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河港
莱茵河的河水随着河面上的风轻轻摆荡,漫过浅水处生长的水草,拍打河岸。
天还未亮,停泊在河港的木桅船上便已经有水鸟发出清脆短促的叫声,风推动着收起的横帆,半旧的绳索时不时牵拉着横杆发出有些尖锐的摩擦声,船舱里储存着朗姆酒和果酒的木桶里也像是储存着一截动荡的莱茵河面,闷闷的水声拍打木桶,就像河水拍打着船侧。
水手们的呼噜声在鸟叫声中渐渐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规律的呼哨。
整个港口从黑夜中苏醒了,商船用木板连接着甲板和陆地,卸货的雇员们或单独一人,或两人互助,将船舱里满载货物的木箱搬运到了临时的堆放处,打着哈欠的马车夫也陆陆续续赶着俭朴的载货马车来到了港口,他们的马车样式俭朴极了,毫无舒适度,会让乘坐的客人劳累不堪,所幸被麻绳捆绑好的木箱即使路上再怎么颠簸也不会大声抱怨,马车夫们才不用忍受一路的吵嚷。
船务官们也在港口走动着,核对每一艘船的信息,收缴各色各样的关税,大多数收取的是直接的货物,酒、布、香料之类的物品还算容易交接,遇到大件的,就不免要和商船的负责人们费一番口舌。
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港口的远处,整座城市也随着阳光伸了个懒腰,一扫倦怠,各种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市集的摊贩们支起了摊子,行会的手工业者们的铺子也营业了,科隆大教堂的敲钟人也掐算着时间登上了钟塔。
一声报时的钟响在这座自由城市的上空扩散开,一些鸽子被钟声惊动,拍打着翅膀从一座建筑物的屋檐飞上一大圈,落到了另一处。
港口有些船降下布帆,沿着莱茵河顺流而下离去了,也有些新的船靠在了河岸,放下船锚,收起船帆。急着踏上陆地放松一会儿的水手们在船长的三令五申下做出保证,这才鱼贯而入,涌入港口附近的小餐馆和酒馆里去。
日头高起,忙忙碌碌的港口总是有新鲜事。一个木箱在搬运的过程中不慎被工人失手滑落,封闭木箱的钉子跳脱了,条板错开了一段,一瞬间,自那个漏开的小口子里,北海上捕获的鲱鱼和保鲜的碎冰像沙粒一样层层叠叠地滑落了出来。
不光是鲱鱼,还有其他一些体型较小的鱼类混杂在里面,填补着木箱的缝隙,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港口的地面尚且还湿漉漉的,没有因长途跋涉而丧失掉全部活力的小鱼们在地面上弹动,浓郁的鱼腥味中,它们的鱼尾和鳞片闪烁着银子般的光辉。
“注意脚下!”
一条全身滑腻腻的鱼从艾德里安的脚底下擦过,他的鞋跟停在了半空,半晌才落下。
因为这一起意外引发的骚动让港口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商人指挥着卸货的雇员们将漏出去的鱼一一捡回来,船务官们也大声呵斥着禁止他人偷偷拿取了货物。
“艾德里安少爷,我们快走吧。”奎林维赫看了一眼乱哄哄的人群,皱起了眉。
他们绕开了骚动的中心地带,正要离去。
就在此时,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出现在艾德里安视线中。
科隆数学研究学会的资助人,或者也同时是组织者之一的奥罗拉斯瓦内尔小姐也在这个喧闹的河港里,她不怎么顾忌地踩着有些肮脏的水洼,手里拿着一打传单,伸长了脖子往停泊着船只的地方瞧。
艾德里安与管家说了一声,而后上前与她打招呼:“斯瓦内尔小姐。”
她像是没想到会遇见艾德里安,脸上出现了诧异的神色:“艾德里安先生,早上好。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替家里做点活而已。”他回头看了一眼船只们簇拥在一起随河水轻轻摇晃的景象,“斯瓦内尔小姐是特地在找一艘船吗?我刚从那儿回来,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不,不,让您见笑了。我不是在等船。”奥罗拉斯瓦内尔先是大方地笑了起来,而后连连摆手,“真要说,这可是您正好抓住我开小差的时候啦!”
她将手里的传单展示给艾德里安看,那传单看上去是印刷好还没多久的,仍然带着一股浓厚的油墨气味,正是一张数学研究学会举办宣讲会的广告。
“我本来是想着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将这些传单都派发出去,要是有哪个水手或船长来听了,把这见闻带到莱茵河畔的其他城市去,也是件有启发的好事。”
艾德里安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在传单大写标注的时间上扫了一眼,温和地说道:“宣讲会就在今天下午,斯瓦内尔小姐上午都还为此忙碌,真是让人动容。”
“可别夸我了。我方才听说有一艘从伦敦来的船,运了些十分新奇的货物来。我就忍不住好奇了,一张传单都还没发出去。您要是这样还夸赞我,我再厚的脸皮也要撑不住啦!”奥罗拉斯瓦内尔虽然嘴上这样说,不过却没有表现出尴尬和窘迫,依旧十分随和。
听她说完,艾德里安倒是有些困惑:“伦敦来的船?”
“据我所知,那儿只有一艘船从伦敦来。”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只是蒙特伯格的船,船舱里只运载了羊毛和丝绸,这两样应该都不算新奇吧?”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吧,这可真叫人沮丧。”奥罗拉斯瓦内尔泄气地垮下了肩膀,但她随后又马上打起了精神,“羊毛是提供给纺织工场的吗?丝绸又是……?”
“斯瓦内尔小姐真关注蒙特伯格的商业事务啊。”
“不管怎么说,艾德里安先生,您和约书亚埃因霍恩先生都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啊。要一直笼络资助人的好感,想办法回报资助人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吧。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相信,数学对于工场的盈利也能起到促进的作用呢?”斯瓦内尔小姐自信地说道,“要从其他地方进口更多羊毛,一定是蒙特伯格领地上的产出不够用了吧。如果男爵愿意提供一些数据,我想我们研究学会能给他提供一个更加合算的进口方案。如何,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吗,艾德里安先生?”
“我发现斯瓦内尔小姐无时无刻都想着扩展学会的资金来源……”艾德里安善意地说着,他倒是并不反感这一点。
“希望自己所属组织的事业蒸蒸日上也算是人之常情了,对吧。”奥罗拉斯瓦内尔笑眯眯地,突然她指向了远处,“就是那艘船吗?”
艾德里安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艘木桅船降下了船帆,风吹起了桅杆顶的旗帜,旗帜纹样上两只狮子左右相背,上下对望。那船收起了船锚,正在缓缓调转方向,像是要离港。
那确实就是艾德里安所说的船只,他今天本是与奎林一同,来和新上任的船长见一面,然后就直接要折返回大宅,下午时再到市集旁听宣讲会,没想到会在河港意外地遇到奥罗拉斯瓦内尔。
不过宣讲会就在今天下午,聊天也没必要急于一时,他们随后又说了几句就相互道别了。
“下午见,艾德里安先生。”斯瓦内尔小姐总是那么热情。
她看着艾德里安乘坐的马车离开了港口,而后垂下了拿着传单的手,微微蹙起了眉头,再一次看向了莱茵河,仿佛她先前有所隐瞒,仿佛她确实在港口等待着什么。
样式雅致的马车在科隆的街道上穿行着,艾德里安拉开了窗帘,突然意外地发现,他熟悉这一条街道。
“怎么走了这条路?”
