕咚——”

    他吞着唾沫,生怕惊动了这些狼。

    身上汗水挥发出浓烈的腥味,很快就会涌到狼的鼻子里。

    在这一刻,他不想死,只想活下去。因为他还有信没送完,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他不是个文化人,他只骂了一句。

    “艹他妈的!我是倒了血霉!”

    一头母狼迈出隘口,从阴影中钻了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

    抬腿!跑吧!

    ——跑得过狼吗?

    ——他根本就不敢想!

    他能从信件里,感受到各种各样的情绪。

    和以往的工作不同,达奇先生给伍德送信时,他难去形容这种感觉。

    ——像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像枯树将死,落下的种子抽出新芽那样。

    充满了【生命力】!

    是的,活着!

    活下去!

    活着……

    达奇在尖叫。

    他的恐惧。

    他的兴奋。

    他狂跳不止的心。

    像是咽下薪炭,胸口有不灭的火焰。

    都在提醒着他,告诫他。

    活下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它们越来越近了!

    爪子撕扯草皮的声音要来索他的命!

    他听见了凶狠的犬吠,要把他撕碎的低吼。

    达奇干脆闭上了眼睛,开始痛哭。

    可双腿是停不下来的,他得去送信,送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

    他想——

    ——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我本想当伍德少爷的恩人,没想到撞上狼,还可能会把它们引到驿站去。

    我的腿呀!

    你们听听话!

    别跑了!

    别跑了呀!

    这下……我要变成伍德的仇人了!

    他闭着眼,却让马车残骸绊得失去平衡,往前飞扑出去。

    他想。

    ——我要死了。

    他在半空中蹬着腿,挥着手臂。

    他的身体差使他接着跑下去。

    更加汹涌的西北风吹散了他额前的发丝。

    达奇先生睁开眼时,万事万物都在飞退。

    他抬头去看,看见黑压压的狼群往前涌,看见在风中狂舞的马尾巴。

    他看见小刀结实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背上用来钩挂背包的绑带。

    “哈哈哈哈哈哈哈……”

    达奇先生开始笑。

    小刀一手提着达奇,一手牵住缰绳,将烈马的头压低。这匹马驹失去主人之后还不怎么听话。

    小刀也跟着达奇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

    情绪的感染力强得可怕!

    达奇朝着狼群嘶吼。

    “畜生!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刀将达奇先生扔上马背,扔去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达奇先生举枪,瞄准的手法生疏,但学会开枪的过程非常快。

    砰——

    他什么也没打中!

    可是他快笑出泪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刀的嘴里灌了风,连话都说不清了。

    “喊它的名字!你喊它!”

    达奇:“它叫什么名字?!”

    小刀:“野狼!”

    “哈哈哈哈哈哈哈!”达奇骂道:“这名字起得真磕碜!哈哈哈哈哈!”

    小刀大笑:“我没读过书!但我喜欢!”

    达奇再次填药上弹,举枪。

    “野狼!”

    砰——

    狼群中有畜生应着他的呼唤,脑袋往下栽,不一会就淹没在狼群的狂流中。

    达奇喊:“管用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像是疯了,跑出几百米才回过神来。

    达奇问:“我们要往哪里去?”

    小刀说:“带你回家!”

    “回家?哪里是家?”达奇先生不解。

    “伍德先生喊我来找你,一开始我不愿意,可他和我说……”小刀夹紧了马腹,“我遇上的每个陌生人,能变成仇人、爱人、亲人、友人,他们有贵人也有贱人!当然能变成新的家人,其中也包括你!达奇!往有人的地方去,就能回家!”

    达奇慌了,他看着黑压压的狼群。

    “我们会闯祸!会害死他们的!”

    他们离驿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驹受不了小刀的“暴力驾驶”,在驿站前的石砟路上摔得血肉模糊。

    达奇和小刀撞在草料间的草堆里,脑袋七荤八素。

    等他们爬起来,狼群已经快攀上驿站的篱笆架了!

    “火!火!!!给我火!”

    达奇嘶吼着!扶着小刀狼狈地爬了起来。

    他俩往大门赶,刚进门就被伍德用一桶酒浇得浑身湿透。

    达奇让浆液泼得神志不清。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看见地窖的盖板。

    短短的一瞬间,他想通了。

    再也不要躲回那个阴暗的地窖里!再也不想这么活下去!

    他掏出身上最后几根火柴,冲出门去,想引燃身上的酒液,想和这群狼崽子同归于尽!

    他怒吼着,开始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柴沾上湿润的皮肤时。

    ——噗呲一下。

    火灭了。

    伍德和达奇先生一样,浑身是酒。用看弱智的眼神看达奇。

    “这是啤酒,你想什么呢?你觉得这黑店老板舍得用高浓度的烈酒来招待客人?”

    达奇先生感觉十分尴尬,他去看小刀,小刀也往身上淋满酒液。

    他又往身前的狼群看。与他相隔不过五六步的距离,这些狼打着喷嚏,像是在避瘟神。

    伍德把酒桶推了出来,往桶里撒下盐和糖,葡萄和洋葱,薇薇偷偷藏下的一块巧克力也掰碎了,撒进去。

    一同加进去的,还有野荔枝的果仁,正是店老板用来麻醉客人的致幻麻药。

    这些东西对犬科动物来说足够致命。

    (附议:爱狗人士要记得。)

    此时此刻,他确实像个厨子。

    狼群像潮水一般起起落落,不愿离去。

    可猎物身上散发出来的致命味道却让它们心怀忌惮。

    在寒武纪时,在神奇的自然界,在芸芸众生开始“军备竞赛”时,在物竞天择的演化中,在食物链的底层,有这么一条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自我防护演化路线。

    ——只要变得不好吃,变成毒物,就不会被吃掉。

    达里欧·达芬奇一马当先,从窗口翻了出来。酒浆把他一头红发浇得发黑,眼睛里透着股机灵劲。

    “日上三竿!”

    她舒心地嘶声大喊,举起了枪。

    “午时已到!”

    砰——

    狼群中炸开了血雾。

    像是迎接新年,迎接新生的礼花炮仗!

    阿明紧跟其后,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因为鳄鱼皮衣可受不了啤酒的糟蹋。

    还好,他没把内裤输掉!

    他紧紧跟在达里欧身边,一前一后,做援护射击。

    有几头不知死活的畜生龇牙咧嘴,弓着身子,要扑上来!

    薇薇坐在门槛上,眼睛让酒液辣得眼泪直流,抱着胡琴,按照阿明先生的吩咐,猛地拨下命运的音符。

    咣——

    琴弦崩得薇薇手指生疼。

    阿明拔枪速射。

    六朵烟花照出一片赤红,巨大的子弹动能打得狼尸飞出去老远。

    ——血如雨下,溅出碎骨,划伤群狼的皮肉。

    同胞的血让野狼们开始怯懦,开始心生退意。

    达奇追了上去,他想把刚才受的气都还回去,他逮着一条身形瘦弱的狼崽子,两手箍着狼吻,想把这畜生的下巴给拧断!

    他手里的可怜虫是敢怒不敢言,卷着舌头闭上眼睛,连爪子上的肉垫都不愿去碰这可怖人类身上的浆液。

    它的同伴伺机而动,却叫伍德一勺酒泼得嘤嘤狂吠!吓得夹尾逃窜!

    伍德将达奇扯了回来。

    “可把你能耐的!”

    达奇找回神智时,他怅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萱丫头跟着笑,她的笑点很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狼群走了,小刀松了一口气,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明先生光着膀子,难得迎来休假时光,是没力气去笑了。

    萱丫头走到他面前。

    阿明:“有事?”

    萱丫头笑眯眯地说:“对,那把枪本来是我的。”

    阿明展示着转轮手枪。

    “是这一把?”

    萱丫头点头:“是的,我连名字都给它起好了。你得赔我。”

    阿明耸肩,浑身上下除了一条内裤,什么都没了。

    萱丫头一拳过去!

    阿明不避不让,从嘴里飞出一颗金牙。

    丫头眼疾手快抓住了牙齿,去水槽洗干净了,镶在嘴里,露出灿烂又昂贵的俗气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嗨呀,总算说话不漏风啦!”

    阿明歪着脑袋,像是被打懵了。

    不一会,他也跟着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薇薇嘟着嘴,只觉得这群人奇怪。

    她喊来范克里夫,和范克里夫作伴。

    范克里夫对着女主人的手心轻轻舔了那么一口,舔到野荔枝的味道时。

    它头昏眼花,就这么倒在地上。

    薇薇:“你这傻狗!你!!!”

    她想了想。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有伍德没笑,一向如此,很少会有大喜大悲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他隔着驿站大门,看着沙发上的露丝。

    露丝的尸首也浇了啤酒,妆容褪去,酒液让尸体露出原貌。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了妆容的点缀,从尸斑和臭味来看,她是真的死了。

    要讲究一点,就是天然去修饰的那种死。

    店老板刚刚揭开地窖的盖板,偷偷去摸露丝尸首的苍白脚踝,像几十年没见过女人的色情狂。

    不经意间,店长和伍德四目相望,眼神撞上了。

    伍德食指抵住嘴唇,示意噤声。

    用哑语告诉老板。

    “我会为你守口如瓶,你得付我封口费。”

    小老头愣了那么一会,鸡贼地点点头,肆无忌惮地开始展现对脚踝的追求。

    这个可恶又可悲的小老头想象着,如果能重来。

    ——他错了,他不该嫌活人麻烦,也不该一个人单干,应该有个妻子,他的妻子也应该有这么美丽的脚踝。

    可是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

    他伸出手,又将手收了回来。

    像是良心发现,或是做贼心虚。

    抬起头,露丝腐烂的尸体吓得他脸色惨白。

    慢慢地,他涨红了脸,又怒又羞,躲回了地窖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伍德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重新踏上了旅途,目的地是王都。

    从三人一狗,变成了六人一狗。

    是的。

    一切都顺其自然。

第一章 知识盲区

    列侬的王都有个别致的名字。

    它叫“芙蓉城”。

    ——这与它的历史和主要产业有关。

    王城的周边分部着十六处卫星乡镇,从古至今共有五十四个矿坑,还有三个新矿在建设当中。

    矿藏是芙蓉城的命脉,芙蓉城这个名字里的“芙蓉”,取的是“芙蓉冻鸡血石”的芙蓉。

    八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从米特兰王国出发的殖民军来到大西北,赶走了土著,圈出极西极北的一片废土,留给这些野蛮人居住,经过残酷的族群战争之后,它变成了如今的小尼福尔海姆。

    殖民军中又有一位博学多才,文武双全,晓古通今甚至能预知未来的元帅。

    他叫唐宁·列侬。他发现了西北荒原土壤里藏着大片玉岩矿,其中又以鸡血石为主。

    随行的传令官起初不以为意,这个消息传回米特兰时,没人在乎这片玉岩矿,包括米特兰的地质学家和皇帝。

    它不像宝石,在贵族手里换不到多少钱。也不像如铁矿,做不了武器和农具。

    但是唐宁·列侬主动请缨,要留下来,留在大西北搞城市建设,开采矿藏。

    米特兰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可开心了。

    因为唐宁·列侬是个骁勇善战的元帅,皇帝巴不得让这头功高震主的豺狼离米特兰越远越好。

    可皇帝没想到的是——

    ——唐宁下放到西北的第十六年,他用鸡血石里的硫化汞毒死了督军、将监还有史官,又用朱砂玉造出兵符和玺印,从皇帝手中夺来了权柄。

    不光如此,他靠着苔原上富足的草料养出了一个生在马背上的民族,用鸡血石里的朱砂来做油墨,以鲜红醒目的报纸来篡改米特兰的历史,进行洗脑宣传。

    列侬的游骑兵踏平北境的每一个米特兰殖民地之后,再守住南方山脉的天险,从此完成独立。

    在米特兰收复失地的反击战中,战线的南北纵深超过一千八百公里,从亚热带到寒带,极大的地域温差使米特兰军队苦不堪言,到达前线时丧失了大半战斗力。

    许多将军干脆带着部队留在偏远行省的大城市中驻扎避战,等着战争结束,更有甚者有样学样占地为王。

    ——唐宁·列侬,这个二五仔用一场独立战争让米特兰王国元气大伤。

    自此庞贝大海的西大陆中,最大的王国分裂成十六个小国。

    米特兰自此有许多别称,叫亚米特兰、小米特兰,不论哪一个,如今提起来,都是米特兰人心中的耻辱。

    后来它又变成了北约的成员国,和列侬一起加入了北方联合商贸盟约中。

    一切的起因,都在这块鲜红的芙蓉冻鸡血石中。

    合上书。伍德将《列侬王国史》塞回书架。

    他想——

    ——这个唐宁·列侬,应该也是一位穿越者。

    没等他去取第二本书。

    “普拉克。”

    他听见有个男人在喊他的姓,听声音,是刚进王都时,审查机构的引荐人,索尼娅老师给他安排的,名字叫修斯。

    王立大学的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在大书架和吊顶间传出低沉的回音。

    修斯:“普拉克!普拉克!你在哪儿?”

    伍德翻下木梯,往登记处跑。

    “来了!”

    图书管的大门边,刊物广告栏和杂书摊位挤满了人,学生们只是看,也不敢说话。

    伍德绕回了登记处旁边的杂物间,修斯正在等他。

    刚见面,修斯开口对伍德说。

    “文莱大人在天文台,她说她有时间了,能抽出空来见你。”

    文莱指的就是索尼娅·文莱老师。

    伍德问:“我的朋友们呢?”

    修斯说:“住在学生宿舍。”

    伍德心有隐忧。

    “他们不会惹麻烦吧?”

    两个土匪,一个法外仲裁官,一个邮差,一个村姑,还有一条狗。

    当这些伙计遇上宿舍里的小贵族时,会发生什么故事?

    ——伍德当然不放心。

    再看修斯,他穿着一身修长的燕尾礼服,有一头黑色卷发,年龄三十岁左右,不苟言笑的样子,活脱脱一副能干管家的扮相。

    修斯:“他们很喜欢洗澡。”

    伍德:“哈?”

    “是的。”修斯形容着:“他们很喜欢洗澡,和每个刚刚抵达王都的乡下人一样,来了宿舍就往澡堂冲,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镇上找不到自来水管,烧一缸热水得耗掉半箱煤。事实就是这样,一年四季能洗四个澡是人生幸事。他们闯进澡堂时差点就男女不分了,甚至有点人畜不分,泡了四个小时都不肯出来。”

    看得出来,修斯是个话痨,他挠着头,有一件事搞不明白。

    “哦对了,那个达芬奇……”

    伍德已经学会了抢答。

    “女人!是女人!”

    修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宿管中午给我发了投诉信,发来申请用枪的文书,还好我没批准。”

    听见伙计们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伍德松了一口气,该去向索尼娅老师报到了。

    他问:“天文台怎么去?”

    修斯伸出手,“来握个手,普拉克。”

    伍德应着对方的邀请,做了握手礼。

    过了很久,修斯都没说话。

    伍德问:“然后呢?”

    修斯答:“别松开,发生什么都不要松开。”

    终于,伍德感觉不对劲。

    在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滞了。

    是的,时间静止了。

    ——人头攒动的旧书摊旁,学生们变成了雕塑,许愿池的小喷泉里迸出来玻璃珠一样的水花。

    飞鸟停在半空,初秋时节,北境寒冷的空气中,枫叶还在往下飘落。

    伍德惊呆了。

    修斯依是那副沉着冷静,昂首挺胸的高傲模样。

    “没见过吧?没见过对吧?是不是没见过?你肯定没见过!乡巴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傲慢。”

    伍德一点都不在乎“乡巴佬”的蔑称。

    他拖着修斯先生跑到广场的围栏边,从梯台往下看——

    ——整座都会尽收眼底,路上的蒸汽机车,旅馆的小烟囱,亚蒙神恩会的大钟盘,矿坑工厂往王都布置的传送皮带,菜市场中大爷手里的木核桃,小弟高高举起的彩风车,鱼贩的菜刀刚刚砍碎一条鱼的脑袋,它飞了出去,停在半空。

    一切一切,都停下了。

    伍德:“这是魔术?”

    修斯:“就是魔术。”

    ——这超出了伍德的物理认知范畴,是真真正正的知识盲区。

    伍德又问:“为什么要停下?”

    “因为停下来,就不会暴露天文台的位置。”修斯实话实说,牵着伍德的手往大学城南区走,“天文台是魔术师的集会所,普通人可进不去。”

    伍德又一次体验到了刘姥姥进观园的新奇感。

    在时间静止的世界里,他想试着去触碰其他东西。

    走过医学院的廊道时,他抬起腿——

    修斯:“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会很疼的……”

    话音未落,伍德踢在一块小石头上,结果碎石纹丝不动,马靴却裂开一道口子。

    “试试又不花钱。”伍德像个好奇宝宝,一刻都停不下来。

    既然死物是绝对静止的,那么生物呢?

    这么想着,他挑准机会,从医学院的草场晾衣架上找到了一只蟾蜍。

    蟾蜍的背上一片赤红,显然是有毒的,说不准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学生从医学实验室里放出来的。

    伍德先是用手碰了碰蟾蜍,发现没事,又想用舌头舔一舔。

    ——修斯拉着好奇宝宝,想把伍德拉走。

    伍德喊:“等一下!等一下我摸一下,我就舔一口!”

    他舔到了蟾蜍的毒腺,但一点事都没有,手上也没起疹子,舌头完好无损。与蟾蜍接触时,手指和舌尖传来的触感就像是冰冷光滑又干燥的石头。

    看来,这种魔术只对施术者有用。

    修斯带着伍德继续赶路。

    他们走过医学院,走到人工山麓的岩洞里,走进一间占卜屋。

    修斯先生指着占卜屋的盲眼婆婆,和伍德说。

    “和恩雅婆婆打个招呼,普拉克。”

    伍德:“恩雅婆婆!你好!”

    修斯点头:“很好!我们能进去了!”

    说罢,他们揭开占卜屋的门帘,继续往里走,走过宠物笼和占星盘,绕了七八个弯,走到一处墙壁前,墙上有一条水管。

    伍德:“没路了?”

    修斯松开了伍德的手。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紧接着,修斯对着水管狠狠踹了一脚。

    老旧的锈管从接缝处迸出水流来,声响惊动了占卜屋的老婆婆。

    “修斯!是你对吗?!你他妈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修斯大喊:“对不起!恩雅婆婆,我和我的朋友已经同你打过招呼了!”

    说完他赶忙握住伍德的手。

    两人再次进入静止时空中。

    他们踩着一道道水流往上爬,爬到天花板的暗格,往上爬去。

    他们得手牵手,攀爬的过程缓慢又费劲。

    伍德还挺好奇的。

    “修斯先生,我有个问题。”

    修斯说:“尽管问。”

    “刚开始你的话是挺多的。”伍德想了想,“为什么……在我去舔那只蟾蜍以后,你就不讲话了?”

    修斯:“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伍德:“愿闻其详。”

    修斯解释道:“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我和文莱女士进入以太空间时,她也这么做过,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伍德:“你叫它以太空间?是你的魔术?”

    修斯:“是的,普拉克。文莱女士对时间静止的世界非常好奇。”

    “她也舔了毒蟾蜍?”伍德问:“所以你担心她的安危?你应该对这个空间非常了解,为什么还会担惊受怕?”

    “不,普拉克。”修斯说:“我受到惊吓的原因不是她舔了毒蟾蜍。”

    伍德:“那是为什么?”

    修斯形容道:“因为她问我,文莱问我……”

    突然,修斯先生的表情和语气变得非常丰富。

    “她问我呀——我是不是也舔过她?”

    伍德脑袋上浮起问号。

    “等一下?”

    修斯说:“是的,你应该知道,你的老师,索尼娅·文莱,她是个会读心的魔术师。”

    “等一下?等一下?”伍德说:“等一下?难道?”

    修斯:“没错,我确实这么做过。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试着舔了一口她肉嘟嘟的脸蛋,感觉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当时我也八岁,但谁知道呢?”

    伍德问:“然后呢?”

    修斯先生卷起袖子,露出左臂变形的肘节,这是一辈子的伤。

    “后来她就嫁给我了。”

    伍德想了想。

    他想不通。

    这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第二章 心里有张蓝图

    列侬的魔术师组织有个别致的名字。

    它叫“石匠会”。

    ——在上一回提到,列侬是个建立在玉岩矿和马背上的国家。

    魔术师来到这片荒原上,开始为皇家服务时,最早的工作和石料有关。故而称为“石匠会”。

    唐宁大帝设立了激励制度,做出相应的承诺,只要能把矿物挖出来,他会把土壤里的宝藏慷慨地赐给对应的人才。

    于是有了第一条列侬王国优待工人的法令,叫做《石工法》。

    ——任何参与采矿业工作的,包括但不限于石料、珠宝、钢铁、铁路轨道、矿材、贵金属、勘探、军队工兵团体,只要参与了产业的相关建设,都有权利获得一部分矿产。

    这部分利益如何分配,最初由唐宁·列侬自己说了算,后来唐宁大帝死了。就由众议院提案,参议院定案,最终交由三十三位爵爷和皇帝来定。

    直至今时今日,部分矿脉已经变成了魔术师家族的私人财产,而非国有资产。

    最着急的当然是财政大臣,眼睁睁看着本该落进国库里的钱,却进了魔术师和工人的腰包,

    这可怎么办?

    ——答案是开新矿。

    王都周边的五十四个矿坑中,有三十九个绕开了《石工法》,这些矿藏的建设方是北约同盟国中的一家公司。

    同盟国的名称叫【以勒】,在西大陆以南,产业以农耕和旅游为主,也是亚蒙教派的发源地,对外企工业公司的税收相对宽松。

    这家公司的名字叫【芙蓉矿业】。

    ——它只需要遵守北约同盟国的商贸办法,不用遵守列侬王国私订的《石工法》。实际上的控制权属于列侬皇家,在以勒缴税。

    它的产业产出,收获的财富最终流向哪里?

    ——反正不是魔术师和工人手里。

    修斯问:“你说这叫什么?”

    伍德答:“唐宁·列侬要把财产分给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所以才会有《石工法》,没想到这群败家子进了北约,联合外人来分自家土地里的宝贝,这是欺宗灭祖。”

    修斯:“是的,你说得很有道理。”

    接着帮伍德翻开《石匠会》入门手册的下一页。

    “继续看。”

    手册的下一页写着《石匠会》的结语,写给新人看,是这么说的。

    ——魔术是魔鬼的艺术,魔鬼擅长交易,以一件东西换取另一件东西,听来很公平。

    在大部分交易中,双方是不平等的,天秤是不等价的。

    好比印纸能换来药物,这是钱的用法,可是废纸能救命吗?又好比熔炼、研磨加工的矿物能换来食物,这是金银珠宝以物易物的用法,可是金银珠宝能充饥吗?

    不幸的是,我们受交易的迫挟,用魔鬼的办法使物质获得“信”与“用”。

    万幸的是,我们托交易的福祉,用魔鬼的办法使文明获得“理”与“法”。

    你千万记得,这是西大陆的信仰,是魔鬼留下的陷阱。

    你用毕生奋斗换来的,可能是魔鬼家里堆砌如山的烂石头。对魔鬼来说一文不值,可对你来说价值连城。

    到了这一步,你已经离不开魔鬼,已经变成了魔鬼的爪牙走狗。

    不去拥护魔鬼,魔鬼就不与你做交易,你连石头都要失去。

    不去拥护石头,信石用石的要来杀你,你连生命都要失去。

    石工所用的工具,是直尺与方规,它叫“规矩”。

    ——用规矩测准了魔鬼的尺寸,摸清了魔鬼的样貌,你才能与它做斗争,让它怕你敬你,为你所用。

    这段结语的撰写人正是唐宁·列侬。

    看得出来,这位开国皇帝曾经也是一位魔术师,是石匠会的成员。

    修斯:“看完了?”

    合上手册,伍德表情复杂。

    “我想泡在图书馆里,好好看看这位皇帝的生平。”

    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位名叫唐宁·列侬的帝王绝对来自地球,而且对西方经济学非常了解。

    修斯领着伍德打开甬道尽头的大门。来到议会厅。

    厅堂的墙上亮着六盏电灯,分六个方位照亮了六个暗门,伍德和修斯就是从其中一个暗门来的。

    大厅中央像是国际象棋的棋盘,铺着黑白格地板,布置了小讲台,索尼娅老师站在讲台上。

    伍德:“你管这叫天文台?连星星都看不到的天文台?”

    “对啊。”修斯松开了伍德的手,将魔术解除,“它不像天文台才对,要是太像,有调皮的学生闯进来,一眼就看穿了呀。”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以后,索尼娅老师突然抬起头,警惕地望着伍德和修斯。

    在她的视角中,两位来客是突然造访,之前连脚步声都没听到。

    “哦,原来是你们。”索尼娅先是松了口气,又有种责怪的意思。

    她对修斯说:“我和你讲过,不要用魔术。你听我的话了吗?”

    修斯欠身施礼,态度强硬。

    “这样方便。”

    索尼娅挥手锤桌,桌上的保温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你方便!你就知道方便!你的时间都跑哪儿去了?我是二十三岁,你都快三十岁了,要知道,你八岁的时候我也八岁呀!”

    她的声音有种奶声奶气的幼稚感,听得出来,她很年轻,也很着急。

    从大斗篷里能看见她绿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泪光。

    修斯捂着脸不作对答,把头压低当鸵鸟。

    伍德决定观望一下,毕竟老师现在心情不好。

    索尼娅拿着银手杖当教鞭使,她指着伍德。

    “你过来。”

    伍德领命,站到讲台前。

    索尼娅用手杖去拨弄伍德的脸和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看出了端倪。

    她问伍德:“又死了?”

    伍德点头。

    索尼娅问:“怎么死的?”

    伍德说:“被土匪用落石砸死的。”

    索尼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么死下去,你会发疯。”

    伍德开着玩笑:“活着的时候,姐姐说我发疯,死多了,你也说我发疯。这么讲,我死活都是个疯子,你给我安排病院了吗?”

    索尼娅老师顾不上伍德的俏皮话。

    “你听好了,从椿风镇回来以后,我给你整理了五件事。王国里的魔术师都是大忙人,没有多少时间,别看我丈夫现在这么悠闲,他在以太空间里浪费的时间总有一天会还回去。”

    她摆着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和伍德说:“普拉克家的小家伙,你给我评评理,修斯他二十二岁参军之后,半年没回家,回来的时候胡子邋遢的。身体要是病了伤了很久很久才会好,肯定是变老了。你想想,我失去了多少东西?我和丈夫还有多少公共时间能浪费的?”

    伍德在边上煽风点火。

    “嚯,渣男。”

    修斯老脸一红,朝妻子鞠躬之后就离开了天文台。不过这次是正常离开,没有使用以太空间。

    伍德小声问道:“修斯先生他……现在干什么工作?”

    索尼娅往斗篷里翻翻找找,找出一本崭新的手记,“不能说。”

    “哦……是这样。”伍德内心猜测着——

    ——就修斯参军的经历,还有夫妻二人的魔术特质来讲,都算军部刑讯和情报机构的重要人员。

    索尼娅将手记本和硬铅笔交给伍德。要伍德把老师说的话都记下来。

    她的语速很快。

    “普拉克,我想修斯应该和你解释了石匠会的来历。”

    伍德点头,将石匠会的入门手册放回讲台上,敲了敲封皮。

    “我对它的了解只在这本书里。”

    索尼娅捂着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就这些?”

    伍德:“就这些。”

    索尼娅顾不上那么多了,她那个丈夫什么都没说清楚就跑了。

    “石匠会不光是皇家的手艺人,还是军部的影子部队,魔术师非常稀有,能力特殊,所以也会参与到国防工作中,修斯他是……”

    索尼娅猛地一顿,连忙改口。

    “不说修斯!就说我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为外交部服务,为皇家认清谎言和真话,有时候也去交易所旁听,如果有人不老实,我能立马指认出商会里的害群之马,这也是为什么我只能披着斗篷见人的原因。这么说你明白吗?”

    伍德正儿八经地答道:“明白。”

    看来索尼娅老师要说的五件事并不简单,他心一沉,握笔的手也开始冒汗。

    索尼娅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加快。

    “首先是第一件事,我们魔术师非常注重传承,你来王都,是答应了我,要当我的学生,这点没错,对不对?”

    伍德点头。

    索尼娅立马追问:“我不要你点头,我要你开口确认,要完整的句式,每一个字都谈吐清晰。”

    伍德说:“我伍德·普拉克确信,要成为索尼娅·文莱的魔术学徒。成为她第一个弟子,在她的门下接受魔术相关的课件指导,学习并且使用魔术,一辈子都不会更换老师。”

    索尼娅听了直摇头:“你说谎,你不是伍德,喊出你的真名。”

    伍德的脸色微变,眉头皱紧。

    “我陈玄穹……”

    索尼娅打断道:“好了,可以了,我会读心,也能看到你的灵魂。顺便一提,我的丈夫也认得清你的真实身份,别用高地人的血统和他套近乎,他不吃这套。”

    伍德:“看得出来,他说我是个乡巴佬。”

    “不,他看谁都是乡巴佬。”索尼娅嘟着嘴忿忿不平:“他以前看我也觉得我是乡下傻妞。”

    伍德小声哔哔道:“我现在很好奇这个直男癌到底是怎么和你相爱的。”

    索尼娅使着银手杖狠狠敲着伍德的脑壳。

    “第一件事我说完了,接下来是第二件事,这关乎你的生死,石匠会自古以来有唐宁·列侬大帝修订的三条基本公约。为你这种星界来客而立。公约内容你听好。

    ——其一,发现星界来客,有野心反骨,买做家奴。

    ——其二,发现星界来客,会卑躬屈膝,格杀勿论。

    ——其三,发现星界来客,善左右逢源,收为学徒。”

    咔擦一声,伍德手里的铅笔芯飞了出去。

    索尼娅:“听不懂对吗?”

    伍德问:“这三条公约是有先有后?分开订的?”

    “不是的,根据史料记载,唐宁就是从星界来的。”索尼娅直言不讳:“这三条公约是他亲笔所写,在同一天,一分钟内写下。”

    伍德又问:“我像是左右逢源的人吗?”

    “不像,你要是会左右逢源,就不会被砍掉脑袋了。”索尼娅解释道:“我和老师提到了你,我们去翻史书与族谱,从列侬建国以来,这三条公约吸纳的星界客人总共有六位。他们在芙蓉城留下了知识和血脉,其中有两位想造反,都失败了。我在你心里看不到野心,反而看到了非常奇怪的东西……”

    伍德说:“你形容一下?组织组织语言?我心里有什么?”

    索尼娅老师咂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也只是干着急。

    等到她开口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她不太确定自己眼中看到的就是伍德的真实想法,因为那种事太过离奇。

    “你现在……只想要钱?”

    伍德:“对,我只想要钱。”

    索尼娅:“冰冷的……不带温度的……没有感情,不分好坏的,单纯赚很多很多钱?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赚钱是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你只是为了赚钱而赚钱?拿到那么多钱,却不想花掉它们?”

