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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面的镜子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txt下载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流言

    “那女巫真是太可怕了!”

    艾德里安走过旅馆的过道正要下楼,听到楼梯下方传来了这样一声感慨。他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听上去是二层的一位男客,艾德里安总是能听见他和其他人高谈阔论时富有戏剧色彩的高昂音调,可怕这个形容词以一种夸张的重音修饰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几乎溢于言表。

    “她用巫术蛊惑了那个读信的女孩,命令那女孩将她从监牢里放出来,要不是昨晚圣母玛利亚在守夜人的睡梦中出现提醒了他,那女巫一定会疯狂地报复参与审判的所有人!”

    一个尖细的女声因这番话惊恐不已:“天哪……我们是不是该尽早离开德塔弗丽雷?这地方如此不详,我们要是久留会不会沾上厄运?”

    “女士,不用担心,我这把佩剑领受过主教的祝福,若有邪恶的女巫找上门,我会拿起这把剑将她们通通杀死。只要跟在我身边,你就不会受到伤害。区区一个女巫,我甚至不需别人帮忙就能打败!”

    “你可真是勇敢!”

    “这可算不上什么,我曾在巴伐利亚和群狼战斗,当时与我同行的人是四个骑士,不是雇佣兵而是真正的有采邑的骑士,我们五人在荒原上和狼群缠斗了五天五夜,那狼群有二十六匹成年的灰狼,体型壮硕,头狼瞎了一只眼,獠牙突出,可以轻易地咬碎坚硬的骨头。我们不眠不休,和狼群战斗,到了第五天的黄昏,只剩下头狼还活着,而我们这边也损失惨重,我们的马都被咬死了,四个骑士里一个死了,两个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成了孬种。他不敢再战斗,我气极了,骂他不配当一个骑士,他甚至连反驳我的骨气都没了。我心想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和那狡猾的头狼决斗呢?它的族群都死绝了,它要报复我们,绝对不会自己逃跑,只会在每个夜晚窥伺将我们五人一个接一个咬死的机会。”

    男客开始吹嘘起自己的经历来,引得女客又害怕又好奇:“天哪,我要是看见狼早就吓晕过去了,二十六匹,这太恐怖了……你打败头狼了吗?那些骑士们后来都怎样了?”

    男客骄傲地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毕竟我可是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呢,女士。那是场非常艰苦的战斗,头狼比战场的敌人还要狡猾,它好几次想要偷袭我,多亏我足够机敏才从它比人脸还要大的利爪下存活,你看,我手臂上的这条疤痕,就是在这场战斗中留下的。”

    他似乎是展示出了话语中的伤疤,女客惊异地吸了口气。

    “后来我陪同那三个骑士将同伴的遗体送回去,他们的领主听完我们的经历,他当即就打发了那个不敢战斗的孬种,请求我成为他的骑士。”

    “那么您答应了吗?”

    “哈哈哈,不,女士,我没有答应他。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想当骑士,要我说,骑士这名头早就落伍了,当一个领主身边的装饰品可不是我的雄心壮志,我一身好本事,更大的战场上才能容得下我发挥!”

    艾德里安的脸上微微漏出一丝笑意,这位男客吹嘘起自己可谓是舌灿莲花,他可不认为男客的步伐姿态和他的佩剑形制能证明得了这段话的真实性,这要是真的遇上了一名受封骑士,艾德里安很怀疑他能坚持几招。

    艾德里安本是想要听听看高奈利亚的消息,从男客的话语里他听出昨晚似乎出了些事,正等着楼下交谈的两人再详细地透露些,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个话头。

    格林先生就在此时走出了房间:“哦!艾德里安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格林先生。”艾德里安打量着头发斑驳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捧着一叠绘图用的纸张,衣兜里还插着一只羽毛笔,“您是要去哪里?”

    “修道院,我今天可能会在那儿待一整天。啊,对了,您和阿瑞尔神父的调查如何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尽管格林先生没有直说,但艾德里安知道他对高奈利亚十分关心,他一定想要知道阿瑞尔神父对女巫审判的看法和立场倾向:“姑且还是很顺利的,在我看来,高奈利亚小姐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大,我们约好了今天去和高奈利亚小姐谈谈,您有什么要转告的话吗?我可以替您传话。”

    “正好,”格林先生扬起了眉毛,他仿佛是听到自己的孩子拥有了一个好前程的老父亲,面上是克制而无法隐藏的喜悦,他匆忙地低头在身上找什么,而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那正是法庭上汉娜所阅读的达威德的遗书,它本来皱皱巴巴,但格林先生似乎想了些法子压平纸张,它现在看起来要体面得多了,“请您将这封信转交给高奈利亚吧,我想她一定需要它。”

    艾德里安郑重地接过信,妥帖地贴身放好:“她会没事的。”

    “我相信你们。”格林先生点了点头,“请帮我问问她吧,等到她被释放,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哈瑙生活?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这孩子的教父,达威德已经不在人世,我想尽量帮帮这孩子,我们家很欢迎再有个孩子……不,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太突兀了,对于她来说我只怕还是个陌生人……艾德里安先生,就先别问她了。”

    格林先生摆了摆手,苦笑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本想说服法官,但……多亏您那天冒着风雪带阿瑞尔神父赶上审判了。”

    “也许这也是一种天意。”艾德里安温和地笑着说道。

    他们闲谈了两句,就结伴往楼下走去。那吹嘘自己的男客和女客堵在楼梯口,他的袖子捋高了一侧,暴露出一条淡褐色的细长伤疤,他们似乎正说着要去希尔德加德湖散步,见到两人从楼上下来,让出了一条路。

    艾德里安打量了一眼那看上去恐怖的伤疤,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就足以确认造成那伤口的绝不会是狼爪,那更像是被鹿角或是牛角这样比狼爪要钝一些的东西割破的,他见过在狩猎里被雄鹿的树杈状尖角顶伤的人,留下的伤疤就和这个十分相似。

    艾德里安礼节性地向给他们让路的两位旅客道了声谢,末了他向男客赞美道:“您一定是个狩猎好手,看这道疤痕,您可是碰到了一头威武的雄鹿啊。若有机会,真想听您仔细说说。回见了,两位。”一旁的女客愣了愣,男客也霎时哑然,等到他想到说辞反驳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却已经毫不在意地走开了。

    “您喜欢打猎?”格林先生好奇地问道。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昨天我在希尔德加德湖对岸的森林里看到了一只鹿。”

    “那是个好兆头,鹿在民间故事里是生命的象征。”格林先生似乎很感兴趣。

    他们出了旅馆,往圣湖的方向走去,格林先生要去圣湖旁的修道院,而艾德里安去找阿瑞尔也有一段路是这个方向。

    村庄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来往的人急匆匆的,艾德里安明显感觉到许多的目光在格林先生身上停留,但当他顺着目光的来处看去,往往只是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低下头或是转开视线。

    “我昨天太激动了。”格林先生叹了口气,“看上去德塔弗丽雷的人不太欢迎我了。”

    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也许并不是……”他联想起旅馆楼道里男客说起的话,如果他的说法是从本地村人那里听来,那么格林先生或许也有可能被视作受到了女巫蛊惑。无论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村庄内徒然一变的气氛仿佛是在暗示着他和阿瑞尔的调查会遇到新的阻力。

    当艾德里安和阿瑞尔碰了头,两个人结伴而行,路旁的居民目光不再那么锐利,他们似乎确实只针对着格林先生。有一个樵夫背着木柴路过他们时,甚至拉住了阿瑞尔:“神父,您要小心女巫,她施展了巫术,已经有个女孩中招了!”

    一旁的艾德里安适时地提出了疑问:“发生什么事了?”

    “亨里特家的小女儿,偷了约翰的钥匙,想要放跑女巫。她一定是中了邪,被女巫唆使了。”樵夫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路旁屋顶上的鸟是女巫的耳目,“神父,您得想法子驱魔。”

    “天父护佑着我们,那个女孩会清醒的。”阿瑞尔在樵夫的请求下,简短地祝福了他。樵夫领受了祝福,似乎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与两人告别后就离开了。

    艾德里安眺望着谷仓的方向,拢了拢斗篷:“我听说亨里特的女儿汉娜和高奈利亚是朋友,这个年纪的女孩大概容易冲动吧,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倒是让我想到我妹妹了。”

    “拥有同情心是好的品质。”阿瑞尔和善地撇了艾德里安一眼,“您不用担心我会因此改变我对高奈利亚的看法。”

    “阿瑞尔神父,你误会我了。”艾德里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斗篷的遮掩下,他摩挲着迅捷剑护手上镂刻的独角兽花纹,冰冷的金属贴合着艾德里安的手掌,当它被握住时,人们不再会注意到它的精美和绚丽,轻灵与锋锐将会混合着铁与血的气息渲染出无法被忽视的力量。

    艾德里安是一个友好的人,但他保留拔出武器的权利。

第二十八章 认罪

    高奈利亚很饿。

    她的肚子咕咕叫,让她联想起发酵中的牛奶或是葡萄酒,装满液体的木桶表面浮着白沫,一个接一个的气泡从里面钻出来,气泡破碎时的声音也是这样咕噜噜的。她想起城市中酿酒师的蛇麻啤酒,食物摊贩木桶里热烘烘的猪肉香肠,切得薄薄的黑麦面包片是托底,洋葱豌豆和大蒜混杂着猪肉碎和碾成泥状的肝脏塞进肠衣,煮熟了搁在上头,她买得时候还会要求小贩在面包片上加点酸菜,卷心菜制作成的酸菜味道不错,胡萝卜和扁豆的味道也可以接受。

    食物的价格有些贵,但那个小贩并不经常出现在市集里,如果偶尔碰到了他,高奈利亚还是愿意付钱购买一份食物的。斋戒日的时候市集里肉类的香味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咸腥的鱼肉气味,高奈利亚不太喜欢腌鱼,即使将它们在菜汤里浸泡,也硬邦邦的,于是大部分的斋戒日,她都只吃些炖水果和蔬菜。

    德塔弗丽雷就没有食物摊贩,人们不是在自己家里的火塘上煮汤和稀饭,就是去酒馆之类的地方点上些大锅子煮出来的兔肉炖豆,比起别的地方要朴素得多,常见的菜式也像是修士们的菜谱上会记录的。虽然圣湖旁的修道院废弃了,但在高奈利亚看来,整个德塔弗丽雷就宛如一个大型的修道院。这里的生活一贯是平静的,或许这也正是达威德最初在这里定居的原因,只是这平静并不欢迎他们一家。

    她在饥饿中胡思乱想,描绘着她所见过的最美味的食物的种种细节,偶尔咽着唾沫,仿佛这样虚假的吞咽动作能欺骗吵闹的胃。她曾邀请汉娜一同与她去趟城里,汉娜说等农活不忙了亨里特说不准就会允许她出门玩上两天,一等等到现在,汉娜也没能获得允许。

    高奈利亚没有想到那个一向对她父兄言听计从的圆脸少女会冒险过来救她,她知道善良的汉娜会内疚,却不知道在内疚的心情促使下,汉娜会变得如此冲动。高奈利亚措手不及,这份好意,她不能接受,她能隐约感觉到宗教审判官阿瑞尔神父是相信她的,她想要摆脱莫须有的罪名,为此她愿意冒险拒绝逃跑的邀约。

    只是汉娜,汉娜被抓住了,她的父亲会如何看待她的行为,会怎么样对待她?高奈利亚坐立不安。

    如果有人此时路过谷仓,她愿意低下头去祈求,祈求对方告诉她汉娜的消息。可是谷仓安静的如同沼泽旁的墓地,那一片地是贫瘠的,积水潭里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藻,没有鱼能在水藻夺走阳光和空气的情况下生存,那里甚至连水鸟都不肯停留。

    她就像被埋在深深的墓穴里,四周阴暗而拥挤,她能闻到泥土和雪花的气味,她听不到人和走兽的声音。只有飞鸟还在谷仓的窗户前扇动翅膀,它们探进头想看看谷仓里还有没有残留的谷粒,可全都失望而归。

    寂静中,她听到有人走了过来,靴子踩过积雪,粉状的积雪地发出脆响。而后门锁晃荡了起来,仿佛来人想要打开谷仓的大门。

    高奈利亚一时间惊恐起来,她慌乱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她的眼前一阵眩晕,血色从她脸上褪去,皮肤的温度一下子变得冰凉,手脚也有些发麻。她扶住身侧的墙面,才没有跪倒在地,好在视野恢复地很快,自漆黑一片渐渐能感受到灰白的微光,她摸索着盖在身上的毯子,小心地挪到角落里藏起来。

    来人会是谁,是法官再一次来审问她了吗?

    高奈利亚警惕地盯着大门,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见的是一身白袍。“审判官大人!”

    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但是阿瑞尔确实就站在门口,温和的神父将大门推开了一点,他先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艾德里安。

    守门人约翰粗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神父,您要是需要帮忙就喊我,我就呆在门口,随时准备着,我不会让您受伤的。”

    “谢谢你。”阿瑞尔点了点头,他虽然确信高奈利亚不会袭击他,却没有直言他并不需要守门人约翰的戒备。艾德里安观察了一眼阿瑞尔的神情,来自梵蒂冈的神父很少对村庄的居民主张自己的看法,他总是让别人感觉自己是正确的,或许神父确实在引导着人们,但他的手法却温和到无迹可寻。

    谈话尚未开始,第一个发声是高奈利亚饥饿的肚子。少女羞怯地道歉,阿瑞尔却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圣餐饼递给她。少女恭敬地接过食物,随着神父一同轻声做着餐前祷告。谷仓外的约翰不会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可它确实发生了,艾德里安默默旁观了一切。

    “神父,您知道汉娜现在怎么样了吗?”高奈利亚不再用审判官称呼阿瑞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亲切的叫法。

    她看着阿瑞尔时,目光里充满忐忑不安的期待,这份期待随着阿瑞尔的回答渐渐凋零,最后出现在艾德里安面前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高奈利亚。

    “她被视作女巫的同谋,这都要怪我。”她喃喃自语。

    “一时的误解终会解开,清白的人若是遭了诬陷,他也必将在磨难之后苦尽甘来。”

    “是么……”少女望着阿瑞尔,欲言又止。

    “这是一个真理。”阿瑞尔安慰她。

    高奈利亚垂下眼睫,陷入沉默,艾德里安看了她一眼,开口陈述道:“昨天阿瑞尔神父和我调查了达威德先生的住所和磨坊,我们并没有发现与巫术有关的证据,反而是别的东西让我们产生了疑问。”

    高奈利亚这时才看向艾德里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视线游弋在虚空中:“是什么?您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诚实地回答。”

    “关于您的邻居亨里特,他和您父亲达威德的关系如何?他们之间有没有因为磨坊发生过摩擦?”艾德里安提出了好几个问题,阿瑞尔神父也时不时的做些补充,高奈利亚在两人的引导下回忆着往事,她捏紧了膝盖上的裙子,回忆中那些本已淡忘的场景在她脑海里重获生机。

    当询问终于结束时,高奈利亚的眼眶蕴满了泪水。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恕我冒昧,昨晚是个好机会,为什么没有选择逃跑?我听人说亨里特的女儿为你争取到了时间,你完全可以把握住机会。摆脱罪名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你宁可继续等待阿瑞尔神父和我的调查结果,哪怕在这过程中你就有可能因为饥饿、寒冷或是疾病死去?”

    “艾德里安先生,是的,这对我很重要。为此,哪怕我早就可以完完整整地离开,我也愿意忍受折磨。”高奈利亚仿佛被这一句话从虚空中拽回了灵魂,她的目光落到了实处,神情有如心意已决,她望向阿瑞尔,寻求一个答案,“神父,在您看来,我是否无辜?”

    阿瑞尔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了一点难得的无奈,他总是从容自若的样子,让这一刻显得十分罕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是清白的。”

    泪水从高奈利亚的眼眶里涌出来,它们是如此的澎湃,仿佛是一整个湖泊在倾泻:“足够了。”她笑着说,“神父,我想认罪。”她说这句话时如此顺畅,好像这句话已经在喉咙里千回百转,酝酿了许久,只等着这一刻宣之于口。

    阿瑞尔镇定地询问她:“为什么?”

    “如果我的清白要汉娜当祭品,我是否还能称得上无辜?我已经没有家人,但是汉娜是生活在这里的。如果我不认罪,她就不是受到女巫蛊惑,而是自己要来救我。那样的话,她会活不下去的。”高奈利亚紧紧地揪着裙子,她的面上是一种挣扎的痛苦,“我也想让所有人都承认我是无罪的,但那样,我就等同于抛弃了汉娜。她仍然想要救我,我能给的回报也只有认罪了,我并不想要谁死去。”

    “……孩子,即使你有别的办法自众目睽睽之下从圣湖逃脱,你的决定仍然让我动容。”阿瑞尔温柔地看着高奈利亚,他眼中的少女猛地睁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他,眼泪还没有止住,扑簌簌地滚落,她的脸上满是让人疼惜的泪痕。

    艾德里安抿了抿嘴唇,当高奈利亚开口,艾德里安就知道阿瑞尔肯定会察觉到什么,德塔弗丽雷对女巫的惩罚不会仁慈,如果她认罪就等于做好了献出生命的打算,这对于一个少女来讲是残酷的,高奈利亚是个勇敢的少女,但她若是说愿意为了汉娜而死去,她之前所表现出的顽强和求生欲都无法说服阿瑞尔。

    神父抚摸了下少女的发顶,他温和地安抚着少女,而后看向了艾德里安。

    “是你吗?艾德里安先生?”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事到如今,再做隐瞒已经毫无意义,何况阿瑞尔似乎并不为此而愤怒。

    “请原谅。”他默认了,“我的道德无法让我旁观。”

    阿瑞尔轻笑了一声:“将我视作你们的盟友吧,艾德里安。告诉我,如果这孩子没有洗脱罪名,你有什么办法拯救她?”