“原来的路这几天走不通了,先生。”马车夫回道。
“好吧。”
艾德里安本以为这段记忆已经模糊,然而当剧院的尖顶映入眼帘,突然的,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抵抗的酸涩。一群鸽子飞过天空,影子在地面上一掠而过。艾德里安看向了剧院外的一颗落叶树,它的树叶已经通通凋零,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地面伸展,如同一个向天空伸展开手臂祈祷的人。
它在天气温暖之后会重新长出黄绿色的嫩芽,而后到了夏天,树荫就丰满地足够一个体态纤弱的法兰西画家从阁楼走出,在树荫里支开画架。
他的UU小说会调出金黄色或其他色的颜料,顺应着某个诗意或没那么诗意的少女的幻想,绘出一片梦中的景色。
“以利亚。”
他仿佛听见了一声呼喊,声音柔和而又有那么一点俏皮。
他会因这声音联想起一切充满生机、灵气、灿烂而明朗的意象,想起诗歌和植物。想起脸颊旁一阵温柔的触碰。
“艾德里安少爷,您想出去走一会儿吗?”奎林问道。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的神情大概让管家误会了:“不用了。”
就在这条街道的不远处,那个他曾经居住的小房子,此时此刻肯定也笼罩在科隆的日光中吧。奎林维赫的祖父母,蒙特伯格上一代的管家维赫先生和他的夫人总是在上午打扫那个地方,那时候,阳光会从窗户照射进去,一定会将整个大厅照得通透明亮。
而墙壁上悬挂的那幅油画,一定也将熠熠生光。
就像她曾经梦到的那样。
马车转过一个弯,又走过两条交错的街道。
下一次吧,艾德里安想,等下一次,时机合适了,他再打开那扇门吧。
第十一章 宣讲会
“提问吧,各位!想知道什么都说说!”
市集的喧闹叫卖声中,传出一个开朗的声音,这声音在这充满未加工的食物的驳杂气味的市集里,是一个多么少见和新奇的声音。
没有因为长久的叫卖而微微沙哑,也没有带上日复一日重复带来的烦闷和厌倦,它就像一个具象的梦,充满朝气和希望。
就和那声音先前说的话一样,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中来,欢快地、积极地,想要被理解,想要被接纳。
市集的这一个角落,安置着绞刑架的角落,好奇的人们在木架下围着,满头雾水地听完了奥罗拉斯瓦内尔和她同伴们的宣讲会。过去他们也曾聚集在此,看过罪大恶极的人在绞索上还来不及挣扎就丢了性命,也看过市议会的人在那儿宣告新的条例,看过好事的人朗读报纸上的新闻,看过一些学校里的年轻学生们在上面自发演绎的宗教戏剧……
附近奶酪铺店主的孩子在台下喊道:“那些大学里的先生们真的都学这些吗?”
“嗯……现在学这些,然后他们会有更多的发现,知识总是在更迭,会越变越新的。”奥罗拉斯瓦内尔说,她说起这些时,就像看到了一朵新绽放的玫瑰,将所有的营养都集中,渐渐焕发出一生中最旖旎的姿态,最盛美的模样,而当花瓣凋零,花蕊下将鼓起种球。她也是那么想像数学的吗?如今它美丽,今后它繁茂更甚如今。
艾德里安站在距离人群有些距离的地方,科隆研究学会的成员们在谈起数学时,声音嘹亮,将自己从书桌前摘出,搁放至众人面前的羞赧在对学术的热情面前渺小而虚弱。艾德里安听得很清楚,他们提起英吉利的牛顿、瑞士的伯努利、法兰西的洛必达,又花上几乎一半的时间赞颂提议组建柏林科学院的莱布尼茨先生。
先前提问的那个孩子苦恼地向他们说道:“可我完全听不懂啊……堂区学校的教师们教给我们的数学和你说的根本像两回事。”
“其实是一样的。”奥罗拉说,“就像鸡蛋里生出了鸡。鸡蛋和鸡根源是相同的,只是一段生命的不同阶段,表现在外的模样不太一样。”
艾德里安几乎要为这句比喻笑出声。
他看到那机灵的孩子挠了挠头:“所以,我学的还是个鸡蛋。问题是,市集里的大家学的都是鸡蛋,你干嘛要和我们说鸡呢?”
“在一段旅途刚刚开始的时候,看看别人写的远方游记不是更容易让人打起精神嘛!”在抱怨着“浪费时间”“不知所云”的围观人群中,奥罗拉斯瓦内尔似乎是完全没有遭到挫败般充满自信。
她补充道:“数学是探索未知的工具。只要相信着它,我们就永远不会恐惧陌生和未知了。”
只要大家都了解了,就不会因为陌生而去排斥和恐惧。
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在艾德里安的回忆中上浮。
回过神来时,那好胜的孩子和斯瓦内尔小姐的争辩已经到了结尾,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了,只留下几个似乎被那孩子的机敏和斯瓦内尔小姐的妙语连珠吸引了,津津有味地旁观着。也许作为一场宣讲会来说,科隆数学研究学会是遭遇了失败,不过他们似乎都乐在其中,即使没有几个市民和他们继续交流下去,谈论微积分或者别的什么定理公式,他们的脸上都似乎有一种快活。
仿佛只是将喜爱之人拉到众人面前大声宣告的鲁莽小伙子。
“你们讲得很精彩。”艾德里安走上前来。
奥罗拉斯瓦内尔似乎是对结果感到了无奈,又似乎是切切实实地觉得这情形理所应当而没有气馁。她幽默地自嘲着:“可惜我是个贪心的人,恨不得人人都争着要让我们说仔细些呢。”
“奥罗拉,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有个学会的成员凑了过来,“说不准我们马上要多一个成员了!”他指了指一个远去的背影,光从衣着看,似乎是个体面而有修养的男士。
艾德里安回想了一下,他大概是先前与学会成员们聊过几句的人之一吧。
“下一次会更好的。”艾德里安真诚地说道。
斯瓦内尔小姐突然“咦”了一声,她看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有个人怎么一直看着我们?”
艾德里安往她视线的终点看去,那是一个低着头,戴着帽子的身影,正转身离开,混入人群。
“有点可疑……”奥罗拉斯瓦内尔这时候显露出了一点严肃。
看着那背影,艾德里安含蓄地笑了一下:“那是治安官西格先生,我先前给了他一份传单,他可能是感兴趣就来听听吧。”
“治安官?”斯瓦内尔小姐摇了摇头,笑道:“您知道我刚才都想了些什么吗?我可是一下子就想象出了我们宣讲会讲到一半,治安官怒气冲冲地轰走我们,说我们扰乱市集秩序的样子!”
“放心吧,西格先生不是为此而来的。”
也许是艾德里安的表情太过确定,奥罗拉斯瓦内尔忍不住怀疑地看了他两眼。
但关于科隆安保署的治安官西格先生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艾德里安没有再做深入介绍的打算。
下午的市集依旧热闹,研究学会的成员从木台上下来,有人问艾德里安要不要和他们同行,艾德里安拒绝了邀请说他打算逛一会儿市集,给家里的妹妹买些东西。
不过当他们真的离去后,艾德里安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
木台上已经空无一人,然而艾德里安凝视着那里,仿佛透过虚无的空气,在注视许久过去里的谁。
不单单是为了让西格先生打消疑虑,和向研究学会表达善意,艾德里安在这个下午来到这地方旁听一场宣讲会,或许还有另一个他不会说出口的理由。
“艾德里安,你怎么在这儿?”
他伫立在这个地方,就仿佛能离这个声音更接近些。
“巫术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人们对它有许多误解和虚构。只要大家都了解了,就不会因为陌生而去排斥和恐惧。”
那个声音活泼又柔美。
“巫术都是可以被解释的,就像为什么苹果总是落到地面上,我们不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那声音叹息了一声,似乎被什么困扰着。
“只不过……”艾德里安记忆里的金发姑娘欲言又止,最后看向他,问道,“艾德里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她看上去有点紧张。
“目前听不太懂,但你可以再和我说说。”记忆里那个年轻一些的黑发青年伸出了手,帮着金发姑娘从木台上直接跳下来,“不过我有个疑问。”
金发姑娘不重,落在怀中时却让人觉得像收获了一整篮沉甸甸的成熟苹果一样满足。
“伊多娜难道是个小女巫吗?”黑发青年笑着歪了歪头,他的头发堪堪过肩,用一根绸带扎在一起。
“我倒希望我是呢……”伊多娜站稳之后,艾德里安放开了她。她像是因为短暂的皮肤接触感到了一点害羞,遮掩一般抬手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视线微微偏移了一瞬才重新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也正在瞧着她:“嗯?”
