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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文阅读

作者:六面的镜子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txt下载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文阅读

第一章 寒夜

    1700,巴伐利亚。

    新月被薄云遮蔽,层层叠叠的云杉失却暧昧朦胧的月光笼罩,化为一块暗沉的幕布,包裹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狼叫。密林包围的湖水暗涌,湖心岛上唯一的石堡像一个漆黑冰冷的怪物,那些陈旧石壁上的孔洞发出的呼啸就像怪物沉重的喘息。

    一艘木船躲在石堡的阴影里,用岸边堆叠的怪石极力地遮掩着自己。那船随着湖水摆荡着,船上有一个持桨的黑影谨慎地控制着不让它碰撞上石头发出响声。

    另一个高瘦的黑影从怪石间钻出,船夫将黑影接上了船。

    “海茵呢?”船夫压低了嗓音,那是一个嘶哑难听的女音,被火燎过般粗糙。

    “他……他让我先过来。”乘客的应答有些犹豫,“海茵说,如果他鸣枪了,我们就马上离开不要再等。”他语调柔缓,每一个吐词都带着轻微的北部声调。

    两个人克制着情绪,没有再多交谈。

    云散开了,新月递下贫瘠的光。女船夫荡开桨,将小船藏进更深的阴影,而湖水的波浪反射的惨淡月光依旧模模糊糊地投影在两个人脸上。

    女船夫的面容可怕极了,几道丑陋的疤痕把她的五官都变得扭曲,羊毛头巾裹着枯黄的头发,却一点都不遮挡她的脸。她不安地注视着石堡黑洞洞的窗口,碧绿的眼睛透着森冷,像是一匹孤狼。

    男乘客却讽刺般地显得柔弱而好看,他的长相如同一个犹太裔,黑发微卷贴在鬓边,眼窝更深,下巴更尖,眼瞳是温柔的冷灰色,鼻梁却是日耳曼式的高挺。他不声不响地坐着,都显露出几分忧郁的优雅。一枚古旧的海盗金币在他手里来回翻转,金币上的罗马女神官高举的双手间有一个钻孔,可以让它作为项链的吊坠使用,尽管看上去吊坠的现任主人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在难捱的静默中,一道可怕的尖啸直刺而来,它冰冷又哀怨,带着毫不掩饰又无顾忌的憎恨,在耳朵中炸开,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女船夫几乎就要尖叫出声,腿上仿佛蔓生出了细密的冰锥,刺痛感迅猛凶狠,她摇摇欲坠险些落水,但她很快从这股摄人心魄的寒意中挣脱出来,伸手就要去拉住另一个同伴。她单手撑住船桨回头看去,男乘客已经站了起来,他紧捏着金币,脸色苍白,却不像受了太多影响。

    女船夫仍然感到担心:“埃因霍恩先生,你没事吧?”

    埃因霍恩摇了摇头,他看见一道白霜般的幽影围绕着石堡盘旋,不断试图向外冲撞,却最终像垂死蝴蝶的翅粉,层层下落凋零。伴随着幽影的消散,他感到胃部浮现出异样的灼烧,难以描述的隐痛紧紧揪住了心脏。埃因霍恩克制地咬住嘴唇,重新坐回木板上,他佝偻着背,看了女船夫一眼,而后转头死死盯着石堡。女船夫避开了目光。

    灼烧感很快就褪去,埃因霍恩抹掉唇上的鲜血,缓缓挺直:“海茵要来了。”

    正如他所说,有人从石堡的窗户里跳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绕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手矫健的中年男人,全身的衣服都是贴身的皮革和动物毛皮,卷曲的金发也如同野生动物般肆意又狂乱,胡须却受到了极好的修剪养护。除了胡须,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这时代的流行痕迹,像个对城里人不屑一顾,古怪叛逆的乡村猎户。然而不同于猎户,他腰间的皮扣塞着四把燧发手枪,以及一把护手窄小的迅捷剑。

    海茵从岸上直接跳进了船里,他撑着船板还未起身就挥手让女船夫:“萨曼莎,抓紧时间,他们马上就要醒了。”海茵身上多出了一股焦油的气味,埃因霍恩把他拉起来后就退开了一小步:“你烧了那里?”

    “是个意外,别那么惊慌,小子。”海茵从腰间取下两把燧发手枪,丢给了埃因霍恩其中之一,“你学过使用没?”

    “学过。”

    “那就行。”

    一袋火药和弹头砸上埃因霍恩的胸口。

    海茵和萨曼莎调换了位置,他力气很大,木船很快荡开了距离。另一把枪给了萨曼莎,她捧着那把精致的燧发手枪与埃因霍恩相对而坐,小心翼翼又有些瑟缩。

    埃因霍恩熟练地来回翻看着,枪身侧面的金属花纹很快染上了温度,但是这把枪却少了推火药的金属棍:“火药怎么装?”

    “从侧面,有机关。”令埃因霍恩意外的是,回答他的人是萨曼莎,明明看上去连枪都不会拿,她却似乎很熟悉海茵的武器。

    海茵也没有否认,他只是耸了耸肩:“我太习惯它的与众不同了,抱歉。”

    从青年开始摆弄枪械开始,萨曼莎就观察着他,轻微的讶异在她脸上被扭曲成一个丑陋的表情。她有些踟躇,似乎困惑于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又因问题无足轻重却使她困惑而羞恼,“我从来不知道您会这些……”

    埃因霍恩停住了动作,他没有抬头,声音却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脆弱的悲伤:“请别对我用尊称,我……我不太喜欢。”然后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那些女孩们在岸上等着你和海茵吗?”

    “没有,”萨曼莎顿了顿,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急,她应该顺着埃因霍恩先生的意思,把上一个话题的影响轻描淡写地揭过,“她们决定自己穿过森林,我就告诉了她们村庄的方向。”

    海茵虽然警惕地观察着水流和石堡的动静,却仍然时不时被两个同伴的交谈吸引:“穿过有狼群栖息的森林?我从来没想象过女孩子能这样胆大。”

    萨曼莎摸了摸燧发手枪,语气坚定:“想活命的时候,会的,先生,我们会的。”

    海茵点点头:“你是个好榜样,女孩。但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没老到保护不了你们,查理曼那个老瘸腿,即使你和他说了让他呆在山下,他也会偷偷摸摸跟着我们上来。我们没看到他,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和那些女孩们在一起。现在还是让我们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吧,准备武器,埃因霍恩,你可要瞄得准点。”

    石堡的火焰从地下烧到了地面,任何被堆放的谷物,用作奢华装饰的丝绒,都卷进了熊熊燃烧的怒焰。护卫们被烟尘熏醒,恼怒地踢醒仍然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同僚。

    “敌袭!敌袭!”示警的钟声传遍了湖面,火把一支支地亮起。

    海茵将船划得更快了,火光在他脸上投映出灼热的光彩:“别管岛上的佣兵,他们射击不到我们,要小心岸上的守卫。”海茵有点焦躁,“我应该想办法把火熄灭的,该死。”

    那火焰冲天而起,无法止息,大半个湖面被映照地通红。

    小木船被发现了。

    第一轮枪击在湖面激起水花。

    “萨曼莎!你来划船,绕过去!”海茵拔出剩余的手枪,一脚踩在船头,对准了两个低头换弹的守卫。他们都在侧前方,只有七八个人,岸边的路不好走,他们追到正面来要费很多时间。如果萨曼莎将船划到了几十米外,突出的那片树林就会干扰守卫的视野。

    埃因霍恩也射出了一枪,他不太习惯武器的手感,只射中了目标的大腿。他回身靠着船里侧填装火药,海茵的速度要快的多,在第二轮枪击前又打了两下。

    这次他没有去看有没有击中目标,“都趴下!”

    伴随着枪击,一声巨大的轰鸣从湖中岛卷来,石堡里有地方爆炸了。自第一声起,那声响接二连三,实在是太近了,埃因霍恩觉得双耳里嗡嗡作响,爆炸声就像直接炸在了他背上。他捂住额头,隔着海茵,萨曼莎忍耐着眩晕依旧在奋力摆动船桨,火光在她眼瞳里燃烧。

    她在看什么?

    埃因霍恩看向了石堡,有那么一个奇妙的瞬间,他被触动了。那在月光下漆黑冰冷的怪物被火焰裹住了全身,跃动着,哀嚎着。在他记忆深处的往昔诗篇漫上了心头。

    那灼烧的,无法熄灭的,虚荣之火啊。它吞咽着所有能得到的,最终将自身也烧尽,空余灰烬。

    埃因霍恩抬起手,又射中一人。

    火把的光点在逐渐往他们的方向聚集,冰冷的湖水被子弹激起,溅在他的脸上。

    “先生!海茵先生!船破洞了!”萨曼莎大声地叫着,“你脚边在渗水!”她扯下发巾团成一团抛了过来。

    海茵没有去捡,他装填着火药,叫了一声埃因霍恩。埃因霍恩甩甩头,压低上身凑过去拿发巾堵住了小孔。湖水仍然在缓慢地渗进来,他觉得后背发烫,手脚却被湖水带去了温度。

    “呃!”海茵退了一小步,左手捂住了侧腹。“别分心,快上岸了!”

    小木船划到了树林背后,枪击声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地停止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惨淡的新月终于能彰显存在,朦胧的黑暗笼罩着他们。海茵靠着木板滑坐下来,大口地喘息了两声,他依旧捂着侧腹,血液从指缝间溢出。萨曼莎转头小心地让在沉没边缘挣扎的木船靠岸,埃因霍恩卷起袖子准备去搀扶海茵。

    “我能走。”虽然海茵这样说,但他没有拒绝年轻人的帮助。

    他们还没能起身。

    萨曼莎丢开船桨。

    她张着双臂扑了过来。

    埃因霍恩和海茵被压在她身下,他们被压进船里的积水,而后又重重撞上了船底的木板。

    一声朦胧的枪响透过湖水传来。

    海茵撑起上身,右手紧握的燧发手枪没有入水,溅在枪管上的鲜血烫的吓人。他对准岸上唯一的那个敌人开了一枪。

    今夜终于寂静。

    埃因霍恩扶起了萨曼莎,她软软的靠着,垂着头,失去了意识。苍白的月光落下,亲吻她皮开肉绽的后背。

第二章 奔逃

    半沉的木船陷进湖岸的软泥,猎狗的叫声远远地靠近。

    “先止血。”海茵卸下外套上的一层皮革缠绕住腹部,疼痛让他中途停了一下,他又咬着牙绑得更紧。

    萨曼莎的伤口创面太大,他们只能将裙子的外罩撕下来将她整个上半身都裹住。即使如此,抱着萨曼莎的埃因霍恩依旧能感受到,穿过双腋托着她后背的手臂所接触到的布料渐渐变得湿热。

    茂密的云杉树下积着松软的落叶层,海茵带着他们沿着落叶堆行走,避开了裸露的土壤,也尽力不去踩断小植株柔软的茎秆。

    他的右手依旧虚扣着燧发手枪的扳机,左手从腰间掏出了一个浸湿的小袋子。里面的粉末还是半干的,看到这样的情况,海茵松了一口气。他示意埃因霍恩往前走,手指搓开结块的粉团,将零星的粉末洒在他们经过的路径上,又将附近的落叶踢过来掩盖。

    新月又一次被云藏匿,森林陷入黑暗。守卫的火把是灼热的光源,一团团逐渐向被遗弃的木船靠拢,伴随着火光的是猎狗的喘气。它们奔跑,嗅闻,试图将闯入领地的陌生人像驱赶鹿群一样驱赶到主人的包围圈内。

    “有一具尸体!”

    守卫们先发现了那个不幸的同僚,他难得发挥聪明才智,额头上却被开了个洞。

    “他开过枪了,距离很近,他们肯定有人受伤。你们散开,让猎狗寻找线索,对方有武器,保持警惕。”领头的守卫长翻找着尸体上的线索,他摸了摸尸体的温度,又摸了摸枪管,起身在四周的泥泞土壤上来回走动。

    地上有被蹭乱的踩踏痕迹,看不清脚印的方向,这样的痕迹很快又被树下的落叶隔断了。三个人,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个柔弱的男人,一个受伤的中年人,杀死守卫又谨慎地处理痕迹的多半是中年人,那么在剩下的两个人中有一个负伤,就算他们努力躲藏,也根本走不了多远。

    猎狗在湖边突然叫唤,守卫长中断了推理前往查看。湖岸边的泥泞土壤看起来毫无异常,但只要捏一簇在鼻尖仔细嗅闻,敏锐的人就能闻出那一丝新鲜的血腥味。他又看了几眼湖里的木船,挥手招来三个守卫:“你们两个,去通知灭火的那几个小队,如果他们完事了,让他们封锁山脚。你,去把那个拿上来。”他指着木船上堵住小洞的布团。

    一块在湖水里浸泡过的羊毛发巾能残留多少的气味呢?又或者那些渗进土壤的血滴是否能指正出逃跑的路线?

    守卫的猎狗们一开始信心满满,却又很快感到混乱。它们埋头落叶堆,排除木质的气味,菌类的气味,土壤的气味,寻找那铁锈般的气息,却不幸被一股股刺鼻的可怕味道塞满了鼻腔。主人们浑然不觉,它们只能狂躁地吠叫,甩头。守卫们只要一个方向,然而猎狗们彼此间没有一个共同的正确答案,只是自顾自地兜来转去。

    “别管猎狗了。把它们拉回来。”守卫长皱紧了眉头,“你们分散开,一人一个方向不要重叠,注意线索,尤其是血迹、脚印、被踩过的植物,还有树,注意树上有没有手印的痕迹。有发现就原地喊我。”

    不知何处响起第一声狼嚎,远远地又有几声相应和。黑夜,密林,狼群,一切都惹人惊慌。埃因霍恩不知道他们已经逃跑了多久,又还要逃跑多久,海茵时不时的停下来,可能是为了看星辰判断他们有没有走错路,也可能是他的伤口让他疲惫。萨曼莎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原先湿热的手臂已经能感到寒冷,那些血液的温度也在流失。

    在埃因霍恩的记忆里,他从未负担着另一个人的体重跋涉过如此漫长的一条路。他自觉仿佛负担着对方的生命,挣扎在被压垮的边缘,就像一匹陷在沼泽里的马,那么高大,那么健壮,奔跑又如此有力,然而陷在泥里,只能无力地被淹没。泥水会静静地埋过胸膛,喉咙,堵住鼻子,窒息的痛苦之中,看不清了,也听不清了。

    他的手臂在颤抖,有那么几次,萨曼莎险些要摔在地上。他感到干渴,多么奇怪,明明他们才从湖水中将自己捞起拧干,现在却又开始渴望它。

    狼群已经不是值得他思考畏惧的危险,他只想在这条路上走的远些,再远些。

    海茵信仰天上的星星,他指着其中的几颗说那是沃登的猎犬,它们永远奔向北方,只要跟随那些星星,他们就不会迷失。埃因霍恩更想让月亮照耀他,那柔和苍白的虚弱光芒,曾照耀他往昔美丽的回忆,那月光,它从不离去。

    海茵在他前面开路,他抱着萨曼莎,仰头看着新月,迈出一步,接一步。

    “埃因霍恩。”海茵突然叫了他。他应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涸,每一次喘气让他的鼻腔、喉咙和胸膛都隐隐作痛。“我们休息一会儿。”

    海茵转头拦住他,他走了太久,前进都似乎不再需要思考,这一拦让他差点跪倒,但是海茵有力的臂膀牢牢撑住了他们。

    萨曼莎被安放在树下,她的脸颊开始发烫,海茵找了些果子挤出汁水给她降温。如同一个奇迹悄无声息地降临,萨曼莎苏醒了。埃因霍恩凑过去问她需要什么,她摇了摇头,那动作几乎微不可查。

    “埃因霍恩先生,”她的声音轻的像落在湖面的树叶,诶因霍恩凑近了才听清,“我做对了吗?”她像在征求一个答案,顽固的,反复地询问着:“我在这里会比较好吗?”

    “那时候,见到我,你愣住了……我来这里是对的吧?”

    他明白了萨曼莎的问题,这问句背后的含义让他颤抖,他几乎没法出声:“是的,是的……你不明白,你仍然活着这件事,对我多重要。这是,带来喜悦的,正确的。”

    萨曼莎似乎十分满足,只是那张脸上的疤痕让这个表情都显得扭曲而可怕:“先生,你看上去一直很悲痛……比以前,更加的……”

    她的视线越过埃因霍恩,天幕上的星辰投影在碧绿的眼瞳里,孤狼显现出了少见的温柔。

    “萨曼莎,萨曼莎?”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思考了一下,啊,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安吉拉。”她又听到了呼唤,啊,是了,是埃因霍恩先生在叫她。那才是她的名字。

    萨曼莎眨了眨眼,海茵和埃因霍恩都挤在她面前,他们擦拭她的额头,捏着她的手。

    “我好冷,”细微的呢喃从唇间溢出,“我又累又疼。”

    她就像一个孩子,对着长辈抱怨,任性地撒娇,但是没关系,她想要的不是糖果,即使不给她也没关系。她又着魔般看向了星星,那些闪烁的光点就像能带走她的疼痛一样让她安宁。“跑吧,先生。”

    她轻轻地说:“再一次的。”

    萨曼莎再次昏了过去。

    “海茵,我们走吧。”没等海茵说什么,埃因霍恩已经试着再次将萨曼莎抱起,“到山下,到村里去,你说过,你们带了医师,你的伤也好,萨曼莎的伤也好,只有到那里……到那里去……”

    他们再次上路,沃登的猎犬指引着方向。这群受伤的人,似乎怀抱着巨大的勇气,他们奔逃在森林里,却像得到了伟大的成就。

    埃因霍恩一时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们仿佛就此在时间里逃亡,跨过了成千上百年,他仿佛感受不到疲倦,也不肯停歇。直到海茵从背后喊住他。

    那男人说:“从这往下走,顺着星星,用我教过你的方法,一直走到村庄。顺着星星,不会有岔路,也不会走错。你一个人去,找到查理曼和我之前住的屋子,他会在窗口点蜡烛,一直亮到白天太阳出来。村里除了他不会有别人那样做,你找到他,让他来救我和萨曼莎。他瘸了左腿,和我一个年纪,看上去很凶,但是个好人。你带着我的手枪,把事情告诉他,他会信任你的。”

    埃因霍恩只觉得脑袋发懵,海茵从他手里接过萨曼莎,推了他一把。他没动,他耳朵发痛,喉咙嘶哑,他听见了猎狗的叫声。

    “我可以去引开守卫。”

    海茵笑了,就像在石堡里的那一次,埃因霍恩看出了内疚:“不,你不可以。”

    海茵示意他取走他腰上的一把燧发手枪,那四把枪整整齐齐地扣在腰上,上岸后海茵就清理了水渍重新装填了火药:“我不会在今夜死去,我愿意向你承诺。而你,以利亚埃因霍恩,向我承诺,你将全力奔跑,直到见到查理曼。”

    埃因霍恩没有伸手,海茵放下萨曼莎,自顾自地挑选了其中一把枪,他调转枪口,捏着枪管递给埃因霍恩:“你愿意吗?”

