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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面的镜子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txt下载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阻截

    艾德里安在易北河周刊报社前站定的时候,德累斯顿正下着鹅毛大雪。

    他戴着一顶时兴的三角帽,帽子是朴素的灰色,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边沿绣着内敛的暗纹。轻飘飘的雪花卡在绣线上,像是帽子凭空添上了羽毛装饰。

    除了他自己,艾德里安没有感应到另一团与幽灵猎手伴生的冷雾,格兰杰已经不在这儿,欧内斯特也不在这儿。

    但开门的人还是伊丽丝索宁,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屋子里的暖气溢了出来,气流吹得雪花四处乱飘,艾德里安嗅闻到了暖呼呼的苹果酒的气味。

    “艾德里安!”伊丽丝惊讶地叫了一声。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面,伊丽丝高兴地邀请他进屋,在壁炉前烘干身上的斗篷,艾德里安道了谢,却依旧伫立在门口。屋子里满是壁炉的柴薪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小脆饼的甜香和苹果酒的香味,屋子外清冷的风雪扑了人满鼻子的水气。

    “伊丽丝,欧内斯特来过了吗?”

    伊丽丝索宁脸上担忧的神色一闪而过:“啊,你要找他?是的,他前天来过……艾德里安,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困惑地说道:“欧内斯特他一来就问我们关于苏恩兰德的事情,阿尔曼苏恩兰德和你们幽灵猎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你在找他,现在又是欧内斯特,他甚至说他要杀死苏恩兰德。任何一个王宫都远比它看上去的更守备森严,我和艾莫尔先生在宫廷中能做的事有限,而且杀死一个选帝侯关注的廷臣,这主意简直是发了疯,我们不同意协助欧内斯特,他就直接离开了……但或许他还在德累斯顿。”

    伊丽丝索宁压抑着心中的忐忑不安,追问道:“艾德里安,你难道也是为了苏恩兰德来的吗?”

    “不。”艾德里安摇了摇头,他帽子上的雪花抖落下来,掉在肩膀上,“我是来阻止欧内斯特的。”

    风雪打在教堂的钟楼墙壁上,雪片在迎风面凝聚成一层霜冻,摸上去湿滑而冰冷。黄铜钟表面凸起的花纹边角里嵌满了细小的冰晶,摆动大钟的粗麻绳也冻得僵硬,扭曲出了弯折的弧度。

    整座钟楼就像一根尖细的长针,固定在教堂的中心,突兀地从屋顶上穿刺而出,敲钟人每日要走上老旧的螺旋木楼梯,才能打开顶上的木板来到钟楼的最高处,见到那座沉重的黄铜钟。钟楼的最高处没有墙壁和窗户,四个细长的柱子之间只有半人高的木栅栏保护敲钟人不会因为意外摔出去,钟声也是从这里开始,响亮地传遍四周。

    这是视野之内,诸多建筑的最高点了,扶住柱子往外看,晴朗的天气里,德累斯顿的两个市集、城中的公园、圣乌列尔大剧院,甚至是德累斯顿王宫都能尽收眼底。

    再往上的高处,是一个高耸的尖顶,顶上安放着一个铁制的大十字架,就只有维修钟楼的外墙时,工人们搭建木架后会爬上去修整。

    风雪茫茫,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仿佛有一片遮眼的雾糊在眼前,远处的建筑物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轮廓。

    一只手握在了大十字架上,高处的风总是张扬跋扈,雪片击打在物体上,甚至像是砸上了一粒冰雹,那只戴着手套的手上很快抹上了一层雪花。

    欧内斯特踩着钟楼尖顶狭窄的落脚处,单手拉着大十字架,隔着大雪,远眺德累斯顿王宫。他另一只手压着帽子,帽子上迎着风的一面已经成了白色。

    一双皮靴慢步踩过教堂屋顶上的积雪,往中心的钟楼走去,留下的脚印也很快被新的雪花填补抹去。风声呼啸中,金属撞击的轻微声响,隐秘地从黑色斗篷的包裹下传了出来。

    欧内斯特低下了头,艾德里安仰起了头,他们的视线在纷飞的雪花中相撞。

    无需别的条件,只要他们是幽灵猎手,赫尔女神的气息便已足够让他们锁定彼此。

    欧内斯特转过身,他拽着一根细绳,从钟楼尖顶上降落下来,双脚踩在教堂屋顶上的瞬间,积雪如同扬尘般飞起。他又拽了一下细绳,整条绳索就仿佛从什么固定点松落了下来,最终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欧内斯特?”艾德里安向他走去,落雪的屋顶危险极了,他却仿佛闲庭散步般稳健从容。

    金棕色头发的男人拍了拍帽子上的冰雪,捋顺头发后又戴回了头上,他审视地看了一眼黑发的青年,像是在从青年陌生的外貌中辨认他的身份:“艾德里安?”

    “是我。”艾德里安没有否认。

    欧内斯特点了点头:“查理曼叫你来的?”

    “不,我只代表自己而来。”艾德里安语气平静。欧内斯特和他先前的想象全然不同,这个高大的猎手看上去十分礼貌,像是个认真而和善的人,如果硬要将他和卡塞尔的凶杀想象在同一个场景里,对于想象力也似乎是种折磨。

    在某些时刻,欧内斯特的动作甚至会让艾德里安想起查理曼先生。

    “代表你自己……”欧内斯特表示出了理解:“只是确保你知情,却不指点你做什么,没错,这确实像是查理曼的作风。”

    “我想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艾德里安已经走到了欧内斯特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把剑的长度,“欧内斯特先生,我很感激您为我着想,只是,我必须告诉您,我希望您能让我自己处理和苏恩兰德之间的恩怨。”

    欧内斯特沉默了一阵,他看着艾德里安,眉间紧蹙:“你或许很有勇气,但是光有勇气是无法说服我的。你是一个失去导师的学徒,你的勇气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不会有第二瓶药水能治愈擦过你心脏的贯穿伤了,机会只有一次,你如何确保你不会因此丧命,在你已经失败过的前提下?照顾猎手的学徒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让学徒白白送死,你可以放手,让我来清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仇恨并不是让我活下来的全部,我没有去找苏恩兰德,不是因为我畏惧会再次败给他。”

    他补充道:“有更重要的事存在了,远比执着于仇恨更重要。在我的愿望达成之前,只要我还存在理智,我不会再次让自己死在自己的冲动中。在那之后,才是决定我和苏恩兰德是否清算的时候。菲力已经死在卡塞尔,苏恩兰德其实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还活着,就目前而言,我想并没有什么能算作威胁,欧内斯特先生,我不会因此丧命,也不会因此牵连兄弟会。”

    艾德里安已经察觉到,对于欧内斯特而言,他愿意为艾德里安出手,只是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幽灵猎手,是猎手兄弟会的一员,是一个在欧内斯特眼中,与人有怨,随时面临着生命威胁而且早已为此付出过代价的学徒。欧内斯特将艾德里安判定为需要保护的弱者,并为此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艾德里安要做的,就是让欧内斯特扭转他的看法。

    “您没有必要为此两度打破猎手不轻易伤人性命的准则,不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您,我都要阻拦您。”

    欧内斯特看着他,说道:“你真的有能力阻拦我吗?”

    “我会尽力去做的。”艾德里安说。

    风雪中,两个幽灵猎手对视着。

    欧内斯特看了一眼艾德里安被风吹开的斗篷下,露出的迅捷剑和左手短剑,他仿佛借此想起了什么,而后他说道:“我一直很想和卢卡斯海茵比试一场。”

    也许是出于巧合,欧内斯特、海茵、艾德里安,三个人身边最常见的武器都是迅捷剑。欧内斯特仿佛正是因此产生了误会,以为艾德里安的剑术导师是海茵。

    “艾德里安,如果你坚持要阻止我,那就来试试吧。”欧内斯特拽了拽手里的绳子,看了眼四周,“纠缠不休不是文明人所为。一味蛮横的否决也不是教育学徒的正确方式。如果在我找到机会杀死苏恩兰德之前,你用你的剑击败了我,那我就承认你有足够的能力。到那时,我会离开德累斯顿,以后也不再插手。”

    他这样说完,将手里的绳索甩了出去,也不知道绳索是勾住了什么地方,在他手中抻得笔直。

    “再会,艾德里安。”

    欧内斯特礼貌地告别了一句,脚下一蹬,拽着绳索从教堂的屋顶滑下,而后在边缘荡开,轻巧地落到了地面,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屋顶高处的艾德里安,身影消失在风雪遮蔽的小巷中。

    代表他的那团冷雾,也在触及到艾德里安感应的边缘后,一下子消失了。

    艾德里安远远地望向德累斯顿王宫的方向,风雪中那座宏伟的建筑只拥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阿尔曼苏恩兰德就在那里,根据伊丽丝的说法,他回到德累斯顿后就很少从王宫中离开,比起追逐欧内斯特,在欧内斯特最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等着他,似乎会是个更好的主意。

第四十三章 暗夜里的追踪

    那团雾气缓慢地盘旋着,在漆黑的深夜中。

    为了狩猎节必不可少的水上狩猎,易北河上临时搭建起了层层叠叠的木架,王宫门口的大桥下也顺势搭建起辅助架,用以清理石桥底下因为长期的潮湿而滋生的喜阴植物,以及桥墩边上寄居的贝类与水藻。

    大量的水藻让船只在越过桥洞时都有些费力,对于预备好的狩猎节活动也像是个不受欢迎的装饰品。木架只搭好了一半,一些工具被随手搁放在连接的木板上,仿佛是为了方便工匠第二天开始他的工作。有几艘小木舟系在木架上,大块的布匹和切割好的木板放在上面,堪堪留下极小的落脚点。

    暗涌的水流拍打着河岸,大桥的阴影里,艾德里安倚靠着桥墩,闭目等待。

    德累斯顿王宫的窗户里透出璀璨的烛光,而高处,月牙好像是勾在了王宫塔楼上,如一盏柔和的夜灯。王宫门口的大桥上两队巡逻队手持点燃的火把,按着规律来回巡视,他们身着轻甲,肩扛着一把长枪管的燧发枪。

    光和影的交错中,艾德里安睁开眼,他望向一个方向,仿佛是透过厚重的石块,明确地看向了某物。在视线的终点,一线冷雾鲜明地浮现。

    欧内斯特站在离王宫不远处的屋顶上,他能感觉到迅速向他移动来的艾德里安,但他不打算离开,他从腰上取下一截绳索,绳索的末端系着一个石块。

    有东西猛地被投掷到了河水中,守卫们警惕地往桥边看去,火把的亮光照亮了河面,艾德里安一个闪身,再度躲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避开了火光的搜索。

    就在巡逻队严密规律的巡视因为这一声异响而出现缺口的瞬间,艾德里安的感应中,与欧内斯特伴生的冷雾移动了起来。

    “是鱼吧……”一个守卫说道,他持握着燧发枪,枪管正对着水面,蓄势待发。

    他身旁的同伴又晃了晃手里的火把,摇曳的火光下水面只有一圈圈正逐渐荡开的涟漪:“最好别是木架坏了,要是丢了什么部件,明天清晨值班结束前还得让我们打捞。”他将燧发枪收了起来。

    看不出异样,巡逻队重新恢复了秩序,火把的亮光从水面上挪开了。艾德里安抬头看了一眼,欧内斯特已经靠近了王宫。

    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艾德里安的头顶响起,而后渐渐远离,趁着两队巡逻队分别在大桥的两端的时机,艾德里安借助着木架,迅速往欧内斯特的方向靠近。

    木架摇晃着发出一些响动,但艾德里安轻巧地踩着横杆的样子,就如同一只觅食的海鸟,水面的鱼群出现后停歇在木架上的海鸟一眨眼便已经振翅狩猎,空留原先歇脚的横杆微微颤动。

    王宫的边墙,欧内斯特将手中的绳索抛起,挂住了高处的凸起。边墙的高处也有巡逻的守卫,欧内斯特皱了皱眉,他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然而艾德里安已经踩着植株的阴影,向他逼近。

    艾德里安比他想象的要快许多,投掷到河水中的石块似乎没能给他制造出麻烦,拖延他的脚步。欧内斯特回头看向了艾德里安,黑发的青年大胆而果断,他笔直地往欧内斯特冲来,没有因为守卫的巡逻顾虑太多。

    是了,艾德里安是来阻止他的,就算他们都暴露在守卫的眼皮底下,对于艾德里安而言,欧内斯特不得不中止侵入德累斯顿王宫的行动也算是一种成功了。王宫守卫的燧发枪发射起来十分费事,哪怕事先已经上好膛,第二发子弹和火药也需要几十秒更换,在距离如此接近的情况下,直接逃脱显得简单而明智。

    但是这一夜过去后,德累斯顿王宫的警戒也一定会变得更加严密,如果阿尔曼苏恩兰德迟迟不从王宫中离开,他又怎么找到机会杀死他呢?或许二月底的狩猎节是个好机会,但要他在德累斯顿停留如此久,艾德里安未必不会找来别的人帮忙一起阻截他。

    艾德里安来到德累斯顿已经表明他自己的态度,文森特查理曼在知道他的选择的情况下,也可能会出手,尽管查理曼的旧伤让他身手大不如前,但以他在猎手之间的名声,有的是人愿意听从他的请求。

    欧内斯特为兄弟会的创建人没有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而感到失望,对他而言,杀死苏恩兰德的必要性已经显而易见,可是查理曼却不这么认为。艾德里安只是一个年轻的学徒,查理曼却已经拥有足够的阅历,他本该有远见。

    欧内斯特尊敬查理曼,是查理曼将零散的猎手们聚集在了一起,也是他亲自来到欧内斯特的面前,邀请他加入兄弟会。创建兄弟会的猎手有三个,然而海森和卢卡斯海茵依旧我行我素,只有文森特查理曼一心为此付出,他是兄弟会唯一的领袖人物,正是从他开始,猎手与巫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更亲密,也因为维系着与巫师间的关系,他们的据点才渐渐增多了起来。

    猎手的生活方式也因此改变。

    从无到有,文森特查理曼失去了他矫健的身手,却成了赫尔女神的国度里不戴冠的国王。欧内斯特愿意对这个国度的国王顶礼膜拜,然而国王却质疑了他对王国的忠心耿耿。

    而那些巫师,仅仅只是因为要与世俗王权产生纠纷,就忘记了与猎手间的约定,退缩到了一旁。

    他们觉得他发了疯,欧内斯特却觉得自己冷静得要命。

    他看了一眼守卫们的位置,拉扯了下已经挂上高处的绳索,绳索掉了下来,落在他掌心。欧内斯特不打算让艾德里安打乱他的步调,比起让苏恩兰德警觉,他宁愿寻找下一次机会。

    看到欧内斯特收回绳索躲藏进高墙投下的影子里,艾德里安放缓了脚步,巡逻队手持着火把正向他们靠近,艾德里安往灌木丛后躲避了一下,他收拢起斗篷的边角,半蹲着,等待巡逻队走到路线的尽头后折返。

    艾德里安的感应之中,欧内斯特正往外跑去。

    如果这一次他失去了欧内斯特的踪迹,下一次欧内斯特很可能不会再选择这一条最方便潜入王宫的路径了。要是苏恩兰德从王宫中离开,那么要在开阔的场地上阻截欧内斯特就更加困难,欧内斯特可以随时安排自己的行动,而艾德里安只能时刻跟随着苏恩兰德。

    从自己的同伴手中保护一个仇敌简直让艾德里安感到荒唐。

    他实在不想在这事上花费太多时间,他已经答应过阿比盖尔尽快回到科隆,他必须在今夜击败欧内斯特,说服这位固执的幽灵猎手放弃他的打算。

    艾德里安紧盯着地面,火把映照出的光芒透过灌木丛之间的缝隙投射到了地上,光圈在移动,而后到了某一点,它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此时他躲藏的位置就成了巡逻队的盲区,艾德里安拢着斗篷冲了出去。

    有守卫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高举火把晃了晃,然而灌木丛四周什么异样都没有,他疑心地想要前去搜索,但此时巡逻队的其他守卫已经离得远了,他猜测着是某种夜行性的小动物在狩猎,最终还是转身跟上了队伍。

    每一个夜晚都会有这样的虚惊,自从为了狩猎节而准备的木架搭建起来,夜晚的响声也比以前更多,总有些野猫和水鸟会跑到木架上,尝试捕捉到偶尔会浮上水面的鱼群。提前投放到河里的大鱼也总是在夜晚拍打河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水花声。

    夜已深了,疲惫侵袭,松懈在所难免。

    欧内斯特在奔跑。

    他想要甩开追踪在身后的艾德里安,然而黑发的猎手对于德累斯顿的地形仿佛熟稔于心,有时欧内斯特明明感觉到那团追踪在身后的雾气已经脱离了感应范围,却又在下一个拐角处重新感应到艾德里安从另一个方向赶来。

    白日的鹅毛大雪在夜晚稍微回暖的气温影响下微微融化,融化后又结出了一层光滑的薄冰,地面上时不时的滑面让欧内斯特感到不适,而艾德里安像是早已预见,他更换了一双更适宜在冰面上奔跑的皮靴,鞋底上镶嵌着尖锐的金属。