    伍德笑道:“你简直就是魔鬼,别偷窥我的心了,索尼娅老师,人总有秘密,你搞得我和赤身裸体似的站在你面前,修斯先生会生气,久而久之他还会变绿。”

    索尼娅接着形容道:“哪怕……有人倾家荡产也不在乎,你想要一笔财富。现在你就是这么想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伍德语气淡漠:“是的。”

    他的心里有一张蓝图,图形的结构过于复杂,索尼娅老师是不可能将这些事读出来的。

    这张蓝图描绘了他即将要走的道路,在踏上这条道之前,他得准备好车马和干粮,行动力透露出来的,就是对钱的渴望。

    “不管你在想什么,伍德。”索尼娅老师威胁道:“如果你脱离了石匠会,转而倒向王室,或者屈服于其他人其他组织,魔术师会开始追杀你。你知道修斯的本事。有很多王室成员已经开始注意你,你在椿风镇上干的事令人钦佩,但他们不会放过你,包括佩洛西家,石匠会里也有王室的眼线,他们时时刻刻会盯着你,试图取走你的脑袋去佩洛西家下跪领赏,只要他们有这种动作,我们就得开始清查叛徒。有一点你要明白,我们为王室服务,但绝不屈从于王权,这是唐宁大帝自己提出来的,听上去很荒谬,就像是皇帝自己要反自己一样。”

    伍德:“我对这位皇帝越来越好奇了。”

    “唐宁大帝还说过……”索尼娅老师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一切都会灭亡,奴隶主会灭亡,奴隶会灭亡,皇帝和皇朝会灭亡,工会和工人会灭亡,议会和议员也会灭亡,会有更先进的形式,更发达的产业,更优秀的制度和更神奇的科技来取代它。我们只能在灭亡之前褪去旧身,适应新生,保持警惕,克制战火,续存文明,不致于跌入倒退的境地。”

    伍德不在乎,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废话。

    “下一件事?”

    索尼娅老师将一本魔术入门典籍推给伍德。“这是第三件事。”

    典籍的封页上写着。

    是非常非常厚实的书,绝对能防弹。

    索尼娅紧接着交代第四件事。

    “把巴风特的头骨给我。”

    伍德将魔鬼的头颅递去,还想开口发问。

    索尼娅立马说:“别问,等老师的消息。”

    还有最后一件事。

    索尼娅将芙蓉矿业的公司介绍,以及三十九个煤矿负责人的资料推给了伍德。

    “你的第一个任务开始了,伍德,把它从上到下查清楚,至于你想赚钱这件事,怎么赚,在哪个交易所赚,监证和银行这两道坎,我来帮你填平。”

    伍德收好资料,吐了个槽。

    “你们收学生可真轻松,书一扔,作业布置完了,搞定。”

    索尼娅说:“你在椿风镇上有一批产业,从小到大,你的姐姐也应该教过你如何打理生意,这些事难不倒你。芙蓉矿业在征兵,它从普通农户那里征用的劳动力不够,就准备往工兵团动员军队去开矿,其中有在役的军人,也有退伍老兵,我们作为军部的影子部队,原则上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好比列侬王国的军人,却给外国公司打工。这已经不是欺宗灭祖的问题了。我要你去走访这些征兵点,查出是谁在搞鬼,资料都在这里。”

    伍德:“收到。”

第三章 芝麻点儿大的事情

    芙蓉城外卫星乡镇里的工人有个别致的谓称。

    它叫“奶牛猫”。

    听上去挺可爱?

    不,事实上一点都不可爱。

    芙蓉城的矿工或多或少都会患上尘肺病,在心肺功能逐步衰竭时,高地人的金发会渐渐变白。

    矿工从坑道回到镇上时,满身的石粉和凌乱的长发像极了野人。

    后来,东都运来大夏国的奴隶,这些黑发奴隶进了矿坑,工作时间立刻由九九六改为两班倒,也就是十二点上班,十二点下班,又抽出其中吃饭的两个小时,工程师会给新奴隶做安防培训课,每天一半的时间吃喝拉撒全在地下。

    从此工厂永不眠,资本永不眠。

    高地人的正常头围尺寸在五十四厘米到五十八厘米左右,和高地人不同,这些东方人的脑袋都很大,接近六十厘米,也十分聪明。

    可问题来了,工厂是绝对不会给奴隶重新订制安全帽的,这导致大部分奴隶的头皮受到压迫,失血发白的现象更加严重,甚至直接导致毛囊坏死,产生斑秃。

    高强度的工作和简陋的安全帽让这些奴隶头上的黑发成块成块的变白,就像是奶牛猫毛发的颜色。

    看到此处,伍德合上书。

    这本记载芙蓉城矿产的历史文书的名字叫做《唐宁·列侬如何拔出石中圣剑》。

    作者的名字是卡尔·爱德华,三百多年前,从亚米特兰移民到列侬。

    根据伍德的调查,在列侬王国的历史中,这位卡尔先生发明了塑料和乒乓球,娶了侯爵的侄孙女,他由众议院提案,带着三百多个塑料厂的工人,近乎游行示威一样,跪在王国最高法院前,请求王室颁布知识产权著作法,好让他从两项发明中受益。

    可惜的是,卡尔先生向王室下跪之后,石匠会对此人展开了调查,并且以商业间谍的罪名,成功把他送回了星界。

    卡尔虽然死了,但爱德华这个姓氏留了下来,他的子子孙孙传了六代人。

    今天下午,伍德要去查的就是爱德华侯爵。

    在此之间,他托大学的公共车夫搬来两箱书,运回宿舍,其中又以各国历史文献和各业生产记录为主。

    王立大学的贵族宿舍都有庭院,伍德先生就把书籍归拢到庭院的茶座里,把伙伴们叫来。

    他有事要吩咐。

    “丫头和薇薇呢?”

    达奇、小刀、阿明已经到了,两位女士没来。

    达奇先生说:“还在洗澡。”

    伍德言语中透出阴阳怪气:“她俩早上八点进宿舍,现在是下午两点,就算是猪筒骨都熬酥了,澡堂里的汤还能喝吗?”

    “哈哈哈哈哈。”阿明只是笑。

    达奇:“要不我去喊她们出来?”

    伍德:“让范克里夫喊她们出来,宿管告诉我,男人进女宿要吃枪子。”

    小刀问:“范克里夫呢?”

    达奇尴尬地说:“跟两位少夫人一块泡着呢。”

    伍德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范克里夫,它是公是母?”

    小刀说:“母的!母的!”

    伍德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它活下来了,今天不用喝狗肉汤。”

    达奇好奇,问小刀:“你怎么知道它是母的?”

    小刀憋红了脸:“你问那么多干嘛!”

    “这叫博爱。”伍德属实是个大阴阳师:“男人会关心女人的屁股,却不肯关心母狗的屁股,小刀有这份缜密的心思,就是博爱。”

    阿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个时候,薇薇和邵小萱带着范克里夫回来了。

    伍德见人齐了,把书籍按行业分类,开始交代事情。

    他给在场的六个人一条狗斟茶倒水,给范克里夫的大瓷碗里倒满了羊奶。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他挽起袖子,将书物推到众人面前,“首先是达奇!你听好。”

    达奇精神一振。

    伍德说:“我要你把西大陆交通业的发明发展史读完,把公路、铁路、桥梁与隧道、道路规划、城镇规划和地理水文与各乡民俗的部分挑拣出来记好,我都给你找来了。”

    达奇惊呆了:“我他妈得记多久啊!”

    “时间不是问题。”伍德敲着桌,将厚实的书名目录推了过去,还有几本导读,“你要吃喝,要住宿,这些钱我来出。”

    达奇先生松了一口气:“原来不差时间呀。那就没问题。”

    听见伍德交代的事情,其他几个好奇宝宝脸上原本带着兴奋又希冀的神色,转瞬之间变得愁眉苦脸。

    ——是的,除了达奇以外,他们都不爱学习。

    范克里夫嘴里的羊奶都不香了,两只爪爪捂着脑袋,不敢去看伍德。

    伍德先生扫过这群不良青年。

    黒德尔·阿明笑不出来,低着头玩手指。

    小刀眼里只有范克里夫,属实是个狗性恋。

    薇薇吓得白了脸,身子直哆嗦。

    萱丫头更是直接,一个劲地往嘴里灌花茶,想借尿遁落跑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伍德直截了当地问起下一位。

    “范克里夫!”

    范克里夫听见伍德老师的声音时,耳朵抖个不停,炸毛而起。

    它喊:“汪!”

    伍德和狗说起人话来。

    “我要你去记列侬王国的畜牧业历史,至少记住三个大牧场的……”

    薇薇护狗心切。

    “你可别欺负它……”

    小刀挺身而出:“我来吧,虽然不认识多少字,但是可以到牧场和农民现学现问,做几个月小工也没关系。”

    伍德敲出响指:“很好,你们学得很快。”

    一时间,在场的五人一狗一致认为。

    ——伍德·普拉克已经完完全全化身为魔,比魔鬼还要可怕。

    伍德看向薇薇。

    薇薇也看着伍德。

    她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我不认识字!小时候奶娘只教我数数!生怕我被人骗钱!”

    伍德:“数学……”

    薇薇:“我认字我认字!我认识!”

    伍德说:“你跟我姐姐走得很近,我会把手工轻工业的书给你,好好看,好好学。”

    薇薇腆着脸,一万个不乐意。

    “好吧……少爷。”

    伍德问:“你叫我什么?”

    薇薇两手拍着脸蛋,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泡了那么久的澡,都快把她泡晕了。

    她打起精神说:“好的!丈夫!”

    伍德:“谢谢你!我的妻子!”

    听罢,萱丫头从茶桌下掏出一颗柠檬,皮都没剥,就这么咬了一口,她像是面无表情,见怪不怪,嘴边还留着橙红的汁液,柠檬汁溅了伍德一脸。

    伍德也不在乎,把脸上的果酸给收拾干净,和黒德尔·阿明说。

    “我要你去犯案。”

    阿明:“啥玩意?”

    伍德:“你是个法外仲裁官,也懂法,再让你去学法律没什么意义,所以,我要你以身试法,最好去坐牢,半年以内的小罪就行。进了监狱之后,你得给我提供一份芙蓉城的黑帮势力名单,最好加入其中一个,以你的身手不是什么难事。你在监狱里要是过得辛苦,我每个礼拜会派人来给你送东西,包括烟酒和烤肉。”

    阿明先生内心有点不舒服,毕竟他是个执法者。

    伍德看出来了,这哥们儿是不情愿。

    他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和小刀换着来,你去看书,去走访牧场。小刀去坐牢。”

    阿明立马就范:“让我盯着母狗的屁股看?算了吧!你饶了我吧!我进监狱!”

    范克里夫:“汪?”

    最后就是萱丫头。

    她啃着带皮的柠檬,啃一口吐一口,等着丈夫开口,等着伍德使唤她,像是不知道吃了哪门子飞醋,一举一动都透着酸。

    伍德说:“丫头,他们的活计都安排好了。”

    “说吧。”萱丫头翘着二郎腿,一副宫廷式贵妇优雅坐姿,嘴里吐出狼虎之词:“我看看你这个屁股能喷出什么屎来。”

    比起薇薇,她可现实得多,看上伍德这个人,也看上了伍德的家财,婚礼之后连个名分都没有,又跟着这个“同居人”进荒原,打狼打土匪,一路担惊受怕到了王都,有点脾气是正常的。

    你要想,她以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比起小刀这个露丝养大的巨婴,骷髅会的小画眉是成熟的,训练有素的,有理想的土匪。

    伍德说:“我要你陪着我,护着我的周全,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我得去调查矿坑的老板,下午我会带你去爱德华爵爷的矿坑,在芙蓉城以西的卫星镇。”

    听到丈夫又要去冒险的消息,萱丫头翻着白眼,只回了两个字。

    “闭肛。”

    一时,众人嘴里的绿豆糕都不香了。

    黒德尔·阿明笑得咳出一口血来。

    众人脸色一变,担忧阿明的身体状况。

    阿明挥着手,示意自己没事。

    “老毛病。以前我也做过矿工。”

    伍德换了个说法,接着对妻子说。

    “我带你去赚钱。”

    “好!”

    萱丫头两眼一亮,将手里的柠檬放回桌上,终于不酸了,内心想着盼着,终于是说到点子上了。

    “赚谁的钱?”

    伍德反问:“你想赚谁的钱?”

    萱丫头:“赚穷人的钱?”

    伍德:“穷人有钱吗?”

    萱丫头又问:“那就是去劫富济贫?好呀,又回到我的老本行了!”

    伍德:“不抢劫,不杀人,只赚钱。”

    萱丫头:“你说清楚,你是我丈夫,我要你自己说。”

    这夫妻俩谈起钱来,像是在打仗。

    伍德讲:“我要把富人家里留着不用的烂钱,都收进我的口袋。”

    在这个时候,萱丫头还不知道丈夫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

    她想,伍德大抵是要去贵族家里拉帮结派,然后靠着人脉来做副业搞搞钱什么的,再不济也是收点破烂的不良资产,想办法经营治理,用土匪的手段卖出去也好。

    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是好事。至少对这个家来说非常好,这么做下去,她可以抱着伍德一个百米冲刺,冲进世外桃源过他们的小日子。

    萱丫头:“去赚钱!”

    伍德:“现在就去?”

    “怎么去?往哪儿?”

    “往西城墙外的望乡镇,雇一位蒸汽机车司机载我们过去。要去见这家矿业的工长和招工办,他们在招工兵。”

    “这事和军队有关?”

    “是的。所以得查。”

    “不怕查出问题?”

    “查出问题,才有钱赚。”

    “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个时候,薇薇盯着伍德和萱丫头。

    他们在一分钟内争吵,又和好。

    这种默契,这种感情的抗病扛灾能力,是她想都想不来的。她只得捡起柠檬,学着萱丫头的样子啃了一口。

    果浆依是溅了伍德一脸。

    伍德擦净脸上的汁液。

    “你们都什么毛病。”

    ……

    ……

    望乡的矿业招工办安置在镇长府邸对面,只隔着一条街。

    招工办是一栋三层大楼,用红砖白漆建成,有瓦顶,门口坐着两匹骏马铜雕,进了大厅,还有一座大铜牛,都是肉眼可见的经费。

    而镇长府邸,是一座带有院墙的土屋,屋子不过两米高,常人进去就闷得慌,没有门槛。

    今天,芙蓉矿业招工办的工长埃里克要请望乡镇的镇长小罗德吃饭。

    原因很简单,公司的董事吩咐下来,望乡镇的矿产人手不够。

    ——埃里克招不到工农了,奴隶也不够用,得想办法把望乡镇的新兵、预备役还有退伍工兵搞到手里。

    “镇长请!”

    招工办的三楼,餐厅里,一碗芝麻端上桌。

    埃里克恭恭敬敬作揖,衣着光鲜。

    小罗德镇长唯唯诺诺,衣衫褴褛。

    “总工太客气。”

    埃里克问:“我客气了?”

    小罗德指着碗里的黑芝麻。

    “太客气了。”

    黑芝麻在矿区是硬通货。

    要问为什么——它能治疗白发症,能让奴隶找回自尊。让奶牛猫重新变成人!

    埃里克直入主题,扔去名册。

    “来,这个月的招兵名单,写得清楚,镇长应该看得明白。”

    小罗德身子一抖,三十来岁的脸上,有了七十来岁的表情,先是愁眉苦脸,然后强颜欢笑。

    埃里克指着芝麻:“先招一百个,再来两百个。都在碗里,碗里有多少,你吃多少。”

    小罗德指着刀叉猛点头,心中一万个委屈不敢说出口,只顾得上念叨:“好。好好好好。”

    埃里克又讲:“你光说好,嘴上答应了,怎么不吃呀?”

    小罗德拿起刀叉,去夹芝麻,显然在做无用功。

    “你说……总工啊,你说这么多人。以前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埃里克挽着袖子,撩起头发,一头金发油光发亮,他兴致勃勃。

    “其他镇长也喜欢吃芝麻,你不吃吗?”

    小罗德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去接这个话茬,其他镇长喜欢吃芝麻?管他罗德什么事?

    他含糊其辞:“哎哟!总工赚了不少钱吧?”

    埃里克又说:“不叫钱,那叫功劳,芝麻点儿大的事情。我还得请你帮忙呢。”

    小罗德依然在用刀叉尝试,只将一颗芝麻送到嘴边。

    “我倒是可以帮你招人,只招一个。”

    “谁?一个可不够!”埃里克说:“绝对不够。”

    小罗德说:“爱德华,够不够?”

    ——征兵?动员?雇精英劳动力?想的美!

    埃里克:“说什么呐,那是我老板。”

    小罗德:“你真指望你的老板,能一直护着你?”

    埃里克拿起勺子,那是用来舀汤的大勺,一下子舀去碗里九成芝麻,送到小罗德嘴边。

    “去年芙蓉矿业搞征兵……”

    不等他说完,小罗德接走了话茬。

    “从二十一个镇长手里,搞了三千个工兵。有两千八百户是本地人家,像养羊一样,被你老板割走了。来年辞工,换成奶牛猫。这些工兵给矿坑挖好新道,铺完铁路,回了家,一个个病的病,死的死,你们就赔矿给人家,拿石头换命。”

    埃里克笑着,将芝麻倒回碗里,勺也放下了,附和道:“对对对。跟你聊天,心里敞亮。”

    小罗德:“知道为什么敞亮吗?”

    埃里克:“我们心里干净。”

    小罗德有苦难言,只能跟着笑。

    “心里就只有这矿业一行,为了行业前景。”

    埃里克:“哪儿呀!”

    小罗德:“为了科学进步。”

    埃里克:“是为了祖国!”

    小罗德:“为了祖国!”

    两人相视一笑。

    举杯相碰。

第四章 不喜欢芝麻,就喝点汤吧

    望乡镇的工人食堂边上开着一家小卖铺。它有个别致的谓称。

    它叫“糖水坊”。

    糖水坊的老板就是镇长小罗德。

    白天,镇长大人会托老婆带着大娃去糖水坊做点心,卖给镇民。

    到了晚上,小罗德回家之后,就开始给矿工做糖水。

    这里的糖水,和伍德老家的糖水不一样。它的主要成分是“猫骨”,是列侬王室医学院官方认证的药材。

    如果你记性够好,应该记得上一回提到的“奶牛猫”,这里的“猫骨”,就是奶牛猫的骨头。

    对奶牛猫来说,长期在地底工作,是晒不到太阳的,身体会逐渐出现钙质流失的情况。

    除了脱发白发和尘肺,骨质疏松是压在奶牛猫身上的第三座大山。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小罗德一开始去回购屠宰场的羊骨猪骨,和工人食堂合作,给工人配汤剂,要把奶牛猫身上的软骨病给治好。

    但整个芙蓉城周边的矿区里,有那么多奴隶,有那么多软骨头,含钙的补强剂原料本来就是紧俏货。他根本就没那么多钱。

    这种近乎于做慈善的事业,很快就掏空了镇长罗德的腰包,他罗某人思前想后,觉得不是个办法,于是开始和奴隶主谈“猫尸”的价钱。

    在列侬王国,猫骨是很便宜的药材,比猪、羊、牛这些牲畜的骨头还要便宜。

    原因很简单,列侬人信亚蒙。

    亵渎尸体,等同于亵渎神灵。

    小罗德镇长卖了自家府邸的房子和地皮,从三个大农场主那里,拿到了十五年的奴隶尸体优先使用权。

    每个月收来的骨头,都叫他敲碎了,放进大磨盘磨成粉,配上玉米糖浆和大豆汁盖住猫骨磷酸钙的怪味。卖给缺钙的矿工。

    小罗德当然不敢和奶牛猫说起糖水原料的事。他只敢讲——这糖水喝了,能治病。

    手上的猫尸剔掉骨,剩下的皮肉若是新鲜,就送去合作的屠宰场分拣剁碎了,送给农场主喂猪。

    如果不新鲜了,只能当做劣质燃料,卖给钢铁厂,塞进熔炉里添火。

    每每想到自己做的事情,看见矿工们喝下糖水时的感激表情,瞅着屠宰场的工人解剖尸体,扔掉内脏喂狗的麻木,还有自己腰包里越来越多的钱。

    ——小罗德的心里会有大伤悲,大恐怖。

    因为这一切,在列侬都是合法合规。

    除了渎神以外,没有任何错。

    因为这一切,他不去做,这个镇长就当不下去。

    工人死多了,矿坑要停业,矿坑要停业,税收不达标,税收不达标,小罗德就得滚回乡下,卖身为奴。

    这才是他伤悲的地方,这才是他恐怖的点子。

    小罗德吃完招工办的芝麻,就回到了堂屋。

    伍德·普拉克刚刚赶到镇长府邸,在大门前撞见了。

    表明来历之后,小罗德将普拉克家的夫妻俩请进家门,喊来妻子和孩子,给贵客们管上水,送来芝麻。

    小罗德说:“魔术师大人在城里工作,怎么跑到镇上来了?”

    伍德掏出手记,和镇长解释道:“我是来看看这个镇子,从下到上,一路看过去。”

    小罗德疑惑,这魔术师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下到上?”

    伍德点头:“是的,从下到上,了解基层群众的生活,了解你的生活,还有这个招工办,最后我还会去拜访爱德华。”

    “这样呀……”镇长琢磨着,这芙蓉城里出来的魔术师,怎么干起检察院的活了,听起来,是查贪污腐败的?

    “大人想去哪一户人家看看?”

    伍德说:“最穷的那一户。”

    这下可把小罗德难住了。

    最穷的?

    谁算最穷?

    咱们这里只有最富的呀,谁记得穷人?谁会把穷人放在心上?

    伍德:“答不出来?”

    “是答不出来。”小罗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咱们不和穷人打交道。”

    伍德敲着桌,一口水都不肯喝,敲得碗里的芝麻开始跳舞。

    “那就等着吧,你不记得,会有人找上门来让你记得。”

    小罗德一听急了,征兵令刚发出去,等会不知道有多少人过来。

    “魔术师大人什么时候回去?”

    伍德反问:“这是公堂?还是你家?如果是公堂,我还不能待在公堂上了?”

    “我把我家当做公堂了!”小罗德拍着胸脯,要向王国表忠心。“魔术师大人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小罗德的老婆孩子躲去里屋。

    伍德拉着妻子的手,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等着新客人来。

    ——不过半个小时,门外就来了一位新客。

    这位客人头发“黑白分明”,脑顶秃了几块,留着烂疮,三十来岁的汉子,两眼的眼袋极深,手臂上留有针孔,是个注射鸦片的烟佬。模样是标准的“奶牛猫”。

    不过看他抽得起大烟,应该已经脱离了奴隶身份,赎回了公民权。

    他左手提着一根猪脊骨,肉不多,右手抱着一壶酒,看见集市上的征兵令,就跑来找镇长求情了。

    他的名字叫李大山,也是卖到东都的奴隶之一,近些年靠着鸦片生意赎回了奴契,有了自由身。

    李大山一进门,眼睛就盯准了萱丫头。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漂亮健康的黑发,自然多看了两眼,又瞥见萱丫头身边金发碧眼的伍德,眼神中多了几分不屑。

    “嘁……卖屁股的洋奴。”

    小罗德一听急得傻了眼,他骂道:“你个畜生说甚么!坐在这里的是芙蓉城来的魔术师大人!”

    伍德不说话,在手记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干脆掏出《猎人指南》,开始研读魔术师的行规。

    萱丫头只是笑,等着丈夫兑现赚钱的承诺。

    李大山倒抽一口凉气,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

    魔术师是什么人?

    是王都王立大学的老师。

    是名门望族和皇亲国戚的朋友。

    是他想都不敢想,看都不能看的权贵。

    当时这奶牛猫腿一软,要往下跪。

    小罗德也是如此,跟着李大山一块跪。

    萱丫头明白丈夫的心思,掏出枪往桌上一放。

    “不许跪!”

    丫头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吼得两人精神一振,像是听令的卫兵,站直了身子。

    伍德膝盖上枕着书,手里捧着手记,拿笔做记录,他说:“你们谈你们的,我看看,不说话。当我不存在就好。”

    小罗德和李大山愣了那么一会儿。

    ——终于是开始谈正事了。

    李大山上来就向镇长吐苦水。

    “镇长!在市场的猪肉摊前边儿,告示牌上,多了张征兵令,是你贴的!为什么有我的名字?我要去当兵?我要去当工兵了?”

    眼见魔术师大人在场,自然就有“公道”,有“见证”,于是李大山更加卖力了。

    “我好不容易从奴隶变成了公民,不下矿了,有了正经生意,我还想娶媳妇呐。我不想死啊镇长,我也没钱了,从老主顾家里求来酒肉,你要收下了,就把我名字给划去,你说这事成不成?你说句话!你看着我!”

    他将猪脊骨和酒壶往镇长大人怀里送,镇长只是推脱,不光酒肉,一句话都不敢接。

    伍德说:“把他话接住,把东西都放好,别晾着,这不是贪污受贿,罗德,你看看他,他多想活下去呀。”

    小罗德一咬牙,把李大山手里的东西都夺了过来,里屋的老婆和孩子早就嗅见猪脊骨了,嗅见肉的血腥味了。

    女人大步流星走上来,要抢罗德手里的礼物,小罗德护着礼物,不依不饶,想把礼品往伍德桌上送。

    女人:“你给我!”

    罗德苦着脸:“不行!不行呀!”

    女人:“你给我!家里好久没开过荤了!”

    李大山上来问了声好。

    “大嫂,叫大哥救救我!”

    女人咧嘴笑得相当客套。

    “嗨!乡里乡亲的,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呀。你自己找地方坐着,自己给自己倒水喝。知道吗?”

    李大山应着嫂子的话,随便选了个位置蹲着。可“救命”一事,却没有任何回应。

    小罗德拗不过妻子,把手里的酒肉都交出去了——他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魔术师大人,他觉着老婆真是聪明。

    等东西都落进里屋,收进镇长大人自己家里。

    小罗德这才开始工作,他偷偷去瞄伍德的脸色,看见魔术师大人并不在乎这点礼品,稍稍放下心,于是开始变本加厉,开始盘剥李大山。

    他挺直了腰板,站在李大山面前。

    “大山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大山低着头:“我不想当兵……进了矿坑,那就不是兵了,开完新坑道,我绝对会死的。”

    小罗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言辞里都是同情。

    “我要是将军,我也不想招你呀,谁让征兵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呢?如果你还是奴隶,又哪里来的资格当工兵?这是每个列侬公民的义务,可惜我只是个镇长,最多只能当个传声筒,给你带带话。”

    李大山抬起头,扮着地痞无赖的样子。

    “你收了我的东西,好说歹说也得帮我办办事吧?镇长?我叫李大山,谁不能叫李大山?奶牛猫也能叫李大山,找个人来顶我,对你来说,不就是少一碗汤的事情呀!”

    “你!”小罗德又急又气,他对李大山怒目相向,又去偷看伍德的表情,变得笑嘻嘻的,最后生怕外人听见了,理直气壮地说,“你以前!不也是奶牛猫?不也是一碗汤!你还有良心吗?”

    “我不管。”李大山抱着双手,抿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我不想当兵,不想死。”

    小罗德开始劝:“当兵是为了祖国。”

    李大山:“我是大夏国人。”

    小罗德接着劝:“当兵光荣,保护人民。”

    李大山:“现在不打仗,四十年以前打叛徒,现在叛徒都打死了,没有叛徒了。”

    小罗德劝不了啦,抓耳挠腮干着急,于是开始翻旧账。

    “李大山!你说!你是不是还欠着我的钱!”

    听见欠钱的事,李大山终于蹲不住了,他红了脸,开始流泪,变得六神无主,从破棉衣里挑挑拣拣,撕开补丁,从最深的暗袋中掏出六个北约银币。

    “我……我找马瑞士官借的钱。”

    小罗德看见银币时,眼睛都直了,不光是他,他里屋的妻子孩子的眼神都开始发光。

    他朝老婆喊。

    “快快快!快!”

    妻子立马跑出来,给李大山管上白水,送了条板凳。

    紧接着,罗德握住了李大山的手,想把银币从对方手里抠出来。

    李大山护着钱,一个劲的叫唤。

    “救我,你要救我!把我名字划了!”

    小罗德和老婆二人合力,把李大山的手掌给掰开来。

    钱币落在地上,魔术师大人不去捡,也不想看一眼。

    这个时候,小罗德的大儿子端着一盘西瓜跑了出来,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趁着大人不注意,捡走了地上的银币。

    小罗德心想,儿子真是聪明,和他一样聪明。

    妻子又躲回里屋,对着孩子又打又骂,把银钱抢到自己手里。

    堂屋里,李大山噙着泪,和小罗德讲道理。

    “钱我还了……”

    小罗德变了脸。

    “这是利息!”

    李大山:“我就欠你六个银币,没错呀!利息能有那么多?!”

    小罗德变得凶巴巴的。

    “你去年开春借走钱,拿去买大烟,说春天还,都一年半了,能一样吗?”

    李大山哭出声来。

    “那我得还多少?我得还多少呀!”

    小罗德从里屋拿来算盘,给李大山算了比账,算盘噼里啪啦一顿响,李大山是听不懂,也看不懂。

    小罗德算完:“还欠六个北约币。”

    “我………我……”李大山又从身上挑挑拣拣,从裤兜翻出来两瓶鸦片溶剂,把鞋子里的列侬绿钞给弄出来。“这些,够不够?”

    小罗德估算了一下价值。

    “还差点儿。就差一点儿。”

    李大山一狠心,从腰上取来矿工锤,往腮帮子上狠狠来了一下,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拿去……拿去做糖水!”

    小罗德喊:“老婆!”

    女人收好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账是还清了,小罗德终于满意了。

    他和李大山讲起征兵的事,结果话题却回到了原点。

    “这个征兵令的名字啊,不好弄。”

    李大山听来,是还要钱的意思。

    小罗德说:“一个人头,他埃里克工长就出六个北约币,你应该是出不起了。大山啊,不是我不帮你,办法都在这里了。”

    “那我该怎么办?你养鸡,鸡要下蛋,也得先把鸡养大呀!”李大山说:“我现在没钱啦!”

    小罗德:“我可以借给你。”

    萱丫头听得不是个滋味,想从兜里掏钱。

    伍德压住了妻子的手,问妻子。

    “你不是来赚钱的吗?”

    萱丫头:“我他妈赚这种人的钱?”

    伍德:“那也不能败家呀,你老说我败家。”

    萱丫头气得笑出声来:“那你说怎么办?”

    伍德:“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在做记录,你保护我做记录。”

    萱丫头:“就这么看着?”

    伍德:“难道你还想慨慷解囊消灭穷人?”

    萱丫头:“我就是这么想的!”

    伍德:“那不对,外边排着长队呢,我们要消灭贫穷,不是消灭穷人。”

    “嘶……”萱丫头收了散钱的心思,开始借水浇愁,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他妈的,怎么他妈给我找了这么份他妈的工作,我他妈宁愿去看他妈的书,他妈的,我就艹了他妈了!”

    伍德低声附耳:“你记得,现在你有多愤怒多委屈,都记在心里,跟在我身边,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记下来,都摸清楚了,迟早有一天会清算。”

    再看李大山这边,是决计不肯再借钱了。

    反倒是小罗德开始吐苦水。

    “大山啊,我劝你还是借一点,别委屈自己。真的,人活一辈子,钱是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要不借钱?你怎么抽大烟?你怎么快乐?你也是卖大烟的,如果没人抽大烟,你也赚不了钱,对不对?”

    李大山听了直摇头。

    小罗德接着说:“那你要去当兵咯?”

    李大山一咬牙。

    “我把我的猫骨卖给你。”

    小罗德讲:“你还没死呐!”

    李大山说:“如果我死了,我的猫骨就是你的。你可以写合同!合同合法!”

    “哎哟!你个傻子!”小罗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死要活的,多大点儿事呀!不就是一碗汤吗?不值当!你不借钱,不还钱,我明年开春哪儿来的本钱再借给别人呀?别人没有钱,他们怎么抽你的大烟?”

