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尘埃落定
卡斯帕说起格兰杰的口吻好似对她很熟悉,他轻飘飘地用绰号叫着格兰杰,点出了在德累斯顿时让艾德里安也困惑过的女猎手的一个特征。
艾德里安在和格兰杰的相处中发现过她身上一些奇怪的矛盾,她的行为举止总是在贵族的复杂礼仪和平民的简单习惯间来回摇摆,她像是出身高贵,却并不像是受到了贵族式的教育,她不懂狩猎,也不热衷艺术,凡事讲究实用,却对同伴十分慷慨。艾德里安见过格兰杰佩戴首饰,他能看出那些首饰古老而昂贵,即使是贵族家庭也会将其视作珍宝流传后人,艾德里安本以为这是亲长的馈赠,但看格兰杰的表现,这些在她眼中也只是单纯的配饰,她也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家庭。
种种迹象似乎都暗示着格兰杰的富有,也暗示着她成为幽灵猎手的原因势必曲折,艾德里安曾猜想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理由让格兰杰狩猎亡灵,但他想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做一件事的最初理由总是千奇百怪,坚持下去的不是爱就是恨了吧。
他没有从格兰杰身上感受到她对什么存在恨意,不同于艾德里安挣扎在感情的晦暗漩涡里,格兰杰仿佛是永远心怀希望的。其他的猎手和艾德里安原本生活的环境相隔太远,格兰杰却仿佛在冥冥之中与他相似,她就像是一个榜样,只是存在着,就等同于在提醒着艾德里安,不需要沉湎于不幸,因为未来还是存在希望的。
如今艾德里安亲自体会到了狩猎幽灵的艰难,他回想起格兰杰曾经带着伤势回到据点的情景,女猎手对伤口来龙去脉简略的概括此时在艾德里安认知中自发地扩展开来,描绘出了在格兰杰口述里隐去的险峻和煎熬。
弗思特城堡冰雪覆盖的中庭里,幽灵依旧悬停在半空中,卡斯帕抬手给艾德里安打了个手势,示意按兵不动。他们昂头盯着那幽灵的变化,艾德里安知道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时候了,他和卡斯帕都没有放下武器。
“我见过她几次。”卡斯帕说,“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只是狩猎幽灵对她来讲太勉强了。”
艾德里安眨眨眼,反驳道:“我认为格兰杰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她品格高尚,富有同情心,会付诸行动保护弱者。她和巫师们也都很亲密。”
卡斯帕顺着话讲到:“她确实是个好人,但狩猎幽灵不需要你是个好人。她没有当猎手的才能。我知道巫师们都喜欢她,会给她提供很多帮助,但说到底狩猎中只有我们自己,没有才能硬要上,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值得。这一点,你可别学。”
“恕我直言,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出彩的特长可以让我成为优秀的猎手,如果格兰杰都算作没有才能的猎手,那我恐怕给您带来过许多困扰……”
“啊,艾德里安,如果你放下过剩的道德感,大概……”卡斯帕没有说完就闭紧了嘴。
打断两个幽灵猎手交流的是半空中幽灵身上的异动,不断的扩散和塌缩速度放慢了,艾德里安感受到了一丝雾之国的气息凭空从幽灵虚幻的躯体中诞生。
这股气息本来并不存在,他们本来能感应到幽灵,却是和感应到自己的猎手同伴有所区别的,幽灵鲜明的存在感仿佛是一颗硌在脚底的小石子,是让人微微不舒服,想要去排除的障碍物。现在那鲜明的存在感正在转变成为艾德里安所熟知的气息,真正属于死物的气息。
他从那股冷雾中苏醒,他的灵魂深处盘旋着同样的冷雾,他和卡斯帕背后的囚笼也有同样的冷雾组成灰焰之墙。
这股在老猎手的口口相传中被描述为赫尔女神的召唤的气息,就仿佛是幽灵猎手们的标志,象征着赫尔女神,象征着死灵的归宿,生死之间的界限。
艾德里安抬着头,他观察着幽灵身上那一缕新诞生的气息,它气势汹汹地蔓延出去,缠绕住了幽灵,所有它接触到的地方都被同化,在艾德里安的感应中,这一切就仿佛画布被染色,颜料从织物纤维里渗透过去,过程缓慢却不可逆转。
卡斯帕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你是新手,对吧?”
“是的。”艾德里安没有否认。
“那就看仔细了,狩猎是否成功就看现在。要么幽灵回归尼伯龙根,要么我们就要对付更麻烦的对手了。”卡斯帕话音一转,轻松地说道,“虽然我是觉得它都没余力拟出人形了,是不可能对抗得了女神的啦。”
就在卡斯帕说话的时候,艾德里安眉头皱紧了,他看见弗思特城堡的幽灵身上被同化的区域竟然在褪去,很缓慢,但同化的逆转确实存在。逆转反应突然加速了一瞬,幽灵就在此刻猛地缩起烟雾状的身躯。这是一个攻击的先兆,艾德里安已经从战斗中领悟到了,他握紧了迅捷剑,重心下移,脚跟往侧边旋了一分。
“卡斯帕,小心!”
那幽灵如同坠地的陨星,笔直地冲撞下来,艾德里安下意识地开左手,想要推开身侧的卡斯帕。
不过他推了个空,即使在闲聊里,扎着发巾衣衫单薄的幽灵猎手也没有放松警惕,卡斯帕甚至先于艾德里安预判了幽灵的行为,艾德里安喊出提醒的时候,卡斯帕的腿已经往安全区域迈开了。
“这回倒是不喊先生了啊!”