“剧场有部新的歌剧,要一起去看吗?”
也许是艾德里安愣住的样子太有趣,伊多娜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笑容:“去吗?”
艾德里安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这句话应该让我来说……”
“那你再对我说一遍?”
“……走吧,坐我的马车去。”
在那个时候,伊多娜还没有把艾德里安叫做以利亚,他们还没有那么亲密,他们在马车上礼貌地分坐两头,聊起天来看似随意却又费心地挑拣着话题。
艾德里安说了些小时候阿比盖尔痴迷于民间怪谈的趣事,说她将夜晚点着火把巡逻的巡逻队看作树林里的妖精,直到十多岁还一直坚信不疑,而后被逗笑的伊多娜说起了她故乡的事。
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冬季的时候很寒冷,还流传着各种奇妙的巫术逸闻。
“如果有一天,那些因为巫师之名背井离乡,四处流浪的人能够回到家乡,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好啦。”伊多娜轻声说道。
她那时的双眼里像藏着一个美好的祝愿。
真是奇妙,艾德里安想着,记忆总是会将一个见不到的人的美好无限地扩大,伊多娜尼贝尔的模样在他的回忆里越来越深刻,好像她是由阳光的金线织成的,充满光辉地悬在记忆的湖泊上。
艾德里安望着市集里的木台。
伊多娜的虚影在回忆里不断变化着衣着,不过她喜欢明亮的颜色,所以看起来总是很轻快,她的头发渐渐长长了,编成了不同样式的编发,扎着不同颜色的缎带,最后被轻轻挽起。
而后她回头看向了艾德里安,柔软而俏皮的嗓音像念着一首动听的诗歌般,将词句在唇间碾转。
“以利亚。”她呼唤着。
第十二章 被驱逐者
“宴席还没开始,干等着也是无聊,伊丽丝,不如和我一起出去逛逛,也给这小家伙放放风。”
说话的是安娜小姐,她的打扮看上去很精神,裙装的面料不是贵族小姐们喜欢的绸纱,也不是桃红米白这样得人喜爱的梦幻颜色,她穿着一身哑光的丝绒,深底金边,花纹组成的也是一个充满力度的动物图腾。她就像停在伊丽丝索宁手臂上那只猎鹰,双眼锐利有光。
她用手指尖逗弄着那只猎鹰,抚摸着它脖子上细密的绒羽。猎鹰乖顺的表现让她十分满意。
伊丽丝看了一眼宴会厅里的其他人。
也许是连日来的忙碌让王宫的厨房疲惫到了界限,仆从宣告说今天的宴席比以往要迟一些,本就早到的人们就自顾自地打发起时间,小提琴手阿玛迪斯又被带到了宴会上,此时他身边聚集了一圈人,除却本就奔着他的动听音乐和得体外表而来的音乐爱好者们,一些因为宴会的推迟而无所事事又没有聊天兴趣的男女们也凑到了他身边。
在第一天的宴会之夜,王宫里还准备了自己的乐手,不过到了现在,也不知怎么的,为宴会添光增彩的乐手就变成了阿玛迪斯,他的演奏技术了得,在谱曲上也颇有天赋,兴许狩猎节结束之后,他将成为宫廷音乐家的一员,说不准今后,和伊丽丝他们这群宫廷诗人合作谱写歌剧剧本,取悦选帝侯公爵和他的客人们也不是不可能。
而伴随着阿玛迪斯的声誉愈加高涨,伊丽丝的老对手,荷尔德林的心情可是越来越糟糕。若不是还心怀着将庞蓓夫人争抢回来的心思,他怕不是早就愤而离席不再参与狩猎节的任何活动了,不过恶劣心情对他的影响也并非完全被他克制住了,比起从前早早就已经入场的习惯,他如今迟来的举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不情愿。
要伊丽丝说,艾莫尔先生的担心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多余,荷尔德林可没有足够的闲心来挑衅她了。何况因为通过猎鹰与安娜小姐结下了友谊,真要到了争吵的时候,还说不准谁会有麻烦呢。安娜小姐的个性强烈,她可对王宫里常见的虚与委蛇没有多大耐心。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此刻也没有几个人在明知不受安娜小姐待见的情况下还有勇气来和她搭话,德累斯顿的贵族小姐们也像是惧怕着她随身的猎鹰,寒暄了几句就走开了,倒显得安娜小姐像是被疏远了似的,无怪乎她觉得这宴会无聊透顶。
伊丽丝手臂上的猎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像是也期待着出去溜达一圈,在天空里舒展羽翼。
安娜小姐显然很高兴自己的猎鹰和自己是一个心思:“怎么样,伊丽丝,走吗?它也迫不及待了。”
“都听您的。”伊丽丝应答道。
于是她们结伴走出了宴会厅。
“我和索宁小姐去花园逛逛,一会儿就回。”安娜小姐对仆从吩咐了一句。
伊丽丝回头看了一眼,宴会厅的焦点依旧是阿玛迪斯,她们离场的动静不大,没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一到了室外,安娜小姐的猎鹰就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让伊丽丝也终于得了休息的机会,她的手臂抬得有些久了,这会儿有些酸疼。她不像安娜小姐有一副好体魄,在狩猎活动里也大放异彩,只是为了表现地像一个正常的驯鹰人,她也只好忍耐了手臂上额外的重量。
宴会厅距离花园有段距离,安娜小姐领头,昂首阔步,自在地走在伊丽丝前面。
“咦?他这是去做什么?”
“您看见了谁?”
“阿尔曼苏恩兰德,伊丽丝认识他吗?”
“苏恩兰德先生,不,我只是一介小小的宫廷诗人,和他谈不上有交情。”
也许是因为仆人们都忙着帮厨房准备宴会,这一段王宫的走道里就只有苏恩兰德一个人,他好像就是从厨房那儿来的,手里还端着一个银盘,盖子将银盘扣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这银盘让他像一个端菜的仆从,可他气质高雅,衣着体面,又和这差事搭不上边,看上去怪异又不和谐。
在宴会上服侍地位高贵的贵人们就餐是一个荣誉,为选帝侯公爵倒酒系餐巾也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宫廷职位,然而伊丽丝不认为苏恩兰德是要为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带一份餐前酒。
何况就艾莫尔先生打听到的消息,选帝侯公爵并不会在这附近办公。
苏恩兰德一路往里走,很快就不见了。
安娜小姐琢磨了一阵,突然有了主意:“我们跟上他去看看。”
这话说的让伊丽丝有些惊奇,安娜小姐虽然大胆,却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往苏恩兰德消失的地方看了看:“安娜小姐,前面可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她虽然是个宫廷诗人,平日里也往王宫走动,然而德累斯顿的王宫却不是一个开放的公园,每个角落都能随便去。此时这地方少了几个仆从,伊丽丝却清楚的记得,苏恩兰德去的那里是一个禁区。
“那不是正好?我就带你去参观下王宫。”安娜小姐招了招手,催促道,“我们快些,一会儿就要跟不上他了。”
看出了伊丽丝的疑虑,她补充道:“这附近没有人阻拦,真撞见了也不是我们的错。何况有我在这儿,就是公爵也不会追究我们。”
她拉着伊丽丝的袖子,就往里走去:“别犹豫了,伊丽丝,我听说你和艾莫尔合办了《易北河周刊》?你不好奇吗,苏恩兰德是要给谁带食物?明明宴会就要开始了,到底是谁不方便出席,还使唤的是公爵的心腹?”