    这位宗教裁判所的成员表现出与古板和教条全然无关的宽容,他甚至小声地开了个玩笑:“一个宗教审判官难道不是拯救巫师最好的内应吗?”

第二十九章 临时的盟友

    在离开谷仓之前,艾德里安轻轻将一封信推到了高奈利亚面前。

    少女望着信封上的火漆印,将信件捧起,压在胸口:“我……我……”她哽咽着,语不成调。

    她眼中黑发的青年拥有一双冷灰色的眼眸,五官长得端正而好看,只是过于苍白的脸孔总是让人觉得忧郁和冷淡,然而此刻从他那里,高奈利亚感觉到了一种温柔。

    “格林先生托我将它交给您,它现在属于您了。”

    她的泪腺是如此不听话,简直要叫她丢尽脸,让她在神父和艾德里安先生的面前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高奈利亚努力地憋着泣音,然而本已干涸的泪痕上又有新的泪水经过,她说不出话,也止不住眼泪。

    当谷仓的大门合上,无人在场旁观,少女捂着嘴,弯着腰,大声地哭起来,从指缝间漏出的模模糊糊的哭声,穿过木板墙面,和风声纠缠在一起。

    阿瑞尔和艾德里安慢悠悠地远离人群,沿着小路往希尔德加德湖走去,云层并不厚重,冬季的阳光落在脸颊上还是能感觉到一丝暖意的。

    一截干枯的灌木枝丫挂住了艾德里安的斗篷,腰间的佩剑和燧发手枪就这样暴露在光线下,艾德里安扯动了下斗篷,他用的力气很小,但随着斗篷摆脱禁锢,那一截枯枝和上面僵死的深褐色叶子都像遭了风雨击打,断裂着掉在雪地上,稀稀落落的。

    天气晴朗,白茫茫的雪地反射着阳光,晃得人扎眼,阿瑞尔的长白衣在纯净的雪白对比下,显出有别于无机物的生气,白衣那因为穿了许久而自然泛出的米色,像是在诉说衣服主人朴素节俭的生活痕迹。

    “我第一天到达这里时拜访了高奈利亚。”艾德里安的声音缓慢而优雅,带着些漫不经心,仿佛是一场闲聊开头毫无意义的寒暄。在他和阿瑞尔之间,有限度的坦诚让他们的相处变得更加平和。

    “你想要带走她?”

    “但她说她已经等来了你,在审判之前,她不想落荒而逃。比起法庭,她更相信宗教裁判所。”

    “一个新教教徒愿意相信一个正在萎缩的天主教裁定机构的公平,我应该高兴,但我只能为她对法庭的质疑感到遗憾。”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艾德里安顿了顿,“阿瑞尔神父,你和我听过的宗教审判员不太一样。”

    阿瑞尔微笑了一下:“你也和我听过的幽灵猎手不太一样。”他说话的语气很亲切,仿佛是面对一个虔诚的信徒。

    艾德里安的脚步停住了。

    阿瑞尔往前走了几步,他在雪地上回望的神情是从容而平静的:“猎手和审判员只是我们身份的一部分,并不代表我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没必要对立。说出你的身份,只是因为我以为这时候说出来会比较合适,如果我冒犯了,还请原谅。”

    艾德里安看着阿瑞尔,神父两手空空地站在雪地上,而他自己则身负武装。多么奇怪,明明阿瑞尔神父才应该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却仿佛在安抚他。

    黑发的青年垂下眼睫,跟上了白衣神父的脚步:“我并不建议您遇到猎手时如此放松警惕。”

    “可那并没有必要,你不会伤害我。”

    “恕我直言,猎手们对教会的观感并不好。”

    阿瑞尔摇了摇头:“宗教裁判所是教会中极小的一个部分,我也只是宗教裁判所中极小的一个审判员。教会如今臃肿而庞大,不再那么单纯,更像是贵族们的聚集地,比起他们,你不认为宗教审判员们会更亲近幽灵猎手吗?”

    艾德里安礼貌地笑了笑:“想象这幅画面对我来说有点困难。”

    “但我就站在这里。”阿瑞尔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看见了一个顽皮的孩童玩弄着充满青春气息的伎俩,是带着一丝纵容的,“虽然我并不拥有那种力量,但我知道猎手和审判员同样都是怪物的敌人。幽灵猎手的数量在减少,审判员也同样如此,但幽灵和怪物却并没有变少,我们面对的困境如此相似,在这世上,我们本应亲近。”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从一个宗教审判员口中得到关于猎手的消息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你对猎手的了解远超我的预料。”而后,他说,“在我看来,你持有和教会的大部分人不同的理念,为什么还会选择成为一个宗教审判员?”

    阿瑞尔温和地反问:“那么艾德里安,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幽灵猎手?”

    艾德里安看向远处的云杉树,它们碧绿的树盖上覆着一层白雪,冷峻而挺拔,那种苍翠仿佛是永恒的,不会被季节改变:“一个猎手救了我的性命。”

    “我们是一样的。”阿瑞尔说,“宗教裁判所救了我从我出生起。他们收养了我。”

    艾德里安指出:“你却并不赞同教会。”

    “我确实对教会缺乏信心,但给民众带去信仰是有意义的,教会能很好地将信仰传递给人们,教育人们分辨善恶,秉持礼节。”

    他们走过砾石堆积的小路,希尔德加德湖已经近在眼前,远处废弃的修道院破旧的尖顶映入艾德里安的眼帘。几个孩童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彼此扔着雪球,一个农妇在身后咆哮,她的衣领上沾着雪花,那似乎就是她愤怒情绪的来源。

    艾德里安避退了一小步,一个团得很大的雪球从他和阿瑞尔中间擦过。

    “对不起!”一个还没到变声期的清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阿瑞尔神父温柔地回应着:“小心点,孩子。”他转向艾德里安,接着说道:“人们需要信仰。大部分人是脆弱的,他们需要一个坚定的规则来帮助他们接受人生中的不幸。”

    他们在湖边站定,艾德里安从湖水中捞取了一块碎冰,碎冰很薄,显然因为天气而融化了。

    “告诉我吧,艾德里安,当人们发现暴风雪和疾病都是人间的无常而非对他们品德的考验,他们如何能坦然接受?当人们发现并没有神明关注他们,对他们的善恶做出回应,人们就和这世上的其他动物一样并不被优待,当不幸降临时他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果,甚至连死亡后的天堂都不存在,他们要如何战胜心中的绝望?”

    “也许他们最终会找到自己的方法。”

    “是的,但不是现在。当第一个信徒在圣像前俯首,人们生活的土地是贫瘠的,他们活得匆忙,早早劳作、生育,四个孩子只有一个能活下去,而幸存的成年人大多数在孙辈出生前就已经死去。活在人间像是一种惩罚,只有饥饿、寒冷、疾病、野兽的种种考验。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天堂。在人们足够坚强,或者找到一个新的支柱之前,给他们带去信仰是有意义的。”阿瑞尔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此时此刻,艾德里安感觉他仿佛是和旧时的友人们煨在壁炉旁争辩着经验论和唯理论,阿瑞尔是坦诚的,他将他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了艾德里安,哪怕艾德里安是一个理应与他对立的幽灵猎手。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他在阿瑞尔的话里敏锐地听出了一个会让所有主教勃然大怒的细节,这让阿瑞尔神父的形象在他眼中徒然一变:“所以……你认为人们现在所信仰的,是一个人造的宗教。”

    阿瑞尔微笑着默不作声。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角:“这是一个危险的观点。”

    “但你是一个幽灵猎手。”这个观点也许不能向阿瑞尔的同僚诉说,却是可以在一个信奉赫尔女神的猎手前诉说的。

    长久的静默充斥在两人之间。“虽然您和我能成为临时的盟友,但宗教裁判所和幽灵猎手却不会轻易地认同彼此。”

    阿瑞尔摇摇头:“幽灵猎手坚守的信仰就像你们追逐的幽灵,是逝去的残影,已经死去而徘徊人间,它远比你以为的要脆弱。”在这位神父的内心深处,他对事物的看法总是有点悲观,艾德里安深刻地感知到了这点,也许换做另一个猎手,加西亚或者卡斯帕,他们会为这句话感到冒犯,但艾德里安没有。

    “请别忘记我也其中之一。”他依旧克制而礼貌,哪怕他也并不赞同神父的观点:“阿瑞尔神父,下次在其他地方见到你时,我会想到理由反驳你的。”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和的答复:“如果你在新教教区活动,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碰面的。”

    “也许我会遇到其他审判员呢?”

    “在新教教区行走没有那么流行,这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偏见总是难以摆脱的。”阿瑞尔叹了一口气,“我的老师曾是唯一一个专门在新教教区间走动的宗教审判员,他已经很老了,不过在蒙受天主征召之前,他在萨克森被一个流浪汉杀死了。流浪汉是加尔文教派的信徒,他称此为复仇。我的同僚们认为这是在我们的教区,不需要时时担忧的风险。”

    教堂的钟声遥遥传来,村庄里的炊烟从一户户人家屋顶飘向天空,已到午时,人们开始准备午餐了。

    “嘿!阿瑞尔神父!艾德里安先生!”修道院的方向传来一声沙哑的问好,是格林先生,他捧着一叠纸张正往这边走来,那些早晨空白的纸张上已经有了些墨水线条,“你们的调查进行的如何了?啊,请原谅,我在这事上十分在意,我会不会干扰到你们?”他一时情绪激动,喉咙不适,说完就扭开头,抵着嘴咳嗽了几声。

    “格林先生,调查已经结束了。”阿瑞尔神父替他顺了顺气。

    “真的?”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知道格林先生并不是真的怀疑阿瑞尔的话,这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无心的下意识反应,但他依旧认真地答复了格林先生:“是的,格林先生,您不需要再忧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那正是太好了!”

第三十章 最好的信条

    一只骨感而洁净的手捏起一簇盐巴,摩挲着置于一碗清水中,粗糙的盐巴在水中一边融化一边下沉,沉积到底部时只剩一点砂砾状的小颗粒。

    那只手五指合拢,指尖浸没在碗中蘸取了盐水,然后缓缓抬起,在闭目等待的少女额头留下湿润的印记。汉娜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皮微微颤抖,手指攥着裙子的布料,她感觉到额头变得凉凉的,多余的盐水从额头淌下,贴着鼻翼和内眼睑滑落,起皮的嘴唇感到尖锐的刺痛,而唇缝间渗透进来一丝咸味。

    “仁慈而威严的天父,您的仆从向您恳求,庇佑您的羔羊从邪恶中解脱……”

    汉娜听见阿瑞尔神父轻声念着祷文,冰凉的手指先后蘸取盐水点在她的眼眶下方,她的脸颊肿得厉害还破了皮,盐水流过时疼得要命,甚至比挨打时还要难以忍受。

    “我将成为您的目,您的口,神圣的力量借由我的身躯降临……”

    最后一下突然点在她喉间,汉娜冻得一哆嗦,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阿瑞尔神父就在此时扬高了声调:“离开!不净的秽物!此人已受庇佑!离开!魔鬼的低语!遭蒙蔽的灵魂已清洗一新!”

    那碗盐水被泼到了汉娜足下,驱魔仪式开始时,阿瑞尔神父就要求她抬起双脚,不可触碰地面,一直维持着悬空的姿势让她逐渐双腿打颤,但是她的父亲亨里特和三个哥哥把她抓来驱魔,若是她违背了阿瑞尔神父的要求,在一旁旁观的他们又怎么会对她和颜悦色。

    “睁开你的眼睛吧,汉娜。你已经摆脱了巫术。”

    汉娜抬起眼皮,眼前的光线亮得刺眼,她眯着眼,被人夹着臂膀搀扶起身,他们动作粗鲁,毫不在意汉娜衣服遮掩下的青紫瘀痕被按到时会疼痛。踩在地面上时她感到双腿发麻,细密的刺痛让她不断往下坠。她的哥哥们似乎以为是她故意在找麻烦,嘴上骂骂咧咧,拉扯她的手更加用劲,而亨里特满脸喜色,向阿瑞尔道谢。

    他们将她关进房间,牢牢得上了锁。

    那话是怎么说的,啊,对,为了防止她不坚定的心灵再次受女巫蛊惑。女巫高奈利亚,将在本日正午由圣湖的湖水净化,她的灵魂将因此被拯救,而德塔弗丽雷也将摆脱巫术的阴影。

    汉娜缩在屋子的一角紧紧地抱着膝盖,她现在也不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没有受到蛊惑,阿瑞尔神父亲口宣判了高奈利亚的罪责,他是一个宗教审判官,他说的话不会有人质疑。

    她的朋友是一个女巫。女巫要死了。而她的父亲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要变成德塔弗丽雷的英雄啦。

    汉娜蜷缩起来。

    所有人都津津乐道,说着法庭里的一波三折,格林先生将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中,他拒绝和艾德里安再交谈。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艾德里安先生,我现在无法心平气和地和您共处一室,请给我点空间。”格林先生捏着他的卷烟,绷着一张脸,几乎是强迫自己礼貌地说完这段话,他说完之后就再也无法压抑情绪,将艾德里安关在门外。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被敲了三下,随即门缝里塞进一张小纸片。格林先生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中凝视着那张纸片,他的手指关节颤动了几下,仿佛犹豫着要将它丢出去还是捡起来。最后格林先生木着脸走到了门边,他捡起纸片翻过来,上面简单地写着一行字,字迹流畅而优雅,就如同这行字的主人。

    “我很抱歉,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咽回胸腔里的咆哮,将道歉的纸片随手扔到角落。他想要去质问那个黑发的年轻人,为何要将断定高奈利亚是女巫,为何昨天在圣湖旁相遇时,他们还要让他以为事情会有个好结果,他不相信宣判结果是突然决定的,艾德里安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在房间里茫然地踱步,整个法庭上他就像是个唱独角戏的小丑,为高奈利亚据理力争,然而阿瑞尔、艾德里安,甚至高奈利亚都是缄默的。

    包裹严实的麻袋沉重地坠入圣湖冰冷的湖水,涟漪荡开一圈扩散到湖岸后就再没起什么动静,没有喊叫,没有挣扎,装着高奈利亚的麻袋只是下沉,水面平滑地像镜子,映照出格林先生震惊的面容。阿瑞尔神父并不许任何人靠近那个麻袋,他甚至连抢夺的机会都不曾有。

    这一刻他听不到身侧那些围观者的交头接耳,来自十多年前的声音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噗通。”希尔薇被捆着双手推进了圣湖。她的背影淹没在湖水里,渐渐下沉,卡尔格林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湖边,水里模模糊糊能看得到轮廓的希尔薇仰起头,她最后看了格林一眼,就消失在了湖水中。人群蜂拥而来,要看湖里的景象,拥挤中达威德拉住了他的手臂往后拖,而他抱着的幼童哭得声嘶力竭。

    “奈乐,小声些。”达威德谨慎而低调地环视四周,轻声劝说只有两三岁的幼童。

    卡尔格林沉闷地任他拖拽,过了一会儿,他说:“达威德,我没法再生活在这里了。”

    年轻的达威德顿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和格林对视了许久。

    格林先生在房间里寻了把椅子坐下,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忽然他看到了桌子上摆放的那本《牧羊人》。他猛地站起身,却又以一种不相配的缓慢步速,挪到那书面前。

    女巫死去后的隔天,德塔弗丽雷,这个圣湖旁的村镇就恢复了宁静。法官先生雇佣了一辆路过的马车要送阿瑞尔神父一段路,阿瑞尔神父摆了摆手拒绝了他,而艾德里安转头就以自己的名义雇佣了那辆马车。

    旅馆内,艾德里安将一张叠好的毯子搁放在了床铺上,他将毯子上沾到的一点枯草拍去,拿起自己装着没几样东西的口袋就要下楼。同一楼层的另一扇房门紧紧关着,艾德里安敲了几次门,确认了格林先生不在屋内。

    他牵着自己的马在旅馆门口等待了一会儿,那对德塔弗丽雷的道路不熟悉的马车夫才赶着马车姗姗来迟,今天的风有些大,天上下着一点小雪,马车厢包得严严实实,窗帘也紧紧拉上了,寒风这才没漏进去。

    “还要去接下人,就跟着我走吧。”艾德里安压低了帽檐,翻身上马,在马车前领路。

    下雪的日子,大概就是格林先生无法和疾病好好相处的日子了。他站在湖岸边,雪花勾勒着他帽子的轮廓,除了他时不时的咳嗽声,这里一片空寂。平日里会来湖边的人现在应该都围坐在火塘边上吧,他猜测着。

    艾德里安走近时,格林先生正折了一艘纸做的小船放到湖里。

    裹着黑色斗篷的青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格林先生的身侧,他身上的佩剑像是摆放错了位置,走路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们一同看着纸船飘向湖心,那纸上密密麻麻印刷着字词,像是格林先生随手拿得一页纸张。纸张的质地大概不怎么好,小船漂了没一会儿,便浸满了水,沉没了下去。

    “我来向您告别,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下雪时的空气是清新而冰冷的:“好吧,您和阿瑞尔神父是一起离开吗?我还要在这儿多停留一阵,你知道,修缮修道院,这事麻烦得很,没办法送送你们了。”