    “你怎么确定查理曼能找到你。”埃因霍恩没有接,他盯着海茵。

    “我们都是幽灵猎手,猎手永远能找到自己的同伴。”金发的猎手嘴角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黑发的青年劈手拿过燧发手枪,他转头就跑,跑得快极了,气势汹汹的,一点都不像刚刚抱着一个人逃亡了许久的样子,反倒像个上战场的战士。他不停地跑,没有回头。

    海茵看着他的背影被云杉树层层叠叠地藏起,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拂去胡须和头发上沾到的落叶,蛛丝和灰尘。

    “好姑娘,我们走。”他捞起萨曼莎。

第三章 梦魇

    一截蜡烛快烧尽了,灯芯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地蜷缩身形。靠背长椅上窝着打盹的中年男人掐着点般适时醒来,他穿着厚实的灰色外套,怀里横着一根樱桃木手杖,帽子也没有摘下,粗硬的红棕色长卷发扎在一侧,套着皮靴的双腿交叠着伸在壁炉前。

    面前的壁炉只剩星星点点的光斑,接骨木燃烧的余温还没散去,椅子前依旧暖烘烘的。

    男人起身将脚边的树枝加进壁炉,又取了一盏烛台要去替换窗台边的蜡烛,他的左腿有些瘸,但撑着手杖却十分稳健,外套后摆遮掩的腰间,偶尔闪出短剑的冷光。

    他在窗边驻足片刻,眉间有深邃竖纹的严肃面容像是一个古旧哲学家的标配。

    村庄的深夜安静的很,即使是习惯于在夜间耕种的农民们也已经入睡,没有什么声响能惊动疲惫的灵魂,也许中年男人现在就是整个村庄里唯一清醒的人类了。

    他走向门口,又在门边停了步,双手叠在手杖上,垂着头像在听什么声音。

    有人敲了门,一下接着一下,低沉密集。

    门外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他像是从雨中跑来,黑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额头和后颈,就连眼睫都粘成一簇一簇。他把外衣系在腰间,只穿了一件胸口后背都湿透的白衬衣,但他的脸色比衬衣还要苍白。

    那狼狈的年轻人喘着粗气,看上去随时都能昏倒在地。

    “请问,你是卢卡斯海茵先生吗?”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沙漠里垂死的旅人发出的求救。

    房屋的主人皱紧了眉,退开两步让青年进门,“不,我是文森特查理曼,海茵是我的朋友,但他暂时不在这里。你又是谁?”查理曼示意来客坐到他先前打盹的长椅上去,又自然随意地锁上房门,跟在青年身后。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带着一点英吉利式的腔调,嗓音柔缓,像是能平和他人的情绪。

    “查理曼先生……”来客正是埃因霍恩,他松了一口气,将外衣里藏着的海茵的手枪拿出,急不可待地向查理曼倾诉,“海茵和萨曼莎需要您的帮助。”

    他讲的又急又快:“……湖边的巡逻队在追捕他们,海茵腹部中了枪,萨曼莎昏迷了。他让我来找您,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分开的,但海茵让我一直往北下山穿过森林,我经过两条溪流,没有改变过方向。我跑了很久,他也许已经离原地很远。但是他说,您一定能找到他,我就……”

    “发生什么事了,查理曼?”楼梯走下一个年轻姑娘,她显然被交谈声从梦中惊起,持着油灯便下楼查看。

    “莉芙,让小伙子们准备马匹,你留下准备些草药。海茵有麻烦了,他派了这个年轻人来通知我们,我们得马上出发去救他。”查理曼回头指向埃因霍恩,却发现他伏在长椅的扶手上,已经昏睡过去。

    房屋里突然的忙碌和埃因霍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事物。他陷在睡梦里,被久违的安宁所包裹,在石堡的时候他总是失眠,他甚至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害怕睡着。然而此时,埃因霍恩恍然错觉自己身处一个夏季,阳光晒得湖水温暖适宜,他漂浮在水面,柔和的湖水拖着他的脊背,他不会沉没进冰冷的黑暗里。

    “以利亚,我的帽子掉进水里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在他耳边抱怨着。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盛装的女孩子坐在他对面。他们的小船飘荡在灿金色的湖面上,日光明亮,当头笼罩。

    孩童的金发颜色浅淡,就像渡了金边的银丝,整齐地编成发辫垂在脑后,繁复的绸缎扎成一簇簇的蝴蝶结缀在上面。她的小裙子堆满花边和丝带蝴蝶结,绣着花朵的鲜艳丝绸后摆拖到脚边,袖口的图案是精致的独角兽。

    这确实是一个夏季,埃因霍恩记得这件裙子。那是一场骑士们的狩猎活动,而他们却在湖边的树林间玩耍,荆棘勾坏了裙摆,于是它只被穿过一次。

    “以利亚,我的帽子!”女孩子催促着他,嘟着嘴,十分不高兴。诶因霍恩在湖面上搜寻,他找到了女孩说的帽子,它已经飘的很远,帽子上装饰用的蔷薇花散开了,花瓣顺着水流落了一路。一阵风拂过,帽子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啊,它走了,就像你一样,再也不回来。”

    女孩叹了一口气。

    埃因霍恩知道他在梦中,但他还是认真的参与了这场对话。他摇摇头,轻声道歉:“抱歉,阿比。”

    “你不回来看我和爸爸,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写了的。”

    阿比盖尔瞪了他一眼,仿佛被哪句话惹恼了:“那是假的信,你没有写真话,你没有写信!”这样的怒吼还不足够,阿比盖尔站起来逼近了他,仰着头对他大喊:“你恨我们!你恨我也恨爸爸!”

    “我没有!阿比,我没有,我只是……”埃因霍恩一时间有些迷茫,“我只是不能回家。”他看着面前的女孩,阿比盖尔没有以更年长的面貌出现在他梦中,他清楚的记得,她穿着这件裙装的时候是十岁,这让他自己仿佛也回到了更不成熟的年纪。

    阿比盖尔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抿着嘴唇,仿佛在思考对这句辩驳的判决。

    “你只在乎伊多娜。”最终,她拒绝接受这个理由,“我讨厌你,以利亚。”她伸出手,把埃因霍恩推下了湖,那双蓝眼睛,就像是透过水面所能看到的晴空。她移开了目光,晴空不见了。

    湖水变得阴沉冰冷,从他的喉咙,眼睛和鼻腔往里挤压,他要窒息了。埃因霍恩挣扎着要浮出水面,却在每一次伸手触碰到空气的时候被疼痛击倒,他的胃部有可怕的火焰在灼烧,这疼痛逼迫他淹死自己。

    他尝试了一次又一次,那火焰灼烧的越来越剧烈,他仿佛要被烧死,在这无边的深湖中。

    “让他游。”

    埃因霍恩听见了一个男音的嘲讽。

    “他会放弃的。”那声音无情无义,熟悉地令人畏惧。

    不再是夏天,也不再是白昼,阿比盖尔已经离开,木船上的人换了一个,埃因霍恩看不清他的脸,他知道自己也不想看清。

    在反复的挣扎里,他拒绝放弃。

    然后他听见一个柔软的女声说话。“不,那湖水是灿烂的黄金般的色泽,荡漾着柔和的波浪,所以,它被叫做黄金湖。”她像在唱一首诗,缱绻绮丽的词句从舌尖滚落。

    埃因霍恩摸到了湖岸,湖水退潮一般从他身上褪去,他干爽洁净,站在明亮的城市街道旁。一个法兰西来的画家在画布上涂抹金色的颜料。剧场的戏剧谢了幕,同行的人都散去了,只有他还站在一旁。

    “你在看什么?”金发的姑娘俏皮地看着他,唇边蕴着笑意。

    他记得这个场景,他楞住了,没有说出那句记忆里的傻话。

    “怎么了,以利亚?”伊多娜尼贝尔生机勃勃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对他眨眼。画家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和伊多娜。

    埃因霍恩感觉自己笑出了声,傻兮兮的,“我在看你。看你的头发,看你的眼睛,看你的唇角。”

    伊多娜被逗笑了,她拉着埃因霍恩的袖子,脸颊蹭上他的肩膀:“你之前不是还说你在看飞过的鸽子吗?”

    “我撒了谎。”他感觉到伊多娜笑得颤抖。

    她转到他背后伸手怀住他,又摸了摸他耳边的头发:“你的头发剪短了。把头发再留长吧,我喜欢给你扎头发,我新买了条漂亮的丝绸缎带,还学会了一种新的编发!”

    “不要了吧,以前也没有多长……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

    “哎……我的以利亚。”她念着这个名字,眷恋而哀婉,仿佛这是一首咏叹调的开头,她要用一百六十句长诗对着月光和蔷薇倾诉她的爱意。

    伊多娜松开了手,温度和重量都从埃因霍恩的后背上离去,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以利亚,我已经死了啊。”

    埃因霍恩猛地回身,他没有来得及拉住伊多娜。她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空房间,摆设和书籍散落在地毯上,到处是溅射的鲜血,天鹅绒沙发上布满凌乱的刀痕,椅子被推倒在地上,碗柜里的瓷器摔碎在柜脚。那副画,绘着黄金湖的油画,暗沉的血渍涌动着,从里面喷涌出新鲜的血液,像蜡烛的蜡泪,从绘布上滑落,漫上他的脚。

    “我就在那里。”

    伊多娜出现在他身侧,指着正对着门口的地毯。

    一具女尸卧在那里,手臂伸向门口,金发遮着侧脸,背后插着尖刀,血泊将她的裙摆都染成铁锈的暗红。

    埃因霍恩的脸都变得苍白,他的手开始发抖。即使他知道尸体是虚假的,他没有见到,没有人见到过,他也不可抑制地为这个场景颤抖发冷。

    “你还活着,伊多娜。”他偏头看着伊多娜尼贝尔,顽固又偏执地重复着,“你还活着的。”

    伊多娜没有说话,她回应着埃因霍恩的目光,星屑般流散而去。

第四章 期盼

    他又独自一人了。

    他本应早已习惯这样孑然一身,所有真实的过往都被沉在记忆深处,他没有盟友,无人可倾诉,甚至不能将挂念的名字宣之于口。

    他曾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预想所有会遭遇的折磨,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仍然,在那个时刻,当海茵和萨曼莎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由衷的,感受到了重新诞生的对他人的期盼。这种堪称软弱的心情,他曾拥有过,后来畏惧过,而如今,他发现自己依旧渴望着。

    埃因霍恩淹没在寒冷的湖水里,湖水亲切地拥着他,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滴。

    石堡的倒影自水面压下,仿若坍塌倾覆,撞碎在面前,化成燃烧的火焰。

    海茵翻身闯进塔楼,却与他撞见,抬手就倒持剑柄,要把他砸晕。萨曼莎却在海茵背后喊道:“等等先生,他不是敌人。”那陌生的粗粝嗓音说的是那样坚信不疑。

    埃因霍恩不认识她,可她上前拉住海茵,殷切地注视着埃因霍恩:“安吉拉,我是安吉拉,埃因霍恩先生,您记得我吗?”

    一个亡灵死而复生,他却因此而泌生出璀璨的喜悦。

    他们推开房门走出去,在门外等着他。埃因霍恩跟上了脚步,他简直是奔了出去,一脚踩进云杉树下的落叶堆。

    没有追兵,没有猎犬,没有狼群,海茵在树下点着一堆篝火,他拿着细枝戳动着火苗。“在荒野的夜晚,你会听见呜呜的风声,有的时候那是幽魂在游荡,它们经过的地方会结白霜,植株会枯萎……”

    篝火里像是烘烤着什么罕见的香料,甜美的气味静静地笼着他们,仿佛存在一个初夏的果盘,堆满樱桃和柑橘,葡萄和无花果。海茵拍了拍身侧,邀请埃因霍恩与他坐在一起。多么奇怪,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刻,埃因霍恩却能想象出海茵描述他在荒原狩猎亡灵的经历的样子。

    海茵的星星在他们头顶闪耀,萨曼莎拎着裙摆在溪流边洗脚,她弯着腰在涓细的水流里踩来踩去,发出啪塔啪塔的水花声。

    “这是什么香味,真好闻。”如此芬芳,如此安宁,就像他已经回到了家。

    海茵却反问他:“你不知道?它一直跟着你。”

    跟着他,从梦中苏醒。

    漫长的黑暗已经过去,埃因霍恩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被窝里,有人将他妥善安置,又在他额头抹上香膏。窗户是打开的,今天是一个好天,总是有飞鸟经过天空,也许是麻雀,也许是鸽子。他感觉手脚酸软疼痛,只能静静地躺着,他听见奶牛和绵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吵闹闹的,但是埃因霍恩并不觉得厌烦。

    这个看上去有几分苍白脆弱的青年,仿佛透过空气的翕动,在捞取回忆里珍贵的片段。

    莉芙捧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走上来,但老旧的木板楼梯依旧发出了几声埋怨,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和埃因霍恩对上视线。

    “下午好,亲爱的朋友。”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如同照顾弟弟般照顾起他,“我是莉芙,也许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你先前好像在做噩梦,我就给你擦了点小东西,希望你不会太介意。”

    “谢谢,莉芙小姐,我睡得很好。”

    莉芙笑了笑,在他床边坐下:“用了些睡茄和泽芹,真的不介意吗?这可都是女巫的毒药。”

    埃因霍恩眨眨眼,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在开玩笑,像朋友间的互相取乐:“闻起来可不像。”

    “啊,骗不了你。”莉芙给他擦了擦手臂,又塞回被子,“海茵有和你说过,他是幽灵猎手吗?”

    埃因霍恩似乎对被一个姑娘照料感到有些别扭,但是莉芙的动作那么自然,他觉得自己突兀的害羞有点无处安放,只能将注意力全放在对话上:“他说了,只是我一开始没相信。”

    “现在你相信了,真高兴你能这么镇定,那么,朋友,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莉芙摸了摸埃因霍恩的头发,她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诅咒残余的痕迹,你能告诉我是谁诅咒了你吗?”

    那个诅咒。埃因霍恩仿佛又感受到了灼烧的痛苦,尽管他的理智明明白白地向他解释,他已经从中逃脱,然而虚幻的疼痛依旧伴随这个词汇席卷而来。

    但是他不知道,一切发生在昏迷中,在那之前他满怀希望和勇气,在那之后他在地狱里挣扎。

    “没事的,没事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你已经自由了。”莉芙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给埃因霍恩带去痛苦,强烈的同情使她甚至感到自责。

    也许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了,但埃因霍恩没有结束掉它:“昨夜之前,我不确定是不是诅咒,我也不知道是谁诅咒了我,但是后来海茵说他会解决……我永远感激海茵先生,也感激您对我的照顾。”

    “海茵和查理曼,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莉芙托着下巴,神情都变得柔和,“海茵看上去更强硬,有的时候又显得蛮横,但他能帮到你的,就一定会去帮你。当然,可能手段会粗鲁点就是了,他没什么耐心。不知道为什么,幽灵猎手们好像都挺讨我喜欢的,他们的性格明明差别那么大,却好像有什么地方是一致的。嗯……难道因为我是个女巫的关系吗?”