艾德里安一时觉得如果有的选择,他大概会转头就走,把卡斯帕一个人丢在原地。
“放轻松,放轻松,它下到地面就是自寻死路,简直是赠送大奖。”卡斯帕似乎也察觉到了艾德里安的不满,“不,没必要攻击了,你看着吧。”
卡斯帕似乎很确定战斗已经结束,他的弯刀在手上花哨地转了个圈,卖弄着手指的灵巧,却不是最适合随时应对攻击的姿势。
那幽灵坠落的样子迅猛极了,像一颗枪口射出的子弹,坠落在地上的时候却没有惊起半分冰渣雪尘,冰锥短暂地在它落下的地点簇生,又很快地消融了,比之前袭击两个猎手时快得多。囚笼的边线沸腾了起来,艾德里安感觉到了脚边蔓延的冷雾,那是从边线延伸过来的,幽灵躯体中的那一丝气息也在向四周扩张,像是与组成边线的冷雾彼此呼应。
艾德里安联想起蒙特伯格城堡悬崖下的湖泊,冬季清晨阳光晦暗时湖面的雾气向四周倾泻,如同虚幻的滚滚浪潮,潮湿冰冷,灰蒙蒙的,压抑又沉重,仿佛那虚无的雾气带着重量碾过湖岸。
此刻的囚笼就像是那湖岸,灰焰之墙不再熊熊燃烧,它转变成更偏近原本形态的模样,朝着囚笼中幽灵所在的地方,贴着地蔓延过去。
那幽灵像是被束缚在了地面,它没有再次飘向半空。
艾德里安注意到它身上逆转的气息同化遭遇了阻碍,来自雾之国的气息正在与其拉锯,渐渐地更有占上风的趋势,此刻四周属于囚笼的那些冷雾覆盖上幽灵的躯体,仅仅一瞬间,艾德里安便感觉到灰蒙蒙的雾气包裹之中那幽灵消失了,如同画布上炭笔描画出的图案,被面包渣迅速地擦去了。
艾德里安看不出冷雾的体积有没有变大,他觉得那幽灵似乎也被同化成了冷雾的一部分,但在老猎手们的口中,这被称为回归女神的怀抱。
“幽灵去哪儿了?”艾德里安问道。
他觉得卡斯帕可能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或许正好能解答一下他心里隐约的探寻和好奇。
卡斯帕耸耸肩,他把弯刀插回刀鞘,那老式的刀鞘看着像是一件波斯古董,有些眼熟,但艾德里安已经记不清这是不是白日里被弗思特子爵夫人引着参观城堡时他曾看见过的那一把了。
“你不相信尼伯龙根?”卡斯帕解下了发巾擦了擦自己的汗,他又踢了踢靴子的鞋尖,抖掉融化的冰雪落在皮靴上的水珠,慢悠悠地撇了艾德里安一眼,“你不记得自己也去过尼伯龙根了?去过了还不相信?”这仿佛是在指责艾德里安信仰的不纯洁,但卡斯帕的语气很随意,艾德里安没有体会到任何的苛责。
包围着他们的冷雾沉入了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囚笼这个巫术尽管还没到失效的时间,但组成它的冷雾也跟着消失殆尽,空余用来勾勒边线刻着如尼文字的小石子,它们现在也只是单纯的石头了。
卡斯帕转头就要离开中庭,他对艾德里安招了招手:“来吧,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走了,睡觉去。别管那么多了,随便你怎么想,总之我们这次合作成功了,需要欢呼下吗?或者来个拥抱?”
“卡斯帕先生,谢谢您的建议,但是拥抱太过热情,请恕我拒绝。”艾德里安收起长剑,他拍了拍沾满雪泥的斗篷,从地上捡起了假发。它现在变得湿漉漉的,艾德里安觉得他得想点办法才能让这顶假发明天能被使用,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假发没有像那顶可笑的大帽子一样碎成七八片。按猎手们的习惯,这似乎应该默念一句感谢女神保佑了吧。
艾德里安叹息了一声:“今夜太漫长了。”
月光投射在中庭的一片狼藉上,银白色的朦胧光影里,艾德里安听到他背后传来卡斯帕远远的笑声。
第十三章 告辞
“啊,是的,您的花园让我印象深刻,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将我的所见所闻写信告诉我的朋友们。这样美丽而独特的冬季风景,别处从未有过,已经可称为艺术,这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为之赞叹!无论我那些平日里吟咏《伊利亚特》或是《埃涅阿斯纪》的朋友有多苛刻挑剔,您的玫瑰花园也绝对能让他们闭口叹服,除却希腊和罗马,缪斯也曾停留黑森,您的花园就是最有力的论证。”
早餐过后,弗思特子爵夫人邀请艾德里安跟随她在城堡中漫步,若非正值冬季,四野茫茫,城堡的女主人一定会想出更好的点子招待这位骑士。不过艾德里安对她倾注心血维护的玫瑰花园的恭维让弗思特子爵夫人很是满意,这位素来自持端庄稳重不苟言笑的城堡女主人唇边的笑意颇为明显,她的心情很好,目光瞥见隔着一段距离缀在后头充当跟班的卡斯帕时也算得上和颜悦色。
弗思特子爵夫人拿捏着说话时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回应着艾德里安热情的赞美,她没有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高兴,反倒装出一副随意的冷淡态度来:“弗思特家族的这座花园只是我闲暇时的娱乐,能让您获得美的享受才令它有了价值。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这座城堡地处偏僻,附近也只有一个叫做约克伯兰的贫穷村庄,我一个衰老的妇人居住在这里,总是要找点乐子打发无聊,我还要感谢您乐意陪伴我呢。”
她挽着艾德里安的手臂,缓缓踱步,姿态优美又从容,虽然言语上自称衰老,但子爵夫人打扮自己可不见一点马虎。
艾德里安与她并排前行,看上去是一个身形高挑,年轻健壮的小伙,衬托出了子爵夫人几分柔弱,但两个人中表现得强势的是弗思特子爵夫人,她决定着两个人往何处走去,艾德里安只是顺从地按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跟随着子爵夫人前行。
他微笑着,哪怕所有仆从迎面碰见他们都行礼退到一旁,克劳迪娅夫人和卡斯帕也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人会直视他的脸,观察他的神情,子爵夫人也并不总会看他,艾德里安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他说话时和平日里有些细微的不同,在咬字发音上变得更加精细清晰,语速也放缓了,就像子爵夫人一样:“能令夫人您感到愉快是我的荣幸,但信守我主所定美德中的真诚,我必须更正您的话,您依旧年轻美丽,就像您的玫瑰花依旧盛开。”
“您真是会说话……多么遗憾您就要离开了,我还尚未好好招待您呢。如果您在黑森的旅途结束后依旧从这儿经过,不妨再来拜访。弗思特城堡周围虽然不如城市里热闹,但城郊也有城郊的乐趣,夏季时您能在这儿猎到些不错的猎物,到时候弗思特子爵也会抛下公文邀请些朋友来城堡消暑,您和我丈夫的爱好相似,我想你们一定能聊得投机。”