    李大山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像是被说服了。

    “你说得对!”

    小罗德拍着李大山的肩,招呼妻子把刚才李大山送来的绿钞和鸦片溶剂,还有两颗牙还了回来。

    “来,这是我借给你的。你拿好,去换钱。它绝对值六个北约币,不不不,肯定值八个北约币。我就当六个北约币借给你,你看我对你多好,你换来钱了,拿到手里了,就拿来给我,我拿去和埃里克总工谈,帮你找个奶牛猫,把征兵令上的名字换了。”

    李大山神智恍惚,抱着自己还出去的东西,重新背上了债务,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鞠了个躬,想谢谢镇长大人。

    他鞠完躬,又向魔术师老爷下跪,没等他膝盖软下来,萱丫头就使着枪,把他赶了出去。

    伍德记完了第一页,翻开下一页。

    小罗德看魔术师大人一言不发,也没表态,终于松了口气。

    伍德突然开口问道。

    “他刚才说的这个马瑞士官,在镇上吗?”

    小罗德浑身一紧。

    “在在在。”

    伍德问:“里屋有电话吗?”

    小罗德说:“公堂当然有电话了,平时就靠这个和上司联系呢!”

    伍德接着问:“马瑞士官有电话吗?”

    小罗德:“当然有了,军队哪儿能没有电话!”

    伍德说:“打电话,把他喊过来。”

    半个小时之后。

    堂屋多了一位衣装笔挺,金发碧眼的高地人军官。

    马瑞士官上来便和伍德握手,互相敬礼。

    军官十分兴奋,说话时声音洪亮,精神焕发。

    “普拉克!是王立大学城来的?!”

    伍德点头:“是的!同胞!老师让我来乡镇看看你们,了解你们,你是军校出身?”

    马瑞说:“对!为了祖国加入军队!”

    伍德一手拍在马瑞的肩章上,像是对待亲兄弟一样,紧紧抱住了对方。

    马瑞也与之相拥,热情又奔放。

    等两位大人抱够了,小罗德溜回里屋取酒,取酒的时候又和妻子一顿撕打,回到堂屋,偷偷把桌上的白水,换成了酒盅。

    马瑞看见桌上的酒时勃然大怒,指着罗德的鼻子开始责骂。

    “你是怎么回事!小罗德!你不知道军人在值岗时,是不能喝酒的?!你要我犯法?要我掉脑袋吗!”

    小罗德笑嘻嘻地答道:“我就把它放在这里,长官,放在这。”

    “那就让它放着!”马瑞挽起袖子,舔着嘴唇,喉头鼓动,连脑门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转而问伍德这个王都来的知识分子。“但是军纪里说不许铺张浪费!放久了,它就散了酒气,不好喝了,对吗?”

    伍德耸肩:“你别问我呀!兄弟,我就看看,不说话,老师和我讲,就让我来看看,啥也不说。”

    马瑞问:“你只是来看看?”

    伍德坦诚:“我只是来看看。”

    马瑞又问:“什么都不说?”

    伍德真的坦诚:“我老实和你讲吧。我就是一个学徒,让索尼娅·文莱老师看上了,收进门里,文莱老师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望乡镇看看,不说话,也不乱说话。”

    “好!喝酒!”马瑞举杯一饮而尽,脸上立马浮起潮红。

    伍德默默用笔在手记上写写画画,将这些都记下。

    喝完一杯,马瑞士官又问伍德。

    “你不喝吗?”

    伍德:“我不饮酒,体质太弱,受不了酒劲。”

    马瑞立马端起伍德的那杯酒。

    “不能浪费!”

    又是一口干了。

    紧接着,他看向萱丫头,问伍德。

    “这是普拉克家的少夫人?”

    伍德点头:“是同居人,不能算夫人,不合法。”

    “哈哈哈哈!好!”马瑞比着大拇指:“好说法,我也能和母亲说,我不是乱搞,只是有同居人,嗯!还是你们搞学术的聪明!”

    提到同居人,萱丫头揪着伍德的后腰软肉,要搓出一个螺旋丸来。

    伍德面不改色,完全不怕这点疼,只是做记录,对士官的生活作风不作评价。

    紧接着,伍德和士官讲:“我把你喊来,是想看看这里镇长和军人是怎么交流的,老师和我说,望乡镇是军民一家亲嘛。”

    “对对对……”马瑞打了个酒嗝,“你不给我打电话,我都忘了,我来这里不光是见你,还有事情和罗德说。罗德!罗德你过来!”

    小罗德听见军官传召,立马凑上前去。

    “您说,大人您说。”

    马瑞士官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征兵令,正是罗德亲手送出去的,一模一样。

    “这张征兵令啊,也有你孩子的名字。”

    小罗德慌了,他根本就不认字,哪里知道自己的孩子也在名单上!

    他连忙问:“是大娃?不对啊!大娃才十五岁!军官大人!你别搞我啊!”

    马瑞信誓旦旦,把征兵令上的名字一个个罗列出来,用手指着其中一个,指给小罗德看,却不敢回头展示给魔术师大人看。

    ——因为他在骗人,令书上根本就不招童子军。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来都来了,不刮这镇长一刀,岂不是白跑一趟?

    “我来你家就为了这事。”马瑞收好文书,脸上的表情是肃穆有理,一板一眼的手势和振臂挺胸的站姿是最强的说辞:“军民一家亲,我不想在军队里看见你的孩子,毕竟他和我啊,是亲人!”

    “是是是……是……”小罗德说话都开始结巴,“亲人啊!爹!您就是我亲爹!”

    萱丫头捧腹大笑,快笑出眼泪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不行!我不能当你爹!这是占你的便宜,军人不能占老百姓的便宜!”马瑞皱起眉毛,“我们是亲兄弟。”

    “是是是!”小罗德佝腰点头,像见了米面的鸡崽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过来!大娃!过来叫一声叔!”

    “他能叫我叔?”马瑞惊讶,二十来岁的脸上写着年轻。

    小罗德惊讶:“不能喊你叔?”

    大娃跑到堂屋,立马喊:“大伯!”

    马瑞点头:“回去吧,回你妈妈怀里去。”

    小罗德松了一口气,内心想着,还好大娃聪明,脑子转得够快。嘴上的称呼也改了。

    “大哥啊。”镇长和军官套着近乎:“大哥你说,大娃这个名字,能划掉吗?”

    “肯定不行!”马瑞扯高了调子:“军队少了人!谁来保护你们?想什么呢?虽然你是我的亲人,但每一个老百姓,都是我的亲人,这个道理你不懂?”

    “明白明白!明白!”

    小罗德回了里屋,从老婆手里抠出钱来,送到马瑞手上。

    “这是给您的车马费,一路过来,带了马驹的,就给马儿换鞍子,喂草料,如果开了车,给车子好好洗洗,买新煤,一共六个北约币。”

    马瑞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了,钱也收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你儿子呀?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没有我这个大伯有爱心吗!虎毒不食子啊!”

    “提提提!我提!”小罗德大声喊道:“我家大娃今天就改名!要改个什么名字!兄弟您开口,我出钱,给您买补品,补补起名耗费的脑力!”

    “你有这份心思就好。”马瑞拍了拍小罗德的肩,终于笑了出来,“起名的事情,我们私下谈,不许和任何人说,不然我的亲人就不止你一个了,你知道吗?”

    小罗德点头:“知道知道!那要是征兵令上少了人怎么办?”

    马瑞反问:“你就不会找别人来顶替你的儿子吗?随便哪个大夏国的都行!他们是异族,外国人可不是老百姓,也不是我的亲人。”

    “哦!找奶牛猫!”小罗德恍然大悟:“找奴隶对吗?”

    马瑞指着罗德的鼻子,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老弟!奴隶能当兵吗?只能是赎了身的奴隶,才有资格当兵。”

    小罗德有句话想说,但他不敢说出口。

    马瑞把他想说的说了出来。

    “李大山就不错,让他替你的孩子去开矿吧。”

    啪——

    伍德合上手记,带上《狩猎指南》,准备告辞。

    “我看完了!谢谢!请问招工办怎么走?”

    小罗德指着街对面的三层大楼。

    伍德又问:“你们能给我带带路吗?”

    小罗德说:“就在对面啊!带什么路?”

    伍德煞有介事地当了回复读机。

    “我问的是!你们能不能,给我带带路。”

    萱丫头跟着丈夫叫嚣道。

    “我丈夫问的!就是你们俩,能不能给他带带路!”

    小罗德急了眼,一时半会哪里解释的清啊,他儿子的命都在别人手上,带什么鬼路!

    “就在对面啊!就在马路对面!十来米的距离!就在对面!”

    马瑞算是听明白了。

    这个城里来的家伙,这个普拉克先生,想让小罗德看清楚,想叫上小罗德去招工办和埃里克总工谈谈,如果谈清楚了,这个镇长就知道了,就明白了——征兵令上根本就没有他儿子的名字。

    马瑞也跟着镇长的话一通喊。

    “不用带路了呀!就在对面!就在街对面呀!魔术师大人!这回就别摆架子了,我还得救救我的亲人呢!”

    “啊!”伍德张着嘴,一副看呆了的样子,点点头:“是这样,就在对面啊。”

    小罗德:“是呀!”

    马瑞士官:“是的呀!”

    伍德:“那我走了?”

    马瑞士官:“一路平安!”

    小罗德镇长:“走好不送!”

    伍德又问:“你们真的不跟我走?就呆在这了?”

    小罗德:“这是我家,我走哪儿去?”

    马瑞士官:“对啊,这是公堂,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伍德摘下帽子。

    “为了祖国!”

    萱丫头跟着欠身作揖。

    “为了祖国!”

    紧接着,马瑞和罗德齐声说。

    “为了祖国!”

    “为了祖国!”

第⑤章 知识盲区

    埃里克工长抽的雪茄有个别致的说法

    它叫“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说法来自于另一位星界来客,五百多年前,一位名叫刘秀真的以勒女人用玉米叶卷好烟叶,将地球上经一百七十三道工序精加工的雪茄带到了西大陆。

    这位刘姓女士还带来了精度和透明度极高的玻璃透镜,为天文与航海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以勒城国是亚蒙神恩教的起源地,见不得自杀的戏码,更见不得吸食烈性烟草这种慢性自杀的行为。

    故而,秀真女士给自己公司生产的雪茄起了名字,就叫“罗密欧与朱丽叶”,并且还编了话剧,照搬地球上的浪漫故事,只不过这回男女主角假死真死都是抽烟抽死的,属实硬核戒烟广告。

    言归正传。

    让我们回到招工办来。

    埃里克工长刚送走芙蓉矿业董事会的股东,伍德带着妻子踏进会议室时,里边乌烟瘴气,空气中飘散的尼古丁味道能渗进人皮肤里。

    萱丫头二话没说把丈夫推进门,自己在走廊找了条长椅坐下了。

    伍德则大大方方摘下帽子,脱掉外套,坐在会议桌旁,等埃里克工长收拾完会议资料。等着对方先开口。

    手上的活忙完了,埃里克这次才正眼去看伍德,面露笑容:“接引处的小姑娘说你长得俊,见了面,才知道魔术师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

    伍德打开《狩猎指南》,拿出手记和笔:“我长得帅就不用你来重复了,埃里克总工。”

    “哈哈哈哈哈!”埃里克总工夹着雪茄,两手撑住桌,脸上带着醉烟的红潮,“魔术师大人,今天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事?”

    伍德:“我来招工办,是老师的意思。”

    “哪一位?”埃里克从铁烟盒里掏出新雪茄,两根手指这么一剪,茄衣就断了,扔到伍德桌前。“是情报局的文莱女士?还是军机处的修斯先生?”

    伍德眼皮跳动,扬起眉毛,捡起雪茄,看向茄衣的断口,它十分平整,不像是用手剪短的,反而像是刀子砍断的。

    “看来你很了解我呀。”

    埃里克笑道:“王都的贵族都听过你的名字,伍德。佩洛西家的大女儿为你写了报纸。投给芙蓉时报。你知道她怎么写你的吗?”

    伍德:“有空我会去看看的。”

    “别谈有没有空啦,花花公子。”埃里克一副嫌弃的模样,“玛格达·佩洛西这么描述你的功绩——抛下过去迎来新生的浪子,改变了椿风镇的勇士,手刃了骷髅会的母亲,继承【勇气】的姓氏,英雄,伍德·普拉克。明日之星。”

    伍德猛地拍桌,吓了埃里克一跳。

    埃里克神色变得紧张,生怕惹恼了大学城来的贵人:“怎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伍德抓走雪茄,塞进嘴里:“简直是胡说八道!”

    埃里克:“玛格达·佩洛西说的不对?这露丝·佩洛西的大女儿在写假新闻?”

    伍德阴阳怪气地给雪茄点上火:“何止是假新闻!简直和真的一样!”

    “哦……”埃里克额头冒着尴尬的汗,不知道这小少爷在想什么。

    伍德:“你在乎她说的吗?”

    埃里克:“一个给报纸写文章的女人?”

    伍德:“贵族!”

    埃里克:“对,贵族。”

    伍德:“写给贱民看的报纸!贵族写的?那能叫真话?”

    埃里克:“嗨!当然不算!”

    伍德:“你用报纸做宣传?搞征兵?”

    埃里克:“开玩笑呐。”

    伍德:“我给报纸投日记?写老婆?”

    埃里克:“那可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

    “下作!”

    “下作!”

    埃里克将雪茄放回烟灰缸上,撇开佩洛西家的事情不谈。

    “伍德先生来我这里,恐怕不只是看看这么简单吧?”

    伍德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雾,对着埃里克的脸喷的,举动无礼,素质太差。

    “你怎么能这么机灵!?”

    “你!”埃里克的眼泪都快熏出来了,是敢怒不敢言,又想打蛇随棍上,“伍德少爷,你是来投资的!对不对?”

    伍德又拍桌:“对,埃里克总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哦?投哪门生意?”埃里克两眼一亮:“是煤矿还是玉岩矿?宝石矿还是金属矿?”

    伍德反问:“望乡镇上的矿坑,我全都要。”

    “嘶……”埃里克倒抽一口凉气:“这……不太好说。”

    伍德指着埃里克的鼻子。

    “你这分公司是无价之宝?”

    埃里克笑道:“世上哪有无价之宝?这世道连人命都能用钱买到,什么买不到的?”

    伍德又指着装修华丽的招工办大楼。

    “那你这房子和矿坑,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价,就报价。听你说,你和玛格达·佩洛西是老熟人了,她知道我家有多少钱,你自然也应该晓得我能不能买下这栋楼。”

    埃里克思前想后——自己不过是个矿业的代理人,公司的产业还得和股东们商量商量。

    不过,望乡镇这个鬼地方,快穷得一点儿油水都榨不出了。

    ——如果小罗德办事得力,三个月里能凑齐三百个工兵,就能榨光这个地区最后一点劳动力的剩余价值。

    这么想着,埃里克对伍德说:“三个月之后,伍德少爷你可以获得望乡镇矿坑的收购权,价格是三万个北约币。”

    “三万?”伍德瞪大了眼睛问:“你知道三万个北约币能买到什么吗?”

    十个北约币能买到一个奴隶。

    同样的,王都到南部城市的四条官道上有土匪,一个土匪人头的赏金是十二块到十五块银币。

    一块银钱能换来面值三百多元的列侬穗花绿钞。

    一元列侬纸钞,可以在王都这种物价飞涨的地方,换到两个大麦馒头或一块吐司面包。

    你可以回想一下,在驿站时,那位店老板到底讹了伍德和小刀多少钱,算多少条人命。

    也可以再想一下,椿风镇时,朱莉要伍德用三百多块银钱找法官买命,镇上的物价不比王都,银币的信用比纸钞要更可靠。

    埃里克听伍德话里的意思,是嫌贵了。

    “难道伍德少爷,你出不起这个钱?”

    伍德大笑:“走合同!合同是合法的!才三万个北约币啊,太便宜了!”

    “你说什么?”埃里克有点懵:“便宜?”

    伍德敲桌,烟灰撒在打蜡桌面上。

    “我要你走合同,拿出纸质合同来,地契和矿藏开采权的合同,分公司的股份合同,还有奴隶的劳工合同,如果你买了奶牛猫当矿工,也得归我。”

    “没问题!没问题!伍德少爷是爽快人啊!”埃里克有点急,往抽屉里找电话本,要找出股东们的联系方式:“那可是三个月之后的合同,现在就要签?”

    ——董事会的股东刚走,正嫌弃望乡镇的矿坑不赚钱,没想到这刚困了,就有人来递枕头。

    伍德比着食指,信誓旦旦地说:“我要优先购买权,三个月里随你折腾,三个月之后,我会付给芙蓉矿业三万个北约银币,用于购买望乡镇矿坑分公司的全部产业。你的合同就这么写。”

    埃里克听明白了,这乡下来的少爷真是个土大款,到王都做慈善来了?!想到此处,他的内心一阵狂喜,脸都快笑歪了——可是他得讲信用,毕竟他只是个代理人,得对这些地主老爷负责。

    埃里克工长再三叮嘱。

    “伍德少爷,我有责任向你说明,现在我们之所以搞征兵,是因为矿业本来就进入了瓶颈期……”

    伍德打断道:“是劳动力的瓶颈期还是产业技术的瓶颈期?”

    埃里克工长说:“是劳动力的瓶颈期,用奶牛猫来开坑道布铁轨的回报周期太长,地主老爷们的钱投进去,收回来太慢太少,死了奴隶,还得赔钱,赔来赔去就那么几家互相赔,赔完了还得和以勒的芙蓉矿业母公司分钱,大家都觉得亏,这不是白忙活嘛。所以才和军部的人挂上钩,发了征兵令,把普通人和赎身的奴隶搞回来开矿,这些人健康,能干,而且兵役是无法拒……”

    说到这里,埃里克心头一凉,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止住话头,把手上十来个电话打完,半个小时之后。他将收购合同递给伍德。

    伍德:“签了它,你接着前边的话说下去?”

    “当然啦!”埃里克挥挥手:“你签了它,三个月以后,你还是我的老板呢。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伍德对着纸制合同看了又看,对合同上三处提出修改意见。

    首先是第一处。

    “我要产业的财产归属权,不是经营权。”

    埃里克还想耍点小花招,没想到第一眼就被伍德先生识破了,只得又打十来个电话,和老爷们商量好了,老老实实改回去。

    然后是第二处。

    伍德说:“在纸制合同的货币交付方式上,只能是北约币,三万个北约币。”

    埃里克苦口婆心地劝道:“嗨!现在列侬穗花币一天比一天便宜,伍德少爷啊,要是三个月之后银钱又变贵了怎么办?你还得拿绿钞去换钱,你这不是亏了嘛?便宜了北约商贸,便宜了米特兰人呀!”

    伍德说:“不,你不答应这条,我就不签。”

    埃里克再打十来个电话,拿走合同,改了条约,小声唠叨。

    “什么毛病,真是个慈善家。”

    还有最后一处要修改的。

    伍德说:“在这一列,我要有优先购买权,意思就是,如果有人和我竞价,我也拥有三万北约币买下芙蓉矿业望乡镇分公司的权利。”

    “这……”埃里克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什么道理来,“为什么要加这一条?”

    伍德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用,这句话你能理解吗?”

    埃里克:“能理解……”

    “不,你不理解。”伍德板着脸:“你是一点都不理解,你觉得讲诚信就是信用吗?把货物按照它‘应有’的价格卖出去就是信用吗?信用是什么你知道吗?”

    埃里克说:“信用……那不就是信用嘛?一个买,一个卖,信用嘛!”

    “不是的,埃里克。”伍德摇着手指:“不对,你说的那个是交易,交换和变易是世上最不讲信用的东西,是神学。”

    埃里克问:“那还能是什么?”

    伍德说:“要有人信它用它,这才叫信用,是科学,好比这个优先购买权,我是第一个买家——主动花了这么大力气,耗费时间成本,从王都跑来找你这个代理人,你之前也说,我的诚意放在这里,信用留在合同里,如果你不把这项权利给我,那你和你的老板没有半点信用可言,会中途变卦,会坐地起价。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和你做下一笔生意,因为信用这条路走不通了,无信可用。”

    最后,埃里克不情不愿地将这条约定加了上去。他再三叮嘱:“伍德少爷,你要知道,三个月之后,这座矿的油水还在,可这个镇子的优质劳动力,是一点儿都没有啦。”

    伍德少爷两条手臂往外伸,伸出去,伸到最远。

    ——啪啪啪啪啪。

    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手指轻敲掌心。

    ——是鼓掌的动作。

    伍德红了眼眶,从眼角挤出一滴泪来。

    “我为你的诚信感动到流泪了。埃里克先生。”

    签字画押,割开拇指,按上血印。

    合同一式两份,双方各持一份。

    就这样,伍德还没赚一分钱,就已经背上了三万银币的债务。

    埃里克握住了伍德的手。

    “哎……老爷们说,和伍德少爷做生意,心里愧疚。”

    伍德:“知道为什么愧疚吗?”

    埃里克:“伍德心里就没自己。”

    伍德:“只有行业。”

    埃里克:“只有行业的进步。”

    伍德:“只有科学。”

    埃里克:“只为科学的发展。”

    伍德:“不,为了人民。”

    埃里克:“为了祖国!等会……为了谁?”

    伍德:“为了人民。”

    埃里克有点尴尬,许是觉得伍德少爷痴呆了。

    伍德又问:“你这里有电话吗?”

    “嗨!这不是一直用着的嘛?”埃里克将电话推了过去。

    伍德招手问:“那我用一会儿?”

    埃里克明白了,赶忙退到门外。

    伍德先是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喂?”

    朱莉:“你是……”

    伍德说:“姐,我刚花出去三万银币。”

    朱莉:“你哪儿来的钱?”

    伍德信誓旦旦,说得和真的一样。

    “人头换的,在草原上杀了三千多个土匪。你快把祖屋卖了,地皮也卖了,带上钱来王都,我带你发大财。”

    朱莉疑惑:“你认真的?三千多个?你现在眼睛干嘛?脖子疼吗?手臂麻了吗?我们老爸的坟还在园子里。你喜欢可以挖个坑把你俩一块埋了。”

    伍德面不改色,语气从容镇定:“你可以挖出来,指不定老爹和我一样,早就活过来了,只是你给他配的墓碑太沉。”

    朱莉:“嘶……你要敢骗我。”

    伍德:“我就是小狗。”

    紧接着,伍德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他照着《狩猎指南》上所记载文莱老师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伍德夹着话筒,捧着手记本,往烟灰缸里按灭了雪茄。

    “你好,文莱老师。”

    索尼娅老师:“普拉克,事情有进展了吗?”

    伍德说:“我可以解决小问题,也可以解决大问题,可以解决表面上的问题,也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可是最大的问题出现了,你根本就没把问题丢给我。”

    索尼娅:“嗯……普拉克,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也看不见你的灵魂,更不知道你说什么,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应该有人盯着你。”

    “对,文莱老师,你很聪明,其实我想问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了。”伍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肺里的烟味都吐出去,“我想知道,你和列侬央行的关系怎么样。”

    索尼娅老师说:“挺好的,好到和行长一块上街买高跟鞋那种好,经常和财政大臣喝茶,我是搞情报的,这些人隔三差五就得来求我,毕竟他们干了不少掉脑袋的事,可惜呀,这个国家没了他们又不行。”

    “了解。”伍德又问:“那么文莱老师,我有个很小很小的,很正常的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索尼娅有了警惕之心。

    “星界来的。”

    称呼也从普拉克变成了星界来的。

    “你想干什么?你先说说你的要求,我不能随便答应你,我俩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份上,你要这么想,迟早有一天你也得掉脑袋。”

    伍德往门外看了一眼,埃里克工长已经下了楼。

    确定对方已经离开之后,伍德对文莱老师说:“我要央行暂时停止发行绿钞,或者减发绿钞,就这一件事。”

    “不印钱了?”索尼娅敏锐的嗅觉闻到了犯罪的味道,“为什么?”

    伍德说:“你们把银币当做宝贝,把它当成信用力最高的传家宝,恨不得抱着它睡觉,却对列侬自己的穗花钞票嗤之以鼻。

    你们拼了命的印钱发债去换银子,工农腰包里的零散钞票越来越不值钱,家里有余粮的地主老爷都开始嫌弃立国之本的矿业不够赚钱,利润太低。

    ——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文莱老师,问题根本就不在军部,也不在什么产业上,更和什么狗屁贪婪的人性无关,是你们的财政大臣和两院的议员出了问题。

    北约商贸同盟用银币的铸币权牢牢锁死了银币的产出,又用银币的价值紧紧扼住了货物结算和交易的话语权。不去打破它,不要回货币的主权。难道你还盼着芙蓉城里能挖出一大片银矿吗?

    我可以确定,这些王公贵族里,已经有人和北约商贸同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早就开始掠夺国有资产了。你也看得到,《石工法》还在,但遵守它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索尼娅老师沉默了很久。

    “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晚点给你答复,还有其他事吗?”

    伍德说:“我要成立一个工会。”

    “什么性质的?”索尼娅问。

    伍德解释道:“单纯的技术交流研讨会,不管劳资纠纷,也不为工人出头,不是什么社团组织,像图书馆一样。工人进来,配几个学生,把他的毕生所学都著成书,按知识算钱,只要是工人,都可以进来学习。”

    “普拉克……”索尼娅老师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你……你愿意留在列侬吗?你喜欢这个国家吗?我知道,它的发色和肤色,与你的灵魂出入很大,你更像是一个东方人,我不知道你对列侬有没有归属感,更不知道你爱不爱它。”

    伍德相当坦诚:“没有,我不爱你的祖国。”

    “你……”索尼娅吃瘪了,于是换了种说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皇帝举荐你,如果这件事办好了,你能直接进入内阁。做一位阁僚,看看你啊,你才多大。以后成为宰相也不是难事。”

    伍德说:“索尼娅老师,一个人的忠诚经不起考验,任何人的忠诚都经不起考验,就算是爱情也经不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索尼娅:“为什么?”

    伍德解释道:“历史让一个聚落变成部族,部族变成部落,部落又转为城邦,城邦变成王国,王国划下国境线,它们更新迭代,相继灭亡——

    ——你们早就知道,星界在遥远的星空里。星球是圆的,是有限的领土。它本来就没有国境线,是人给它画上去的。

    国家在历史中也会灭亡,最终迎来大同。只是科学的发展进程暂时只能让我们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折腾。

    ——我在向列侬表忠时,就是对我的故国绝对的不忠诚,我想对你谄谀献媚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是出于我真心,我不能欺骗我自己。

    ——现在我们只谈钱,不谈感情。因为在这个时代,钱可靠,我和你的感情,我对列侬的感情,它们一点都不可靠,就像是我对我老婆说一万句我爱你去表忠心,还不如天天陪在她身边,摸摸她的手心。

    ——说不定过了十年二十年,列侬的每个公民,都会觉得列侬这个国家可靠,都会发自内心去说,我爱我的祖国。”

    索尼娅老师犹豫再三,因为这是她的知识盲区。

    她在回忆,回想椿风镇里,绞刑架上。

    要记起伍德灵魂的光芒和形状。

    她想起来了。

    “我答应你!”

    伍德挂了电话,回到走廊。

    萱丫头:“汪汪汪。”

    伍德:“什么毛病。”

    萱丫头:“你说你是小狗,我寻思应该用狗语交流。”

    伍德:“我和我姐闹着玩呢。”

    萱丫头讲:“朱莉大小姐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败家子。”

    伍德煞有介事地挽起妻子的手,对着那双粗糙又有力的手掌摸来摸去。

    萱丫头讲:“不好摸,我知道,没富家小姐嫩,也不够滑。”

    伍德抱着妻子的肩:“埃里克先生喜欢抽雪茄,其实我不喜欢这种烟。它的形状本来是生殖崇拜的意思,你知道剑吗?剑形也是这个道理,一开始都是男权和父权的象征。”

    “我俩说的真的是同一件事吗?伍德,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外星人。”萱丫头突然很想哭,因为她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她知道,丈夫在做大事,可她一点忙都帮不上。

    伍德贴在萱丫头的短发旁,对耳朵吹气。

    “和埃里克先生一样,他喜欢雪茄,也有人喜欢白白嫩嫩的小手,不同人喜欢不同的,可我就喜欢你。”

    萱丫头努着嘴,盯着丈夫那对蓝汪汪的眸子。

    她紧紧抓着伍德的手,用上十二分力气。

    伍德疼得流冷汗。

    她笑得金牙闪光,又问:“还喜欢吗?”

    伍德:“充满了生命力。”

    ......

    ......

    埃里克先生回到一楼的宴请厢房。

    房里坐着一位记者,就是露丝·佩洛西的大女儿——玛格达·佩洛西。

    她二十四岁,一副知识女青年的打扮,戴着眼镜,穿着西装,和她母亲一样美。

    玛格达问:“你什么都没做?”

    埃里克工长如实说来:“我提到了你。真的!我提了!他不在乎!他压根就没把你放在心上!”

    玛格达的脸颊发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了。

    她碎碎念。

    “他杀了我妈妈,逼死我妹妹,干了这两件大好事!让我拿到了遗产,居然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埃里克工长问:“玛格达小姐,你很在乎吗?”

    “当然在乎了!”玛格达连手上的记事本都拿不稳了:“从小到大!妈妈抢了我十六个男人,只要是我看上的!第二天就到了她的床上,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王都吗?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去大学修文学系,给报纸写文章吗?不是认输了!我就是为了把妈妈的丑事捅出去!”

    埃里克工长有点为难,急得直挠头:“这不是捅出去嘛,人尽皆知了都。”

    “还不够!”玛格达一拳锤在柔软的皮沙发上,沙发肉眼可见地结了一层寒霜。“妈妈最后看上了这个小男人。我怎么说,也得赢一回!不然我这口气咽不下去。”

    埃里克劝解道:“玛格达小姐,您想开点儿。露丝大人都咽气了,您还不咽气呀?”

    这话听上去有点不对劲,埃里克给了自己一耳光。

    “哎哟!是我说的不对。但是您想想啊,小普拉克家里都有两位夫人了,您还凑这个热闹干嘛呐?他哪里好了?”

    玛格达指着埃里克的鼻子。

    “你问的好!他哪里好了?!我怎么知道他哪里好?我给他写文章,登报纸,他对我不屑一顾,哼...哈哈哈哈...我觉着,这就是他有趣的地方,我盯住他了,他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埃里克工长瞅见玛格达大小姐这副霸道总裁的样子,有种难以直视的羞耻感。

    “你们贵族都有病啊?”

    玛格达生气时的模样也像极了露丝。

    “你说甚么!你敢骂我?”

    埃里克立马改了口:“啊!是富贵病!富贵病!我这贱民是不会懂的!身后的土萝卜坑是不肯跳,一定要找棵奇葩歪脖子树上吊!”

    玛格达撩着自己的栗色头发,皱着眉毛,问埃里克。

    “他不理会我的事,你也没去追问?不帮帮我?帮我主动邀请人家开个酒会?这下好了,我要怎么接近他?”

    埃里克顾左右耳而言他。

    “对不起,当时在谈钱的事。”

    玛格达使出魔术,纤纤十指已经盖上一层薄冰。

    “我重要,还是钱重要?”

    埃里克表现得非常诚实。

    不谈感情,只谈钱。

    “当然是魔术师大人重要,但是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第六章 看不见的手

    在希腊神话中有个别致的说法。

    它叫“看不见的手”。

    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用它来描述这样一个原理:于个人行为的非故意结果,一种能产生善果的社会秩序出现了。

    听上去很玄乎?