    “没关系,我来只是因为,阿瑞尔神父和我都还有没有告诉您的事情,在我们离开前,必须得向您坦白。”

    格林先生顿了顿,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地看向艾德里安,又顺着艾德里安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马车,阿瑞尔神父已经撩开了窗帘,他的身侧坐着另一个人。那人靠近了窗,掀起了披着的头纱,正是高奈利亚。

    格林先生哑然地看着他们,艾德里安在一旁轻声解释:“我问了她的意见,她说她感激您对她的关心,但她不准备和您去哈瑙居住,她想要按达威德先生说的,自己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这……”格林先生灵光一闪,他又回忆起那麻袋死气沉沉地坠入湖里的样子了,直到他惊觉阿瑞尔神父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他才察觉到那一丝异样,“你们欺骗了法官?还有那么多村民也都……”

    “她并非是女巫,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只好采取迂回一点的解决方式。”艾德里安含蓄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逝,难以捕捉:“也许阿瑞尔神父和我都得花上点时间向天父忏悔了。”

    真切的笑意渐渐爬上格林先生的眼角:“我会向天父祷告的,愿我修缮修道院的善行,能减轻你们的罪责。”

    “您会在这善行中得到回报的。我该走了,格林先生。”艾德里安按着帽子行了一礼,“祝您生活愉快。”他往马车走去,一身垂到膝盖的黑色斗篷,行过纯白的雪地,细小的飘雪在他帽檐上停留,他的迅捷剑轻轻碰撞上别的金属物件,走路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自十多年前的声音再一次在格林先生耳畔响起,那个总是神神秘秘的希尔薇微笑着说:“最好的信条就是,事情总有转机。”

    “你是对的,希尔薇。”

第三十一章 没有通知的拜访

    打扫卫生时,汉娜在房间窗户下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枚陈旧的云杉球果,球果卡在储物木箱之间阴暗的夹层中,她捡起那枚红褐色的圆柱形球果,心里却感到了疑惑。

    房间的窗户外并没有长着高大的云杉,这枚小小的旅行者不太像是穿过了窗户玻璃的破口掉进她房间的。她揉搓着球果,干燥的木质鳞片掉下很多木屑,突然的,汉娜感觉这颗云杉球果有些不对劲,她剥开那些鳞片,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正卡在凹陷里。

    那上面简短地写道:云杉宫殿。

    汉娜睁大了眼睛,她捂着嘴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气。

    云杉宫殿是一个想象中的宫殿,它指得是一棵云杉树和生着树的土丘,那棵树孤零零地生在沼泽和森林之间草甸的一个小土丘上,它高大而茂盛,舒展的枝叶能制造出巨大的树荫。高奈利亚拥有这个殿堂,并将它与汉娜分享,她们曾在野花繁盛的春季,手拉手穿过地势低缓的草甸,多年生的草本植物顶端开着各色各样的花,簇拥着她们的膝盖。

    在云杉的树荫下,高奈利亚教她拼写着单词。野蜂嗡嗡地在花丛间忙碌,偶尔她还会瞧见云杉树上歇息的知更鸟和金翅雀,最最幸运的时候,她们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看见了一只白鹳从天边飞过。很少会有人特地跑那么远来找她们,那是高奈利亚和汉娜的秘密基地。

    汉娜急匆匆地就往那儿跑。她最年长的哥哥正在门口的椅子旁清理鞋底的泥巴,他喊住她:“你到哪儿去!”

    汉娜瑟缩了一下,阿瑞尔神父给她驱魔之后,他们就不再打她了,但汉娜看到他时还是有些畏惧:“我去阿姨那儿看看她……”

    “行了,去吧。”哥哥像是对汉娜支支吾吾的样子不耐烦极了,“等等,你跟波恩说,让他放羊放远点,别把地里过冬的防风草掘出来了!”

    “嗯……好的……”汉娜如同一只小兔子,抓住它的人一松手就飞快地溜走般,从房子间跑开了。

    她奔跑在雪地上,路过的农妇看到她小声地惊呼了一声:“哦!等等,汉娜,可怜的孩子。”她从挎篮里取了一小块山羊奶酪,送给了汉娜。“看这惨白的小脸,你该多吃点东西才能恢复健康!”

    村里的人突然都对她友善起来,她的爸爸亨里特也变回之前讲道理的样子。汉娜将那一小块山羊奶酪揣进兜里,轻声道了谢就又匆匆忙忙的跑起来。整个草甸在冬季里变得宽阔而荒芜,枯萎的草茎伏低着陷在雪下,只有土丘上的云杉树还是碧绿的。

    汉娜累得气喘呼呼,在云杉的面前,她弯腰撑着膝盖歇息了一阵,放慢脚步走了过去。树下有一个旧木箱,她上次来时,它还是不存在的。木箱盖子上有一层薄薄的雪,看着像是因为早晨下得那场雪,汉娜蹲下身拍掉了雪花打开盖子,木箱里满当当地放着书,那些都是高奈利亚的书,在汉娜从义务学堂念完书后,她就再也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书了。

    除了汉娜以外,只有高奈利亚知道云杉宫殿的秘密。

    四下无人,圆脸的少女绕着云杉树快乐地跑了一圈,她笑得痛快,伸手拥抱住了沉默的云杉。

    卡塞尔,富尔达河谷旁的商道,木屋旅馆里接二连三地点亮蜡烛,落日的余晖中远处有个黑影渐渐靠近。

    艾德里安骑着马在河谷旁的一栋木屋前停住了,他栓好马,摘下帽子,抖落上面的雪花敲了敲门。

    “请进!”说话的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

    艾德里安推门而入,屋子的女士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她打扮入时,眼瞳深邃,手上拿着一份薄薄的报刊正在烛光下翻阅,面前的桌子上还搁放着另外的几份。

    “晚上好,希尔薇女士。”他走近几步,将一本巴掌大小的黑皮笔记本递了过去。

    希尔薇唇边缀着一抹神秘的笑意,她翻开笔记本,画得歪歪扭扭的小羊映入眼帘,她噗嗤地笑了一声。

    “你的动作可真慢。”她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艾德里安已经轻轻关上它,将夜风拒之门外,希尔薇沉吟道:“你没把那孩子带来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高奈利亚小姐有自己的想法,我尊重她的决定。”

    “好吧,她会过得不错的,对吧?”希尔薇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而后靠着椅背,双手捏着那本黑皮笔记本,平举到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成熟女士脸上带着一点孩子般的俏皮,歪着头对笔记本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亲爱的小希尔薇女士。”

    她满意地看向了艾德里安:“啊,对了,艾德里安,你有一个拜访者,猜猜看是谁?”

    艾德里安愣了愣,他在卡塞尔并没有熟人,整个黑森-卡塞尔诸侯国里也并没有谁会知道他的行踪,他不确定地问道:“卡斯帕?”

    “不不不,才不是那个浪荡子呢!”希尔薇女士撑着下巴笑眯眯的,“亲爱的艾德里安,再猜猜?”

    “别为难这孩子,希尔薇。”一个带着英吉利腔调的嗓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而后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连续的、规律的,手杖点在木板上的声音。

    艾德里安感到意外,他看着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撑着手杖的中年男人,他衣着整洁,长相严肃,红棕色的头发扎成一束侧放在肩膀上:“查理曼先生!”

    “你破坏了我的娱乐,查理曼。”希尔薇女士抱怨着。

    “那可真是遗憾。”查理曼先生彬彬有礼地回应道。他走到两人身边,希尔薇举起笔记本对他展示道:“来向小希尔薇女士打个招呼了,查理曼。”

    “你给自己用过的笔记本都取了名?”

    希尔薇大幅度地摇着头:“不不不,这可不仅仅是一本巫术笔记。时针每挪动一格,这一个钟点的我们就不再是上一个钟点的我们,过去的你生活在两个钟点之间你留下的痕迹中,所以说,这个我用过的笔记本,就是年轻的我呀。这孩子将年轻的小希尔薇女士安全地护送到这里,真是优秀地完成了一项重要委托!”

    希尔薇女士总是有办法让自己高兴,她说起话来语调活泼,和她相处让人很难板着脸。查理曼也只是摇了摇头,妥协地评价了一句:“听上去有点道理。”

    他转向艾德里安,和蔼地说:“我本以为我会赶不及,但没想到你还没回到据点,是在德塔弗丽雷遇到什么困难耽搁了吗?”

    “对,和我们说说,你怎么把那孩子救出来的吧!你有没有用上我的提议?”希尔薇捧起脸,“你有遇到什么人吗?”她显得兴致勃勃:“听完之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和小希尔薇女士结伴出发啦,高奈利亚那个有趣的孩子是往哪个方向去了?也许我能悄悄跟上她也说不定,唔,当她发现遇到了一个巫师,会不会吓一跳呢。”

    查理曼交叠着双手按在手杖上,他的手指敲动了几下手背,说话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希尔薇,别忘记我的提醒。”

    “啊……无聊。其实我觉得教养院和疯人塔还算是个不错的临时住所,我记得那个谁谁不就隐居在这种地方嘛。”

    “提醒你,巫师联盟里有些人会因此而生气的。”

    希尔薇妥协了:“好吧,我保证不会再做出格的事了……我会安分守己的,至少到四月前。”

    查理曼补充道:“如果没有这个后缀,你的话会让人更高兴。”

    希尔薇对此充耳不闻,她转而对艾德里安说道:“我等了好久啦,快告诉我。”

    “我遇到了一个宗教审判员。”艾德里安想了想,隐去了细节。

    “啊,扫兴。”希尔薇说。

    查理曼先生倒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们确实会和他们打交道。”

    “别再说教会的事啦。”希尔薇抱怨着,“你很了解他们哦?”

    “整个猎手兄弟会总得有一个人要了解教会。”查理曼先生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希尔德加德湖泊旁的修道院陷在了清晨叽叽喳喳的鸟语中,格林先生舒展了下肩背,搁下了他的纸笔。

    他按着后颈仰头,缓解肌肉酸痛,目光中一只雪雀抓着细横杆,偏转着脖子从高处打量。

    修道院空旷的中庭有一道长方形的水池,冬季柔和的阳光从镂空的穹顶照下,正照在水池上。在修道院还没有废弃的时候,人们会掬起一捧水池中的清水,清洗额头,以感受神圣,那时候水池旁还是围着栏杆的,为了避免人们不小心掉进去。格林先生回想着记忆里的情景,也掬起了一捧清水洗脸,冰冷的水敷在脸上,他感觉大脑为之一醒。

    他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睁开双眼之后就连光线都更明亮了几分。

    突然的,他在水池前愣住了,他伸出胳膊往水下摸去,大半个臂膀都浸没在了水中,最后他捞起了一艘小小的纸船。纸船展开之后,《牧羊人》上划着墨痕的那一段落出现在了格林先生眼前。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水池,而后如梦初醒一般在贴身的衣袋里翻找起来,一封署名为达威德的信件再次被他打开。他将两页纸张并排放在眼前,最后他盯着信纸上那一道隔开段落的标记,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第三十二章 重返科隆

    致我亲爱的、任性的、给人带来麻烦后逃之夭夭的兄长以利亚:

    还有短短几天,今年的第一个月份就要结束了,你在月初的夜间拜访让你亲爱的家人们都倍感惊喜,当然,如果下次你回家时能更光明正大一点,对我们大家都好。

    爸爸并不打算追究你惹出的麻烦,但是亲爱的以利亚,我可不打算宽容,你回家一趟谁也没通知,然后还躲着我顺走了陈列室里的收藏,隔天我不得不浪费好几个小时解决你带来的麻烦就因为我睡过了头,负责陈列室的男仆差点把整个科隆安保署叫到我们家里来了。我非常生气,并且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想到这事,依旧很生气。以利亚,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偷偷摸摸的伎俩,你最好别学坏,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放肆的代价。

    马上就要献主节了,德累斯顿现在是什么样子?科隆的庆祝预备平平无奇,我有点怀疑市议会是不是没有足够的资金,前段时间盗贼猖獗,那些贵族家丢失的珠宝搞得他们焦头烂额,约书亚说这段时间市议会的贵族成员给市长下了不少绊子发泄不满。德累斯顿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怠慢了节假吧,萨克森的阿尔伯特家族最喜欢娱乐,凡是他们插手的庆典都是堆砌得越花里胡哨越好,舞会举办的前一小时他们还在德累斯顿王宫的宴会厅里,结束前的那一小时他们都跑到城门口拉着平民游乐了,烟花和假面的舞会主体也就属他们最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去年马克西米利安的婚礼到现在都还有人拿来当话题,他们说那场婚礼用了整整三船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鲜花,连盆带土,还烧炭维持船里的温度,宰杀了两百多头小牛一百多头小羊,奢华到了简直是浪费的程度。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应该会很得意吧,从法兰克福到维也纳,每个人都说哈布斯堡和阿尔伯特之间现在可是一条船了,不过就我说事情才不会那么简单。哈布斯堡对于联姻可有的是经验,他们两家谁能得利还不一定呢。

    不过这事和我们也没太大关系,要是汉诺威选帝侯公爵嫁了个女儿到维也纳,我们再关注也不迟。说到汉诺威,爸爸最近倒是不怎么像住在汉诺威宫廷里的了,可能整个二月份都会留在科隆。他和约书亚打算再开几家工场,正在说服罗森茨威格伯爵也加入他们,工场大概是又一家纺织工场或是新的制陶工场,工人不光从蒙特伯格和罗森茨威格征召,科隆或其他自由城市的市民也是我们的目标。说实话,这些事情让人厌烦,如果你在科隆就好了,我才不想加入爸爸和舅舅的讨论中去。

    你会在二月份回家吗?你的生日快要到了,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办个舞会让你重新在社交界露脸,请帖上的说辞我都想好了,邀请尊敬的夫人和先生参加艾德里安先生的生日宴会,并一同庆祝圣瓦伦丁节。他们一定很好奇你在外游历都遇到了什么精彩的事,你可得提前想好怎么应对才行,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早就买好了一堆旅行游记,等到圣瓦伦丁节时我就能把它们都读完了,你要是想让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很抱歉去年我生日的时候,对你太凶了,那段时间筹备家里的事情让我有点不开心,三年没见面,其实我们都很想你。我太冲动了,不应该对你说那些伤人的话。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要不要回来住一会儿,钢琴房和图书室都新装修过一遍铺了新的毛皮地毯,现在赤脚踩上去柔软极了,不会再扎脚了,我们还雇佣了新的小提琴手,他的奏鸣曲很棒。

    对了,奶奶寄信来了,她说这个夏天要来蒙特伯格,我先前给她写信说了你去年回家的事,她说你能回来是件好事,希望夏天的时候不光有我陪着她住城堡,最好你也能在。我们打算在四月或者五月,气温合适的时候搬回蒙特伯格,奶奶要晚一些,大约会在六月乘着船来,如果海上的情况不佳,她也可能会拖到七月。

    亲爱的以利亚,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过那么久,我宁愿你追着我争吵,也不愿意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虽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哥哥,我仍然十分想念你。

    ……

    蘸着墨水的羽毛笔在纸张上顿了顿,金发的少女挪开笔尖,苦恼地皱起了眉:“这样写会不会太矫情了……”她拨过脑后编织好的发辫,没有握笔的左手捏着发辫尾端的绳结转了转。“要不涂掉这一句……不过全部涂黑又太刻意了,还是重写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少女无意识地玩着头发,看着已经写好的句子,又有些舍不得:“要不在后面再写点别的,注意一下语气,盖过这一句?”

    她闷闷不乐起来:“讨厌的以利亚,怎么给你写信这么难。”

    夜晚的科隆静谧而安详,莱茵河的河面上倒映着光芒温柔的月亮,停靠在河岸的船只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卷起的帆上偶尔有迁徙的银鸥停驻,白色羽毛的水鸟缓慢地扑打起双翼,贴着河面滑翔,翅膀下就像托着一阵风,在夜晚静悄悄地拨弄月光。

    阿比盖尔的写字台前点着的蜡烛笼在细长的玻璃管里,玻璃材料接近透明,只有一丁点细微的絮状瑕疵,上下两端的外壁切割成了一片片菱形的光滑切面,昏黄的烛光透过这些装饰,在靠近天花板的窗帘上映出菱形的光片,烛台最底下也有一圈漂亮的光点,它们随着烛焰的变化而晃动着。

    阿比盖尔盯着晃动的光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考虑了那么久,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重写整封信,就先感到了困倦。将羽毛笔搁在墨水瓶里,阿比盖尔折起了信纸,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早早地就已经写在上头,好像是写信的人在思考写些什么时总会做的那样,先把信封给写好。她拢紧了厚厚的狼皮大外套,把手都缩进袖管里只露出一小截细长的手指,脖颈也捂得严严实实的。

    铺满毛皮和绒被的床铺看上去充满了诱惑,仿佛时刻呼唤着让人将脸颊蹭上去,体会温暖和松软。阿比盖尔正想着蹦跳到床铺上会不会太过幼稚,窗户那里就传来了规律的轻轻敲打。

    她一时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没过一会儿,敲打声又响了起来,比上次还要清晰些。恐怖故事的内容在她脑海里刷得一下浮现,阿比盖尔吓了一跳,看向了她的枕头,枕头底下总是放着一把防身的匕首的。

    “阿比盖尔,你醒着吗?”