到达一段长廊入口时,弗思特子爵夫人松开了挽着艾德里安的手,克劳迪娅夫人适时地从后面赶上前,站在了子爵夫人身后侧。
城堡的女主人端庄又矜持地对艾德里安颔首:“我要休息一会儿,您自便吧,冯罗森茨威格骑士。您离开前,让您的随从告知我一声就行了。”她说完笑了笑,“您看,年轻人可不会像我一样,容易疲惫。”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微笑着行了一礼退后了一小步,克劳迪娅夫人伸手扶着她的女主人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再往前就是艾德里安出于礼貌应该避开的房间了。但这附近没有几个仆从,艾德里安只看见了一个女仆在清理地板,女仆投入地做着活,似乎先前没有在偷看艾德里安和子爵夫人。
卡斯帕还在后面,他望着中庭的方向发着呆,像是百无聊赖,神情恹恹的。昨夜的碎冰在白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融化了,只在被雪覆盖的中庭里留下一块裸露出土壤的区域,那顶碎裂的帽子被艾德里安带走了,整个中庭没有留下任何他的痕迹,或许也只有安妮贝尔知晓昨夜艾德里安也曾驻足在花园之外。
有几个仆从白天的时候小声地凑在一起交流,他们遇到艾德里安和卡斯帕时也只是偷偷多看了卡斯帕几眼,也许他们昨夜被中庭的声音惊醒过,但很显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只是因为卡斯帕曾以幽灵猎手的名义来过城堡,便猜测着今早中庭的异状和他有关。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清理地板的女仆,看到她没有注意这边,就主动地走向了卡斯帕。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发着呆的幽灵猎手还是警觉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来,看到是艾德里安才又收了回去。卡斯帕像是对他要说些什么,张口却打了个哈欠。他平日里醒得很早,尽管昨晚睡得很晚,今天早上依旧习惯地早起了,这才显得不太精神。
艾德里安想了想,询问道:“卡斯帕先生,您是否也需要多休息一阵?”
“是你们的谈话让我太无聊了。”卡斯帕懒懒地说道,“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贵族们的惺惺作态让我全身不舒服。”
“一个疲倦的马车夫可不能让乘客感到安心,虽然我很乐意代劳,但城堡前的这段路还是得依靠您。尽管我也十分迫切于离开,但我可以暂且忍耐。您确定不需要休息了吗?”
“不需要。”卡斯帕揉了一把脸提神,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绕过他往弗思特子爵夫人的休息室走去,“我得去讨要我的报酬了。”
艾德里安提醒道:“这有些不礼貌。”
“子爵夫人可比我更盼望结清交易呢。”卡斯帕无所谓地摆摆手,留艾德里安独自等候在走廊里。
安妮贝尔和她的女仆就在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手里捧着厚厚的手抄书,艾德里安注意到她身后的女仆看了卡斯帕一眼,眼神里带着警惕,艾德里安记得这个女仆,他在克劳迪娅夫人身边看见过她好几回,但艾德里安分明记得她并不是一个贴身女仆。
卡斯帕对安妮贝尔笑了笑,不像喊其他姑娘罗莎时笑容里充满魅力,他的这个笑随意而轻松,他没有放慢脚步也不打算寒暄,而安妮贝尔本人愣了一下,脚步停顿了一瞬。
“弗思特小姐?”女仆很快地叫了她一声,她仿佛是刻意地用姓氏称呼城堡的大小姐。
安妮贝尔回过神,她捧紧了书本,自然地从卡斯帕身边经过,直到看到了艾德里安,这次她停步,身后的女仆没有说什么。
“罗森茨威格先生。”安妮贝尔轻声对艾德里安打招呼,她看了看艾德里安郑重的装扮,面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犹豫,迟疑着问了他一句,“您……是准备告辞了吗?”
艾德里安点点头:“我在此贸然拜访,为了我私人的愿望,不免惊扰到了您和子爵夫人的生活,如今我已领略弗思特玫瑰花园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再多逗留就过于贪婪了。”
安妮贝尔又和他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艾德里安能看出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他静静地配合着安妮贝尔交谈,等待她问出真正想问的话,但安妮贝尔最后还是没有提起卡斯帕,她甚至没有看向休息室的方向一眼,就对艾德里安行礼离开了。
那个女仆寸步不离,紧紧跟随着安妮贝尔。
她们走下楼梯,到达了城堡读书室的门口,这是一个小巧的房间,装饰着让人舒适的绒毯和缎布沙发,几个高而窄的书架贴着墙面,窗口打开着,稍显寒冷的微风从窗口吹拂进来,但是房间里有一个燃烧的壁炉,不会让身处其中的人在阅读时感到寒冷。
“你在外面等着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地读会儿书。”安妮贝尔在又高又窄的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把手抄本塞回了一个书籍间留空的缝隙中。
女仆乖顺地替她合上了读书室的窄门,这个精巧的房间如同一个秘密地点,又仿佛是安妮贝尔的安全屋,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扶着书架,在房门合上的一刻,肩膀垮塌了下来。
刚休憩没一会儿就被打扰的弗思特子爵夫人按压着额角,挥挥手让克劳迪娅守在了门外,她对卡斯帕这个时间点就前来找她感到有些不满,板着一张脸轻蔑地看着卡斯帕,但没有愤怒的迹象。在她眼里这个粗俗的幽灵猎手做出这样不礼貌的举动似也情有可原,毕竟她不认为卡斯帕会懂得分寸,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必要为此生气。
“你来做什么?”她端庄地靠坐在椅子上,手里一盏杏仁乳剂,拿着银勺轻轻搅动着。
卡斯帕比出一个代表数字三的手势,笑着说道:“三倍报酬。子爵夫人,我们说好的。”
子爵夫人把猎手晾在一旁,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杏仁乳,才开口说话,声调优雅而缓慢:“向我证明你已经成功驱魔。”
“证明?”卡斯帕歪了歪头,他收敛起了笑意,“尊贵的夫人,您希望我用什么证明呢?”