    埃因霍恩认真地听着,即使听见莉芙自称巫师也没有什么反应,那乖巧的模样让莉芙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莉芙接着说:“你知道吗?在古老的过去,人们信奉沃登和托尔的年代,巫师们是族群的祭司,跟随他们的战士就是猎手。巫师和猎手的关系在过去就是盟友,当时成为一个赫尔女神的猎手需要巫师的引导。不过旧时代的猎手已经消失,直到一两百年前,那段灰暗历史的开端,一个逃亡的女巫为了保护自己,创造了第一个幽灵猎手。不要误会,大部分巫师都是善良的,我们只是知识的传承者,甚至打不过一头羊呢!虽然我们当中也会有意外……你的诅咒来源于一个巫师,我曾听说过这样的诅咒。有一个法兰西女巫曾在三十二年前对她的情夫这样做过,但她和她的学徒们不和我们交往,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们……现在几乎没有人会使用它,大部分古老巫术的施行细节都已经流失,何况诸神的力量已经离我们远去……”

    莉芙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曾是监禁的刑罚,祭司用受罚者的血液混合某种草药的汁液在石头上刻写如尼文,将石头埋进土里,残余的药汁分成两份,一份喂给受罚者,一份混合泥土制作成土偶,土偶搁置在被圈出的土地中,他便也只能在那里生活,跨出这个区域,誓约的火焰就会焚烧他的胃。如果要解除刑罚,那么就要挖出所有的石块破开,但还存在另一个方法,就是将象征契约的土偶毁坏。在过去,如果土偶因为被大雨冲刷融化,又或长出植物裂开,或者被动物破坏等等意外损坏,祭司们会认为是诸神宽恕了受罚者,他会在经历神灵的拷问后被重新接纳。”

    “这个诅咒如果是用第二种方式解开,受罚者会在那瞬间遭遇剧烈的疼痛,而后肋骨下会显现出一块像烧伤的瘀斑,不过它会渐渐消退,彻底消失就被认为是通过了拷问。在那之前,有些人仍然会感受到被焚烧的痛苦,但那其实只是一种残留的幻觉。”

    莉芙情不自禁为埃因霍恩的表现露出一个笑容,他似乎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瘀斑,但碍于莉芙在场而停住了动作。“你想要点蜂蜜酒再睡一会儿吗?等你下一次醒来,也许查理曼他们就回来了,然后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如果你不会骑马,那可以和我一起在马车里聊聊天,虽然我们带的毛皮气味不太好闻,不过我能给你讲些有趣的巫师故事,至少不会让你在回家前感到无趣。”

    她似乎很高兴能有一个新的同伴,这对她来说是个愉快的畅想。可是她却意外的看到一股悲伤的情绪从她眼前的青年眼瞳里晕开,染过他的脸,将他整个人都隔到另一个世界去。

    年轻的女巫把蜂蜜酒和埃因霍恩一起留在了这个宁静的房间。埃因霍恩忍着酸疼坐起,他倚靠着床头去看窗外更远的地方,晴天看上去那么怡人,远处的森林也不再那么阴森,仿佛适宜一个新的期盼的诞生。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带孔的海盗金币,金币躺在他交叠的掌心,他注视它,像注视一个淡去的梦。这个梦美丽非凡,然而已经消亡,慰藉他,又刺痛他。

    大概女巫在蜂蜜酒里加了助眠的药汁,埃因霍恩捧着金币又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做梦,也许因为他想要的美梦就在掌心。

    埃因霍恩在马蹄声中再次苏醒,天色已晚,他突然有些紧张,一大堆关于未来的想法涌上心头。他觉得女巫莉芙想象过的场景里应该换成海茵和萨曼莎,他们受着伤,骑马太颠簸,只能挤在马车里,这会有点拥挤,但应该不会有人介意,而他可以骑着马跟着他们。

    他还在想着,楼梯又一次叫了起来,上楼的人走得缓慢,埃因霍恩听到了手杖点地的清晰声响。是查理曼来了。

    查理曼在他床边坐下,刚放好手杖,就伸手要从后腰取什么东西出来。

    埃因霍恩有些困惑,而后他的脸上,那未被他自己察觉的那一丝期待的笑容,渐渐死去了。

    海茵的四把燧发手枪整齐地搁在他面前。

    “以利亚,”查理曼从怀中取出半截羽毛,轻轻放在其中,“海茵告诉我,他想将这些留给你。”

    那四把手枪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看不出曾溅染的鲜血。半截剩余的白色天鹅翎羽染着洗不掉的暗红,末端被金属包裹,一个被磨平的尖锥藏在末尾。

    埃因霍恩看着那些东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和喉咙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自顾自地拧作一团又梗住他的呼吸。他睁着发疼的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害怕有什么东西就要被震落。他想对查理曼彬彬有礼地说话,让他暂时不要看他,可是他一张口,就感觉要噎住。

    多么奇怪,他和海茵只遇见了一天,他和萨曼莎也只有很短的回忆,可是那些短暂的过往突然就堵住了他的脑海。

    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他仿佛看见海茵抱着小酒桶往里面加药水。那老练的幽灵猎手对他复杂的打量满不在乎,晃了晃酒桶,就搁到他手上:“你把守卫药倒,然后我们去放人,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他又看见了萨曼莎。

    金发的少女捧着一本书,夹着羽毛笔,她敲响他的门,白皙的面容上满是小心翼翼的神色,声音也细细弱弱的:“埃因霍恩先生,您有空吗?课上我听的不太懂,我想再问下这句诗歌该怎么理解……”得到应允后,她露出喜悦的笑容,合上房门,像一朵初绽的花飘到他身边,却在刹那间矫健地将那支白色的天鹅羽毛笔抵上他喉间。“我很抱歉,先生。但请您做出选择,是死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逃跑。”

    冷冰冰的金属尖锥闪着寒光,就像少女幼狼般发亮的碧绿眼瞳。

    埃因霍恩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期盼。

第五章 伪装

    “都起来!”

    一队骑马佩剑的骑士在快要入夜的时候来到了村庄,他们拍响每一扇房门,把人们驱赶到空地上。

    埃因霍恩从窗户往外看,在骑士之间看到了石堡的守卫长,他受了伤,神色阴沉,埃因霍恩没有再多看,他飞快地从窗户前避开了。

    莉芙一阵小跑上了二楼,轻声吩咐他藏起来,然后转身就要跑下楼。

    “莉芙小姐,”埃因霍恩喊住她,“那群人中有一个是石堡的守卫长,他们是为昨晚发生的事来的,他不一定看清了海茵和萨曼莎的样子,但他见过我,知道我的名字。”

    莉芙点了点头:“我会告诉查理曼的。”

    “请多小心。”

    屋外的吵嚷没有让查理曼感到意外,中年男人看上去镇定自若,他对着壁炉梳理了下卷发,又拍了拍袖口和帽子,拉平褶皱。三个青年聚在一旁,小声地和莉芙交谈着什么。有个红头发的青年似乎要解下佩剑,查理曼的手杖点住了他的手:“弗雷德里克,记住,我们是塞缪尔教士的客人,也是慕尼黑来的商人,你没有必要遮掩武器。和诺顿一样,把剑佩在显眼的地方。诺顿,你来当护卫头子,我相信你能扮演好。”

    查理曼鼓励地拍拍三个学徒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

    “我的天啊!发生什么事情了,骑士老爷!”他一走出门,就与自由城市里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了,半恭着身,从头到脚都是世俗的烟尘。

    骑士注意到他的穿衣打扮,他们之中有一个骑着马靠近了两步,在马上问他:“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在这儿做什么?”他的语气不似对着农民那般粗鲁,却也充满傲慢。

    查理曼搓着手,小心地回答:“我们都是慕尼黑来的本分商人,打算去不莱梅做点小生意。村里的塞缪尔教士是我的朋友,前些日子在城里养病,病好了就坐了我们的马车回来,他这会儿就在小教堂里呢。”

    “这房子是谁的?”那骑士随手指了一个农妇。农妇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老爷,是巴斯汀的,他是塞缪尔教士的侄子。”

    “你们谁是巴斯汀?”骑士向三个青年发问。

    诺顿上前一步:“骑士先生,我们都不是。我们带着一个姑娘,巴斯汀不肯和我们同住,就和塞缪尔教士一起住到小教堂里去了。”

    “莉芙,过来,”查理曼一把拉过和三个青年站在一起的莉芙,推到骑士面前,“就是这姑娘,是我的侄女,还没嫁人,非要跟我们去不莱梅见见世面,您说一般的姑娘哪有她胆子大。年轻漂亮,读过书的,心地善良,平时帮家里管账,管的可好了!我见过的贵族老爷都说她是能当个骑士夫人的呢!”

    莉芙红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就像一个被撞破了心事的少女,手足无措只好装聋作哑。

    骑士对她笑了笑,踢了踢马腹就要回到同伴中去,“你们跟着村民,也到空地上去。”

    “好的,好的。”查理曼高兴地点头。

    他跟在骑士后头拄着手杖走得一瘸一拐,莉芙扶着他,时不时偷偷看几眼骑士们,视线不小心对上了就笑着低下头。

    空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像一堆惊慌的鹌鹑,三三两两地缩在一起窃窃私语。骑士们分散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骑士中领头的那个扬起手里的剑:“都安静,听我说。”

    “昨天晚上,有强盗闯进了维特尔斯巴赫湖堡,他们伙同一个内贼行窃,被发现后纵了火,还试图刺杀我们的领主,巴伐利亚选帝侯,埃曼努埃尔公爵。这是一群谋杀犯!其中有一个尤其狡猾残忍,他枪杀了十六个忠诚的守卫,跑进了森林里。你们的村庄是距离维特尔斯巴赫湖堡最近的,凶徒从森林里出来后,很有可能会假扮身份向你们讨要吃喝,但是公爵的领民们,你们都是老实的农民,无法和凶徒作战。你们要警惕身边出现的陌生人,他可能已经躲藏在你们之中。”

    村民们惊呼出声,有几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到了查理曼一行人身上。

    “现在!看看你们的周围!留意陌生的面孔!”

    骑士招了招手,守卫长走上前跟着补充:“你们需要留意的是一个犹太男人,他的身高与我相仿,体型偏瘦,头发黑色带卷,眼睛颜色是灰色,面貌英俊。他的名字是以利亚埃因霍恩,但他极大可能会使用假名,这个男人十分危险,他身上携带了枪支。”

    骑士接着说道:“我们将驻守通往维特尔斯巴赫湖堡的森林入口,任何能够向我们提供线索的民众,都会受到嘉奖!而如果有人窝藏罪犯,他会被吊死,他的家人和邻居也一同要被吊死!邻居或者家人及时举报的,能免罪!通知你们村里的所有人,这是公爵的命令!去把你们还没回家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都喊回来,今晚任何人都不许外出!”

    村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要散去,查理曼暗中捏了下莉芙的手臂示意她扶他转身离开。

    “等下。”先前的骑士喊了一声,他指着查理曼,招手让他走到前头,“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庄的?”

    查理曼握紧了手杖:“骑士老爷,是昨天清晨。雾大的很,我们的马车还撞到了树桩,坏了轮子,村里的木匠帮我们修好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你们在这里两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人证明?”

    “因为马车撞了树桩,我的腿这两天发痛,走不了几步路,和侄女呆在屋子里休息,照看我们的马和货物。其他人跟着塞缪尔教士在远处的教堂里帮忙,您可以去问问教士,他能替我们作证。”

    骑士思考了片刻,“一会儿带我去看看你们的马车。”

    “好的,骑士老爷,我们现在就去吗?”查理曼松了松手指。

    埃因霍恩躲藏在阁楼的角落里,几堆干草遮挡着他,他等待着莉芙或者查理曼的讯号,但是已经过去很久。他蜷缩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四周静悄悄的。也许星星已经亮起来了,他想象着星光垂落在荒野上,荒野的某处埋葬着海茵和萨曼莎,他们彼此相伴,不会感到孤独。

    “以利亚,以利亚,你可以出来了。”

    他听到莉芙小声地喊他的名字,埃因霍恩小心地翻出阁楼,看清莉芙在桌上摆放的东西之后,他愣住了。那是金色的假发和胡须,以及皮革和动物毛皮制成的衣服。

    “我们明天必须离开了。村里除了萨曼莎和塞穆尔教士,没有人接触过海茵,查理曼让你假扮海茵,明天和我坐马车,你坐在暗处,不会被人发现异常。我……”莉芙停住了动作,“我还是不相信是海茵,他没必要刺杀埃曼努埃尔公爵,也不会让萨曼莎那样做。是你吗?”

    埃因霍恩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莉芙睁大了眼睛,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非要抓住你不可?我去叫查理曼上来,你们得仔细谈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突然好像和一个可怕的秘密关联了起来,莉芙感到有些瑟缩。

    第二天的清晨又起了雾,像他们来时一样,雾气中一切变得模糊。农妇们在给奶牛挤奶,她们交谈着昨夜发生的事,整个村庄里许久都未如此不平静了,一股隐秘的兴奋在人们之间扩散。

    “我曾听人说起湖堡的事。”一个农妇神神秘秘地讲到,“那地方地面是金子做的,墙壁是宝石做的。公爵夫人住在那里,她有几十个女仆,都挑选的是年轻美貌的姑娘。但是公爵喜新厌旧,和她的好几个女仆偷情,公爵夫人嫉妒地发了疯,有一天把她的女仆全都杀掉,当着公爵的面,将尸体扔进壁炉里当柴火烧。直到现在,疯掉的公爵夫人都被关在湖堡里,你们平常看到有人送粮食上去,都是给公爵夫人吃喝的。”

    另一个农妇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家老头子见过那些尸体……”其余的人都惊呼了一下。

    “那是两年前,有一个晚上,他去森林里偷摘蘑菇,晚上摸回来的时候听到有车轮的响动,他躲在树后偷看,看到一队佣兵拉着几辆板车,板车上蒙着布。他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偷偷跟上去,没想到布里漏出一只手臂,漆黑的。那车里全是尸体,被烧焦的,大概就是那些女仆。她们死得凄惨,亡魂整日在森林里惨叫。我都不敢靠近森林。”

    “幽灵!我见过幽灵!”第三个农妇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话题,“就在教堂前的那口井那里。我给塞缪尔教士送了一篮子奶酪,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井前面有个白色的女人影子!我大叫了一声,她就被吓跑了!”

    “那个幽灵一定来过我家地里,我就知道那些被冻死的燕麦有蹊跷。”

    她们七嘴八舌的说起各种不知真假的话来。

    “萨曼莎!萨曼莎!来干活!”一个日夜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来这个名字。

    在好几遍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农妇大声的咒骂起来。

    “我就知道她是不可信的!拿了工钱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那么好心,还会被她欺骗!”她询问他人丑陋女工的下落,然而没有人再见到她。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如同方才说累了要休息片刻。

    突然,有一个人说:“萨曼莎也是两年前突然到我们村里来的,她会不会和湖堡有什么关系……”

    原本坐在牛棚外头静静发呆的金发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变换了下交叠的双腿。

第六章 告别

    这一刻埃因霍恩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酸涩,他说不清这份酸涩是因为萨曼莎,还是因为他自己。萨曼莎在他人的话语里被套上了一个虚假的外壳,她的真实面貌仿佛被放置在一个孤岛,可是谈论起她的人并不真正在乎真相,他们只是在为枯燥的劳作寻求一点趣味的滋润。

    萨曼莎的失踪,就和一场夜里打坏了庄稼的雨水,或是突然刮倒了草叉的大风没什么区别。蒙受了损失的人会气愤地喊叫两声,发现找不到迁怒的对象之后,就会聪明地把事情置之脑后,忙碌地做起别的事情来。至于别的什么旁人,他们甚至连一两句叫骂都吝啬。

    他凭空而生的那么一丁点较真,也似乎被这份漫不经心衬托得蛮不讲理了起来。

    农妇们津津有味讨论的萨曼莎,只是一个戏剧里突然加上的角色,仅仅因为更有趣味,仅仅因为她正好适合,她就被随手扯来,安放在那个取悦人的位置上。

    真实的萨曼莎只是粗劣的原料,捏出一个更符合喜好的伪造品后,就没有人理睬前者了。

    可是埃因霍恩记得那个少女的样子,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就像是一面照着他的镜子,仿佛是一句在耳边的嘶吼,提醒着他自己的面目全非。

    他说不清萨曼莎和他自己,谁才是被涂抹地更加虚假的那一个。

    他们都从石堡逃出,各自进入了一个新的群体,然而他们却没有办法摆脱过去的阴影,石堡留下的痕迹把他们从群体中划出,鲜明地标示他们的外来者身份。

    海茵的死横在埃因霍恩和猎手们之间。

    查理曼的三个学徒把他当做空气,他们在后院里刷马,捆绑行礼,为离开而忙碌,然而没有人想到让埃因霍恩分担一部分准备工作。查理曼一直在避免和他独处,尤其在他换上那套和海茵相似的衣服,戴上假发,贴上胡须之后,查理曼看着他腰上插好的四把手枪,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海茵的影子。这个镇定自若的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后拄着手杖说要去小教堂和塞缪尔教士告别,一步一步走开了。

    唯一还会主动和埃因霍恩交谈的莉芙还在打扫他们借助过的房屋,她嫌弃埃因霍恩笨手笨脚,吩咐他将他们带来的接骨木柴薪绑到马车顶上去后,就一把将他轰出了屋子。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把他错喊成海茵了。

    埃因霍恩无处可去,他在牛棚边找到一截树桩。他只能坐着等待。

    挤奶的农妇们依旧在闲聊,从萨曼莎聊到查理曼他们,埃因霍恩在那些真假参半的言谈里挑拣着一星半点的真实,试图拼凑出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所经历的那两天。

    那些片段弥足珍贵,令他能忍受住其余全部无意义的中伤。

    “萨曼莎她啊,也是可怜,她那张脸,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糟污的事叫人给弄烂的,有时候疤还会裂开,又是渗血又是流脓的,她那手倒是长得好看,不像我们做惯了活的。有几次起夜,我偷偷瞧见她用老约翰家的水井打水洗脸,一边洗一边哭呢。她说她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却连原本住在哪里都不肯说,我家吃奶的小儿子都不信这话。”

    “你以为她是哪家跑出来的贵族小姐啊?才不是呢!天天睡牛棚的贵族小姐你见过?她刚来那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我们家心疼她一个姑娘无依无靠,好心要她和我们一起吃住,平日里帮我们干点活就行。结果呢,她偏要睡牛棚,好似我们会害她一样!这就算了,她挤奶放羊,一开始活儿干的不怎么样,还老想着要工钱,也不花,不知道钱都存着做什么。”

    “你那是没看见……”有一个挤完奶的农妇抱着牛奶桶站了起来,就要离开,却被同伴拉住央求说些详情。她转了转又坐了下来,小声地说:“和塞缪尔教士一起来的这些商人你们都见过了吧?个个都带着剑的,样子凶的很。我们平常都躲着走,萨曼莎倒好,她看见别人有剑有枪的,就上去跟人说话。她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前几次村里有路过的商队,她都要凑上去。拿着钱袋子不知道要跟人买什么东西。”

    “怪事还有呢!我找她做事找不到她,她老是说自己在小教堂,我还以为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塞缪尔教士却说没见到过她几次。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要瞒着我们?”