    阿比盖尔还在胡思乱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窗口叫起了她的名字。听上去倒是很像以利亚,但他这会儿不是在德累斯顿吗?也说不定是喊命的小鬼怪呢……阿比盖尔咬了咬下唇,摸出匕首。她轻轻地拉开一段窗帘,窗外的人影背着光,高大的身形裹着黑色的斗篷,手拉着窗户旁的铁制装饰,脚踩着窗口摆放花盆的外沿。

    他侧过脸来,昏黄的烛光打在挺拔的鼻梁上,阿比盖尔晴空般的蓝色眼睛和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艾德里安风尘仆仆,面有倦色,不过以他这爬窗户的身手来看,他似乎还算健康。方才写信时还心心念念的兄长出现在面前,阿比盖尔把匕首随手一扔,抱起了双臂微微扬起下巴抬头看他。

    艾德里安有些无奈:“阿比盖尔,开下窗。”

    阿比盖尔拒绝:“不要,你走正门去。”

    “现在已经很晚了。”

    “所以我也要睡了。”

    “阿比盖尔……”艾德里安仿佛是被逗乐了,他的唇角微微上挑,显现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我要站不稳了。”

    “撒谎。”阿比盖尔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将窗户推开了一点点。艾德里安弯下腰从窗户钻进来,刚踩到地面,就回身合紧了窗户,他的斗篷里裹挟着外头的冷空气,冰冷的气流闯进屋子里,阿比盖尔缩进狼皮外套里嘟囔着抱怨起来。

    “以利亚,你就不能坐着一匹马车用正常的方式回家嘛。萨克森早就把人叫回去了,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的。”顿了顿,少女绕着艾德里安转了几圈,“你的衣服好旧啊!怎么还有那么多灰尘!”

    艾德里安无辜地眨了眨眼,低头打量着自己:“抱歉,路上有些匆忙。”

    “下次不许你进我的房间了!”阿比盖尔皱起眉,“这靴子的款式过时了,你得换双新的。啊对,你这次可不许走了!”

    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阿比盖尔立马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紧了他,艾德里安清了清嗓子:“嗯……我会留得久一点……”

    “久一点?哼!”阿比盖尔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逼迫她的兄长,“你的帽子也得换了,我明天就把裁缝叫来。你觉得什么颜色的三角帽更好看?棕色镶金边的,还是灰色带刺绣的?你还得有新的假发,这段时间流行短一点,你觉得灰色的好还是白色的好?”

    “你好像在野外露宿了好几年!”少女似乎还有许多要挑剔的。

    艾德里安抬起双手,试图止住金发少女的话头:“阿比盖尔,可以了,我们明天再聊天。现在你该休息了。”

    他从一侧绕开,却看到了写字台上的信件,既然这是写给他的信,而他现在就在这里,那么也不需要经过邮局的投递了。他拿起那封信,阿比盖尔顿时慌张起来:“以利亚!把信放下!”

    艾德里安困惑地回头:“可是这不是写给我的吗?”

    “啊……算了算了,你拿走。”阿比盖尔放弃了挣扎,她闷闷地说道:“现在离开我的房间。”

    艾德里安含蓄地笑了一声:“晚安,阿比。”

    “晚安,以利亚……”这一声回应简直就像是整张脸埋在被褥里发出的。

第三十三章 德累斯顿王宫中

    德累斯顿王宫,萨克森选侯国奢华与绚丽的代名词,彩陶装饰着金线,绘画挂满墙壁,处处都体现着罗曼式或文艺复兴式的建筑细节,此外还有大量巴洛克风格的雕塑被额外添加在显眼的地方,从这座宫殿似乎能看出这种新兴的艺术风格颇得宫殿主人的偏爱,也仿佛在诉说着宫殿的主人对凡尔赛宫既拥戴又妄图与之争辉的复杂情感。

    王宫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高耸而有压迫感,离地面足有四人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水晶灯,上百根蜡烛固定在水晶灯的枝状分叉尾端,夜晚点灯时都要十多个仆从举着木杆花上一个多小时。

    巨大的水晶灯倒影在地面,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靴从影子上踩过。

    阿尔曼苏恩兰德走过长廊,一根红底金线刺绣的发带将他淡金色的长发牢牢地束起,这是他身上唯一鲜亮的颜色了。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外套,袖口与领边都有一些蕾丝装饰,他径直走来,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沉稳,直到一扇大开着房门的房间前,响声才停下。

    他礼节周道地在门边敲了敲:“公爵,雷德堡子爵求见。”

    房间里的中年男人从窗户边回过头来:“他倒是来得早。”他的语气听上去是冷淡的,面上也没有透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但在与苏恩兰德说话时,表情明显地柔和了起来:“阿尔曼,把他带来。”

    过了片刻,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在苏恩兰德的带领下来到了房间里,萨克森选帝侯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深红色的椅子拥有一个高大的椅背,椅背背后的墙壁高处悬挂着萨克森选帝侯的画像与阿尔伯特家族的纹章,环绕纹章的刀剑闪着锋利的光,明确地宣称它们不仅仅是装饰品。

    雷德堡子爵不紧不慢地向他问好,苏恩兰德就在此时从里侧合上了房间的门。雷德堡子爵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叔叔,您在维也纳的收获如何?”

    萨克森选帝侯面无表情:“他不肯见我。”

    雷德堡子爵像是感到意外,但惊讶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就被替换:“我知道皇帝陛下下个月的行程安排,也许您愿意听听?”

    萨克森选帝侯的目光审视地看向雷德堡子爵,他冷笑了一声:“尝试第二次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们的皇帝是铁了心要跟波旁争夺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这个时候扳倒支持他的人,他怎么可能愿意。乔治,讲讲你在皇帝陛下身边大半年,都学会了什么吧。”

    “您也知道,皇帝让我当他的使臣,调查汉诺威的廷臣,我留在维也纳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让我打探出消息。”乔治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选帝侯叔叔的表情,对方的脸上看不出是否不悦,他暗地里捏了捏手掌,面上却依旧平静地接着说道,“叔叔,等我回到维也纳,我会给您带来好消息。”

    选帝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躯往后仰,倚在了靠背上,面上显露出一点轻慢:“他已经后悔听从我的建议了,你回到维也纳,就算把汉诺威背地里的筹谋说透了,他也不会选择相信你,他肯定会觉得我的侄子代表的就是我的意志。我辅佐了他那么多年,现在他宁愿信任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先是汉诺威选帝侯,现在又是勃兰登堡藩侯,这两个男人的野心已经摆在脸上,利奥波德却偏偏还是个瞎子。他因为波兰王位警惕我,却因为区区几千的军队授予了勃兰登堡藩侯普鲁士国王的头衔。萨克森才是帝国的剑尖!他难道觉得自己光有一个萨伏依的欧根就足够稳坐高位了吗?”

    雷德堡子爵乔治拘谨地说道:“叔叔,我听说勃兰登堡藩侯是因为嫉妒您而主动要求获得一个国王头衔的。”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一个粗浅的边地藩侯,愚蠢程度和已经死掉的巴伐利亚选帝侯不相上下,但是普鲁士公国变成了勃兰登堡-普鲁士王国,那才是我关心的事。整个神圣罗马到底要分割成什么样子才够。”选帝侯嗤笑了一声,冷冰冰的,“我们的皇帝似乎已经被权力冲昏头脑,忘记神圣罗马的皇帝头衔上从没有哈布斯堡的前缀。”

    乔治垂下头,保持了沉默。

    萨克森选帝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这个侄子善于交际,却谨慎过了头,难以真正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乔治,告诉我,汉诺威在打什么主意。”

    话题似乎回到了雷德堡子爵的安全线内,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汉诺威选帝侯公爵最器重的廷臣其实是罗森茨威格伯爵,他名声不大,却直接与汉诺威的金钱有关。汉诺威暗中投资了许多工场,我预估他能得到的回报是一个极大的数字,至于他要用数目庞大的金钱做些什么,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了。”

    选帝侯点了点头:“他也许获得的是利奥波德的指示,为战争筹备军资,但显然其中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整个神圣罗马的选帝侯制度已经多少年没有太大的变动,哪怕是普法尔茨的头衔也只是因为补偿,只有汉诺威选帝侯凭空出现,就算因为他和大不列颠王室的亲密关系,整整九年帝国议会都不承认他的选帝侯权力,只要他还挂着这个头衔,就不排除是个劲敌。”

    “我调查了罗森茨威格伯爵,他很谨慎,表面上一直不出挑,他的商业合作伙伴中最长久的一个是蒙特伯格男爵,这个男人有一半的大不列颠血统,他的父亲出身自伦敦的一个贵族家庭。”

    “男爵?”选帝侯质疑地重复了一遍。

    雷德堡子爵犹豫了片刻:“是的,是一个自由领主,祖先由皇帝直接分封,世袭的男爵爵位,但是领地很小,位置在萨克森边上。”

    “领地小,附庸其他领主也不奇怪,选择汉诺威……只能说明他到底有一半大不列颠血统。也许很特殊,但没必要浪费人力特别关注。”选帝侯皱了皱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菲力呢,为什么他没有跟着你回来?”

    乔治抿了抿下唇,又迅速掩饰掉了泄露的这一点紧张:“菲力年轻气盛,想为您深挖汉诺威选帝侯的底细,他主动向我提出在蒙特伯格男爵和罗森茨威格伯爵合办的工场内调查,我见他心意坚决就让他留在了科隆。去年十二月他跟我说他准备回德累斯顿了,现在还没到,我猜想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应该很快会回来。”乔治小心地打量选帝侯的神色,在菲力和他之间,他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叔叔更偏爱菲力,甚至可能更信任菲力。乔治虽然不是很喜欢菲力这个表亲,但他们同为阿尔伯特家族的一员,乔治不会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嫉妒。

    “愚蠢。”萨克森选帝侯对菲力果然是宽容的,他只是冷淡地评价了一句,就不再追究。

    雷德堡子爵想了想,他主动说道:“叔叔,您是需要菲力做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萨克森选帝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乔治,身居高位,他的压迫感无言而沉重,但乔治还是在这股压迫感之前保持住了自己的从容和体面。萨克森选帝侯的目光朝房间门边看去,苏恩兰德一直沉默地守卫在那里:“阿尔曼,把泊尔小姐带过来。”苏恩兰德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乔治,既然你有心为阿尔伯特家族奉献,那么我就交给你一个任务。”

    看着萨克森选帝侯的眼睛,雷德堡子爵心中突然隐秘地滋生出一丝懊悔,他下意识认为这个任务绝对不是个好任务。

    “你要带着泊尔小姐回到维也纳的宫廷中,在背后不遗余力地,让泊尔小姐成为维也纳舞池中最新鲜也最吸引人的一朵交际花。”

    这个吩咐让乔治有些意外,但他不敢多问。苏恩兰德就在此时重新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容貌姣美,如同山巅的柔云,未开的白玫瑰骨朵,带着娇憨天真的清纯气质,天然地能让人感到亲切,卸下心防。

    “您是多么美丽的鲜花啊,泊尔小姐。”清纯的少女一定会在维也纳精心雕饰的众妇人间鲜明而突出,吸引所有男士的目光。乔治一时动容,泊尔害羞地微笑着,偷偷看了一眼萨克森选帝侯。

    “小心点,乔治。”选帝侯依旧是冷淡的,“她是有毒的。别把自己毒死了。”

    “我记住了,叔叔。”乔治敛起神情,郑重地答复。此刻他心里已经大概明了,泊尔小姐其实是叔叔打算安插在维也纳的一个新的眼线,或许哪怕他失败了,叔叔也不会大惊小怪,但乔治却忽然生出一种绝对要办好这个任务的雄心壮志。

    雷德堡子爵离开德累斯顿王宫时志得意满,泊尔小姐挽着他的手臂,萨克森选帝侯在窗户旁看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远去,对身旁的苏恩兰德说着话。

    “利奥波德……多么大的教训啊……”他如同咀嚼一般缓慢地念着皇帝的名字,“阿尔曼,你也要记住了,别把希望都托付在别人身上,等到他让你失望再行动,就来不及了。哈布斯堡太习惯于皇帝的高位,以至于都不珍惜了。”

    整个房间内只剩阿尔曼苏恩兰德和选帝侯本人,他的面上渐渐显露出一种冰冷的神色:“如果他的大脑也跟着年龄衰老地无法负担起皇帝的职责,我就只能让他变成利奥波德一世。”

    苏恩兰德平静地听着,他们站在一处,神色中的冷淡如出一辙,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细节上惊人地相似起来。

    “阿尔曼,”选帝侯转过头来,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担忧菲力出了事,你替我走一趟吧。”

第三十四章 两个房间

    庞蓓夫人的沙龙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雕花木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提琴手的小夜曲在弦上走了调,捧着纸稿的宫廷诗人还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他们或站或坐,姿态丰富得像出自意大利画家的UU小说,脖颈却在同一时刻都扭向门口的方向。

    被围坐在中间的庞蓓夫人雍容华丽,半躺在绒面宽沙发上,慵懒地单手垫着下巴。她将持握的玻璃酒杯搁放在沙发旁的小圆桌上,未饮尽的葡萄酒液红得剔透,却比不过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

    “诸位先生们,沙龙结束了。”阿尔曼苏恩兰德的声音有如多情浪子般深情款款,“带上你们的东西,滚出这个房间吧。”

    庞蓓夫人和她儿子时隔许久的再次见面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开了头。

    那些已经出名或者还尚在等待一个时机的年轻诗人们匆忙地绕过苏恩兰德,从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出,有几个专门对他行礼问好,但苏恩兰德一概不做理睬。他的目光直视着依旧半躺在沙发上没有起身的庞蓓夫人,微笑着,却有些吓人。

    提琴手的小提琴不慎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响声在门口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本靠在沙发背上,姿态与庞蓓夫人最亲昵的那个青年走到了苏恩兰德面前,他的绿外套花哨得让他像只开屏的绿孔雀。

    “能见到您可真幸运,苏恩兰德先生。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荷尔……”

    “我说了,滚出去。”苏恩兰德瞥了一眼荷尔德林,身高上的优势让他看上去散发着不容辩驳的威严。荷尔德林的话语卡了壳,他的表情在屈辱和愤怒间来回转变,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离开了房间。

    他是最后一个,荷尔德林走出大门后房间里只剩一对母子,就连德累斯顿市集里贩鱼商人牙牙学语的孩子都知道感情不佳的母子。

    “这就是你的新宠物?得了点微不足道的恩宠就像只公鸡一样到我面前炫耀。”阿尔曼苏恩兰德径直走来,连门也不关,“你的品味真是越来越低俗了。”

    庞蓓夫人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一个美人,就连叹气都仿佛是呼出了一口芬芳:“阿尔曼,态度好一些,至少尊敬提琴手。阿玛迪斯克萨韦尔巴赫可是德累斯顿炙手可热的音乐家,他出身自爱森纳赫的音乐世家,一来就受追捧,我费了些代价才最先抢到他为私人沙龙演奏。你要是让他不快,我可就没法再办沙龙了。”

    苏恩兰德在庞蓓夫人对面坐下了:“没了他,反正你还会找到新的。能避开被你吹捧一个月再弃如敝履的命运对他才是真的幸运。”

    “这就是你看待你母亲的方式吗,阿尔曼?”庞蓓夫人伸长手臂,白皙的臂膀上柔滑的丝绸面料滑落,她拿起小圆桌上的葡萄酒瓶,补满了玻璃酒杯。

    “不然呢?我还要为这没完没了的舞会和沙龙拍手喝彩,高高兴兴地应付你的每一个情人和宠物吗?”苏恩兰德讥讽地冷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在王宫里,等着那堆宫廷诗人喜形于色成群结队地对我感叹你如何让他们神魂颠倒?”

    庞蓓夫人摇晃了一下酒杯:“我可以让他们功成名就,讨好我难道不是自然的吗?”

    “你以前有多少个玩物妄图当我父亲,还需要我一一告诉你吗?”苏恩兰德说这句话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一分缠绵,双眼却是冷厉的。

    “嗯哼,诗人们总是喜欢幻想,这不就是他们能写出璀璨诗篇的原因吗?”

    “我不在乎你的宠物能写出什么璀璨诗篇。绝对不要让我,在我的房子里,看见他们!你想办你的艺术沙龙,就搬回你自己的房子。”

    红宝石手链晃荡着,轻轻碰上玻璃杯,声响清脆动人。

    庞蓓夫人握着酒杯,啜饮一口:“阿尔曼,你应该花点时间体会下艺术的美好。无论是雕塑、诗歌、音乐、戏剧、绘画,艺术是永恒的,在我们垂垂老去时依旧生机盎然。追寻美,会让你活得更快乐。”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苏恩兰德站起身,似乎就要准备离开。

    “萨克森选帝侯?”庞蓓夫人轻轻开口,她放下了酒杯,“腓特烈奥古斯特,和他的父亲是同一种人。一开始你看到他们,觉得他们看上去不近人情,然后你发现他们也有亲切和热情的一面,这个狡猾的手段轻而易举地让你对他们产生了好感,自以为和他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情谊。但是到最后你还会发现,他们就是表里如一的冰冷,只在乎一件事,而那件事不是你们间的情谊,当二者起了冲突,你猜会发生什么?”

    苏恩兰德冷淡地往门外走去:“公爵信任我。”

    “我的孩子,你那么像我,你没办法忍受的。”庞蓓夫人笑了笑,“他不会真的把你看成他的兄弟,离他远点吧。”

    苏恩兰德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以一种甜蜜而残酷的语气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没有家人吗?”