    甩开艾德里安似乎成了耗时费力的事情,他们跑过白日间相遇的那座教堂,艾德里安再次从欧内斯特的感应范围中消失了,欧内斯特这次止住了脚步,他沿路返回。

    如果艾德里安确实是以他对德累斯顿地形的了解预判着他的前进路线,那么在他们都感应不到彼此的时间里直接折返似乎是最简单的应对方法。

    然而让欧内斯特意外的是,那个黑发的年轻人远比他以为的,要狡猾得多。

    欧内斯特没走出几步,艾德里安出现在了他身前。代表他的那团雾气存在感削弱了,仿佛是从原先贴着皮肤的一大圈,缩成心脏处的一小点一样,欧内斯特仍然能清晰地感应到他,但他已经出现在足够近的距离内。这是真正的“隐匿”。

    艾德里安拔出了他的迅捷剑,竖立在眼前,向他行礼。

    欧内斯特停住了脚步,对方已经执剑行礼,现在是他回礼的时候了。

第四十四章 两把迅捷剑

    两个幽灵猎手分立两端。

    夜幕,月牙,远处的灯火,脚下的积雪和碎冰。

    艾德里安的长剑上跳跃着月光,护手上镂刻的独角兽一身银白的鬃毛。

    “漂亮的剑。”欧内斯特伫立在另一头,赞美了一句。

    艾德里安含蓄地微笑了一下,他接受对方对武器的赞美:“欧内斯特先生,我能让您失误一次,也就能让您失误第二次。我想我们都不喜欢拖延,单纯的追逐毫无意义可言。既然您之前说过想与我的导师切磋,那么,此时此地,就容许我代替他,与您切磋一场吧。”

    “你偏爱用语言当武器。”欧内斯特沉默了一会儿,从腰上拔出了剑,“海茵可不是这样。”

    他也手持迅捷剑,向艾德里安行了一礼。

    艾德里安抬手解下了斗篷上的系扣,将整件斗篷和三角帽搁置在一旁的积雪上,现在他身上的衣装更加轻便了,腰上的枪套和左手短剑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当我们身处斗争之中,武器就不光是握在手中的长剑了。”

    “但我讨厌多余的说辞。所以,艾德里安,保持缄默。让剑刃代替嘴巴说话。”欧内斯特垂下了举起的手臂,正前方剑尖倾泻下垂,悬在空中点着地面。这是一个姿势精准的常用起手式。

    他的迅捷剑带着碗形护手,剑身半开刃,因为主要用途是狩猎亡灵和猛兽,弱剑身的剑刃比起常见的款式加厚了,剑尖偏钝,材料也远远重于普通的迅捷剑,重心靠下,在切割幽魂时这样的设计不会妨碍刺击,也能让剑上缠绕的冷雾的接触面更大。

    欧内斯特没有选择用空余的左手持握短剑,相反的,他放弃防守,而是将那截绳索握在了手中。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那条欧内斯特一直在使用的绳索,他拔出左手短剑,反握在手中,让开刃的一侧面朝上方,横在了握剑的右臂之上。

    左手短剑,又可称作格挡匕首,一直是迅捷剑的最佳搭档,艾德里安的这把短剑有一个十字剑格,尾端是一个空心圆环,可以容许大拇指套上圆环里,甩动短剑让它在正握和反握之间更灵巧地转换,甚至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用圆环套住对方的细剑,带偏剑势。它的两侧剑刃是不同的设计,一面开刃,另一面则像齿槽,用于格挡和折断长剑的剑身。

    如果对手的武器材质不佳,单凭一把左手短剑取得胜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静默之中,欧内斯特先出手了,他甩过绳索,似乎是要缠住艾德里安的脚,艾德里安的步法在长剑术中可随时用以大幅度跨步,他灵巧地偏转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侧跳着避开了绳索。

    欧内斯特甩出绳索后没有停着不动,相反,他跟着那截绳索向艾德里安冲了过来,垂下的长剑自下往上挥出一个圆弧。

    艾德里安后退一小步,长剑压下,用靠近护手的强剑身部分拨开欧内斯特的剑尖。艾德里安转动手腕,带动长剑自下往右,缠着欧内斯特的迅捷剑往对他不利的方向偏转。

    艾德里安左手的短剑在此刻与长剑的攻守作用交换了,长剑荡开了欧内斯特的剑,而短剑直向欧内斯特的胸膛刺去。欧内斯特的左手拽着绳索,他的右手已经被向左带偏,若是他再不后退,艾德里安就会逼近他,用短剑锋利的一侧压制住他。

    欧内斯特就在此时拽了一下抛出去的绳索,那截绳索又飞快地从艾德里安身后往前移动,地上的积雪因为摩擦扬起了一捧雪尘,艾德里安感到自己的脚跟被抽了一下。

    他已经在躲避,却还是不够快。

    而欧内斯特侧过身,避让艾德里安握着短剑的左手的同时,他松开拽着绳索和握着迅捷剑的左右手。短短一瞬间,他两两交换,换了左手握住剑柄,左手施力,向内压下剑身。

    他的力量在此时刚刚显现,仿佛方才的弱势只是为了欺骗艾德里安近身。

    伴随着艾德里安的近身,两把迅捷剑撞击抵抗的那个点也在滑动,原先艾德里安用强剑身对抗着欧内斯特的弱剑身,然而此时形势改变,是他的弱剑身点在了欧内斯特的强剑身上。

    艾德里安踩着积雪地,顺着欧内斯特长剑的力量,往后跳开了。

    最初的试探一触即分,剑刃相击之间,两个幽灵猎手对彼此的交战风格和力量程度都有了些基础的了解。

    艾德里安的步伐灵巧,而欧内斯特步步紧逼。

    他们相对而立,夜晚静谧。

    欧内斯特将长剑交还到了右手,他专注地盯着艾德里安的动作,却没有在对他讲话:“亲爱的朋友,躲在一旁窥伺并不值得提倡,表现出你的礼仪来。”

    一个人影从艾德里安身后的屋顶上落下:“啊,我不是有意打扰,只是我偶尔也有点好奇心作祟。请自便吧,猎手们,就当我不存在。”说话的是一个男子,声调里带着点漫不经心,艾德里安没有回头,他依旧将注意力放在欧内斯特和他的武器上,但艾德里安记得这个声音。

    那也是在德累斯顿,发生在据点的一场巫师聚会上,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身上找不到多少肌肉的纤瘦巫师。

    而此时这个巫师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蹲坐在了艾德里安放好的斗篷和帽子边上。

    “我会替你们看好财物,预防小偷的。”他仿佛是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然后被自己逗笑了。

    “欧内斯特先生?”艾德里安问询了一声。

    “你认识他?”欧内斯特重新摆好了架势。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诚实地回答道:“不太熟悉。”

    “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那巫师插嘴道。

    幽灵猎手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再度用剑刃交谈。长剑撞击了几次之后,欧内斯特将手中的绳索再次甩了出去,他勾住了一旁建筑高处的凸起,踩着墙壁自上而下往艾德里安刺去。

    绳索绷直了,艾德里安看了一眼,他直接放弃了用短剑招架,而是将这件副武器用作飞刀投掷了出去,绷直的绳索拽着欧内斯特高大的身躯,锋利的短剑划破绳索靠近悬挂点的一处,没有完全割断,但欧内斯特的体重成了推动绳索断裂的帮凶。

    现在他们彼此近身,而且都失去了左手武器。

    艾德里安挥舞着长剑格挡,欧内斯特的长剑擦过艾德里安的腰侧,扎进了积雪里,艾德里安抬脚踩住剑尖,皮靴底下防滑的尖锐金属与剑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欧内斯特的迅捷剑因为厚度的关系,韧度显得有些欠缺,他干脆地收回持剑的力量,用肩膀撞击了一下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

    但在彻底退出近身距离之前,艾德里安伸手拔出了欧内斯特腰上那把还没来得及用上的左手短剑。

    欧内斯特皱了一下眉,他紧跟一步,将断裂的绳索缠绕在左手上,试图握住艾德里安的长剑剑身,施展夺剑术,然而艾德里安似乎早已想到这一步,他变化了剑势,引导着欧内斯特的左手扭曲成一个吃力的弧度,卸除了欧内斯特施加的力量。

    欧内斯特垂下了迅捷剑,与左手短剑的短暂相击后,剑身从艾德里安腰侧划过。

    “我赢了。”欧内斯特说着后撤了一步,脱离了长剑的范围。而他的剑尖在下落时顺势挑落了枪套,艾德里安的一把燧发手枪就此落到了欧内斯特手上。

    欧内斯特丢下断裂的绳索,扣住了燧发手枪的扳机,枪管正指着艾德里安。同为幽灵猎手,他相信所有猎手的枪口里都提前塞好了子弹。不出意外,艾德里安止住了动作。

    黑发的青年没有想到腰上的手枪也算在了切磋允许的武器范围内,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否认道:“不,还没有。”

    艾德里安扔掉了手中欧内斯特的左手短剑,他猛地上前一步,空出的左手捂住了枪管,而右手倒持剑柄,趁势横在了欧内斯特的脖颈边上。

    “我会失去我的左手,但因为您的大意,我将有机会夺取最终的胜利。欧内斯特先生,我想关于我的能力如何,我应该已经证明完毕了。”

    “这只是一个小花招。”欧内斯特说。

    “但它起作用了。”艾德里安收回了长剑,欧内斯特也将燧发手枪递还给了他。欧内斯特这时才仔细地看了一眼那四把枪,精美的金属花纹让他一下子从回忆中捕捉到了相似的画面:“这是海茵的枪?”

    艾德里安微笑着答道:“是的。”

    欧内斯特抿了抿嘴角,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艾德里安喊住了他:“欧内斯特先生,夜已深了,我们结伴一起回据点?”欧内斯特没说话,但他站在了原地。

    艾德里安将他的斗篷和帽子从雪地上捡起,那个撑着下巴旁观的巫师就在此时对他说话了:“猎手,有没有人说过,你打起架来有点太过冰冷了?”

    艾德里安拍了拍帽子上的雪花,戴在了头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吗?我只记得以前倒是有人说我太手软,这或许算是一个改进?”

    “对敌手仁慈和对自己冷酷,并不矛盾。”巫师懒洋洋地说道,“记得继续进步哦。”

第四十五章 暗里生变

    巫师名叫安东尼。

    “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就没有产生过大半夜出门溜达的冲动吗?我也只是出来溜达一下而已,这种想法很普通的吧?我敢打赌大部分半夜睡醒的人都想过,只不过他们选择倒头接着睡,而我的行动力甩了他们一条街。”

    安东尼跟着艾德里安和欧内斯特往易北河周刊报社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德累斯顿,淡淡的月光笼罩街道,积雪反射着莹白色,主街道的街灯里亮着蜡烛,偶尔能听见远处巡夜人和他的狗发出的声响。

    幽灵猎手们在建筑物之间的阴影里穿行,狭窄的小巷里,只有墙头的夜枭目击了他们悠闲的脚步。在针锋相对的情形缓和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更贴切于同伴这一词汇。

    欧内斯特对德累斯顿的地形不熟悉,带路的人一开始是艾德里安,不过渐渐的,本来在最后方的巫师安东尼成了三个人之间走在最前头的人。

    他有时会舍弃捷径,拐到另一条岔路上去,还回头招呼着两个猎手跟上他。

    欧内斯特或许不知道安东尼的举动有多么怪异,然而艾德里安在这座城市中生活过接近两个月,他了解易北河周刊报社附近的每一条隐秘小路,这也正是他能在追逐中胜过欧内斯特的原因。

    当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艾德里安提出了他的质疑。他以一种提醒般的语气温和地表达出了疑惑:“安东尼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边的路距离据点更近一些。”

    “啊……”巫师似乎为必须做出解释而感到了一点不耐烦,他耸耸肩,随口说了一个完全没修饰过的借口,“那边走不通,对啦,下雪压断了树枝,总之就是堵住走不了。你们两个跟着我走就对了,也没什么好问的,绕一段路而已啦。”

    两个猎手对视了一眼,艾德里安心存疑虑,但欧内斯特倒是信任这个巫师,又或也许在欧内斯特的想法中,瘦弱的巫师安东尼哪怕是有坏心思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三层楼高的易北河周刊报社进入他们的视野时,最底层的窗口还透着一丝微光,偶尔有走动的人影被投影在厚厚的窗帘上。

    以艾德里安对德累斯顿据点的了解,这似乎是一个不寻常的迹象。如果说是欧内斯特让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感到了不安,作为巫师,他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彻夜呆在据点里。

    在他离开德累斯顿之后,据点是否有了新的守夜人,他不是很清楚,白日里他问清了欧内斯特的情况便开始在城市里搜索,碰运气般借着幽灵猎手之间的相互感应寻找另一个猎手,连报社的门口都没有进。艾德里安只见到了伊丽丝索宁,其他的人,他尚未见面,然而透过报社厚重的窗帘布,他分明能分辨出投影上去的人影不只有一个。

    巫师安东尼在街角蹲下了身,他捏起了一把地上的积雪,像是单纯出于好奇,凑在鼻子边闻了闻。

    艾德里安越过他往据点走去,却被他拽住了脚腕。巫师压低了声音:“等等……先看清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啊。”

    欧内斯特径直从他俩身边走过,像是懒得理会巫师的疑神疑鬼。艾德里安却是做不到直接甩开巫师这样有些失礼的举动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靴子,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尴尬神色:“安东尼先生,除了我们,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了。”

    “哦?这样啊……”巫师听到猎手的保证,这才放开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迈出了散漫的步伐,他回头对艾德里安说道,“警惕心!警惕心永远不嫌多的。”他自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欧内斯特敲了门,他和艾德里安平静地等在门廊里,安东尼却在一旁还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仿佛他十分怀疑街角的阴影中藏着什么鬼怪在窥视他们。

    开门的伊丽丝见到安东尼也跟在两个幽灵猎手身边,她显然是感到了意外。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安东尼便催着众人进门再说话。他在伊丽丝合上门之后还确认了一下锁头是否完好,窗户前的窗帘是否已经拉拢。

    报社内漂浮着苹果酒的香气,一楼壁炉的火焰烧得周围的空气暖和而干燥,沙发包围的桌子上搁放着好几摞印刷好的报纸和周刊,还零散地铺着一些字迹潦草的手稿。艾莫尔先生就坐在壁炉旁的靠背椅上,手里拿着一页剪报。

    “艾德里安,欧内斯特!这真是太好了,欢迎你们回来。”艾莫尔先生原先看着剪报皱紧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他面上浮现出了艾德里安熟悉的热情欢快的神情,“欧内斯特,你走得太匆忙,都没来得及听我好好解释呢!”

    他从靠背椅上起身,先后拥抱了两位猎手,来到安东尼面前时,他夸张地挠了挠鬓发:“我终于因为写诗太投入而头昏眼花了吗?安东尼?为什么我会看见安东尼?”

    “我们在街上捡到了他。”欧内斯特说。

    也许是欧内斯特的态度和他第一次来到据点相比有了些变化,艾莫尔先生应和着点头时,暗中和艾德里安交换了一个眼神。艾德里安平静地回望着他,艾莫尔先生心领神会,看来欧内斯特已经放弃他的暗杀计划了。

    这位报刊的最大投资者和据点的真正拥有人,放下了一颗心。

    “捡到我?不不不,说真的,应该算是我捡到了你们才对。”安东尼反驳着欧内斯特的话,“夜晚的德累斯顿已经变得危险无比,猎手们,记住我的话,千万千万要记住。”

    欧内斯特沉默了片刻,他摘下自己的帽子,搁放在了壁炉旁的衣帽架上:“我明天就准备离开了,在那之前,这儿有什么委托需要我帮忙解决吗?我和艾德里安两个人出手,不用考虑困难程度。”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抱歉,我可能没有时间……我有约了。”

    “那就算我一个人吧。”欧内斯特点了点头,对于艾德里安赶到德累斯顿只为了阻止他这一件事,年长的猎手不打算做什么评价。

    然而让两个猎手都没想到的是,伊丽丝说她没有委托能提供。欧内斯特听完后没什么想法,他也不打算和几个巫师聊天,就径直上了三楼休息,艾德里安却留在了一楼,他是参与过分拣委托信的,伊丽丝说的话让他感到了困惑。

    “格兰杰是最近才离开的吗?”艾德里安只能想到这位尽职的女猎手。

    伊丽丝却否认了:“不,她去年年底就离开了,不是因为她。这的确很奇怪,但事实就是,我们这一个多月来都没有再接到委托信。”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安东尼此时插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动作,表达他的情绪,“我才要奇怪为什么你俩这么迟钝。”安东尼指的是据点内的另外两个巫师,艾莫尔和伊丽丝。

    艾莫尔先生追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我看到他们了。”安东尼说,“小心点,宗教裁判所在盯着米佳慈。”

    伊丽丝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安东尼打断了她:“你真的觉得,米佳慈那么容易就脱罪,是因为他给自己的辩护完美无缺吗?伊丽丝,你探查过监狱,是最要小心的那一个,这回的狩猎节上,你最好别再使用巫术。”

    伊丽丝闻言,面上流露出忧愁:“但庞蓓夫人已经将我介绍给安娜小姐,今年我会帮助她驯养她的猎鹰……”

    “那就是你说,你能得到狩猎节上关于选帝侯他们的第一手新闻的原因?”艾莫尔先生最先反应过来,“这本来是件好事,现在却变得冒险了。除了应付荷尔德林先生会找你的麻烦,伊丽丝,你还得小心别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他徘徊了两步,接着说道:“我会想办法拿到邀请函,以防万一。”

    三个巫师仔细讨论着关于狩猎节的安排,艾德里安走到了沙发包围的圆桌旁,桌上摊开的报纸和周刊摸上去带着一丝温度,像是因为太靠近壁炉而被烘烤成这样。凌乱的手稿,大部分内容都和萨克森狩猎节的事前准备有关,王宫前大桥的清理进程、水上狩猎场所的粗略设计线索、最有可能向普通市民开放的猎场的推测……

    能看出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是在为下一份《易北河周刊》忙碌着。

    艾德里安拿起了一份摊开在桌子上的周刊,这一份周刊是在其他地方发行的,只有薄薄几页的刊物上用最大的字体印刷着耸人听闻的标题:美因茨大主教震怒!