    “森林!”有一个农妇掩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跑去森林好几回,偷偷摸摸还怕人看见。该不会真的和湖堡有什么关系吧!该不会,该不会她就是……”

    她们这回却不敢再讨论下去。

    埃因霍恩看着村庄连通小教堂的小路,太阳升起之后,雾气就会慢慢散去,他已经能看清路口的篱笆,查理曼的身影渐渐从迷雾中出现。他走得很慢,不像是为了假装腿疼,而是以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常有的缓慢步伐,带着不舍的,将回忆再次走过。

    埃因霍恩有些不敢再看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查理曼去找海茵的时候,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海茵又为什么要将他的武器留给自己。如果真的有十几个守卫被海茵枪杀了,他如此游刃有余,却又为什么,没有活着回来。

    他本来应该问清查理曼,海茵和萨曼莎埋葬在哪里,但是当埃因霍恩看见查理曼看待他的眼神,他的喉咙被悲伤扼住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村庄,所有的炊烟都被遗弃在车轨后面。也许他们来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是好的,美的,快活的,但是当他们离去,只剩疲惫的缄默。

    查理曼的学徒诺顿赶着马车,莉芙和埃因霍恩坐在马车里,莉芙把堆叠的毛皮当做靠枕垫着,她的视线穿过马车的后窗,在目光的尽头是渐渐远去的云杉树林。没有有趣的巫师小故事,他们也没有感到很拥挤,这份空荡荡的感受,仿佛从埃因霍恩的身体之外,悄悄钻进心里,让他在这缄默之中备受煎熬。

    他告别石堡,告别他往昔的狼狈,他告别森林,告别他转瞬即逝的拯救者。

    这条路从慕尼黑通往不莱梅,他们也许要赶很久的路,在无数个夜晚露宿荒野,但他最终会随着莱茵河水,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科隆。

    那里的剧院通宵达旦上演着基督受难剧,管风琴从不停歇。宴会的欢歌从贵族的府邸流淌而出,人人闻得见佳肴的馥郁气味。银行家拨弄手里各个邦国的金银币,工厂长对他们新诞生的工厂报以希望,工会和商会忙忙碌碌。

    埃因霍恩掐算着旅途的耗时,似乎想要赶在哪一个对他而言特殊的时间之前回到那片土地上。

    莉芙突然唱起了歌,她的声音柔缓,将音节拖得悠长。她唱着一船勇士告别家乡向着海洋的远方航行,诸女神都将祝福赐予他们,他们心怀勇气,彼此鼓励。

    埃因霍恩想起在他尚年幼的岁月里,也曾有人唱着曲调相似的摇篮曲,将一枚金币挂上他的脖颈。

    “别害怕,以利亚,我们的城堡很坚固,暴风雨也拿我们没办法。”回忆里的声音安抚着他。

    风雨声很大,他听见湖水狂怒,拍击城堡下悬崖的石壁。狂风猛烈地撞向城堡的窗户,悬崖边石墙和护栏的空洞发出怪叫声。

    他房间的窗户很大,正对着底下巨大的湖泊,动荡的湖水像是水妖在震怒,湖岸边的密林看上去像一群摇摆的妖魔,要将湖里停靠的船舶撕咬成两半。

    他就像一只年幼的羔羊,刚刚出生在北部的荒野上,夏秋的和煦迷惑了他,还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如此蛮荒的冬季,然而突然,荒野撕扯下温和的面纱,显露出野蛮的样貌。

    埃因霍恩记得他曾一度厌恶这寒冷贫瘠的冬季,可是后来当阿比盖尔被暴风雨惊吓到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甚至是有些想念这样的季节。他已经不会畏惧狂风暴雨,那个暴风雨夜安抚他的嗓音就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以利亚,我睡不着。”阿比盖尔的蓝色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吓出泪水,“你陪陪我。”她奶声奶气地恳求着,却不打算被拒绝,抱着枕头就爬到床铺上,蜷缩在柔软的鹿皮毯子里。

    “以利亚,你给我讲讲妈妈的事情吧。求你了。”埃因霍恩听到他的小妹妹这样要求着,想要在令人害怕的风雨咆哮中依靠那一丝对母爱的憧憬,度过漫长的一夜。

    他们挤在一起,用鹿皮和羊皮的绒毯一层层团着自己,像两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马车还在前行着。

    莉芙歌声里的勇士们划着船,越来越远,身影融化在日落的余辉里。

    莉芙唱着唱着闭紧了双眼,然而眼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第七章 过往

    埃因霍恩在追逐一个逃跑的影子。

    科隆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他和那个影子,大雨兜头砸下,他的衣服着着火,火舌烫着皮肤。他疼得厉害,却不肯停下喘息。

    他不能让那个人逃走。

    这样的想法催促着埃因霍恩,他无法再去注意些什么别的,只是锁死了那身影的踪迹。莱茵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个影子回身,与他对峙。

    埃因霍恩看清了他的样貌,影子颤抖着,双手在面前摆出推拒的动作,半弯着腰,看着他求饶:“求求你,先生。放过我!我不是凶手!”那是一个流浪汉,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就像埃因霍恩曾经见过的其他流浪汉一样可怜又无害。

    可是埃因霍恩在心中寻找不到任何的怜悯,他憎恶地看着缩在地上抱着头发抖的流浪汉,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他被火焰笼罩着,就像一个火里生出的恶鬼。

    “不是我,先生,不是我!我只是看见门开着,想找点便宜,但是先生,我没有杀人!”

    城市安保队姗姗来迟。

    有人拉住埃因霍恩持剑的手臂,把他往后拖开。

    埃因霍恩咆哮着就要甩开:“放开我!”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每一个触碰他的人都要被咬上一口。

    “以利亚。”他耳边的声音既熟悉又冰冷。

    那个拉住他手臂的男人,又拽住了埃因霍恩束在脑后的头发。

    冰冷的疼痛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埃因霍恩终于意识到,他又陷进了自己的噩梦,阿尔曼苏恩兰德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即使是梦境,他也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贴近而感到厌恶。

    埃因霍恩挽了个剑花荡开苏恩兰德的手,淡金色长发的高大男人退后几步,嘲讽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粗鲁,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埃因霍恩拒绝和一个梦中的幻影交谈,大雨已经停止,他衣服上跳跃的火舌也全数熄灭。那个流浪汉死在了角落里,他的手上握着小刀,刀身深深地捅进胸口。安保队的两个队员抬起他的尸体经过埃因霍恩身边。

    埃因霍恩能清晰地回想起他妻子失踪的那天,他在科隆安保署里见到的同样的画面。安保队长指着流浪汉难看的尸体,向他致以诚挚的哀悼:“阁下,我们在您宅邸附近抓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流浪汉。他想要逃跑,我们的队员很快追了上去,但是我们没有想到他发现逃不掉后会畏罪自杀。很遗憾,阁下,我们没能从凶手口中套出您夫人的下落,我们会尽力继续搜寻,请相信科隆安保署的能力。”

    埃因霍恩相信了他们,而一个星期后,他只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推测。

    城市安保署给案件的总结是,那个流浪汉闯进他家行窃,却不料被伊多娜撞破,流浪汉慌乱中杀死了伊多娜,将尸体沉进莱茵河,最后因为畏惧坐牢而选择自杀。他们没有找到伊多娜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其他的证据,埃因霍恩不相信这套说辞,他频繁地出入科隆安保署,要求案件重新调查,最后甚至和安保队员扭打在一起。

    “伊多娜尼贝尔死了。她的尸体孤零零地沉在莱茵河里,她会被河水浸泡,皮肉都腐烂,被鱼群吃尽,剩一副骨头陷在河底的淤泥里。没有人能找到她,也许有一天骨头会被水流冲上岸,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认出她。可怜,可怜的伊多娜。”阿尔曼苏恩兰德和他一起看着流浪汉的尸体被抬走,他讲话的语调总是显得深情款款,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无情无义,“以利亚,那天你为什么要晚归?如果你早点回家,至少能见到她的尸体。可怜的伊多娜,也许她被扔进河里的时候还没死去,但是她的丈夫在哪里呢,为什么没能救下她?如果你们没有搬出蒙特伯格,没有两个人住进科隆的小房子,她一定还健康的活着,这不是你的错吗,以利亚,为什么要远离爸爸的保护呢?”

    埃因霍恩攥紧了握剑的手,他知道苏恩兰德只是个幻影,他从未将伊多娜的姓名告诉过苏恩兰德,也没有一次提及蒙特伯格,然而那些虚假的话语仍然在催生埃因霍恩的怒火。

    他已经为轻信苏恩兰德付出过代价,这份憎恨盘旋在他心中,即使他已自由也无法摆脱。

    “你这么执着地找伊多娜,是想要摆脱负罪感,回归无辜纯洁吗?”

    埃因霍恩再也无法忍耐,他一拳重重击打在苏恩兰德的脸上。苏恩兰德的脸变成了那个和他扭打的安保队员,他们瞪着彼此,被其余人拉开。

    他被关进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失控地大骂,踢倒桌椅。

    房门打开的时候,一个黑发的男人站在门口不满地审视着他,他的样貌和埃因霍恩很相像,举手投足却带着上位者的气度,埃因霍恩和他站在一起就像个还不成熟的孩子。他抬高下巴,让埃因霍恩自己走到他面前:“以利亚,你的罚款我已经付清,你不用将这笔钱还给我,但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你最近的行为已经太超过了,你的父亲很担心你,阿比盖尔也被你吓到了。我知道你很爱伊多娜,她的死对你是痛苦,但是以利亚,你也让我们痛苦,你不能忘记除了伊多娜,还有很多人爱着你,关心着你。我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你父亲和阿比盖尔,但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你是我唯一的外甥,以利亚,我希望你能从痛苦里走出来。”

    他叹息着伸开双臂,允许埃因霍恩拥抱他。

    埃因霍恩看着这个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男人,压抑着痛心对他再次说出了相同的说辞。埃因霍恩拥抱住他,紧紧的,甚至能闻到厚重衣料上的香薰气味,他轻声道歉:“对不起,舅舅。”他没有放弃追寻伊多娜,他离开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埃因霍恩醒来时天空依旧遍布星辰,莉芙不在他对面了,但他身上多盖上了几块毛皮,额头也被抹上了助眠的香膏。就像在石堡中失眠的那些日子一样,他没有再试图入睡。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他看见莉芙坐在火堆前,她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查理曼和两个学徒还睡着,本应守夜的诺顿也在火堆旁坐着睡着了。

    “是又做噩梦了吗?”火堆的噼啪声里,莉芙温柔地问询他,不知道是因为她总是关心别人而最终成为了医师,还是因为当医师的习惯而总是密切的关注他人。“我也睡不着。”她说,“和我聊聊吧。”

    埃因霍恩仰头看着夜幕中点缀的群星,那些星星如同清晨的露珠颤巍巍地闪烁不停,却因为无边旷野太过空寂而它们焕发出稀罕的生动而叫人感到温馨:“我以前很少做梦,我不太明白为何现在我总是梦到一些过去的回忆。有些回忆很糟,也有些很好。”

    “梦到很棒的事情了吗?”莉芙会心一笑,“你在从诅咒中愈合,尽管你平常意识不到,但伤口仍然会存在。”

    莉芙向他提议:“我的病人里经常有因为疼痛而做噩梦的人,通常我会给他们调配些镇痛药水帮助入睡。如果你不想做梦,我这里的可以给你。但如果你舍不得偶尔会出现的美梦,那我给你点香膏吧,它也很有效,不是吗?梦到思念的人和地方,会让我们在旅途中更有勇气。”她抱着膝盖,单手撑着下巴,以一种极尽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火堆上方溢散的火星。

    埃因霍恩知道她陷入了回忆,但还是轻声向她道谢。

    在一阵相安无事的宁静后,莉芙指了指夜空的西面:“那几颗星星,我们称呼它们为巴德尔的槲寄生,太阳的神灵巴德尔曾经被柔弱的槲寄生杀死,因而阳光也会因为槲寄生的靠近渐渐冰冷。春天的时候它们还在东边,秋天的时候就越来越靠近西边,天气也跟着越来越冷。当它们消失不见,追上躲藏的太阳,冬季就来了。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到达海德堡,之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也要和你们告别了。你说你要去科隆,那还有好远,不过你别担心,查理曼会好好把你送过去的,他其实也不是要去不莱梅,可能刚把你送过去,他转头就往卡塞尔跑了。”

    埃因霍恩听完有些怔愣:“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

    莉芙笑了:“不是的,我只是搭了个车。和幽灵猎手一起出行,让我觉得更舒服点,我喜欢和人聊天,但总是不小心聊些草药和巫术,要是被绑上火刑架那我可是会哭得很难看的。希望我这次能在海德堡多呆几年吧,你要是以后到海德堡来,我还能请你做做客。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把我们当做普通人啊。”

    莉芙的感慨让埃因霍恩有些动容,他对于自己的过去的严防死守也松懈了下来:“……我的妻子是一个神秘学者,她经常宣讲巫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我相信她,也会有其他人相信的。”

    “啊……你的诅咒,”莉芙掩着嘴,瞪大了眼睛,“你们一定分离了很久……她一定也很想念你……”

    埃因霍恩被这份善意的温柔打动,他觉得自己也变得柔和起来,轻微的北部声调缀在言辞上,发音低沉而优雅:“我……也很想念她……”

    他们围坐着火堆,旷野上的星辰垂在头顶,火堆偶尔发出燃烧树枝的噼啪声,火星扬起,在空中明灭。

    “莉芙小姐,”埃因霍恩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能和我讲讲……海茵先生的事情吗?”

    他们对视了片刻,莉芙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海茵……”她拨弄着火堆,轻轻说道,“他是个很自信的猎手……”

第八章 学徒

    他们比预计的更早一些到达了海德堡。

    马车在一间小旅馆外停留。

    查理曼和莉芙似乎对这家看上去无甚特殊的旅馆熟悉极了,绕过门外堆放的杂物箱,推门就走了进去。埃因霍恩仍然穿着皮革外套,但伪装用的假发和胡须早已在离开巴伐利亚选侯国领土的时候摘去了。

    就和其他许多经营良好的旅馆一样,建筑的一层供应着酒水和小食,淡淡的啤酒气味笼罩着整个空间,巨大的橡木酒桶在吧台背后的墙壁垒着,五六个木桌分散在左右两侧,喝酒的人们彼此聚在一起玩些时下流行的小游戏。

    “莉芙!”看清了新顾客的样貌,年轻的老板娘面露惊喜,吧台的酒渍才擦到一半,她将手里的抹布往身边的男人怀里一塞,提着裙摆就迎了上来,“天啊,莉芙,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这么快,我前些日子才收到你的信,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她抱了抱莉芙,又高兴地和查理曼打起招呼:“文森特!我真没想到会见到你本人,平常都是你使唤诺顿跑来跑去的,我俩上一次见面都还是四月底呢。你和谁一起来的?你们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吗?你一定不相信有多巧合,海森和他弟弟也在这儿呢!”她看了看诺顿他们手里提的行李箱,拉着两人的手腕就要往里走。

    吧台前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已经醉醺醺地伏在了桌上,另一个看上去还有几分清醒,半眯着眼斜靠在吧台边,面朝门口,像是在打量他们。他一头乱糟糟的棕褐短发,亚麻衬衣束在皮革裤子里,长靴沾满泥点,身旁搁着一把老式的双手剑。埃因霍恩很少看见还有人会随身携带需要双手持握的武器,不禁有些好奇。

    “海森,看好你弟弟,别让他吐在我这儿!”

    中年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态度十分气人,他端着大杯啤酒,和查理曼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海茵的小宝贝?”他伸手指着埃因霍恩,视线在埃因霍恩腰上的四把燧发手枪上停留了片刻。

    “不是。”查理曼简短地回答了他,就掏出一个钱袋,“吉坦夫人,我们五个人住一晚,马车停后院,明天早上走。还有,给四个小伙子都来杯饮料吧,我付钱。”

    “好的,两杯啤酒,一杯葡萄酒。你呢,新来的小可爱,啤酒、葡萄酒还是蜂蜜酒,或者你想来点别的?”旅馆的老板娘吉坦夫人突然凑近,埃因霍恩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他对吉坦夫人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略微偏过身,避开了一定距离:“蜂蜜酒,谢谢您,夫人。”

    海森噗嗤的笑了出来:“幼稚。”

    “你这是嫉妒。”吉坦夫人朝海森翻了个白眼,排出四杯饮料,又戳了戳吧台里面露无奈神色的沉默男人,“亲爱的,我去楼上整理房间了哦。”

    莉芙拎起诺顿脚边的行李箱,就要跟上去:“吉坦,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莉芙,你真是我的小甜心。”吉坦夫人露出温柔的笑容,勾住她的手臂,“你能来陪陪我真是太好了,和我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么着急离开慕尼黑,我收到信件可被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但看你和猎手们在一起,我就安心了许多。”

    她们小声地说着话,手拉手上了二楼。

    查理曼挥手示意学徒们可以自己去找乐子,他往海森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埃因霍恩在他一旁。

    “好久不见,布朗尼先生,你有最新的报纸和周刊吗?”查理曼双手撑在樱桃木手杖上,向一直保持沉默的老板致意。布朗尼先生从吧台底下拿出了厚厚一摞,查理曼翻阅着消息,若有所思。

    “文森特,你又想把谁拉入伙?”海森挤进查理曼和埃因霍恩中间,左右手勾住两个人的肩膀,完全没有一点矜持,“我听说卢那梅德已经是你的小伙伴了?那个卢那梅德,黑夜里的阴影,我们的小怪胎?”他讲话喷着酒气,神色带着招摇的轻蔑。

    查理曼翻过一页刊物,他没有理会海森的问题,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他站起身扶了下帽子的边沿:“我离开一会儿,海森,替我照看好这孩子。”他似乎很确定海森不会在言语上有什么承诺,但他又像是十分信任海森的为人。尽管查理曼没有收到应允,他仍然放心地离开了。

    三个男人坐在吧台前,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两个相互打量。

    海森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醉汉:“海森,邦尼,没有姓氏。你的名字呢,犹太小子?”