    “他很危险,只要是挡在他的路上,谁都能被舍弃。而且……你要小心他身边的女人,也许其中存在巫师呢。”

    面对这句告诫,苏恩兰德微笑着回应道:“你知道公爵身边有巫师。但我知道巫师是谁。你没必要装作关心我。我也不需要亲情,我只是在证明我的能力。”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空留庞蓓夫人正对着敞开的房门。

    庞蓓夫人垂下眼睫,她伸手去拿酒杯,手腕却磕在了沙发的扶手上,红宝石手链从手腕滑落到地上,像地板上滴上了几滴鲜血。庞蓓夫人没有急着去捡手链,她静静地饮完了一杯酒。

    德累斯顿的房间是静默的,科隆的房间里却充满欢快的对话。

    “这个颜色不好,换那顶红棕色的来!”阿比盖尔指向一旁裁缝带来的样品,那堆帽子在行李箱里堆成了尖尖的小山,艾德里安一点也想不通裁缝是怎么把它们通通塞进一个行李箱里的,它们仿佛就应该在锁头打开的那瞬间,如同煮沸汤锅上的白沫咕嘟嘟地往外冒。

    艾德里安摘下头顶的三角帽,帽子勾住了一缕头发,他为了分开它们,不小心扯掉了几根头发,这落在阿比盖尔眼中就如同是与笨拙和狼狈挂了钩。

    “男人……”阿比盖尔摇了摇头,“以利亚,你就站在那儿别动,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阿比盖尔拿着两顶三角帽不停比较的模样,忍不住提议道:“我们不用搞那么复杂……我觉得这顶就不错。”他举起手里的帽子。

    “不行!”阿比盖尔斩钉截铁,“这你得听我的。不光是为了让你在舞会上能得体,你日常出门也用得上。而且爸爸马上就要回来啦,你不想穿得光鲜一点吗?”

    她皱起了眉,抱怨道:“你那套旧衣服要是让爸爸看见了,他一定会忧心你在外面过得是什么日子。”

    “阿比,也许不是我那套衣服旧,而是我们穿多了新衣服。”艾德里安摇了摇头,“这有些奢侈浪费。”

    阿比盖尔拉了拉艾德里安的袖管,艾德里安顺从地弯下腰,阿比盖尔猛得将一顶红棕色三角帽扣在他头上:“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你可是蒙特伯格的未来继承人,我们家族的长子,我唯一的兄弟。直起身,让我看看效果。”

    “也许比起蕾丝荷叶边,你更适合刺绣暗纹……”阿比盖尔嘟囔着。

    艾德里安任由阿比盖尔将他转来转去,反复地对比着正面、侧面和背面。他几乎是有些纵容妹妹的举动,在他们不争吵的时候,没人能挑拨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就像是天空中的双子星,有时靠近,有时背离,但永远不会抛弃对方。

    自从艾德里安回到家,阿比盖尔没有提起过伊多娜尼贝尔,她仿佛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许久未见的兄长相处。

    伊多娜仿佛是一根刺,横在艾德里安与阿比盖尔之间,阿比盖尔认为只能小心地绕过刺,才能触碰到艾德里安。但艾德里安并不希望给阿比盖尔带去误解,即使她提到了伊多娜,他也不再会像一只刺猬立起全身的防备。

    他确信伊多娜还活着,得到那枚金币的消息时,他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见了第一个道标,他没有什么再需要害怕的了,他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阿比,我……”

    “好啦,接下去我和裁缝讨论就够了,你想溜去哪儿就去哪儿吧。”阿比盖尔宽容地说着,她表现的就像她是艾德里安的姐姐一样。

    艾德里安无奈地微笑了一下,他最近好像总是在笑,意识到这点时,艾德里安的心都微微触动了一下:“我外出一趟,可能会路过市集,有什么要我帮你买的吗?”

    阿比盖尔愣了愣。

    “发带?”她不确定地说。艾德里安点了点头,阿比盖尔的双眼突然就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明亮极了:“要天蓝色的!青色的!还有淡紫色的!”

    艾德里安走时,阿比盖尔依旧十分高兴。他感受到妹妹的雀跃,忍不住有些歉疚,或许即使他回到了家,阿比盖尔也一直担忧着他会突然不告而别。艾德里安回来的匆忙,他回来时两手空空,现在还得去维兰德铁匠那儿把行李箱拎回来。

第三十五章 重续的联系

    “欢迎光……哦,原来是你。”铁匠维兰德低下头,又敲击起铁毡,“艾德里安,你昨晚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不要你的行李了!”

    “维兰德先生,我就是来取行李的。”艾德里安小心地绕过门边堆叠的铁制器具,整个铁匠工坊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拥挤,角落里甚至还堆叠着一些砖块。

    工坊的外墙已经重新粉刷过,然而从里面看,墙面上新砖块与旧砖块错落着叠在一起,像是旧衣服上颜色不同的补丁。墙壁上挂着一大块黛色的蛇皮,从宽度来看,这条蛇生前足像个吃人的怪兽,铁钉定在蛇皮上,组成了一行煽动性十足的宣传语:维兰德宝剑,平民买了变英雄!整块蛇皮正对着外头,仿佛是一面富有冲击力的招牌。

    去年那条情人蛇在铁匠工坊里大肆破坏,气得铁匠哇哇叫,现在它倒是成了工坊的吸金道具了。

    维兰德从腰带上拿下一把钥匙:“嘿,接着!”他一把扔过去,扔的位置却不太准,艾德里安跑了两步,才伸手够住。“你自己去地下室吧!走得时候小心点,别踢到我放在墙根的锅子。”

    说完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桌子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换了把大铁锤,鼓足劲抡起,乓乓乓地敲击铁毡上一块发红的铁块。

    维兰德先生像是忙碌得很,艾德里安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里屋地上的木板门,外头铺子的陈设焕然一新,里屋倒是没什么变化,地下室更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只不过堆放的矿石材料减少了一些,仿佛是在证明铁匠铺确实有因为蛇皮招牌招揽来了更多客人。

    一个皮箱平放在桌案上,它款式精致,就是边角已经磨损,遍布着细小的划痕损伤。皮箱是锁着的,有人在上面放了一个扎紧的小布袋,布袋上有一点煤灰。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拿起小布袋,布袋里沉甸甸的,放着许多小东西,艾德里安打开后看到了数十颗子弹,子弹上刻着如尼符文。他没有向维兰德购买子弹,这倒像是一件礼物。

    艾德里安的行李箱中大半空间是闲置的,除了几件换洗的里衣,他的火漆印章和几封信,一套书写用具,钱袋、火药袋和药粉瓶,剩下的零零碎碎也不多了。他想了一下,从钱袋里数出几枚泰勒银币,搁在了放置着大玻璃罐的木架上,就在两个玻璃罐之间的夹角里,不太显眼,但有人从玻璃罐里取用药粉时,总能发现它们的。

    或许会变成一个小小的惊喜也说不定。

    行李箱里的信件都是已经拆开阅读过的,叠在最顶上的那一封火漆印着完整的蒙特伯格纹章,而最底下的那封,图案是两只线条粗粝,并起翅膀对望的乌鸦。

    来自冰岛巫师的信件是查理曼先生交给艾德里安的,艾德里安离开德累斯顿时匆忙而冲动,第二封信寄到易北河周刊的报社,伊丽丝的驯鹰又将它捎给了文森特查理曼,落在艾德里安手上时,信件上的火漆是完整的,但查理曼的表现却意味深长。

    “不是所有巫师都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彬彬有礼的查理曼先生并没有说太多,他的关心和告诫真挚无比,却给艾德里安留下了足够的选择余地。他似乎相信艾德里安的理性,仅仅只是出于长辈的身份,稍微地提点一两句。

    “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他们……”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以艾莫尔先生在纹章学上的经验和知识,足以看破这封信的来源,他们对斯卡德拉根的印象如此差劲,艾德里安难以想象他们会对他的隐瞒保持沉默。

    查理曼却只是按着他的肩膀:“你是他们的朋友,艾德里安。”

    他检查了一下行李箱,重新把箱子合上。

    斯卡德拉根的信中写了一行联络地址,这个总是漂泊不定的桀骜巫师似乎终于寻到了一处落脚点,在纠缠不休的追捕中获得了短暂的歇息。他说他已经尝试过自己找到的办法,证明了伊多娜的灵魂尚未沉入地底,只是他得到的结果有些模糊而迟钝,他还需要时间将答案指向的地点缩小地更精确。

    在那之前,斯卡德拉根并不打算和艾德里安透露全部,但他说,若是那些木讷愚蠢的幽灵猎手侥幸得了沃登眷顾,在从一个据点到另一个据点麻木重复的迁徙里开了短短一瞬的慧眼,从人群制造不停越堆越多的垃圾信息中分辨出了真正有价值的线索,他也不介意艾德里安将线索告诉他,尽管他并不需要,但如果艾德里安需要从无意义的分享中获得心理上的慰藉,他可以容忍。

    在这位言辞毒辣,对猎手们毫不客气的巫师眼中,似乎只有艾德里安是与他平等的。他对于艾德里安和猎手兄弟会之间的关系也并未转变想法,只是他说:“如果你执意要在猎手们的过家家中消遣,那我也不会打扰你的兴致,记住我们原本的目的,等我需要你的时候,过来见我就行。”

    既然科隆已经变得安全,与斯卡德拉根的通信还是用蒙特伯格大宅的地址比较好。艾德里安静静地考虑着,阿比盖尔笑起来双眼里蕴着光的样子仿佛就在他眼前浮现,艾德里安的心软了下来,哪怕在真正找到伊多娜之前他依旧要离开,他或许应该经常地在间隙中回一趟科隆,与阿比盖尔、劳伦提斯和约书亚在长桌上共同吃一顿晚饭。

    他们的父亲劳伦提斯总是在汉诺威忙碌,舅舅约书亚作为一个银行家也时常抽不开身,阿比盖尔独自生活在科隆,本来还能跑到他们夫妻的住所,挤在他们之间一边抱怨一边吃下伊多娜煮的豆子,现在大概更多的,是单独在大宅的长桌旁坐下,在仆从的服侍中有些失礼地匆匆吃完就走开。

    或许热闹的科隆,还有她朋友们的邀约会让阿比盖尔的白日生活丰富而多彩,但当她回到家时,是否会因为夜晚的寂静而难以入眠呢?

    他们曾在蒙特伯格领地的一个夏日,合谋了一起恶作剧。那位怀着隐秘心思,想要成为城堡新的女主人的贵妇,被两个看上去文雅而礼貌的孩童折腾得狼狈不堪,几乎是哭着连夜坐上了离开蒙特伯格的马车。

    劳伦提斯在晚饭时问他们为什么不想要一个陪伴他们玩耍,照顾他们生活的人,艾德里安垂下头认错一般小声地说有管家就可以了,而阿比盖尔扭开了脸,不开心地说她才不要继母,反正她有以利亚陪着。

    艾德里安叹了一口气,他拎起行李箱,往地下室的出入口走去。

    科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里屋的窗户外阳光灿烂,艾德里安从昏暗的地下室出来,抬着手在眼前遮挡了一会儿变得刺眼的光线。

    他避开墙根堆叠的铁锅,将钥匙搁放在桌子上。维兰德抡着大锤出了一身汗,在他洗脸擦汗的间隙里,艾德里安跟他说了句钥匙的位置后就与他作别了。

    科隆是个晴天,帕德博恩却是阴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雪。

    “来玩玩吧!朋友!一局一个泰勒!看到我这儿的钱罐了没,要是你赢了我,就能从里面拿上几十枚!”

    市集的一角支着一个棚子,棚子里摆放着四个木桶,两个年轻的小伙坐在其中两个上吆喝,最中间被包围起来的木桶上放着一盘黑白格子的象棋。

    “朋友!你看上去那么聪明!还不敢来挑战我吗?你要是不会玩象棋,我这儿还有别的游戏!选一个吧,朋友!”

    终于有一个满是胡须的壮汉被吸引了,他一屁股坐到留空的那个木桶上,几乎挡住了整个门面,让旁观的人都为他屁股底下那个吱吱叫的木桶感到胆战心惊。两个年轻小伙窃笑着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热情地拍起手:“朋友!你真是来对了!稳赚不赔!”

    “别耍花样。”壮汉凶恶地看了他俩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脏兮兮的泰勒。

    “噫,好脏。”拍手的小伙忍不住嫌弃。

    “再脏也是漂亮的银币嘛!”另一个小伙飞快地抢过那枚泰勒,“贝格,轮到你了。”

    贝格耸了耸肩,指着棋盘,向壮汉确认:“象棋?还是说你想玩点别的?”

    但显然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在壮汉连换三种游戏都输掉之后,他的口袋就摸不出新的泰勒了。贝格摊了摊手:“看来游戏得结束了,朋友,你可以下次再来。”

    壮汉恼怒地站起身,他一脚踢翻了木桶:“你耍诈!把我的钱还给我!”

    “啊哦,我们的顾客不太满意,伊曼。”贝格挑起眉,一脸看好戏般的笑容。他身边的小伙吹了吹到手银币上的灰尘揣进兜里,跃跃欲试地松了松手指关节:“嗯?轮到我干活了?”

    壮汉气得满脸通红,他抬起手臂就要伸手去拽贝格的衣领。就在此时,旁边伸出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壮汉的手腕:“施展暴力是野蛮人所为,朋友,做个文明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长得高大,衣着整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金棕色的卷发都往后梳,没有挡住额头,一顶帽子扣在头顶。壮汉用力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却依旧紧握着他的手腕纹丝不动。这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让壮汉一时有些心虚:“放开我。”

    “我会的,那么,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不仅要记住,还要做到。”

    “记住,记住了。”

    “很好,你可以走了。”

    男人松开了手,壮汉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骂道:“神经病!”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贝格伸了个懒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木桶:“和这种人讲道理可是一点用都不会有啊。”

    伊曼挠了挠头:“这么没胆色的吗?我还以为我能和他对练一下看看的。”

    金棕色卷发的男人帮着他俩捡地上的棋子,最后一枚被他搁在木桶上后,贝格慢悠悠地问道:“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嘛?”

    男人取了一个小玻璃瓶,握在掌心向贝格递去:“替我寄给查理曼。”

    “这是什么?”贝格有些好奇。

    “一种新药,对他的腿伤有好处。”

    贝格闻言挑起了眉,他打开玻璃瓶的封口晃动了一下,鼻子凑近嗅闻了一下瓶口的气味:“你从哪儿得来的?”

    “买的。”男人说。

    贝格合上了瓶口,把玻璃瓶重新还给了男人:“假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反问道:“假的?”

    “对,只是薄荷提取物混合了一丁点洋葱,提神或许有用,治腿就是做梦了。”贝格语气肯定。伊曼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男人:“朋友,骗你的家伙可真大胆啊,他什么模样?”

    男人没有回答,他收起玻璃瓶,转身就走:“我下次再来,再见。”

    “嘿,你要去找那个大胆的骗子了吗?”伊曼喊住了男人,他神情兴奋,似乎有点想跟着男人去看看。

    男人摆了摆手,没回头。

    伊曼用手肘撞了一下贝格:“他是哪个猎手啊?”

    “就是欧内斯特咯。”贝格耸了耸肩。

第三十六章 骗徒

    “我保证不会骗你!这可是卡塞尔医药研究院研制出的新药,我的一个朋友就在研究院后门的小巷里做‘小本生意’,嘿嘿,你也知道,有赚钱的机会我们怎么会白白放跑呢……”

    穿过拥挤的酒馆,撩开一扇小门上隔开前后的布帘,钱币的叮当声和男人们的喝彩共同组成了一个喧闹而廉价的销金窟。在整个黑森,那位雇佣兵领主严密法律的监管下,依旧有躁动的平民聚集在一起,为旁观一场见血的搏斗心甘情愿地献上亮闪闪的银币,这种渴望超过了对监狱的畏惧,在这个酒馆里发酵。

    进门要缴纳入门费,妇女和孩童不被允许接近,在这里的人都是同类,任何卑劣的渴望都能找到共鸣。男人们在场地中包围成圈,人圈中两个拿着短匕首的壮汉向彼此挥舞着刀尖,无需高深的步伐,无需漂亮的招式,每一道溅在地上的鲜血都会让人群兴奋忘我。

    闪闪发亮,声音动听的钱币从四面八方砸进来,落在地上,落在壮汉们流汗的背脊上,要是谁扔到了那把沾血的匕首,甚至会爆发出一阵欢呼。满地都是金钱,而搏斗的最终胜利者将拥有全部。

    这个被狂热驱散了寒冷空气的房间中,一个戴着长布帽的男人缩着身体,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木箱上,他面前有另外一个男人,神色惶惶地挨着墙,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害怕地打量四周,他不敢往人群的聚集处看,一直避免着和谁撞上视线。

    戴长布帽的男人弓着身子,凑到他面前:“入门费可不便宜,你要是犹豫不决,出门了再回头,可就是白白浪费金钱。你要是少了这笔钱,买不起我的药,我可不会平白做慈善。”

    另一个男人心动了:“把你的药拿出来,我仔细看看。”

    “怎么?你还怀疑我不成?”戴帽者直起背,倚靠在身后堆叠的木桶上,“打听到我这儿可不是容易事,被人介绍进来也是有门槛的,你费了那么大劲,临头还要怀疑我的药,你是不是多此一举啊?”

    他嘲弄完,又苦口婆心地说道:“我和我朋友呢,也都是穷人出身,从小家里生了病就请不起医师,我八个弟兄都是没几岁就病死的,我最懂你们了。卡塞尔医药研究院的药,那都是给城市里的有钱人准备的,我们拿来卖给平民治病,这难道还不够证明我俩是好人吗?”