    ——它确实很玄乎,把我们的苏联老大哥忽悠瘸了。

    如今的列侬王国正奉行北约的自由贸易,皇帝也相信这只“看不见的手”,相信它能将疲软的列侬经济给扶起来。

    这只手从北约来。

    它伸向王公贵族的口袋。

    它拿走国库里的银钱。

    它染白列侬公民的头发。

    它磨碎奴隶的骨头。

    对伍德来说,他现在就得和这只“看不见的手”去扳手腕。

    他只做了几件小事。

    ——做事的过程相当简单。

    首先,伍德先生用矿产合同换来了一堆未来需要履行的债务。

    他花了六天时间,跑遍了芙蓉城每一个矿坑,拿到了芙蓉矿业超过百分之七十的矿产优先购买权。总价一百六十八万枚北约银币。

    这六天我们分开来说。

    第一天。

    伍德刚开始进行收购时,芙蓉矿业中各个工长代理人会私下沟通,因为他们也奇怪,为什么这个乡下来的大少爷会看准一个夕阳产业下手,难不成真的是慈善家?

    伍德摇摆不定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害怕。毕竟合同上只写着“优先购买权”。

    如果征兵动员带来的劳动力优势没了,几个月之后,不赚钱的矿坑砸到工长自己手里,身后的金主会解雇无能的代理人,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过。

    在伍德完成第二笔交易时已是黄昏,但马上就有新的代理人偷偷联系普拉克,私下和背后的金主商议好了,他们手里的矿产,价格比望乡镇矿坑更便宜。

    于是伍德一夜没睡,守在王都邮电局,接信封,签合同。

    第二天.

    朱莉大小姐连夜赶到了王都。

    椿风镇的镇长指派治安队护着这家人,因为镇长大人也看芙蓉时报,参加了小普拉克的婚礼,更知道小普拉克是个杀贼灭寇的大英雄——当然,要是伍德剿匪的新闻没上报纸,镇长绝对不会这么干。

    不光如此,虽然普拉克家的大庄园没了,但朱莉大小姐依然在为农户们做会计,让这些刁民乖乖交税,自然不能怠慢。

    和朱莉大小姐一起来的,有两口陈年老棺材,里边装着1880年去世的老普拉克,还有1881年去世的普拉克主母,属实是孝女行为。

    有一张列侬王国的国债券,价值四十万北约币,是大小姐变卖了所有祖产换来的,包括报社和安保公司的股份,祖屋地皮和期货,还有大部分的存款。

    除此之外,大小姐身边还跟着几号年轻力壮的家丁护院,原本是朱莉大小姐名下安保公司的劳工,如今变成了私人保镖。

    朱莉大小姐刚来王都,伍德就安排姐姐和萱丫头同在王都大学城的女宿住下了,也应了伍德当初和发妻说的那句玩笑话。

    “——你能睡我姐。”

    不过姐姐带来的几个家丁,伍德另有安排。

    在王都最大的交易所中,伍德花了五银币工本注册费,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

    名字叫“范克里夫食品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不是卖狗肉的,更不是什么空壳公司。

    他让几个家丁好哥哥和索尼娅老师打过招呼,索尼娅一个个认过去,确定都是心性纯良的庄稼人之后。

    伍德便吩咐好哥哥们牵着范克里夫,三人一班,每周分三天一换,去王都的餐饮商铺遛狗。

    漂亮的喜乐蒂牧羊犬给老板们留下了很深的影响,而好哥哥们按照小普拉克的吩咐,和老板谈起王都大学城里餐品配送的生意。

    王都王立大学城中有很多外乡学生,他们来自西大陆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民风民俗,芙蓉城对他们来说陌生又危险,衣食住行一日三餐是重中之重,脑力活动非常消耗体力,学院食堂提供的学生餐也很难保障这些学生的所消耗的能量,能来王都念书的学生绝不差开小灶的钱。

    就这么简单。

    伍德手上第一笔“正当”的生意谈好了。

    这几个好哥哥除了遛狗以外,从王都大学宿舍收集订单出发,跑遍整个芙蓉城区,向学生们收取额外的小费。

    这是第二天伍德做的第一件事。

    ——它叫做外卖。

    等朱莉大小姐休息好了,醒来时已经快到黄昏时分。

    伍德和姐姐吩咐起第二件事。

    他让姐姐带着四十万银币的国债券去银行兑现,让萱丫头护着姐姐,把姐姐送到芙蓉金融期货交易所。并且将四十万银币换成绿钞,约等于一亿两千万列侬穗花币。

    这些钱里,抽出其中百分之一,用来给范克里夫食品公司雇佣配送工人,扩张外卖队伍,让家里几个护院好哥哥守在大学城的各个大门前,开设门店,并且和各个宿舍选出来的学生代表统一交接食品订单。

    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在索尼娅·文莱眼中,用新产业敛财,是星界来客的基本操作。

    但在第三天,不一样了。

    伍德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不眠不休地干活,发合同,收合同,签合同,看协议,订协议,查协议。

    尽管范克里夫食品公司有一部分工作是朱莉大小姐包办,但芙蓉矿业的不良资产和失信记录实在太多太多,其中又有不少奴隶主对奴隶工人死亡要求赔偿的诉讼记录,还得到法院去逐一审查。

    也正是这一天,伍德要走出狙击北约币的第一步棋。

    西大陆公历一八八八年九月十五日。

    伍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周。

    星期三的清晨。

    王都王立大学城的学生们早早起床,来到西北和东南两个大门,从外卖小哥手里拿走冒着热气的精致小食和鱼鲜汤点,他们带着外卖回到食堂,又能看见坐在餐桌边的贵族少爷和小姐们坐得笔直,能窥见等待开饭时那种焦虑又饥饿的神情,纷纷朝他们手中私人订制的食物投来羡艳的眼神。

    与此同时。

    伍德的工人联合会在皇后大道一百零五号成立了。对面就是列侬皇室的寝宫院墙。

    工人们起初还不知道这个工会是干嘛用的。

    他们只看见一个乡下来的金发小子,拿着扬声纸筒,站在木台上,对远方喊话,喊的口号不重要,因为这些工人大多都不识字。

    要不是矿区的工长喊他们来,他们才不会浪费这个时间呢。

    直到伍德给第一位矿坑里的铺路技工配了三位学生。

    直到这三位学生,将技工所讲的铁道铺造的工艺流程都悉数记下,按白话文的方式出书成册。

    直到这位金发的乡下少爷,花钱买下了书。

    直到这位技工的名字写在书上,收录进工人联合会里,并且小少爷做出承诺。

    “有一天!它会出现在王都王立图书馆里!”

    ——在这个瞬间,工人们沸腾了!

    索尼娅·文莱老师默默地站在天文台的屋顶,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切。

    她搞不清楚小普拉克到底想干什么。

    以往的星界来客,如果有那么一技之长能够傍身,都恨不得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这叫闷声发大财。

    矿区的工长就是这么来的,他们比起普通的工人,经验多那么一点,工作效率高那么几分,能够当奴隶的老师,就能当上工长,守住这点知识,就等于守住了财富和地位。

    普拉克现在干的事情,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她想了想,挠着脑袋。

    望远镜锁定了其中一位拿着知识换来绿钞的工人。

    这位工人拿到钱以后,立马跑回卫星镇,跑回庄园主手里换回了奴契。

    ——此时此刻,这位工人自由了。

    可是自由之后呢?他还能干什么?

    还不是接着回去挖矿?

    不!

    索尼娅看出了蹊跷。

    这位工人回到工人联合会的大书库里,经过一两个小时的抄录,排除重复收录的无用知识,矿业生产的书籍已经砌起两个书架那么高。

    这位工人回来以后,便找小普拉克要了个学生,让学生教他认字,教他念书。

    ——和普拉克说的一样,这里的知识对所有工人开放。

    索尼娅老师恍然大悟。

    这样下去,芙蓉城里将没有文盲,也没有奴隶。

    ——只有自愿当奴隶,自愿蒙住双眼的人。

    和小普拉克说过的一样。

    “自由固不是钱能买到的,但能被钱所出卖。”

    可是,小普拉克图什么?

    索尼娅老师又开始想这个问题。

    这个小男人为了什么,是出于什么动机才这么做的?

    她将望远镜推向伍德,却找不到伍德在哪。

    现场的工人们排好三列长队,挤满了整个皇后大道,眼中殷切的目光都是对自由和财富的渴望,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渴望。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清楚,落后的生产技术导致他们过早的衰老、患病、死亡。

    只有将手里这一点点可怜的生产资料贡献出来,它是世上最昂贵,又最便宜的东西,和同行交换,让它产生价值,才能换到更安全、高效的工作环境。

    帮工人联合会写书,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再做奴隶,想要用钱换来自由。

    回到工人联合会读书,是因为他们想活下去,活得像个人。

    ——只有小部分人还不清不楚,拿了钱栽进赌场和私人诊所,重新掉进筹码和鸦片的旋涡里了。

    又在这个时候。

    王都最大的交易所开始营业。

    朱莉大小姐养足了精神,买下工人联合会的地皮和房屋之后,还剩下差不多一半的结余,也就是五千来万穗花币。

    她将这些钱扔进了交易所里,将望乡镇的野地买了下来,经过矿业开发,这些地皮养不了畜牲,在芙蓉城这种寒带地区更难种植农作物,值不了多少钱。

    紧接着,她把钱花光之后,又用这些地契做抵押,往银行换贷款,换成北约币,再次从金融交易所将北约币在市面上抛售,换成列侬穗花币。

    就这样,她也背上了巨额债务。

    不过她记得弟弟说过的话,也认可弟弟的说法。

    这个商业嗅觉异常敏锐的女人,十分认同弟弟的理念。

    ——让列侬的有钱人,见识见识现金的力量。

    她将贷来的银钱丢往市场,给有钱的地主老爷们存在自家地窖里发霉生锈。

    把这些钱换成穗花币之后,又统一用穗花币发放工资,用于交易结算,一部分穗花币回到工人的口袋里,一部分变成了普拉家的实体产业,变成了外卖哥哥们手里的食物,变成食铺后厨的食材。

    后来,它们让朱莉小姐捡起老本行,开始转向纺织业和服装厂。

    一整天下来,朱莉小姐用借贷和收购的方式,让市面上的绿钞少了四亿有余,让市场上的银币多了一百三十万个。

    如此巨大的交易吞吐量在芙蓉城是前所未有的,在列侬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商人敢这么做,因为它的风险太大了,一旦出了差错,有了坏账,朱莉面对的就是巨额赔款。

    没有地主老爷试着用这种方法来盘活自己手里的现金,他们更喜欢泡在银子里洗澡,享受财富带来的满足感。

    ——更关键的是,他们不信任这个国家,不信任国家发行的货币,更不信任国家的资产,不信任自己脚下的土地。

    于是乎,事情有了转机。

    在星期三交易所下班的最后几分钟。

    市面上的货币流动带来的影响,也让北约币兑穗花钱币的汇率开始浮动。

    最终从一比三百六十七,变为一比三百四十四。

    这意味着什么?

    朱莉看见通告栏上的这串冷冰冰的数字时,内心的激动难以言喻。

    这代表她从银行借来的银币,已经开始贬值。

    原本从银行借一个北约币,要还三百六十七元穗花币。现在只要还三百四十四了。

    老弟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开始产生作用。

    每个使用列侬穗花币的人,每一个穷人,口袋里的财富都在增值,它的购买力在上升,过不了多久,它就能化身为猛兽。

    抱着银钱过日子的人,最终都会一无所有。

    是北约的贸易自由给了朱莉这个机会。

    在第四天。

    芙蓉时报对外卖这个行业已经开始高度关注,报纸上的配送到家让不少家庭主妇卸下炉灶前做饭的重担,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孩子,打理家务。

    与此同时,普拉克家的姐弟俩便开始给每个家庭的女人安排工作,他们用央行和交易所套出来的穗花币雇佣工人,在矿业周边的野地里建起木厂房,安置棉麻纺织和服装加工的流水线。

    男人下矿出工,女人还能到纺织厂做小工临时工补贴家用。

    厂房旁的生活区开始重新捡起农民种植业的老本行,或从地主手中用银钱收购原料。再标上列侬穗花币的价格,按市场价售卖。

    这些产业再次向列侬央行抵押,变成银钱,在交易所中往返以复,化为绿钞。

    又在这一天,伍德让朱莉买下了王都王立大学周边所有的闲置房产。并且通过索尼娅老师的关系,接下了交通部外包的修路项目。

    工人联合会里的书录从矿业增加到养殖业、加工业还有纺织业,马上就会多出来交通业。

    当第一条石砟路盖住郊区的草木。

    当第一位富有的工人将自己的儿女送进王立大学时。

    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所有人都盯上了王都王立大学周边的房产。

    就在这短短的四天里。

    朱莉小姐用不眠不休的熬夜代价,换来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和掉入深渊的债务。

    她内心的压力极大,可是她看见一个个农妇读书写字,上岗就业时的笑脸,她知道,伍德教她的这条路没错。

    星期四的傍晚。

    北约币和列侬穗花币的汇率停留在令人欣慰的位置上。

    一比三百。

    伍德知道,一旦它跌破三百大关,银币的价值将会像瀑布一样覆水难收,它已经让北约币的购买者产生恐慌。它失去了应有的信用力。

    这已经足够了,姐姐用钱币买入卖出的方式,让北约币贬值了六分之一。

    这六分之一对于手上初具雏形的民生产业来说,从银行借来的债根本就不算什么。

    ——衣食住行,这是每个老百姓都会买账的东西。

    它的信用,比钱本身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就算是列侬王国,就算是财政大臣收了地主老爷们的好处,要来制裁普拉克家,从这些产业里获利的人民也不会答应的。

    时间来到星期五。

    在这一天里,交易所里的每个交易员脸上都带着沮丧的神情。

    他们的老板大多是种植园的庄园主,结算货币大多用的都是北约币。他们能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往老板的口袋里偷钱,而且是明目张胆的,合法合理的偷。

    他们曾想去银行借债的方式来阻挡这种抛售银币的趋势,往别的行省和城市调动绿钞来救急。

    可央行却收紧了口袋,一点新钱都不愿借出来。

    他们想,难道印钞机都坏了吗?

    当银钱越来越便宜,卖家却越来越多。

    当穗花钱越来越贵,卖家却越来越少。

    当汇率跌破一比三百的大关时。

    大部分交易员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

    就像是例行公事那样简单直接,他们加入了抛售北约币的交易中,因为银钱已经不可信了。因为老爷们说,如果汇率跌破三百——

    ——它肯定会接着往下跌。

    在它跌到无法承受损失之前,赶紧卖了它!

    朱莉这一天,什么都没有买,什么都没有卖。

    她安静地坐在银行里,每过一分钟,银行的债券管理员就会来问朱莉大小姐,该还债了。

    朱莉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还债。

    她只看着央行汇率通告牌上越来越夸张的数字,如果有人问她。

    “你有什么梦想?”

    她一定会回答。

    “我想挖一个游泳池,往里面灌满绿花花的钞票,踩着我那个缺德老弟的脑袋,爬到三层楼那么高,然后跳下去。”

    当央行换了通告牌,到下午四点时。

    ——银币和花币的汇率来到一比四十七。

    来到这个暧昧的价格时。

    这个价格代表着,就算把北约币拿去熔成白银,也只有白银本身应有的价值。

    在这个瞬间。

    朱莉给了央行一套房子。

    这下她欠的钱,全都还清了。

    债券管理员再也没有主动和这位客户说过话。

    不!

    反而,债券管理员开始推销起列侬国自家的货币。

    ——来存钱吧!来我们国家存钱!

    这一天里,整个芙蓉城都疯狂了。

    每个奴隶拿到周结的花币工资时,第一件事就是赎身。

    每个工人拿到月结的花币工资时,第一件事就是念书。

    朱莉的人生中,有了第一笔算不清的账。

    她有多少钱?

    大概只有亚蒙大神知道!

    这些钱从哪儿来的?

    朱莉不知道,应该都是大风刮来的。

    哈!

    伍德能给出答案。

    即将迎来安息日的周五傍晚。

    芙蓉城的十六个乡镇中。

    一共有两百多位地主老爷。

    他们其中,又有五十来位芙蓉矿业的大老板。

    他们都是卖国贼。

    他们不约而同默契十足地吊死在房梁上。

    垫脚的东西,是一沓沓厚实的,北约商贸同盟官方认证的银元券。

第七章 合理的死亡

    在北约有一条别致的道理。

    它叫“白银优先,北约优先”。

    讲的是西大陆的秩序,由北约这个利益共同体说了算。

    谁是北约的意见领袖?谁又是北约真正的主人?

    ——答案是亚米特兰。

    这个国家经历了八次分裂,百年战争之后死而不僵,在西大陆近代史上,再次强大了起来。

    如果说列侬的发家史是星界来客对自由平等的向往。

    那么亚米特兰的历史,就是星界来客对强权的妥协。

    亚米特兰用一张张银元券贪婪而残忍地掠夺着北约同盟国的财富——对列侬这个最早背叛米特兰王的二五仔又有“特别优待”。

    它利用国内富余的银矿储备出借银元,又向整个北约出售鸦片和劳动力资源来掠夺银元,利用北约商贸协定中的银元结算法则,再次出借,如此循环往复,他国自然背上了无形的债务。

    亚米特兰作为西大陆最古老的国家,在近百年的时间里,打着先进科技和文明古国的招牌,造出时尚风潮与公民至上的幌子,在国内设立二十一所大学,三十家军校,在国外却干着贩卖人口和鸦片的勾当。

    在年轻人眼中,亚米特兰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

    它拥有健全的公民保险,优秀的学术环境,世上最强大的国防军事和最先进的武器库。

    在别国当权者眼中,亚米特兰是个魔鬼。

    因为这些看起来美好的事物,都是亚米特兰靠白银和鸦片抢走的钱。

    ——包括四十年前的工人革命战争,也是亚米特兰一手导演出来的戏码。它用北约的武器管制法令向工人售卖军火,调任军校的士官作为间谍,指导列侬工人作战,教会工人如何开枪,如何打断列侬骑士手中的铁剑,又同时为列侬提供武器援助,方便两头收钱。

    这种钱币游戏,能玩上一百年本身就很荒谬。

    只因一开始,北约的存在就是亚米特兰对列侬的复仇。

    亚米特兰的目标,一开始只有列侬一个。

    只是后来,它的财政大臣和智囊团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上南方诸国的傻子是那么多,北约放出去的骗子都不够用了。

    当北约币在西大陆上由假换真。

    当贸易自由变成商人口中的“信用”。

    当一个谎言,被所有人都听信。

    ——尝到白银掠夺法甜头的亚米特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西大陆的霸王,变成了最大的地主老爷。

    可是,就在一八八八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五。

    列侬王国退出了北约的银币游戏。

    跨国商队在安息日之前赶到列侬南部山脉的边关,在镇上做生意,却要求用列侬花币来进行交易。

    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做生意,再往北去,往王都去。越过列侬国土防线之后,来到列侬最大的工业城市。

    他们看见成吨成吨的北约币扔进锻炉,白银分给铁匠做消毒的医疗用具和餐具。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城市的中央广场聚集起上万名工匠,他们立起巨大的银雕,雕刻出唐宁·列侬大帝的全身像。

    而列侬大帝的肩膀上,站着一个小男人。

    商队的贸易代表问城市顾问。

    “这个男人是谁?他凭什么站在列侬大帝的肩膀上?”

    城市顾问这么回答:“他是列侬人民的英雄,是个怪人。”

    贸易代表疑惑:“他哪里英雄了?”

    城市顾问自豪地答道:“他把财富还给了每一个愿意劳动的人民,又把财富塞进了列侬皇帝的国库,把财富留在了列侬的土地上,和你们这些流窜在不同国家敛财的豺狼不一样,他是你脚下殷实的土壤,是你头顶无边的蓝天,是宇宙中璀璨的晨星。看见他,我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贸易代表恍然大悟:“哦!那他是个英雄,可是他怎么就是个怪人了?”

    “我们喊他的名字,喊他的姓。”城市顾问振臂一呼:“普拉克万岁!”

    正在劳动的工人们连手中的雕刻工具都来不及放下。

    他们齐声应道:“人民万岁!”

    贸易代表大笑:“哈!这些家伙,只记得自己呀!”

    “不。”城市顾问从后腰掏出芙蓉时报,指着报纸上的采访记录。“小普拉克他说的,世上没有个体能够‘万岁’,哪怕一万年前有个旷世伟人留下的思想,使他在历史书中不死不灭,到现今也早就被后人推翻超越,更谈不上万岁。

    ——但是,不论哪个时代,只有人民能够‘万岁’,文化或技术,城邦或国家都有灭亡的时候,只有人民是真正不朽的。”

    这下,贸易代表笑不出来了。

    不光是他,整个西国贸易团,北约体系内的国际游商,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这代表什么。

    列侬已经摈弃了白银优先,北约优先的游戏规则,它不再是以前那个马背上的蛮汉,不再是喝着牛奶长大,脑子里都是肌肉的民族。

    货币失信贸易阻断带来的结果,就是外交关系上的恶化。

    贸易团中还有部分政治嗅觉敏锐的家伙,已经闻到了火药味。

    他们知道,恐怕列侬和亚米特兰,要兵戎相见了。

    西国商贸团的旅途在此告一段落,他们灰头土脸跑回了亚米特兰。

    另一边,伍德接受了芙蓉时报的第二次采访。

    记者正是玛格达·佩洛西。

    在面对杀母仇人时,玛格达表现得相当镇定,从言行中看不出任何敌视与仇恨。

    她难道一点都不记恨伍德?

    不,她一点都不恨,反而有种心怀感激的意思。

    原因说来非常简单。

    你要考虑到这个地方是列侬,不是地球,更不是大夏。

    ——这里的教科书中,没有什么礼义廉耻和百善孝为先。

    如果想不明白,大可以看看普拉克家是怎么做的。

    老普拉克把女儿当做交易筹码,拿朱莉去换列侬和西大陆的外贸通行证。

    朱莉大小姐对弟弟的死是有心无力,最多也就请个山贼来查案而已。

    至于路德维希大表哥,他倒是对伍德表露过法外开恩的意思,只要交钱,就有人情味,就是亲人。

    以【勇气】为名的家族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更别提佩洛西这个母女争夫,养育土匪的荒唐姓氏了。

    此时此刻,玛格达的脸上带着奇异的潮红,她既兴奋又好奇。

    她的面前,伍德危襟正坐,不苟言笑,手指交叉相抱,搭在膝盖上。

    她想——

    ——这就是王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这是财政部拼了命也要招揽的贵人。

    ——这是卖国贼千方百计想杀死的人。

    ——这也是妈妈魂牵梦绕的野男人。

    ——是赐给我一大笔遗产的大善人。

    ——虽然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那笔遗产实在太多了,多到我无法拒绝这种善意的馈赠。

    ——他是无情猎妈人。

    伍德问:“玛格达?”

    玛格达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拿着笔,脖子上挂着胶片相机,一时看得入神,忘了说话。

    伍德从桌上挑了个橙子,手脚麻利,用餐刀捅进橙皮,给玛格达挤了一杯橙汁。

    他将杯子推向玛格达。

    “玛格达?说话,渴了就喝。”

    萱丫头倚着门,捂着脑袋。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玛格达想。

    ——他真迷人。

    ——他真有趣。

    ——啊我死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伍德假装咳嗽,用杯盏狠狠敲了敲桌,“玛格达!你要是没话说,我就走了,我没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安息日马上要来了。大家都得放假。”

    玛格达这才反应过来。

    “哦!伍德先生!”

    她赶忙开始工作。

    “伍德先生,初次见面。”

    然后开始恬不知耻地伸手,要摸一摸妈妈摸过的那只手。

    伍德伸出手去,萱丫头像是被丈夫传染了急性感冒,也开始咳嗽。

    “咔咔咔咔!咳咳咳!咔咔咔咔咔咔!”

    玛格达握上伍德的手,又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伍德说:“我俩睡一张床,当然会交叉感染。”

    “哈哈哈哈……”玛格达尴尬地松开了手:“那您可注意身体哈。”

    萱丫头皱眉:“我丈夫的身体,轮不到你来关心。”

    伍德讲:“你是来找乐子?还是来谈正事?”

    “当然是谈正事!”玛格达学着伍德的坐姿,展示着她那双修长的美腿,和她的母亲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求偶优势。

    伍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玛格达的眼睛,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佩洛西家的女人都有种偏执的疯狂。

    他不敢保证这个玛格达·佩洛西能保持理智,天知道她会不会从裙子下边掏出一把枪来。

    他很紧张,变成惊弓之鸟。

    还没到周六,他要是死了,活不过来。

    现在是晚上八点,他刚和埃里克工长吃完饭,将矿业交割的事情谈清楚,这一张三万银币的合同,随着银币在列侬成为废币也跟着作废了。伍德是代表财政部来做产业收购的,以后芙蓉矿业的矿产,都得变成国有资产。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被玛格达堵住了。

    “那……谈谈你的正事,我记得上一回,芙蓉时报已经对我做过采访,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伍德如实道来:“还有什么要问的?”

    玛格达扶正了眼镜,准备做记录:“那些算作公事,我想了解你的发家史,你的私事。普拉克先生,不光是学生,还有很多普通人对你产生了好奇心。他们想知道你是如何敛财的,为什么你能做到这些事,而他们做不到。”

    伍德坦言:“不如你自己来亲眼看看?”

    “怎么看?”玛格达故作暧昧:“你要带我去哪儿?是私底下看?单独看?看看你?”

    萱丫头刚想开口:“伍德!我怀疑她在勾引你!你可——”

    伍德大声喝止:“自信点!把怀疑两个字去掉!”

    “哦……”萱丫头立马闭上了嘴。

    伍德又对玛格达说:“你把埃里克工长喊来,把马瑞士官,小罗德镇长还有一个叫李大山的大夏国人都喊过来。他们是我的致富经。”

    不一会,望乡镇招工办里坐满了人。

    伍德还是当初那副说辞,用着冷冰冰的口吻。

    “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索尼娅老师喊我来看看。”

    最先展开行动的,自然是埃里克工长。

    他给两位伍德和玛格达女士送去雪茄,笑嘻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李大山理直气壮,迫不及待地跑到小罗德面前。

    他扯着嗓门大喊:“好呀!我找你好久了!你也不肯来见我!我要还你钱!你却躲着我!你安的什么心?”

    原本李大山还欠着小罗德六个银币。如今银币作废,他需要还给小罗德等值的三百元列侬花币。

    可小罗德想死守债务,拖得越久,这笔钱就能利滚利,能产生更多的收益,再过不久,工人联合会能录入合法偿债的书,但是现在还没有算盘算学和会计的知识,他想趁着债务人依然愚昧痴傻的时间里,再多赚一点利息钱。要是哪天工人们去联合会学到了这些知识,他这条财路就断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现在魔术师大人提起来了,小罗德是愁眉苦脸的,只得按照原先的约定,将借款收下。

    李大山昂首挺胸,又对小罗德指指点点。

    “你看看你!人模狗样儿的!只知道赚昧良心的烂钱!我呸!”

    小罗德听了恼怒难当:“你个卖鸦片的!还敢来指责我?”

    “谁说我是卖鸦片的了?!你这么说话,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我是列侬法明文标定的子弟兵!是工兵!”李大山拍着胸脯,说话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脸红脖子粗:“马瑞士官在此作证,我马上要去矿区,为了我的同胞开垦新矿,每个月能拿到八千元列侬绿花币,我要是有了什么闪失,生病了,矿难了,国家还会给我的老婆一笔赔偿金,光是这笔钱,我老婆就舍不得离开我!我挖出来的坑道,送出去的矿藏,都会变成列侬王国的国有财产,它会用到每一个工人身上,变成仪器,变成武器,变成医药器材和子弹,这叫什么?这叫人民英雄!”

    小罗德一听更着急了。

    他朝着马瑞士官叫嚣着。

    “士官!马瑞士官!你不是说好了!让我家大娃去当兵吗?难不成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马瑞士官横眉冷眼,在两位魔术师大人身边,不敢有一句假话。

    “我们军队也要讲法理,你家大娃才十五岁,不能当工人,更不能当工兵,你之前送给我的钱,我现在原路退回给你,我们军队是不容许贪污腐败的,希望你能明白这点。小罗德,没有下次了。”

    说罢,小罗德镇长又收到了一千八百多元列侬纸钞,按原价给的。

    一时,罗德的脸色变得极差,他看向伍德少爷,想要求助。

    他跑到伍德身边,抱着伍德的腿。

    “少爷,伍德少爷,不不不,英雄!你救了工农,好歹也救救我吧?好说歹说,你也得管管我的死活呀!你不能这么自私呀!”

    萱丫头立马喊道:“哎!那条腿是我的!”

    小罗德又换了一条抱着。

    “这条呢?”

    萱丫头又喊:“这条腿是薇薇大夫人的!”

    小罗德犯了难,他寻思着怎么说也不能抱中间那条,于是又站起来,朝伍德作了个揖。

    “少爷,您倒是说说话。”

    伍德问:“你会挖矿吗?”

    小罗德摇摇头。

    伍德又问:“你会种地吗?”

    小罗德依然摇头。

    伍德把镇长的脑袋给扶正了,免得对方再摇头。

    “那好说,你肯定会算数,而且算得比工人要清楚得多,去工人联合会,拿算学算盘珠算法换钱,教工人们算数。给工人记账,等这个镇子上,所有工人的工长都来找你报税做工资单,买你的服务,你就不会贫穷了。”

    小罗德若有所思,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靠着劳动赚钱?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又去看伍德少爷身上的衣服,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秋冬两季的棉布长衣,配上一双布鞋,一顶礼帽。如果把伍德少爷丢进刚刚富裕起来的工人队伍里,没人能认出他。

    小罗德这才恍然大悟,伍德少爷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

    ——从地主老爷手里,用列侬花币抢来钱,把它们重新分配给的劳动者。

    小罗德也从父亲那里学习过。

    明白这种行为叫什么。

    是“富藏于民”。

    “哦!哦哦哦!魔术师大人说的是!”

    小罗德连滚带爬地跑出招工办,要跑去王都的工人联合会,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念书认字,免得再被马瑞士官骗一回。

    李大山还了钱,也没什么事要说了。

    “老爷们吃好喝好,我先走了。”

    伍德伸手喊住。

    “新婚快乐!大山!”