    埃因霍恩感到有些迟疑,他不是很想要和对方互通姓名,但礼节上的习惯还是让他开了口:“……以利亚埃因霍恩。”

    “埃因霍恩……”海森发出了一声嗤笑,“拿房徽名称做姓氏,这可真是……”

    “这只是个常见的普通姓氏。”埃因霍恩有些不悦。尽管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姓氏的来源,他母亲的家族更喜欢顺应传统,相互间只称呼名字,然而无可否认,即使他不看重姓氏也不能容忍别人把它当做开玩笑的话题。

    海森耸耸肩,他不打算照顾任何人的情绪,即使理论上错的人是他。他把查理曼摊开的报纸移到眼前自顾自看了起来,“啊哈……”

    “幽灵……比以前多了很多。”一直沉默的布朗尼先生难得开腔,他皱着眉头,像是忧心忡忡。

    “还会有更多的。”海森漫不经心地搭腔,“战争,瘟疫,饥荒……不用想那么多,一个幽灵就是一个钱袋,贵族老爷们惊恐的嗷嗷叫,就是我兜里金币的叮叮响。”他嘲讽地拍拍口袋:“我解决了那么多亡灵,梵蒂冈都应该给我发钱,他们不是一直人手不足吗,我可是帮了他们好多忙啊。”

    布朗尼先生不赞成地摇摇头:“愿赫尔女神原谅你。”

    海森饮下一大口啤酒:“只要给我钱,我不在乎对谁高呼上帝万岁。如果啤酒里有黄金,那啤酒就是我的信仰了。”

    “酒……”伏在桌子上的醉汉嚅嗫着,他撑起身,“再来一杯!”

    埃因霍恩惊讶地发现邦尼和海森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在气质上分辨,海森显得更锋锐,这一对幽灵猎手竟然是双胞胎。

    邦尼在自己口袋里摸索,恼怒地发现已经一个子儿都不剩,他大喊了一声:“克莱门!”人堆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惊慌地跑了过来:“导师!”

    “钱。”邦尼依旧半醉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克莱门,邦尼的学徒,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不行,导师,那钱是要留着……”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激怒的邦尼一脚踹了上去,埃因霍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少年拉开,护到身后。

    他的步法很快,海森看着他挑起了眉。

    邦尼这才注意到埃因霍恩,“你……你又是什么人……”他按着额角,仿佛醉酒让他头痛。

    尽管冲突的双方是自己的弟弟和朋友托付的“孩子”,海森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围观:“埃因霍恩,卢卡斯海茵的学徒。”

    “我不是。”埃因霍恩觉得海森实在是个不怎么听人话的家伙,他十分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学徒?一个学徒?谁给你的胆子挑衅我?”邦尼嗤笑的模样就仿佛是和兄长学的,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要拔出腰上的佩剑,然而脚一软摔在了地上,躺着喘气,嘴里还在继续念叨,“拿……拿出你的武器……决斗!”

    海森看着他弟弟狼狈的醉态,有些冷漠地用皮靴的靴尖将他踢到一边:“醒醒,邦尼。你真丢人。”

    他捡起邦尼的佩剑,那是一把细长的小剑,他起身走到酒馆中心,拍了拍手:“醉汉们,给我们留点空间。”然后他偏着头对埃因霍恩笑了笑:“小子,你看上去有点身手。来吧,我们过两把,让我见识见识海茵教徒弟的本事。你擅长什么?劈刺剑,迅捷剑,还是小剑?说吧,哪怕是手半剑,布朗尼也能给你拿一把出来。”

    埃因霍恩实在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他不是海茵的学徒,何况他意识到海森只是想试试他的身手,如果他拒绝,海森也会找别的机会。对于他而言,现在直接满足海森的好奇心,反而更省事:“迅捷剑。”

    “行,但没有左手短剑。”

    “好。”

    埃因霍恩执剑向对方行礼,然而海森已经起手刺了过来。

    他退后两步格挡住海森的劈刺,海森的力气很大,即使使用的是以刺击为主要攻击方式的小剑,也让埃因霍恩感到了手腕的压力。

    他后侧身倾斜格挡的角度,要让小剑下滑,用迅捷剑的强剑身去抵挡小剑的弱剑身。埃因霍恩弹开海森的剑锋,转守为攻,迅捷剑的剑身比小剑长得多,海森为了刺击和他站的距离足够近。他旋转手腕,用剑身压下对方的小剑,又顺势刺出,点中海森的手臂之后就要退开。

    但是海森反而往前跨了一步,小剑挥过弧度,向上刺击埃因霍恩的心脏位置,埃因霍恩回转剑身,将小剑险险格住往下推开,他们各自退开距离,这一次海森没有再次追击。

    他似乎没有继续的兴致了,将小剑塞回弟弟的腰间,重新坐回了吧台。

    “你的剑术,”他翘着腿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埃因霍恩坐过来,“像场表演。为什么刺我的手臂,不刺我的要害?你好像本能的认为我们的战斗会在击中一方后就结束,甚至连后续反应都慢了一拍。你的剑术不是海茵教出来的,他至少不会让你养成这种习惯。我们猎手,也许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长剑术,但都明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下一次攻击。我能看出你熟悉招式,但你不熟悉我们战斗的方法,你没有为了自己的生命挥舞过长剑。”

    “所以……”海森低头看向了埃因霍恩腰间的手枪,“他没有空教你。他死了是吗?”

    埃因霍恩梗住了,他突然发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可能和查理曼一样,是海茵极为密切的好友。

    “布朗尼!”海森大声地喊着,“我请在场每个人一杯啤酒!敬我们的老朋友海茵!他为他光辉的正义感而献身!来吧!为他光荣的死亡献上崇高的敬意!”

    他大口喝干一杯啤酒,调转杯身,向众人示意。

    “至于你,埃因霍恩……”海森看向他,“为什么要一直否认你不是海茵的学徒?他的手枪只会留给他选中的弟子。你已经被他选中了。”

第九章 归宿

    1700,科隆,圣米迦勒节前夜。

    维赫夫人在厨房忙碌,她近日想到了一种新的甜点做法,明日的庆典里她想要将做好的甜点分给邻里。这个和蔼的老妇人双手依旧灵巧非凡,时而揉搓面团,时而搅拌牛乳,她心情愉快,甚至哼起了歌。

    门口有人敲门。

    她从厨房的小窗往外看,有一辆马车停在屋外,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门廊前,他低着头,卷曲的淡金色假发垂到肩膀,挡住了样貌。他衣着简朴,但称不上破旧,只是遍布风霜,努力维持整洁。这个年轻人在敲完门后就耐心地等待着,他只是静静站着,没有在门廊前绕圈走动。

    维赫先生提着烛台去开了门,年轻人抬起了脸,烛火照耀之下维赫夫人看清了他的长相。

    “我的上帝啊。”她惊呼出声。

    而同一时刻,维赫先生与他妻子一样,都因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而惊讶不已。这个健朗的老绅士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将来客请入家门。

    房门关上后,年轻人摘下了帽子和假发,被拢住的黑发松散下来,贴着面庞微微卷曲。他下巴柔和,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灰色的眼瞳带着有如天生般的忧郁色彩。

    “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大人!我的少爷!您终于回来了!”维赫夫人心情激动,她把双手在裙摆上擦净,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天哪,这不是我的幻觉吧。”

    埃因霍恩安抚地拥抱着老妇人,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是我,维赫夫人,我是真实的。”

    维赫夫人抽泣起来:“上帝啊,上帝啊……您平安无事……”她抹掉眼泪将埃因霍恩带到沙发前,连忙摆上招待的茶具。

    “我的少爷,我今早就有预感会受到天大的赐福,而如今,您就出现在我家门口,这真是再没有更好的了。男爵老爷没有卖掉您在科隆的住所,我们夫妇每星期都会将它打扫干净,就等着您从旅行中归来。虽然您一直有寄信回来,可是我看见收信地址是我的家,收信人写的是瑞塔小姐的小名,您写信的署名又是埃因霍恩,我的心里便总是不安。”

    维赫夫人絮絮叨叨地向埃因霍恩倾诉:“我猜想您一定写的是要紧的秘密消息,所以我总是私下里亲自将信件交给瑞塔小姐,除了维赫,再没有旁的人知晓。瑞塔小姐说您只是外出旅行散心,我却总是无法控制不去担忧您的安全。我害怕您在外边遇到危险,总是盼望着您尽快回来……尽管男爵老爷不说,但他在科隆办事的时候,总是会在您住所里呆上一晚,他一定也很想念您。他们现在都在科隆呢,老爷和瑞塔小姐,您听说了吗?瑞塔小姐的生日今年要在城里办,宴会已经准备了许多天,剧团也请了过来,您今晚去蒙特伯格大宅,肯定能见到他们。”

    “爸爸和阿比就在科隆?”埃因霍恩显然没有想到维赫夫人会这样说,他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明日就是圣米迦勒节了,他们应该是在蒙特伯格的。”

    维赫夫人面露笑意:“艾德里安少爷,瑞塔小姐今年二十岁了。”贵族离开领地,在城市中举办的宴会往往是为了彼此间的社交,但是埃因霍恩自己的婚姻没有经过这样那样复杂的宴会交际,他这时才意识到他离开家人太久,他的妹妹已经到了考虑结婚对象的年纪。

    “她长大了啊……”他突然十分想去见见阿比盖尔,他的记忆里阿比盖尔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是个总是撒娇的跟屁虫,他简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会嫁做人妇。

    维赫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老绅士被不安笼罩着,眉目间满是忧虑:“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大人,有件事情,您一定得知道。”

    “怎么了?”

    维赫先生来回踱了两步,说道:“两个星期前,有一个陌生人来我们家,说要寻找以利亚埃因霍恩。那人伪装的彬彬有礼,言谈却将本性暴露无遗。我断定这人必对您有所损害,故而撒谎遮掩。我假称我们三年前从一对犹太夫妇手中购买得空置的房产,那对夫妇姓埃因霍恩,但他们早已离开科隆不知去向。他离开之后,我派人悄悄跟踪他,他果然又去询问邻里关于您的消息,所幸我们的房子偏僻,邻里也不了解情况,使得他一无所获。”

    “之后他在科隆逗留了几日,最后坐着绣有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纹章的马车离开了。我已将此事告知给了男爵和约书亚埃因霍恩先生。”

    埃因霍恩顿了顿,语气肯定:“那是我的仇人。”他虽然逃出了石堡,但他的仇敌显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埃因霍恩意识到他肯定无意中得知了破坏他们筹谋的关键。正因这个关键,伊多娜失踪了,顺着伊多娜留下的线索追查的他也因此被囚禁三年,可是那些石堡中逃出的少女似乎却没有被那么重视,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唯一没有得救的少女吗?阿尔曼苏恩兰德提前将她带走,海茵到来的时候他们都不在石堡中。

    埃因霍恩感到被谜团环绕。

    他本来只想寻找到妻子,却发现自己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

    苏恩兰德千方百计想要知道埃因霍恩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他似乎对于存在一个未知的破绽而不安,埃因霍恩不相信他还存活着只是因为苏恩兰德的怜悯。他们不是让伊多娜失踪的凶手,但他们一定和凶手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巴伐利亚选帝侯,将是埃因霍恩的敌人之一。

    莱茵河畔的蒙特伯格大宅被各色绸缎和鲜花装饰一新,来来往往的佣人们依旧在尽最大的努力勾勒奢华的细节,力求在明日男爵小姐的生日宴会,同时也是圣米迦勒节庆典宴会上引得众人喝彩。

    劳伦提斯冯蒙特伯格男爵对他的一双儿女宠爱至极,如今他的长子艾德里安在外游历,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女儿瑞塔,所有的佣人都知晓,男爵绝不会允许这一场宴会里出现什么意外。

    埃因霍恩躲在大宅外树后的阴影里注视蒙特伯格大宅的通明灯火。

    他心生一种奇怪的怯懦,阻拦着他奔向家人的步伐。他已经站了很久,回忆着记忆中的一切,蒙特伯格领地的农田、城堡下动荡的湖泊、骑士营地里的木桩假人、烛台上镂刻的小小独角兽……

    也许他不应该回来的这么突兀,也许他应该提前给阿比盖尔写一封信……

    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埃因霍恩认出其中一辆属于他家,而另一辆有着萨克森选侯国的阿尔伯特家族的纹章。选帝侯为了继承波兰王位早已改宗天主教,和倾向于新教的蒙特伯格理应不会太亲密,何况蒙特伯格只是一块贴近萨克森的小采邑,为何萨克森却会有人前来参加一个小小自由领主女儿的生日宴会?

    埃因霍恩躲藏着靠近,他看见马车上走下一群人。

    仆人们上前迎接,烛光照亮了门口。

    那其中有一个随行者,埃因霍恩记得他的脸。

    他不会忘记这张脸,尽管在那石堡之中,埃因霍恩额头流下的鲜血将他的半张脸都糊住,他仍然看清并且深深地记住了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男人。那个人和阿尔曼苏恩兰德交谈着,从他面前走过,只低头扫了一眼被丢在地板上的他。

    埃因霍恩感觉手脚冰凉。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劳伦提斯冯蒙特伯格和萨克森来的客人一起沿着花园散步,他对他们毫不设防。

    埃因霍恩熟悉这座大宅,在拥有自己的小住所之前,大多数冬天,他和阿比盖尔都是在这里过冬的,年幼的时候,约书亚也会特地搬来陪伴他们。他躲藏在阴影里靠近他们,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

    “蒙特伯格男爵,我不得不承认,汉诺威选帝侯公爵对你的赏识是如此正确。就连我,一贯被称作挑剔苛刻,也在与你一同出行过后,非常想对帝国首相赞美你的才华。你和罗森茨威格伯爵的羊毛纺织工场非常有意思,你在经营财富上的想法也很独特,怪不得三十年战争后贫穷的蒙特伯格现今生机勃勃。我想你的父亲,尽管是个英国人,却也有不输给我们日耳曼人的智慧,老男爵促成的这桩婚事十足是收获颇丰,不知道你又属意哪一位贵族子弟成为你的女婿?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财务大臣有你这么一位助手,那么又能为皇帝创造出多少财富呢?我觉得你应该更积极地参与进来,而不是单单满足于小小一块世袭领地。”

    “和富商与银行家的婚姻固然能带来极大的好处,然而我想蒙特伯格男爵你也一定明白,皇帝陛下能给予的只有更多。比起在汉诺威选帝侯公爵的宫廷里见到你,我更希望能在维也纳与你再次见面。如果你也有意愿,我想我十分乐意提供小小的帮助。”

    萨克森的来客招了招手,原本远远缀在他俩身后的那个随行者被传唤上前。

    “这个年轻人,是我们阿尔伯特家族的青年才俊。参观了你的工场之后,他十分渴望能在你身边学习,蒙特伯格男爵,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不会拒绝吧?”

    劳伦提斯确实也没有拒绝。

    埃因霍恩旁观了全程,无法参与也无法制止。

    他退进墙根的阴影里。

    他突然发觉,触手可及的家又变得遥远了,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不能冒着未知的风险将整个家族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他原本孤身一人,而如今,他也依旧孤独。

    他感受到一种茫然,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怎样的未来前进,仿佛就在一瞬间,他失去了归宿。

    伊多娜尼贝尔。

    埃因霍恩想着,他原本只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他该离开吗?接下去他又该怎么办?

    埃因霍恩被黑暗笼罩着,他静静地坐在最靠近家的地方,仿佛依靠这点距离汲取温暖。关乎他的未来似乎变得不可预测……但是他不想放弃。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放弃。

第十章 兄妹

    “阿比盖尔!你在做什么呢!”

    被抓包的金发幼童吓了一跳,缩回了手。她似乎原本想要摸摸搁在架子上的长剑,趁着长剑的主人不在房间里的机会。那把剑细长的剑身没有开刃,护手被擦的闪闪发亮,搁在正对着床铺的架子上,似乎被人精心养护着。虽然任一个人来看,这都仅仅只是把练习用的粗糙消耗品。

    埃因霍恩记得这个场景。

    那时他刚开始跟随剑术老师练习单手剑,沉迷在这样男孩子气的活动中。他总是不耐烦地让阿比盖尔别再跟着他,也别老是偷跑到骑士营地。他害怕阿比盖尔不小心受伤,明明是阿比盖尔自己的错,最后剑术老师和爸爸责怪的一定也是他。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拥有目标每天都很忙碌的人,他要练习刺击,学习步法,跟着骑士们锻炼身体,他开始觉得无所事事只知道跟在他身后的阿比盖尔有点烦人。

    埃因霍恩静静地看着记忆里的自己对阿比盖尔发脾气,他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对年幼的孩童争吵,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啊……我要去告诉爸爸,你想偷我的‘耶底底亚’!”