“您听上去像是已经有了推测。”伊丽丝心念电转,她想起了一个传闻。
这传闻只是在私底下流传,从一个贵妇人口中传到另一个贵妇人的耳朵里,安娜小姐本来不应该知道,但是狩猎节人多口杂,或许她也从哪个多嘴多舌的人口中得知了那个传闻。那个关于萨克森选帝侯公爵有一个秘密情妇的传闻。
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也拥有波兰王位,安娜小姐作为一个与波兰王室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适婚女性,对素来洁身自好的公爵有这样一个花边流言,起了追究之心也不是难以理解。
“我是有一个推测。”安娜小姐坦然承认了,她拉着伊丽丝在走道上快步走着,“你知不知道,德累斯顿的贵族里哪一个贵族小姐有一头玫瑰色的金发?”
“玫瑰色?”伊丽丝一时想不出答案。
“想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大概就要看到她本人了。”
“也许是一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亲眼看看才知道。”安娜小姐态度坚决,“你要是认出了她,就告诉我她的身份。”
她们快步走了一阵,阿尔曼苏恩兰德又出现在了伊丽丝的视野里,这段走道的地板上新铺了绒毯,踩上去没什么脚步声,不过安娜小姐和伊丽丝还是远远地缀在苏恩兰德后头,直到他停在一个房间前,敲响了紧闭的房门,才加快了步子缩短距离,好看得更清楚些。
“谁?”房间里面传出一个女声,说的是法语。
“是我,苏恩兰德。”他回答也用的是法语。
房门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的,苏恩兰德应答后没人说“请进”,他自己也没有推门,不过过了短短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
伊丽丝跟着安娜小姐走近了,安娜小姐见到果然如她想的那样,苏恩兰德来见的是一个女人,似乎想要从躲藏处走出去,伊丽丝急忙拉住了她。
那个女人对苏恩兰德的态度有些恶劣,把银盘端走就冷淡地让他离开,房门也只打开了一条宽边。
然而已经足够接近了,伊丽丝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木和榆木燃烧的气味。
德累斯顿就在易北河旁,易北河上从来不缺木头,从西部砍伐下来的原木日以继夜地顺着易北河漂流而下,其中又以栎木最多。比起木和榆木,栎木才是更加普遍的柴薪。没有什么人会吃力不讨好地放弃栎木选择另外两种木材,而偏偏它们又都有着对于巫师来说,别样的含义。
这股气味让伊丽丝感到了不安。
而后她望向了那女人的脸,阿格尼丝的金发中确实带着一丝少见的玫瑰红,她的装扮也如同常人想象里一个法兰西人应该有的那样艳丽。
伊丽丝索宁的脸孔刷的一下苍白了,她急忙后退两步,躲藏进了阴暗深处。
苏恩兰德和阿格尼丝没有交谈很久,阿格尼丝很快就合上了门,将他关在外面。阿格尼丝没有发现她们,伊丽丝渐渐镇定了下来。
她认得那张脸。
安娜小姐回头问她时,她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伊丽丝,她是哪个家族的?”
“哪个也不是。”伊丽丝摇了摇头。
阿格尼丝,她不是哪个贵族小姐,她是一个法兰西女巫,她是巫师同盟的被驱逐者。
第十三章 不要惊慌
她必须得走了。
伊丽丝的右脚略微向后踏出了一小步,只要脚尖再轻轻扭转一个小小的弧度,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带动全身向后转。
一个被驱逐者出现在了德累斯顿,就像一个被邀请的贵客,居住在萨克森选侯国权力的中心。她在这里做什么?阿格尼丝究竟来这里多久了?对于整个巫师同盟而言,她会成为一个表面上的朋友还是敌人?
伊丽丝感觉到了一阵不安,阿格尼丝的导师曾经因为与巫师同盟之间巨大的意见分歧而被驱逐,连带着她的所有弟子也一同成为了被驱逐者,近年来据说有人认为当时的判决有失公允,故而出面与阿格尼丝本人接触过。可是,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阿格尼丝就像是她导师的继承者,除却持有与她相同的观点之外,也同样对巫师同盟不太友好。
那一场宣判的会议发生在六年前,伊丽丝代表德累斯顿其他的巫师们前往参加,她旁观了整个过程,阿格尼丝面对被驱逐的判决的反应很奇怪,她环视了一圈,神情中有种无所谓般的傲慢。
“那正好。我也不想束手束脚的。”她说。
自那之后,巫师同盟便不再和她有什么交集。她不会受到其他巫师的庇护,也不再被视作同道,所有的巫师据点都不会接待她,也禁止任何人对她透露据点的位置。她已经被视为存在背叛可能性的人了。
如今那些潜伏在德累斯顿的宗教审判员是不是和她也有什么关系?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伊丽丝的心头浮上,她无心再在宴会上久留,在阿格尼丝出现之后,她的思考方式迅速地从一个参加狩猎节宴会为自家周刊套取素材的宫廷诗人转变成了巫师同盟的一员。
艾莫尔先生还在宴会厅,伊丽丝想到,这事得和他说一声,他们得找时间讨论一下。
“安娜小姐,我们该回到宴会厅了。”她放轻了声音,免得被远处的苏恩兰德察觉。她并不希望暴露了这次跟踪,苏恩兰德就在阿格尼丝门外,要是他发现了什么,阿格尼丝肯定也会知道,按如今的情况来说,伊丽丝不想惊动阿格尼丝,让事态变得被动起来。
安娜小姐似乎还有些想问的话,但想到现在并不是一个能安心谈话的好时机,她没有说出口。她们先前到底是靠得太近,要是在躲藏处直接被发现未免一眼就能看出目的,太过尴尬。
两个人放轻了脚步沿原路返回,准备到了花园里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仔细谈谈那个法兰西女人的事情。
然而她们刚刚拐过一个拐角,就听到了苏恩兰德的声音。
“谁在那儿?站住别动。”
他说话的腔调沉着而优雅,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伊丽丝紧张了一下,本以为苏恩兰德并不会这么快从阿格尼丝那儿离开,但没想到他已经跟上来了。拐角之后的走道都好好地点上了蜡烛,他们势必是要在这儿撞见彼此了,所幸的是他们已经从阿格尼丝房门前走开了有一段距离,就是大声说话也不会被听见了。
不过到底是拔足狂奔还是镇定地在原地等待,都要看安娜小姐怎么做。
安娜小姐很镇定。
就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她的表现明明白白地说着一句话,即使被发现了她也不担心后果。
安娜小姐拉着伊丽丝在走道旁文艺复兴式的装饰雕像前驻足,洁白的大理石雕刻的丰腴女子裹着一件飘逸的长衣,手中擎着一枚多刺的海螺。
苏恩兰德追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安娜小姐和陪同她的女子,从一个雕像前走到另一个雕像前的样子。
“苏恩兰德先生,你刚才在叫我们吗?”
“安娜小姐?”他皱起了眉,“您不该到这儿来。”
“为什么?我可没见到哪处标牌上写了禁止我参观。”
“参观?如果您想要参观,我明日可以陪同您。”苏恩兰德看向了伊丽丝,“这位是?”
伊丽丝顺势行了一礼。
“这是索宁小姐,我的驯鹰人。宴会推迟了,我想出来透透气,就叫上了索宁小姐一起,正好在王宫里逛逛。特地参观倒不必了,我们只是打发时间。”安娜小姐的语气很自然,她天生般自信的架势又叫人很难不相信她的话。
“也许您确实不记得了,这里是禁区。”
安娜小姐笑了一下:“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宴会开始前,我们就去别处。”
她挽着伊丽丝走出了几步,又补充道:“苏恩兰德先生,请去找两个守卫或是仆从守在这儿吧,我一路逛过来可是一个都没看见。作为禁区而言,守备太松懈了。”
“我会记住的。”
她们两个不紧不慢地走着,伊丽丝回头看了一眼,苏恩兰德还在原地注视着她们。
伊丽丝心头一跳,转回了头,她有一个不太妙的预感。
“去花园吧,伊丽丝。我的鹰也该飞够了。”安娜小姐顿了顿,接着放低了声音说道,“你确定那是个平民女?”