    又一起圣物被盗的案件发生,这次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萨克森选侯国。这或许也是艾莫尔先生特地将这份周刊摊开在这一页上的原因。艾德里安在报道里搜索了一会儿发生地的名称,那地方偏僻的很,名字很拗口,是那种在领主的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小地方,但是和德累斯顿的距离还算接近。

    看清发生地点在哪里之后,艾德里安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这篇报道。不同于先前,这一次的报道明确地写道,美因茨大主教将以三百个达科特金币的价格悬赏疑犯。描述疑犯的话语只有三个词,但看到它们的瞬间,艾德里安的神情变了。

    金发,额头有疤,冰岛人。

第四十六章 对立

    “但愿命运三女神没有玩弄纺锤和剪刀的闲心。克洛托,未来命运的女神啊,眷顾这姑娘吧。”

    艾莫尔先生说完转过身,拿取了壁炉上倒扣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微酸的酒液是不同于葡萄酒的澄黄色,有着馥郁而甜美的香气,玻璃杯的缘口带着一丝暖意,而苹果酒落入口中绽出的是一种略带凉意的清冷滋味。艾莫尔先生渐渐镇定了下来。

    伊丽丝来回走了两步,眉头紧蹙,左手垫着右手的肘关节,右手食指的指关节抵在唇上:“也给我来一杯。”她似乎还在深思着什么,需要借助一杯苹果酒来缓和情绪。

    安东尼往艾德里安走了过来:“猎手,那是最新的报纸吗?让我也看看。”

    他随手从桌子上挑了一份,瞥了两眼,但像是见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闻一样,安东尼倚靠着桌子的身体情不自禁的站直了。他双手捧住了报纸,下意识地将报纸往眼前凑近,这样似乎还不足够,他还微微低下头,肩背弯出了一点弧度:“艾莫尔!这是真的吗?柏林科学院建立了?”

    “什么?”艾莫尔先生回了神,“啊,对,莱布尼茨先生说服了勃兰登堡藩侯。他现在是柏林科学院的首席院长,整个科学院将开展数学、自然科学和语言文学三方面的研究。”

    安东尼向他确认道:“我听说藩侯向皇帝讨要了个国王的名号。”

    “没错,时机如此恰巧,就不存在单纯的巧合了。据我推论,建立柏林科学院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普鲁士王国。”艾莫尔先生在说起权贵间的博弈时,显得自信而有力,仿佛面对世俗贵族是比面对宗教裁判所更让他感到熟悉而安心的。

    对于艾莫尔先生而言,宫廷间的权力斗争再可怕也有迹可循,暗中存在的规律统治着一切投身其中的贪婪者,而有规律就意味着具备足够的智慧就能堪破迷局,这远比面对毫无道理可讲的暴徒要安全得多。至少当掌握前者的目的就掌握了他的行动准则,知晓了如何做能扭转敌对者的立场。

    巫师的世界在对比下显得混乱而狂热,充满情绪推动的偶然性。艾莫尔先生能从不喜欢他的政客口中套取出消息,却不相信自己能从一个宗教审判官的手下逃脱。

    巫师安东尼此刻就显得有些激动,他脸上常见的漫不经心消失无踪,放下报纸后,他转向艾莫尔和伊丽丝两人,紧紧攥住了拳头:“我要去普鲁士。”

    “这是个好机会,比德累斯顿更好的机会。”安东尼强调着,“我会找时间去问米佳慈,他如果也有意,我们就一起去柏林。这样一来,伊丽丝,你和米佳慈两个人也都会安全很多。我调查过了,那些教会的眼线不会离开德累斯顿,米佳慈虽然在嫌疑名单上,但他若是离开了德累斯顿,他们不会紧追不舍,只要适时地再换一个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雷奥哈特呢?”伊丽丝追问道。医师雷奥哈特正是在米佳慈遇到危机时,组织起巫师聚会的人,他通常都会代表德累斯顿其他的巫师同盟成员,与据点里的两位巫师接触。

    巫师安东尼似乎早已想到这位重要的同伴,但他摇了摇头:“他不行,就和你俩一样,雷奥哈特在这儿有家庭。他不可能和我们一起走。”

    纽伦堡工匠们做出的座钟在此时走完了一圈,一段韵律十足的轻快鼓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我该回去了。”安东尼说,他指了指艾德里安,俏皮地打了个手势,“我把你们的猎手带回来了,记得付我报酬哦!”他径直开了报社的门,推开一小条缝,警惕地往外打量了几眼,才像一尾鱼划过细长的石缝般,从门的细缝里溜出去,飞快地撺过街道,然后溜进月光照不到的小巷中。

    “我希望他半夜出现在你和欧内斯特面前那会儿,没吓到你们。”艾莫尔先生看了一眼背对着壁炉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还在翻动着桌子上的周刊,一份翻完就被放在一旁,新的一份又整齐地叠在上面。

    他的表情是竭力隐藏着的困惑。

    艾莫尔先生沉默了片刻:“你看过那篇报道了?关于北方夜鸦的。”

    这下艾德里安的猜疑也被证实了。

    艾德里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向艾莫尔先生时,冷灰色的眼瞳中蕴含着一丝真切的歉意:“先前我隐瞒了信件的事……”

    没等他说完,艾莫尔先生就笑了一声:“原谅你了。艾德里安,你总是让我意外,我也该习惯了。也许长得相像的人做事风格也会相像是真的有道理。”他感慨地说着,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指的是他的舅舅约书亚埃因霍恩。

    “幸好我是个诗人,诗人们都不喜欢平淡的生活。比起磨灭灵感,忍受层出不穷的意外也是一种乐趣。”

    艾莫尔先生说的话都出自真心,艾德里安察觉到这一点后,感到了一丝触动。“艾莫尔先生,德累斯顿据点的联络人是你和伊丽丝,对于去年十月的我,真是一种幸运了。”

    “先别忙着说好话,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摇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手指点在了那份报道上,“如果北方夜鸦一直保持着他那目中无人的猖獗举动,尽管他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巫师,总有一天,他也会走到我们的对立面,成为巫师同盟驱逐的对象。他正在做一件无比危险而亵渎的事。艾德里安,如果他把你当做朋友,能听得进你的劝解,那么你一定要告诫他。他正行走在歧路上,只有尽早回头,才能挽回必然的损失。”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艾莫尔先生,又看向伊丽丝。

    伊丽丝在这个话题上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发觉艾德里安看向她了,伊丽丝才开口解释:“我对北方夜鸦的偏见已深,恐怕没办法提供中肯的建议。艾德里安,在这个关头,既然他已经狡猾地获得了你的友谊,我想你也不愿意听到你的另一个朋友挖苦讽刺他吧。我不想让你为难。”

    艾德里安的神情变得柔软了起来:“谢谢你,伊丽丝。”

    月牙勾在树梢,漆黑的密林里安静得古怪。

    有东西在树干间跳跃,已经干枯死去却仍然连在树枝上的腐叶接二连三地坠落。一双脏兮兮的皮靴碾过林间厚重的腐叶层,追着坠落的树叶而去,踩过叶子堆叠里探头而出的菌类。皮靴上满是湿漉漉的雪泥,还零星粘着墨绿色的苔藓和一抹暗色的猩红。

    突然,树林高处有亮光一闪而过,而后猛地朝地面坠下。

    “退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发号施令。

    穿着皮靴的青年听到了这句提醒,他黑发黑衣,面无表情,迅速而果断地后撤,同时用一种说冷笑话般的语气严肃地回应了一句:“好的,长官。”每个词语的尾音都以一种英吉利式的腔调拖长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没有接话茬,青年的背后连脚步声也没有。

    他抬起了头,月光从密林间投落,照出了黑衣青年仿佛因为常年缄默而显得严肃和不近人情的外表。他手里拿着一对细长的刺锥,金属表面涂黑了,在阴影中不会因为反光而暴露。

    树林高处那亮光彻底显露出了真容,那是月光在怪物的獠牙上踩踏了一脚。

    那怪物粗略是个人型,像失败的石膏雕像,苍白的表皮皱缩在一起,却又带着深深的裂纹,裂纹间是红褐的血色,眼睛通红,利爪长而尖锐,而獠牙白得像人骨。怪物还穿着一件撕扯得破烂的礼服,衣料堪堪挂在苍白而畸形的肢体上。

    “你的长相真让人难忘。”青年镇定地点评了一句。他会让人联想起修道院中静默着进餐的一群修士中坐在尾端座位上的那个角色,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说起话来却带着一丝幽默的尖刻,即使是在嘲弄人,也面无表情。

    怪物好似听得懂人话,生满利齿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嚎叫,抓向黑衣青年的手臂上指甲又往前刺出了几分。

    青年用涂黑的两把刺锥招架,每一次他刺伤怪物,那怪物的身上便出现更多裂纹,随着裂纹的增多,怪物越发不似人型。

    青年和怪物打斗着,从月光中转到阴影中,突然的,青年背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又说话了:“让开。”

    “您说了算。”青年侧跳一步,他的身边起了风。一团急速的黑影猛地和怪物撞击到了一起,它被直直地按到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那是一团厚重的黑色亚麻布。一只比怪物的皮肤还要苍白的手从层层叠叠的亚麻布料中探出。这只手苍白而纤细,却牢牢地捏住了怪物的脖颈,只是微微一扭,便扭断了怪物的脖颈,脊椎骨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中让人毛骨悚然。

    1701,罗马尼亚。

    月光的照耀下,身裹黑色亚麻布的青年回了头,几缕银白色的长发从亚麻布的遮挡中掉落出来。卢那梅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色素淡薄的眼瞳倒是能显出血管的颜色。

    “查尔斯,还有两个。”他对黑衣青年这样说道。

第四十七章 归来

    怪物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失去生机之后,那一堆只可称为死肉的畸形躯体扭曲地变化着,好像是皮肤下的血肉都融化蒸发了一样,怪物的皮囊迅速地瘪了下去,叠出褶子的皮肤也变得暗沉发灰,干瘦地贴紧了骨头。

    怪物的眼睛蒙上了白翳,牙龈萎缩,尖长的獠牙从口腔中脱落。破破烂烂的礼服布料此刻勾着怪物缩水的躯壳,倒像成了一个满是破洞的大布口袋里兜着一具人类骨骸。

    查尔斯看了一眼那副残躯,客观地评价道:“也许永眠对他们最大的好处就是变得好看了,还更加高效和持久。真是个优秀的入殓师啊,死亡。”

    漆黑的密林,怪物尸体上溢出的腥臭味迟迟不散。

    卢那梅德垂着眼睫伫立着,他仿佛凝固在树梢漏下的一线月光中,在一阵微风拂过后猛地抬起了头:“这个方向。”冷冰冰的声音刚落下,一身黑亚麻的白发青年已经从原地消失。地上的腐叶扬在半空,半截被鞋跟碾得粉碎。

    银白色的头发上反射出的月光,闪烁在远处交错的树干阴影之中。

    卢那梅德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鬼魅幽魂,穿梭在密林中,踏过高处干枯的树枝,也踏过树下衰败的落叶。他的速度快极了,查尔斯追在身后,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身黑色亚麻布破旧而碎裂的末端。

    密林的深处,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弥漫着。

    刺鼻的气味让查尔斯缺乏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轻微的厌恶,他提着刺锥靠近,卢那梅德已经站在了一棵树前。

    树下卧着一头死鹿,鹿的脖子上有个巨大的撕裂伤口,它身体内的血液不翼而飞,仅仅只一小汪血泊汇在脖颈下,它的伤口处再也流不出一滴血,呈现出了失血皱缩的姿态。

    卢那梅德背对着查尔斯,他低着头,就站在血泊旁,脚下的枯叶被逐渐冷却的血液染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这种伤口……”他说话的语气不再是完全没有感**彩的冰冷,而是在冰冷之中多出了更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现在是三个了。”

    “等着我。”卢那梅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树林间的阴影中。

    查尔斯绕着死鹿转了一圈,卢那梅德离开之后,整片密林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皮靴踩过落叶,干燥的木质纤维断裂粉碎的声音都显得刺耳了起来。他凝望着密林间月光都难以到达的黑暗,不动声色地警戒着。

    微风拂过树梢,叶子互相拍打,短暂的喧闹中查尔斯抬起握着刺锥的手臂转过了身。

    有东西猛地撞在刺锥架出的十字上,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腐烂的血腥味,查尔斯倒退了一小步,将手中的武器往那东西身上刺去。

    这一回偷袭的怪物比上一个有碍观瞻的要好上了不少,它还规规矩矩地使用着双腿站立,不看那苍白的皮肤和古怪的獠牙,勉强也沾得上人类这一物种的边,更何况,它的衣服还算是件完整的衣服。

    毕竟只有人类才穿衣服。查尔斯将刺锥对准了怪物的心脏,在一个巧妙的位置交换后,怪物的胸膛和背后都被捅了个对穿,血色的裂纹从心口处扩散开,好像是一件被刺锥雕坏的塑像。

    漆黑的刺锥在迅速萎缩的肌肉中埋得很深,查尔斯甚至感觉是有什么骨头卡住了其中的一把。他费了点力,踩着怪物渐渐扭曲的尸体,将刺锥从心口拔出。

    正要一脚给怪物踢个翻面,拔他第二把刺锥,突然的,另一个怪物从高处朝他扑来。

    怪物的面部肌肉僵硬,查尔斯却觉得他凭借着丰富的自身经验从中读出了一种慌不择路的恐惧情绪。

    怪物的攻势前所未有的凶猛和莽撞,它笔直地朝查尔斯扑来,不顾查尔斯手中的刺锥会让它投奔死亡的怀抱。它凑得近了,暴露在月光下,查尔斯才发现这个怪物的手臂已经被扭断了半截,像一截多余的累赘,被血管牵扯着,摆荡在空气中。

    这种让怪物都感到恐怖的残暴手法,明显出自卢那梅德。

    查尔斯用单独的一把刺锥将它顺势钉在了地上,没有第二把刺锥辅助,怪物的死亡变得缓慢而充满折磨,裂纹一点点爬上怪物的全身,它在这过程中痛苦地嚎叫着,用尽全力挣扎。

    查尔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整夜在密林中狂奔追逐,与怪物战斗,而同行者又是在狩猎中从来没有显露出过疲惫的卢那梅德,他有些忽视自己的体力补充,在不恰巧的此时此刻,查尔斯感到自己有些气力不济。

    怪物的垂死反抗让查尔斯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心知不妙,立刻放开刺锥的柄,退后了两步,想要撤离怪物的攻击范围。

    然而怪物此刻已经不再想着逃跑,它报复一般伸长了脖子,以一种会让刺锥更深得扎进心脏的扭曲姿势,狠狠咬了一口查尔斯的手臂。尖锐的獠牙在手臂上拖拽,割破了衣料,在皮肤上拖出了一道长而深的伤口。

    血液迅速从破口涌出,查尔斯忍耐着疼痛,将怪物踹开,他扯下碎裂的衣袖,紧紧按住了流血的伤口。那被踹开的怪物在地上喘息了两声,刺破心脏的刺锥就彻底夺走了它的性命。

    怪物已经死去,查尔斯却还在忍受着它的攻击。他的伤口里血液在沸腾,仿佛是怪物的那对獠牙在他血液里注入了生石灰。大量的汗水从他额头、后颈、鼻尖冒出,他感觉手指的末端冰冷发麻,脚步也有些难以控制,而麻木正往他全身扩散。

    查尔斯踉跄了下,肩膀抵住树干勉强撑住了身体,在他灵魂深处盘旋的冷雾焦躁不安地缠绕上他的伤口,冷雾蔓延过的地方,症状大幅度地削弱了,仿佛是冷雾在缓解他的痛苦。

    “你被咬了。”查尔斯的身后传来了那个恢复冷漠的声音。

    “对,真糟糕,三百年后我得和你一起喝下午茶。”查尔斯回头看去,卢那梅德的身上萦绕着一股血腥味,他的左手血淋淋地攥着一颗正在萎缩的心脏,心脏的血管还往下淌着血滴。

    卢那梅德的眼睛有点发红,但他身上除了眼睛和左手,就没有别的地方沾上血色了。

    “幽灵猎手不会变成我。我也不喝下午茶。”卢那梅德捏碎了手里的心脏,丢弃在一旁。他径直走到查尔斯身边:“手臂伸直。”

    查尔斯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伤口上的血液已经渐渐干涸成血痂,仿佛正在以一种超出常理的速度愈合:“哪怕你是下午茶会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么快就拒绝,也真伤人。”查尔斯面无表情。“还残酷地粉碎了我的永生梦想。”

    卢那梅德没理会查尔斯,他将干净而苍白的右手平举在查尔斯手臂的伤口上方,手掌握紧,指甲刺入血肉中,略显冰凉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查尔斯的伤口里。

    “感谢你的紧急医疗,不过,医生,你有浪费的恶习。”查尔斯冷静地看了一眼顺着他手臂蜿蜒的鲜血,撕掉了伤口上的血痂,伤口创面再次扩大,卢那梅德的血液却减少了滴在外面的次数。

    卢那梅德的伤口也愈合得很快,血滴变少后他又一次用指甲割破了掌心。但随着血液混合,查尔斯感觉到那股沸腾的热量渐渐散去了。

    卢那梅德也在此时收回了手:“还要补充几次。”

    “血液?”查尔斯试着攥了下手臂,他的手指已经不再发麻了,“友情提醒,语言功能长期不使用会退化。亲身经历。”

    卢那梅德退开了,和查尔斯之间拉开了大约两个人的距离,沉默了一会儿:“和吸血鬼没有交流的必要。”

    “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督促你和吸血鬼友好沟通。”查尔斯仿佛又在一本正经地玩弄他的冷幽默,“垂怜下人类社会吧,陛下。”

    “我不属于人类社会。”

    “别这么说,要让生物分类百科全书在人类和吸血鬼之间单独给你划分一个物种出来,邮费会很贵的。”

    卢那梅德不说话了,他转身就走。查尔斯拔出了怪物尸体上的刺锥,跟在他身后。

    仿佛是因为狩猎已经结束,他们两人此时走路也有了闲心,甚至称得上有些悠闲地在月光下穿过密林。

    “工作结束了。”卢那梅德突然说,“查理曼叫你回去。”

    “你呢?”查尔斯看了他一眼。

    卢那梅德抿了抿唇,他的左手上依旧鲜血淋漓:“有私事。”

    查尔斯保持了沉默,他确实喜欢面无表情地开一些讽刺性的玩笑,但此时他闭上了嘴。

    “血液,我会给你。”卢那梅德补充了一句。

    查尔斯平静地回应道:“赫尔女神不会把我拱手让人的。这种毒素,花点时间就能自愈。”

    卢那梅德摇了摇头:“不是毒素,是诅咒。”

    “听上去差不多。”

    一片薄云遮过月牙,再散开时,积雪地被映照地亮堂堂。

    蒙特伯格大宅的铁门在夜晚打开,一辆马车缓慢地驶入。

    图书室里依旧点着蜡烛,女仆瓦莉拉守在门外,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时瞥见了一抹黑色。

    “嘘。”艾德里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瓦莉拉的行礼问好,他轻声问道,“阿比盖尔在里面?”