    “嘿嘿……”李大山挠着头,眼神瞥过萱丫头那头漂亮的黑发,心生羡慕:“嘿嘿嘿,普拉克少爷,我是羡慕您家的少夫人。刚看见她的时候,我想呀,同样是卖来列侬的奴隶,她凭什么就不用下矿,肯定是把身子卖给你了。我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这里还得和您道歉。”

    伍德讲:“问题不在我这儿,大山,你冒犯了谁,就和谁去道歉。”

    “说的是!说的是!”李大山跑到萱丫头面前,狠狠地鞠了三个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萱丫头翻着白眼:“滚。”

    李大山又跑回来,翻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鸡血石扳指。

    “我本来想留给媳妇儿的,好不容易有钱了,就不抽大烟了,没钱才心烦嘛,心烦了就会抽烟,被逼到绝路了,就想着去死,一了百了,打打针,鸦片推进手臂里,还能活下去。伍德少爷,没想到一个礼拜,我就觉着这天都变了。我去矿里看呐,换了新灯,加了风道,枕木和轨道还有轮班都不一样了,一个人出工,三个人系安全绳看着,镐头和矿机都搞得我看不懂了,要去联合会念书,连安全帽都得换新的生产标准。大家都觉得是列侬王国好,是大家互帮互助,可是我知道,当初你来望乡镇的时候,你都看在眼里了,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伍德摇头:“这个你就说错了,我不会开矿,也不会下矿劳动,对矿业一无所知,这些不是我做的,你也别盼着我,或者盼着某个人来帮你,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哎!对!您说的话里,都有道理。”李大山捏着鸡血石扳指忸怩作态,这是他自己手工雕刻的收藏品,价值不菲:“我想呀,你是高地人,我是大夏人,一开始我气不过,看你娶了个大夏国的媳妇儿,我得给我老家争口气,于是有钱了,我去乡里找了个列侬的高地人,是个寡妇,她乐意跟着我,我就给她做了一枚扳指,当做结婚礼物。后来你们这地方啊,不兴红色,不喜欢朱砂玉,只喜欢碧玉和钻石,我就知道伍德少爷你的难处了。这些个娘们儿,特别讲究,一离了老家就开始矫情。说什么都是自家的好,我想你娶了这么个大夏来的娘们,看上去就泼辣得很,平时肯定得惹爹娘生气。后来,我就想通了,不如把这扳指送给您,您再转给少夫人,就当我的赔礼了。”

    这个时候,萱丫头两眼开始冒星星。

    出人意料的是。

    她和小罗德的妻子一样。

    “来都来了!”

    劈手夺走了李大山手里的戒指。

    “还带什么东西呀!~这多不好意思嘛!”

    李大山大笑,扬着手,舒心地离开了招工办。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转而看向玛格达。

    “你问我为什么能发财?这下你明白了?”

    玛格达呆呆地点了点头,拿起橙汁,手指接触杯盏时,杯底结了一层霜。

    马瑞士官是望乡镇大户人家的孩子,在这场北约币的风暴中,他家里的白银也跟着贬值。他对伍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客套几句之后悻悻离场。

    玛格达看到了危机。

    “普拉克,你会有危险。”

    伍德:“你现在是谈正事?还是找乐子。”

    玛格达解释道:“你就当我找乐子吧!这事不会登上报纸,你给王国解决了这么多问题,也带来了这么多问题,你帮助的人,他们只会给你石头,不会为你卖命。可是你得罪的人,他们肯定想要你的命……”

    伍德打断道:“我活不过明天。”

    “你知道?”玛格达惊讶地问:“你真的知道?”

    伍德点头:“我肯定活不过明天,玛格达,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明天休假的时候,每家每户回到家,给亚蒙神灵做祈祷。街上人烟稀少,卫戍部队和警员都开始打瞌睡的时候,可能是今晚,可能是明晚,它们就是我的死期。”

    玛格达放下纸笔,两手攥成拳头。

    “我能保护你,普拉克。”

    伍德:“你说什么?”

    玛格达想来抓伍德的手。

    伍德像当初回避露丝一样躲开了。

    玛格达说:“我能保护你。”

    伍德:“我不问这一句,前边那句。”

    玛格达:“你真的知道?是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伍德改了口,喊上萱丫头:“老婆!回家了!我突然很害怕。”

    他从橙汁的杯盏中,看见了玛格达的寒冰魔术。这个魔术师说,要来保护他。

    ——那么要他命的人,肯定也得是魔术师。

    听见玛格达的话,伍德在此刻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雇佣的家丁护院和保镖,阿明能花钱买通黑帮和警卫,去保护他的亲人免遭杀手和刺客的毒手。

    但是对手如果换成石匠会的魔术师,那么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不是同等概念的斗争。好比使枪的步兵,撞见飞机坦克的差距,又好比刚出生的婴儿,遇见成年壮汉那样。

    他没多少时间了,得集中力量去应付在货币战中失利忘义的权贵。

    刚才马瑞士官对他爱搭不理的态度也表明了王室的立场。伍德帮工人完成了产业改革技术更新,帮军队和爵爷们超额完成了征兵目标,但是没有军队来保护他,更没有军人主动挺身而出,去维护普拉克家的产业,哪怕示好的意向都没有。

    这代表什么?

    这意味着,他不光偷走了北约的蛋糕,也偷走不少列侬爵爷碗里的蛋糕。

    这就是他和文莱老师说过的。

    没有什么忠诚能经得起考验。

    周六,伍德来到列侬王国的,第六个安息日。

    伍德·普拉克得合理的迎接死亡,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然后将大部分产业捐给王室。这么做,他的姐姐才能活下来,普拉克家和王室绑在一条大船上,变成利益共同体时,他的亲人才能受到庇护。

    说不定,列侬的皇帝都盼着他伍德·普拉克死,这是封建帝国追求集权的弊病。

    一个国家,皇帝说了不算,反倒是站在开国皇帝肩膀上的伍德说了算——那么皇帝还有必要存在吗?

    如果伍德不死,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他牵着萱丫头往门外赶,夜色渐深,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

    玛格达一拳捶在招工办的红木门上。

    她大喊:“伍德!伍德·普拉克!你听好了!”

    她变得偏执,如她的母亲一样。

    “我能保护你!我是个经验丰富的魔术师,你的文莱老师对你漠不关心,只丢给你一本书,石匠会的人提防着你,害怕你,你让他们心神不宁,但是我相信你!我的母亲都相信你,你从星界来,这不是你的家,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了解你……”

    她的拳头冻在木门上,眼镜的镜片下,是难以言说的执着和不甘心。

    “给我一个机会!伍德!”

    伍德反问:“给你报仇的机会吗?你说你了解我?我杀了露丝,是真凶。”

    他们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互相对视。

    像是仇人,像是恋人。

    像是熟人,更像陌生人。

    玛格达的手离开红木门,门板已经被寒冰冻得开裂。

    而她的手掌完好无损,一片片冰渣落地,逐渐消融,化作石板路上的一滩滩水渍。

    她捂着胸前的胶片相机,用食指比作一。

    萱丫头同时吹起口哨,喊来马车。

    玛格达想。

    母亲看上的,是伍德身上冷酷到绝情的理智。

    ——像冰一样。

    ——是的,母女俩的品味一致。

    她也喜欢,她要疯狂。

    她对伍德说。

    “给我一次和你合照的机会。”

    伍德:“如果我死了?”

    玛格达毫不犹豫。

    “和尸体合照也行。”

    伍德:“它能上头条?”

    “头版头条。”玛格达按下快门。

    闪光灯惊得马儿扬起前蹄,萱丫头要破口大骂。

    伍德:“你会怎么写?”

    玛格达:“生得光荣,死得憋屈。”

    伍德:“一个贵族?写报纸?给贱民看?真是下作。”

    玛格达:“没有贵族,没有贱民,只有事实,只有你的死相。”

    伍德:“为理想?”

    玛格达:“为爱情。”

    伍德摇头:“还是为理想吧,理想实在,比爱情还实在。”

    玛格达:“那就为了你的腿。”

    伍德摇头速度更快了。

    “我的腿,都有人占着了,我就两条腿,人一多,我腿脚不利索,走不动道。”

    “那还是为理想吧。”玛格达点头,“你可要跑得利索点。”

    伍德说:“上车。”

第八章 叛国者

    《猎人手记》上关于魔术的基本定则有个别致的说法。

    它叫“手性”。

    ——有关于魔术的一切都要从“手性”开始说起。

    早在一千多年前,东方诸国的炼丹师来到西大陆,与米特兰的炼金师展开了一场学术交流。

    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在追求长生的道路上,触碰神秘领域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揭开这种“超能力”的面纱,也为了追求宇宙的终极真相。

    双方研究的起点在于组成生命的物质,从血肉到骨骼,从内脏到腺体,最终瞄准了有机物,也就是左旋氨基酸上。

    不论是西大陆或东大陆,生物圈中几乎所有的生命形式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

    但魔鬼恰恰相反,大部分魔鬼没有基础物理形态,只能依托于仪式、血继、生物胎房等等媒介来降生,好比巴风特依靠山羊的子宫出生,又以山羊的死亡来呈现魔鬼的基础物理形态。

    但凡与魔鬼沾边的生命,都由右旋氨基酸组成,在物理结构上,与左旋氨基酸一致对称,但是完全相反的手性分子。

    ——不光如此,炼金师和炼丹师都能从彼此身上找到这种手性分子,从两只施法的肉掌中,找到右旋氨基酸,找到手性分子。

    于是,各种巫术、法术、超能都有了一个统称。

    它叫做“魔术”,炼金师和炼丹师统称为“魔术师”。

    ——也叫魔鬼的艺术。

    右旋氨基酸对自然界的生命来说,是致命的。

    大部分细菌和毒素都拥有右旋氨基酸。

    曾有丧心病狂的魔术师用孕妇做实验,将未经消性拆分的消旋体药物作为镇痛药和止咳药给这些准妈妈服用。

    ——结果诞下的婴儿大多畸形。

    它们出生时就难以被称为人类。

    大多失去四肢,或手脚长在躯干的各个奇位,或根本就没有头颅,这种实验持续了四年,东西大陆诞生了四万多个畸形的“海豹婴”。

    在《猎人指南》中,除开狩猎魔鬼留下的猎物图鉴,更多的是医学和生物化学与物理常量的杂学知识,其中包括手性分子的偏光性、生命表征、催化剂应用、单分子消除反应、毒物科普、电极电势与不对称催化反应合成法。

    丢开这些晦涩难懂的知识。

    举个简单的比喻说明。

    左旋代表生命。

    右旋代表魔鬼。

    它们在镜子两端,原本互不干涉,互成镜像,看起来相似,却截然相反,就像是两只手可以虔诚地合十,向神灵做祷告,但将它们叠起来,却是绝对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两个个体,好比手掌的掌纹。

    当普通人面临濒死的危机,站在生与死的“镜子”前方。他就能从镜中观察到魔鬼的世界,

    如果能与星界产生联系,踏进星界的领域,与魔鬼接触,他就能获得魔鬼的知识,通晓魔鬼的语言,将它们组成全新的艺术形式,通过双手释放魔术。

    在《猎人指南》中的《博物记》一篇中,描述了三种最接近魔鬼的生物。

    ——凑巧的是,伍德都见过。

    第一类生物手性分子出现在人体中。

    大部分精神分裂症是由右旋丝氨酸过少而引起的。对中风患者来说,右旋丝氨酸过多又会引发脑组织损伤。

    第二类生物手性分子来自海洋。

    它藏在龙虾体内,右旋氨基酸具有刺激龙虾发情,繁衍生息和保持体内盐度的作用,这些都是决定种群生死的必要因素。

    第三类生物手性分子,伍德不久之前就见过。

    它藏在蟾蜍蛙类的背皮上,藏匿于毒腺中。

    毒素的多肽几乎全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如果多肽中出现了右旋丙氨基酸,那么毒素就会产生致幻致死的效果。

    关于魔术,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手性”。

    这本厚实的《猎人指南》,看得伍德头脑发胀,难入法门。

    他想,要真像前生前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念念咒就能搓出火球来,那种世界观真是太温柔,太善良了。

    也难怪索尼娅老师会说。

    ——魔术师这一行非常讲究传承,每个魔术师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弟子,以拥有弟子为荣。

    想要学会魔术,首先就得向魔鬼交学费。

    这笔学费,可以是有脊椎动物身上任何与“手性”相关的东西。好比双手、双眼、双腿。哪怕是左右脑或者两只鼻孔都行,只要是互成镜像的器官,就可以拿去和魔鬼做交易。

    就在萱丫头思考着,丈夫的两颗大腰子能不能拿去和魔鬼换到强劲的肾动力这个问题时。

    伍德在思考。

    他的“专属”魔鬼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是巴风特。

    ——巴风特又是什么?

    它是安息日的黑山羊,和代表万物生长的亚蒙神灵共享土曜日。

    它们其中一个掌管土壤中诞生的碳基生物。另一个决定万事万物的生死。

    作为星界来客,陈玄穹一次次被死亡拒之门外,原因没有别的——巴风特早就将伍德的灵魂作为抵押品,给陈玄穹换到了不朽之身。

    这是一笔公平的借贷,公正的交易。

    在遥远星海的另一头,真正的伍德·普拉克留在星界,在地狱度过漫长的刑期,能熟捻地使用星界的巨大能量,干着创世神的工作,为巴风特提供新的生命蓝图。

    可以说,巴风特与亚蒙是一体两面,互成镜像的神祇。

    像星界山的小普拉克说的。

    这一点都不魔法。

    只是手性分子在魔术师的口中,变成了一个时髦又新颖的名词。

    它叫“魂威”。

    明白了这些,我们的故事可以往下讲了。

    就《猎人指南》入门手册上写的。

    玛格达女士的双手曾进入星界,已经拥有魂威,这也是她的魔术之源。她通过双手控制自然大气中的水分子,操纵水分子结构的压力和密度,使它们失热吸热,自然成冰成汽。

    与她做交易的魔鬼叫做墨丘利。是星期三水曜日的值日神。对应的手性神祇,则是大神奥丁,在亚米特兰俚语中的含义就是“第三天”。

    ——玛格达女士能控制的水,限于双手的物质含量,也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多。

    马车在芙蓉城的城际公路上狂奔,月色洒在西北的苍茫浩土之上,天地一片白。

    玛格达已经和伍德交了底,她将自己所有的能力都如数告知。

    伍德眉头紧锁,他看见城郊忽明忽暗的路灯,没有一个巡防的士兵值日站岗。

    太安静了,实在是太安静了。

    哪怕是安息日,也不应该这么安静。

    他对玛格达千叮万嘱。

    “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怕。”

    玛格达:“普拉克,我不会害怕,是我自己要上车的,不关你的事。”

    伍德:“你见过多少人的魔术?”

    “没多少。除了墨丘利的水系魔术,我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体系的魔术。”玛格达如实道来:“我的老师为列侬开凿运河,引水灌田,本身是个庄稼人,不会进行学术交流。我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其他魔术师。”

    伍德:“你哪里来的自信?”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玛格达语气坚定:“我要拍的不光是你,还有杀死你的人。我要把列侬的劣迹都拍下来!你夺走了农奴身上的镣铐,给国家带来了那么多好处,可你却说,你活不长了,我倒是要看清楚,是谁想杀死你,然后把这个杀人凶手拍下来!登上报纸公之于众!我的自信从这里来,我相信公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萱丫头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她和她妈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啊!少爷!她像个怪胎!”

    伍德沉默了。

    他想,今夜的巡防的子弟兵不在岗位上。

    ——那么肯定是军队的调令出了问题。

    这条通向芙蓉城区的路那么干净,那么安静。

    已经为杀人放血布好了舞台。

    要取他性命的魔术师,当然是军队里的人。

    会是谁?拥有什么魔术特质?

    魂威又是什么?

    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就像是一头待宰羔羊,等着列侬皇帝开恩,盼着时间快快过去,来到夜晚十二点整。

    在此时此刻,他突然能感受到露丝临死时的心情——那种等待行刑时无处可依的慌乱感。

    如果十二点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么代表列侬皇帝已经想出了处置他普拉克家的办法,准备开恩赦罪,论功行赏。

    如果十二点之前,有什么发生了。

    那么代表愤怒的爵爷们丢了银钱,也说服了列侬皇帝,在他们眼里,这个缺德的小普拉克非死不可。

    现在是九点四十八分,对于伍德来说,还要熬过两个多小时才能求到一条活路。

    他的蓝图已经画了一半,能做的,几乎已经全做了。

    只要熬过今夜,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跑去皇帝的寝宫邀功领赏。然后捐出普拉克家在王都的产业,拿到一块封地,最好的选择是小尼福尔海姆这片保留地。

    伍德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要打仗了。

    亚米特兰对列侬的经济制裁起不到作用,货币游戏玩不下去。

    列侬马上要废除低效又累赘的奴隶制,工厂的劳工法一旦通过,这台国家机器完成工业化分工和流水线生产时,它的运作效率将远远超过其他政体。

    在列侬觉醒之前,亚米特兰已经陷入了修昔底德陷阱。

    ——在一个强大的个体成长之前,必然要接受旧事物的挑战。就像是狮群中的新王登基,旧王喋血一样自然。

    只要活过今夜,他的姐姐就能远离战火。

    在列侬这个封建帝制王国,伍德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他不可能像唐宁·列侬一样去分裂列侬,那样历史只会重来一遍,也不可能去拥护王权,那是开历史的倒车,更别说当一国之主了,那不是伍德·普拉克,更不是陈玄穹能接受的结果。

    ——他能做的,就是点燃战火。

    让国与国之间的高精尖科技作为獠牙的形式,展示在每个人面前,展现在渴求知识的人民面前,展现在每个厌恶战火的普通人面前。

    在这场复杂的利益分配里,这宗最大的交易里。

    登上战场的是人民,流血牺牲的是人民。

    杀敌立功的是人民,马革裹尸的是人民。

    当人民明白了,战争的导向不是皇帝说了算,也不是将军说了算,而是他们自己说了算,是工厂里的枪械和子弹说了算。

    丢下思想的镣铐以后,人民会给自己找到出路。

    在不久之后,王国就会灭亡。

    伍德·普拉克,会背上叛国者的骂名。

    他在历史中不会有任何正面评价,他会死得像一条粪坑里的臭虫,比任何恶棍流氓还要可怖。

    史学家会这么称呼他。

    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为了钱财,挑拨列侬王国脱离北约商贸同盟,从而引发了西大陆上最惨烈,人口死亡最多的一场战争。

    伍德十分清楚,自己将面对什么。

    这是人类文明历程上,必然经历的阵痛期。

    在每一次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革新中,都会出现不同的社会形态,就像是妊娠时,诞下子嗣的剧痛。

    ——人类是天生的早产儿。

    胎儿拥有超乎其他生物的大脑容量,却不能在妈妈怀里多待哪怕一个月,就得早早来到人世间。不然脑袋发育完全之后,头骨变硬了,胎儿就无法顺利降生。

    薇薇也说过,在列侬,女人的难产率高达百分之五十,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胎儿生两个死一个。

    在这场战争之后,随战火引燃的,还有兵工厂的流水线,通讯设备的工业进程,医学科研的急救标准,为了后勤补给,国家机器将会主动修缮道路,主动开凿运河,为了胜利,它将不择手段地玩出新的科学技术。

    只要战争结束,这些战时为了谋求生存的歇斯底里,都将变为人民的福音,会用到每一个人民身上。

    伍德内心清明。

    他已经听到了索命的声音。

    那是难以言喻的,奇怪的声音。

    是骨头分离,鲜血四溅的斩头响动。

    马车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停在道路中央。

    玛格达慌张地揭开门帘,马夫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凶器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铁菜刀,它躺在石砟路边,和马夫的脑袋放在一起。

    时间刚过十点。

    伍德明白,这就是列侬皇室的答案。

    玛格达的眼神中透着惊恐,她在马车前后来回踱步,想找出杀人凶手的蛛丝马迹。

    但是……找不到。

    完全找不到,她寻回了菜刀,想从刀把上嗅到一点手性分子的魂威特征,想从魔术入手,可是根本就找不出任何踪迹。

    杀人者像是人间蒸发了。

    在空旷寂寥的郊野小路上,只有月亮陪着他们。

    紧接着,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马车距芙蓉城还有千余米,他们几乎能看见芙蓉城的古城墙。

    马儿突然瘫倒在地,没了动静。

    等玛格达掰开两匹骏马的嘴,翻开它们的眼睛,详看死因。这两匹马的嘴里,各自多了半只毒蟾蜍。

    “这是什么魔术啊!——”玛格达抱着脑袋,难去表述心中的惊恐,这一切都完完全全在她的知识盲区里,她用薄冰护住心口,又做了一副口罩,生怕这些剧毒突然跑到她的嘴里。“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伍德翻下马车,刚走出两步,突然浑身一凉。

    回过神来时,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黏腻的油脂,仔细去闻,是柴油的味道。

    “修斯!修斯!是你对吗?”

    伍德大喊。

    “修斯!从以太空间里滚出来!是你想要我的命?”

    修斯,全名修斯·普林斯。列侬国防部,军机处的特别情报员。

    妻子是索尼娅·文莱,王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别行动组组员。夫妻俩都是王国军部的魔术师。

    伍德话音未落。

    修斯先生从一道醒目的红色雷霆中现身。

    “普拉克,如果我想要你的命,你这会应该变成一捧骨灰了。”

    伍德怒极,指着马夫的尸体。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个马夫啊!”

    修斯先生表情漠然,扔下柴油桶,从包里掏出烟盒与火柴。

    “皇帝下令,要你乖乖听话,否则死的不止是这个马夫。”

    伍德气得开始喘,嘴里流进柴油,伴着剧烈的咳嗽。他朝着马车大喊:“丫头!别出来!把门帘拉上!拉紧了!别让他靠近你!”

    修斯先生在瞬间消失,又利用以太空间移动到伍德身边。

    “普拉克,你违背了誓言,你在索尼娅面前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伍德红了眼,把当初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这辈子,只认索尼娅一个老师,只认石匠会一个组织。一辈子都不会更改。”

    “现在呢?”修斯将嘴上的烟头贴近伍德:“你这个乡巴佬,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外交部接到了南方八国发来的联合通告,是宣战通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和我的老婆,都是军人。”

    咔擦——

    玛格达按下快门,将修斯的面容记录在照片里。

    只在一瞬间,修斯先生便出现在玛格达女士身边,干净利落地制服了这个小记者。

    他夺走了玛格达脖子上的相机,单单用粗壮的手指揉碎了胶卷。

    修斯先生说:“佩洛西家的小家伙,你在庇护一个叛国者。”

    玛格达回过神来时,只觉得右手拇指剧痛,定睛一看,指关节骨肉错位,留下一片淤青,失去魔术的魂威媒介时,她的冰也帮不了她了。

    伍德喊:“你别碰她!”

    “你才别碰她!”修斯先生彻底陷入了疯狂,“你别碰你的老师!别碰我老婆!你知道文莱为这个国家做出多少让步,又牺牲了什么吗?她蒙上面,再也不能见人,把眼睛送给魔鬼,为这台冷酷无情的国家机器指认叛徒!你信誓旦旦地用一片真心混进石匠会,连文莱的眼睛都被你骗了,她给你开绿灯,给你提供上升通道,让你去交易所赚钱,把你送去财政部,把你的家人照顾得服服帖帖,你却要她跟着列侬的子民一块上战场,丢到血肉磨盘里!变成炮灰!”

    伍德能还一句嘴吗?

    不,他不能。

    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丈夫。

    一个在异空间里,活到三十多岁,妻子却停留在二十岁出头的丈夫。

    修斯先生接到的命令,恐怕不是刺杀。

    等修斯骂够了,骂累了,骂得心力交瘁。

    他指着萱丫头,和伍德说。

    “乡巴佬,和我去见皇帝。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会跑回城里,提另一桶柴油来,把你的老婆烧了,不光是你老婆,连你这个新姘头一块烧了。”

    修斯先生伸出了手。

    “和我走。”

    伍德握上了这只手。

    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了啦。

    丫头揭开布帘,朝着丈夫喊。

    “少爷!少爷你还能活着回来吗!我不想当寡妇啊!”

    伍德应道:“你......”

    没等他话说完,修斯已经将伍德扯进了以太空间。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

    伍德跟着修斯,踏上返回王城的道路。

    修斯问他。

    “你想逃哪里去?”

    伍德:“小尼福尔海姆。”

    修斯:“哦...那是个好地方。”

    伍德:“那里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们自己都说,白皮野蛮嗜血又好战。”

    修斯:“没关系,那里安全。”

    伍德:“你为什么不骂我了?”

    修斯先生一改之前的大义凛然。

    变成那副精明又鸡贼的管家模样。

    “那是说给小记者听的,你不就想要这个结果嘛。皇帝也明白你的心思。”

    伍德恍然大悟。

    “哦,你也想带着老婆去小尼福尔海姆?”

    修斯说:“这种事,不能明讲,皇帝愿意当英雄,他有个唐宁梦,他的政治觉悟,不比你差。”

    伍德这回,是真的在流泪。

    “你说什么?”

    修斯解释道:“我说,皇帝的政治觉悟,是真的不比你差。”

    伍德擦着眼角的泪,却越擦越多,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伙伴。

    “他会怎么做?”

    修斯:“一旦到了全面统战,集中力量硬碰硬的时候,我们这些情报人员,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最好为帝国保留火种,以防万一。战胜也好战败也好,我们伟大的列侬皇帝都会战死。他就在等你呢。他一直都在等你。”

    伍德:“那......那他也是叛国者?!”

    修斯:“我们都是叛国者。从你来到王都的那一刻,皇帝就准备好了,他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他也明白你会做什么,去你送去财政部是他的意思,把你交给索尼娅也是他的命令,他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他无法毁灭王权,只能让王权顺理成章地寿终正寝。他就在等一个星界来客,等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外来者。

    伍德·普拉克,普拉克啊普拉克,你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任务,皇帝本想往权贵身上动手术刀,你却提早一步完成了他的工作。皇帝失去了白银,却得到了一个强大的列侬。

    芙蓉矿业里挖出来的害虫们已经开始向亚米特兰诉苦,很快,这些狗腿子的主人就会带着枪炮来国境线发难。

    这就是列侬家世世代代都想要的殊荣,想完成的使命,它是每个列侬皇帝的夙愿——战死在战场上!死在国土保卫战中!然后,高地人这个民族,它的文化,它的信仰,会涅槃重生!”

    在八百年前,列侬需要一个领袖,需要一个精神偶像。

    需要王权,需要集中所有的权利来干大事。

    现在,它不需要了。

第九章 爱国者

    伍德讲:“别致。”

    寝宫高墙深院之中。

    修斯先生跟着问:“他别致吗?”

    王国内阁卧榻之侧。

    列侬的旧王捧着香炉,将它供在宗祖的堂口大桌上。

    皇帝很年轻,很瘦,也很矮。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左右,年轻得有些过分了。身高不过一米六五,有一头黑发,皮肤有高地人种的白里透红。穿着冕服,在安息日到来之前都不能脱下。

    伍德说:“是别出心裁,新奇有致的别致。”

    “这么厉害?”修斯领着伍德往堂口的大桌边上靠。

    他俩打量着列侬的旧王。

    伍德问:“这位君上,是个混血儿?”

    修斯答:“列侬祖训,要娶东国人为妃。你看这身高,这体型,传下来几代人,皇帝已经快变成东方人的血脉了。”

    伍德鼓掌:“别致!”

    修斯先生松开手,两人脱离以太空间时,皇帝猛然回头,目光灼灼盯准了伍德。

    “你来了!”皇帝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哈!这才过了一分钟不到,你就来了!我说普林斯卿的能耐可以为我摘下月亮!这话果然没错,他是个旷世奇才!”

    修斯先生见了皇帝却不行跪拜之礼。

    伍德单单欠身抱拳,以表礼貌。

    皇帝摆好香炉,提着肥厚的冕服边摆,二话不说拉着伍德的胳膊往偏厅带。

    修斯先生跟在两位贵人身后,默不作声。

    皇帝一边走一边讲。

    “普拉克卿,你知道我的名字?”

    伍德摇摇头。

    皇帝高兴呀,他又是笑,喊出怒音:“喊我唐仁,唐仁·列侬。”

    “挺亲切的……”伍德汗颜,从胳膊上传来的指力让他有些难以消受,这是一个极热情,行动力极强的王。

    唐仁问:“你觉得亲切?”

    伍德:“是的,很亲切。”

    唐仁一掌拍在伍德的手背。

    “那就对了!父皇讲,我家里祖祖辈辈,要用唐做真姓,用列侬做国姓。至少要娶一位东国人当侧室。立储君不分长幼尊卑,只讲能力。你觉得亲切,那就是说,你和我的老祖,来自一个地方。”

    伍德答:“是的。”

    唐仁将伍德带到偏厅,把议会圆桌上的一个个信封议案都撇开,将桌布翻了过来。

    ——是一副星图。

    桌布上的星辰分布在各个宙域之中,伍德在这张巨大的布料上找到了地球。

    银河系第三旋臂,猎户座悬臂下太阳系第三行星,地球。

    伍德指着桌布上几乎微缩得不成比例的一点光。

    “这是我家。”

    唐仁用力地点着头。

    “那就没错了!咱们是老乡!”

    伍德愣了那么一会。

    “老乡?”

    唐仁哈哈大笑。

    “对呀!老乡!宗祖也指着这里,这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的故乡。”

    伍德也跟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老乡?”

    唐仁拍着伍德的肩:“哈哈哈哈哈!是!老乡!”

    伍德使着光速变脸的本事,变得漠然,客套完了,该说正事了。

    “皇帝要我做什么?”

    唐仁跟着伍德变得严肃起来,翻脸如翻书。

    “有几件事情要和你说,老乡,我还不确定到底是几件。”

    伍德扮作一副贴心秘书的口吻:“你可以从最简单的说起,能找着思路吗?找不着,我帮你找找。”

    唐仁就从最简单的说起。

    “今夜我嘱托普林斯卿把你找来,这就是第一件事。这件事最简单,你从望乡镇的矿坑回芙蓉城,照片拍好了吗?”

    伍德:“已经拍下了。”

    唐仁拍手称道:“那么这件事就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是第二件事,这第二件事和第一件事有关,你在都城的路上被普林斯卿劫走,明天要做三堂会审,我会喊司法、立法、行政三部的三位公爵来给你判罪,你有意见吗?”

    伍德:“没有意见。”

    唐仁比着大拇指:“好!好!老乡!你太好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

    伍德依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默不作声。

    唐仁一边给伍德点赞,鼻子一酸,止不住地往外掉眼泪。用冕服的大袖子擦脸,弄脏了皇袍也没关系。

    他在自言自语,在怄气,在懊恼地跺脚,又是哭丧,又是叫骂。

    “普拉克卿,我知道我委屈你了。我们家不是纯血高地人,你来了芙蓉城,我连一顿好吃的都没请你。怕被别人撞见,怕被王宫里的高地贵族看见。

    这两年,我要石匠会从王都王立大学里挑阁僚,给智囊团换新血,魔术师给我举荐的平民学生,如果这些学生暴露在报纸和相机的镜头下,他们恐怕活不过一个礼拜。

    我知道,这是亚米特兰要孤立我,我的敌人就在两院议会里。在三十三位世袭的贵族中。

    如果这些人知道我约见了你,那你就危险了,你的姐姐也危险了。

    你倒腾出外卖的那点功夫里,我还喊内阁几个幕僚给我姨母订了一份姜茶,你家的雇工不敢收皇家的钱,我是给你添麻烦了,普拉克卿。”

    皇帝握着伍德的手,涕流满面,泪如雨下。

    “可是啊……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呢?你怎么就对列侬人这么好呢?你这个混账东西……小王八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呢?我给军机处造了新枪,一颗子弹就能打死人的那种紧俏货,能把人脑瓜子打的稀巴烂,像是西瓜一样裂开的好枪。

    我磨好了刀,正打算把你当招牌使唤,你在王都大摇大摆的敛财,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我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敢跳出来和你作对,你对王国好,谁来拦你的路,那就是王国的敌人,我也好看清敌人长什么样。

    可是啊,普拉克卿,你怎么就把我的工作给做完了呢?你让我好为难,你让我好难做啊。”

    伍德还是那副生冷的面孔,他干脆从列侬皇帝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取来果酒,给唐仁倒了一杯,举着杯子问修斯先生。

    “他这是几个菜啊?醉成这样?”