    “等等,以利亚!我只是……想碰碰它……我才不会偷你的剑!”阿比盖尔被吓到了,她支支吾吾给自己开脱,旋即又恼怒起来。

    记忆里那个尚年幼的男孩自诩年长几岁,说起话都趾高气昂的:“你不可以碰‘耶底底亚’。你都看到过的,它非常锋利,捅进假人的肚子里,麦穗就全从口子里漏出来。只要再挥舞两下,假人就会四分五裂!它只有我能摸,你要是摸了它,你也会变成一块一块的。”他给长剑取了一个自己觉得最神气的名字,并且骄傲地对每个人都坚持这个称呼。

    阿比盖尔的举动被视作冒犯,他故意地恐吓阿比盖尔,要让她再也不敢偷偷跑进他房间做坏事:“你会因为碎成一块一块,没法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我就只能找来维赫管家,维赫管家又去叫女仆,我们一大群人都会看着你,裁缝会把你拼起来,但是你身上会一直有线头,变成一个丑八怪!”

    “艾德里安!”阿比盖尔受到了惊吓,她含着泪花,生气地大喊以利亚的大名,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她的愤怒,“你这个讨人厌的恶棍!”她用力推开挡在门口的男孩,飞快地逃跑了。

    阿比盖尔总是很容易生气,埃因霍恩回忆着,她总是因为一些在他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生气,她揪住一个问题不放,仿佛这事情比什么都重要,然后又因为埃因霍恩不能理解她的愤怒而生起他的气。

    他们有的时候互相争吵,简直像是不共戴天,有的时候又结作同盟,心有灵犀。

    但不可否认,埃因霍恩信任阿比盖尔。

    他得去见她。

    如果他今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能在外漂泊,他得先警告阿比盖尔,关于那个从萨克森来的随行者,他们不能太过相信那人。

    埃因霍恩在空无一人的住所内醒来,他能感受到肋骨下的瘀斑在夜晚灼痛,它们已经在渐渐消退,疼痛的幻觉也不再让他在半夜惊醒。然而他似乎习惯了在日出之前清醒,科隆尚沉浸在夜幕之中,只有月光眷顾着莱茵河畔,他也没有点亮屋里的烛台。

    维赫夫妇将住所打理地井井有条,就像屋子依旧被使用着。埃因霍恩在衣柜里找到他的绸衣,又看到装饰品被整齐的码放在一旁。换上衣服,戴上假发,没有人再会怀疑他和一个尚与浪漫文学彼此相恋的贵族子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过去的模样。

    埃因霍恩将住所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油画,黄金湖的湖水在月光下轻轻晃动,曾溅上的血渍已被拭去,那湖水温柔如初。

    蒙特伯格大宅的宴会要从早上举办到晚上,搭建起来的露天舞台上会上演好几幕戏剧。被邀请而来的不止是拥有领土的邦国贵族们,自由城市里有地位的银行家和富商们也拥有邀请函。仆从们源源不断地替换桌子上变冷的餐点,将新鲜的孔雀肉和其他珍馐一起摆上银盘。

    埃因霍恩在门外聚集的人群里观察着,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旧时的朋友们和阿比盖尔在一处,像是和她说话,又像是在与阿比盖尔的女伴们**。

    他的父亲劳伦提斯不在花园里,埃因霍恩注意到有几辆马车上的来客进入大宅后也未曾在花园里逗留。

    花园里聚集的似乎都是年轻人,他们彼此结识着,交谈着,大部分对于埃因霍恩来说都是陌生人。

    舞台上的戏剧不是传统的宗教剧目,倒像是来自维也纳的最新剧本,乐曲声中一个女高音步上舞台,她一步一回头,捂着心口咏叹与恋人分别的不舍。

    花园里两个冲动的青年似乎发生了口角,一时间大家都往那儿看去,埃因霍恩趁着门口的守卫不注意,闪身混入了花园的人群中。

    他避开熟人,往阿比盖尔所在的地方走去。他的小妹妹穿着繁重的礼服,身上挂满装饰,看似十分高兴得与周围人交谈调笑,埃因霍恩却从她的表情里窥出一点细节,阿比盖尔一定已经对上前与她搭话的青年们感到有些不耐烦。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拉着女伴走开了。

    “这身衣服真是太重了……我必须去休息一会儿了,你可别让他们找到我。”

    埃因霍恩躲在树篱笆后头,听到阿比盖尔小声地对女伴抱怨。

    “那你得记得及时回来呀,瑞塔。”

    她的女伴似乎很是明白阿比盖尔的感受,只是提醒了一句就自行离开了。阿比盖尔捏着扇子,往花园的僻静处走去。

    “阿比,是我。”

    四下无人,埃因霍恩绕过篱笆,轻声喊住了她。

    阿比盖尔吓了一跳,但她压住喉咙口的惊呼,迅速地转过身来。她的表情先是一阵怀疑,而后显现出了怒容。

    她劈手拽住埃因霍恩的袖子,声线压得很低,蕴着显而易见的恼火:“以利亚,你倒是终于想起来回家了啊,偷偷摸摸难道你还害怕别人看见吗?”

    “抱歉,阿比,但我不能久留,我来只是有事要告诉……”埃因霍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比盖尔打断了。

    她瞪着眼睛,差点压不住声音:“你还想走?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离开家里多久了,别人问起你,我和爸爸只能说你旅行去了。你根本不管我们是什么心情,你半年给我们写一次信,又从来不说在做什么,甚至连回信地址都不肯告诉我们。你当时走的时候那个模样,你知不知道我们一直很害怕你出事,你见过爸爸了吗?凭什么来了又想走?”

    “但是我留下的话,你们可能会遇到危险。”埃因霍恩按住他妹妹的双肩,安抚着和她讲话,“那个萨克森来的人,你们要格外注意。伊多娜的失踪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阿比盖尔挣脱他,神色有些冰冷:“艾德里安,你清醒点,你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现实吗?”

    埃因霍恩欲言又止,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着话说了下去:“我在她的笔记里找到了线索,顺着查到了巴伐利亚。我不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但我见过那个阿尔伯特,我确定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外使用的假名是以利亚埃因霍恩,他们正在找我,我不能冒险留下。”

    “阿比,你听我说,如果我被认出,可能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我暂时真的不能留下。之后我会离开科隆,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们继续写信。你一定要提醒爸爸,你也要自己小心。”埃因霍恩再三嘱托后就决定要离开。

    “你凭什么,告诉我们你有危险,又不肯让我们帮忙。你难道觉得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吗?就算我帮不了你,爸爸呢?舅舅呢?”阿比盖尔拽着他,不肯让他轻易逃走,“就因为我们不相信伊多娜还活着,你就把我们都当成外人了吗?你能不能,别再去找她了。”

    埃因霍恩感到有些颤抖,“阿比盖尔……可如果只有我相信她活着,我再不去找她,就真的没有人会去找她了……”

    他们之间滋生出难捱的沉默。

    他听见阿比盖尔的声音变得脆弱了起来。“等等,以利亚,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写信给你。你先别走,我把信件拿给你。”

    阿比盖尔在向他示弱。

    埃因霍恩是如此了解阿比盖尔,这一点有时让他高兴,有时又让他痛心,他此刻清楚地知道他伤害到了妹妹,而阿比盖尔又出于亲情而选择了包容他。他从未想象过他们兄妹的重逢会像现在一样,伴随着争吵和伤害。

    阿比盖尔跑向宅邸,没走两步却又跑回来,她像是刚刚想到一个问题,必须马上得到答案:“以利亚,要是你以后都不能回来,那要怎么办?”

    埃因霍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收起全部的不安,语气肯定:“我会解决的,相信我。”

    当阿比盖尔从视野里消失,他独自藏在花园的角落里,戏剧的乐声轻飘飘地传来,树篱笆层层叠叠地将他和花园里的喧闹隔开,埃因霍恩的脸上才渐渐的,流露出了悲伤。

第十一章 同伴

    致我勇敢的朋友艾德里安:

    日安。

    我是斯卡德拉根,你的妻子伊多娜尼贝尔的旧友。

    出于某些不方便道出的原因,我只能以书面的方式与你联系。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伊多娜遇害的消息,震惊与悲痛不足以概括我的心情。我亲自赶来询问细节,却发现案件充满显而易见的疑点。

    与此同时,我得知了关于你的传闻,我不得不说,你的执着使我吃惊。

    我曾经为伊多娜的婚姻倍感担忧,她所为之奋斗的,是与世俗所乐见的完全不同的事物,如果她仅仅是出于爱这一我无法完全信任的感情而选择与他人互相托付终身,那么我将时刻担忧有一天她最为亲近与信任的人会背弃她而去。

    但你的举动让我彻底安心了下来。

    人类总是会偏向于对自己有利而方便的做法,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缺憾,故而打破这一镣铐的人,往往会被赋予少数者的头衔。以我的看法,你正走在一条成为勇士的道路上。伊多娜无疑是一个少数者,而你如今也和她站在相同的阵营里。

    我很遗憾明明这起案件值得深究,你却无法获得有力的支持。我理解你如今的处境,写信来也恰恰是为了向你表明,我同样认为伊多娜没有死亡。人类总是会因为种种压力,被迫走上与自身意愿背道而驰的道路,这是一个令人遗憾并不断再重复的错误。我想此刻你一定十分痛苦,但我希望你能坚持你的看法。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随时联系我。

    斯卡德拉根 1697

    致艾德里安:

    亲爱的朋友,我本以为我的示好已足够明显,但迟迟没有收到回信还是让我感到了焦虑。

    我情不自禁地怀疑你是否已经选择妥协,而我们的友谊还未开始就已经终结。

    我很遗憾我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物,对所有人抱有怀疑是我的恶劣习性。我采取了一点小手段调查了你,却得知你在外旅行。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借口,但事实究竟如何,我需要确切的答复。

    斯卡德拉根 1697

    致艾德里安:

    我总是遗憾于自己作为人类必然存在的种种局限无法拥有足够的智慧洞悉一切,甚至无法掌控自己,使得我们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被打乱原本的计划,如今我更为深切的体验到了这一点。

    短短数个月里,我不得不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并且不断重复这样的流浪。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使得我不能安心写信再次与你联系,此时我虽然在西班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不知道我这一封信经过糟糕的邮政之后能否及时到达你手里,如果诸事顺遂,那么也许你会在五月的熏风下阅读此信。我先前的住址已经无法使用,如若你确实给我写过信件,那么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失误。

    尽管如今我麻烦缠身,但我仍然希望你能明确的告知我,你现在对于伊多娜的想法。在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我会继续尝试联系你。

    斯卡德拉根 1698

    致艾德里安:

    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正被懊恼的心情所掌控,此刻我正在科隆,通过一些方法,我阅读了伊多娜的笔记和其他的部分私人记录。

    我猜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试图通过这些物品获得线索。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你或许是陷入了危险。尽管我十分怀疑你是否拥有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我假定你可以平安。

    如果你的“旅行”能顺利结束,我希望能知道更多细节。寄信地址在十一月前有效。

    斯卡德拉根 1699

    埃因霍恩翻阅着从阿比盖尔那里拿到的信件,除去几封朋友的来信,他发现有一个自称伊多娜旧友的陌生人在三年间陆续给他写了十几封信,除去那些只写了一个寄信地址的信件,他仔细阅读了其他的内容。

    埃因霍恩说不清他此刻复杂的心情里有几分喜悦,他几乎已对获得一个盟友死心,然而忽然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了他,他并非是孤军奋战。

    多么奇怪,当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的时候,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个拯救者,这一点几乎要叫他相信,真的存在一个眷顾他的神灵。

    他怀揣着信件行走在科隆的街道上,圣米迦勒节的欢乐氛围环绕着他,他心里既难过,又感激。

    人们在科隆大教堂庆祝着,赞美大天使长米迦勒的歌声从礼拜堂里飘出,埃因霍恩远远地看着那栋残余着火烧痕迹的建筑物,在偏僻的角落里坐下了。他掏出那枚海盗金币,攥在手心,静静聆听圣歌。

    手杖点地的规则声响在他身后响起。

    文森特查理曼走到他面前站定,双手在手杖上交叠,他讲话的声调和姿态一样文雅:“以利亚,你离开的匆忙,似乎忘记了些东西。”这个时刻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衣装整洁入时,粗硬的红棕色的长卷发被打理地十分整齐,腰间是一把短剑与四把手枪。

    埃因霍恩没有想到查理曼会特地折返回来找他。

    查理曼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将手枪带走吗?”

    “我……”埃因霍恩摩挲着掌心的金币,“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带走它们。它们应该属于更合适的人,海茵真正的学徒,而不是我。查理曼先生,我什么人也不是。”

    “海茵没有其他的学徒。”查理曼摇了摇头,“他和我不一样。他挑选起学徒来挑剔的简直不像他。我曾经问过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学徒,你猜他说了什么?”

    埃因霍恩回答不出。

    “一个在绝境里也不放弃同伴的人。”查理曼轻轻地拍上他的肩膀,“你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持有海茵的枪,即使你不是海茵的学徒,他也仍然希望他的武器下一个主人是你。”

    查理曼与他一起凝望着科隆大教堂的尖顶,那建造到一半就因为失去图纸而竣工的宏伟建筑,他的目光越过尖顶,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两百年前,第一个幽灵猎手诞生时,他的诞生不是为了杀死幽灵,将迷失的灵魂送回赫尔的国度,而是为了保护他柔弱的盟友。能够杀死幽灵,只是因为我们到达过雾之国,任何一个去往雾之国又返回的人都能杀死幽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了我们的同伴。”

    “一代又一代,导师和学徒,我们传承的不是单纯的信仰,也不是斩杀的技艺,而是更为微妙的东西。如果单纯为了谋生,我们可以是猎人,可以是佣兵,与亡灵的战斗是不可预测的,有的时候我们会遇到更危险的怪物,水妖、吸血鬼、熊皮人或者别的,一个猎手没有什么神赐的力量,我们一开始凭借的只是自己锻炼出来的技法。”

    “但是渐渐的,巫师们为我们改装武器,为我们准备特殊的弹药,我们保护过他们,他们也反过来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所以我想,什么人可以被称作幽灵猎手,是能够在猎巫时代保护巫师的人,是不会被世俗约束的人,是为了不带走生命而战斗的人。”

    “生命是一个高尚的词汇,活和死都是庄严的。徘徊不去的亡灵不接受死亡,但是诸神离去,只有赫尔的雾之国依旧敞开大门,她一直在等待着亡灵回归安宁。正因万物都有死期,活着才显现出独特的意义。我们是赫尔女神的猎手,也是赞颂生命的人。”

    查理曼将他的想法静静地讲给埃因霍恩听,“海茵说你没有一刻想过放下那个重伤的女孩,你尊重生命,尊重生命的人都是我们的同伴。带着他的武器吧,我想他也会很高兴,你在自己的战斗中,他还能帮助到你。”

    埃因霍恩攥紧了金币:“萨曼莎……我曾经没能救她,我以为她死了。但是她活下来了,她没有开始新的生活,而是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来救石堡里的其他人。我又怎么能在那个时候把她抛下。查理曼先生,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不想内疚。”

    “那就已经足够了。”

    一把手枪被递到埃因霍恩眼前,精致的花纹上流转着光芒。

    这个场景是如此熟悉。

    埃因霍恩想起在森林里奔逃的那一个夜晚,海茵同样将手枪递到他面前。

    他突然产生一种向查理曼倾诉的冲动,他想将他的无助和茫然都告诉查理曼,他想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坦诚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埃因霍恩接过那把手枪,他摸着枪身上的花纹,有些哽咽:“我的真名不是以利亚诶因霍恩。我为了寻找妻子的下落追查到了巴伐利亚,在石堡里被困了三年,我试过自己逃跑,试过帮别人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唯一成功的,只是一直活着。”

    “我是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查理曼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向他伸出手来:“那么,很高兴见到你,蒙特伯格先生。我是文森特查理曼,猎手兄弟会的创建者。请问,我是否有幸,邀请你加入猎手的行列呢?”

    艾德里安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第十二章 据点

    “便宜点!朋友!你开这个价是要吸干我的血嘛!实话告诉你,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银行里也没存款,要么你就凭良心降价,要么就把我的衣服都拿去抵押好了,让我赤条条地上街,警察追问我我就说都是因为你这个黑心的铁匠!总之我就坐在这儿了,你必须得替我修好武器,你拿铁水泼我我也不挪窝!”

    “加西亚,行行好,别在我铺子里撒泼,你赖在这儿我还怎么做生意,我生意没法做,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日子过不下去,以后还怎么给你降价。”

    “你就咬死了这回要掏光我裤兜是吧!你究竟是个什么魔鬼啊!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点收获没卖出去,折价算给你,你干脆点替我把我家姑娘修好了,我就用不着再呆城里,也用不着和你相看两厌了!”

    铁匠工坊里两个男人沉浸在讨价还价的口舌之争中,艾德里安和查理曼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让他们从交锋中挪出一点注意力。

    “咳咳。”查理曼轻咳两声,他的樱桃木手杖在地面上重重地敲击了几下。

    两个人齐齐转头看他。

    “下午好,维兰德先生。下午好,加西亚。”查理曼撑着手杖,向他们点头致意。

    “下,下午好,查理曼先生。”方才还慷慨激昂的青年加西亚一时间有些面红,他结结巴巴的打完招呼就一脸恨不得自己不存在的悲愤。在艾德里安看来,要是现在他们给青年一点私人空间,加西亚大概是会毫不犹豫地拿头去锤墙。

    一旁的铁匠维兰德看到是查理曼,面上只是有些轻微的讶异,转头又看到跟在查理曼身后的艾德里安,陌生的面孔让铁匠一时好奇。他放下手里一直提着的小锤子,随手搁到铁毡上:“哎,你又回来了,这小伙子又是谁?”