伊丽丝虽然满心想着阿格尼丝的事,应答起安娜小姐的话来也不显得迟钝,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到了花园里,伊丽丝用眼角的余光确认过了,苏恩兰德并没有跟着她们。
断断续续吹了几下无声的骨哨,天空中传来了一声鹰唳,但不同于以往,这一回猎鹰还在天上,没有乖顺地飞回来。
安娜小姐却并不感到怎么生气:“哈,我知道这个意思,它还想玩一会儿。”
“抱歉,我再试试。”
“不用了,它以前就是这个脾气,遇到你才稍微乖顺了点,故态复萌罢了,过一会儿会自己回来的。”
宴会厅那儿隐隐约约更热闹了些。
伊丽丝捏了捏掌心的骨哨,微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去看看宴会准备得如何了吧。要是快开席了,我就来叫您。”
安娜小姐爽快地应答道:“好。”
伊丽丝点了点头,转身往宴会厅走去之前,她回忆着和安娜小姐跟踪苏恩兰德走过了那些路,目光在一旁建筑物的窗户上一个个移动了过去。
阿格尼丝房间的窗户应该就在……
然而当伊丽丝终于找到那个房间时,她看见了阿格尼丝的脸。
她就在那扇窗户的后面,低头看着安娜小姐和伊丽丝。月光照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冰冷的霜。苏恩兰德也在她边上。
和伊丽丝目光相撞后,阿格尼丝微微地笑了一下。她侧过身,和苏恩兰德说了些什么。
伊丽丝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让轻微的痛觉提醒自己不要惊慌。
她镇定地转身,略微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安娜小姐和阿格尼丝都看不到的地方,伊丽丝拎起裙摆奔跑起来。
一、二、三……伊丽丝在心底默读着秒数。她,阿格尼丝,两个人都是巫师,就算是最坏的情况,阿格尼丝肯定也会有所顾忌。她还有时间。
小提琴手阿玛迪斯的乐曲声远远地飘来,宴会厅近在咫尺了,附近也有些男男女女相互结伴在宴会厅外散步闲聊。伊丽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装和头发,往里头走去,路上问侍从要了一杯葡萄酒,她扫视了一眼宴会厅里的人群,神态轻松而享受,如同无事发生过,她只是在花园里休憩了片刻。
比起安娜小姐和她出去的时候,宴会厅里人变多了,伊丽丝按捺着焦急,搜寻着艾莫尔先生的身影。
七十三、七十四……终于,伊丽丝找到了艾莫尔先生,她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避免显露出半分匆忙和焦急,往艾莫尔先生迂回地走去。
在正对着艾莫尔先生的长餐桌旁,伊丽丝倚靠着,低头啜饮了一口酒液,她的眼睛在杯口抬起,艾莫尔先生注意到了她,伊丽丝的手指在玻璃杯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她放下玻璃杯,转身往宴会厅外走去。
接收到暗号之后,艾莫尔先生也找了个借口走了出来,两人在隐蔽处碰了头。
“阿格尼丝在王宫里。”
“谁?”
“一个被驱逐者,她和苏恩兰德是一伙的。她认出了我。”
伊丽丝简短地将她和安娜小姐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艾莫尔先生素来笑眯眯的脸上出现了严肃的神情,他往四周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伊丽丝,你马上离开王宫,今晚不要回家,也不要去报社,想办法藏起来。明天我们在老地方见。”
“安娜小姐还在花园里等我。”
“我想办法处理。你赶紧离开,时间紧迫。”
“阿格尼丝也是个巫师,她……”
“她是被选帝侯公爵藏起来的,而且绝不会是因为那个胡编乱造的流言中的原因。别冒险,伊丽丝,你发现的是公爵的秘密。”艾莫尔先生语气认真,他在这时看上去有了一份符合年龄的老成,“我会替你预备好假的身份证明,如果事态不对劲,你可能明天就得离开德累斯顿。”
“做好准备,伊丽丝,快走。”
第十四章 德累斯顿吹哨人
伊丽丝索宁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二十多年,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总感觉缺乏一些激情,不够有趣也不够刺激。
她想要追寻绚丽辉煌而跌宕起伏的故事,正因如此,在平稳而顺利的追求诗歌和戏剧的道路上,在古希腊与古罗马诸神的咏叹之外,她悄悄接过了一朵名为巫术的矢车菊。
她的导师说她拥有与天空之子沟通的天赋,并告诉了她在他们民族过去的故事里象征智慧的那位独眼之神曾拥有两只鸟,一只是思想,一只是记忆。
记忆过去并思考现在,伊丽丝索宁默念着这句话,在与人合作写出了第一部戏剧的剧本之后,加入了巫师同盟。那一天她的合伙人为萨克森选帝侯公爵拍手赞赏了剧本而雀跃不已,小酒馆里一口气点了六瓶苹果酒,喝得两颊绯红,嘴里口齿不清地和伊丽丝说话。
而伊丽丝在装着苹果酒的浑浊玻璃瓶上,看见了天空飞掠而过的鸟群。
诗歌表达出的欢喜总是留着委婉的余地,仿佛一个自持矜持的美女,掩着面弯了弯眼眉,还保留着几分距离感。伊丽丝的文学天赋比她的巫术天赋更受人认可,她可以用十二种不同的方式花哨地表达她的欢喜,然而若要和她的朋友说起那一天的心情,她只想说几个字。
她很高兴。
就像一首奏鸣曲刚刚起了个开头,就算有千万条复杂的格律制约,她也还能将延伸下去的那个音符想象出全然不同的好几种音调。她为这充满未知的开头而迷醉。
她的故事从德累斯顿开始,在德累斯顿认识了她的导师,在德累斯顿成了宫廷诗人,在德累斯顿和艾莫尔先生经营据点,德累斯顿就像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这座追寻着文艺复兴、巴洛克之流不停演化的新艺术的狂欢之城,就和伊丽丝索宁本人一样,有那么一丝激进和浪漫色彩。
伊丽丝索宁就像一个德累斯顿人。她和这座城市的氛围浑然一体,仿佛一莲托生。
她很少会离开德累斯顿。
就像每一个宫廷诗人,她时而行走在街道上嗅闻鸟语花香而寻觅缪斯的亲吻,时而行走在王宫中得体而礼貌地面见各个王室贵族,文艺气息浓厚的妆容和打扮之外,迈出去的步伐都是平稳而舒缓的,像一首慢板曲。
在德累斯顿王宫的地板上奔跑起来时,鞋跟会敲击出怎样的旋律,是清脆活泼还是刺耳嘈杂,没人知道,有些地位的人从不肯让自己失掉了优雅,做起事来必须不骄不躁,慢悠悠的。
伊丽丝索宁本来也不知道。
而现在,她知道了。
宴会厅的灯火已经被重重夜色涂抹得只剩遥远的一星白芒。伊丽丝提着自己的舞会裙在高大的观赏树之间奔跑。
“守卫!抓小偷!”