    不等修斯先生说上一句话,伍德又把果酒推向皇帝。

    “接着说,渴了就喝。”

    唐仁倒是来者不拒,接走酒杯一饮而尽。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谈过心了。

    他今年二十五岁,比伍德稍稍年长那么一点。可他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他的枕边人是司法部大公爵的女儿。

    亚米特兰让他看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友人。

    这些事,他不能和亲人谈,不能和爱人谈。

    ——只能和老乡谈。

    唐仁大袖一挥,脸上带着醉醺醺的红霞。

    他以前不饮酒,一个帝国执政官是不允许饮酒的,只在今天破例。

    “我听军监说,你从椿风镇来王都的路上,还剿了一帮土匪。我想,你得有多难,土匪是多厉害的角色,指着军队出去剿匪,国库里的钱哗哗哗就没了!这些恶霸狡猾得很,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军队一来,他们就把刀子架在地方镇长的脖子上,咣咣使唤两下,镇长服了软,就串通法官,说土匪是良民!讲土匪是枪法奇准的灭狼大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皇帝脸上的眼泪淌去下巴,哭得非常难看,用手比作刀子的手势,咔咔两下。

    “我坐在深宫大院里,见不到刀子。普拉克卿呀,我就想问问你呀……你看见刀子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伍德:“人最宝贵的品质,是克服恐惧。”

    “呜噫!~~~~”唐仁都快哭出防空警报的声儿了:“你怎么老是往我心里头关键的地方使劲呐!你真的好残忍……”

    伍德:“行了!差不多得了!您要点儿脸,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行吧。”唐仁挥挥手,用了几秒钟时间整理仪容,说正常就正常,他从老乡的熟络面孔,换回了列侬君上的那张脸。

    唐仁悻悻不满,态度冷淡,普拉克卿的称呼,也改成了普拉克。

    “瞎掰扯了这么多,普拉克,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懒得客套了,你——”

    “——有什么卑鄙下作的手段尽管使出来。”伍德直言不讳。

    唐仁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伍德无情打断。

    他挠了挠头,搔头的声响都快传到嫔妃后宫去了。

    “普拉克,你给皇室干的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伍德伸出食指,假作威胁。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当场去世给你看。”

    唐仁连忙喊住:“行,我不说这些。说说正事,就讲这第三件事,八国宣战的联合通告你也见到了。”

    伍德:“我是见到了。”

    唐仁面色凝重,如数家珍。

    “王都有三家报纸,二十一条电话线。全国有十个大省,一共五十来个县城乡镇,一片尼福尔海姆保留地,又有三十多家报业和书社,它们大多是私人产业,专门为权贵发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伍德按住唐仁羸弱瘦小的双肩。

    “你尽管说,人在面对恐惧的事物时,不能因为它可怖就去逃避,它不会变得友善,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更不会因为我逃跑了恐惧了,就会自我灭亡。你的疑问句越少,我就越放心。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唐仁恢复平静,变得冷漠无情,像伍德一样。

    “只要传出战争的信号,举国上下怯战避战的情绪会因为这些报纸而到达顶点。普拉克,于我来说,于列侬帝国来说,你是个爱国者,没有谁比你更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军政机构为了战争的最终胜利,为了那么一点点士气和战机,要将你抹黑成叛国者。”

    伍德:“可以接受。”

    唐仁接着说:“你是这场战争的元凶,是破坏亚米特兰和列侬两国关系的罪魁祸首,你断了权贵的财路,他们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的死法会非常别致,别出心裁,新奇有致……”

    说着说着,唐仁又开始哭,表现得软弱又无能。

    “为了让士兵鼓起勇气,让工人捡起勇气,让权贵丢掉幻想,想起自己的种族和国籍。我得杀死你。

    只要你死了,国际的报纸媒体和外交宣传上,都会将亚米特兰银币复仇战的大义凛然,变成一副丑恶的侵略者嘴脸。到时候,两院议会里的敌人就不是敌人!是同仇敌忾的战友!

    不光是你,我还要抹黑你的家族。

    我要将你姐姐流放到小尼福尔海姆去,让你的姐姐和野蛮人为伍,让她叛出列侬帝国,成为小尼福尔海姆保留地的女皇。

    她是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得知你的死讯之后,作为报复,她和亚米特兰串通一气,她将我的两个孩子当做人质,绑到了极西极北的山旮旯里受苦受难,报纸上会描述出非常生动的故事——

    ——这个坏女人为了青春永驻,每天都会放我孩子的血来喝,不光如此,历史书上也会这么写.

    ——朱莉·普拉克和亚米特兰一样,是邪恶种族,邪恶帝国,喜欢喝人血。

    她是列侬帝国大后方的心腹大患!

    是忘恩负义的白皮领袖!

    我们的唐宁大帝当初来大西北,好心好意给他们圈了一块保留地,帮他们褪去野兽原始人的身份,教他们读书写字,现在倒好,有了个女皇,就提起刀子反过来帮邪恶帝国打主人了!”

    唐仁脸上的眼泪已经擦不干净,他瘦小的身体背着太多压力。

    伍德:“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唐仁:“你恨我吗?普拉克,你用勇气来书写姓名,我却在抹黑你的姓氏。”

    伍德紧紧抱住了唐仁,紧紧抱住了这位老乡。

    “陛下!你的演技太差了,不是个好陛下!”

    唐仁哭得稀里哗啦的,骂道:“你他妈说得太对了,从小父皇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个儿子啊!就是不会演戏!”

    伍德又问:“除了恨你以外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仁接着说。

    “你死以后,还得回来。”

    伍德问:“为了胜利?”

    唐仁点头:“是的,石匠会的魔术师一个都少不了。”

    伍德笑道:“我看你是害怕,怕我跑去西北,怕我帮这些蛮族发家致富。”

    “你说得没错。”唐仁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就是不想放你走,你答应了文莱女士,要当她一辈子的学生。对于亚米特兰来说,你是个生面孔,我要你继续修行魔术,深入敌后,等待命令,只要战争爆发,你就是一颗埋在北约诸国的定时炸弹。北约联合军的补给线、兵工厂、情报员,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你理性的大脑,冷酷的思维,应变能力和反侦意识,简直就是天生的间谍。”

    伍德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而不是帮他们?”

    “这不是太好分辨了嘛?”唐仁一改之前的丧气模样,又是拍手跺脚,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伍德嘴里的“陛下”变成了“阁下”。

    “阁下有高见?”

    唐仁挑着食指,矫揉做作阴阳怪气。

    “你会下跪吗?会向亚米特兰下跪?向北约下跪?”

    伍德:“高见!”

    唐仁又说。

    “只谈钱,不谈感情,你的姐姐还在我手里,我的儿子在你姐姐手里。我会给他们一大笔钱,小尼福尔海姆的保留地三面临海,只要战事不吃紧,与洋运河流关系不大,我会第一时间调三支水利施工队给她,在战后,她将掌管西大陆最大的港口都会。”

    伍德:“高见!”

    唐仁张开双臂:“老乡!”

    伍德拥入怀中:“老乡!”

    两人紧紧抱在一块。

    唐仁:“你的家人!我来照顾!”

    伍德:“那可麻烦您了,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唐仁:“不麻烦,你就是最麻烦的那个,你还没给我做自我介绍呢。”

    伍德:“陈玄穹。”

    唐仁:“好名字啊,玄穹上帝,你那活宝爹娘是怎么想的,怎么给你这个小王八蛋安了个老天爷的名字。”

    伍德:“爹娘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不过我想,名字是人写出来的,也是给人用的,谁都能用,如果你想用,你这个王八蛋也可以用呀。”

    唐仁:“你死以后,染成黑发,就叫陈玄穹。”

    两人分开了。

    眼神中有假情假意,有惺惺相惜。

    伍德:“我不像东方人。”

    唐仁:“东方来的炼丹师去了亚米特兰,不用跪。”

    伍德笑了。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像是要比谁笑得更厉害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仁不想输,嗓门不落下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伍德:“你什么时候死?”

    唐仁:“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

    伍德:“还有谁会死?”

    唐仁:“藩镇割据的军阀,拥兵自重的亲王。”

    伍德:“谁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唐仁:“新的工人政党,新的人民。”

    伍德:“为了胜利!”

    唐仁:“为了胜利!”

    修斯先生凑了上来。

    皇帝和平民齐刷刷地看着这个魔术师。

    看着索尼娅·文莱的丈夫。

    这位丈夫笑嘻嘻地说。

    “我不去尼福尔海姆了。没多少时间陪她。”

    伍德·普拉克向修斯敬着标准的军礼。

    修斯唠唠叨叨的。

    “我想通了,其实文莱对我来说吧,也不怎么重要,我寻思着,我应该是不爱她。”

    伍德:“渣男。”

    唐仁·列侬也一样,站得笔直,敬军礼。

    只是这位多愁善感的帝王也很话痨。

    “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得想开了,我也有很多女人,索尼娅·文莱她没了你,还有很多男人等着嫁呢。”

    “死小子!你!你这军校滚出来的劣等生,乡巴佬!狗嘴吐不出象牙!”修斯红了眼睛,对着皇帝龇牙咧嘴,“你这张嘴……我真想给你做个拔牙手术!我绝对会活着回来的,绝对能从战场上回来!”

    唐仁·列侬这个乡巴佬又补上一刀。

    “等你回家,刚好看见索尼娅的小宝宝学会打酱油。”

    修斯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能在一年内结束这场普通人的战争!”

    这话说得修斯自己都有点不自信。

    他开始笑,跟着皇帝和平民一起笑。

    笑得那么畅快,那么自然。

    唐仁揭开了桌布,念着唐宁大帝传下来的祖训。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

    “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

    “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

    “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

    “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伍德知道这是谁说的,这不是唐宁说的,是唐宁从鲁迅先生口中借来的话。

    他同唐仁讲。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

    唐仁跟着念。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

    “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第十章 性感炸弹

    一百三十八亿年前

    发生了一次爆炸。

    万事万物,寰宇洪荒。

    ……

    ……

    五亿四千两百万年前

    发生了一次爆炸。

    寒武纪显生宙的芸芸众生璀璨而发。

    ……

    ……

    一千一百年前

    发生了一次爆炸。

    陶土壳里的火药迸出文明的鲜花。

    ……

    ……

    不久之前,发生了一次爆炸。

    它来自北国列侬的王都。

    来自芙蓉城的刑场。

    来自巨大的圆形斗兽剧院中央。

    来自一张电刑椅。

    观礼台的爵爷和士官在怒吼,层层叠叠的大木椅上座无虚席。

    工人和农民将报纸撕成碎片,纸屑让深秋时节的季风吹上天。

    伍德普拉克坐在电刑椅上,抬起头,看向正午时分刺眼的太阳。

    科学院的老院士拿着大纸筒扩音器,对着麦克风大声嘶喊着,要给列侬的官与民讲解最新的军用科技。

    伍德背对着观礼台,他看不见皇帝,也看不见列侬的穗花剑盾国徽,拥挤的人群中,他更看不见自己的亲人的家人。

    他想,姐姐应该已经在前往尼福尔海姆的路上了。

    他用心去听,要把老院士的话都听清楚

    世上的皇帝可以不会演戏,不会打仗,不会政治,但绝对会说谎。

    老院士喊道:“普拉克一家罪孽滔天!死有余辜!列侬的公民!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嘈杂的露天剧院变得安静。

    “在你们面前受刑的人,名叫伍德普拉克,他是个叛国者,你们看见报纸上的消息了吗?以亚米特兰为首的北约诸国已经向我们宣战!”

    老院士声色俱厉,喉咙里像有口老痰。

    “可能有一部分人,比如工人社团和联合会的学生里受过这个罪人的恩惠,还不明白他和这封宣战通告之间有什么关联!我要告诉你们真相,他就是把你们推上战场的罪魁祸首!伍德普拉克是个战争狂人!他与他的姐姐建设的贸易集团,让列侬单方面撕毁了北约商贸同盟的条例,将我们的祖国,推向了背信弃义的深渊!”

    对!对对对!

    伍德点着头。

    这些都没错,皇帝就是这么说的

    接着说下去!

    老院士数落完伍德的罪,又开始数落朱莉的罪。

    “这位罪人的同谋,他的姐姐,朱莉普拉克依然在逃。这个邪恶的女人要逃往小尼福尔海姆,和一群会吃人的蛮族为伍。她和内阁的大臣有奸情,里外串通绑走了两位皇子做人质,她要列侬皇室绝种!要成为尼福尔海姆的女皇帝!”

    此话一出,观礼台上的爵爷们齐刷刷地看向国徽,看向至高王座上的皇帝。

    皇帝坐在一把大黑伞下,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老院士继续喊话。

    “我们派出了卫戍部队和国防军,追回来的……”

    皇帝动了,他站在阳光下,冷漠地打量着他的朝臣与国民。

    老院士凄厉地叫喊着。

    “追回来的,只有大皇子的脑袋!”

    暴露在阳光之下的,还有皇帝手中的头颅。

    伍德的脸色剧变,他努着身子,想从电刑椅的皮带上挣脱,他想看清楚,看个明明白白。

    老院士声泪俱下。

    “那是我的学生呀!他今年才十二岁呀!你们看见了吗?看不见的往走道前边挤一挤!从传令官手里取望远镜!好好看一眼!好好看清楚了!”

    伍德放弃了挣扎,光是瞧一眼民众和爵爷们的表情就明白了。

    他们愤怒,他们惶恐。

    他们悲恸,他们疯狂。

    在这个瞬间,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分帮结派做党争营私的臣子,都齐刷刷变成了哑巴。再也没有人对伍德普拉克的死法感兴趣。看清大皇子的头颅时,他们笑不出来。

    老院士大喊:“是谁把我们逼上了绝路?谁杀了皇子殿下?是普拉克家?是银币吗?还是亚米特兰?!”

    皇帝扔掉了皇子的脑袋。

    它顺着观礼台的红帐,一路滚到伍德脚下。

    皇帝说:“是北约!”

    老院士跟着附和:“是北约!它把我们变成奴隶!以前什么都是它说了算!它想要谁死!谁就得去死!我们不用它的钱,它就要来打我们,在报纸上给我们泼脏水!说我们是劣等民族!是它杀死了皇子殿下,它把普拉克一家变成了枪,子弹朝着我们的脑袋上打!”

    皇帝振臂一挥。

    “躲在内阁,躲在两院,躲在芙蓉矿业的爵爷们,你们这些蛀虫给我听好了!”

    老院士佝着腰,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尽情地挥洒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你们和普拉克家串通,为北约干的那点事,真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吗?”

    皇帝:“朱莉普拉克往西北逃!她为什么不逃去北约?逃回她主人身边?逃去先进国家,逃到自由国度?”

    老院士:“亚米特兰根本就不会把高地人当人看!你们今天如何使唤东国奴隶!怎么霸凌奶牛猫,他们就会怎么来霸凌你!”

    伍德抬头仰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想干得漂亮!老乡!

    “伍德普拉克通敌叛国,伙同尼福尔海姆与北约劫持刺杀皇室,是罪该万死!”老院士让伍德的笑声吸引过去,“但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松!”

    话音未落,电刑椅已经开始工作。

    伍德在一瞬间闻到了烤肉香。

    头发开始着火。

    这就是列侬最潮的科技。

    老院士给民众讲解着电力的基本原理。

    伍德两眼翻白,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完整的。

    他快失去意识了,体内的生物电失常导致大脑停工,体内的血因为电流带来的高温凝成淤块,肺部的毛细血管纤维炭化,他无法呼吸。

    可喜的是,他还活着。

    可悲的是,他还活着。

    抽搐不止的身体,拘束用的皮带开始着火。

    在残酷的电刑之后,两个医学院的元老带着注射器登上剧院舞台。

    其中一位医学院的院士从包袱中掏出巴风特的头骨,偷偷将它塞进伍德的怀里。

    伍德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位院士压低了身子。

    “辛苦了,英雄。我指望索尼娅有个好学生,现在看来,她没让我失望。”

    说完这句,他们将大量的水银试剂打进伍德的身体里。分躯干、大臂、上臀和颈部动静脉十二个注射点。

    大量的重金属进入血循环系统时,它们经过肾脏,使伍德全身的皮肤开始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金属色。脏器在第一时间发生衰竭,并且伴随着剧烈的呕吐。

    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紧接着便是一针残酷的强心剂。

    他睁大了双眼,吼出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动静。

    老院士又给军人们讲解着强心针有多么的神奇!

    仅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伍德的身体经历了回光返照,然后两眼发直,死在了电刑椅上。

    不光如此,在他死后,军队的士官抱着一卷雷管跑了上来。

    经过简单的布置,一圈圈绞合扎实的引线将伍德的尸首绑得严严实实。

    轰隆

    所有人眼中,剧院的中心发生了一场爆炸。

    皇帝:“躲在暗处的蛀虫,我问你们!”

    臣子的眼里有恐怖。

    民众的眼里有泪水。

    “谁想变成下一个?”

    ……

    ……

    陈玄穹又一次回到了星界。

    每次面临死亡时,他的内心都有种无法言喻的惶恐感。

    他知道,这是肉身分泌的信息素在作祟,人体总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

    他取来白石,剐蹭石块,打出火星,点燃蜡烛。

    青烟慢慢汇聚成形。

    只是这一回,陈玄穹没见到伍德普拉克本尊。

    烟雾凝聚成一头黑山羊的样子。

    具体来说,是半人半羊的怪形。

    “巴风特!”

    小陈同学惊叫!

    “为什么是你!巴风特!伍德呢?我的小伍同学到哪儿去了?!”

    这头怪物的下半身是羊蹄,上半身则是人类的躯干,到了脑袋的位置,又变回了羊脸。

    它用诚然坦荡的语气回应着陈玄穹。

    “是我啊!是我!”

    小陈同学:“你他妈是谁?”

    它把脸上的羊毛和羊角都扯烂了,物质湮灭时迸出的光与热几乎能刺伤陈玄穹的魂魄。

    不一会,伍德普拉克脱下黑山羊那条“大棉裤”,撕掉手臂上的“毛衣”,露出真身。

    “是我!”

    小陈:“你这是……cosplay啊?”

    伍德:“啥玩意?”

    小陈:“角色扮演呢?”

    伍德解释道:“没有没有!一开始我想创造生命,后来失败了嘛。我就寻思着,能不能改变自己的物理形态,比如把自己变成老人、小孩,或者干脆变成女人。”

    小陈问:“你成功了吗?”

    伍德从星界山的能量溪流中抓来一条条金色绸缎,不一会就变成了露丝佩洛西的模样。

    “你看!这事儿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小陈扶额:“你还是变回去吧。”

    紧接着,伍德又撕掉身上的伪装,给小陈同学加了件衣服。

    他们蹲在山崖边上,望着无边无际的星海。

    伍德说:“我开始模仿巴风特,我试图站在它的角度去思考,它到底是什么。它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能给它什么,要是我满足了它的需求,是不是我就自由了。”

    “想出来了吗?”小陈问。

    伍德答:“没想出来,变成巴风特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女人,充满了繁殖欲,像是全年都处在发情期。”

    小陈捂着下巴琢磨着:“这说法没错,它和亚蒙一体两面,是掌管着万物生灵繁衍死灭的神,只要是碳基生命体,都想将自己的dna传递下去,传递dna的方法就是繁殖。”

    伍德敲了个响指。

    “暂且不提这些,你又死啦。让我算算时间,这回你活了半个月不到。”

    小陈:“是的。”

    伍德从响指的手势,自然而然变成了翘起大拇指。

    “学会魔术了吗?”

    小陈:“暂时还没有。”

    伍德:“你应该学会了。”

    小陈:“何以见得?”

    伍德解释道:“你来到列侬王国时,死于蝰蛇的毒液,后来死于斩首大刀,你的死刑经过刻意安排,这次死于电击、火刑、水银之毒和陶土雷管炸弹,关于魔术【地火风水】的基本要素已经齐了,你与巴风特接触过三次,它先后褪去血肉、内脏与骨骼。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你离濒死最近的一次,也是离手性分子最近的一次。”

    小陈:“我能使用魔术了?”

    “你能使用魔术了。”伍德点头。

    小陈:“怎么用?”

    伍德拍着小陈的肩,要小陈集中注意力。

    “你看这个手势。”

    小陈看着伍德的右手,它比作大拇指点赞的样子。

    “然后呢?”

    伍德将竖起的大拇指,扫过星空宙域,扫过一片茫茫黑海。

    “这个手势在你的世界里,用来测量核弹云的高度,用大拇指顶端到虎口的长度,测出冲击波到达自身的安全距离。”

    小陈跟着伍德这么做,同样比出大拇指。

    伍德说:“用你的左手,用手性分子组成的肉掌,摸我一下。”

    小陈照做,在伍德的胸口摸了那么一下。

    伍德:“按下去!”

    小陈问:“按什么?”

    伍德比着右手,扣下拇指。

    “按下炸弹的起爆按钮!”

    小陈狐疑:“会爆炸?”

    伍德摊手:“谁知道呢?试试又不花钱,你不尝试,怎么会明白你的魔术是什么?小陈啊,我是最了解你的,这个手势就是你内心最害怕的东西!它代表热核战争,代表着文明倒退至原始人阶段,代表满目疮痍的地球!”

    小陈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然扣下拇指。

    在一瞬间,伍德的胸口突然多出了一个圆形坑洞。

    有一颗微型太阳在坑洞中熊熊燃烧,它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引力场,拉扯血肉融入其中,伍德的整个身体都化作纯净的能量,被这颗太阳吞噬殆尽。

    紧接着发生了强烈的爆炸。

    强声与强光,烈焰和雷霆吞没了一切。

    陈玄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剧烈的风浪将蜡烛吹熄,等冲击波散去,星界巨山的山顶,多出了一个四米有于的圆形凹坑。

    “伍德?”

    小陈大喊。

    “普拉克!普拉克?!”

    等他重新点燃蜡烛。

    伍德普拉克又一次现身。

    这回小伍同学表情沮丧且懊恼。

    “啊!我还以为有用呐!我觉着你这下能把我炸没了。能把我送去轮回,能让我逃狱。”

    小陈看着双手,急切地问:“伍德!我这魔术,能带回人间?”

    伍德:“当然可以,不然你以为魔术师是怎么来的?”

    “这也太可怕了……”小陈心有余悸:“它的原理是什么?它……它科学吗?”

    伍德哈哈大笑。

    “你抬头看看这场超新星爆发时产生的能量,看看等离子聚合物,看看能量风暴给你提供的纯净环境,托了它们的福,你才造出来这么个不稳定的小太阳。回到物质世界,你的起爆开关在那种热效率低下的严苛环境中,能制造多大的爆炸,释放多少能量,达到多少热效率,全靠你对它的练习和掌握。”

    小陈算是明白了。

    伍德拍着小陈的肩。

    “记得多来串串门。小陈同学,这回你能用自己的名字,在我的故乡闯荡!给我姐姐带句话。”

    小陈:“你说吧。”

    伍德:“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那个卖去煤矿的小姑娘。可是我已经死了,死者为大对吗?”

    小陈严肃:“你真是个乌龟王八蛋。”

    伍德讪笑:“我想,我在帮你,你在帮她,她在帮这些可怜的姑娘,这是不是代表着,我能用这种方式赎罪?”

    小陈:“你说的好有道理,我居然完全还不了口。”

    “哈哈哈哈!”

    伍德将陈玄穹推出山崖.时间不多了。

    “人是一种非常喜欢贴标签的动物。陈玄穹,从你的知识里,我看见了各种各样的标签,比如不孝子、杀人犯、键盘侠、不合群的怪咖、动物保护者、环保支持者、女性权益争取人、宗教信仰派、少数民族、有色人种、国籍、各种党派和各种主义。

    在形容人之前,我们会想到一个代名词,一个标签,然后戴上有色眼镜来看这个人,包括事物也是。在接触生人生事之前,我们要先贴标签才能勉强辨认此人此事的属性。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人是最复杂的动物,因为标签本身的传播性和易读性,也成了教育时必不可少的名片。

    像是手性分子在魔术师的嘴里,要用【魂威】这个标签生动地描述给学生听,它本质上是无形无性。

    它是你的恐惧心,也是你的求生本能,是你的天性,是巴风特这位掌管生殖繁衍的魔鬼,送给你的【性感炸弹】。”

    伍德念叨着魂威的真名。

    “走吧,丢下我的名字和姓氏,你不再需要它了!”

    ……

    ……

    西历一八八八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一。

    凌晨四点,荒郊野外的一块坟地里。

    有个盗墓贼盯上了伍德普拉克的陪葬品。

    要问这个叛国者还有什么值钱的陪葬品?

    盗墓贼是一位魔术师,看上了伍德坟墓中巴风特的头骨。

    这位魔术师年事已高,名字叫布洛克,是皇家科学院里一位研究飞行器的导师,在渴求长生的道路上自强不息,当然得来看看巴风特这种稀罕货。

    在盗墓的过程中,他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芙蓉时报的小记者玛格达半夜偷偷跑来伍德的坟墓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布洛克只得躲到马车下边,免得让佩洛西家的小家伙看见。

    毕竟盗墓这事儿说出去都丢人,他还是石匠会的一员,面子上说不过去。

    就这样,他从凌晨一点,等到了凌晨四点。在天寒地冻的北国大地,看着冻土的草皮,连只虫子都没有,他是又冷又饿,越想越气。

    他布洛克是什么人?

    皇帝钦定的气动学魔术师,未来要带着列侬人飞向天空!

    他为了什么来?

    一块山羊头骨!

    他凭什么要躲在马车车底?

    他就该坐在马车里!

    不光是坐在马车里,那个佩洛西家的小丫头得像个女仆一样,要有服务精神,给他布洛克导师端来热腾腾的巧克力和吐司方包,要两罐黄油当配餐!

    想到此处,他小心翼翼地从佩洛西家的马车下爬了出来。

    刚从车轱辘边上探出脑袋,布洛克就听见咔擦一声。

    玛格达女士捧着照相机,冷静又冷漠地按下快门。

    布洛克导师吹胡子瞪眼。

    “你!你干什么?!”

    玛格达淡然地解释道:“我挺好奇的,我家马车下边到底藏着什么宝贝,能让布洛克院长呆这么久。”

    布洛克心虚,他闪烁其词,不敢与玛格达对视。

    “你倒是提醒了我!天气太冷!我这个老人家应该坐在马车里,你说是吗?”

    玛格达拍拍手,空气中飘舞的冰花拉开马车的门帘,给布洛克亮出车厢里的小炉子和茶壶。

    “请自便。”

    布洛克嚼着碎嘴,捂紧衣裳。

    “真是没礼貌……你家长辈没告诉你!要扶着老人家上马车吗?!要把袖子卷起来,把大腿露出来,恭恭敬敬扶着老人家上马车。”

    玛格达:“要不我扶您的时候来张合照?然后发给您家夫人看看?”

    “呸!”布洛克骂道:“不要脸的小贱人。”

    玛格达骂了回去:“不知廉耻的老狗逼。”

    布洛克猛地扭过头:“你说什么?你敢骂我?”

    情绪激动之下,这位魔术师的衣袍中,落下两把铁锹,一杆小鹤嘴锄。

    情况变得异常尴尬。

    玛格达:“哦,我说布洛克院长这个时间,应该陪着夫人在床上滚床单啦,怎么也不可能跑到荒郊野外来看一个死人。”

    “我给皇室做飞行器研究,身上多点工程队的工具,不奇怪吧?”布洛克在狡辩:“这些是用来挖飞机跑道的!”

    玛格达一耸肩,左右看了看王都之外近千里的平原地貌。

    “挖跑道?”

    布洛克气得脸都红了。

    “就是挖跑道!”

    玛格达取来相机,对着地上的工具来了个四连拍。

    “你!你拍什么!你拍个什么!”布洛克急了,要来抢玛格达手里的证据。

    玛格达身形轻巧,像是鬼魅一样滑了出去。

    布洛克想去追,一个踉跄摔去半条命,他吐出嘴里的带血断牙,仔细一看,佩洛西家的小贱人居然在地上造了一条冰路。

    “他妈的……你!你给我站住!你……”

    玛格达捡起铁锹,掂着份量,在坚硬的冻土上试了试手感。

    “还不错,借我用用?”

    布洛克好不容易从冰面爬起,往伍德的坟墓看去,这下可彻底把他惹恼了。

    他一个老人家,拼着熬夜短命的风险。

    跑来荒郊野外,来挖坟取骨。

    这墓地是他先看上的。

    他辛辛苦苦,挖了两个多小时,从第一天十点挖到第二天零点。

    每挥动一下铁铲,都蕴含着他无数心血,每一捧泥巴都是他腰肌劳损传来的剧痛。

    看看玛格达,看看那个小贱人!

    居然在夺取他的劳动成果!

    “我杀了你!小贱人!”

    布洛克院长的衣袍鼓动,漂到了半空中。

    玛格达只顾着铲泥,头也不抬。

    “你会怎么杀我?布洛克院长?在天上绕圈子,然后把我给晃晕了,拖去喂狼吗?”

    布洛克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宛如神。

    他红着眼睛,起了杀心,掏出手枪。

    在这个高度,玛格达无处可躲。

    他举枪瞄准玛格达的脑袋。

    他想

    先打碎脑壳,再打烂相机!

    拥有制高点的优势,他没理由会输。

    子弹撞上坚硬的冰晶。

    破片在玛格达脸上划出一道伤口。

    血落在伍德的墓碑上。

    玛格达抬起头,手心多了一抹嫣红。

    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冰冷。

    “你要杀我?”

    布洛克:“你就该死!该和这个叛国者一起死!”

    玛格达:“他没有叛国……他从来都不是列侬国人。”

    布洛克:“皇帝说他是,他就得是!他必须是!”

    玛格达:“布洛克院长,你来他墓前,不是为了追悼,是为了盗墓吧?”

    布洛克:“对!你说的对!我来拿巴风特的颅骨!”

    玛格达:“你想杀我只为了这块烂骨头?只因为我拍了你几张照?只因我没有向你露出大腿?没有扶着你上车喝茶?没有恭恭敬敬地把你当院长看?和叛国不叛国什么的,没有一分钱关系!?”

    布洛克停在半空中,握枪的双手平稳有力。

    他已经说了太多废话。

    他得下定决心。

    砰

    砰

    四颗子弹是他的答案。

    玛格达使着冰晶魔术护住眉心与胸口,子弹撞开碎冰,成了流弹,将她身上的记者工作服划出缺口,流下血来。

    她开始逃,脚下的冰路成了她的活路。

    她顺着平坦原野延伸出去的小路往前滑,头顶的破风声是布洛克院长紧随其后的索命音符。

    她顺着矮坡跳过牛羊圈,跳进牧场,枪弹像是阴魂不散的死神,擦过她的头发。

    她顺着乡镇的小路绕了一大圈,想让镇民出来帮帮她,她大声呼喊着。

    有巡逻队来了!

    有两个年轻的士兵刚刚开始值早班!他们还在打瞌睡呢!

    玛格达心头一喜,飞也似的踩着高跟鞋,朝安全岗滑去。

    年轻的战士们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一道幽蓝的魅影闪过,紧接着空中传来劲风呼啸。

    两颗致命的子弹把他们的脑袋打成了碎西瓜。

    玛格达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疯了!布洛克!”

    布洛克在半空中嘶吼着。

    “为什么你不肯死!你把我引到这里来!是你害死他们的!疯的是你啊!”

    又有两处民居里跑出来农民,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面对的是无情的子弹。

    玛格达两眼失神,要使着冰花魔术去护住这些镇民,可她能支配的水分子只有这么点,只有两只肉掌这么多。

    她得逃,逃回去!