子爵夫人从下往上抬起眼睑,冷默地看了幽灵猎手一眼:“你是在告诉我,你没有证明吗?”
卡斯帕像是有些无奈,他挠了挠头发,呼了一口气:“好吧……我有一个办法,对我们都合适。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拿我的报酬,这三天里绝不会再有幽灵作祟,这应该足够证明我干活了吧。”
“如果……”
卡斯帕打断了子爵夫人的话:“就算如此,您也没遭受什么损失。也就是我在这里又住了一天罢了。”
弗思特子爵夫人嗤笑了一声,满是傲慢:“我们弗思特家族的城堡可不是什么乡村旅舍。”
“那么我想您也不会要求我支付暂住费了。”卡斯帕眨眨眼,无辜地笑着,“如果让我一直留在这里,我想您也不会太高兴。所以,就请您按我的办法来处理吧?”
弗思特子爵夫人没有应话,但也没有反驳。
卡斯帕不是很介意子爵夫人的沉默,他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我就当您默认了。”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他是否要启程了?”弗思特子爵夫人搅动着茶杯,淡淡地问了一句,她没有正面回复卡斯帕的问题,倒是提起了艾德里安。她心里觉得卡斯帕是自己避开了艾德里安来找她的,她相信那个年轻人并不会在此时打扰她休憩,但她不想和卡斯帕纠缠于上一个话题,便随口换了个话题。一贯强势的子爵夫人讨厌被人压制的感觉,即使她同意了卡斯帕的意见,也绝不打算显露出赞同,让她厌恶的人因此得意洋洋。
第十四章 一场会面
当两个对彼此都无甚好感的人说完了必要的话,再强大的力量也很难将他们继续捆绑在一处,卡斯帕走出房间时脚步轻快,仿佛就差哼起歌来,弗思特子爵夫人看着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将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搁。
“开开窗,克劳迪娅,这房间里一股子怪味。”她朗声吩咐道。
子爵夫人不加掩饰地表达着对卡斯帕的轻蔑和厌恶,丝毫不顾及卡斯帕尚未走远,或许在她心里,这句话正是说给猎手听的嘲讽之词。
卡斯帕的心情却好极了,他完全不在乎弗思特子爵夫人对自己的看法,整个城堡在他眼里都毫无意义,毕竟当他拿了报酬离开后,这儿的人怎么想怎么说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过走廊,艾德里安已经没有等在那儿,他感觉到代表艾德里安的那股气息处在楼层上方,那儿有一个凸出的赏景台,放置着几把椅子,从那个位置能俯瞰大半个弗思特城堡。
卡斯帕似乎是想上楼去找艾德里安,但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开始往回走。
清洗地板的女仆看了他一眼,奇怪于这个幽灵猎手怎么又折回来了,卡斯帕就在此时与女仆对上了视线,他对她粲然一笑。女仆知道城堡的女主人和女管家都对这个年轻人观感不佳,所有仆从都极力地在避免和他接触,女仆也不想因为卡斯帕的关系触怒她真正的主人,她移开了视线,又埋头搓洗了一把抹布,拧干之后她抬起头,卡斯帕却已经不见了。
读书室里安妮贝尔坐在沙发上,她膝盖上摊开了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一本手抄典籍,墨绿色的封皮精美,书页上的绘画和文字稍稍有些褪色,细致的藤蔓花纹分割着段落,昂贵的青金石颜料在边角点缀。
她已经在这一页上看了许久,目光落在虚无的一点上,神情沉静地发着呆。沙发靠近壁炉,即使窗口吹进寒冷的微风,她也不会因此受凉。安妮贝尔有时沉迷于冰冷的东西,她会去触摸城堡里陈设的铁器,那些金属器物在夜里冷得像块冰,安妮贝尔将手掌贴上去后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渐渐传递到铁器上,而后原本冰冷的表面就变得温顺起来。她仿佛在这种奇怪的行为里寻找什么,但她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被子爵夫人命令禁止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在她的三个哥哥和姐姐因为风寒死去后,她的母亲就变得对温度敏感起来。安妮贝尔本来一直没察觉这点,直到有一个冬夜她房间里的壁炉因为女仆忘记增加柴薪熄灭了,她在母亲对女仆愤怒的斥责声里终于明白为何到了冬季她的壁炉总是点燃的。
清晨的时候城堡中庭有一大块积雪融化了,安妮贝尔看到之后几乎是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进了花园,她本想找一朵新的冰霜玫瑰,但花园里什么异状都没有,在她看见幽灵的每个夜晚过去后,那里本该会出现新的花。
是卡斯帕终于在和幽灵的追逐中取胜了吗?那是否也意味着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停留。
安妮贝尔掩藏起了失落,她知道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找一次猎手了,如果时间回到罗森茨威格先生最初到达的那个下午,她一定会更小心,但她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她觉得母亲太过紧张,她只是想和那个猎手说说话,但也许这就足以让母亲勃然大怒。
她发着呆胡思乱想,想到之前偷偷跟着猎手在城堡里追逐那道幽影,她迈开步子抛开礼仪奔跑着的畅快,情不自禁便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她看见窗户外垂下两条腿。
安妮贝尔吓得从沙发上站起,膝上的手抄本坠在地毯上,她左脚微微地退开一小步,仿佛就要逃跑。
“又见面了,亲爱的罗莎。”是卡斯帕,他以一种惊险的方式松开了手,整个人自窗外坠下,又攀住了读书室窗户的窗沿,撑起上身侧坐在了窗户上。
他拍了拍短手套沾上的墙灰,面上轻松自然,好像刚才做的事十分普通一样。
“你吓到我了。”安妮贝尔眨了眨眼,呼吸平复下来,她弯腰捡起了手抄本,按着裙摆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有些高兴,眼睛直视着猎手,唇边蕴着笑意。
“你带着书还能去哪儿?”