    得到了答复后,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图书室,图书室内铺陈着地毯,他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远远在书架旁看了一眼。

    阿比盖尔伏在雕花小圆桌上,面前烛台上的蜡烛烧了半截,她好像是枕着双臂睡着了,一动不动。

    艾德里安想了想,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阿比盖尔的手臂下压着一本账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开销支出,一支羽毛笔从她指缝间落下,滚在一旁,墨水瓶的盖子没合上。

    艾德里安将身上的斗篷盖在了小妹妹的肩上,替她合上墨水瓶盖子,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悄悄放在阿比盖尔手边。那是一件从德累斯顿带回的礼物,一条贝母手链,贝母加工成了萨克森选侯国内常见的三叶草图案,显得精致而可爱。

    艾德里安做完这一切,又放轻着脚步,离开了图书室。他对瓦莉拉温和地笑了一下,身影从拐角的楼梯口处消失了。

第一章 三月

    雾气弥漫,道路泥泞。一个裹着斗篷的黑发青年牵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走在树林间的小路上。树林里不间断的鸟叫声像乌鸦一样,聒噪而刺耳,孩子紧紧攥着那只套着皮革长手套的手,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阁楼的小房间。正对着窗户的破木桌。灰尘在光线里漂浮,一只指节细长的手摊开了一册泛黄的黑皮笔记本,而后拿起一小块刻着红色纹路的石头压在中缝上。纸张脆而薄,边缘都遭了蠹鱼啃噬,留下凹凸不平的小孔。

    迷雾笼罩着整片树林,青年和孩子走过的路很快被雾气遮挡地严严实实,前后之间他们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我害怕。”那孩子靠近了青年,悄悄地说,“那东西好像来了,在跟着我们。”

    黑皮笔记本只有手掌大小,墨迹大多已经淡去,纸张上绘着毫无规律的涂鸦和混乱的线条,间或有一些意义暧昧不清的图案和数字。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卷被放在了笔记本旁边,手的主人捏着一根羽毛笔,蘸取了点新鲜的墨水。

    青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捏了捏孩子的手,仿佛是一个安慰的举动。黑发的青年背着一个行囊,斗篷下藏着一把短剑,衣领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挂着金币的项链。两人就像路上时常能见到的过路人,想要穿过树林,到达不远处的村庄,因为距离不远不近,便为了省下一点搭车钱而步行。

    空白的羊皮纸卷被绘上了图,那图案和黑皮笔记本上已经模糊不清的线条有九成相似。蘸了墨水的笔尖在细长的一笔后挪开了,握笔的手停了抄写,手腕翻转搁在桌上。“快告诉我吧,小希尔薇女士,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呢?”一个女声轻快地嘟囔着,“是谜语吗?还是拼图?我那会儿到底是怎么设计出这么有趣的密码的呢……”

    群鸟受惊,拍打着翅膀飞起,迷雾中它们喑哑的叫声越来越远。那孩子低头看了一眼地面,道路因为融化的冰雪而泥泞,马车压出的车轨低陷处积着小水池。浑浊的小水池倒影着青年的下巴、衣领和肩膀,一个灰蒙蒙的东西正坐在青年的行囊上。孩子小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青年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冷灰色的眼睛传递着镇定和从容。

    羊皮纸被写满了,它被仔细地卷成卷轴,一根红色的丝带在卷轴上打了个结,又用蜡封住了结点。点燃的蜡烛摇曳着火苗,希尔薇女士撑着下巴,叹息了一声,她看着那本黑皮笔记本,脸上全然是不舍。“秘密,秘密,又是秘密。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制造秘密呢?”她撕下了几页残破的纸张,放在火苗上点燃了。伴随着一阵黑烟,纸张在火舌舔舐下皱缩,通红的火花,焦黑的粉末,希尔薇松开手,纸掉在木桌上烧尽了。

    艾德里安的脚步变慢了,踩在泥地上的脚印一个比一个深,孩子咬着下唇,垂着头不太敢说话。鸟群离开后的树林里安静地仿佛能听到迷雾迁移的虚幻声响,然而此时艾德里安却说话了。“别担心。”他笑了一下,“我们抓到它了。”一个玻璃小瓶子被砸碎在地上,一股味道奇妙的气体扩散开来,短剑出鞘,艾德里安握住剑柄就往自己的脖子扎去。锐利的剑尖从皮肤旁擦过,最终刺入了一种不像实体也不像气体的东西中。

    “时间到了。”希尔薇女士高兴地说着,她将木桌上的物品都收拾好,将羊皮纸卷和巫术笔记都揣进怀里,合上了阁楼的窗户。透过那扇灰蒙蒙满是雨水蒸发后污痕的窗户,能看见不远处的小河,河上停泊了一艘小型木桅船,白帆上画着一双线条简单的眼睛,一只眼闭,一只眼睁。

    短剑扎住了一个如同迷雾一样的鬼怪,它僵在艾德里安后背的行囊上,仿佛是不懂逃脱,又或其实是无力逃脱。赫尔女神的气息沿着剑刃延伸,包裹住了它。随着灰蒙蒙的雾团一点点融化,艾德里安明显地感觉到行囊的重量越变越轻,渐渐恢复正常。它彻底消亡之后,艾德里安解下行囊还给了孩子:“这条路安全了。”

    孩子睁大了眼,迫切地追问道:“它死了吗?我爸爸的病会因为这个痊愈吗?以后树林里也不会有扑人鬼作祟了吗?”问题一个接一个,孩子着急地向幽灵猎手确认着。

    “嗯,它死了。你爸爸会痊愈的。如果怪物又出现了,你可以再去科隆找一次铁匠维兰德,我还是会来的。”艾德里安耐心地答复着,他重新拉起孩子的手,“现在,我送你回村庄。”

    “我告诉过他们,树林里有扑人鬼,他们一个也没信。但果然就是有嘛!它一直藏在树林里,偷偷坐到过路人的行李上,让他们都生了病!”孩子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你能替我作证吗,猎手?告诉他们,是我和你一起打败了怪物!”

    “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那好吧,我会告诉你爸爸。”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能学会那一招吗?”孩子比划了两下拿剑的动作,拙劣地模仿着艾德里安,“当一个幽灵猎手好像比当农夫厉害多了,我也想能一下子杀死怪物。”

    “还是把怪物都留给猎手们解决吧。”艾德里安含蓄地微笑了一下。

    孩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有些迈不开腿:“我们……能晚点再回去吗?我偷跑出来的,怕被妈妈打……虽然免不了被教训,不过晚点挨揍总是更好一点……”

    “我会替你解释的。”

    “我妈妈可凶了!”

    “真的吗?”

    艾德里安和孩子脱离了树林的雾气,村庄的炊烟映入眼帘。

    木桅船脱离了河岸,画着一对眼睛的白帆在风中鼓起,小船顺流而下。

    萨克森,狩猎节,猎场聚集起了一大群人。男士们手持猎枪和长矛骑在马上,驯养的猎犬和鹰隼紧紧跟着它们各自的主人,女士们三三两两地立在一旁围观,摇着扇子互相说着悄悄话,或在猎场森林的边界处结伴散步。

    空地上几个扎好的帐篷用作休息处,选帝侯的书记员就在其中一个帐篷外,他拿着纸和笔,每一个拖着猎物回来的人都往他那儿登记上一笔。他身后的帐篷里已经堆了些野雁、水鸟、鹿、狍、野猪,也有几只狐狸和其他的禽鸟。在动物藏匿踪迹的冬季里,这些猎物的数量已经足以说明狩猎节上诸位的热情了。狩猎越困难,他们就仿佛越迫不及待去挑战。

    整个狩猎节将持续两个半星期,第一个猎到熊的人将在节日结束当晚的庆祝晚宴上坐到萨克森选帝侯的身边,熊的皮也会制成一件大衣由选帝侯亲自给幸运儿披上,表彰他的力量、勇气与技巧。在过去,也曾有过平民小子因此得了机会,受封成选帝侯的骑士。而对于女士们而言,这也是一个接近心仪对象的好时机。

    两个打扮华丽的贵族少女凑在一起说话,她们的裙摆一直垂到地面,为了不被泥土弄脏,她们站在帐篷附近的草坪上,离男士们聚集的泥土地有一段距离。

    “啊,那个就是阿尔布雷希特?”

    “对,就是他,摔下了他自己设计的水上木架,扑腾在河里,还是选帝侯派人救他上来的。”

    “看看他那浮夸的发型和鞋子!遇到野猪怕是转头就跑也跑不动,非得在地上打滚不可,哈,你说易北河里的大鱼会不会咬掉他的小脚趾?”娇小的贵族少女在同伴耳边窃笑着,“嗯……至少有一件事我们能确定了,选帝侯公爵不讨厌菠萝!”

    一身淡绿色的另一个贵族少女笑道:“选帝侯的廷臣和建筑师,其实也不差劲,既富有又得公爵赏识,而且说不定接近起来反而简单呢只要你梳个像菠萝的发型就行了!”

    她们躲在一旁,对在场的男士们评头论足,取笑或赞美着那些男士,也相互取笑同伴的眼光。

    “啊!苏恩兰德!你快看!是不是那一个!”娇小的贵族少女眼睛都瞪直了。

    “是他!”淡绿衣裙的贵族少女也将扇子抵住了蹦蹦跳的心口。

    阿尔曼苏恩兰德走进了一个帐篷,娇小的贵族少女略感遗憾地收回目光,她的目光在场上其他人身上转悠了一圈:“我看到庞蓓夫人了,你说我去和庞蓓夫人打交道,会不会有机会和苏恩兰德说上几句话呢?”

    “想都别想,你要是真的和庞蓓夫人交上朋友,怕不是苏恩兰德看到你都厌恶!”

    “真可惜……庞蓓夫人今年多少岁了?她怎么看上去还这么漂亮,难道是偷偷用着什么珍奇的药方?”

    “我还以为你的眼睛会钉死在她身边的那个小提琴手身上呢。嘿,你快看,那儿!荷尔德林嫉妒地脸都酸成一团了,哈。”

    娇小的贵族少女在扇子的遮挡下噗嗤地笑了一声:“又一个爱慕之心被摧毁的可怜人儿。”

第二章 猎场里的姑娘们

    “总有人分不清玩乐和真情的差别,真可怜。不过,感谢他们提供的乐子,我现在倒觉得狩猎节也不尽是无聊男人们模仿公狮子的秀场舞台。”绿裙的少女缓慢地摇着手里的扇子,唇边蕴着一丝狡诈而讥讽的笑意。

    她娇小的同伴眼珠滴溜溜打转,目光在人群聚集的空地上晃来晃去,从一个人跳跃到另一个人,在样貌漂亮的男士身上停留地稍久一些:“你感到无聊吗?”

    “我已经在尽力寻找让自己不那么无聊的办法了。”

    “装模作样,刚才苏恩兰德出现的时候,你可还没这么清高呢!”娇小的贵族少女取笑道,“也许我们可以去找人说说话……选帝侯公爵怎么还没出现?”

    绿裙的少女摇了摇头:“和公爵搭话,要你猎第一头熊,难度都一样不可能!”

    “真要做比较,那我还是宁愿挤进人堆里,去和公爵搭话。我才不要像安娜小姐一样,被男士们在私底下取笑。”

    “波兰人,他们就是这样古怪。也许她还觉得这是有勇气和魄力的表现呢!”绿裙的少女又看了一眼空地上的帐篷,“为什么他还没有出来?”

    娇小的少女一脸恍然大悟,随即窃笑起来:“啊……原来你……哈,来吧,我们去帐篷前假装路过,看看里面到底有谁。”她挽上同伴的臂膀,拖着她往帐篷那儿走去。

    绿裙的少女有些不乐意地被拉上了,她偷偷看了两眼四周,发现没人盯着她俩才放下心:“你的裙子挤到我了。”她行动上同意了娇小少女的主意,但她嘴上还是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愉快的。

    两个少女仿若不经意地从帐篷前走过,其中娇小的那一个将自己的绸缎手帕扔在了地上:“啊!有人来帮帮忙吗?我不能歪腰。”她的腰很细,线条柔美,极其适合被搂在一条坚实的臂膀中,衣装在腰线处收窄,而后往下膨胀出层层叠叠的裙摆,一看就知道束腰绑得很紧。

    帐篷的帘子被撩起来了,是阿尔曼苏恩兰德听到求助的呼声后走了出来。

    他放下帘子的速度很快,但两个少女依旧找到机会往里偷看了,有一个女人在帐篷里休息,她侧坐着,从门口只看得清半张脸,她浓妆艳抹,带点玫瑰红的金发高高地扎起,艳丽的模样不像个传统的日耳曼姑娘。

    “它脏掉了。”苏恩兰德从地上捡起了娇小少女的手帕,纯白的绸缎沾上了泥点,“请使用我的手帕吧,小姐。”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条折叠好的白色巾帕,将两条手帕都递给了少女。

    绿裙的少女被他直而长的淡金色头发和总是显得深情款款的眉眼吸引了,她恍惚了一下,几乎没法好好说话:“啊……苏恩兰德先生,您真是……您真是个好心人。”

    挽着同伴手臂的娇小少女仿佛是见惯了好看的面容,此时倒是镇定,她娇俏地笑着行了个礼:“谢谢您,先生。我清洗好您的手帕,就会还给您的……明天如何?您还会来吗?”

    “留着它吧,小姐。祝您玩得愉快。”苏恩兰德多情地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帐篷。

    帐篷里的女人说话了:“苏恩兰德,发生什么事了?”那是一句法语。帘子合上了,苏恩兰德的回应变得模糊不清。

    见目的达成,两个贵族少女慢步走开了,绿裙的那一个神思不属,仿佛脑海里还满是先前的画面。

    娇小的那一个又转起了眼珠,扇子遮挡的面容藏起了一丝狡猾:“那个法国女人是谁?你见过她吗?嘿!回神!”发现同伴心不在焉,她用肩膀撞了一下绿裙的少女。

    “啊!我想想……”绿裙的少女放慢了脚步,“带点玫瑰红的金发……我见过的。”她在思考时显得清醒而机敏,她就如同一个内心的黑暗中藏着许许多多的思想的姑娘,眼睛里抓人的神秘不经意地就流露了。

    “是那一个!”想到了答案,她有些自傲地轻轻笑了起来,“还记得关于选帝侯公爵的流言吗?人们悄悄地传公爵有了一个法兰西的神秘情妇,指得就是她。怪不得苏恩兰德会和她说话,她和公爵的关系一定不简单,流言多半有点根据。”

    娇小的少女不同意了,她的眉梢高高地抬起,显得趾高气昂的:“不可能!选帝侯公爵可不像一般男人,他可不会在男女之事上沉迷,他都没结婚呢!”