远处的声音喧闹了起来,夹杂着王宫护卫队身上盔甲彼此碰撞的沉闷声响。
伊丽丝回头看了一眼,她本应看不清,却自觉仿佛看见宴会厅的亮光因为守卫手上持握的火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变红了。
这一定是种错觉,伊丽丝心知肚明,但这一刻她想,如果真是那样,一定是个可以称得上绚丽的画面。简直是绞刑架下的犯人对绞索的绳结起了赞美之心。
秒数大概早已数过了七百,伊丽丝已经不再默念,她只是在心底盼望着,在护卫队敲响警钟封锁王宫之前,她能穿过王宫前的广场和花圃,顺顺利利地从大门正常地离开。
至少,守卫们喊的是抓小偷,而不是直白地狩猎巫师,在被指名道姓之前,她还是有底气说服王宫大门口的护卫们的。
走道的另一头也响起了步伐一致的奔跑声,盔甲的碰撞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来人是一整队王宫护卫。伊丽丝矮下身,从修剪整齐的冬青篱笆一侧绕了过去,她踮着脚在树木的阴影里挪动,庆幸着自己不够时髦,没有喷洒法兰西流行的香水。
然而对于命运女神之一的克洛托而言,让伊丽丝就此平安躲过搜查不符合她对命运的理解,就算艾莫尔先生已经为了狩猎节时他们都不会遇到麻烦而向这位女神祈祷过了,然而似乎她不想庇护伊丽丝巫师这个异教的身份。
另一队王宫护卫队也举着火把出现了,在搜索了宴会厅无果之后,他们认为苏恩兰德先生要求抓捕的盗贼是躲藏在了外头,在宴会厅留下了预备意外的几个队员后,大部分的王宫护卫都开始搜索外面。
火把的光芒一点点驱散着遮蔽巫师的阴影,在增援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伊丽丝索宁似乎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
不过好在警钟尚未响起,苏恩兰德还没有将整个王宫的护卫队都调动起来,宴会厅附近为了保护狩猎节宴会上贵族们安全和宴会秩序的队伍只有那么几个,倾巢而出也还有一线生机。
在前后都传来盔甲碰撞声的情况下,伊丽丝索宁掏出了她的骨哨,洁白、纤细、短小,这枚骨哨看上去不太吓人,倒像是小巧的象牙装饰品。
伊丽丝断断续续地吹奏着,除了她自己小心控制的低微气流声,骨哨没有发出声音。
月光和星辰的浅淡光芒下,一个黑影在夜空中拂过,盘旋着,盘旋着,在两队王宫护卫所在方向之外的第三个方向传来了一声鹰唳。
伊丽丝索宁向那个方向小心地移动了过去,火把的灼烧和盔甲的撞击被甩在了脑后,伊丽丝跟随着猎鹰的指引向黑夜中奔跑而去。
克洛托,克洛托,一手丝线,一手剪子,三女神中的未来女神,喜怒无常的少女啊。
伊丽丝看见王宫西侧的小建筑时,内心只想为女神克洛托吟咏一段诗歌,像一个古希腊贤人那样表达她的又爱又恨。那小建筑是王宫的鸟舍,为选帝侯公爵饲养狩猎用的猎鹰,如果不是因为安娜小姐的坚持,她的那只猎鹰也本该一直暂住在这里,由专人悉心饲养。
猎鹰在鸟舍前的旗帜杆上停住了,引得本来还在休息室里打着盹的看守人抬头去看它,奇怪这只鹰是从哪儿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只猎鹰的姿态都有几分熟悉,情不自禁地更加专注,探究起它的身份来。
“安娜小姐的那只吧?”他自言自语着,走出了休息室。
伊丽丝索宁吹了一下骨哨,猎鹰走动了几下,朝看守人猛地飞了过去,看守人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却不料帽子被抓了起来。
“嘿!嘿!小家伙!冷静!我这儿有食物。”
看守人还在试图驯服安娜小姐的猎鹰,伊丽丝索宁悄悄地闪身走进了看守人的休息室,她将一串钥匙捏在手里,吹着骨哨踮着脚,往鸟舍深处走去。
鸟群没有见到陌生人时的喧闹,只偶尔有一两只猎鹰在笼子里对她叫了一声,像是认得伊丽丝在对她打招呼一样。
伊丽丝用钥匙打开了所有鸟笼,钥匙上镂刻的编号为她省了不少事,她的骨哨一直吹着,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如果骨哨能发出声音,说不定还是一首乐律优美的短曲。群鸟偏转着脖颈盯着伊丽丝的动作,伊丽丝拉开了每个鸟笼的笼门,但它们都还乖顺地呆在里头。
快速地做完这一切,伊丽丝推开窗户悄悄地翻了出来,她一路跑进鸟舍旁的灌木丛后头,才再次吹响了骨哨。
从那个被打开的窗户里,群鸟振翅而出。
它们现在都是伊丽丝索宁的眼睛,代替她在天空上,俯视底下的人群移动。
她又短促地吹了几声,和看守人纠缠的猎鹰,抛下了他的帽子,在夜空中盘旋了一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伊丽丝手臂上。
她抚摸了两下猎鹰的喙,抬高了手臂,猎鹰拍打着翅膀,往花园的地方飞回去了。
这一夜的德累斯顿王宫护卫队,时不时就听见远处传来鹰的叫声。“狩猎节,毕竟是狩猎节。”有人这么想着。
鹰唳指引着伊丽丝索宁避开了搜查,往王宫大门飞奔。
只剩短短一小段距离了,而且护卫队还没搜查到这里。伊丽丝停下了脚步,她整理了下仪容,揉搓了下脸颊,将裙摆上沾到的树叶都清理掉,镇定中又有些焦急和忧愁地往大门口走去。
看守大门的守卫中似乎有人认出了伊丽丝。
“索宁小姐。”他点头问好,“您要出去?”
“是的,我忘带了些东西……”伊丽丝仿佛满腹心事,说一句话便叹上一口气。
因为狩猎节宴会而来的客人见得多了,要从王宫里出去的反而是少数,守卫又细问了几句,见伊丽丝情绪不佳,也没有盘问许久。
伊丽丝走出去时脚步还是缓慢的,她捏着骨哨,压抑着想要马上奔跑起来的冲动,尽全力地放松着肩膀,从守卫们的列队中走过,往远处马车会停留拉客的地方走去。
警钟响起来了,一声接一声,守卫们细心地分辨着钟响的长短顺序,伊丽丝捏紧了骨哨,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宫的大门:“天啊,怎么了……”
钟声暂时停下了,守卫们解读出了讯号,是禁止任何人从王宫内出去的意思,有人喊道:“索宁小姐,请稍等一下!”
月光投影下,群鸟的影子在伊丽丝的脚下掠过。
伊丽丝抬起手,吹响了骨哨。鸟群在守卫和伊丽丝之间拍打着翅膀飞过,无数羽毛的交错中,伊丽丝拎起裙摆,往阴暗的小巷里跑去。
第十五章 封路
从科隆的河港到市集的路上,绣着蒙特伯格纹章的马车第三次停下了。
“怎么了?”
“这边也封路了,艾德里安少爷,应该是前方出了什么事。我这就掉头,从市议会大厅旁绕路。”
“不,等等。”艾德里安探出头往外看。
他看见好几个穿着安保署制服的男人挡在了路口,指挥想要通过的马车和路人都绕道而行。在他们的身后,几个衣着整洁姿态挺拔的男仆和他们服侍的主人正站在一处。略显富态的贵族男主人气冲冲地和治安官说话,他的手臂举在空中,无意识地指着市议会大厅的方向,随着他说话时的音节轻重而挥舞着,像一个空气中的鼓槌。
一旁头发高高盘起,用上了夸张的头冠装饰的女主人手里握着丝巾,单手抵着额头,单手捂着胸口,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有一个正处在大人和少女之间年岁的女孩神情不是很乐意地站在一旁,她身边也跟随着一个仆人,但她与男女主人之间有一段距离。她似乎对于富态的中年贵族男人和治安官争吵的情况有些厌恶。
说来也巧,在场的人群中,作为中心的那对贵族男女和治安官,艾德里安都说得上认识。
“我去问问情况,你在路旁等我。”艾德里安吩咐了一句,从马车上跳下,扶了下帽子,向前方走去。
安保署的队员们拦住艾德里安:“先生,您不能走这边。”
“我找治安官西格先生。就一会儿,请通融一下。”艾德里安又说了几句,有人回头喊了一声西格队长,治安官西格循声看来,看到艾德里安,脸上也略微惊讶了片刻。
他挥了挥手,让队员把艾德里安放进来。先前争论不休的中年男人看到艾德里安走来,也放下手臂,紧紧地闭上了嘴,恢复了贵族间常见的神气模样。
艾德里安先向男主人行了礼:“伯朗子爵,子爵夫人,西格先生,你们好。”
伯朗子爵点了点头,矜持地回了礼。子爵夫人一反虚弱无力的姿态,向艾德里安身后的街道打量了一圈,视线在掉头的马车上顿了顿:“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阁下,让您撞见了这事真让人自惭……没有耽误您的出行吧?”