安妮贝尔因为这一句话笑得更明显了,此时的少女脸颊微红,就像冰雪被涂抹上了色彩,她不再是漂浮在虚实夹缝里的幻影,她被一种简单的快乐从思维之海拽回了现实中。
卡斯帕盘起一条腿,按着窗户的侧边,向她的方向微微倾下身:“被监视着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安妮贝尔摇了摇头,她眉眼弯弯,昂头仰望着坐在窗户上的卡斯帕。
“想走吗?”卡斯帕问她,“想要我带你离开这地方吗?”
安妮贝尔愣住了。
“在这座城堡里,你永远都不会自由。想要走吗,我能带你离开,在外头不会有女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也不会有贵妇人告诉你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是全然自由的。”
光线从卡斯帕的背后投射进来,他的发梢仿佛都镀着柔和的光芒,他挡住了外头的冷风,安妮贝尔看到他发巾的末端在飘动。
少女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我什么也不会,你会愿意带着一个累赘吗?”
卡斯帕挑起眉毛看着她,像是对她的发言感到不悦,试图用这样一个表情要求她改口:“如果你想走,我会一直带着你。萨克森、特里尔、普法尔茨……我去哪儿,你都可以跟着去。你要是不想跟着我了,也随便你去哪儿。”
卡斯帕说的有些快,他感知到艾德里安从赏景台离开了,他在朝楼梯走,似乎是要下楼。猎手间的这种感应有的时候十分方便,但也有的时候让卡斯帕觉得失去了**。他心底并不是太希望被艾德里安知道他来找安妮贝尔了。
卡斯帕的踪迹并不能瞒过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在赏景台上等待着卡斯帕和弗思特子爵夫人的交谈结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卡斯帕又用反常的方式跑到了另一楼层的房间里。
想了想,艾德里安决定亲自去找卡斯帕。
他下了楼,正听到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的声音。
“安妮贝尔小姐往哪里走了?”克劳迪娅夫人询问着清洗地板的女仆,她的神情有些严肃。弗思特子爵夫人方才要她把在附近房间的大小姐叫来,但当女管家前去时却发现她并不在,想到卡斯帕先前在这儿,女管家担忧她的女主人会因此多疑。
女仆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可能是往读书室去了,克劳迪娅夫人。我看见小姐拿着本书。”
女管家的脚步声往楼梯走了过来,艾德里安放轻了脚步,先于克劳迪娅下了楼,他远远看到了那个跟随着安妮贝尔的女仆守着一扇窄门。他现在知道卡斯帕在哪儿了。
克劳迪娅夫人匆匆走下楼梯时正瞧见艾德里安苦恼地皱着眉,“啊,您好,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
“您来的正好!克劳迪娅夫人,我遇到了一件小麻烦,还请您帮我一下。”艾德里安仿佛见到了救星般舒展开了眉头,“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毕竟是一个男子,城堡里有些区域我若是去了总有些不礼貌。但我手帕上的图案是母亲亲手绣的,总之还是请您听我仔细说说……”
克劳迪娅夫人犹豫地看了一眼读书室的方向,最终还是点点头:“请跟我来……”
读书室里,卡斯帕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他感应到艾德里安又走开了,一直走到了稍远的地方。
卡斯帕转回头,安妮贝尔已经从怔愣中回神。
“谢谢你,卡斯帕。”安妮贝尔垂下头,抚摸着手抄本墨绿的封皮,那上面有凹刻的书名,“但我不会走的。”
当她再度抬起脸时,卡斯帕看到她的眼角亮晶晶的:“我是弗思特家族唯一的孩子了。”
被拒绝后卡斯帕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表达理解:“你选好自己的路了。”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少女,那个仿佛冰雪中的白色花朵的少女,面上浮现出一丝同情。
安妮贝尔对他笑着,那笑容十分真诚,仿佛能叫人忽视掉她的泪花:“你总是自由自在的。卡斯帕,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是自由的,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而那个人是你,我就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卡斯帕耸耸肩,很是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的,我讨厌被安排。自由是最重要的东西,谁要束缚我,我便反抗谁。”他的视线在安妮贝尔的眼角一掠而过,他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我得走了。”卡斯帕说。
“我……”安妮贝尔站起身,顿了一下而后说道:“祝福您永远自由,卡斯帕先生。”她向猎手告别。
卡斯帕踩着窗沿站了起来,他的手拉住了上方的凹槽:“真的不离开?”