    艾德里安亲自上前一步:“你好,维兰德先生,我是艾德里安。”他只是简单说了自己的名字,隐去了姓氏。

    加西亚似乎已经从羞耻中缓过心情,探到了艾德里安面前打量他:“查理曼先生,这也是您的学徒嘛?”他穿着略显宽松的上衣,浅色的卷发看上去蓬松柔软,面上残留着的不谙世事的神态让他像个善良无害的少年人,然而他两手的小臂上却缠着一条细长的锁链,银白的锁链从手肘绕过后背,略显松垮地垂在腰间,两边的末端都有一个小小的配重球。无论锁链是由哪种材质浇筑,它的重量都不会轻,然而加西亚仿佛已经习惯小臂上额外的承重,一点也不会感到困扰。

    “不,艾德里安是我的朋友海茵的弟子。”

    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再反驳。

    查理曼顿了顿,“维兰德先生,加西亚是还缺多少钱修他的武器?”他似乎是要帮助加西亚填补价钱的缺口。

    “不不不,先生!”加西亚明显被吓了一跳,他涨红了脸,声调都被吓高了,“我能处理好!他正要给我降价呢!而且我还有……”他仿佛急中生智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堆杂物。

    “您看!天鹅人的羽毛!情人蛇的鳞片!水妖的头发!我卖掉这些就绝对有钱了!”

    加西亚拨弄着他手里的杂物有些沾沾自喜,艾德里安却察觉到查理曼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但查理曼很快收敛住了他的表情。

    “加西亚,你真是个勤劳的好猎手。这一个月来一定解决了不少委托吧?”

    加西亚对查理曼的问话不疑有他,十分骄傲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拍拍胸脯,小臂上的锁链晃荡响动,“有些人的知识水平实在太低了,明明是情人蛇,还跟我讲是幽灵作祟,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事实差的远了去了!不过我毕竟也是个幽灵猎手,区区情人蛇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我顺手就噼里啪啦解决掉了。”

    他似乎在等待着查理曼的夸奖,然而查理曼只是提起手杖点了点他的锁链。

    “很好,没有难度,你的武器怎么坏的?”

    艾德里安顺着手杖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加西亚的锁链上有一截满是划痕、凹洞和缺口,那些痕迹像是被凶猛动物的利齿撕咬过,又像是被人提着沉重的铡刀锯过,再深一些锁链可能就要彻底断开。

    没有等加西亚开始辩解,查理曼就下达了判决:“下个月不准再接委托了,你就在科隆呆着,帮维兰德先生经营据点。”

    “可是科隆现在只有我在啊,查理曼先生!积攒了好几个委托总得早点处理掉吧,晚了说不定就被裁判所截胡啦!”加西亚着急了起来。

    铁匠维兰德也露出了忧心的表情:“确实,我们的人手还是不够。查理曼,你还能让谁过来帮忙吗?”

    查理曼沉吟片刻:“我会尽快让诺顿或者查尔斯过来的。”

    “诺顿还只是个学徒呢!”加西亚依旧愤愤不平,“查尔斯上个月还在罗马尼亚,要他来也太慢了!先生!只要维兰德替我修好了格莱普尼尔,凭我的本事,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乖一点,孩子。”查理曼对加西亚露出一个看待吵闹的五岁孩童的宽容神情,又转向铁匠,“维兰德先生,我和艾德里安需要用一下地下室,请帮我们开下门。啊,对了。”他温和地告诉加西亚:“你的新收获,其实并不太受巫师们的欢迎,他们不购买这些。”

    加西亚仿佛在瞬间遭受了剧烈的打击:“怎么可能……明明薇薇安说过她喜欢的啊?他们真的不会买?她骗我的嘛?”

    这下维兰德都有些不忍心了,他尽力忍住笑意,以免再次伤害到青年:“咳咳,加西亚你看下铺子,查理曼,跟我来。”

    铁匠走进里屋,又在角落里掀起一道地板上的小门,他们踩着木楼梯小心地走下去,查理曼在最后一个,他走得有些慢,踩到地面时踉跄了一下,艾德里安迅速地扶住了他。

    地下室很大,堆着大量金属矿石,放着几张小床,但还存在着一小半的空间摆着些明显不属于铁匠的东西。维兰德很快又出去了,查理曼和艾德里安两个人留在地下室里。

    又是一个猎手据点。

    艾德里安在那些放置着奇怪粉末的玻璃罐子间来回观察,他现在已经明白之前的旅途中,他们借宿过的那些酒馆、旅舍、医馆之类的多半都是幽灵猎手们的据点了,无怪乎每个老板都表现地和查理曼十分熟稔。可是那些老板几乎都是巫师,难道现在巫师们还会打铁了吗?这与他一贯的想象实在是有些出入。

    查理曼从架子上抽出一卷羊皮纸,他点着蜡烛将羊皮纸在桌子上铺开。

    “这些地方,多半是神圣罗马的城市,有我们的据点。”羊皮纸上有好几种标记,查理曼指着其中的一种告诉他,“每一个猎手都能在据点里得到帮助,休息,整备,疗伤,或者收发信件。他们东奔西跑,但据点很少迁移,所以猎手们互相联系多半都是依靠据点的地址。当然,这些据点对巫师也是敞开门的。”

    “你说你仍然坚持要寻找妻子,那么接下去你有什么计划吗?”

    艾德里安抿了下唇,“阿尔曼苏恩兰德,他是巴伐利亚选帝侯的手下。我想先找到他。”

    查理曼交叠着手指,安放在手杖上:“这个男人绑架了你的妻子?”

    “不……”艾德里安皱了下眉,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我家人的身边现在有一个萨克森阿尔伯特家族的人,他和苏恩兰德曾经在石堡里会谈过,苏恩兰德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查到他们头上的。如果我回到家,他们两个交换了信息,他们就会知道以利亚埃因霍恩就是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如果我的妻子伊多娜真的在他们手上,她可能……”艾德里安没有再说下去。

    他希冀于查理曼能通过他混乱的陈述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

    查理曼许久没说话,他们沉默了片刻,而后查理曼柔和地说:“所以其实你不确定伊多娜是不是真的被阿尔曼苏恩兰德控制着。”

    “……是的。”艾德里安亲自承认这一点,他喉咙干涩,自觉有些难堪。

    查理曼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其实你的线索已经中断了。”

    “……是的。”

    艾德里安在查理曼的问询下感到了压力,他的无能为力被明明白白地剖析开来,他花费的三年时间似乎都被打上了毫无价值的评语。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屈辱。

    他简直不敢与查理曼对视,害怕中年男人审视考究的目光。

    “那么,你能将伊多娜的外貌特征和一些动作习惯之类的细节告诉我吗?”

    艾德里安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听觉,他猛地抬起头,想看看究竟是查理曼真的说了话,还是他产生了错觉。

    “让猎手们留意下可能的线索,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还有那个苏恩兰德,你也对我描述下他,巫师们或许可以帮得上忙,他们中的一些与贵族们的关系很好,出入宫廷也不算为难。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第十三章 夜访

    铁匠工坊的木门在入夜前关闭了,里屋点着蜡烛,窗户隐隐透出些光亮。

    查理曼和维兰德睡在地下室,加西亚和艾德里安还在屋子里摆弄着什么。比起宽大的地下层,地面上的部分反而显得有点窄小了,去除了大部分安置着打铁工具和熔炉的空间,剩余被布帘隔出来的地方只有一张床铺、一张木桌和几个箱子。

    加西亚和艾德里安就着一盏烛台的光亮做自己的事,几乎是腿挨着腿。

    本来里屋里那个一直是维兰德的床铺,然而加西亚怎么也不肯和他的锁链隔一个房间,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一个借口。

    维兰德白天的时候敲打出了几个零件的雏形,他说之后得将锁链缺损的部分全部替换成崭新的,现在那些未完成的零件和银白的锁链一起躺在熔炉旁的篮子里盘成一堆,加西亚却没有看过几眼。

    艾德里安在桌子上写着给斯卡德拉根的回信,没写几句就感觉有些无法下笔,他把羽毛笔杆插回墨水瓶,暂时合上信纸反扣在桌面。

    加西亚在他对面,羽毛鳞片和一些琐碎得分辨不清来源的杂物堆在桌子上,有一些甚至滚到了艾德里安那边。艾德里安默默地把它们移了回去。

    他现在简直怀疑加西亚一直在等着一个把铁匠维兰德打发走的机会。维兰德一合上地下室的门,加西亚就美滋滋地将铁匠平时使用的工具翻了个遍,挑出了两把顺手的小锤子和锥子,又从他的箱子里搜罗出了艾德里安认不出的其他几种工具。

    加西亚一脸肃穆地对着一小块金属敲敲打打,又把一片天鹅羽毛的根管往金属片上贴。他好像对这种手艺活十分熟练,轻而易举地就让羽毛根管被金属完全包裹住。

    “你在做一根羽毛笔?”

    “啊……对……”加西亚全情投入,随口应答了两句,又凿刻起笔尖。

    艾德里安沉思了片刻,“金属笔尖好用吗?”

    加西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烛火投映在眼瞳里,他盯着艾德里安,脸像发了光:“想买一根吗?天鹅人的羽毛!十分罕见!金属雕刻的笔尖!方便耐用!再也不用随身带小刀削羽毛了!”他仿佛对自己的作品有着非一般的热情,又仿佛是对买卖能获得的金钱有着赤忱的心。

    尽管白天的时候查理曼告诉他,他狩猎得到的收获不会有巫师购买,然而到了晚上加西亚就信心满满地想到了废物利用的办法并且试图促成一笔交易。

    不过他似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挠了挠蓬松柔软的头发,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这一支是做给薇薇安的,你要的话我给你再做一支。等明天吧,我今晚还要做条手链。”

    艾德里安撑着下巴又看加西亚做了一会儿手工,细微的叮叮当当声仿佛带着某种催人入睡的魔力,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睡得着,然而回过神来他差点就要因为手肘从桌上滑落而撞到木板。

    加西亚和他面面相觑,他看到对面的青年孩子气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就因为艾德里安的一个小举动而拉近了,凭空诞生出年轻人之间奇怪的友谊来。

    艾德里安总是习惯性地表现出礼貌而矜持的样子,这样的小小失误几乎可以说是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将黑色的卷发拨到耳后,不太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想我应该去睡了。”他收起自己的信纸,又把墨水瓶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晚安!”加西亚窃笑着和他挥手,他似乎很高兴能见到新同伴笨拙的一面,仿佛他白天丢人的场面被扯平了,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他重新找回了点底气。

    艾德里安拉起地板上的小门,很快走下去了。加西亚独自给鳞片打磨边缘,要让它们闪闪发亮又透出釉质的温润质地。他把打磨好的鳞片一枚枚排好,又雕刻起几颗不知什么生物的獠牙。做好的羽毛笔被搁在一旁,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

    窗户似乎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发出了轻响。

    “加西亚,加西亚……”

    有个女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在小声呼唤青年。

    “薇薇安?”加西亚捏了捏眉间,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累了,才会听见女巫的声音。但左思右想,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凿子和锥子,往窗户外看去。

    红发的女巫在窗外对他招手,月光笼着她,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薄纱。她的皮肤莹白,唇色透着健康的鲜红,像一朵蕴着露珠的艳丽玫瑰花。薇薇安穿着她那套漂亮的衣装和斗篷,脖颈和头发上挂满了装饰,她对加西亚缓缓地眨着眼,唇边藏着神神秘秘的笑意。加西亚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他被撩人的女巫诱惑地有些魂不守舍,甚至不敢继续直视她,讲起话来也磕磕巴巴的:“薇薇安,你……你怎么来了……”他心里有点懊悔,悄悄地梳理了两下头发,忐忑不安,觉得女巫眼里自己大概是个不太整洁的样子。

    “加西亚,别问那么多,为我开开门吧。”薇薇安的声音也是那么动听,像一缕缠绵的雾气,酥酥麻麻地吻在耳骨上,“求求你,外头好冷啊……”她微微嘟着唇,眼睛里蕴着迷离的光彩。

    加西亚最是难以招架这样的恳求,他简直是全身都僵硬了,若是薇薇安没有一直看着他,他就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把自己埋起来了。

    “快开门啊,加西亚……”薇薇安又在催促。

    加西亚慌张的把桌子上的雕刻刀和其他工具放到角落里,又收起了一些琐碎的杂物,只将打磨好的鳞片、做好的羽毛笔和其他看上去还算漂亮的金属小珠子留在了桌面上。他匆忙地做完这些就拍着手上和衣服上沾染到的碎屑,往木门边跑去开门。

    门刚一开,薇薇安就扑了进来,她撞进加西亚怀里,裹挟着外头的寒风。

    她像是在外边逗留了有一段时间,冷得要命,加西亚感觉自己就像拥住了一块冰,霎时间就打了个冷颤。薇薇安眷恋着青年炽热的体温,她柔弱无骨地依偎着加西亚,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加西亚红着耳朵,面上偏要装出镇定自若不为所乱的样子,他拥着薇薇安的肩膀,把她往里带。

    他故意侧着身,要让薇薇安能注意到桌子上摆放的物品。

    薇薇安果然看见了,她葱白的手指在鳞片上摩挲,似乎是被蛇鳞在烛火下映出的流光溢彩吸引了。

    “你上次说丢了条手链,我就想着给你做条新的……还没做完呢……”加西亚面上表现地十分随意,却悄悄在观察薇薇安听到话后的反应。

    他本以为薇薇安可能会惊喜,也可能会笑话他,但薇薇安却奇怪地有些冷默,她似乎对加西亚的讨好不以为然,这着实让加西亚有点泄气。

    可是薇薇安又马上抱住了他,冰凉的手臂怀着他的脖颈,皮肤相贴,手指穿过蓬松的卷发,轻轻地拉扯到了发根。她仰着头看着加西亚,碧绿的眼睛就像水底的宝石,浓密的睫毛扑簌扑簌地扇动,她轻轻叼着下唇,牙齿洁白又整齐。

    加西亚听见她轻声的说话,声音如烟似雾:“这么喜欢我吗?”

    “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呢……”

    她轻轻地推了一把加西亚,要把他推到床铺上去,但是加西亚侧过身,稳稳地站住了。

    他的脸依旧有些红,目光躲躲闪闪的:“我去取点热水给你。”他走路的样子僵硬极了,看上去又有点可笑。

    薇薇安伸手就要拦住他,但是加西亚的动作十分敏捷,他像逃跑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掀开布帘就要往外走。

    薇薇安沉下了脸。

    她紧紧跟着加西亚走了过去,语气有些不满:“我不想喝水。我想要的是……”

    红发的女巫还没有说完,加西亚伸手拉过了熔炉边的一个篮子。

    他拽出银白的锁链,矫健地闪身滑步,退到女巫的身后,随后绞住了薇薇安的脖子。加西亚此刻看上去再也没有一丝害羞的神色,反倒像是有些生气。银白色的锁链捆住红发女巫的脖子,又缠绕着将女巫的双手和上身紧紧捆在一起。

    加西亚的眼神冰冷得吓人,他拽着锁链又施加了几分力道,锁链勒进女巫的皮肉里,越勒越深。

    女巫冰冷的皮肤上不再显现出莹白的光泽,反而冒出了蛇鳞。

    大蛇吞吐蛇信,幻觉消去,被锁链捆住的再也不是什么诱惑人心的红发女巫薇薇安,而是一条人腰粗细的黛色大蛇。

    加西亚的锁链只捆住了半截蛇的身体,它甩动着尾巴就要抽打加西亚。

    加西亚咬牙拖动着锁链,和挣扎的大蛇比拼着力气,他避开了一小步,蛇尾擦过他的手臂砸在木箱子上。木箱子碎成一片片,加西亚的手臂上也被擦出了血痕。

    大蛇用出了全力,银白的锁链在光滑的蛇鳞上滑动了寸许,加西亚心知要糟,急忙松开一边,右手拉着锁链就往后退开,空间实在窄小,他退不开太远,大蛇迅猛地一回头,死死咬住了他拦在身前的手臂。

    很疼。加西亚咬着牙,握着锁链末端的配重球狠狠往蛇的眼睛砸去。

第十四章 野兽

    大蛇的眼睛不出意料是个弱点,加西亚痛击上去后,大蛇简直是发了疯,它下颌松动了一瞬,又想要咬的更深,但加西亚已经乘机抽回了自己的左手,尖长的獠牙在手臂上下侧拖出了四道狭长的裂口,但避免了被咬折的可能。

    疼痛和失血没有让加西亚瑟缩,他简直与白日里天真的模样判若两人,面对狰狞的野兽和怪物,他几乎显露出一点异常的兴奋来。里屋的蜡烛给蛇与青年缠斗的场地镀上了暧昧不明的光影,加西亚背对着光源,眼神专注而冰冷。

    他没有选择躲闪,右手紧按着配重球扎进了大蛇的眼眶,他能感觉到大蛇左眼的眼球被挤压出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缝淌出,它们是冷的,在皮肤上蜿蜒着就像被蛇信舔舐,激起毛骨悚然的联想。加西亚不自觉地扯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他就仿佛变成了铁匠工坊里的第二只野兽,渴求着血腥和疼痛。

    大蛇因失去左眼的痛苦而疯狂扭动起身躯,尾巴胡乱地挥舞,在地上砸出一道道深沟。它甩着头想要将锁链摆脱,发现无法得逞后张开嘴巴往加西亚咬去。

    加西亚左手臂上獠牙钻出的孔洞和撕裂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有没有伤口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他。他避让大蛇的突袭,动作迅速地下腰,大蛇下颌的蛇皮几乎从他的鼻尖擦过去,他嗅到了刺鼻的腥味。这条蛇似乎是条水蟒,身上带着隐约的潮气和沼泽生物特有的气味。

    加西亚的银白锁链格莱普尼尔依旧挂在大蛇身躯上噌噌作响,一端的配重球卡在大蛇的眼眶里,另一端摆荡在空中。他借着右手拉住锁链的力量稳住了自己,左手把先前松开的锁链另一端拽回身边,翻身骑到了大蛇背后,以体重施力把大蛇的头压到了地面上。

    这条蛇的身躯很长,它的尾巴很快反卷回来,要缠住身上的加西亚。它的獠牙不具毒素,但取而代之的是强健到能绞杀猎物的肌肉,加西亚一直在避免被大蛇缠缚,如果他手里能有一把尖锐的匕首,那么此刻他一定会选择刺入大蛇的头颅,但是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的锁链。

    他对大蛇本体的大小有些判断失误,他本来以为可以生擒又一条情人蛇,但加西亚遗憾地发现他陷入了一个不上不下的被动局面。他恼怒于自己轻而易举就被一条蛇欺骗,又因为对方用薇薇安的形象诱惑他而愤慨,如今更是因为缠斗僵持不下而烦躁。

    加西亚不得不放弃继续压制大蛇以躲避蛇尾的缠卷,他抽回锁链,跳到了附近的木箱顶上。大蛇重得自由,它迅速地游走开,潜伏进四周的阴影里。加西亚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同时在工坊里寻找着临时能够使用的尖锐利器。

    里屋地板上的木门发出了响动,楼上的短暂打斗明显惊醒了地下室熟睡的三人,似乎有人要推起门走上来。

    可是与此同时,加西亚听见蛇鳞在地上摩擦,它的身影在遮挡物间闪现,里屋的蜡烛被它打翻在地。工坊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加西亚干脆地闭上眼,用听觉取代视觉追踪大蛇的游走路线。

    它没有离开里屋,它想要攻击来人。

    “躲开!是情人蛇!”