    “情妇和妻子可不是一个东西。”绿裙的少女在说起男士的话题上总显得有些刻薄,“看看老公爵的作风,选帝侯公爵受到血缘的影响和环境的熏陶,突然产生想要一个情妇的想法也不会那么奇怪吧。一个不娶妻的男人,要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要不是有野心极了。至少这个法国情妇排除掉了一个错误答案,还算是有用处。”

    “公爵喜欢那样类型的女人吗?这可真说不通……”娇小的少女笑道,“我一直以为他准备和安娜小姐结婚呢!”

    “那才是说不通呢,多想想吧,然后你就会发现,公爵的波兰王位大概是传不下去的。下一任波兰国王多半会是安娜小姐的后代,而且必须不掺和一点阿尔伯特的血。那些古怪的波兰人看样子是觉得萨克森没有讨好的必要呢。”

    她们两人在扇子背后窃窃私语着,又一个贵族打扮的少女从她们面前匆匆走过,这一个少女倒是好好地选择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利索装扮。

    “嘿,布吉尼,你往哪儿去呀?留下来和我们说说话!”娇小的少女喊住了布吉尼。

    “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布吉尼吓了一跳,她像是赶时间,说话也匆匆忙忙的,“安娜小姐叫我过去看看她的猎鹰呢,我要先走了。”

    “猎鹰有什么好看的,你倒要小心别被鹰戳坏了眼睛。”绿裙的贵族少女摇了摇头,“布吉尼,注意走路的姿态。别看这狩猎场上的男士们都聚在一起,不理睬女士们,好似被狩猎占据了全部心思一样,其实他们暗地里都偷偷往我们这儿瞧呢!为了你自己着想,你就随便应付下安娜小姐,然后回来与我们一道。说不准,狩猎节落幕前你的婚事就说定了呢。”

    布吉尼摆了摆手,照样踩着急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哎……科隆来的姑娘,果然不懂我们德累斯顿。她一准会后悔的。”绿裙的少女叹息了一声,但惋惜仿佛只流于表面,转头就从眉间消失了。她看了一眼同伴手里的手帕,沉思了片刻:“五十达科特,我买苏恩兰德的手帕。”

    “哈,我不。”本来打量着狩猎场空地上男士们的娇小少女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有几分恶劣,也有几分狡猾,“他都说让我留着了!你要是也想要,我们再去帐篷前走一圈?”

    绿裙的少女恼羞成怒起来,轻轻捶打了一下同伴,她们顽皮地打闹起来。

    与姨妈家两个姐姐的偶遇已经被布吉尼抛之脑后,她一路走到树林边,那已经是有些偏僻的地方,周围的人也像是在享受宁静一般,三三两两地做着自己的事,远离帐篷堆叠处鼎沸的人声。

    布吉尼看到了安娜小姐,波兰来的贵族少女一身猎装,英姿飒爽,她身边跟着一个棕发的姑娘。那棕发姑娘看起来富有艺术气质,仿佛是那种会捧着诗集在午后的树下轻轻朗读的性格。然而就在她手臂上停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猎鹰。

    那鹰的利爪勾着棕发姑娘手臂上的皮革护具,它时而伸展自己的双翼,拍打两下再收起,翼展足有一个成年人平举双手那么长,就好像棕发姑娘的手臂上停着一朵乌云。这朵乌云重得很,棕发姑娘的手臂渐渐下压,就在她感到吃力之前,猎鹰再次拍打起翅膀,这次它猛地飞了起来。

    三个姑娘的目光都被猎鹰带到了天空上。

    “它在你这儿真听话,伊丽丝,你真神奇!我从没看到过它这么温顺。”安娜小姐喜悦地说着,“庞蓓夫人说你对驯鹰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呢!”

    “就像马匹一样,猎鹰也能和人沟通的。”伊丽丝索宁含蓄地微笑了一下,“它们的羽毛和眼睛其实都在不停说话,仔细观察的话,就能明白它们了。”

    安娜小姐满意地看了一眼天上盘旋的黑点:“我一定是最先找到大猎物的人!伊丽丝,为什么你不能是两个人,一个你当公爵的宫廷诗人,再有一个你当我的驯鹰人,那就完美了!”

    布吉尼走到她俩面前,安娜小姐拉过她:“来啦,布吉尼。”她将布吉尼展示给伊丽丝看,“整个萨克森,除了你,我看得顺眼的人也没几个,这姑娘就是其中之一了。”

    “走吧,我们去挑战那些耀武扬威的男士了。”安娜小姐兴致勃勃地说。

    伊丽丝会意地点点头,她取出了一个短小的骨哨凑在嘴边,那骨哨就像一截小指一样长短。她吹了一声,骨哨没响,但天上一声鹰唳,猎鹰马上改变了方向,朝她们落下。

    她伸直了手臂,那鹰就施施然落在了她手臂上,巨大的羽翼遮挡了阳光,它收起翅膀,明亮的光线重又照亮了伊丽丝的脸庞。

第三章 混乱与误解

    一个金发的青年在市集的狭窄过道里奔跑。

    他越过木桶、藤筐、小摊杂物的动作简洁而敏捷,自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而过,伴随几声惊呼,他拐进一条分岔小巷,从北海港口一路运载而来的鲱鱼干和鳕鱼的气味在巷子里混杂,而堆放的木箱子上也有几只觊觎食物小贩的货物的野猫猛地炸开了脊背和尾巴上的毛。

    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积水已被来往的人群踩踏地浑浊不堪,只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残存着一星半点姑且算得上纯白的积雪。

    “新鲜海货!”鱼贩们吆喝着,热情地向每一个往小摊上看了第二眼的路人推销,迫不及待地给每一条鳟鱼、鳕鱼或是其他的什么稀罕海货冠上荷兰进口、冰岛进口之类的噱头。

    要是细细跟他们商量,这些卖鱼的妙人甚至还能把意大利南部、法兰西巴黎、维也纳宫廷里有名厨师们的鱼脍菜谱都说得头头是道,至于这菜谱是真是假,在他们口里,自然是再真也没有了。

    今日不是斋戒日,有闲钱的人家里的厨娘都奔着肉贩的摊子去了,这个小巷里的行人比起主干道的要稀疏了不少,金发的青年踩着鱼味十足的积水洼,从几个小摊前跑过,热情的鱼贩们甚至都来不及喊他一声。

    等到快跑出巷子,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小伙子跑的!简直像是要赶不上自己的婚礼了一样!”

    “或者恰恰相反,他是被新娘的大鼻子吓得魂不守舍,夺路而逃了!”

    无事可做的鱼贩们插科打诨起来,抓住这一个难得的乐子,像是要说上十个八个笑话才够本。正津津有味地说些或俗或雅的话,小巷里又有人一路奔了进来。

    新来的这一个倒是有些叫人稀奇了,他穿着一件长白袍,外头罩着一件深色的披衣,胸前还有个闪闪发亮的银十字架,也许是因为那件束手束脚的白袍,他跑得比金发的青年要慢些。

    鱼贩们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容光焕发,争先恐后地招呼他:“神父!来买些新鲜洁净的白肉吧!”

    那神父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巷子出口跑去,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凶,像是那种下一秒开口就要训斥人的模样。

    “今天是怎么了?神父也赶着去主持婚礼?”一个鱼贩困惑不解。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神父呢?”有人接话道,“仔细瞧瞧,衣服其实也不太像。”

    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讨论起一个神父该是哪种打扮,他们说起这话题滔滔不绝,仿佛成日里和梵蒂冈的红衣主教们打交道似的。

    金发的青年在德累斯顿的隐秘小巷里穿梭,他有些疲惫,在一个拐角靠着墙壁,仰着下巴喘息了一会儿。

    有人突然从另一侧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就要往那一侧拖去,金发的青年吓得不轻,没有被握住的手握起拳就往那人挥去。对方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赶紧缩起脖子,往侧边躲开了拳头。

    “米佳慈!疯了吗你!”

    金发的青年这才看清,是巫师安东尼找到了他。

    “跟我来。”安东尼招了招手,米佳慈点了点头,探出墙壁看了一眼身后,就跟上了安东尼的脚步。

    四下无人,安东尼在前头一边带路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你把衣服换换,就往那条路走,去我家。”他给米佳慈指了一个方向,随后就往他们来处走去。

    “多谢。”米佳慈接过他的外套,罩住了颜色不同的外衣。

    安东尼整理了一下剩余的衣服,卷起袖管,在分岔路口吊儿郎当地坐下了,跟个躲着工匠师傅出来休息的学徒工似的。

    米佳慈离开没一会儿,穿着长白袍的神父追了过来,他看到了分岔路口的安东尼,问他道:“你看到刚才有一个穿灰衣服的金发年轻人跑过去了没?”

    安东尼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困惑:“有是有一个……”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儿。”安东尼随手指了一下。

    神父迈开步子就要追出去,却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你看清他的样貌了没有,他额头上有没有疤痕?”

    “疤?”安东尼愣了一下,然后摇起头,“没有。”

    神父的眉头皱了一下,他似乎因为这个答案变得有些犹豫,但没考虑多久他就还是朝着安东尼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巫师安东尼站起身,瞧了两眼神父的背影,也往自己住所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往四周警惕地打量,然而除了警惕之外,他的表情里还有一种困惑,仿佛他正被一个怎么想也没想通的谜语困扰着。

    米佳慈已经用安东尼藏在隐秘角落里的钥匙打开了他的家门,等在里头。安东尼一回来就锁上房门,向他询问:“那个宗教审判员好像不是在找你,米佳慈,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追你?”

    此时的米佳慈已经冷静下来,这个青年似乎也有些后悔:“是我太紧张了。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金发的站住,就偷偷回头看了眼,发现是个宗教审判员在盯着我,还以为是我身份暴露了,我就慌张了。”

    “不可能是我判断错误了吧……”安东尼有点不敢置信地来回在屋里徘徊,“难道宗教裁判所不是奔着巫师同盟来的?可他们去年不就在德累斯顿调查巫师了吗?”

    米佳慈也跟着皱起眉:“不管是不是,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柏林,这事得和艾莫尔他们说一声。”

    “他们两个都忙着在狩猎节上鼓搞他们那报社的事情,不到晚上怕不会从猎场回来。”安东尼顿了顿,“我找个夜晚去说,你就先别在外面晃了,这一个没找你,未必其他的没盯着你,在如今的德累斯顿,再小心也不算过头。”

    一声鹰唳划破天际。

    骑在马上的男士们也跟着仰起了头,一个打扮老派,看着顽固又保守的年长贵族握着他锋利的长矛很是不满:“真是瞎掺和,猎物都要被惊走了!”

    像是对这位老派贵族的性子了解颇深,也像是不想担待冒犯安娜小姐的罪名,他身边的同伴应和了两句就轻松地岔开了话题。老派贵族还想说些什么,同伴就互相招呼着要往森林深处寻找熊的踪迹去了,他只好也闭上嘴。

    临到午后,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终于是来到了猎场上,他的面孔总是带着严肃的表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但即使选帝侯公爵一脸不可接近,他一出现在猎场,男男女女的贵族们便将他围了一圈。

    不过说到底,这群贵族宾客们也不敢太放肆,公爵一表露出不悦,他们就识大体地散开了,哪怕在公爵不苟言笑的脸上寻找出的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情绪,这群宾客都仿佛比能用一根细线一口气穿十根针的伶俐裁缝还要敏锐。

    大家私下里偷偷瞧着选帝侯公爵的一举一动,只见公爵骑在马上巡视了一圈周围,然后在书记员的身边停住了,他接过了书记员的记录本,看了一眼狩猎的成果,就跟书记员说起话来。他一开口,那些偷偷瞧着他的贵族们便伸长了脖子,像是恨不得和那航海船运来的新奇动物长颈鹿一样有个长脖子,能把耳朵凑到公爵嘴边去。

    但不同于他们想象的,公爵只是说了句:“把饲养的五十头八叉鹿放进猎场。”

    不管其他人如何抓心挠肺地好奇,选帝侯公爵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个护卫的骑士,就单独走进了一个帐篷。如果布吉尼的两个姐姐还在附近,她们一准能认出,那帐篷就是先前苏恩兰德进的那个。

    “公爵。”苏恩兰德行礼的动作总是显得优美而得体。

    选帝侯公爵的表情微微地放柔了:“阿尔曼,不用拘束。”

    坐在一旁的女子冷冷地看着选帝侯,她的脸上是毫不加以掩饰的不满,还带着点怨愤,她的金发中包含一丝玫瑰红的温暖色泽,唇齿眉眼的妆容也艳丽而动人,可她的表情却让她和温暖、和煦、热情之类的形容词搭不上边,倒像成了火苗焰心里的那一抹蓝白色。

    “阿格尼丝。”选帝侯公爵用法语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起身行礼,动作恭恭敬敬,脸上的神情却是会被外头的贵族们批判的傲慢:“亲爱的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看到您真是太好了。”

    “我有一些意见。”她假笑着看向公爵,仿佛丝毫不为他沉重的压迫感所震慑屈服。

    选帝侯公爵对这个法兰西女子似乎很是纵容,他没有呵斥她的不恭敬,只是以一种威严的语气回应了她:“我知道你的不满。”

    “我需要的不是一句知道,奥古斯特。”阿格尼丝对公爵直呼其名,“我不是囚犯,也不是你的下属。我厌烦了几个月里只能在几块巴掌大的地方转悠!为什么教会没把人撤走,反而还派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你不觉得他们在你的地盘上有些放肆过头了吗?我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德累斯顿为你所拥有,请为你已经无法忍耐的同谋做些什么吧。”

    公爵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考虑在阿格尼丝与教会之间如何选择:“你大可放心。”

    “我真希望我能做到。”阿格尼丝假笑了一下,“而不是在一群花枝招展的贵族里一个人生闷气。”

    公爵皱起了眉,他现在看起来严厉了几分,像是在暗示阿格尼丝适可而止:“你当然可以做到。阿格尼丝,如果你对狩猎节这样的小娱乐不感兴趣,那么我们就直接谈谈正事吧。”

    阿格尼丝收敛起了态度,尽管她看似无法无天,却也不打算去触怒公爵:“那好吧。”

    她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泊尔已经到维也纳了吗?”

第四章 试探

    白蔷薇花骨朵一般娇憨动人的泊尔小姐在维也纳社交界如鱼得水。

    她是一整瓶绚烂繁花中最新鲜的那朵,碧翠的叶子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素雅又芬芳,天然地凭借着她的初来乍到,夺取了一群已经看腻了旧颜色的男士的目光。

    雷德堡子爵将她带到舞会上的第一个星期,泊尔小姐的双脚就几乎没从乐曲中得过几次空闲,按着节奏点踩出的踏踏声和哒哒声仿佛成了她的一双鞋子。

    然而当还有人在畅想着牵起她的手,将鼻尖凑到这一朵未开的花骨朵后颈处,嗅闻那一颗可爱的痣是否也带着和发间相同的芳香时,泊尔小姐开始苦恼又害羞地拒绝起他人的邀请了。相对应的,她开始陪伴在另一位引发过维也纳社交界关注的少女身边,即是克里斯提娜,萨克森的修道院公主。

    那些私底下互相约好邀请顺序,而在这井然有序的安排中耐心等待的男士们感到了不甘心。

    有人偷偷地对雷德堡子爵抱怨过,让这位比起克里斯提娜更容易接近的阿尔伯特和泊尔小姐说说情,叫她全心全意陪伴着金发的贵夫人时,也别无情地拒绝了别人。

    “只要一次,只要和她共舞过一次就行了!”