安妮贝尔点点头,她看着卡斯帕,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嗯。”
卡斯帕的手捏紧又松开,两个人沉默一阵。
最后他说:“再见,安妮贝尔。”
第十五章 最终的报酬
那个总是让人开心的幽灵猎手第一次当着安妮贝尔的面叫出了她的名字,却是在告别。
安妮贝尔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卡斯帕几乎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他总是骑着他的马从一个邦国转悠到另一个邦国。他可以讲出很多发生在北海港口或是南部意大利的故事,也许有一天安妮贝尔也会成为卡斯帕口中的一个故事主角,很有可能她会被叫做破旧城堡里的罗莎小姐,卡斯帕也许会将她描述地很美好,又或者会偷偷说她的坏话,但这些都不再和她自己有关。
所有关于这个冬季的痕迹会渐渐在记忆里消退,新的玫瑰会补上花圃里的空缺,塔楼群鸦的巢穴会被清理掉,那道深夜里的徘徊的苍白幽影会在所有人的缄默里被遗忘,春季到来时连积雪也会融化,全部的事物都会渐渐向冬季到来前的状态靠拢。
幽灵猎手就像是在她窗前停歇过一会儿的飞鸟,飞鸟离去之后,安妮贝尔只能在梦里回忆它振翅的姿态。而她今后,也将只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回忆跟着卡斯帕在城堡里追逐幽影的那几个短暂夜晚。
也许当她回忆起这个猎手坐在读书室的窗沿上邀请她一起逃亡流浪时,她会忍不住地微笑,曾有人看见她心底的渴望,曾有人等同于她的美梦。
安妮贝尔看着卡斯帕踩着窗户边,借力攀住了窗户上方的什么地方,他的脸孔最先不见,而后是整个上身,最后他屈起双腿,蹬着窗边墙面的凸起处直起身,彻底从安妮贝尔的视野里消失了。
一个事实在她心里不断放大,她的美梦离开了。
少女垂下眼睑,她的视野在变得模糊,她频繁地眨着眼,试图将泪水压回眼眶。她将手里的手抄本翻开,卡斯帕到来前她就在读这本书,她现在应该继续读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是需要后悔的,没有什么需要眼泪去哀悼。
随手翻开的那一页,希腊的哲人正向他的弟子们讲述爱的含义。他在书页的尾端提问到:“爱是何物?”答案或许就在下一页,但安妮贝尔没有翻过去。
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答案正盘旋在她的心里。她想着,也许答案就是这样的因我没有,便格外盼望你有,并长久地不失去。
卡斯帕翻过另一扇窗户回到了上一个楼层,他能感觉到艾德里安又走了回来,他就等在楼梯口。那个清洗地板的女仆又一次看到了卡斯帕,这一次卡斯帕没有再对她笑,猎手微微抿着唇,快步走向了另一侧。
他走下楼梯时,艾德里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年轻的新手站得笔直,黑色的斗篷映衬着苍白的肤色,他的眼睛像是能窥见隐藏的秘密,是一种清冷的灰色,卡斯帕站在楼梯上,一时停住了脚步。
“卡斯帕先生,怎么了?”艾德里安礼貌地向他询问着,他没有喊出声,但卡斯帕读懂了他的唇语。
卡斯帕呼出一口气,他抬手抓了把头发,走向了艾德里安,他面上常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神态又回来了。
他听见了一个沉重匆忙的脚步声,自楼梯下方传来,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对视了一眼,自发地站在了艾德里安身后,维持一个随从应该有的距离。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很抱歉我没能……”克劳迪娅夫人看见卡斯帕出现在艾德里安身旁时仿佛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读书室,话语也卡顿了一下,“找到您的手帕。”
艾德里安适时地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克劳迪娅夫人,这真是让我感到愧疚,因为我的粗心大意让您白跑了一趟,耽误了您的时间。我的手帕并没有丢失,我已经找到它了。”
女管家连忙回应道:“请别这么说,为子爵夫人的访客解决麻烦是我作为管家应该做的。”
“请向子爵夫人转达我的谢意。”艾德里安笑了笑,转向身后吩咐道:“卡斯帕,去拿上我的行李。”他向猎手说话时冷淡了几分。
见状克劳迪娅夫人向他行了一礼,继续往读书室走去了。卡斯帕看着她和读书室门口的女仆小声交谈了几句后就走了进去。
在无人的走道里,两个幽灵猎手沉默着并肩前行。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种默契,让这种沉默并不显得尴尬而难熬。
突然,卡斯帕说道:“谢了。”他直视着前方,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艾德里安听见他的声音,侧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但卡斯帕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什么独特的信息。他们仿佛还像在约克伯兰,行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卡斯帕双手插兜,脸上带着笑,念叨着旅舍的点心有多好吃。
但艾德里安知道,现在有些不同了。
“我只是认为,当时你需要一点时间。”艾德里安笑着说道。
“不问了?”
“所以……弗思特小姐?”艾德里安顺着话题说了下去,他原本不打算询问卡斯帕做了什么,但既然卡斯帕先开了口,这似乎暗示着这不再是禁区。
正如他所想的一样,卡斯帕并不反感艾德里安的问题,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似乎从卡斯帕含糊其辞的评价中领悟到了一种遗憾和惆怅,在那之中又挖掘出一丝怜惜和同情。那是只属于卡斯帕和安妮贝尔之间的情感,是另外一种属于幽灵猎手的孤独,除却在花园之外他曾说弗思特的大小姐只是在渴望他代表的自由,卡斯帕从未提及他对安妮贝尔的看法,但是这一刻,他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
等马车到达约克伯兰这个小村庄时,已经是下午,一驶离城堡足够远,艾德里安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假发,从卡斯帕手里讨要马车夫的工作。他对这位猎手同伴的赶车技术记忆犹新,实在不打算再体验一次。
“艾德里安,我怀疑你对我有意见。”
艾德里安挥舞起马鞭,头也没回:“卡斯帕先生,请坐稳了。”
抱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你怎么还……嗷!”没有听话坐好的猎手狠狠地撞到了头顶。
“非常抱歉!”艾德里安依旧没回头。
一走进旅舍,卡斯帕就故意哀嚎着趴在了桌子上,向路过的女侍装出柔弱的模样:“罗莎,我的头好疼,我需要苹果馅饼。”
“说了好几次了!我不叫罗莎!还苹果馅饼!上次从我这里抢走的,你还没付钱呢!”那姑娘故作生气,瞪了卡斯帕一眼,“一份苹果馅饼,还需要什么吗?”