    “你这药……真的有用吗?”

    “那是自然!”戴帽者露出了笑容,他语气夸张地比划着,“医药研究院!那是什么地方!里面搞研究的全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墙上挂的是领主颁发的勋章,每个人一年起码七八百达科特金币的酬薪,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多想!”

    另一个男人被这话唬得一愣:“真有那么多?”

    “嘿。我朋友亲耳听到那几个教授说的,他们一边商量夜里去哪儿寻欢作乐一边还抱怨酬薪不够花呢!你说可恶不可恶!我朋友千辛万苦把药拿出来,怕被人抓到,就赶忙出了城,一路到了帕德博恩遇见了我,才叫我替他把药卖出去。他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到别处去,这药卖一点就少一点!”

    一枚银币从围观搏斗的人群中一路滚出来,戴帽者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姿势,趁着没人注意,一脚踩住银币,慢慢地拖了过来。他从脚底捡起银币就揣进裤兜:“新的药,厉害着呢。就专门为了治你说的那种烂疮研发的……”

    门口的布帘被撩起,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按着头顶的帽子直直地走了进来。

    戴帽者话音未落,硬生生又接了一句:“还有腿伤,也能治!不管怎么瘸的,只要多吃几天,缺少的肉重新长回来,就又是能跑能跳的了!”

    买药人皱起了眉:“你这之前都没说过啊。”

    “我说过了,是你没听清。哎,你到底买不买啊,你要是真不买,我可就不陪你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戴帽者说话的语速都快了些,“三十五泰勒,我给你一瓶,看你是个可怜人,这价格够低了吧!”

    买药人犹豫了一下,戴帽者站起身:“不买就算了。”他往门口看了一眼,刚刚进来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他有些狐疑,但还是贴着墙准备开溜。

    然而买药人却猛地拽住了他:“你等等啊,我没说我不买。”他从兜里开始掏钱,手还紧紧拉着戴帽者的手臂不放。

    就在此时,有人靠近了,还没等买药人反应过来,他的手里就空了,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木板被折断的声响,而后堆叠的木桶接二连三地滚落。

    “先生,接下来这儿会有些不安全,请站到一边去。”

    戴帽者整个人都被踹进了他原来做生意的角落中,捂着胸口在碎木板箱上打滚。买药人一个愣神,他就被按着双肩推到了一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戴帽者走去。被骚动吸引了目光的人群躁动起来,他们隐隐嗅闻到了熟悉而渴望的争斗气息。

    “你的药是假的。”欧内斯特将一个玻璃瓶扔在了戴帽者的身上。他蹲下来,拎住了戴帽者的衣领:“欺骗是不道德的,朋友。”

    戴帽者睁大了眼,一个拳头猛地冲他脸上砸来。

    卖假药的骗子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声哀嚎,房间里旁观的男人们却高声呼喊:“打死他!”

    “不,求求你,先生!放过我,我错了,给我个机会悔改!”戴帽者听着那些迫不及待的怂恿声,开始感到了真正的害怕,“我真的知道错了!先生!”

    欧内斯特停下了揍人的拳头,他审视着戴帽者鼻涕眼泪混杂的脸:“你多大?”

    “三、三十七……”

    “哦,比我还年长点。”欧内斯特点了点头,他看上去平静了下来,戴帽者一时有些庆幸,他觉得欧内斯特是心软了。

    “三十七年,你有那么多悔改的机会,当一个诚实勤劳的好人,可你现在还是个骗钱谋生的骗徒。凭什么到了现在,要我给你悔改的机会?”

    戴帽者的庆幸僵死在脸上,欧内斯特又狠狠地揍了他一拳,他被击倒,昏厥在木箱的碎木板堆里。欧内斯特松开手站起了身,他的指关节上星星点点地沾着血。

    人群里依旧有人怂恿着要他下死手,欧内斯特充耳不闻,他走到愣在一旁的买药人身前:“先生,有手帕吗?”

    这个男人在揍人时像个暴徒,现在却对他讲起礼貌,买药人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有、有的……”他的手还颤抖着,从衣兜里掏手帕时险些拿不住,欧内斯特耐心地等待着,在买药人最终将手帕放到他掌心时,还轻声道了个谢。

    欧内斯特将鲜血仔仔细细地擦掉,叠好手帕后还给了买药人,他现在又像个彻头彻尾的文明人了:“再会,先生。您要是有空,可以将这个骗徒扭送到安保署。”他说完就往门口走去,留下一片狼藉。

    酒馆拥挤,欧内斯特从交错的人腿中寻出一条能挤过去的小道。但这儿实在拥挤,他从一个喝酒的青年身边走过,还是不慎撞到对方的手肘,啤酒晃荡着就泼了出来。

    “抱歉,先生。我赔您一杯。”欧内斯特伸手挡住泼出的酒液,道了个歉。

    “赔?”青年半醉着,借着酒劲,他发泄起不满,嘴上开始骂骂咧咧的。

    欧内斯特拍开青年想要拽住他纠缠不休的手,将等值于一杯啤酒的钱币搁在青年身旁的木桌上:“现在是1701年了,朋友,新的世纪,做个更好的人吧,别说脏话。”

    “哈?”青年迷茫地看了一眼钱币,等他抬起头来,欧内斯特已经不见了。

    帕德博恩不远处的一个驿站,一辆马车正等待修理。马车夫手里拿着从车上拆解下来的轮子,而他高贵的主人正在一旁发怒,其他随行的仆从暗地里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在主人的愤怒中多说一句话。

    “这是第三次了!”从打扮上看很明显是个贵族的青年男人强调着,“我简直难以置信,任何一个马车夫都不至于让他的主人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我很抱歉,老爷。”马车夫缩着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歉,“我想办法尽快修理……”

    贵族青年来回踱步,毫不掩饰焦躁的心情:“三次,三次!只是从科隆到德累斯顿……乔治,我就知道他一直嫉恨我,就是他吧,派你拖慢我的脚步。”

    马车夫的脸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起来。

    菲力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不在德累斯顿,他就能得到叔叔的垂青了吗?一个这样想的人,怎么可能会得到叔叔的信任!”乔治,雷德堡子爵,与他同为阿尔伯特家族的一员,妄图得到他们共同的叔叔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看重,却其实根本连叔叔是什么样的人都一无所知!

    “光会狡猾的算计有什么用呢?”菲力恨恨地说着,“哦,我知道了,我想留在科隆的想法肯定也有他在诱导,他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

    菲力指向脸色惨白的马车夫:“你最好祈祷雷德堡子爵许诺你的利益抵得上你下半辈子直到被埋在土里前的生活开销。现在,修你的车!祈求我被消磨的慈悲心能放你一马。”

    他冷冰冰地说完,就往驿站的休息室走去,离开前指了一个仆从:“看牢他。”

第三十七章 宴会名单

    阿比盖尔急匆匆地走向宴会厅,一个女仆紧紧跟着她。

    宴会厅里蒙特伯格大宅的男管家正指挥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更换墙壁上的装饰物。

    “奎林,你带来新的……”阿比盖尔还没说完,一幅巨大的鹿角就映入了眼帘,威武而美丽的树杈状尖角对称着张开,就连左侧一角有个分叉断裂的瑕疵都显得震人心魄,阿比盖尔赞叹了一声,“这太漂亮了。奎林,你真是……惊人。”

    “瑞塔小姐,这是从蒙特伯格运来的,猎人们这个冬季最好的收获。”奎林维赫很高兴他的主意能得到男爵小姐的赞许,他们一家历来都是蒙特伯格家族的管家,奎林想要比他的祖先都更优秀。

    阿比盖尔着迷地看着那幅鹿角:“我还真不知道我们的森林里有那么大的雄鹿呢,也许下次狩猎季,我也该去猎场里玩玩。”

    “奎林,再添一点二月份的花朵和献主节的蜡烛,都得在今天安放妥当,晚上的献主节弥撒我和艾德里安都得出门,宴会厅的装饰只能由你来监督了。”她在宴会厅其他的地方转悠了一圈,脚步已然不同于最初似的匆忙,“瓦莉拉,把乔安娜小姐叫来,告诉她我们要写邀请函。”

    圣诞节后的第四十天,二月二日的献主节,蒙特伯格大宅里为一场即将举办的舞会忙碌起来,厨房、花园、宴会厅,各个角落都有人打扫与装饰。

    艾德里安从走廊上经过,正好与女管家乔安娜撞见,这位艾德里安不是很熟悉的女管家在阿比盖尔的贴身女仆瓦莉拉的带领下往宴会厅走去。碰到艾德里安,她们齐齐停下来问好。

    “你们知道瑞塔在哪儿吗?”

    “在宴会厅,艾德里安少爷。我们也是要去那儿的。”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乔安娜手中的盒子,那盒子里是一叠精美的信笺,装满金箔碎屑的玻璃瓶,源自格拉斯的香水瓶和一卷颜色淡雅的缎带。“我和你们一起去。”他说。

    乔安娜是在艾德里安离开科隆之后被雇佣的女管家,对于整个蒙特伯格家族,她还有些陌生,与据传妻子意外死亡后在外游历三年散心的蒙特伯格继承人同行,不免让她紧张。如果艾德里安的妻子没有死,他们不会再雇佣一个女管家打理家事,乔安娜担心艾德里安会因为这个原因,对她产生偏见。

    这位艾德里安少爷似乎不喜欢聊天,一路上除了偶尔问询瓦莉拉几句关于瑞塔小姐的事,他都是安静的。直到他们走进宴会厅,瑞塔小姐迎上来,他的眉目间才带出一点柔和的喜悦。

    “以利亚,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讨论宴请哪些客人呢。”阿比盖尔拉着他的手腕就往里走,“奎林,乔安娜,都过来一下。”

    他们在宴会厅墙边的沙发上紧挨着坐下,两位管家分别站在沙发前桌子的两边,奎林从怀中取了一份草拟好的邀请名单放置在桌案上。

    “罗森茨威格伯爵肯定是这场舞会上最尊贵的客人之一,他近期就在科隆。”阿比盖尔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爸爸已经到科隆了,有人在舅舅那儿看到了他的马车,以利亚,你下午就别出门了。”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他还没做好父子重逢的准备,劳伦提斯的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发觉自己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相处。

    “以利亚?”

    “我知道了。”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看向那份名单,大部分名字都是熟悉的,在科隆有宅邸的旧贵族、与市议会有关的几个银行家和富商、商会和手工业行会的领头人、家人的朋友……他指着几个新名字问道:“这几位是谁?”

    “啊,奥罗拉斯瓦内尔小姐,数学研究学会的资助人,是舅舅的朋友。她最近在科隆很活跃呢。还有这几个,也和她是一起的,是数学家和音乐家。”阿比盖尔的目光被另一处吸引了过去,“奎林,这两个人不能同时邀请,舅舅说上周的市议会上,他们两个差点打起来。对……市议会的人也得减少一些,贵族们最近对他们的意见都很大。”

    艾德里安扫了一遍名单:“怎么不见你的朋友布吉尼?”

    阿比盖尔面上显出一丝恼怒:“她跟着她姨妈一家去德累斯顿了。我都和她约好二月份留在科隆了,她居然就为区区一个狩猎节毁诺!好像蒙特伯格的猎场不够她去玩一样!”话虽这么说,阿比盖尔也知道萨克森的狩猎节确实盛大而吸引人,只是朋友的毁诺让她无法轻易原谅。“我会和她绝交的!”

    她的怒意来得快,去的也快:“以利亚,你有什么要邀请的新朋友吗?”

    艾德里安愣了愣,旋即微笑道:“不用了……他们都不在这儿。”大概也没有谁会想要出席一个满是贵族和资本家的舞会吧,就算是德累斯顿据点的两位巫师,估计也只是在舞会中套取他们想要的消息。

    在艾德里安的想象中,幽灵猎手们要是有一天聚集在一起,多半是在一个小酒馆,或者干脆就是在荒野上。点燃一簇篝火,马车上堆满酒桶,远处有月光和狼嚎,近处有刀剑切磋。会有人扯开了嗓五音不全地唱歌,也会有人低声在篝火旁唱一首动听的摇篮曲,乐器是简单而便携的种类,甚至可能只是随手摘取的一片树叶。翘着脚仰躺在地,天上的星星是沃登的猎犬、巴德尔的槲寄生……

    他们的灵魂中藏着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黑森,富尔达河畔的卡塞尔城,夜幕降临。

    马车在旅馆旁停驻,一个贵族青年和他的仆从们从马车上走下,行李也被一一搬下。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德累斯顿,手拿着献主节的神圣蜡烛,引领德累斯顿的烛光游行。”菲力神情复杂地看着卡塞尔的街道上,众人在教会神职人员的带领下捧着蜡烛行过,摇曳的烛焰映照着人们的脸颊,他们共同唱着一首赞美圣母玛利亚的长诗,乐调优美而高洁。

    马车夫被主人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尽管主人的话语不是斥责的语气,但他还是紧张地脊背都出了汗:“我很抱歉,老爷,我……”

    “那么就是这样了吗?”菲力睨他一眼,“你就只会说废话吗?”

    “我……”

    “与其说些废话,你不如干脆闭嘴。”菲力不再旁观烛光游行,一个伶俐的仆从已经为他订好房间,他赞许地看了一眼仆从,转身走进旅馆中。

    从房间的窗户里往外看,烛光游行的队伍依旧还没从旅馆前彻底离开,远远看去,街道的两端都被这烛火组成的光带占满了。这暖融融的光让人看久了,甚至觉得自己所处的地方都不够明亮。

    菲力回身,在房间里找起烛台,他带的仆从不够多,现在还都在打理行李,只好他自己做这种小事。

    还没找到,房门就被敲响了。

    “手脚还算勤快,去把蜡烛点了……”菲力打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他的仆从,“你是谁?”

    门外的男人长得高大,一头金棕色卷发,衣着整洁厚实,腰上佩着长剑和配套的短剑。他表情平静,礼貌地询问道:“菲力?”

    菲力挑起眉:“别这么亲昵地称呼我,我并不认识你。”

    “所以你是菲力。”男人点了点头,“阿尔伯特家族的菲力。”

    “你到底是谁?怎么找到我的?”菲力渐渐感到有些失去耐心,“我奉劝你有话直说。”

    男人确实听取了意见。“抱歉,”他先是道了个歉,而后走近了一点距离,“但你没必要知道。”

    他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挟制住了菲力,在菲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男人捂住了菲力的口鼻。

    菲力只感觉到他的脖颈上有一线如寒冰般的森冷划过,随后是锐利的疼痛,热烫的血液从割开的口子里涌出,胸肺感觉到了空气迅速地流失。

    他被割喉了。

    挟制他的手适时地松开,菲力软倒在地,他还保留着短暂的意识,他的双手拼命捂住脖颈上的切口,仿佛在希冀这样的行为能让他从死亡的阴影里逃脱。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那个高大的身影甩了甩短剑上的鲜血,他后退了一小步,好像是不愿意让蔓延开的血泊弄脏他的皮靴。

    这里到处都是鲜血,男人的身上却没有溅上一滴。

    菲力想要说话,但他张了张口,只感觉到喉管里漏进了风,怪异而可怕。

    那双皮靴走开了,阿尔伯特家族中的一员、萨克森选帝侯备受信赖的侄子、雷德堡子爵的嫉妒对象菲力躺在地板上渐渐冰冷。他的仆从们还在楼下忙碌,他的马车夫忐忑不安地徘徊在旅馆的门口,正犹豫着是否和盘托出雷德堡子爵的全部安排,向他的主人投诚,祈求一个宽恕。

    欧内斯特从马车夫身边走过,他穿过烛光组成的光带,赞美玛利亚的歌声里,他的背影融进了夜色。马车夫犹豫再三,终于做出决定,他颤颤巍巍地往楼梯走去,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说辞。

    在短暂的寂静后,夜色中响起了一声尖叫。

    而依旧温热的赤红色血液,渗透地板的缝隙,一滴接一滴地掉落下去。

第三十八章 父亲与长子

    艾德里安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劳伦提斯。

    父亲就像是一个寡言的角色,是一个和工作密不可分,而和家庭疏远的角色。在他的记忆里,劳伦提斯从不与他交流有私人色彩的话题,父亲的爱好、他的思想、他偏爱一样东西的理由都像是一个谜题,血缘上的亲近却没有带来感情上的亲密。

    艾德里安不知道劳伦提斯会不会像德塔弗丽雷的达威德先生一样,为了某种特殊的理由而藏起了感情。尽管在别人眼里,他称得上敏锐,但在劳伦提斯的面前,他什么也看不穿。

    在他心里,他隐约盼望着那样一个理由是存在的,当童年的他和阿比盖尔在暴风雨夜蜷缩在柔软的绒毯中时,他确实是希望,存在一个能让他们接受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父亲总是不在他们身边。

    也许因为阿比盖尔是个女孩子,也许因为她外貌更像奶奶而艾德里安长得像早逝的妈妈,又或是阿比性格更加讨喜,劳伦提斯更喜爱着她。艾德里安知道父亲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是察觉到劳伦提斯更多地将他富有感情的一面展现给阿比盖尔而不是他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感觉有些不公平。

    而他们最亲近的时刻,却也是艾德里安觉得自己被伤害得最深的时刻。

    他从未听过劳伦提斯如此轻声细语地对他说话,哪怕是他还年幼时,劳伦提斯就以对待领地继承人的严格态度教育着他。

    父亲担忧着他的孩子,劝说着他放下对亡妻的执着,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样相似的说辞,艾德里安听阿比盖尔说的时候,他心情平静,听约书亚开导的时候,他控制住了情绪,而最终由一贯寡言,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冷淡的父亲说出,艾德里安的情绪失控了。

    那是压垮他的最后一句话,将他的过去都变作窒息的囚笼,逼迫他从痛苦的原点逃开。

    当劳伦提斯发现他一向听话而有教养的长子变得叛逆,不负责任地抛下家人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当再度见面时,劳伦提斯又会是什么模样呢?艾德里安忍不住会去猜想,他的父亲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如果他还是刚刚被海茵解救时的他,艾德里安此刻一定已经躲开了。就算阿比盖尔正拉着他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看到那辆绣有蒙特伯格家族纹章的马车在夜色中缓缓驶来,艾德里安定然甩开妹妹的手,不顾她脸上的惊讶和悲伤,远远躲开那辆马车上的人。

    艾德里安垂下了眼,阿比盖尔扯了扯他的衣袖:“来吧,以利亚,我们一起过去!”每一个家庭成员聚集在一起的时刻,阿比总是显得很开心,她会苦恼于自己只有两双手,艾德里安、约书亚和劳伦提斯,她只能一边挽着一个。

    金发的少女拽着他到了样式古典的封闭式马车前,车厢门一打开,她就高兴地问:“爸爸,你有给我们带什么礼物吗?”她好像是要特地展示出艾德里安也在她身边,还推着黑发的青年往前走了两步。

    艾德里安和劳伦提斯的视线对上了,气质冷淡而高雅的中年男人一头棕褐色的长发,梳理地一丝不苟,眼珠是带着点淡灰的棕色,他的鼻梁是和艾德里安一致的高挺,颌骨的线条冷硬,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冷漠。

    他看了一眼兄妹俩,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端庄些,阿比,礼物你可以找时间慢慢拆。”他吩咐着马车夫将行李卸下,运到大宅中。“以利亚,跟我来。”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有些意外,阿比盖尔却十分高兴,她又推了一把兄长鼓励他大胆些,就欢快地去行李堆里找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了。

    艾德里安沉默着跟随寡言的父亲,他们一路走向书房。

    劳伦提斯边走边整理他的袖口:“你的舞会筹备得怎么样了?”