    艾德里安一手拎着提灯将木板推起一条缝,就听见了加西亚的警告,提灯的光亮中,一条大蛇张大了嘴巴向他袭来。他猛地再度合上木板,拉住了把手,大蛇撞击的余波震地他手麻了一阵。

    维兰德还没完全醒过来,查理曼却在瞬间将自己后腰上的短剑丢给了他。

    “攻击头部。”查理曼简短地告诉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试着将木板往上推起,没有遇到阻力,大蛇已经离开。他迅速地蹬着楼梯翻出来,正好看见加西亚踩着木箱和桌子跑了过来。

    四周很暗,依靠窗外的月光只能勉强看清近处,屋子远处就只能大概看到物件的轮廓了,艾德里安抬头寻找着挂提灯的铁钩,他下意识觉得照明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

    加西亚抻直了锁链,向大蛇追去。他自觉拥有了一个帮手,可以主动出击了。

    大蛇无声无息地游走在屋子边缘,它的速度放慢了,紧紧贴着地面,仿佛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偷袭时机,但长而粗的身躯没有办法完全隐藏住,黛色的蛇鳞在灯火下折射出变幻的华光。

    它对加西亚的恨意似乎远远超过了对艾德里安的,当加西亚笔直的追向它,它直接回头,想要咬碎加西亚。但加西亚步伐一转,偏离了直线,绕到了边上。大蛇穷追不舍,拧动头部紧跟着他。

    它大张着嘴巴,几乎像是能把加西亚整个吞咽下肚。

    墙壁挡住了去路,加西亚却踩着堆叠的箱子助跑,在空中来了个后空翻,两手间的锁链恰好套住大蛇的颌骨,他往后一勒,锁链卡在大蛇的上下颚之间,逼迫大蛇张着嘴往后仰倒。

    艾德里安跟着加西亚跑过来,他手里的短剑从加西亚脸颊边擦过,斜刺进大蛇的喉咙,从下颌下方几寸穿透而出。

    艾德里安拔出短剑就要掉转剑刃,往下刺穿大蛇的头颅,然而大蛇狂乱地挣扎起来,格莱普尼尔充满伤痕的那一截终于无法支撑断裂开来,加西亚倒吸一口凉气,锁链断裂后弹开,砸在了他的左手上。见大蛇挣脱,加西亚迅速地拉住艾德里安往后退去。

    血液从大蛇的喉下溢出,它挣开了锁链,但这次没有再度攻击,而是往铁匠工坊的木门移动。

    它撞开木门逃进了黑夜,破损的木门被冷风吹的来回碰撞,艾德里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身上有些发冷。

    他扭头去看身边的加西亚,青年柔软蓬松的浅色卷发被汗浸湿,左手臂鲜血淋漓,他的锁链彻底断成了两截,他提着损坏的武器大喘气,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工坊安静后,铁匠维兰德试探着推开了地板上的木门。

    映入他眼帘的景象让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的女神啊!”他发出了肝肠寸断般的哀嚎,“加西亚,你是拆了我的铺子嘛!”他捧起在地上散落的打铁工具,环顾四周狼藉的惨象,最后他走到破损的木门前,月光穿透木板间的大洞,照出了维兰德绝望的脸。

    加西亚似乎已经缓过神,不再剧烈喘息,他扯过桌布撕下一截扎住流血的左手臂,又把锁链轻轻搁在一个尚且算是完整的木箱上:“维兰德,给我找把武器,那玩意还没死透,我去追它。”

    在维兰德之后从地下室出来的查理曼撑着手杖在工坊的废墟里走动了一圈,他观察着残余的痕迹,皱紧了眉。“艾德里安,”查理曼喊了一声,“你能陪同加西亚一起去吗?”

    加西亚急忙反驳:“查理曼先生,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查理曼看着他的左手臂,完全不认可他说的话,转头依旧询问艾德里安的意见:“情人蛇不是十分难处理的鬼怪,它们制造幻觉欺诈捕猎,但被看破后就不会再次起效,相比起幽灵,它们反倒更贴近野兽。能够杀死普通野兽的武器,一样能杀死情人蛇。”

    “我很荣幸能帮得上忙,查理曼先生。”艾德里安听完之后点点头,他本来也就觉得那只是一条普通的蟒蛇,只是体型稍微有些巨大,尽管现在得知那是一种鬼怪,他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曾听伊多娜聊起过些乡村里流传的恐怖逸闻,她说起过情人蛇,人们将其当做意外死去的恋人的亡魂,它们会在深夜里敲响昔日恋人的房门,它们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都和活着时一般无二。人们相信情人蛇会吸取活人的生命,每和它们共度一夜,活着的人就会离死亡更进一步,直到有一日患病而亡。如果不是受害人主动坦诚,这种患病难以察觉,而若一个地方出现了一条情人蛇,那么那里的年轻人接下来只怕会接二连三的死去。它渴求着恋爱的愉悦,当旧的死去,就要追寻新的恋人。

    人们相信要杀死一条情人蛇,就要找出它活着时的尸骨,在白日里砍下它的头颅,用木贯穿,分开烧尽掩埋。

    然而艾德里安却没有想到,情人蛇只是制造了幻觉,它们居然真的是蛇类,而不是死去而不肯安歇的人类。

    “等等,我见过你的手枪,你可以用一种巫术子弹。”维兰德喊住艾德里安,“特效的,可以麻木野兽的知觉。”

    维兰德从角落里摸出了要给加西亚的长剑和给艾德里安的子弹。

    加西亚拎起长剑就往外跑。

    艾德里安跟上他,发现他没跑两步就蹲了下来。

    熟悉了黑夜之后,月光就算得上足够明亮了。艾德里安顺着加西亚的动作看去,地面上拖曳而出的,正是蛇类爬行的痕迹,有血液滴在拖痕上,是他刺伤大蛇留下的。

    “这边。”

    加西亚对着艾德里安示意,两个人沿着野兽遗留的线索追踪而去。

第十五章 失误

    艾德里安将四把手枪都塞好了维兰德交给他的巫术子弹,他叩着扳机警惕地跟随在加西亚身后,地上的拖痕他没法一眼看清,于是干脆将注意力放到周围环境的警戒上。

    尽管加西亚看上去是个外貌略显稚嫩,行为举止又带着些孩子气的青年,但是他追踪受伤的大蛇,分析痕迹判断方向时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了经验上的老道,他确实表现的像是一个真正的猎手。

    艾德里安回忆起他和查理曼同行的那段时间,他们以及女巫莉芙、查理曼的三个学徒穿过巴伐利亚,一路顺着莱茵河到了科隆,他也算对他们有所了解。在那三个学徒之中查理曼最经常提起的是诺顿,他受到查理曼的信任,似乎也是学徒中默认的领袖。加西亚之前评价诺顿还只是个学徒无法帮上他什么忙,艾德里安还以为是因为加西亚不想被他人插手。但现在看来,若是把诺顿和加西亚放在一起比较,比较出学徒和猎手之间的差别也并不困难。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跟不上加西亚的节奏,他索性全盘相信加西亚。

    深夜的科隆沉浸在月色中,但不是完全的寂静,猫枭在枝头发出奇诡的啼鸣,夜行的啮齿类动物和昆虫在阴暗的角落和草丛间发出的响动。

    一切都仿佛井然有序,只在加西亚和艾德里安经过时骚乱一阵。

    “它不在这。”加西亚垂下剑刃,拨弄了一会儿地面的沙土。如果大蛇依旧在这里,敏锐的野生动物们不会如此自在。

    艾德里安有些困惑,他看着周围的建筑和植被,隐约觉得熟悉。他们已经跟着拖痕跑了挺远,却仿佛觉得大蛇在带着他们兜圈,现在又兜回了铁匠工坊附近。

    “也许它不是要逃跑。”艾德里安迟疑地猜测着,他不了解这种鬼怪,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懂得阴谋诡计,只是凭借着灵感上的一点不对劲提出了猜疑。

    加西亚很快想通,他恼怒地在地上踢了一脚,提着长剑直接往一个方向笔直跑去,他再也没管地面有什么线索,仿佛对于大蛇的目的已经了若指掌。

    他跑得很快,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他。

    他们从紧贴的房屋缝隙中穿行而过,走过各种偏僻的小捷径,惊走了一只踩着墙觅食的野猫。

    加西亚和艾德里安跑回了铁匠工坊,艾德里安之前挂上的提灯映照着那里,木门已经彻底躺倒在阴影中,光亮笼罩着查理曼和维兰德。维兰德神情紧张地站在高处,查理曼挡在维兰德面前,他一手握着樱桃木手杖一手举着把细长的单手剑正和折返回来的大蛇对峙。

    附近的民居和店铺里有人被惊醒,窗户里透露出一点亮光。大蛇感知到了他们返回的脚步,它原先背对着门口,却又马上改变了位置。它防备着加西亚和艾德里安,长尾在地上拖曳,似乎随时能发动突袭。

    查理曼一直保持着正对大蛇的姿态,他持剑的手很稳,即使看到追猎的两人已经回来了也没有半分松懈。艾德里安没有再靠近,他直接拔枪对准了大蛇,射出的子弹击中了蛇尾,他不知道子弹的效果什么时候能发作,又换上第二把手枪瞄准目标。大蛇没有躲开第一发子弹,但是它很快知道了暴露身躯的不利,蛇尾受伤的一瞬间它迅速游走,藏进了家具遮挡间的阴影。

    枪声响起的同时,附近被人豢养的看门狗狂叫起来。熟睡的人们很快就会被吵醒,彼此聚集起来,查看这个夜晚为何会如此喧闹。

    从门外的角度看不到大蛇,但是查理曼变换的朝向能够指引出大蛇的位置。艾德里安心有顾虑,犹豫着是否靠近继续射击,加西亚已经直接跑过去。频繁受伤让大蛇渐渐显出焦躁,它不再耐心地等待机会,先前的对峙里它察觉到了查理曼左腿的缺陷,也正是朝着那里亮出了獠牙。

    查理曼闪躲不便,但他好像根本没有考虑闪躲的意思。他看见了疾跑过来的加西亚。

    这个年轻的幽灵猎手显现出惊人的矫健身手,将挡在面前的木箱都踢翻到大蛇身上,他高举着长剑,斜向下刺出,整个身躯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处,长剑从蛇鳞的缝隙间破入,刺穿了血肉,锋利的剑刃被用力向下贯穿,直到只剩剑柄和护手尚未染血。大蛇被这一剑钉在了地面上,它没有成功扑出去,查理曼不退反进,他的剑刺入了大蛇的唇窝。

    大蛇想要甩开他们,动作却迟缓了下来,查理曼乘机再次出剑,这一次他直接向眼眶下手,剑刃深深没入头颅,彻底断绝了大蛇的生路。

    它垂死挣扎了几下,徒劳地开合下颚,而后轰然软倒。

    揪着心脏紧张旁观的铁匠维兰德舒了一口气,手脚并用从高处爬下来:“这可真是……”他敲着额头,苦恼地在大蛇的尸体旁边坐下,佝偻着背,仿佛被谁抽走了站立的力气。“我该怎么去解释啊……”

    整个铺子狼藉一片,门窗家具损坏大半,大蛇的尸体横在屋子里。查理曼从角落里找出一把老式的火药枪,这应该是铁匠过去尝试制作的,尽管过时却一直舍不得丢弃,就摆放在工坊里陈列。他走过来将火药枪塞给了维兰德,平时看上去稳健的步伐有些不协调,似乎激烈的打斗对他的左腿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艾德里安这才意识到,查理曼的瘸腿已经让他不适合正面战斗,他过去也许是个厉害的猎手,但现在他只能以幕后人的姿态继续支撑其他的猎手们。查理曼一直表现地十分强大,任何情况下都显得自信而镇定,也不拒绝任何人的求助和依靠,让人不自觉地就忽视了他的缺憾,艾德里安也是忽视的人之一。

    当加西亚判断大蛇折返了铁匠工坊的时候,他因为工坊里还有查理曼在,下意识地就觉得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相信查理曼能够战胜一只受伤的野兽。

    加西亚却不一样,他没命似的狂奔,不假思索地闯捷径,他时刻清楚兄弟会的创建人也不是全能,他也许尊敬仰慕查理曼,但绝不是因为力量。

    艾德里安忽然有一个想法,学徒和猎手之间的差别是不是就在这里,学徒看见追随者的强大,猎手援护同伴的弱点。

    艾德里安看向了加西亚,年轻的猎手把钉住大蛇的长剑抽了出来,反手也塞到了维兰德手里。然后加西亚回头招了招手,示意还在门外的艾德里安跟着他们一起藏进地下室,留维兰德一人向接下去可能会到来的城市安保队和其他旁观者解释他是怎么样单人打死了大蛇。

    这个夜晚,艾德里安自觉仿佛更深地走向了幽灵猎手们的世界。

    那个世界或许充斥着恐怖的怪物,或许充斥着诡异的诅咒,然而绝不会让他孤独。

    “艾德里安,你的枪法!砰砰砰的!”加西亚的语调听上去带着些轻松愉快,就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地下室,而是站在白昼的晴朗原野上,阳光透过翠绿的树叶,光斑投影在他们衬衣上,他们谈论的是刚成熟的脆苹果好不好吃。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猎手,迅速摆脱了战斗时的凶戾,显露出坦率而明朗的样貌来。

    艾德里安眨眨眼,他大致听出加西亚是在夸奖他,习惯性地回应道:“……谢谢。”想想又觉得应该补充两句,好让聊天能继续下去:“我学习过挺长一段时间。”

    “我也学过,可就是怎么也打不准。”加西亚耸耸肩,无可奈何,“大概我真的没有摸枪的天赋吧,看到你们一个个都瞄那么准,我真的好羡慕啊!”

    艾德里安不知道加西亚口中的“你们”具体指的是谁,他只能礼节性地笑一笑。

    查理曼转身停在他俩面前,手杖立在中间,他双手叠在上面,本来就严肃的面容板得更严肃,让艾德里安想起他小时候的剑术导师,当他犯了不应该犯的错,导师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预示着一场气氛平和但是言辞锐利的训诫。

    艾德里安看到他身边的加西亚愣是一下子挺直了背,显露出乖乖听训的态度来,熟练地完全不像头一回。

    “加西亚,”查理曼皱着眉,他说话依旧克制而缓慢,没有被情绪感染太多,“这条蛇是跟着你回来的。”他用叙述的语气下了定论。“遇到情人蛇,你应该更加谨慎的处理,它们之中偶尔会有群居的案例,尽管可能性小到几乎不存在,你也应该仔细查验。你接的委托不是杀了一条蛇就完了,就算委托人觉得你做的很好,你自己却得记得,你是他们中唯一了解情况的人,你得保证他们已经安全。而且你回来这一路上都没有察觉,这十分不应该,不是你认为战斗结束了,战斗就真的完全结束了。”

    查理曼顿了顿,接着说道:“明天你重新去委托地点,确认还有没有剩余的情人蛇。”

    加西亚被训斥地有点焉,但他没有反驳的意思,乖巧的像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好的,先生。”

    “你们处理一下伤口。”查理曼满意地点点头。

    加西亚拽拽左手臂上绑着止血的布条,他偷偷和艾德里安对视一眼,翡翠绿的眼睛突然一亮:“先生,我想带着艾德里安一起去。”

    艾德里安茫然地眨眨眼,黑色的卷发贴着略显苍白的皮肤,他身上安放着四把手枪,侧腰上挂着的短剑还没还给查理曼。他明明身披武装,却仿佛突然变成了第二只无辜的羊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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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2774/ 第一时间欣赏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作者:六面的镜子所写的《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为转载作品,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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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介绍:
1697,科隆。
一位女神秘学家的住所内鲜血四溅,满地狼藉,可怕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相信女学者已经遇害,除了她的丈夫。这个顽固的贵族青年,却在与城市安保署纠缠了数月之后,也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简略而言,内容大概是:男爵之子与条顿神话的遗影,巫师同盟与猎手兄弟会的纠葛,邦国林立的神圣罗马土地上,某人由一次小小的叛逆和一次意外的救赎开始的旅程)
萌新想要评论啦_(:з」∠)_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