    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这么想着,她冲出乡镇的十字路口,往野地里跑。

    她绕了一大圈,要找个掩体来躲避致命的子弹,她躲回了马车里。

    布洛克院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使着手中皮实耐艹的转轮手枪,往弹轮填充子弹,光是它的巨大口径,它巨大的子弹动能就能打碎这两木制马车。

    他揉着肩头酸胀的肌肉,为巨大的后坐力做缓冲。一次次扣下无情的扳机,渐渐将马车打得支离破碎,一块块木屑倒飞出去,打死了两匹马驹。

    只要迸出一朵冰花,那么就代表他已经打中了玛格达。

    玛格达蜷在车厢的皮椅下,抱着脑袋,几乎恐惧得要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如何反击,天上一片漆黑,只有不时闪动的枪焰能告诉她敌人的位置。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几张照片,就能把一个魔术师逼成杀人狂。

    就在这个时候。

    从车厢的坑口破洞中,玛格达看见墓地里站起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那个人左手举着一把铁锹,右手对着天空比拇指。

    像是在做测量,又像是在点赞。

    紧接着,铁锹打着旋抛飞出去!

    布洛克两只眼睛里的瞳孔失焦。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本能想要躲闪时,他看清那飞来的投掷物,内心一阵狂喜。

    不过是一把破铁锹,有什么可怕的!

    在一瞬间,他感觉热浪扑面。

    生与死的那一刻,他能辨出铁锹木柄上的裂纹,从内里迸出熔岩的光与热,无数木渣破片四散爆射,带着薪火的辉光,暗红色的高温锹头高速旋转,像是一把夺命飞刀。

    噗嗤

    布洛克的身首分离,让这杆铁锹炸得四分五裂。

    等行凶者的血肉落地,像是下了一场火雨。

    “普拉克!”玛格达冲出马车,往坟地跑。

    她跑到坟墓前,一路跑一路喊。

    “普拉克!普拉克!普拉克是你吗!小普拉克!我就知道你死不掉!”

    那个人依然用着伍德的皮囊,身上的衣服在电刑椅上烧得破破烂烂。

    那个人比着大拇指,拿住巴风特的颅骨碎片。

    山羊头在刑场上让雷管炸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那个人喊:“换个说法吧。”

    玛格达愣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她能从对方身上嗅到手性分子独有的气味。

    和一般的魔术师不同,对方几乎把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交给了魔鬼。

    除了部分不成镜像的器官,她不太确定这个人到底是否还能称呼为人类。

    玛格达唯唯诺诺地问:“换个说法……换个什么?”

    那人说:“我不是伍德。也别喊小普拉克了,还有任务等着我。”

    玛格达:“你的意思是?”

    那人问:“你有染发魔药吗?要黑色的。”

    玛格达从衣兜里翻翻找找,弄出魔药。

    那人又问:“你有香烟吗?”

    玛格达又往衣兜里翻出香烟,跟着魔药一块抛过去。

    “陈小伍。”

    那人将手里的颅骨奋力往身后一扔,扣下起爆按钮。

    “以后,我就叫这个名字。”

    玛格达的眼中多了一朵璀璨的烟花。

    火光冲天,烈焰汇做一个半人半羊的怪形。

    从火焰中走一个黑发男子。

    他揉着头发,将高地人的卷发揉直揉顺,揉去脑后。

    一改之前的阴霾与深沉,变得精气神十足。

    他叼着烟,飘散的火星落在烟头,开始燃烧。

    身后的怪形焰光在那一刻坍缩凝实,变成他身后神圣的幻影。

    像是神灵显圣,寄宿于凡人之身。

    从幻影之身涌出几条鲜亮的火舌,形状像极了纠结缠绕在一块的须发,它们舔舐着玛格达的伤口,从伤处传来炙热的痛感,紧接着止血。

    做完这些,幻象又在转瞬之间消散,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陈小伍做了个别致的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不用指教。”

    玛格达微微张着嘴,她见过很多男人。

    没见过这样的。

    很显然,她又死了。

    凌晨六点四十分,太阳刚刚攀上陈小伍的肩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洒着巴风特的骨灰,都叫他一口气吸进肺里。

    紧接着吐出烟圈,浓烈的烟雾钻过他的两颗犬牙,显得狰狞可怖。

    烟圈的形状像极了红桃爱心。

    身体里的【性感炸弹】在作祟。

    从他的喉舌中喷出焰光。

    对准烟圈。

    “一箭穿心。”

    不久之前。发生了一次爆炸。

    一个魔鬼诞生了。

上架感言

    你好,朋友。

    恕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打断你几分钟。

    让你在故事里出来,选个舒坦的地方。

    手机也好,电脑也行。

    坐着也行,躺着凑合。

    总之别跪着。

    ——我得和你说点儿事。

    ——在这天我得给你写点儿东西。

    我琢磨着,这东西还有点难下笔。

    东西嘛,就是“东西”。

    ——不是什么讲究的物件,不是一眼就明白它值钱的“金钗玉”,也不是看着就通晓它刺激的“车轱辘”。

    它没什么满足感,也不爽快。

    读一半都不知道能收获什么。

    你可能会讲。

    “那我图个什么呀?”

    ——你指望能从“东西”里图什么呢?

    我们从这一行开始吧?

    不然【东扯西扯】的,你也不知道往哪里看。

    ……

    ……

    从二零一五年起,我干这行四年了。

    从二十三岁写到二十七岁。

    一个学铁道的,做环保工人,结果去写网络小说了。

    嘿!~

    我要是听故事的,就琢磨着这人能行吗?

    我觉得他不行。

    他爹也觉得他不行。

    他说他能行。

    我说他吹牛逼。

    他爹也说他吹牛逼。

    最后——

    ——他自己一拍手。

    果然他不行,他是吹牛逼的。

    他根本就不懂网络小说。

    他第一本书写了三天,收了读者一千来块打赏。

    他分到七百来块钱,可把自己乐坏了。

    他下楼买酒喝,五十二度的回雁峰!

    配上一斤半卤牛肉!潇洒!文豪!

    喝醉了就写,写完了就发。

    发了再来稿费!

    有人问他写的什么。

    他愣住了。

    他不敢提书名,他觉着说起来害臊,脸红,丢人。

    他自己都别扭!像个大娘们儿!

    哎哟!嘶!————

    我想不明白啊。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写的时候不害臊。

    怎么说出去就害臊了呢?

    他和我说,因为他写的东西,太浮夸,说不到点子上,年纪大了看不起,年纪小的看不懂。

    只有那么一小撮的人呐。

    只有那么一点儿。

    就那么一小撮。

    他比着自己那根小指头,生怕把指甲漏出来。

    “就这么一点儿了。”

    于是我问他。

    你不懂你还敢写?

    你胆儿挺肥的呀!

    他听了不乐意,男孩子嘛。

    都有自尊心不是?

    他和我怄气,也不理我,说起来就像是孔乙己被人抓见偷书咯。

    他涨红了脸,一个劲的说。

    “文化人的事,怎么说敢不敢的?”

    又讲。

    “这行门槛儿低,是个人都能写!轮得到你来教我写书?”

    哎哟。

    嘶!————

    我听着他这话,抽着烟脑袋疼得直喘气。

    我问他,你是懂这行?是网络文学大师了?还是资深二次元大文豪!?

    一说起这个,他就要和我拼命。

    我犯不着和年轻人搞武装斗争,于是得曲线救国不是?

    我又问他。

    你到底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他说,他有理想。

    我问他。

    ——你有个屁理想啊?

    ——你理想是啥你搞清楚了吗?

    ——理想是用双手去实现的,不是白日发梦!

    他讲,再让他练练,他多读点书,心里就有数了。

    我琢磨着这是个道理。

    ——毕竟他是傻的,智商测验也就八十六分,高中没毕业,算半个文盲。多读书没错,虽然他是傻的,但是爸爸爱他。

    让他去读,什么都读。

    他也学得快,会抖机灵。

    从书里看见的,学会的,拿到的包袱,都抖出来。

    糅碎了,放在每一处行文里。

    融会贯通,浑然天成。

    我管这个叫借鉴,都快变成抄袭了。

    他不听,他说这个叫商品写法,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事物。

    我说不过他,毕竟他年轻。

    我也打不过他,毕竟他年轻。

    后来。

    他赚到不少钱,进了作协。

    哇哦!

    哇哦!

    哇哦!

    我学着炉石传说里牧师那副丑恶嘴脸光顾着开心了。

    我和他比着大拇指,和他讲。

    ——你算有本事了?

    他只是看着作家证,低着头,只顾着笑。

    他说,还不够。

    他说,这只是一个写字的基本功。

    我又和他阴阳怪气地说。

    ——可把你能耐的!

    再后来。

    他戒了酒,书是写不太动了。

    我也奇怪。

    ——以前你不是写得挺快的嘛?最快多少?最快一个小时六千字呐!唰唰唰唰唰!就这么搞出来了!

    他说,他的才情用光了。

    我骂他。

    ——你就是吝啬!舍不得那点故事!

    他又说,他确实是没故事了。

    我又骂他。

    ——你胡说八道!咱俩还能分了家?你心里有几本书我不知道?

    他最后说。

    “那几本书,赚不到钱。”

    我问他。

    钱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说。

    “当然是钱重要。”

    我觉着他说了一辈子混账话。

    ——就他妈这句最有道理!

    我就觉得他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天呢?

    怎么得呆在这写网络小说?

    每天赚个吆喝?

    拿点儿酒钱?

    让人夸几句,好家伙。我他妈看见他尾巴都开始摇了!

    ——什么德行!

    我姐姐养的雪纳瑞都没他忠诚呀!

    他只是讲。

    “每一条评论,我都看了,我喜欢。只是看看,不会回。我是个腼腆的人。”

    我好奇呀。

    问呐。

    有人夸你,称赞你,崇拜你,你开心嘛?

    他说。

    “不开心,这是应该做的。”

    哇哦!

    牛逼嗷!

    听听这什么话?

    应该做的!

    我又问他。

    有人骂你,质疑你,反对你,你生气嘛?

    他说。

    “不生气,这是应该做的。”

    哇哦!

    等会……

    什么叫应该做的?

    ——什么道理?

    我活到这个岁数了,愣是没听懂。

    “你叫我去读书,书里这么教我的。”

    他就这么说的。

    “每个人都能写,都有故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就是个年轻人。

    “每个人都有嘴,都能说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喜欢我这副嘴脸。

    “合上这本书,还能找着下本。你以前骂我心浮气躁,讨巧的手段不少,现在我不想着赚钱了,也不讨巧,想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是应该做的。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这条路不好走。”

    嚯!——

    长本事了。

    家里有矿啊!

    我觉着他就是天真,没受过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的毒打。

    ——你不知道这个市场是什么德行?

    ——每一年都来新韭菜,嚓嚓嚓几刀割完,割完立马再换新,大家来读书,就图个乐呵,图个心安理得,图个放松,要一份满足感。你不是明白吗?你比谁都明白呀!

    ——好好写你的书,讲点儿噱头,说点漂亮话,再来一份心灵鸡汤,别弄那些什么七拐八拐的花头,没意思,真没意思。你倒腾来倒腾去不嫌麻烦,要不是我俩的关系够铁,我都不稀得看第二遍。

    ——别说这是跪着要饭的,多少人想跪,都没这本事呢!你看不起它?看不起它就是侮辱其他写字儿的!写字儿的是什么人?是劳动人民!你敢看不起劳动人民?

    ——我也奇怪,我寻思你要是不明白,怎么吃这碗饭到今天的?

    他气着我了。

    不好意思,情绪有点失控。

    他确实是气着我了。

    都快把我气哭了。

    我还盼着这个儿子能给我养老呢。

    ——他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疯了吗?

    他为什么就这么倔呢?

    他是有多想不开啊!

    有烟吗兄弟?

    有烟给我来一根儿。

    ——你别问我几个菜,我没喝酒。

    故事说到这儿,我觉着你应该也听懂了,明白了。

    感言什么的,没什么感想。

    它就是个东西。

    是的。

    “东西。”

    你也别说他写人性,写时政,讽刺什么,暗示什么,隐喻什么,更别说有什么目的。

    他真没那能耐。

    他凭什么有那个能耐?

    他哪里来的资格?!

    他何德何能?!

    它就是个东西。

    谁都能写,谁都有故事。

    谁都能万岁,谁都能当作家。

    谁都能喜欢,谁都能讨厌。

    唯独有一点!

    喜欢的人,不一定会说喜欢。

    因为我知道。

    大家都害臊嘛!

    喜欢一姑娘,一好看的小伙子!

    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吗?

    能大街上拉着人家手,随口就是Mua一下吗?

    那不叫喜欢,那叫馋人家身子。

    但是谁说馋人家身子就不能喜欢上了?

    可是啊。

    可是……

    要是不喜欢,讨厌上了。

    ——那立马得说出口。

    哇,你要想一孩子受委屈了。

    那不得立马提着家里最皮实耐艹的刀子去攮那个混账破落户?

    那是破口大骂锣鼓震天。

    一定要分对错!一定要争个面孔耳赤!

    一定把全家都问候一遍,一定得坚持自己的观点!

    一定把是非黑白都分开,一定贴上标签比个高低!

    一定!

    一定!

    一定!

    一定记得投票。

    因为你喜欢的,它不一定有票。

    你眼睛里看见的,给你推荐的都是不喜欢。

    却开始怀疑它为什么有那么多票。

    你觉得是人家审美有问题。

    其实只是因为你和他一样。

    喜欢害臊,说不出口。

    这票,投不出去。

    别人家是求订阅。

    我这里就只能求票了。

    那可不。

    他不能跪着要饭啊!

    他是我儿子呀。

    亲生的!

    ……

    ……

    耽误你几分钟。

    不见怪吧?

    见怪也不怪了。

    说说东西吧。

    还是说说这个“东西”。

    如上所述,我没有任何隐喻的意思,一切与现实无关。

    我是个东方人。

    出生在九十年代。

    是东方最危险的时候。

    我们的老大哥倒下了。

    西方说。

    铁幕没了,熊猫吃的竹子做的竹幕还远吗?

    结果到了今天,我的祖国依然屹立在东方这片神州浩土上。

    事到如今。

    全世界有两百零七个国家。

    只有五个社会主义国家。

    它们是越南、老挝、古巴、朝鲜。

    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我深爱着我的母亲。

    我深深地爱着她,因为她用全世界百分之七的耕地,养活了全世界百分之二十一的人口,只这一点,就能成为我爱她的理由。

    这是现实。

    ……

    ……

    我不会写上边这个“东西”。

    那不是我应该干的事。

    我看儿子吊着这口气。

    理不顺了,只想写自己的“东西”。

    也和现实完全无关,早就脱离了现实。

    它就是个东西。

    你可千万别想太多,看不下去了赶紧换一本,免得受了委屈,受了气,要拿刀子来攮我。免得魔怔了,认为看本书就能涨知识,知识它真不是书给的,是你自己的。

    我儿子就是信了这两条,所以才会发疯。

    我在和你说真真切切实实际际的事。

    更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

    多劳动,多干活。

    多创造,少浪费。

    不要掉入西方准备的小布尔乔亚消费主义者的泥潭。

    不要忘记为了什么而活着。

    努力工作,陪陪家人。

    ——人民万岁。

    记得。

    你喜欢,不喜欢。

    都发出声音来!

    别像他。

    别害臊。

    我这儿有个群号。

    你看看。

    它是148073352。

    叫劲爆大象部落。

    听上去就TM劲爆。

    要是合适,就来聊聊天儿。

    不合适,我们有缘再见!

第一章 炸了

    战争会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在紧张的备战阶段,芙蓉城实行宵禁令,贵族与平民和奴隶统一生产作息,同时禁酒,并且禁止酿酒,不浪费每一颗粮食。

    宣传部和芙蓉联合报业发了疯似的开始印报纸,发广播,在工区进行征兵动员和军事演习,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马路向南延伸,从椿风镇往东西向各个乡镇节点铺开。

    于此同时,石砟路经过几十年的自然沉降,成为了铁路的天然路基,工人们在矿坑生活了大半辈子,又得背井离乡,为了战争的最终胜利,去修筑铁路。

    当第一批修路军队在草原上驰骋时,土匪村霸都成了螳臂当车的虫豸。乖乖变成良民,等待应招入伍。

    伍德普拉克作为国仇家恨的民意代表也登上了报纸,大肆宣传。

    只不过这个金发俊小子在报纸上变成了一头留着八字胡的超龄肥猪,符合了民众对叛国逆贼的一切想象。

    扔下芙蓉时报。

    陈小伍摘下墨镜,坦然地露出灿烂笑容。

    他的牙齿白得发光,头发乌黑发亮。

    坐在芙蓉城的时代广场,街边的咖啡摊旁。

    他穿着一件短袖,套着花花绿绿的罩衫,下身则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方便行动。皮带扣是一颗光滑圆润的银质骷髅头,长着恶魔的双角,又像是猫咪的耳朵。

    轻佻的眼神,潇洒的摇铃。

    “有劳。”

    接走咖啡,从开襟领口的贴身内袋拿出纸钞。

    “不加糖,谢谢,你已经够甜了,也不加奶,身材很棒。”

    咖啡摊的临时工小姑娘看了都会脸红心跳。

    纸钞带着汗水,送到店员的手心里。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荷尔蒙,像是一团火。

    不认识伍德的人,肯定不会把这个东国靓仔与报纸上的金毛肥猪之相提并论。

    认识伍德的人,更不会把这个放浪形骸的贱货和冷冰冰的大少爷联系到一块。

    时代广场的军号长鸣。

    小伍吃过早饭,往广场的旧城区暗巷走去。

    他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

    而且是个拙劣的跟踪者,咖啡店里的打工小妹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

    她手里攥着墨镜,眼中透着焦虑和害羞。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体面的东国人。

    不对。

    应该不叫体面。

    看上去非常诱人。

    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想要和他搭讪!

    想要知道他的名字!

    至少得有个联系方式!

    打工小妹这么想着,加快了脚步。

    旧城区的阴巷错综复杂,她跟着那个神秘的东国人绕了几个弯,怎么都追不上。

    她急了,顾不上那点淑女作风,迈开步子提着围裙跑起来。

    不过下一个转角。她像是撞上铁壁,撞得头昏眼花,一屁股坐在地上。

    抬头一看,她慌了。

    阴巷里站着一队宪兵,她刚才正好撞在宪兵队长的胸脯上。

    这些军队警察一个个凶神恶煞,是天生的恶棍。

    如果不是恶棍,又如何让军人害怕?又有什么本事去整顿军纪?

    小妹吓得脸都白了,立马爬起来。

    她站得笔直,朝小队长敬军礼。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害怕,恐惧得几乎要跪下来,两腿在发抖。

    宪兵队长拍打着军服,擦拭着列侬国徽上的糖油污渍,却很难擦干净。

    “没关系,没关系的。没关系。”

    打工妹手里握着墨镜,越捏越紧,她生怕把墨镜给捏碎了,要往口袋里塞。

    宪兵队长话锋一转,挠着头发,一副为难的样子。

    “国徽脏了,要不,你帮帮我?帮我弄干净?不然长官问起来,我可是要挨骂的呀。”

    原本坐在阴巷里休息的士兵都站了起来。

    他们叼着烟,手里捏着扑克牌,不少人喝了酒。

    听见队长的话,齐刷刷地盯住了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从围裙里掏出手帕,正想往队长身前凑。

    不料后脑让人一巴掌按住,按到队长的胸口,按在金光闪闪的剑盾穗花徽章上。

    宪兵队长彻底变了脸,原本冷漠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

    “你居然还想用那双脏手来碰我的军徽?!我要你用舌头好好把它舔干净!卑裂的贱民!你听懂了吗?你是母猪吗?听不懂人话?!”

    小姑娘流着眼泪,伸出舌头,要把徽章上的糖渍都舔干净。

    她哭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士兵们哄堂大笑。

    “喂!她真的做了!”

    “我去窑子花钱都买不到这种服务!”

    “当然了!现在在打仗呐!列侬的死活全仰仗我们!我们是英雄!”

    “她手上有东西,拿来看看!”

    话音未落,宪兵队长拿住姑娘的手腕,将她手里的墨镜夺来。

    她又急又怒,想把墨镜抢回来。

    “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东西!不是的!还给我!”

    宪兵队长调皮地吐着舌头。

    “你说它不是你的?”

    姑娘立马答道:“对!它不是我的!”

    宪兵队长像是抓住了重要线索。

    “那就是你偷来的!”

    姑娘猛地摇头:“不对不对!我没有偷东西!”

    宪兵队长恶狠狠地吓唬着平民。

    “你这个偷东西的小贱人!和我回警局做笔录!”

    姑娘喘着气,捂着心口。

    她感觉心脏越跳越快,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越来越兴奋,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她蹦着,往队长身上靠,要把墨镜抢回来!

    答案是响亮的耳光。

    “哎哟!你流血了!”

    宪兵队长展示着肉掌上染血的铁指虎。

    姑娘捂着肿胀的脸颊,两眼失神,一点点往后退,一句话都不敢说,她感觉万事万物都在膨胀,眼睛里出现了幻觉。

    宪兵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医用吗啡喷雾,往国徽上喷。

    “来!再来舔一口,舔一口就不疼了!来吧!”

    姑娘想逃,可是逃不出两三步,她又撞上了另一个结实的胸膛。

    陈小伍一手插兜,一手高高举起。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我差点就找不到她了!军爷!谢谢您!谢谢您照顾她!”

    小姑娘抬起头,已经忘了该如何做自我介绍,也忘了怎么要邮编地址,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陈小伍顺着姑娘那份力,想把对方推出暗巷,往时代广场的方向推。

    小队长:“东国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带走我的罪犯?你是从矿坑里逃出来的奴隶?好呀!今天我能立大功!”

    话说到这个份上。

    陈小伍又拉住了咖啡店的打工小妹。低头看着对方脸上的伤,嗅着对方喉舌中吗啡试剂和医用酒精的刺鼻味道。单手捏着打工小妹的下巴,另一只手翻开眼皮,看清对方失神失焦的瞳孔。

    “实不相瞒,她是我的女朋友。”陈小伍换了副口吻。

    小队长:“我想你和她一样,也是个贼。”

    两人说的东西牛头不对马嘴。

    陈小伍:“我很爱她,是天下地上独一份的爱!”

    小队长:“你的主子是谁?谁能给你这身体面的衣服?”

    陈小伍:“每一天,我都宠着她,骑自行车接她上班下班。她如果生病了。我要心疼整整三个月才能缓过来,她是我的骨头,我的脉络,伤筋动骨一百天才会好。”

    小队长:“我要把你送进监狱,监狱里有你的位置,牢犯会喜欢你的皮囊。”

    他们面对面,快要亲上了。

    太阳透过巷口的缝隙,从老实居民楼的违章建筑,从城寨的顶端投下一道温暖的光。

    小队长身边围满了人,大多是年轻气盛的新兵。

    “可是啊……”

    陈小伍:“可是你居然把她给弄哭了!!!”

    只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从这个东国人身后迸出汹涌的烈焰,凝做结实的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在宪兵队长的军服上!

    噼里啪啦的脆响带着惨绝人寰的痛呼。

    墨镜跟着军官抖动不止的身体飞上天。

    让小伍一把抓住。

    新兵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中只有窜动的焰光与迸射而出的血。还有长官身上多出来的一个个拳印,像是爱心的形状。

    “闹鬼了……闹鬼了!”

    “他是魔术师!”

    在颌骨遭受重击时,宪兵队长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识,他本能想掏枪反击,绵软无力的手臂让幻影一拳轰得变形反折。枪也叫对方夺走。

    终于有新兵反应过来,要上来帮忙。

    枪械走火轰碎了他的膝盖。

    众人齐齐举枪瞄向陈小伍的脑袋。

    小伍夺来手枪,扣下起爆开关。

    炙热的钢铁四散飞射,将新兵手上的武器打了个粉碎。

    哀嚎声,惊叫声。

    拳头扣在肉体上的响动好比子弹出膛时的炸裂音符。

    花花绿绿的罩衫上染满了血。

    陈小伍在怒吼。

    “我最生气的事情就是!你把我姐姐亲手做的衣服弄脏了!”

    火焰中的幻象怪形消失不见。

    他提起宪兵队长的衣领,大声质问着,像个恶霸。

    “你要我怎么和我姐姐交代?!”

    “你这是要我死啊!”

    “她会杀了我的!”

    “嗬……呃……嗬……”军官翻着白眼,身体不时颤抖着,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上的骨头多了几十根,衣服上,脸上留有一个个恐怖的爱心拳印,却看不见伤口在哪儿,就像完成了断骨增高手术,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手术刀的痕迹。

    陈小伍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巷口走,要离开犯罪现场。

    这时,打工小妹终于从吗啡的药性中清醒过来。

    “你……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哑巴了。

    陈小伍将墨镜塞回口袋里。

    “愣着干嘛?”

    姑娘想了想。

    “我该报警吗?”

    陈小伍说:“对,报警,把我送进监狱。”

    小姑娘摇头,不答应。

    “你刚才说的,算数吗?”

    陈小伍问:“哪一句?”

    小姑娘满心期待地问:“我是你女朋友!我生病了!你要一百天才会好!这个算数嘛?”

    陈小伍:“骗你的。”

    小姑娘又想了想。

    “你怎么能骗人呢?!”

    陈小伍反问:“那你得报警呀!报警把我这个骗子抓起来。”

    小姑娘还是不答应。

    “那你接着骗我呀!你骗骗我也好!我就稀罕你骗我!”

    陈小伍戳着这傻妞的脑门,在对方额头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血印。

    “你呀!你!你呀你呀你!你!”

    最后只能露出四颗獠牙,露出笑容。

    “哈!你真傻!”

    小姑娘捏着裙摆,变得格外认真。

    “我帮你把墨镜送回来了!你得接着骗骗我!你骗完我了,我真觉着自己受骗了,我才会报警!”

    陈小伍二话没说,紧紧抱住这傻丫头。

    对着那张浮肿受伤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这傻妞的脚趾头都绷直了,只觉得脸颊湿热,像是火焰灼过一遍,吃了辣椒一样疼。

    这一嘴巴子亲完,她人也傻了,摸着脸蛋,脸上的伤都好了,只留下一点浅青色的淤痕。

    陈小伍招手示意:“你现在可以去报警啦?”

    小姑娘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像是行尸一样走出巷口,往治安队的值岗厅走去,不过几秒钟她又回头问了一句。

    “你真是骗我的呀?你真的就骗我?我狠不下心呀!你说说,你解释解释,让我狠下心来!”

    陈小伍:“我骗你的。你身材不好,也不甜,我刚用舌头尝过了,一点都不甜。”

    “呜!~~~~~”小姑娘感觉自己心都碎了,捂着脸往治安队跑去,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芳心纵火犯送进监狱!

    于是。

    陈小伍顺理成章进了牢房。

    也顺理成章地见到了修斯先生和阿明先生。

    顺利地和军机处的伙伴们联系上了。

    他们仨坐在班房的禁闭室里玩牌。玩的牌叫做斗地主,是小陈从地球带来的玩法。

    修斯先生对陈小伍的魔术非常感兴趣,毕竟他自己的魔术特质也非常特殊,与时间有关。

    陈小伍解释不清楚【性感炸弹】是如何运作的。

    它像是一种生老病死的规律,性感炸弹将物质的死灭日期提前了,它激发物质中的内能,燃烧和膨胀只是附带的效果而已。

    但巴风特的幻影却能为人治伤,这是小伍没想到的,它更加温柔,它将人体组织部分新陈代谢加速运转,让它们自然而然的愈合。

    阿明是个浪漫的人,他只关心外边那个咖啡店小妹。

    “你真的骗了她?伍德……哦不,陈先生。”

    陈小伍不理阿明,和修斯先生做了个生动的比喻。

    “它爆炸的时候就像你的后妈。天天打你,骂你,有什么狠厉招数都往你身上使。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修斯点点头,又产生了疑惑。

    “我妈炸了?”

    陈小伍又说:“它对你好的时候就像你亲妈,照顾你,养育你,给你喂奶,一个劲的奶你,生怕你得病了,就盼着你长大。这个你明白吗?”

    修斯跟着点头,还是有疑惑。

    “我是妈宝?”

    陈小伍最后说:“这俩能力不能同时使用,要么揍人,要么奶人。这么说你明白吗?”

    修斯一拍手。

    “我不能同时有两个妈!”

    陈小伍赞同。

    “它就是那种很特别……风韵犹存的……成熟的……嗯……母爱!”

    修斯:“对,母爱。”

    这附和亚蒙和巴风特一体两面的特质。

    是万物之母。

    阿明问:“你是真的骗了她?陈先生,这不像你的作风。”

    陈小伍做出有力的反问句,问得阿明哑口无言。

    “她没妈?我得当她妈呀?!这么大个人了!我还得奶她?管着她?一个野男人在外边扭几下屁股,她闻着骚味就跟上去了!她也配?!”

第二章 乌合之众与屠猪酒吧

    报纸把南国的一家小酒吧变得面目全非。

    这个国家叫森莱斯,和国名的英翻意译一样,是【黎明】之国。

    它在西大陆的最东边,最早见到太阳的国家,也是整个西大陆为数不多的,使用英语作为副系语言的特殊国度

    是的,不光是东方人,作为星界来客,也有西方人踏足过这片土地,并且留下了语言。

    这是森莱斯的地缘政治和产业结构来留下的传统艺能,

    整个西大陆最大的奴隶转卖市场就在这里,如果你的记性够好,应该还记得“东都”这个地方。

    ——它是北约商贸同盟向森莱斯王国讨要的合法租界,西大陆的任何国家都可以来东都港注册公司,通过私船货运买卖人口。

    森莱斯本土的商贾官僚为了赚取差价,将英语作为第二语种,和同行与买家进行黑箱操作,欺上瞒下满嘴鬼话。

    森莱斯王国是亚米特兰手下最忠诚的狗腿子。

    从上到下,它的官僚体系和制度都沿用了亚米特兰的君主立宪制。

    ——北约优于宪法。

    ——宪法优于王权。

    ——王权优于王法。

    它的国土版图像是一支汤勺,北部接壤列侬的月牙半环形山脉,呈勺头的半圆状,尽可能去侵占列侬的国境线和归属地暧昧的土壤。

    到了南边,森莱斯就像个任人亵玩的娼妇,蜷缩着身体,为亚米特兰贡献出大部分疆土,自己瘦弱的腰腹和腿脚,只能占着沿海矮丘与海洋资源,为北约各国的大爷们提供海运贸易服务。

    我们要讲的这间小酒吧。在森莱斯北方勺形领土的中部,地处北温带的一条河流旁。

    这条河从月牙山脉的高地流淌下来,经过八百多米的海拔落差,名字从椿风镇的“伤心河”,变成了凤凰乡的“伤膝河”。

    这也是森莱斯国境内唯一的河流,唯一能提供内陆淡水,建乡立镇的活命水。

    当唐宁大帝联合森莱斯王国抵御外敌,驻兵月牙山的天险关卡,准备与森莱斯王国结盟,一同会师南下反攻。

    怎料森莱斯王国的二五仔军阀倒戈,在前线兵变,砍死了唐宁大帝的长子,反攻大计就此夭折,从此这条河在列侬叫伤心河。

    而这位军阀的名字被所有人唾弃,毕竟没有人喜欢叛徒,他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但有人记得,大皇子在临死之前,用随军铁匠的榔头敲碎了军阀头子的膝盖,故而在森莱斯,母亲河也叫伤膝河。

    君子兰酒吧就坐落在伤膝河边,紧靠着凤凰乡的乡镇府。

    从列侬王国飘来的芙蓉时报,将它的名字改成了屠猪酒吧。

    原因很简单,君子兰是一种花的名字。也是这家酒吧的招牌饮品。

    它的主要原料是来自列侬高地的红葡萄酒,只有北部高原昼夜温差极大的环境下,晚熟的葡萄进了低温地窖,这样才够甜,酒酿才好喝。

    现在却因为一头名字叫伍德·普拉克的肥猪,列侬不酿酒了,也不卖酒了,更别提什么君子兰了。

    老板把店铺的名字改成了屠猪酒吧。

    屠的就是伍德·普拉克这头猪。

    陈小伍坐在牛车上。

    车夫是阿明先生。

    他们俩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赶往南方诸国收集军事情报,又以森莱斯这个历史上扮演着骑墙派的无耻国度为第一目标。

    “因为敌人永远是敌人,朋友不可能永远是朋友。”

    陈小伍抱着双手当枕头,仰躺在牛车的草垛上看星星。

    黒德尔·阿明戴着大草帽,将牧牛赶向河岸小路,停在屠猪酒吧的招牌旁。

    “陈先生,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陈小伍从容不迫,将修斯先生交代的人物背景如实道来:“从东国大夏来的医生,是外科医生,技艺精湛,不管疑难杂症,只医刀损枪伤,副业是炼丹师,没有朋友,也没有仇家,因为喜欢给大夏国人免费治病,在东都认识不少奴隶,是大夏奴隶的恩人。看不得奴隶受苦,是个心慈手软,面相和善的多情种子。很招女人喜欢,有不少钱,但从不乱花钱。喜欢抽烟,但从不酗酒。和车夫阿明偶然在东都相识,一路相伴,来到凤凰乡做花鸟生意,收集花鸟蝴蝶的标本。”

    黒德尔·阿明笑道:“很好,陈先生的记忆力真让人羡慕。我还是记不住自己的身份。修斯先生要我丢下法外仲裁官的职务,当您的车夫,这活计可难住我了,就像是这头牛,我都不知道怎么让它乖乖听话。”

    阿明受不了南国暖冬时湿热的海洋季风。

    他给陈小伍递去卷烟,两人在抽烟时。阿明先生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到手心的,都是带血的浓痰。

    陈小伍拉来阿明的手,将阿明手心掰开,露出里边的血。

    他问阿明。

    “你说修斯在难为你?”