    这个话题让艾德里安放松了下来:“邀请函都已经发出去了,宴会厅准备好了,厨房也没有问题。阿比盖尔指挥得很好,舞会一定会举办得很成功。”

    劳伦提斯点了点头,但那似乎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并不能透露出他的情绪。艾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直到书房的门被打开,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蒙特伯格大宅一共有两个书房,其中的一间单单属于劳伦提斯,他不在的时候房间就是上锁的,艾德里安曾在这里旁听劳伦提斯和约书亚的商业交谈,也曾替他们处理过一些不复杂的事务。

    书房的烛台被一一点亮。

    空气似乎有些浑浊,劳伦提斯打开窗户通风,掀掉了家具上遮挡灰尘的白布,又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几本宽而厚的记录本。艾德里安记得这些厚重的记录本,有些是科隆羊毛纺织工场的账册,有些是蒙特伯格领地内领民的人口统计资料,也有些是与他们往来的贵族的族谱相关记录。

    劳伦提斯办公时,总是会将好几本记录本都搁放在桌子上随时取用。这似乎意味着艾德里安应该自己离开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劳伦提斯并没有打算忽视掉他。

    父亲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了一把钥匙,随意地放在了艾德里安面前:“你在科隆时,可以替我处理下公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别把钥匙丢在外面。”

    那把钥匙是书房钥匙的复刻,看上去还很新,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但这不是让艾德里安惊讶的。

    劳伦提斯抬了抬眼皮,他看了一眼艾德里安腰上的佩剑。那把迅捷剑的护手上雕刻着精美的独角兽,正是他为长子所定制的,独角兽的图案象征着埃因霍恩这个来自艾德里安母亲的姓氏。“给我看看你的剑。”

    艾德里安取下长剑,他腰间的枪套也显露了出来,劳伦提斯看到那四把燧发手枪时微微皱了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拿过迅捷剑,对着烛光看了两眼剑刃。

    在仔细的探究下,剑刃上经由打斗留下的痕迹无法彻底藏匿。

    劳伦提斯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用坏了就去武器室拿新的,在第六个柜子里。”他把长剑还给艾德里安,吩咐道:“出去时替我关下书房的门。”

    父亲看上去依旧是冷淡的,然而艾德里安合上书房的门后,却在房门前发了一会儿呆。他摩挲着迅捷剑护手上的花纹,有些犹豫地往武器陈列室走去。

    除了他拿走的一套佩剑,武器陈列室和他上次深夜拜访时没什么区别。艾德里安走到墙边的柜子处,蹲下身打开小门。他看见了另外的几把长剑,崭新的,虽然装饰没有那么精美,但是长度和重量都和他腰上的原型一模一样,这是为他而诞生的长剑。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在他取走武器后,劳伦提斯又重新定制了这几把。

    艾德里安忽然想起,他幼年时刚开始学剑,拥有的第一把剑就是劳伦提斯给他的。

    许久未用的书房里,墨水瓶中的墨水都有些干涩,劳伦提斯拿小刀重新削尖了羽毛笔的根管,正打算传唤仆从取来新鲜的墨水,房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请进。”

    他抬起眼,就看到他的长子一把打开门:“父亲,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成了一个幽灵猎手。”

    劳伦提斯挑起眉,他看了看艾德里安,低下头重新削起羽毛笔:“嗯,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早点休息,晚安,以利亚。”

    也许劳伦提斯永远不会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但此时此刻,艾德里安却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晚安。”他关上了门。

    而卡塞尔据点的门在夜色中被一只手推开了。

    “希尔薇,你又落了什么东西没拿啊?”一个少年抱怨着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的并不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女巫,他眯了眯眼,一脸恍然大悟,“欧内斯特?”

    旋即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兴奋的神色:“来,欧内斯特,我这儿有好几个委托,你要不要看看?”

    “抱歉,我暂时没有空闲。”

    少年的兴奋迅速地转变为失望:“好歹让我偷偷收点抽成嘛……”

    欧内斯特对少年的心思不置可否,他走进屋里,身上的外衣似乎还裹着寒夜的冰冷。他越走越近,少年突然看着他眯起了眼:“等……等。我看见你的手上有鲜血的影子。怎么回事?”

    欧内斯特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然而他的手确实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一滴血:“我只是去清除了一些隐患。”

    “你应该知道赫尔女神的猎手不轻易杀人。生命和死亡都是赫尔女神的权柄。”少年仿佛有些不敢置信,“而且,欧内斯特,怎么可能是你?”

    “我记得猎手的规矩是这样的:谁对我举枪,我就还谁一颗子弹。”欧内斯特很是平静。

    少年捂住脸,闷闷地反驳:“那明明是海森的规矩。天啊,你会让查理曼发疯的。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在卡塞尔闹了事,我怕不是也要完蛋!”

    “不,他不会的。他会明白我。”欧内斯特径直上了楼,“若是有人主动攻击,赫尔女神也会允许我们反击。我只是把这个步骤提前了而已。”

第三十九章 固执己见

    卡塞尔的城门在第二天清晨打开,也许是昨夜发生的凶杀已经引起骇然的猜想,城门口的守备加强了,无论是出城还是入城的队伍,都排起了长队,而守备们打着哈欠核对着每个人的身份证明文件。

    急着出城的商人们小声抱怨着,还等着入城的人群也焦躁不已。他们大多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在大冷天的野外囫囵睡一宿,醒来后依旧朝气蓬勃。

    城门口张贴着领主意图为扩大雇佣军兵团而募集新丁的告示,这些人无疑为此而来,渴望着无法获得骑士头衔的他们能有另一个机会夺得功勋,被阻拦在卡塞尔城门口仿佛就是个晦气的开端。

    而此时的欧内斯特已经在卡塞尔远处的森林里,他骑着马沿一条小路横穿森林,慢悠悠地往北前进,林间的鸟雀拍着翅膀在清晨高歌,听起来有几分动听。这条小路像是一条兽道,往前不远有一处拐角,薄薄的积雪被经过的动物踩踏,半融着混入泥土里,而马蹄在泥泞的路上踩出一个个马蹄铁状的小坑。

    突然的,欧内斯特拉住了缰绳。

    他看向某一处,像是在透过交错的树枝辨认着方向,而后他轻轻踢了一下马腹,马匹小步快跑起来。

    绕过小路的拐角,欧内斯特看到了查理曼。

    这位彬彬有礼的猎手兄弟会创建者骑在马上,衣料上被森林里早前的水雾氤氲出深色,仿佛已经等候他多时。

    “文森特,好久不见。”欧内斯特率先靠近了他。

    查理曼皱着眉,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收到了消息。”

    欧内斯特没有追问他是怎么被告知的,那些据点的巫师总是有奇怪的办法找到查理曼,他从来就没打算隐瞒事实,只是查理曼来得如此之快,倒是出乎意料。但如果说查理曼根本没有从卡塞尔离开,事情就容易理解了。“我没有在据点感应到你。是‘隐匿’?”他询问着,来到查理曼的身侧。

    查理曼叹了口气,拉扯着缰绳调转方向:“如果你能学习下这个巫术,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

    那似乎意味着为了拦住他,查理曼赶了一夜的路,欧内斯特看了一眼查理曼的左腿,也皱起了眉:“你应该更关心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为这种小事操劳。”他们并排前进,马匹走得很慢。

    “小事……欧内斯特,你让我不得不担忧。”查理曼平静地说着,“我希望你能照顾艾德里安,但并不是说要以这种方式。”

    “这是最好的方法。对于兄弟会,它是,对于海茵的学徒,它也是。”

    查理曼的眉头紧蹙:“它并不是。欧内斯特,我知道你只是关心艾德里安的安全,但我真心认为,艾德里安不会乐意见到这种发展。他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欧内斯特摇了摇头,他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文森特,在我看来,艾德里安就是一个学徒。他是从雾之国归来了,但你我都知道,那一开始只是因为你要挽救他的性命。他本就险些为此而死,我替他除去他的敌人,也只是在尽一个教导者的义务,保护我们的学徒。”

    “欧内斯特,你甚至没有见过他,等你真正见到他,你就知道这是没有必要的。海茵挑选的学徒并不是软弱的人。”查理曼的态度很坚决,欧内斯特能察觉到他的想法,查理曼是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个阵营了。

    他一时有些失望。

    “学徒是猎手的未来,他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他的麻烦就是兄弟会的麻烦。为了兄弟会,我不能冒险,文森特。海茵已经死去,而你……”他抿了抿唇,咽回了要说的话,“如果你能信任海森,为什么不试着相信我,我不会比他更乱来。艾德里安失去了他的导师,他需要一个新的教导者,而我可以胜任。”

    欧内斯特停下了,他看着查理曼,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海森和卢卡斯海茵,那两个最初和你一起组建起兄弟会的人,但它对于我也一样重要。文森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大家。那个让我们的学徒差点死掉的人,我会去解决的。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拦我。”

    查理曼猛地看向他,想要再说些什么。

    欧内斯特却迅速拔出了他的匕首,挥手割断了握在查理曼手中的马缰。

    他骑着马绝尘而去:“再会,文森特!记得注意身体!”

    欧内斯特的背影在密林树干的缝隙间闪烁了几下,渐渐远去。他的身影消失后,代表他的那团雾气也到了查理曼感应距离的边缘,缰绳断裂使得查理曼没法精细地控制马匹的方向,他只能停留在原地,注视着欧内斯特离开的方向,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一辆辆绣着纹章图案的马车在蒙特伯格大宅前停下了,聪明伶俐的仆从们上前引着舞会的客人们一一从马车上步下,花园的草木都已经修剪整齐,二月头难得盛开的花朵也被装饰在每一个角落,在烛光的映衬下,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宴会厅里,那幅威武美丽的鹿角引得一位位女客发出赞叹,而男客们聚集在一处,向蒙特伯格男爵询问着他的猎场在何处,言语交谈间,仿佛一场夏季的狩猎活动也已定下。

    从维也纳开始流行到各地的乐曲在小提琴手的琴弦上流淌而出,优雅而华贵,宴会的第一支舞,阿比盖尔拉着艾德里安进入了众人的视线,在他们起舞之后,围绕着他们,其余的青年男女也按捺不住跳舞的心思,邀请了自己的舞伴。

    舞步一开始偏向庄重典雅的宫廷步,但随着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忽然就变得更加活泼了起来。人们彼此交换着舞伴,小声地闲聊调笑。小提琴手也适时地将乐调转变,一曲更欢快的舞曲奏响了。

    舞曲停歇的间隙里,艾德里安脱离舞池,在宴会厅的墙边寻了一个沙发坐下休息。也许是因为阿比盖尔给他准备的新假发尺寸不合适,又或者是因为艾德里安对于这样的打扮已经陌生,他感觉自己戴着假发套有些难受,等到舞会一结束,他一定毫不犹豫就拿掉它。虽说只要把头发剪短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艾德里安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阿比盖尔的提议。

    沙发前的雕花小桌子上,摆放着厨房精心准备的宴会点心,对切成一半挖掉核的炖水果中塞满撒了胡桃碎和杏仁碎的可可酱,仅仅两个指节大小的奶油小蛋糕上装饰了罗勒叶,莱茵河畔的珍贵葡萄酒也并未缺席。

    香气笼罩中,一双戴着长手套的手捧起了葡萄酒瓶:“您需要一点葡萄酒吗,艾德里安先生?”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他眼前的女子裙装高雅,颈间、发间、手腕都点缀着价值不菲的珠宝,并不是一个女仆:“不了,谢谢。您是……”

    “奥罗拉斯瓦内尔,来自科隆数学研究学会。您一定是头一回听闻我的名字吧。”女子微笑着说道。

    艾德里安礼节性地笑了笑,邀请她坐下:“斯瓦内尔小姐,我舅舅的朋友,您被邀请到这场宴会,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啊,我得承认,接近约书亚埃因霍恩先生是出于不纯的目的。不过他实在是一个聪明又仁慈的人,即使看破了我的小伎俩,也愿意为我们科隆数学研究学会添加一点研究资金。”

    斯瓦内尔小姐仿佛是一个不吝于自嘲的幽默的人。艾德里安对这样的人颇有好感:“那么您找上我,是因为什么呢?”

    “若是我说,我觉得您舅舅给的研究资金尚不足够,您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呢?”斯瓦内尔小姐说到一半,自己就笑了起来,“不,我可不希望在蒙特伯格家族这儿失去名声,等您忘记了我的样貌,我再假扮陌生人来诓骗您好了。”

    艾德里安微笑着回应道:“您不会成功的,蒙特伯格从不忘记朋友的样貌。”

    “那可真是个坏消息,艾德里安先生,这下我可就无所事事了啊。”斯瓦内尔小姐假做苦恼,她看了一眼舞池,邀请道,“那么,艾德里安先生,您愿意邀请我跳一支舞吗?我会一边跳一边对您介绍我们研究学会,努力争取您也成为我们的资助人的。”

    艾德里安没办法拒绝这样善意的邀请,他应邀走向跳舞的人群。

    意外就在此时发生,附近的一位女士记错了舞步,她不小心和斯瓦内尔撞到一起,不慎绊倒,艾德里安上前扶住她,女士华丽的首饰上的金属尖角却划伤了艾德里安的手。细长的划痕上迅速渗出一道血线,艾德里安很快地捂住了它。

    “一个小伤口,我去包扎一下就回来,请别放在心上。”艾德里安按着伤口,柔和地安抚了众人一句。他歪歪头让仆从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又远远对着家人摇了摇头示意他没有事,便独自往宴会厅的门口走去。

    艾德里安离席,劳伦提斯便从人群中走出来,他和罗森茨威格伯爵两个人是这场宴会中无形的主人,他们两人本来是在一旁的小圈子中默默闲谈,没有几个人上去打扰。如今劳伦提斯走进宴会的人群中,在他的影响下,宴会厅在意外发生后又很快恢复了欢快的气氛。

    奥罗拉斯瓦内尔看了一眼舞池,拎着裙摆就悄悄跟上了艾德里安的脚步。

    走廊上,艾德里安停下了,他回身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斯瓦内尔小姐?您不用困扰,这只是一个意外。”

    斯瓦内尔有些尴尬地从廊柱后面走出来:“我看到您的伤口有些深……”

    “没事的,血已经止住了。”

    斯瓦内尔却像是看准了艾德里安宽容的脾气,大胆地拉过了艾德里安的手,那道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形成了薄薄一层血痂,像是马上就要愈合。艾德里安迅速收回了手,他再次捂住伤口,礼貌地说道:“您也看过了,无需担忧,安心回到宴会上去吧。”

    然而奥罗拉斯瓦内尔却睁大了眼睛,她有些震惊地看向艾德里安:“您是……幽灵猎手?”

第四十章 舞会

    “您说什么?”艾德里安困惑地歪歪头,仿佛一时没能听懂斯瓦内尔的话。

    斯瓦内尔一愣,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是直觉又明明白白地指向了那个可能性:“不,请别误会,我不是您的敌人。作为猎手的盟友,我将发誓为您保守秘密。我是……”

    “奥罗拉斯瓦内尔小姐。”艾德里安的声音低缓而平和,“您应该清楚地知道我是谁,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这个名字与蒙特伯格家族的名誉紧密相连。所以,刚才的话,请您不要再说了,这会使我们两人都陷入不利的境地。”

    “是我冒犯了。”斯瓦内尔听出了艾德里安的言下之意,她转而说道,“牵连您受伤使我愧疚无比,为了弥补我的粗心大意造成的损害,您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研究学会招待您一天呢?”