“蜂蜜酒,谢谢。”艾德里安在另一侧坐下。
另外的客人招了招手,女侍很快走开了。艾德里安歪了歪头:“某人在马车上的时候还好好的。”
卡斯帕撑起身:“亲爱的兄弟,人在饥饿的时候会比较脆弱。”
他像是真的有点饿,女侍没好气地端来馅饼之后他就只顾着埋头吃了,一口气吃完了整个馅饼之后才抬起头。“行了,我们来谈谈报酬吧。”
艾德里安放下了盛放蜂蜜酒的大杯子,他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句话,双眼里透着专注和认真:“我需要的消息。”
“约克伯兰往北走,有另外一个村庄,这边人叫它小约克伯兰,里面只有一个旅馆,店主说他上个月见到过一个金发姑娘,她跟着商队来的,外貌和查理曼描述得很相似。不像个商人,有些细节也对得上,你可以去问问。”
“往北?”艾德里安又确认了一遍,得到答复之后他点了点头,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卡斯帕愣了一下:“你现在就要去?”
“是的。”艾德里安重新整理了一下斗篷,提起了行李箱就要往外走。
“狩猎幽灵的钱我三天后才能拿到。”卡斯帕说。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都是你的了。有机会我们据点再见。”
卡斯帕笑了笑:“兄弟会据点?你才不会在那儿找到我。大概我们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你确定不要你的钱了?”
猎手的说辞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为什么不会在据点见到你?”
“一点小癖好而已。我就喜欢住这种地方。非要出行都住据点简直像被巫师们监视着一样,而且……哈,不知怎么的,我已经惹恼了好几个据点的巫师,也许我就是和他们不对盘。在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幽灵猎手之前,我还是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卡斯帕吧。有事找你我会写信给查理曼的,艾德里安,你是个规矩的猎手对吧?”
“我想我应该是吧。”
“也是,规矩的孩子才受查理曼宠爱嘛。”卡斯帕像是被自己逗笑了,“好吧,不留你了,走吧。”
临近黄昏时,小约克伯兰唯一的旅馆内迎来了一名客人。
但这位客人却不打算留宿,他只是找到了店主,询问起一些旧事来。
他教养良好,看着像是个上等人,出手又大方,店主不敢怠慢,陪着客人说了很多,但这位客人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他追问着一个月前在他这儿住过的商队,几乎叫店主有点不耐烦。
“是的,是的,那姑娘我有印象,一头金发,长得漂亮……不,这我哪知道,她又不怎么和别人搭话。听人说她是商队里一户人家的养女……这临时组成的商队,那么多户做小生意的,这要记得也难吧,您真是为难我了……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罗蕾莱的吧……”
那黑发的客人愣了一下,眼底透露出一点失望。
“啊对了,有个消息一般人都不知道,她哥哥喝醉了说漏嘴我才知道的,那姑娘被捡回来时可不是个小孩了。她戴着条项链,坠子是个金币,链条也有好几颗宝石,一直在脖子里藏着,看着特别值钱!那是那姑娘自己的东西,说不得将来得靠这个混个什么伯爵小姐当当呢,就是因为这个,才养着她呢。也是奇怪了,她要是个什么贵族小姐,怎么不自己去认亲呢,大概是胡说八道,那项链八成也不是什么来路清白的东西。”
艾德里安猛地抬起头。
店主知道他说中这位客人想要打听的事情了,他心里猜测着这约莫是个上等人家里派来追查失物的人,这才一听他说起项链神色就变了:“先生,您看……”
“您再仔细回忆回忆。”一个小钱袋被轻轻摆放上桌子。
第十六章 远行客
谷仓紧紧地关着门,底下一片阴暗,只在高处开了道窗,漏进几条光带。谷子都被搬到了别的地方,地上散落着枯黄的麦秆,隐隐约约空气中漂浮着霉菌的气味。沉重的锁头悬挂在谷仓的大门上,但似乎谷仓的看守人觉得光有一把锁还不足够体现他的尽责,另外还有一把生了锈的铁叉和一把有豁口的铁铲交叉着卡在谷仓外面的大门上。
呜呜的冷风从门缝间灌入,木板和木板间的罅隙中能捕捉到极细的一缕光线,光线笼罩着边角漫进来的一星半点积雪,那是暗沉密闭的谷仓里少有的光明。
在那光明的一角边上,有个少女躺在地上。
她把谷仓里残留的麦秆堆集到了一处,勉强堆出了一个床铺,侧躺在麦秆上,手脚都缩成一团,脸孔埋在双臂间。她的裙子上脏兮兮的,但没有破损也称不上破旧,她用这些布料紧紧地包裹自己,显然冷得发抖。
谷仓深处虽然黑漆漆的,但一定比在漏风的缝隙旁更暖和,少女却偏偏要窝在这冰冷的一角。
有人路过外头,踩过积雪时,发出了清晰的簌簌声,而后缝隙里漏进的光线消失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女孩的声音,比谷仓里老鼠躲着猫时发出的声音还要轻。“高奈利亚……高奈利亚……醒醒……”
如果是在外头,这个声音会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压过,但是谷仓里太安静了,她说话那么轻,睡在麦秆上的少女依旧听见了。
她扬起脸,向缝隙看了过去,她的脸孔和衣裙一样脏兮兮的,蒙着灰,又像饥荒中逃难的人,疲惫而消瘦。高奈利亚将盖着她的麦秆推到一旁,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边,她扒着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冷风刺得她眼睛发疼。
外头蹲着另一个少女,看上去年纪要比高奈利亚小上几岁,圆脸上生着许多雀斑,眼睛也圆溜溜的,她蜷缩着身体,一边小声地呼唤着高奈利亚,一边往四周紧张地瞧。
“汉娜。”高奈利亚小声地回应着外头的那个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因为干渴沙哑了,声调里是遮掩不住的虚弱。
“我带了食物来。”汉娜将怀里藏着的布包取了出来,那里面放着一个咬剩一半的干瘪面包,体积很小,颜色很脏,是黑麦混着其他杂粮做成的廉价面包,面粉里混着许多麦麸,硬邦邦的。
“你从哪里拿的?要是被发现了,你会被打的。”
“这次是我自己的晚饭,昨天妈妈没做稀饭,我们吃得面包,我就想办法藏了一半。我偷跑出来的,趁妈妈没发现还得回去,你快吃吧。”
汉娜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然后在墙根挖起积雪,高奈利亚也在里侧将漏进来的雪花拨开。那道有光的木板缝隙下方的积雪里藏着一个小洞,汉娜试了几下,硬是将麦麸面包塞了进去。高奈利亚几乎是一拿到那小半个面包就塞进了嘴里,面包很硬,她咬不动,只能依靠唾液去软化它。但她也很渴,舌根是干涩的,只好捧起一把雪含在嘴里,含化了之后再吐到面包上。
“高奈利亚,昨晚大人们在讨论你的事,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你说怎么办啊。”汉娜急切地眼圈都红了。
高奈利亚咬了咬面包,发觉还是咬不动。她紧紧攥着面包,双手缩在了胸前:“汉娜,审判官还没有来吗?”