    面对着这样的请求,雷德堡子爵以他游刃有余的社交技术安抚地每个人都心满意足,笑盈盈地转头离去。他们恰恰猜想不到,雷德堡子爵是绝无可能让他们心愿得成的。

    在雷德堡子爵的眼中,泊尔小姐就仿佛是一场维也纳社交界男士之间攀比游戏的筹码,若按着他们的想法来,泊尔小姐很快就会沦为平平无奇可有可无的一朵装饰,她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她对整个维也纳都是新奇的,要完成萨克森选帝侯交托的任务,让泊尔成为贵族间的交际之花,雷德堡子爵又怎么不会将现有的优势牢牢把握。

    泊尔小姐尚未有足够的资本,成为贵族们之间套取隐秘消息的一个途径,但既然克里斯提娜产生了对她的兴趣,愿意与泊尔结伴同游,那么,在舞会厅中配合肤浅的游戏,或争取克里斯提娜的青睐,如何选择便不言而喻。

    哪怕接近克里斯提娜的同时,也似乎意味着第一个找上泊尔小姐打探消息的客人,将等同于探听的目标是雷德堡子爵的姑姑。

    乔治不确定这个嫁给马克西米利安的姑姑能有几分阴谋家的天赋,她以被赐福的事迹广为人知,却也因此与虔诚和病弱有了摆不脱的关系。克里斯提娜和泊尔小姐时而骑马,时而泛舟的玩乐活动,让乔治将病弱一词从克里斯提娜身上摘去了,然而他仍然无法下断言,克里斯提娜是否如从小教导她的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一样心思深沉难以揣测。

    克里斯提娜对他算不上多亲切,比起货真价实的侄子,她反而更亲近乔治哥哥名义上的养女泊尔。少有的几次接触和泊尔小姐转述的话语里,乔治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克里斯提娜和她的丈夫之间存在着一些问题。

    乔治本该以一个阿尔伯特的身份自居,推测与哈布斯堡的联姻是否会因此对萨克森产生不利的影响,但如今叫他忧心的事情,已经不只有泊尔小姐和克里斯提娜。

    对于菲力之死,选帝侯叔叔的态度叫他忐忑不安。明面上萨克森并未有太大动作,三月的狩猎节依旧如火如荼地举办着,选帝侯叔叔也一如既往带领着德累斯顿的贵族们热烈地参与其中,私底下,乔治的心腹却传来消息,说黑森的卡塞尔已遍布公爵的眼线。

    可是阿尔曼苏恩兰德尚未被派遣到黑森与人交涉,这似乎暗示着公爵在案情的判断上依旧有所保留。雷德堡子爵乔治是早就听闻过苏恩兰德的名字的,这个疑似与他们都有血缘联系的年轻人,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廷臣,却因为办成了选帝侯叔叔的一件机密要事,成了他明面上的左右手。

    他打听那件机密要事,却被菲力上门警告。自那之后,他面对选帝侯叔叔更加谨慎,却也再一次知晓了对于叔叔来说,他和菲力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如果说正是因为信赖的不同,菲力负担起了被刺杀的隐患,乔治依旧在权衡之下,渴望着替代菲力的角色。

    他不能因为菲力的死,平白地毁掉自己的前途。

    “我看乔治最近像有烦心事。”

    木舟在湖上慢悠悠地晃荡,泊尔和克里斯提娜坐在小船首尾两端,两条色彩鲜艳的织锦长裙和裙上的罩纱将船里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她们都戴着边沿宽大的帽子,在冬日里也遮挡着直射的阳光。

    克里斯提娜斜倚在木舟边上,远眺着湖岸的风景,漫长的冬季终于到了末尾,初春的植物们开始发芽了,早开的花也都冒了尖。

    四处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就连湖中饲养的鱼群都开始活跃起来,脊背上鳞片折射的鲜艳色彩在木舟旁的湖水里时隐时现。克里斯提娜的脸上却偶尔显现出一种和风景全然不同的厌倦,她低头看着木舟旁鱼群游过,白皙的手臂伸出船沿,拨弄了几下湖水,搅乱了她自己的倒影。

    泊尔停下了摇桨的动作,她思考着克里斯提娜方才的话语是一句询问,还是一句无心的感叹。“我倒是觉得乔治叔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说。

    克里斯提娜抬起眼眸,在泊尔小姐天真的脸上晃过一圈,重又垂了下去:“是吗?上星期邀请他一起看歌剧,他可是一直在分心。”

    “啊!”泊尔小声地惊呼道,“该不会乔治叔叔生我的气了吧?因为我总是出来玩,不去参加舞会……”她的表情总是将心情直白地表现在脸上,此时克里斯提娜就一眼瞧见了泊尔的沮丧。

    “别理睬他。”克里斯提娜揉了揉额角,闭起了眼。

    “公主,”泊尔私下里称呼克里斯提娜的方式带着一种天然的亲昵,她知道克里斯提娜喜欢这个叫法,仿佛这位金发的贵夫人是在通过泊尔怀念她自己还未出嫁前的日子,“你又头痛了吗?”

    克里斯提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湖上清冷的空气。

    她睁开眼时,木舟对面坐着的那个清纯的少女正一脸担忧。

    “比之前好多了。”克里斯提娜说。

    “因为我的嗅瓶?”泊尔小心翼翼地期待着。

    “嗯。它确实对我起作用了。你看我刚才也只难受了一会儿。”

    泊尔满足地笑了,真心为能帮助到这个名义上的家人而开心:“我这儿还有呢!”

    克里斯提娜微微一笑,她眼中的泊尔就像一个急着献宝的孩子,为了得到夸奖而能给出任何一件珍宝。“泊尔,没关系的,只是一个小毛病,宫廷医师们会医治好我的。”

    她相信自己最近的头疼是一个意外,她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而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之外,她照样拥有外出活动的精力,泊尔的嗅瓶也许确实有点用处,但克里斯提娜更多的觉得是最近服用医师们的药剂终于积累出了效果。

    “不,公主,”泊尔认真地说着,“任何疾病都不是小事!”

    她似乎还想说更多关心克里斯提娜的话,然而还没开口,克里斯提娜就打断了她。

    贵夫人打扮的金发少女看着泊尔若有所思:“泊尔,有时候我觉得我见过你。”

    她的话很突然,泊尔小姐愣了一下,面上仿佛是不知所措般空白,这空白转瞬即逝,泊尔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她握着船桨的手不由地握紧了。

    “嗯……也许是见过你原本的家人吧。”克里斯提娜移开了目光,她撑着下巴,看着木舟边上的鱼群,羽扇般的眼睫垂下,遮挡起了一丝隐晦的迷惘。

    在这要跨越冬季进入春季的时节,贵族家中的花园也迎来了修整的时刻。不仅要从花商手中购买些时令的草木,还要提前规划好夏季和秋季时花园的风景。阿姆斯特丹来的货船在这时节里赚的锅满瓢满,哪怕是对多年前郁金香引发的混乱有所耳闻,贵族们对这种鲜花的追捧依旧还留有余温。

    蒙特伯格大宅里,管家奎林维赫正监督着园丁修整正对大门口的花坛,旁边一架小巧的木制手推车里,一个个球根码放在一起。

    艾德里安乘坐着马车返回大宅,奎林正巧替他打开了铁门。

    “到了整理花园的时候了?”艾德里安探出身来,看了一眼大宅里热闹的景象。

    “已经开始融雪了,艾德里安少爷。这时候正适合做这些。”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没接着话聊下去,对花园上心的从来都是阿比盖尔,而不是他。艾德里安走下租用的马车,奎林主动地先一步付清了租用的费用,而后马车夫便扬起鞭子准备掉头离去了。

    艾德里安没有走几步,他突然回了头,看向蒙特伯格大宅的铁门外头。

    附近树丛里有一个孩童,正偷偷摸摸地往远处跑,他衣服看上去是干净的,却免不了有几个补丁。他蹲守在蒙特伯格大宅外,却显然不是偷窥和跟踪的熟手,叫艾德里安一下发现了。

    “奎林,那孩子是谁?”

    奎林维赫顺着艾德里安指出的方向看去,看清了孩童的背影,眉头皱紧了:“少爷,应该是科隆安保署派来的。”

第五章 旧相识

    艾德里安想着关于科隆安保署的事,慢步走过宅邸第二层的房间,路过音乐室的窗户时,他看见了阿比盖尔。

    蒙特伯格大宅正面的花园是男管家在监督,背后的那一片却似乎是阿比盖尔的领地。她也不像是在认真地指挥园丁们,相反地,倒像是在玩闹,裙摆在腰上系高了,露出脚踝来,两手沾着泥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从放着苗木的手推车里时不时拿起几棵小花苗瞧着看,觉得满意了就完全不考虑花园蓝图似的,随意找个自己看来合适的地方栽种下去。

    阿比盖尔在修整花园这事上从来都很积极,从蒙特伯格城堡的花园到如今科隆大宅的花园,她总是想留下几处透着鲜明个人风格的花境,幸而她的审美在园丁的容忍范围内,她任性的举动才不至于以干扰园丁工作的名义被勒令禁止,不过当她想破坏园丁们本来的规划时,还是会有人与她争辩两句的。

    艾德里安避开路上的泥土块,往阿比盖尔走去时,她就在和一个园丁讨论着要在面前的花圃里种植蔷薇还是鸢尾,她的手上还捧着一株茎秆长刺的蔷薇,湿润的泥巴裹着乔木幼苗的根系,也让阿比盖尔的手指糊满了泥巴。

    “阿比。”艾德里安喊了她一声。

    阿比盖尔回望来的神情轻松而愉快,她向艾德里安招了招手,回头将手里的蔷薇幼苗一把塞给园丁:“蔷薇比鸢尾要好多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完,就往艾德里安迎去,她本来想拎起裙摆,发现自己的双手脏兮兮的之后,才作罢了,在洒落土块的小路上踮着脚走过来,以免得弄脏鞋子。

    “我想洗个手。”她对艾德里安说了一声,两人往花园里的小喷泉走去。

    树荫掩映的小喷泉里有只麻雀在喝水,梳理羽毛,见他们过来还有些舍不得离开。石质的雕刻喷泉富有文艺复兴风格,曲线柔美,高度堪堪到阿比盖尔的胸口,水流涓细而温顺,双层托盘就像一套餐盘中大小不同的两个,小的那个有贝壳的纹路,大的那个像一朵矢车菊,支撑柱上是海浪的浮雕,而顶上的出水口是一轮倒垂的月牙。

    这个地方还没轮到园丁们清理,保留着从上一年继承下来的冬季残景,僻静而冷清。

    阿比盖尔清洗着双手,仔细地用水流冲刷指甲间的缝隙,她的手腕里挂着一条手链,手链上是三叶草形状的贝母片。她一边洗一边问:“以利亚,你回来多久了?来帮我的忙吗?”

    “没多久。”他先是回答了妹妹的问题,而后说道,“园丁们可不会希望我也来插一手。”艾德里安唇角的笑意如同一个错觉般在阿比盖尔眼里闪过。

    他变得平静下来。

    “科隆安保署。”他说,“他们最近来过我们家了吗?”

    阿比盖尔想了想:“有啊,就为了卡塞尔发生的那事,毕竟不管怎么说,菲力也在科隆呆到了十二月。你上个月不在的那几天里,他们来了好几次。爸爸和舅舅已经配合过他们的调查了,他们也找过你,不过你总是不在,后来他们也就不怎么提了。这事已经过去了。”她说起艾德里安的缺席就有些闷闷不乐,忍不住瞪了兄长一眼。

    艾德里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今天回来时,看到大宅门口有个蹲守的小孩。奎林说是科隆安保署雇佣的。”

    “什么?”阿比盖尔有些激动地转过身,她一个不注意,小喷泉的水花就被她挥舞的手拍打到了自己的裙子上,“啊!糟糕!”她连忙退后两步,举着**的双手,低头懊恼地瞧身上的水渍。

    艾德里安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阿比盖尔擦干了手就擦拭起自己的裙子:“真是过分!”她脸上有些尚在酝酿中的怒火,也不知是因为水渍还是因为艾德里安的话。

    “以利亚!”她的眉梢高高扬起,仿佛有一肚子怨气,“如果科隆安保署纠缠你,你记得要叫上我!”

    艾德里安对这个总是强势而骄傲的妹妹实在太过了解,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阿比盖尔是想要狠狠教训别人的无礼了。

    “知道没有!”

    “嗯,好。”艾德里安只好这样回道。

    科隆安保署的治安官在晚饭之前上门拜访,铁环敲打在栅栏上的声音有些沉闷,前来迎接治安官的管家也板着一张脸。

    蒙特伯格宅邸的地板擦得很洁净,室内铺陈的地毯上也没有污渍,治安官在踏入宅邸前产生了短短一刻的犹豫。他的鞋底还带着科隆大街小巷里的灰尘和泥巴,踩在光亮的地板上就留下了一个灰色的脚印。

    不苟言笑的男管家在和他说话的间隙里,频频地将视线投到那个脚印上,话语里也随着治安官留下的脚印变多而变得不太愉快。

    这一天的蒙特伯格宅邸和治安官记忆里的并没有太大差别,大厅占用了两层楼的高度,旋转楼梯能直接连接到二楼,墙壁高处悬挂着蒙特伯格的完整纹章。治安官的目光在狮子和月牙的图案上转了一圈。

    男管家引着他穿过大厅的门,走向位于一楼的会客厅。他们途径画像陈列室,治安官往里头看了两眼,落到正对着门的蒙特伯格男爵的画像上,那似乎是劳伦提斯冯蒙特伯格年轻时的画像,虽然依旧是一脸肃容,却比起治安官打交道过的男爵本人看上去柔和多了。

    在男爵的画像边上是另外两幅油画,摆放地比其他祖先们披甲的画像要近,显得更亲密些,一副是治安官见过的瑞塔小姐的肖像,另一幅则是怀孕女子怀抱孩童的油画,女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窝深陷,下巴窄而小巧,鼻梁骨略微有一点弯弯的弧度,是典型的犹太长相,而伏在她膝盖上的那个黑发男童,面容上也有几处犹太人的特征。

    这应该就是蒙特伯格男爵早逝的妻子和他的长子了吧。治安官不是很确定地猜测着,他上一回来到蒙特伯格大宅时也在画像陈列室里停步过,让他奇怪的是,陈列室里并没有艾德里安成年的画像。不同于治安官曾见过的几个贵族子弟的行径,这位蒙特伯格的继承人似乎并不热衷于留下自己的图像。

    然而尽管尚未与艾德里安见面,治安官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或许他们在科隆因为市议会、或者其他原因接触过,但治安官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和这个据传在外旅行三年的贵族子弟打过什么样的交道。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有些神秘,科隆安保署总是无法掌握他的行踪。

    会客厅所在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楼梯,楼梯旁是武器陈列室,一副握着巨大骑枪的骑士铠甲守卫在楼梯旁,看上去有几分森冷。

    治安官走进会客厅时,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个人,桌案上的茶点和饮料妥帖地摆放在最合宜的位置。两个人中金发的少女是瑞塔冯蒙特伯格,而另一个看着陌生的,应该就是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了。

    他气质沉静,甚至因为苍白的皮肤而有点偏近忧郁感,这种苍白和他比起男爵来稍微窄一些的下巴结合在一起,让治安官联想到贵族中一些尖酸苛刻而脆弱敏感的人也有这样的长相,但艾德里安不同于他们,奇妙地给人以柔和的舒适感。

    他似乎是一个容易沟通,也愿意配合安保署调查的人。

    从科隆安保署来的治安官悄悄打量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也同样在观察他。

    “好久不见,西格先生。”他迟疑了一下,才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治安官西格愣了一下:“您之前就认识我吗,阁下?”

    艾德里安这下确定了,西格确实没有认出他来。可艾德里安绝不会忘记治安官西格,就在三年前莱茵河畔那个鲜血淋漓的房间里,艾德里安站在那里,西格也站在那里。他们争吵地不可开交。

    那是所有事情急转直下的原点,是一条直线被截断之处,是他至今回想起来也会为此而痛苦的,伊多娜尼贝尔失踪的那一天。

    一个旧相识重新来到了他面前,却在这三年的时间度过后,对他感到陌生。

    艾德里安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他仿佛对眼前的治安官有些迁怒,但又因良好的教养克制着,尽己所能地、平静地和他交流。

    “是的,我认识您。我们是因为我妻子而相识的。”艾德里安说。

    这似乎只是一句普通的寒暄,但治安官西格了解人们说话时应该是哪一种语气。

    他又一次观察起艾德里安,这一回他模模糊糊地抓住了记忆里的东西,一张相同的,但气质上更加年轻也更加无忧无虑的脸浮现在他的回忆中。

    伴随而来是可怕的血腥气味,以及那个年轻一点的艾德里安因为愤怒和不甘而发出的咆哮。

    那一起因为查不到线索而匆匆结案的凶杀,跨越过三年里科隆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麻烦事,跨越过西格本人日常生活的繁琐事,再次被他想起。

第六章 治安官的盘问

    “坐吧,西格先生,不用拘束。您身在要职,想必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您有什么特意要询问我的就直说吧。”沙发上端坐的艾德里安身体前倾,伸手捞过一瓶葡萄酒,倒了半杯,轻轻推到治安官面前,“品尝一下今年的新酿,蒙特伯格不太适合葡萄生长,我们也只种植了一点原料,收获了几桶葡萄酒。不过味道尚可,只比莱茵河畔出产的欠缺些韵味而已。”

    玻璃高脚杯里晃荡的半杯深红色酒液色泽剔透,治安官西格看了一眼艾德里安,对方又自然地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看上去态度友好。

    而金发的瑞塔小姐也在看着他,她脸上带着一种笑容,笑容本该是和善的象征,只是西格却在她的表情里读出了一股锋芒毕露的不善。瑞塔小姐甚至懒于隐藏起她对治安官西格的不满。

    “冒昧来访,打扰了。”西格拘谨地坐下了,他将那杯等同于好意的葡萄酒握在手中,却只是沾了沾唇做了个样子。酒精容易让人的思维产生漏洞,为了尽可能做到缜密冷静地思考,西格很少会在查案中喝酒。

    他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艾德里安身上,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阁下,我来此的目的想必您已经有所预料。那么我就直说了,菲力奥古斯特,他在黑森-卡塞尔伯国被残忍杀害,他在旅馆内,自己的房门口被一刀割喉,喉咙里的血流遍了整个旅馆的楼梯。他的马车夫发现时,菲力奥古斯特捂着喉咙,已经断气,他死不瞑目,在血泊里瞪着眼睛盯着楼梯口。”

    治安官西格将凶杀的场景描述地详细而血腥,他的语调也放慢了,与此同时他暗中观察着艾德里安的反应。很多未被人撞破真相的凶手在听闻他人描述他本人犯下的罪恶行径时,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得意或是满足的情绪。

    艾德里安的反应很正常,他听到西格的描述时有些厌恶地皱了眉,而后是转头担忧地看向了瑞塔冯蒙特伯格,这位金发的贵族少女似乎有些无法承受想象菲力奥古斯特的死相,她几乎是感到了反胃。

    “您不用描述地太详细。”艾德里安止住了西格的话头,“这事我们已经了解了。”

    “对不起,让您感到不舒服了。”西格道了歉。

    他接着说道:“菲力奥古斯特,他本是要从科隆一路向德累斯顿返程,而在那之前,他在科隆停留期间,正是居住在这里。”西格指了指脚下的地板。

    “关于他,阁下,您对他的印象如何?”