    艾德里安友善地微笑了一下:“以一个未来的资助人的身份吗?”

    “也请同时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到来。关于数学的最新研究,我想我们学会中有很多人乐意为您介绍。如果是您,无论是何种怪异而荒诞的理论,您一定也能耐心地听完并愿意理解吧?”

    “希望届时我的表现不会太过愚钝,让您失望。”艾德里安接受了邀请,他看了一眼宴会厅的方向,一支新的舞曲已经响起,乐声远远地传到了走廊上,“斯瓦内尔小姐,您该回去了。”

    “祝您享受今晚的舞会。”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艾德里安重新回到宴会厅时,他的手掌已经裹上了一层绷带,绷带绑得不厚,戴上了手套后就看不出异样了。阿比盖尔频频看向门口,看到艾德里安回来,她与舞伴说了一声就径直朝他走去。

    “以利亚,刚才怎么了?”

    “一个小意外,晚点告诉你。”

    兄妹俩正小声地交谈着,一个仆从走到他们身边:“艾德里安少爷,瑞塔小姐,男爵老爷让你们过去打声招呼。”在仆从的示意下,他们往宴会厅的一侧看去,劳伦提斯与罗森茨威格伯爵还有其他几位看上去身份高贵的男士坐在一处,正往这边看。

    “啊,我不想过去。”阿比盖尔打开扇子挡住了脸,小声地说,“以利亚,你就告诉爸爸,我和别人已经约好了下一支舞。”

    没等艾德里安拒绝,阿比盖尔一溜烟地跑进了跳舞的人群中。

    艾德里安感到有些无奈,他往劳伦提斯走去,途中借着人群的遮挡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下衣着。罗森茨威格伯爵是一张熟面孔,而另外的几位他就没有见过几次了。艾德里安垂下眼,回忆了一遍宴会的邀请名单,将名字与长相联系起来。

    问好过后,艾德里安正要开口向劳伦提斯解释为何阿比盖尔没有来,劳伦提斯止住了他的话。“这么大了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他评价了一句阿比盖尔,却仿佛是早已预料到结果,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悦。倒是看见艾德里安戴着手套的手,他微微地蹙了下眉。

    罗森茨威格伯爵和蔼地摇了摇头:“年轻姑娘在这样的舞会上,当然是更应该出现在舞池里。劳伦提斯,你可别对孩子太严厉。我们俩年轻时,不也是这样吗?”

    他笑了一声,看向艾德里安:“距离上次见到你,也有好多年了。艾德里安,你看上去可成熟了不少,这段时间在外游历肯定很有收获吧。你有没有去过普鲁士公国……啊,不,现在该改口叫普鲁士王国了,路德维希写信回来可问了好几次你的近况,他埋怨你不给他回信呢。”

    有人感慨道:“原来伯爵您的次子与艾德里安先生是好友吗?”

    “说来巧合,他们还是同一年出生的呢。”罗森茨威格伯爵兴致勃勃地说道,“就是法荷战争的第二年,法国人唆使瑞典人袭击帝国,我和劳伦提斯那会儿还在战场上……”

    艾德里安感到有些意外,父亲从来没有提过他也参加了法荷战争,艾德里安一直以来认为他们是在汉诺威选帝侯公爵庇护下远离着邦国间的战争,在爷爷之后,家族中就没有人在战场上担任过职务。

    有人提出了和艾德里安相同的疑问,罗森茨威格伯爵笑呵呵地敷衍了过去:“年轻嘛……那会儿劳伦提斯可更加活泼,听到他儿子出生的消息,那反应可真是……”

    他没说完,就被劳伦提斯打断了:“我个人倒是认为罗森茨威格伯爵接到伯爵夫人来信的那一天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劳伦提斯,我不说了,我不说了。”罗森茨威格伯爵摆摆手,假做认输,他看向艾德里安,转移了话题,“艾德里安,和我们说说你都去了哪儿吧!”

    乐曲换了好几首之后,小提琴手奏起了一首宁静悠扬的即兴曲,舒缓的拍子让整个宴会厅被一种安宁舒适的氛围包裹着。

    先前一直和银行家们呆在一处的约书亚从一旁走来,手搭在沙发的椅背上,礼貌地向众人问好,他对劳伦提斯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示意他有话要和劳伦提斯在私底下说。父亲和舅舅避开了众人小声交谈,他们两人的眉头都在交谈中皱了起来,显露出一丝严肃,艾德里安远远看去,正看到阿比盖尔欢快地靠近两人。

    她似乎是有什么坏主意,悄悄躲在一旁偷听,两人结束交谈分开之后,约书亚戳穿了阿比盖尔的小把戏,金发的少女状似镇定自若,艾德里安却看到了阿比盖尔脸上尚未掩饰的惊讶。

    他的小妹妹并不会因为被约书亚抓包感到惊讶,艾德里安知道,阿比盖尔一定是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在满足了客人们对他的好奇心之后,艾德里安得以脱身,他寻到阿比盖尔,悄悄问她听到了什么。

    阿比盖尔看了四周一眼,拉着艾德里安走到偏僻的角落里,她打开扇子遮挡着脸,在艾德里安耳边轻轻说道:“那个萨克森的阿尔伯特在卡塞尔被刺杀了。”

    在维也纳的舞会中,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雷德堡子爵的耳中。

    他饮了一口葡萄酒,垂下眼,掩饰着一时的慌乱,思索起对策。菲力的死亡已经无可挽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从整件事中摘出去,洗清嫌疑。

    哪怕他确实是无辜的,他也不能冒险让选帝侯叔叔对他产生质疑,在这起事件上牵扯越深,对他来说越不利。

    作为算计菲力的一员,他也忍不住在心里责怪起菲力。菲力怎么能如此不谨慎,哪怕是再突然的刺杀,他也不该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今刺客行踪成谜,任何人都有可能被猜忌,若是有怀着不良心思的人插手搅局,最坏的情况下他就会彻底失去选帝侯叔叔的信任……

    雷德堡子爵深深呼了一口气。

    白蔷薇般的泊尔小姐正与人在舞池中跳舞,她脸上害羞的神色逗乐了她的舞伴,一旁也有男士聚集在一处,欣赏着舞池中裙裾飞扬的美景,等待邀请心仪舞伴的机会。炫技般的合奏曲充斥着华丽的装饰音,整个舞会厅金碧辉煌,镶金镂银的地板倒影着旋转的裙摆,像一朵朵正旋开的花。

    极尽奢华的舞会中,人人尽兴,只有一位金发的高贵少女坐在一旁休息,神色中带着一丝与舞会的欢乐格格不入的疏离。她已做妇人打扮,被诸位贵夫人簇拥着,然而看上去却十分年轻。此时此刻,她视线的终点,正是泊尔小姐。

    雷德堡子爵搁下了酒杯,轻声向他身旁的心腹吩咐道:“你回德累斯顿,把事情往黑森头上推,别在苏恩兰德面前露馅,最好避开他。”

    他说完后就站起身,往金发少女的方向走去。

    “向您问好,尊贵的夫人。”

    “还是叫我克里斯提娜吧,乔治。”见到同样流淌着阿尔伯特家族血液的雷德堡子爵,金发少女的眼中渐渐生出了含蓄的喜悦。她正是与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利安联姻的克里斯提娜,萨克森的修道院公主,圣人垂怜的奇迹。

    尽管在婚礼之前,雷德堡子爵并未怎么与这位修道院公主接触过,他印象中的金发少女依旧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病人,此刻面对着克里斯提娜,他却俏皮而亲昵地笑了笑,仿佛是一个热络的亲戚一般和她说话:“就算按萨克森的叫法,我也要叫您一声姑姑呢。”他在克里斯提娜身边坐下。“怎么不见马克西米利安?”

    克里斯提娜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乔治,她没有回答乔治的问题,反而摇着扇子,轻轻问道:“你带来的那个少女,她叫什么名字?”

    一曲终了,泊尔小姐刚刚放开舞伴的手,提着裙摆,小心地绕过诸位打扮地艳丽雍容的女士。她一身淡雅的裙装,柔顺光滑的绸缎轻轻垂在脚面上,头发挽成花朵般的样式,低下头时洁白的后颈上露出一颗可爱的小痣。

    几位男士同时挤到她面前邀请她跳下一支舞,叫她吓了一跳。

    “那一位吗?”乔治也顺着克里斯提娜的目光,看向了舞会中央,“那是泊尔,我哥哥在战场上收养的孩子。”

    克里斯提娜垂下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自言自语一般呢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第四十一章 自我中心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科隆的街道。

    艾德里安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木质匣子。

    匣子里是数个与底座连接的几何木块,高低错落,精巧地占据了狭窄的空间,拧动一侧的发条,便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运动起来,却恰恰好不会彼此相撞。

    这既像一个数学模型,又像一个玩具。

    这是来自科隆数学研究学会的一件礼物,奥罗拉斯瓦内尔将匣子递给艾德里安时是这样说的:“所有玄妙的未知,都早已在人前出现过,而所有人都只是在寻找一个途径诠释已经存在的现象。”这位研究学会最活跃的资助人,似乎相信着数学能解释一切未知,这或许不该是一个巫师的想法,但斯瓦内尔坚信不疑。

    “也许诸神的离去,就是想让我们自己去理解世界呢?”她这样说着,而艾德里安想起了斯卡德拉根对于巫师同盟的评价,以北方夜鸦的看法,奥罗拉斯瓦内尔就是一个背离信仰的巫师,她不再相信巫术的力量来源于古老的诸神。

    真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艾德里安觉得自从他离开科隆,遇见的所有人都仿佛暗藏着一丁点叛逆心,质疑着对过去的自己而言理所应当的事。

    几何匣子中的木块交错运转着,发条走完一圈,便伴随着停止的嘎达声定格住。艾德里安正想着阿比盖尔或许会喜欢这个小玩意,乘坐的马车就颠簸了一下停住了。

    有人在蒙特伯格大宅前拦住了马车。

    艾德里安探出身看了一眼,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诺顿,查理曼的学徒之一,风尘仆仆地拦在马车前,他像是直接奔着艾德里安来,但又惊讶于艾德里安如今的模样。

    “没事,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艾德里安打发走闻讯赶来的护卫,将诺顿引到一旁。在整个猎手兄弟会中,只有查理曼先生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已经回到科隆,而出现在大宅前的诺顿又是查理曼先生的学徒,这似乎意味着诺顿代表的就是查理曼先生的意志,他一定急着找到艾德里安,这才直接将蒙特伯格大宅的地址透露给了诺顿。

    在这个时间点找他……艾德里安联想起菲力的死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丝不详。

    “我带来了导师的一封信。”诺顿确实惊讶于艾德里安是一个贵族,但他想起在巴伐利亚,眼前的黑发青年与那座湖堡的关系,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也明白了导师让他秘密行动时的顾虑。

    如果导师要求他缄默,他就不闻不问,他们幽灵猎手本就没必要与贵族扯上太多关系。

    诺顿从怀里掏出一封没有打开过的信件,信封上一片空白,连地址也没有写,像是写信人一开始就不打算经由邮局投递:“我被告知,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你。”

    艾德里安察觉到了事态的紧急,他当即用短剑充当了拆信刀。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那起发生在卡塞尔的凶杀,竟然是因他而起。

    他看了一眼诺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知道欧内斯特吗?”

    阿比盖尔回到蒙特伯格大宅时看上去十分欢快,她的手里拿着几份邀请函,一看到管家就问他道:“奎林,爸爸在家吗?”

    得知劳伦提斯又外出了之后,阿比盖尔失落了一阵。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以利亚从数学研究学会回来了吗?”

    这次她没有失望,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便径直上了楼,找过书房,找过音乐室,猜错了七八回后,阿比盖尔终于在自己卧室外的长廊里看到了兄长的背影。

    艾德里安像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冬季斗篷。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木匣,没有发现阿比盖尔的靠近。

    阿比盖尔皱了皱眉,她的兄长从来都敏锐地过分,小时候在蒙特伯格,每一次偷偷跟着他去骑士营地,还没走出几步就会被他发现,而他学习剑术之后对脚步声就更加敏感了。难道他在发呆吗?

    “以利亚,你在这儿做什么呢!”阿比盖尔小跑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艾德里安才有了反应,他面上镇定,对着阿比盖尔淡淡的微笑了一下:“我从斯瓦内尔小姐处带了一件礼物给你。”

    阿比盖尔接过木匣,好奇地打开看了看:“咦,是手工艺品吗……啊,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原本的目的,将手里的邀请函展示给艾德里安:“猜猜都有谁这周要邀请我们的以利亚先生参加宴会呀?”能通过她负责的一次舞会成功将艾德里安重新带回科隆的社交界,这让阿比盖尔感到有些骄傲。

    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是艾德里安重新融入人群的第一步,这回他可不能用礼节性的表扬敷衍她。还有这三年来,科隆市议会有许多变化,贵族家庭间也发生了一些秘密,这些都得赶在宴会之前给艾德里安补课,免得他在宴会上失态。看来她晚上得想办法挤出点时间梳理一下才行。阿比盖尔在心里琢磨着,思考着她能帮上些什么忙。

    然而她却在艾德里安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愧疚,她是如此了解她的兄长,阿比盖尔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你又要走了吗?”

    艾德里安闭了闭眼:“我需要去一趟德累斯顿。这周……你就替我拒绝邀请吧。”

    “我会尽快回来的。”艾德里安补充道。

    “你说过你要多留一阵的……”阿比盖尔看了看手中的邀请函,焦急地说,“而且现在是你重新回到社交界,最关键的时候了!你可以稍微晚一两天再走吗?给我点时间,我会挑选出最有价值的宴会邀请!还有你的生日会,我已经开始准备了!”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按科隆和德累斯顿之间的距离,无论怎样调整行程,圣瓦伦丁节时他一定不在科隆:“阿比盖尔,三月时我一定就会回来的。”

    可是阿比盖尔的脸色没有因为这句保证而转好,她捏紧了手中的木匣,直直地看着艾德里安:“有谁会在那么久的游历结束后又马上离开家的啊……你想让我再找出什么样的借口?以利亚,我本来以为一切都已经回到了原点,没有破裂的原点。你,我,爸爸和舅舅,我们都还是完整的一家人。”

    “阿比……”

    “现在你却告诉我,只有我还停留在过去的梦里。”她睁大了眼睛,蓝色的眼瞳就像雨后的天空,“我之前做的一切,都好像是我一厢情愿,以利亚,你在配合我吗?你是怜悯我吗?”

    阿比盖尔咬了咬牙,她的眼里渐渐有了怒火:“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自我中心?为什么你从我们身边离开就像逃开一个陷阱一样那么迫不及待?”

    “我们依旧让你痛苦吗,以利亚?”她抬手捂住了脸,“我已经……我已经很小心了……我知道我脾气差,可是我们不是一次都没有争吵了吗?哪怕你不肯告诉我三年里,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是也一句没问了吗……”

    艾德里安看着阿比盖尔。他倔强的小妹妹从来不肯哭泣,他知道阿比盖尔习惯用怒火掩饰她的脆弱,从过去开始,她就是这样,用虚假的强势武装自己。

    对于阿比盖尔来说,不会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她是他们四个人中,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的那个人。

    可是阿比盖尔,在伊多娜尼贝尔失踪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不再那么单纯……他永远无法忘记,那座湖中的石堡,那场黑夜中的逃亡,那些他亲眼所见,灼烧成焦黑的白骨。救他的人,他想救的人,犯下的过错,未赎的罪责。他不再是阿比盖尔明亮辉煌的世界里,与她相同的人。

    艾德里安轻轻上前一步,将阿比盖尔拥在怀中。

    他静默着拥抱了一会儿他的小妹妹,然后轻轻放开她,转身离开。

    他与阿尔曼苏恩兰德的恩怨尚未随着那一剑结束,他并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他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背负。也许默许欧内斯特替他杀死苏恩兰德是一个轻松的办法,但是为何呢,明明理智上认为是谁杀死苏恩兰德都无所谓,情感上却不愿意如此,就好像那样做了,他就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一样。

    他的这段过去,只是仅仅几个人之间的秘密,艾德里安希望阿比盖尔永远也不要被卷进来。他宁愿在阿比盖尔的心中,成为一个不负责任又任性的兄长。

    以利亚埃因霍恩和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是他的两个名字,又像是他的两个身份,镜面两端情感和理智的拆分,充满矛盾,却又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是蒙特伯格的继承人,也是幽灵猎手,在沉寂的夜晚里,执着地追寻着逝去的残影。

    偏执的,别扭的,叛逆的,让人不悦的。

    护卫推开了蒙特伯格大宅的铁制大门,一辆马车从里驶出。

    艾德里安坐在马车里,他捏着那封查理曼的信,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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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2774/ 第一时间欣赏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作者:六面的镜子所写的《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为转载作品,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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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介绍:
1697,科隆。
一位女神秘学家的住所内鲜血四溅,满地狼藉,可怕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相信女学者已经遇害,除了她的丈夫。这个顽固的贵族青年,却在与城市安保署纠缠了数月之后,也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简略而言,内容大概是:男爵之子与条顿神话的遗影,巫师同盟与猎手兄弟会的纠葛,邦国林立的神圣罗马土地上,某人由一次小小的叛逆和一次意外的救赎开始的旅程)
萌新想要评论啦_(:з」∠)_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