    月亮洒在伤膝河的河水中,成了万片银光闪闪的龙鳞。

    阿明将手抽了回来,坦诚地说:“我要是低声下气跟在您身边,总有一天,我会拔枪杀人,会给您添麻烦,到时候,我这个车夫,就得上刑台,掉脑袋。

    陈先生,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条路上我走不远,也不知修斯先生是怎么想的,或许我真的是个乡巴佬,在他高地人的眼里,这条大夏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我……我是个性格张扬的人,眼睛里容不得一颗沙,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恃强凌弱,欺负女人和小孩,我就会拔枪射爆他的脑袋。我不是个演技精湛的人,而且……”

    陈小伍将阿明腰上的胡琴拿到手里,他轻轻拨弄着琴弦,想给这位贯彻正义的侠客弹上一曲。

    阿明让陈小伍生疏的手法和门外汉的弄弦给逗笑了。

    “别闹了,陈先生,我感觉得到,就算我的精神能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我的身体也不行了。我与你的情谊,会在这次南国之旅中走向终点。小时候,我就是从这条路,让老师带回博克侦探社走向列侬。人生绕了一个大圈,最后总得走回原点,走回故乡。如果我死了,陈先生,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陈小伍将胡琴放下。

    “不答应。”

    阿明有所失望。

    “为什么?我就这一个心愿,你都不肯答应?”

    陈小伍说:“我不答应你死。”

    阿明又问:“你就不听听,我要你答应什么?”

    “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我现在不是伍德,我姓陈,和你一样,从东国大夏来。”陈小伍反问:“大夏讲究什么?讲究一诺千金呀!你值一千块金子?要我来做出承诺?你也配?我是你妈呀?”

    阿明翻下牛车,不肯说话,一副孩童的面孔中透着执拗与认真,他被陈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抿着嘴,像个受了委屈的大男孩。他把牛绳绑在围墙的篱笆架边上,还想反驳几句。

    陈小伍跟着跳下车,不等阿明开口。

    他和阿明说:“我还是个医生,你说我能答应一个病人的临终遗言吗?你听好,你身上的病,叫肺结核,是传染病。对于现在的医疗水平和手术环境算绝症。淋雨感冒离死不远。”

    阿明听了自己的死法,反倒有一种解脱感。

    陈小伍的身后窜出性感炸弹的神灵化身。

    它扑向阿明,烈焰钻进阿明的喉舌鼻腔之中。

    它在阿明的肺腔翻腾,在每一条毛细血管中打滚。

    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阿明喷吐出火焰,扶着篱笆架猛咳不止,乌黑的脏血喷上菜园的番薯藤。

    陈小伍说:“你觉得修斯先生在为难你,把你当成工具,想借这个机会让你这个肺结核传染源死在外国,死在敌人的军队里?”

    阿明挺直了胸膛,他的眼里闪着泪花。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修斯先生说不定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把枪,以前,我也只能把自己当一把枪。

    在椿风镇上,我输掉了所有的东西。我想——这样我就不用流浪下去,我没钱也没枪,不会把病传得更远,从侦探社偷偷跑出来时,我已经害死了两个朋友,我不希望害死更多的人,他们都是我人生中的宝贝啊。”

    热闹的酒吧里,从窗户投来一个个人影。

    照着他俩身上,时明时暗。

    陈小伍收回性感炸弹,焰光如候鸟归巢,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的肩头,乖巧地熄灭了。

    陈先生说:“走吧?阿明,我治好了你,这下我算个合格的医生啦?”

    阿明驻足不前,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伍德。

    他害怕自己耿直的性格和过分的浪漫,他觉得自己是个死神,以前是病,现在是心病,它们会害了伍德。

    ——哦不,是害了陈小伍。

    陈小伍一马当先,推开了酒吧的大门。

    “阿明,既然你觉得为难,那么你还是那个法外仲裁官,是赏金猎人,有一手天下无双的射术,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爱憎分明的侠客,和我很投缘。你杀人,我救人。我俩打了个赌,比你杀得快,还是我救得快。赌注是一千块金子,我们今晚就用两杯酒,来完成这场赌约。”

    阿明立马跟了上去。

    “你说的是真的?陈先生?”

    陈小伍反问:“你有金子吗?”

    阿明:“我是个穷光蛋。”

    陈小伍又问:“我有金子吗?”

    阿明:“咱们走的水路,从伤膝河爬出来时,身上只带了点儿银币,回到列侬按银价算,它们值一顿酒肉。”

    陈小伍指着酒吧大门上的宣传报纸和征兵动员令。

    ——上边写着一条看似荒谬,但已成事实的政府通告。

    为了对付邪恶的列侬帝国,森莱斯国王从国库中调集总计五百公斤的黄金储备,分一千枚金块作为奖赏,向全国人民征兵。

    第一位骑马踏过列侬南部山脉月牙关的勇士,将会得到这笔巨款,哪怕这位勇士不参加北约八国联合军对邪恶帝国的北伐战争,奖金的承诺依然会兑现。

    从十月一日开始,这场比赛将从森莱斯王国最南部的省城为.asxs.,途径三百公里,消耗大约三天时间,以列侬国境线为终点。

    只要有一位勇士踏上列侬的国土,比赛宣告结束。森莱斯国王将亲手奉上一千块黄金。

    ——这才是陈小伍说的赌约。这才是他看上的赌注。

    他领着阿明走进屠猪酒馆,在吧台闲逛,要了两杯啤酒,坐在吧台边。

    在场的酒客大多是米特兰人,也叫南方人,酒红色的头发为主,眼睛分棕色和绿色两种。

    阿明先生对酒吧门板上的赌约很好奇,也很难去理解。

    两人在窃窃私语。

    阿明问:“陈先生,我不明白,这个国家看起来很缺钱,这可是一千块金子呀,这些钱能换来一座大煤矿,能给五百多个工人发上好几年的工资。能让一个奴隶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

    陈小伍答:“要入冬了,傻子都知道,列侬在冬天的战斗力有多么可怕。这笔钱又不是森莱斯一个国家出,很可能是八国联合军为首的亚米特兰提供的军费。”

    阿明恍然大悟。

    “哦!是这样?”

    陈小伍接着解释道:“政治是战争的语言,战争是政治的手段。这场比赛看起来荒唐,参赛者中少不了八国联军的士兵和军官。看看参赛者都有谁吧……你好好看看,这些在酒吧里买醉的男男女女,看看他们有多么疯狂。”

    阿明跟着陈小伍的手指头看去。

    屠猪酒吧的各个角落坐着舞女和年轻人。

    他们大多是农场里的放牛娃,会骑马。

    有不少的边防将官和士兵躲在阴暗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怀里抱着女人,生怕被人认出来。

    阿明仔细去听,仔细去看。

    他听见。

    “咱们组个队?怎么样?要是拿下这笔钱,以后就不用种田啦,我还能多买两个媳妇儿!”

    ——这是农民。

    “快快!快!行动起来!现在消息没传开,咱们跑去南方几个大城市,把这些告示都撕了,偷偷的,躲起来搞!到时候就我们一个乡的人分钱!多好呀!有行动力的都和我来!要是消息传出去了!我们得多出三千多个对手呐!”

    ——这是妄图把比赛变成垄断生意的天真参赛者。

    “我能给你找来南疆最棒的小红马!别看它矮,论耐力,它绝对是整个森莱斯最棒的马匹,别说三百公里,一万公里它都能跑完!相信我!相信我的团队!我们只缺一个厉害的骑手!”

    ——这是出钱雇佣骑手的土财主。

    “嘿!兄弟们,整个中军二营就选了咱们六个人去比赛,我知道你们都是枪骑兵中精锐里的精锐,拿到钱了!咱们就再也不用当兵了!不用吃枪子,不用挨冻,不用受士官长欺负!你们说对不对?”

    ——这是对未来抱有幻想的士兵。

    “我拿到了芙蓉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次我也要参赛!就算拿不到奖金!我也顺路呀!”

    ——这是刚考上王立大学的留学生。

    “亲爱的,我只要你活着回来……真的,我只想你健健康康的,活着回来就好。”

    ——这是妓女。

    “不,我要带着钱回来,我不想再染发了,我不要再过这种生活。就算在比赛里给主子当狗,帮主子咬死对手,送主子到终点也好,我能分到一大笔钱,我死了也要让你变成贵族,我不会让这些畜生碰你的身体。”

    ——这是妓女的姘头,一个奴隶,染了一头红发。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没有骗我?就算你死了!也会把钱寄回来?”

    ——这是一位精明的妓女。

    “没错,我就算死了,也会把钱寄给你。当然了,这得看贵族老爷的心情,你知道的,各种各样的意外都会发生,你相信我,就这一会,先帮我把酒钱付了吧。”

    ——这是一个鸡贼的奴隶。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交谈声。

    分中文和英语,不同语种,不同肤色。

    只为了一个目标,一个疯狂的承诺。

    阿明先生很喜欢这种承诺,他喜欢这样的故事,毕竟他长着一副孩童的脸,心也像个孩子那样单纯。

    “哎!陈先生,你看看!你听听呀!他们干劲十足!突然有了理想呀!”

    陈小伍捂着脸。

    “如果我身边都是你这样的呆瓜,我的头发也该白了。”

    阿明天真地问:“这不好吗?如果我还是奴隶,巴不得这种比赛一年来一次!”

    陈小伍解释道:“联合军的士兵不会在冬季踏进北国列侬的领土,有米特兰收复失地反击战时惨痛的历史教训,在冬季进攻这种行为无异于找死。但是宣战通告都发出去了,他们不可能没有备战工程和短兵相接的试探动作。

    当这群官兵和平民混编的队伍踏进月牙关的隘口,为了争夺这一千块金子,肯定都带了枪,其中还混进不少异国间谍,企图进入列侬腹地,进入军队。

    当这群参赛者用比赛的名义,暴露在月牙关驻军的大炮炮口之下,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是一个列侬士官,你会怎么向将军做报告?如果你是一个列侬的边防将领,你要做什么?”

    阿明这才回过神来,变得结结巴巴。

    “这是……这是……”

    陈小伍嬉皮笑脸,从嘴里蹦出来的词,却是杀人诛心。

    “列侬的边防面对的,是兵不兵民不民的带枪骑士,从规模来看,这场比赛的参赛者和幕后团队最少有两千多人。

    放人入关吗?

    要是放了人,将军的脑袋保得住吗?

    要是不放人,这场比赛中的参赛者会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金子吗?

    要是死了人,列侬身上有关邪恶帝国的罪证,又多了好几条。

    这种阻碍国际体育马术运动的行为,影响了国家之间的外交来往。叫闭关锁国的落后国家。

    要是出了人命,一顶滥杀平民的邪恶大帽子先扣上。

    你也说了,奴隶最希望参加这种比赛,身上没钱的人才会想着一夜暴富。当一个奴隶带着他的马儿,走了狗屎运,跑了三百多公里,跑来到寒风凛冽的月牙关外,正准备拿走下半生取之不尽的财富,从一贫如洗的悲惨生涯中摇身一变,变成大富大贵的权贵。

    可是列侬的边防部队却打死了他!

    要是他运气够好,活了下来,那就更麻烦了。

    他会怎么做?是举枪朝列侬国防军开火?

    身后是赶来抢夺奖金的同伴,要不要开火打爆这个幸运儿的脑袋?

    这个第一名,就算是跪在列侬国防军面前。跪在那扇铜墙铁壁前边,磕头把颅骨磕碎了,尽忠职守的将军都不会开门。

    哪怕他冻死了,饿死了,陪伴他一路前行,披荆斩棘的马儿都离他远去。

    后边赶来的民众,将会成为最好的目击证人,成为最强大的发声筒。

    所有人都记得这一幕——因为邪恶的列侬国防军,这个奴隶永远都拿不到本该属于他的金子,永远都实现不了这个浪漫的梦。

    ——相对应的,列侬帝国包括高地人这个民族,就会变成阶级固化,压榨农奴的野蛮人。

    你觉得列侬国内的征兵环境,报纸会发生什么变化?

    工农和奴隶大多会跟着舆论风向哗变,会听信这个浪漫又悲惨的故事,军队士气也会跌到冰点。”

    陈小伍拍着阿明的肩。

    “就像是伤心河,就像是伤膝河。民众会选择他们相信的,我让君子兰酒馆变成了屠猪酒馆,因为伍德·普拉克就应该是一头肥猪,人人都觉得,这个叛国者就应该是金毛肥猪,满脸横肉满腹肥肠,贪婪又邪恶。

    像是政客的演讲,他们用重复强调、引申、名人名言、承诺来保证民意选票,增加话语的可信度。哪怕重复的话听得耳朵生茧子。

    哪怕引申的经典在图书馆里根本就不存在。

    哪怕这个承诺,在一开始就难以兑现。

    哪怕名人说的名言是满嘴胡扯。

    只因为是名人说的,它就对吗?

    只因为可怜的普罗大众脑袋里只有那么点知识,没受过多少教育,只认得那么多字。

    ——他们只要听懂了,记住了,听到心里舒服。

    ——就会听信!”

    阿明拿起酒杯,开始牛饮。

    陈小伍接着说。

    “你听好,阿明。你以前好奇陈小伍是什么人,会觉得这个人不按照逻辑出牌,生性怪癖。

    ——有句古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我不是君子,经常主动找死。

    ——君子谁爱当谁当去。

    现在我把本性都露出来。我说,我和这些普罗大众一样,是个普通人,你会相信我吗?你这个浪漫主义者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阿明放下酒杯,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

    “陈先生,你对我说了太多太多,我的脑袋不好使,记不住。”

    陈小伍卷起袖子,换了个说法。

    “那我说,我的毕生夙愿,是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奴隶也好,无产者穷光蛋也好,被盘剥的人也好。

    ——让他们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终生。

    ——不是为了别人口中的演讲稿,不是为了别人的理想,不是为王国,不是为议员,不是为公司,不是为了这场比赛,不是为钱为女人,一个人呀,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儿女的前传。

    是为了自己,为了人类这个种族,为了活着。

    不活在历史里,不活在幻想中。

    为了人民,活在当下。”

    阿明有点醉。

    他比着大拇指,迷迷糊糊地说。

    “那我不算浪漫,你这才叫浪漫!陈先生,你这想法都从哪儿来的?牛逼吹上天了都。”

    陈小伍大笑。

    “怎么样?有点演讲稿的意思吧?”

    阿明:“是有那么点意思了,有那个味道了。”

    陈小伍又问:“如果我还说我是个普通人,和你一样——”

    阿明打断道:“味道太重了!”

    陈小伍兴奋地搓着手手,像发现了新大陆。

    “哈哈哈哈!太好了!朋友!你学会思考啦!”

    阿明将陈先生的酒杯推了过去,又问:“陈先生,你不让我幻想,如果啊,我是说如果,你自己有没有幻想过,如果你的夙愿要是实现了。那个时候你会干什么?”

    “到了那个时候,我丢了工作没了任务。但是世上还会有罪犯,有不公平,有天生的杀人犯。”陈小伍说:“我会像你一样,当个赏金猎人或者私家侦探,惩奸除恶,快意恩仇!”

    阿明畅怀大笑:“我相信你的话!我就信这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小伍举杯,将啤酒一饮而尽。

    “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阿明顿悟。

    “来比赛,比我杀得快,还是你救得快!”

    陈小伍点头。

    “对,这场比赛的参与者有谁,你还记得吗?”

    阿明说:“有农民,奴隶,公司老板,权贵,军人,还有贵族,森莱斯的皇室成员。”

    陈小伍问:“我们有多少时间?”

    阿明答:“十月一号开始,三天三夜的时间。”

    陈小伍问:“目的是什么?”

    阿明答:“让所有四条腿的生物留在森莱斯国境内,不惜代价,戳穿这个浪漫的肥皂泡。”

    陈小伍鼓掌。

    “你真是个好帮手,丫头去了尼福尔海姆,我少了达里欧这位机灵的小侍从,还好有你。”

    他伸出手,去摸阿明的脑袋。从袖口吐出汹涌的火舌,性感炸弹将那一头白发染得漆黑。

    原因没别的。

    阿明看上去太像奴隶了。

    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这两个东国人。

    在森莱斯的宪法中,奴隶与公民的地位截然不同,奴隶是不允许进入任何商铺的,除非本身作为商品。

    酒馆也是商铺。

    当老板带着打手跑来询问陈小伍时。

    陈小伍给老板展示着阿明先生头上漆黑发亮的头发。

    “他不是贱民,更不是奴隶。”

    他抱着阿明的肩,如亲兄弟。

    “他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一个法外仲裁官,希望这里没有犯罪者,如果有,那么他会掏枪射爆这个犯罪者的脑袋,不需要法官来判决,当场击毙。”

    阿明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

    “是呀!我的医生朋友说的没错!他还是个炼丹师,医疗手法娴熟,技艺精湛,要是这个犯罪者没死,绝对能救活,救活了治好了,再吃几颗枪子!”

    面对阿明先生的持枪资格证和仲裁官的证件时,老板吓得脸都白了,这是合法的杀人执照。

    酒客纷纷闭上了嘴,好奇地看着陈小伍这个东国来的医生,仔细打量着行医资格证。

    ——不论在哪个国家,医生都是抢手货。

    何况东国来的炼丹师,在西大陆留有神秘的传闻。

    ——这些炼丹师不光能治病救人,还能强身健体,特指传宗接代的祖传秘方。

    马上,凤凰乡本地的小贵族就凑了上来。这也是陈小伍想看见的结果。

    森莱斯的军队调动,整条后勤线不可能只让王都财政、兵粮、交通、军工等等几处机关来供养,它得和各个地方联动协同,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军队从一个地方出发,到了前线,不光饭盒里的食物,可能军服都得一套新的,要是带兵的是个不靠谱的将军,估计士兵都能换三成新兵。

    短期内,因为这场比赛,整个南方诸国的马儿都会调往森莱斯,变成联合军先锋队的战略资源,为后来的骑兵团提供马匹,用作育马的圈养地还能养殖其他动物,为士兵提供高热量的牛羊肉,好抵御北国高原开春的寒风,为后续战争做准备。

    就算这场荒唐的竞赛没有收到应有的成效,森莱斯的主要产业也会从洋运贸易转向畜牧养殖业,特别是养马这一行,高额的奖金会拉动马匹交易量,北约许诺的黄金军费,最后还是会从骑士的口袋回到北约手里。

    在这一宗交易中,不管有没有人亏。

    反正北约这个大骗子是不会亏。

    在这个只谈钱的世道,农民只听地主老爷的话,地方乡镇的镇长就是弟中弟。等王国调度穷酸的县官发粮食?能等到那时候,士兵都饿死啦!

    军队更需要乡绅贵族出粮来供养军队,拿着军令文书和银钱私下征粮。这是封建奴隶制的弊端,看似四肢发达实际头脑简单,将军和权贵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军队中买官卖官的现象屡见不鲜。

    ——只要和乡绅勾搭上,离军队就不远了。

    离军队不远,陈小伍这个情报员,就找到了情报渠道。

第三章 父慈子孝,同袍之谊。

    魔术和枪械将琳恩菲尔德一家变得面目全非。

    它是凤凰乡的名门望族,在森莱斯王国的历史舞台上扮演着大贵族的身份。

    它的家主曾经是王国军队里赫赫有名的游骑将军,马背上的骑枪功夫和剑术了得。

    但是后来,这个家族没落了。

    恩菲尔德一家为军工部门研发了一种发射7.7毫米口径无烟火药子弹的单发手动精工枪械。

    名字就叫琳恩菲尔德步枪。

    森莱斯并没有严格的知识产权保护法。在枪械的设计图流出之后,在车床流水线前后忙碌的工人把一部分枪模向各国低价抛售,于是它流向了全世界,恩菲尔德家却没有收到一分钱。

    相反的是,由于森莱斯王国本土的军工厂工业化水平落后,比起自己研发步枪武器,王宫贵族更喜欢花钱买军火。

    于是,如上所述,琳恩菲尔德家族没落了。

    它丢下铁盔,放下沉重的骑枪。扔掉骑士的荣耀,为国制枪造器,最后连本钱都没捞回来,手里的剑也叫人打断了。

    贝塔琳恩菲尔德。

    这位二十六岁的男士已经不年轻了。

    他就是恩菲尔德家的长子,森莱斯王国的国会缙绅,世袭男爵头衔不保的造枪勋爵。

    贝塔先生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眼袋很深,总给人一种不自在的紧迫感。

    他在讲述家族历史时,总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油然而生,生怕陈小伍和阿明两人听不懂似的,从行文造词来说,突出一副贵族气质的傲慢感。

    每每谈到当下,他就说起他家中染病不起的父亲。

    贝塔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身边只有三个贴身侍从,全是奴隶,连个合适的代理人都找不到。家里有土地,在凤凰乡周边种可可和咖啡,还有小部分试验田栽了橡胶树。

    这些财产足够贝塔度过逍遥快活的下半生了。

    但他并不这么想。

    他给陈小伍和阿明先生要了两杯酒。

    是红酒,君子兰酒吧为数不多的存货。

    这位拘谨的贵族老爷揉着手,在暖冬时节说出暖心的话。

    “我很爱我的父亲,陈先生。”

    陈小伍靠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不知道哪儿窜来的野猫,许是问着他身上的骚味了,猫儿仰躺在他怀里,露出肚皮。

    贝塔接着说:“我们的关系很好,他今年六十一岁,身上有病,心脏的毛病。”

    陈小伍点点头,表示理解。

    阿明跟着捂上了嘴,深感不幸。

    贝塔本来是一副盼望的,期待的表情,但谈到父亲时,都变成了愁眉苦脸的苛厉。

    “陈先生!我不得不说明这件事!我有求于你!”

    小伍不说话,阿明想妈妈。

    贝塔往侍从的手中取来箱包,解释道:“从小,我的父亲就对我说,要学剑术,要学骑马,我十三岁那年,在马背上摔碎了一截肋骨,我的父亲使着铜锏打断了另一边的骨头,我差点死在庸医的手里,所以,我对你们医生,是抱有敬意的,绝不会谋害医生,更不会出卖医生。”

    阿明想说点什么,但看陈小伍沉默不语的样子,又把心里话咽了回去。

    贝塔将箱包放上酒桌。

    “我不恨我的父亲,我爱他。他是为我好。一个骑不上马的男人,不能称为男人。一个贵族当不了骑士,那就不是贵族。如果没有父亲的毒打,我也不会拥有高贵的品格和优良的脾性。在我旧伤未愈,下床复健的时候,每当我看见马驹,都会吓得尿裤子,可是最后,我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我征服了我自己,这些全都仰仗我的父亲。”

    陈小伍:“抱歉!我打断一下。”

    贝塔危襟正坐,不苟言笑。

    “陈先生,请说。”

    陈小伍问:“你这箱子里,是钱?”

    贝塔点头。

    “没错!是钱。”

    陈小伍问:“多少钱?”

    贝塔:“银元券三万元整,还有两百个银币当做现钞。”

    陈小伍又问:“干嘛用的?”

    贝塔如实道来:“给我的父亲治病,如果陈先生能治好我父亲的心病,让他下床上马,让他代表家族参加王国主办的千金马赛。这笔钱就是陈先生的。”

    “嘶……”陈小伍眉头紧缩,紧接着化为一张笑脸:“你爹,今年六十二了。”

    “是的,陈先生说的对,他是老了,但是他人老心不老。收到比赛消息的时候,他从床上翻落下来,从病房爬到花园,又从两个姨母的怀里挣开,一路吐了六碗血,要爬去找马蹄铁和战盔。要把森莱斯先皇赏赐的鞍子从库房里翻出来”

    贝塔直言不讳,潸然泪下。

    “您看!他是多么想再浪荡一回啊!我的父亲,还想燃烧!还在燃烧!”

    陈小伍和阿明小声哔哔:“从两个姨太太来看,浪是够浪了”

    又正儿八经和贝塔勋爵商量着,故作清高地拉远了距离。

    他翻弄着猫咪的下颌细毛,揉弄着肉爪和跟腱,指背按压着柔软的猫腹。

    他如此问。

    “你为什么要侮辱我?贝塔勋爵?”

    贝塔不明白陈先生的意思,开始变得焦虑。

    “是钱不够吗?还不够?这里可有整整三万呀!要是以前,去列侬,三万银币能买到三千多个奴隶!”

    陈小伍勃然大怒:“贝塔勋爵,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用钱来侮辱我!”

    贝塔惊讶地看着这位东国炼丹师。

    “难道陈先生不要钱?要我的后妈,要两个姨太太?”

    陈小伍耸肩挥手,捶桌震怒,猫咪也吓得跳了出去。

    “哦!贝塔!你到底要侮辱我到什么地步,要我丢脸难堪?下不来台?”

    贝塔抱住箱包,脸上有了惊恐之色。

    “你不要钱,也不要女人!那你可真贪心啊!”

    陈小伍指着贝塔的鼻子。

    “贝塔,我要你的情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

    贝塔问:“情谊?”

    陈小伍:“对,情谊。”

    贝塔又问:“什么情谊?”

    陈小伍:“父慈子孝之情,英雄迟暮之谊。”

    贝塔惊呼:“大义凛然!你就是大夏国传闻里的侠客义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陈小伍摇摇头,晃着手。

    “我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我要你尊重我。要你的情谊,只要治好老恩菲尔德的病!”

    贝塔这下是完全搞不懂炼丹师大人的意思了。

    他心想呀。

    这炼丹师嘴里说的是情谊。

    到了以后,情谊会不会变成债务呢?

    明面上的账好算,最难还的,就是东方人的人情债呀。

    家里的老东西还下不了床,四个弟弟巴不得我跑去千金马赛里送死,说不定还雇了杀手盯梢,只要我骑上马,比赛开始的发令枪一响,就是我的死期。

    要是我把这档子事撂下了,老家伙的遗嘱里,财产继承人绝对不是我这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我得拉老家伙起来背锅!

    可不能便宜了这几个小畜生。

    这么想着,贝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既然陈先生要情谊,那我就记下这次。如果以后……”

    陈小伍说:“不说以后的事,咱们俩以后有没有缘分见面还是个未知数呢。贝塔,现在带我去见老爷子。”

    贝塔:“现在?”

    陈小伍:“就是现在!”

    ……

    ……

    琳恩菲尔德家的庄园离酒吧不远。

    它几乎占了半个凤凰乡的面积,从矮丘地形的盘山梯田绵延出去,路上会经过好几户贝塔的亲戚家。

    这些亲戚大多是贝塔同父异母的兄弟。

    一路上,贝塔也在和陈小伍反复强调父亲的好,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孝子身份,而去贬低兄弟们的品性。

    马车上,他指着一幢花园别墅。

    “那里!那里是我年纪最小的弟弟,才十四岁,整个家族就他最能惹事。他在镇上强抢民女,从学校雇学生运鸦片卖鸦片。你看见二楼那夜灯了吗?窗户上还有人影儿呢,今天他又差使家仆掳回来一个大姑娘,才十五岁。下午刚死,吊在窗户前边,他都懒得收尸,就这么睡下了,我想父亲的心病,很大一部分是他搞出来的。”

    陈小伍喊:“阿明!”

    阿明没回应。

    贝塔和陈先生齐齐回头,德尔阿明已经不见了。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阿明先生提着一个十来岁孩子的人头,还有一条赤裸裸的女尸,回到了马车上。

    阿明问:“还有吗?”

    这个时候,贝塔勋爵的内心有恐惧,有兴奋,有激动,有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香醇,像是红酒刚刚醒,像是酒液刚入喉。

    他又指着另一间房屋。

    “那是我的二弟,是个屠户,父亲不喜欢他,从小打他骂他,可是啊,咱们兄弟几个谁没被打过呢?唯独二弟他就杀人泄愤,后来被父亲赶出家门。二娘私底下给他寄钱,他收了钱,就明白这世上命能用钱买到,当了屠户,白天杀牛羊,晚上杀人,也没什么人惹他,只是他的兴趣爱好。人人都知道是他杀的,但没人敢管。”

    阿明先生又不见了。

    一分钟过后,阿明先生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条裙子裹住的大腿,小腿和脚踝叫屠户处理过,丢掉不用,剩下的就是鲜肉。

    屠户的脑袋也挂在阿明先生的肩上,一并扔进车斗货厢里。

    贝塔这回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东国人的情谊。

    他笑得合不拢嘴。

    “陈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呀!难道你要琳恩菲尔德家绝后吗?”

    陈小伍笑嘻嘻地问。

    “我想这些人头里不会有你,对吗?”

    唰的一下,贝塔冒出满头冷汗来。

    “不会!我是乡绅勋爵!和这些恶霸不一样!”

    陈小伍:“也不会有老恩菲尔德。对吗?”

    贝塔拍着胸脯:“父亲大人一辈子行的端坐的正,绝不是奸佞!”

    陈小伍鼓掌。

    “好朋友!”

    贝塔跟着鼓掌,想把东方人的习俗学过来。

    “好朋友!”

    陈小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吗?”

    贝塔心领神会。

    “陈先生是帮我……”

    “呸!”陈小伍嫌弃地打断,又说:“是为了治病!你说的这些症状,从阿明领回来的尸体看是没错。为了剔掉老爷子心里的病灶,咱们绝不对不能留隔夜仇,都得一件件帮他办妥当了,这病才能治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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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棺材,你看见了一具残骸。没有王冠,没有铁甲,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玉匣玄壁。没有剑,没有书。是的,盗墓贼看了都想哭。揭棺起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揭棺起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揭棺起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