    艾德里安低下头笑了一下:“西格先生,我以为您已经知道,奥古斯特先生是在去年离开科隆的,而我是在今年二月才回到了科隆。我们之间并没有见过面,不过从我父亲口中,我了解到奥古斯特先生是个非常有悟性的年轻人,他有敏锐的商业嗅觉,十分聪明,只是为人有些傲慢。”

    “为人傲慢?”治安官重复了一遍。

    阿比盖尔此时已经缓和了恶心感,她插话道:“考虑到他的出身,这个特征也并不特殊吧。科隆安保署的治安官先生,我们平时接触的贵族们大多都傲慢,你也见过市议会里那些难以相处的大人物吧。不过不同于你,同为贵族,我们知道怎么彼此保留傲慢却友好地相处,如果您认为我们会因此起冲突的话,你就完完全全想错了。”

    “奥古斯特是萨克森选侯国王室的姓氏,没能与奥古斯特先生碰面说上几句话,其实我还感到过遗憾。”艾德里安接过了话,他顿了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先生代表的应该是帝国的皇帝陛下。”

    “雷德堡子爵,他是陪同雷德堡子爵来到科隆的。而雷德堡子爵是皇帝陛下的使臣,他从维也纳来,替陛下物色人才,我父亲恰巧接待过他。”阿比盖尔说到最后,几乎是用重音在强调着语气,暗示治安官在冒犯一个不该冒犯的家庭。

    西格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被害人,这也是为什么科隆安保署如此重视。我们必须对此仔细调查才行。”

    阿比盖尔挑起了眉毛:“什么时候科隆安保署如此尽心尽责了?”

    她挑刺道:“一月的盗窃案都还没有交代吧?发生在卡塞尔那么远的地方的案件,你们现在一心投入。那么你们是不是已经虚构好理由应付市议会贵族们的盘问了?”

    治安官西格耐着性子为科隆安保署辩驳了几句,并向她保证不会让盗贼继续在科隆为所欲为。瑞塔小姐的表情似笑非笑,显然是对这句保证不屑一顾。

    阿比盖尔和西格之间气氛僵硬,艾德里安适时地说话了,将治安官的注意力重新拉扯回来:“西格先生,不幸发生在黑森,距离我们科隆确实非常远。”

    艾德里安先是这样说,然后他话锋一转:“您若怀疑我或者我父亲,不妨这样想吧,蒙特伯格有什么理由冒着触怒皇帝陛下和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风险,非要致一个年轻人于死地呢?奥古斯特先生确实家世显赫,只是就他本人而言,尚没有足够的筹码陷入争斗和阴谋中吧。何况蒙特伯格的领地比邻萨克森,如果惹怒了萨克森选帝侯公爵,让蒙特伯格的领民遭受战争的损害,这实在不是我们蒙特伯格管理领地的风格。”

    “啊,除了我兄长所说的,还有一点,治安官。一起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大城市旅馆里的谋杀,手段残忍,又迅速地被发现,这毫无任何贵族的优雅可言。真正冷酷的人只会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旅途中,连带他所有的仆从都埋葬进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我们神圣的帝国有的是这样偏僻的森林,不是吗?”阿比盖尔的语气里带出了一点冰冷,“何必自找麻烦。”

    “我希望不是科隆安保署为了应付压力,准备好了一盆污水硬要泼到蒙特伯格头上。”阿比盖尔的眼中带着隐晦的怒意。

    这股怒意仿佛会传染,治安官西格的脸涨红了。

    艾德里安将手臂拦在了阿比盖尔身前,他安抚一般看向了治安官。

    “请您原谅,西格先生,因为一些过去发生的旧事……”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些悲伤,“我妹妹对于安保署有些偏见。她误解了您,不过我理解你们,我也欣赏这份严谨的态度。我完全配合您的询问。”

    他说完轻轻地笑了笑,仿若不经意般补充道:“派一个孩子蹲守在我们大宅前就不需要再发生第二次了。”

    治安官西格一时间有些窘迫,可能是因为说的话多了,他感到口舌发干,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手中的葡萄酒润喉:“原谅我不得已的行为吧,阁下,您的行踪实在难以捉摸,我先前找过您几次,不过您都外出了,而且预约您的时间实在困难,我只能碰碰运气。”

    艾德里安一脸恍然大悟,他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您可以去科隆数学研究学会找我。我经常参与他们的活动。”然后他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份折叠好的宣传单递给治安官。

    “周末有个宣讲会在市集举办,您若有空闲的话,也可以来听一听,说的是数学领域目前为止最尖端的发现。”

    西格接过宣传单,看了一眼印刷的宣传语:“宣讲会,不是在大学,而是在市集举办?”

    “研究学会的资助人奥罗拉斯瓦内尔小姐认为在大学外对平时无法接触这些学识的普通民众宣传更有意义。”

    治安官记住了这个女名,他将宣传单收在了怀中:“阁下,感谢您的配合。如果您还有能提供的线索,请千万联系安保署。我们接受的调查命令来自维也纳。”他向艾德里安透露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送送您吧。”艾德里安站起身。

    他挥退了管家,也示意阿比盖尔不用跟来,和治安官西格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宅邸的入口。鞋跟敲击地面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仆从们都在远处,艾德里安放慢了步子,他走在西格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因为我妹妹在场,我没有细说。您对为何时常找不到我仍然抱有疑心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没办法一直呆在科隆,这个城市对我而言是个悲伤的地方,即使过去三年,我也依旧无法释怀。”他说。

    治安官西格的心脏揪紧了。

    “我需要喘息的时间。远离这里。”艾德里安的眼睛里有一种隐晦而压抑的伤感,“只是我希望我的妹妹瑞塔能够不再受三年前那件不幸的影响,西格先生,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请别再和瑞塔提起相似的凶杀了。”

    “不,阁下,我并不会再来打扰了。”西格急匆匆地表态,“关于您夫人……”

    “都已经过去了。不用再说。”艾德里安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陷入一阵礼貌的沉默,直至分别。

    看着治安官西格的背影渐渐远去,艾德里安转身,他神情中的伤感也渐渐消失了。会客厅里阿比盖尔仍然坐着,手里拿着一小块茶点,管家却已经不在了,整个会客厅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以利亚,卡塞尔的刺杀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阿比盖尔直言不讳。

    “其实我也没想到。”艾德里安避重就轻。

    阿比盖尔瞪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小伎俩:“我怀疑萨克森那边给维也纳施压了,要用菲力之死给汉诺威泼脏水。”

    “汉诺威选帝侯公爵不会坐以待毙的。”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

第七章 奢靡狂宴

    烘烤的鹿肉上用匕首割出了一道道散出热气的口子,盐巴和香辛料厚厚地涂抹在了整块大肉的表皮,随着烈火炙烤,甚至像一层脆壳包裹住鹿肉,锁住了水分,让最终的菜品肉质鲜嫩,滋味浓郁而多汁。

    厨师将整块连着粗大骨头的鹿肉放在了大银盘上,撒上黑胡椒、小茴香等丰富的调味料,最后又将割肉的匕首插在紧致的鹿肉里。

    这道粗犷而野性的菜肴被仆从端到了德累斯顿王宫宴会的餐桌上,和整只身上还带着羽毛,肚子里却填满了野猪肉馅料的大雁摆放在一起。上百枝蜡烛一同点燃的水晶灯将餐桌映照地光彩照人,银盘上溢出的温热油脂、走动的宾客们沾着油花的胡子或嘴唇、满盈的葡萄酒杯,一切都闪闪发光。

    狩猎节的第三个夜晚,德累斯顿王宫的厨房堆满待处理的猎物,选帝侯公爵的十八个厨师忙碌于腌制、炖煮、切片等一连串的做菜步骤,面对数量庞大的食材,技法甚至已经谈不上精益求精。在严寒时大量储存的冰块从地下室被一筐一筐地搬到厨房,堆砌得像座小山一样,埋住流着血的猎物们。

    猎捕时尚且还留有一口气在的猎物们已经在书记官的安排下,最大程度地被饲养起来,但是必须要在今晚处理掉的食物还有那么多,王宫的厨房远比普通人家里的要大得多,可如今仍有一半的空间已经留给了那座冰山。

    厨师和帮工们在厨房的东侧忙得满头大汗,恨不得脱下了外衣,在西侧做活的那些却打起了哆嗦,一个个挤着,聚在火焰前,好歹驱散些冰块的寒气。

    法兰西式的精美佳肴在狩猎节的宴会上得不到厨师们的青睐,这一刻的他们仿佛早就忘掉了从维也纳开始在贵族们餐桌上流行的精致和优雅,取而代之的是原汁原味的、技法粗略的、更加直白地将享乐的**展现出的菜式,会让人联想起冰原、火山以及远征的战士、咆哮的狼群,野蛮而坦诚,毫不做作。

    在这样的气氛下,参与了白日里狩猎活动的,或旁观了的宾客们,都仿佛被调动出了一丝兴奋,克制的礼仪之下,灵魂中如带血刀尖一样锋锐的部分如同豪猪的尖刺,从身躯上竖起。

    伊丽丝索宁执握着玻璃酒杯混迹在人群中,时而和认识的人就白天的见闻笑谈两句,她低头饮酒时,眼睫抬起,像一只猫头鹰收拢翅膀停在寒峭的高枝上,她隐秘而细致地观察着宴会的角角落落。

    酒和铁,饱腹和嗜血,点燃灵魂的疯狂,空气中不合道德的气味。

    就像一群体型巨大的灰狼盘踞在宴会的场所中。

    伊丽丝想到这里,不由地轻声笑了起来,她充满诗意地描摹着宴会的景象,她按奈不住想要去描绘,描绘曼妙女郎掩面的扇子下,那一颗有如狼牙般尖尖小小的洁白牙齿,描绘相互吹捧夸耀的男士们,搭在剑柄上不安分的手指。

    这让她自己作为一个观察者,暗藏心思的打探者,都有些躁动起来。

    伊丽丝有些懊恼地大口饮下葡萄酒,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看见艾莫尔先生在不远处和人交谈,他像是说了什么俏皮话,身边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艾莫尔先生在这样的场合总是显得融洽而自然,他混入其中就像天生该在那儿,消息就像农人田地里橄榄树上挂满的橄榄,农人们轻松采撷橄榄果,而艾莫尔先生采撷消息是相同的轻而易举。

    他只是伸出手,就得到了一个新的秘密。

    伊丽丝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联想,她因此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到,艾莫尔先生和她就像密涅瓦女神的猫头鹰,混进了群蛇的狂宴,然后意外地发现餍足的毒蛇们脱了皮,演化成了狼,而他俩悄悄地偷取了蛇蜕。

    不,不,这个比喻实在对在场的宾客们都太刻薄激进了,还显得太过自夸和得意。伊丽丝挥散了自己的想法,她身边的一位女士本着进食的间隙与两侧交替闲聊的礼仪习惯,和伊丽丝说起对烹饪的看法。伊丽丝顺着话头接了下去,她们的表情都像是十足愉快。

    “您说真的吗?那我可得去尝尝那道菜。”随手寻了个借口,伊丽丝从聊天中脱身,握着她的酒杯,重又自在地游走在宴会中。

    从一个高大的骑士身边经过,她看到了庞蓓夫人和安娜小姐,她们正在露台处休憩,望着地平线处尚未完全湮灭的残阳说话。安娜小姐自信而张扬,庞蓓夫人慵懒而从容,那个爱森纳赫的小提琴手,伊丽丝记得好像是叫做阿玛迪斯的那一个,在她们远处演奏,被几位女士们包围着。

    他沉浸在乐曲中,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无论是何等的吹捧和赞美,又或是许下重金的邀请,他都如同一个聋子和一个瞎子般对待,而庞蓓夫人偶尔会看他两眼,但她并不热衷于小提琴手的演奏,只是确认了他没有陷入麻烦事就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安娜小姐的猎鹰也跟随在她身边,抓着露台的栏杆,等待安娜小姐时不时的投喂。猎鹰撕扯着一小条野猪肉,叼着肉条偏转了下头颈,单侧的眼睛对准了伊丽丝。伊丽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转过身去,猎鹰拍打了下翅膀,低头啄食起剩余的食物来。

    随着伊丽丝靠近,阿玛迪斯的乐曲声越发清晰,她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小提琴手。

    “索宁小姐,您是否可以表现地像个得体的宫廷诗人,而不是幸运的粗俗村姑,在晚宴上横冲直撞?”花哨而嘲讽的嗓音在伊丽丝的背后响起。

    一只绿孔雀。伊丽丝想着,脸上挂上了礼节性的完美笑容。“荷尔德林先生,真意外您会出现在这里。我刚刚还在露台看见了庞蓓夫人,您怎么还停留在这儿,没跟着庞蓓夫人?啊,难道您也喜欢阿玛迪斯的提琴曲吗?”

    “真是太动听了,您认为呢?”

    在这个能直视庞蓓夫人和阿玛迪斯的角落里,伊丽丝看到这个和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老对手压抑着不能爆发的愤怒。

    伊丽丝心想,缪斯女神,原谅她的恶劣吧,这场景是如此有趣,她的老对手简直如同痛饮了荷马史诗中嫉恨的苦酒,而她畅快地像被奖赏了一地窖的美味苹果酒。

    “哼。我为您的品味感到悲悯。”

    就连表面的和平都岌岌可危的唇枪舌剑中,庞蓓夫人自露台走出,荷尔德林不再和伊丽丝相互讥讽。

    “没人能一直得意的,谨记我的劝告吧,索宁小姐。”荷尔德林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向庞蓓夫人走去。

    伊丽丝抬起脸来,笑容还未从脸上淡去,艾莫尔先生关注着这一边,像是随时准备想办法介入他们之间的冲突。在荷尔德林率先退出争斗后,隔着人群,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对视了一眼。艾莫尔先生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赞同,接收到这一信息,伊丽丝迅速地收敛起了笑意。

    愉快、愉快的狩猎节,人人都当欢庆,人人都当分享。德累斯顿喜欢奢华的狂欢,哪怕那只是虚假的表面。

    伊丽丝索宁转了转手中的玻璃酒杯,将下唇贴上杯沿。

    人群里娇小的贵族少女懊恼地将扇子挡住下半张脸:“天啊,我的裙子和人撞色了。”她转向身边的姐妹,小心地凑近了:“布吉尼,将你的披肩借我用用。”

    布吉尼愣了一下,她身旁的另一个姐姐压低了嗓音:“只怕不行,布吉尼的披肩太薄了,没法让你的裙子叠个好颜色。”

    “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娇小的少女接过披肩,在两个姐妹身形的遮挡下打理起自己的衣着。

    “你要是晚宴前不特地换一身也不会出这事了。”绿裙少女的目光在人群里转悠着,“果然呢,公爵还没出现。”

    娇小的少女从她们身后走出来,她拨弄了一下额边的发丝,先是被小提琴乐曲吸引了注意,而后又将整个宴会场所从左致右扫视了一遍,摇着她的扇子小声地说话:“嗯……我也没看到那个法国女人和苏恩兰德呢……”

    绿裙少女脸上带出一丝羞恼:“我敢说,苏恩兰德很快会来的。这种场合,他不适合缺席,兴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安娜小姐!”三姐妹中的布吉尼轻呼了一声。

    两个姐姐的目光也随之移过去,娇小的那一个睁大了眼:“天啊,她怎么还带着猎鹰。”

    “我去和安娜小姐打个招呼。”布吉尼说道。

    “那你就去吧,我们不等你了。”绿裙的少女不置可否。

    娇小的少女转了转眼珠,她另起了一个话题:“你说,那个法国女人会不会也出现呢?”