“请别在意,子爵夫人。我看到子爵和您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又正好认识西格先生,觉得能帮上忙,所以就自作主张闯过来了。”提到治安官西格,艾德里安向他礼貌地笑了下,转向了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伯朗子爵,这里发生了什么,需要封路,是否有我能协助的地方?”
“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丢了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约书亚埃因霍恩先生也是市议会的一员,想必您听多了,对这样的事也视若平常了。”伯朗子爵的语气很平静,但他看向安保署成员们的时候,眼底是无意遮掩的轻视,“再持续几个月,也许我们都要习惯了自己时不时做些不知道受益人是谁的慈善。”
艾德里安瞥了一眼治安官西格的神情,他略微低下了头,面对这样明显而刻意的冷嘲热讽没有出言反驳,虽然伯朗子爵是市议会的成员之一,但是科隆安保署并不在他能管辖的范围内,理论上治安官西格并不需要对伯朗子爵如此忍气吞声。
“是那伙在科隆行窃的盗贼?”
西格插嘴纠正道:“不是一伙,盗贼只有一个人。关于这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消息足够可靠。”
伯朗子爵扯了扯嘴角,在他堆着肥肉的脸颊上,这个嘲讽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整个科隆安保署抓不住一伙盗贼,和整个科隆安保署抓不到一个盗贼,到底哪个更丢人?”
“谢谢您的好意,艾德里安阁下。”子爵夫人迫切地拉住了艾德里安的手臂,“这些小事,我们自己就能处理。啊,对了,和您说一声,我们宅邸里丢了东西,但没遭受什么破坏。舞会还是照常安排,不需要顺延。您会来的吧?”
子爵夫人的热络让艾德里安一时有些想后退避开,但他忍住了:“请放心,伯朗家族的舞会,我不会忘记按时到场的。”
这句保证让子爵夫人满意极了:“当然,当然,艾德里安阁下,我当然相信您会来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往四周寻找,最后对着那个隔着一段距离旁观的少女喊道:“辛西娅,过来,和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阁下打声招呼。”
辛西娅子爵小姐显然不太乐意,但看了一眼艾德里安,还是走了过来对他行礼,不过她并不跟着她母亲喊艾德里安为阁下,她用得是不太正式的叫法。
“艾德里安阁下,这儿到底是拥挤的大街,您能稍微陪伴一会儿我的女儿,让我和子爵在和治安官先生商讨时,不用担忧辛西娅的安全吗?就一小会儿。”子爵夫人似乎想让艾德里安不要过多地参与他们家族内的麻烦事,又似乎希望他能和家族内的年轻成员更多地交际。
不论子爵夫人的真正意愿是什么,结果就是艾德里安和辛西娅子爵小姐两人走开了。
“蒙特伯格家族还没遇到这种事吧?”辛西娅先开了口。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
“真走运。”辛西娅直白地评价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了。最好把重要的,不能被偷走的东西都转移出去。继续留在科隆,丢了也是早晚的事。这才不是简单的盗窃案,大家都想简单了。”
艾德里安顿了顿脚步,辛西娅语气很肯定,仿佛有内情:“不是简单的盗窃?为什么这么想?”可以说有那么一瞬间,艾德里安想到了斯卡德拉根,如果是以这位冰岛巫师的手段,或许接连盗窃科隆数个贵族家庭却不被抓获,是有可能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斯卡德拉根在德累斯顿附近盗取圣物的时间,科隆的案件也没有停止,犯人并不会是他。
“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昨晚我夜里惊醒了,睡不着就想出去走走,结果不知道怎么就睡在了卧室门口,连门都还没打开。而我再次醒过来后,就发现宅邸里失窃了,我小睡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普通的盗窃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我敢说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你要是不相信,也随便你。”辛西娅摇了摇头,“艾德里安先生,就到这儿,你回去吧,没必要听我母亲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大白天的街道上也不可能会出什么意外。大部分贵族女人总是有被害妄想,她们的话才不能全照着做。”
辛西娅的性格倒是和艾德里安先前想的不太一样,他其实听过她的名字,在她年纪稍小一些的时候。
他收敛起了面上短暂的惊讶:“我认为这不太妥当,毕竟我答应你母亲了。”既然辛西娅喜欢平易近人的交流方式,那艾德里安也没必要时时刻刻都保持距离。
“啧……”辛西娅皱了下眉,“那我们就走回去。这总行了吧。”
艾德里安返回蒙特伯格大宅时,还在思考伯朗子爵府失窃的事,子爵和子爵夫人看上去很坦诚,却其实没说出什么关键,倒是西格先生和辛西娅小姐无意间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艾德里安少爷,您的信件,还有新到的周刊和报纸,我已经放到您的房间里了。”管家奎林维赫接过了他的外套,对他特别地提了一句。
“信件?从哪里寄来的?”自从接到斯卡德拉根的信件,艾德里安便格外在意收到的来信。
奎林将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从德累斯顿,少爷。是冯伊克施塔特先生的来信。”
艾莫尔先生还是第一次写信给他。艾德里安感到了一阵奇怪:“好的,我知道了。”
出于疑惑,他放下了其他的事,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去年在易北河周刊共事了几个月后,艾德里安可以说自己对艾莫尔先生他们的字迹都很熟悉了,信件一打开,他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他从艾莫尔先生的字迹中隐隐感觉到了匆忙。
“展信好,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阁下。有一个好消息通知您,之前所说的旅行一事,苹果酒夫人欣然应允,近日可能途经科隆,拜访您的家族。不过尚有遗憾的是,老太太上马车时崴了脚并未同行,我将陪伴她在德累斯顿休养,脚伤痊愈之后再与苹果酒夫人会和。另:德累斯顿近日热闹非凡,我们周刊的独家报道第一时间瞄准了萨克森狩猎节,也许您愿意赏脸观摩观摩?”
艾莫尔先生写信的口吻也十分不对劲。
艾德里安皱了皱眉,他扫了一眼信件的最后一句话,搁下纸张,在让奎林订购的报纸周刊中翻找出了《易北河周刊》。
最新一期的周刊没有了邮政人员查尔斯的故事连载,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狩猎节新闻。
艾德里安略过了建筑师阿尔布雷希特对于明年狩猎节场地装饰的畅想,略过了新兴音乐家在狩猎节宴会大放异彩的报道,一连翻过好几页,看到了一段简短的新闻。
“包藏祸心的女巫潜入狩猎节宴会,被王宫的骑士识破,教会方面表示绝不会让她成功逃跑,女巫的家人是否也受到了蛊惑?将不认识的一员当做家庭成员?本条将追踪后续审判结果。”
第十六章 贫民窟的流言
科隆,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受难节的祝祷会陆陆续续地在每一个教堂里举行,街道上的行人肉眼可见的变少了,维兰德铁匠铺白日里总是连绵不绝的叮叮当当也适逢其会地歇息了起来,铺子前树木上的小雀为摆脱了恼人的铁毡敲击声而欢欣,仿佛是刻意一般对着铁匠铺的方向高声歌唱起树木的新芽来。
一个戴着黑帽子,穿着一身样式朴素的暗色新衣的身影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走出,来客似乎是不太想引起旁人注意,才在这个时候拜访。
他在铁匠铺前四处打量了一会儿,视线在周围几个变得落魄而狼狈的角落停留了片刻,仪式感十足地用着贵族们常用的手法敲响了铺子的大门。
“谁啊?现在不营业!”维兰德先生开门只推开了一条缝,左手也按在墙上,漫不经心底下好像藏着一股子戒备的意味。看到来客的面容时,他的表情才松了下来,放下阻拦的手臂:“是你啊,艾德里安,进来吧。”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他一走进来,维兰德先生就又关紧了房门。
铁匠铺子里还和先前一样,没有太大的差别,最多只是有些木桌重新排布了,隔着里屋的帘子是拉上的,这倒和维兰德先生的习惯有些出入。
“冒昧来访。我有些事情想询问一下。”艾德里安刚刚开了口,里屋就突然有了动静,他朝那里看去,正看到一个熟人撩开了帘子,“斯瓦内尔小姐,原来您也在这儿。”
“艾德里安先生,您可是吓了我一跳。出来吧,奥尔默尼,来的是科隆的幽灵猎手。”奥罗拉斯瓦内尔回头喊了一声,又有一个生面孔从里面走出来。
那是一个身高很高的男人,站在斯瓦内尔小姐身边足足高出了两个头,垮着肩膀,短发凌乱,对比颜色浅淡的发色和眼睛,脸上最显眼的是眼底下厚重的黑眼圈,整体呈现出一种没睡醒般颓丧的气质,在总是如同南部海岸线阳光般热情、充满干劲的斯瓦内尔小姐身边时,反衬得更明显了。
他朝艾德里安点了点头,就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弯腰驼背地坐下,平视着某个方向发呆,没有做自我介绍的意思。
“奥尔默尼!”斯瓦内尔小姐不赞同地喊了他一声。
“啊……让我休息会儿吧,奥罗拉,我在船上好几天都没合眼了。”
“礼貌呢?”