    “秘密情妇。”绿裙少女轻声说道。

    “我倒是真心想和她说说话,问些问题呢。”

    远离宴会耀目的水晶灯的地方,一个身影行过黑暗,大块阴影之间的明亮间隔中,阿尔曼苏恩兰德敲响了一扇雕花木门。

第八章 主教和司铎

    房间是德累斯顿王宫中的一个普通客房,推开木门后,先注意到的是极高的穹顶上文艺复兴式的天使主题绘画,矿石涂料调配出的柔和色彩在只点着几根蜡烛的微薄光线中暗淡而神秘,大量使用的青金石、绿松石和金粉勾勒着微风中浮动的衣料、天使额头的桂冠和他们手中的号角,其中添加的云母碎片隐隐绰绰地闪着星光。

    而后视线开始下移,依次掠过贴着墙壁的壁炉、封闭落地窗包围出的露台,以及拉开在两侧的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

    房间里的陈设是不同于穹顶奢华风格的简易。仿佛是将本该在编织地毯上摆放的绒面沙发、镶金雕花木桌、纽伦堡落地钟等家具通通替换掉了,留下的是一个贫穷乡村的教堂告解室,一个镀银的简单十字架突兀地悬挂在墙壁上。

    壁炉没点,空气有些冷意,飘荡着一股黄杨木和盐水的肃穆气味。

    两个身穿红衣的男人静坐在十字架前,身旁点着一根细长苍白的蜡烛,其中一人的手中摊开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厚重书籍。

    透过露台落地窗能看见正举办狩猎节宴会的那个地方,从那喧哗的宴会厅的窗户里透出的明光,甚至先于月光照射到了这个昏暗的房间。

    屏息细听,宴会里的欢声笑语,优美的提琴曲仿佛都颤动着气流,在放轻的呼吸中,自鼻唇间拂过。

    允许苏恩兰德推门而入的那个男人合上了手里的书籍,他的发顶扣着红色的小圆帽,发白的头发在边缘贴着头皮,像一圈富有象征意义的荆棘头冠。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也带着红色的圆帽,只是从头发的长度来看,他的神职者身份并没有另一位一样明显。

    他们的红衣像血一般鲜红,如同额间流下的鲜血,浸染了全身,如将自己置于羔羊般牺牲品的同列。

    苏恩兰德的视线从他们的红色祭披上一掠而过,率先行礼:“克里斯托弗恩哈本主教。普尔方司铎。晚上好。”

    梵蒂冈的七十位枢机团成员,包括其中监管宗教裁判所的六位主教和司铎,皆做如此打扮。苏恩兰德面对这两位梵蒂冈的来客时,显得恭敬而礼貌,他刻意地控制着说话的语调,平素那种与庞蓓夫人相似的多情声线舍去了其中的情感变化,变得平稳而质朴。

    这并不太容易,他的发音中总会泄露出一些原来的习惯,但两位红衣的来客也因此察觉到了苏恩兰德尊敬的态度。

    “苏恩兰德,孩子,到这儿来吧。”顶着荆棘头冠式发型的克里斯托弗恩哈本主教亲切地招呼他,让他别再伫立门口。

    苏恩兰德回身关上了木门,隔绝掉了从走廊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递来的,宴会厅的欢笑和乐曲。

    恩哈本主教满意了:“现在好多了。”

    普尔方司铎跟着点头:“是的。”

    “纵欲是罪恶的苗床。孩子,你远离那放纵的地方,到达了我们这儿,是有福的。”恩哈本主教说。

    整个客房内由两位神父营造出的气氛洁净、肃穆而安宁,置身其中仿佛就如同身在一座教堂,他理应虔诚的垂首,将额头触上圣像的脚趾。然而苏恩兰德并不为信仰而来。

    “恩哈本主教,我代表选帝侯公爵,来传达几句话。”

    听到苏恩兰德这样说,普尔方司铎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他看向恩哈本主教,主教的反应比他要平静不少:“腓特烈,我们虔诚的教友,他想要说些什么呢?”

    “今天早上,帕萨比子爵求见了公爵大人。”

    恩哈本主教和普尔方司铎耐心地等待下文。

    苏恩兰德看了一眼他们的表情,知道了他们都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帕萨比子爵是谁。德累斯顿作为萨克森选侯国的都城,聚集了许多拥有贵族头衔传承的家族居住,他们不一定都在德累斯顿王宫内担任廷臣,而且萨克森在选帝侯公爵改宗天主教之前也都是信仰新教为多,两位梵蒂冈的来客对他们不太熟悉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提醒道:“帕萨比子爵当时情绪激动……他是一个金发的年轻人。”

    普尔方司铎的神情变化了一瞬。

    他显然是明白苏恩兰德的来意了。

    阿尔曼苏恩兰德平静地描述着:“他向选帝侯公爵控诉,说一个宗教审判员冒犯了他。”他尽量采用了平淡而准确的说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温和起来,哪怕事实要远比这更加激烈。

    早晨的德累斯顿王宫尚被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包围,一阵愤怒的脚步声就叩响了彩瓷的地面,像一曲奏鸣曲中突兀穿出的不和谐音符,打破了早晨祥和宁静的氛围。

    撞见帕萨比子爵时,阿尔曼苏恩兰德鬓边的头发尚且带着早晨洗漱时留下的水珠,那个行事有几分鲁莽却因为有足够的胆色而在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处颇得优待的金发年轻人,自走廊的一处,带着横冲直撞的野猪般的骇人气势,径直走来,他的眼里像冒着火,火焰占满他的头颅,使得帕萨比子爵一开始甚至都没注意到苏恩兰德。

    “子爵,帕萨比子爵。”苏恩兰德喊了两声,帕萨比子爵才看向了他。

    金发的子爵走得近了,阿尔曼苏恩兰德才发现他的衣装有些不妥帖的地方,那头有些凌乱的头发甚至可以称得上狼狈,再仔细一看,他衣服上有个纽扣还脱了线。

    帕萨比子爵的下颌紧紧绷着,仿佛是咬紧了牙关,面容的线条冷硬,说话时的语气也很冲:“苏恩兰德,带我去见公爵。”

    “是有什么要事吗?”

    “和你没关系!”

    帕萨比子爵仿佛心情实在恶劣,与他平时就不尽如人意的礼仪相比,此刻他更加粗鲁。

    “恕我直言,我认为您下午再来求见公爵会更加合适。”等到那时,帕萨比子爵也许能够变得足够冷静。

    “不,我现在就要见到公爵。”帕萨比子爵坚持他的想法。

    苏恩兰德沉默了片刻:“您为什么如此……情绪激动?”

    这句话中的暗示,帕萨比子爵终于领会到了,他好像更生气了,说话声调都变高了:“情绪激动?对,对,我现在怒不可遏!我告诉你,我要向公爵起诉!我一定要教训那个冒犯我的宗教审判员!”

    苏恩兰德几乎是一下子联想到了不久之前来到德累斯顿的恩哈本主教和普尔方司铎。尤其是其中的普尔方司铎,他是身穿红衣的七十位枢机团成员中,直接与宗教裁判所有的关的六位之一。

    他们不是单独以个人身份前来,而是带着好几个宗教审判员,来到了德累斯顿。

    恩哈本主教和普尔方司铎在到来的当天,与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密谈了一个下午,房间内外没有留下第二个旁听的人,就连备受信任的苏恩兰德都被要求远离房门,看守着别让哪个粗心的仆人靠近了不该靠近的地方。

    苏恩兰德承认,在得知普尔方司铎隶属罗马的宗教裁判所之时,他感到了一阵不安。不过出乎他的意料,选帝侯公爵邀请主教和司铎居住在了德累斯顿王宫中,若不是两位遵循戒律和教诲的神职者喜好谦恭和朴素的生活方式,公爵甚至想要为他们提供数十位贴身的仆从照料起居。

    帕萨比子爵的愤怒确实与普尔方司铎带来的陪同人员有关。

    他义愤填膺,手舞足蹈地向公爵表达着他的不满,也说出了前因后果。苏恩兰德旁听了一切。

    “恩哈本主教、普尔方司铎。”苏恩兰德说,“萨克森是全力支持教会的行动,尊重美因茨大主教的决定的。”

    他话锋一转:“但是,有几位宗教裁判所的执事,最近因为种种原因在德累斯顿引起了一些混乱。”

    “德累斯顿作为萨克森的都城,是一个优雅而美好的城市。选帝侯公爵希望他的德累斯顿和混乱、无序的形容不产生任何关系。何况,德累斯顿的贵族中,和帕萨比子爵一样拥有一头金发的,也不在少数。一名贵族在染房、市集、或其他任何一些较私人的场所因为长着金色头发而被一名神父盘问,实在是离奇而不悦的经历。”

    “考虑到与教会、与主教和司铎您的友谊,选帝侯公爵安抚住了不满的帕萨比子爵。只是作为萨克森贵族们的领袖,公爵大人有责任向您传达贵族们的不满。他建议宗教裁判所的行动以一种更加有秩序和规则、顺应理智的方式进行。”

    苏恩兰德微笑了一下:“公爵说他会支持并帮助两位的。”

    这场交涉的最后,恩哈本主教平和而慈祥地点了点头:“我们知道了。”

    “请转告公爵吧,我们会考虑他的建议的。”他说。

    苏恩兰德再次打开雕花木门离开,走廊里源于宴会厅的奢靡之音飘荡而来,恩哈本主教走向了露台的落地窗,窗外能看见宴会中的明亮烛火,而越过那个地方,更远一些的夜色中,德累斯顿城市里,平民们住所里的光芒也像星辰一样撒在黑暗中。

第九章 第二个任务

    “普尔方司铎,你那些小朋友和你本人的性格可真是颇有差别。”恩哈本主教抚摸着手中的黑皮书,他远眺夜晚的城市,透过露台落地窗的玻璃上另一位神父的倒影与他对视,“冲动、直率、富有行动力……监督这些孩子一定很困难吧?”

    普尔方司铎沉默了片刻,他将头顶的红色小圆帽摘了下来,捏在手中:“这是我的主意。”他仿佛是为了强调什么,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恩哈本主教,这是我的主意。”

    “真的吗?”恩哈本主教与倒影中的普尔方司铎对视着,普尔方司铎说完那句话后就紧紧闭上了嘴,线条冷硬的高高颧骨让他的神情中带上了几分执拗。

    “你可别包庇哪个淘气包。”恩哈本主教忽然就乐呵呵地笑了,他转过身,拿起剪刀修剪了下蜡烛的芯线,让烛光变得更亮一些,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和蔼的祖父,“虽然你和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同,但我们都是主的羔羊,将自己的事儿办的妥妥帖帖的才是最应该的。你要是遇到了麻烦,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一切都在计划中。”普尔方司铎手中的小圆帽已经揉捏得变了形,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恩哈本主教移动,轮到他自己说话时,他才略微低下头,望着奢华的地毯上绿色绣线编织出的葡萄藤图案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而后他马上就抬起眼,重新看向了恩哈本主教:“我让审判员们在德累斯顿闹出点动静,找那些和斯卡德拉根外貌相似的人盘问。正好撞上那小偷的可能性就算不大,他也一定会因为这盘查的劲头惶惶不安。真正布置了大部分人的地方其实是城门口,要是他想着趁夜离开德累斯顿,那就正撞上枪口了。”

    “我听说那窃贼可是十分狡猾而凶狠。普尔方司铎,如果他乔装打扮,又或不从城门而用别的方式离开德累斯顿呢?”

    “但他也一向傲慢而嚣张。即使是闯入梵蒂冈,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样貌。”普尔方司铎回忆着那个让梵蒂冈陷入混乱的白昼,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挑衅宗教裁判所的机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的溜走,才像是他会干的事情。”

    就如同那一天,那个从冰岛而来,以异教神明沃登的两只乌鸦为象征的金发巫师,他站在圣堂的高处,脸上带着复仇般轻蔑的快意,将圣堂里悬挂的十字架轰然推倒。

    花岗岩的十字架从高处坠落,在坚硬的地板上四分五裂,相撞的那一点开始,蛛网般的裂纹在地板上向四周延伸。

    “记住我的名字,斯卡德拉根,下次见面时就可以这么称呼我。”那男人的额头带着一道伤疤,几乎像一个海盗对占领的船只上瑟瑟发抖的商人们宣布命运一样,残酷而傲慢地看着下方躲避的枢机团成员们,“别太恐惧这个名字,我只是代理了我的同行者,来和你们交涉。我并不想成为哪个红衣主教的梦魇,别在梦里惊恐地喊我的名字。这行为有点恶心。”

    斯卡德拉根不是很明显地冷笑了一下,圣堂的正中心全是粉碎的花岗岩碎块,身着红衣的枢机主教们、司铎们为了躲避飞溅的石块,而如同一道红色的海浪般往两侧避退。

    那场面有如摩西分海,只是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喧哗,还夹杂着几声尖叫和怒骂。

    “很遗憾所有银行都有个保管期限,梵蒂冈也不外乎如此,在你们这儿寄存的东西,我得拿回了。”

    “省下无用的祈祷吧,不妨扪心自问,到底有多少用肮脏手段换取的不义之物,在我的清单之列呢?”

    那一天的梵蒂冈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教皇将枢机团召集在圣堂内,普尔方司铎到达时已经有一半的成员等候在外,然而还未等成员聚齐,圣堂的大门突兀地开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着走进去,却没看见是谁开了门。

    “看!那儿!”有人惊叫着指向圣堂内部。

    顺着他的手指,普尔方司铎第一次看见了斯卡德拉根。

    那个金发的冰岛巫师穿着一身黑,像一只乌鸦停驻在圣堂高处的花岗岩十字架上,他就站在那高处,神情带着一股冷意。

    “诸位沉湎于虚假过家家游戏的大龄幼儿们,日安。”他说。

    “卫兵!卫兵!”那个尖叫着的枢机主教往门外走去,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甩到了墙壁上昏死过去。

    斯卡德拉根就在这时候开口了:“虽然我并不指望你们有多知情识趣,但是,乖一点,别吵闹,听我说话。我没有耐心提醒第二次。”

    “巫术!”

    普尔方司铎身边的同伴们纷纷看向了他:“普尔方司铎!有一个巫师在圣堂里攻击枢机主教!”他们震惊而无声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员们究竟在做什么?”

    而与此同时,斯卡德拉根的声音从十字架上传来:“啊,宗教裁判所的朋友们也在这儿。看到你们真亲切,只是我没带什么礼物。”

    有一个聪明的枢机主教在众人的掩护下从角落里一点点挪动到了门口,趁机逃跑了。

    斯卡德拉根的力量似乎并不随心所欲,这一次他没有阻拦,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门口:“没带礼物就如此冷遇,人类的这一习俗真是让我不可理解的势利。不过好在我刚才想到了,既然你们喜欢十字架,我就送你们一个吧。”

    他的脸上满是恶意。

    斯卡德拉根在制造出一阵混乱,将圣堂破坏后,就踩着高处的吊灯逃跑了。卫兵们在外头严阵以待,然而普尔方司铎追出去时,只看见好几个卫兵倒在地上,捂住身上的伤口,素来洁净的地面上,晕开鲜血的颜色。

    而这并不是那一天斯卡德拉根做的全部事情。

    宗教裁判所的六位监督者都被教皇召集到了跟前,在那儿,普尔方司铎听到有人这样说道:“有一件圣物被偷走了。”

    那巫师是一个窃贼,却不是一个躲藏在黑夜里蒙着面,畏惧人言的窃贼。他仿佛就渴望着整个梵蒂冈因他战栗,听闻他的名字就如临大敌。

    宗教审判员们追猎着那只夜鸦,然而也同时,被夜鸦冷不丁地袭击着。他很会逃跑,在逃跑的途中接二连三地持续着他的盗窃行为,而这是宗教裁判所距离这只夜鸦最近的时候了,他就躲藏在德累斯顿。

    只要仔细、谨慎,这将是他们最有可能将他抓捕的地方。他与审判员们长久以来的恩怨即将被清算。

    普尔方司铎抿了抿唇,在房间质朴的镀银十字架前摆放的坐垫上坐下了,恩哈本主教将他手里的黑皮书再次打开,那是一卷福音书。

    “普尔方司铎,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还是让我们低调一些吧。”恩哈本主教说道,“想想看,我们还有另一个任务在身。”

    “我知道了。”普尔方司铎垂下了头,将手中的红色小圆帽整理了一下,压着发顶的头发重新扣了上去。

    “我们得在德累斯顿王宫呆上足够久才能调查清楚,腓特烈教友的身边是否有魔鬼的随从在怂撺他的灵魂堕落呢。”

    恩哈本主教温和而仁慈地看着露台落地窗的方向,隐隐绰绰的灯火在黑夜里闪耀:“德累斯顿,这是一个多么堕落的城市。这样日以继夜的放纵享乐,几乎是要坠入与索多玛和蛾摩拉等值的罪恶深渊中去。”

    他回过头来:“普尔方司铎,帮我一个忙,拉上那道窗帘吧。”

    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住了德累斯顿的亮光,整个房间暗沉沉的,只有几根苍白细长的蜡烛的烛火在摇晃,黄杨木和盐水的气味笼罩着两位神父。

    他们续接着被苏恩兰德的敲门声打断的对话,就着福音书上的字句讨论起来。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布拉拢的同时,房间里微茫的亮光也不再投映在玻璃窗上。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能直视那个落地窗露台的房间里,一个身影不再倚靠在窗边。

    这个房间的壁炉里燃烧着木和榆木,壁炉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餐渐渐转冷的菜肴拼盘。看得出有人不太习惯这与狩猎节宴会上如出一致的烹饪风格,仅仅粗略地吃了一些垫了肚子就离席了,切割好的鹿肉上还插着一把尖刀。

    一个小型的铜釜正架在火上煮着一些清澈的液体,它的底部有一层偏绿色的沉积物,看上去像是铜釜的锈斑,而它一旁悬挂着一个藤制的编织筐,里面存放着风干的植物。

    窗旁的身影走了过来,壁炉的火焰将那一头带着玫瑰红的金色头发映照地更加鲜艳。阿格尼丝伸手拨弄了一下编织筐里的植物,挑拣出一把红豆杉的叶子扔进了铜釜。

    轻飘飘的树叶在水面上旋转了一阵,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而后沉没了下去。

    阿格尼丝拔出了尖刀,再次切割起转冷的鹿肉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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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介绍:
1697,科隆。
一位女神秘学家的住所内鲜血四溅,满地狼藉,可怕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相信女学者已经遇害,除了她的丈夫。这个顽固的贵族青年,却在与城市安保署纠缠了数月之后,也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简略而言,内容大概是:男爵之子与条顿神话的遗影,巫师同盟与猎手兄弟会的纠葛,邦国林立的神圣罗马土地上,某人由一次小小的叛逆和一次意外的救赎开始的旅程)
萌新想要评论啦_(:з」∠)_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