奥尔默尼抬眼瞅了斯瓦内尔小姐不悦的表情,这才没办法般叹了一口气,转向艾德里安,软绵绵地拖长了音调说话:“你好,我是奥尔默尼,巫师,从萨伏伊来。”
意大利的萨伏伊,那还真是个有些远的地方。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欢迎您的到来。”
“可以了吧,奥罗拉。”奥尔默尼耸了耸肩,他是真的没觉得这种见面自我介绍有什么意义,反正有必要交流的时候,大家都是会熟悉的。
斯瓦内尔小姐翻了个白眼,她的表情在面对这个青年时放松了许多,看起来他们似乎是熟人。她回头看向艾德里安:“让您见笑了,他就是这样的。说起来,艾德里安先生,您进来时说有事情要问,是什么?”
“是这样的,我收到了一封信。写信的人是德累斯顿据点的艾莫尔先生,他暗示我德累斯顿的另一位巫师伊丽丝索宁正在被通缉,她可能会来科隆避难。所以,我想,被告知的人应该不只有我一个,维兰德先生这里或许也有什么消息。斯瓦内尔小姐,您这边呢?”
“德累斯顿吗……”奥罗拉斯瓦内尔和维兰德铁匠对视了一眼,“不,我一无所知,我和巫师同盟的据点联络人都不熟悉。”
维兰德先生也摇头道:“也没人给我写信。”
艾德里安表示理解,他没有追问下去,维兰德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其实我不是巫师,科隆据点的联络人其实是我的侄女薇薇安,只是她喜欢在外面撒野,不想留在家里驻守,就成了我打铁之余管一管这个据点了。”
奥尔默尼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伊丽丝索宁,这名字有点耳熟,那个哈梅林流派的继承人?会吹笛子使唤小动物的?”
“您认识她吗?她是德累斯顿宫廷的诗人,褐色头发,气质文雅,能与鸟类沟通。”艾德里安描述了一遍,向奥尔默尼确认。奥尔默尼思索了一会儿:“啊……那就是她了。同盟会议上见过她。”
他懒洋洋地撑着脸,打量着艾德里安:“你们猎手不都是到处跑,除了顶头老大那一个,根本找不到你们的吗?他们怎么给你写信求援,你还收到了?”
奥罗拉斯瓦内尔皱了下眉,似乎觉得奥尔默尼的态度有些冒犯,刚想说他几句,艾德里安摆了摆手:“我就住在科隆,艾莫尔先生知道地址。”
“啊……固定住所?真少见。”奥尔默尼感到奇怪,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艾德里安的打扮,“难道说你是个有身份的有钱人?这种事也太胡扯了吧,有钱人当什么幽灵猎手,你们不是挥挥手,代替办事的人就成摞成摞的嘛。”
“我并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直接关系。”艾德里安不以为意,微笑了一下。
维兰德的声音跟着响起:“你的衣服太新了,艾德里安,平日也没什么,但现在……你离开时小心点别被小偷跟上吧,这附近算是多了个贫民窟,不太安全。”
“好的。我会注意。”艾德里安想起了在铁匠铺前看到的情形,“我见到周围有些店铺关掉了,是因为治安的关系?”
维兰德犹豫了一下:“姑且算是理由之一。科隆持续增长的居民太多了,其中涌入城市的人也有不少没找到正经营生。”
“啊……这个我知道原因。”奥尔默尼迫不及待地插嘴了,“是和我一样吧,从打起来的地方逃难过来的。”
艾德里安抿了下唇角,他想起了从报刊和贵族间得知的新闻,猜想奥尔默尼所指的应该是西班牙王位引起的混战:“或许也有从战场周边被影响了经济的地区搬迁来的,领主不一定同意批示搬家的准可,没拿到准可的话确实很难在科隆有个好开端。”他转向奥尔默尼:“先生,您是要定居科隆了吗?如果在科隆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您就别担心他了。”斯瓦内尔小姐对奥尔默尼丝毫不客气,“他本来可以在萨伏伊加入后勤研究所,结果他竟然没出息地逃过来了!”
奥尔默尼似乎觉得这事值得高兴,完全不觉得斯瓦内尔小姐口中转述的是他的耻辱:“打打杀杀这种事我才懒得掺和,我就想找个平静的乡村,养几只鸡几只羊,每日喂饱自己,吃吃喝喝睡睡,快快活活过日子。退一万步说,鼓搞枪械对巫师同盟也一点帮助也没有嘛,所以,我逃过来有什么不对。”
“逃过来就觉得没有干活的必要了?想得美,到我们科隆数学研究学会当打工的吧。”
“不,我是一个巫师,巫师不打工。”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试试?”
维兰德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对男女的吵嘴有点牙酸:“艾德里安,我想办法打听一下德累斯顿的消息,你下周五再来找我吧。”
“没必要啊。”奥尔默尼说,“伊丽丝索宁既然是同盟的成员,这时候她不会找别的巫师的。既然能求助猎手,哪有必要冒险把别的巫师也牵扯进来。同盟的大家都这样想的啦,要是真的出了事,也不会一次赔两个嘛。”
奥罗拉斯瓦内尔神色不怎么高兴:“就是独善其身这一点让我觉得巫师同盟的作风太愚蠢了。”
奥尔默尼尴尬地挠了挠鬓角:“啊……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既然有这样的约定俗成,那我就先等待了。”艾德里安的声音打断了奥罗拉和奥尔默尼接下来可能产生的争吵,铁匠铺里的其他三个人齐齐看向他,他点了点头准备告别。
维兰德先生喊住了他:“等等,艾德里安,我有个委托想拜托你。”
艾德里安平静地等他说详细,铁匠却表现出了和平常不太一样的犹豫:“这……这是我私人的委托,本来交给加西亚就行,但这居心不良的小混蛋一看我侄女近期都不回来,就不怎么往科隆跑了。”
维兰德叹了一口气:“贫民窟有一个流言,已经悄悄流传了几个月,本来没什么,但最近开始影响到铁匠铺周围的居民。你也看到了,很多商铺都搬走了,其实居民也有在私底下讨论要不要搬走,我这个铺子也是个据点,要搬到生意更好的地方也不是马上能做到的。这不光是因为治安,也因为一个幽灵。”
“贫民窟的幽灵?”艾德里安追问。
“我也不确定,只是流言说有人看见贫民窟有一个幽灵样子的白影出没。是真还是假,只能靠你们幽灵猎手亲自判断了。”
艾德里安沉思了片刻:“好的,我会找机会去贫民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