“我……我不知道啊。你一定要等那个审判官吗?可是审判官真的比法官大人还厉害吗?高奈利亚,你逃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不行,我不能逃。我不是女巫,我没有害过人,凭什么诬陷我。”
“对不起,高奈利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要说你是女巫……我,我没有办法说服爸爸。我好没用……”
“这不是你的错。”高奈利亚苦笑了一下,“大概现在也只有你站在我这一边了。”
汉娜凑近了缝隙:“你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说。你学得东西那么多,叔叔让你去城市里读了语言学校的,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说服我爸爸。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你把道理讲明白,他肯定就不会再说你是女巫了。”
“汉娜,没有用的,你爸爸知道我不是女巫,他只是……不,算了,汉娜,你忘记我说的话吧。”高奈利亚话说一半,叹了一口气。
“我们两家明明关系那么好,为什么叔叔生病后就都变了……我好害怕,高奈利亚,我觉得这个村子的人现在都变得好陌生,我的家人也变得有点吓人……”汉娜垂下头,她的手指深深陷进雪堆中,冻得通红,她的鼻尖也是一样,“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写信叫你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都是我的错。”
高奈利亚放下面包,扒住木板贴了上去,似乎这样能更靠近谷仓外的汉娜,就像小时候她们亲密无间,长雀斑的胆小少女总是用额头抵着她的胸膛获得安慰:“你是被利用的,汉娜……我看到有人过来了!”
她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吼叫:“谁在谷仓外!做什么呢!”
汉娜吓了一跳,脸上褪去了血色,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挡住洞!汉娜!用雪!”
高奈利亚的声音唤回了雀斑少女的心神,她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胡乱地扫到墙根,将木板的小洞重新挡住了,与此同时,内侧的高奈利亚也帮着遮掩。
喊叫的人还没有跑过来,汉娜就像一只小兔子,飞快地溜走了。那大汉在谷仓外转了几圈,最后用力地拍了拍谷仓的大门,沉重的铁锁都在晃荡,砸在木板上发出乓乓的沉闷声音。
“安分点,女巫!再害人就马上烧死你!”
“我不是女巫!”
“闭上你那张诅咒人的嘴!”
那个人离去后谷仓又恢复了安静,冬天的谷仓甚至都没有老鼠出没,地面上已经没有散落的谷子了,落在高处窗户上的麻雀也不会产生钻进谷仓里找食的**。
高奈利亚窝在麦秆拢出的床铺上,她捧着可能会是接下去几天里唯一的食物的面包,即使它干干瘪瘪,又硬又糙,只是小小的一块,也像是捧着珍贵的希望。
一月的末尾,到处都刮起了暴风雪,天气冷得要命,即使是难得的晴朗日子,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从燃烧的火坑旁挪开。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道路,几乎叫人无法辨识方向,在路上的可能也只剩下了几辆邮政马车和一些商人们的车队了。
茫茫的一片雪白中,有个骑马的人影渐渐靠近。
他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压得很低,挡住了眉毛,只露出了眼睛到鼻子之间的一小段,耳朵也藏在茂密而微卷的黑色短发中。他的马匹似乎很不高兴走在厚厚的积雪上,总是烦躁地甩着脑袋,年轻人不得不经常地轻踢马腹,催促它前行。
他佩着长剑,斗篷底下漏出了一截,他的皮靴和帽檐上都落着一层雪花,仿佛暗示这个年轻人赶在路上的时候,雪还没有停。
但艾德里安并不是这一幕空寂的雪景中唯一的人物,另有一个人影远远地站在路边。
艾德里安靠近之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那是一个年轻人,亚麻色短发,神情平和,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拥有如同活过几十年后得到了无数智慧与经验的人一样从容而宁静的气质。他身上穿着一件垂到脚面的长白衣,一条长巾在他颈上围了一圈,两端垂在身前,直垂到膝盖,长巾上绣着花纹,艾德里安曾见过这种花纹,那是黄杨枝,是一种他曾在天主教神父身上见过的图案。
这个年轻人正握着一个十字架,在路边闭目祈祷,他就像一个神职人员,但他又在处处细节里,与艾德里安平日所见过的那些修士有所差别。
艾德里安驱马上前,年轻人悠悠然抬起脸微笑着看他。
“您好,教士。”
“您好,先生。”
“您要去往何处,是否需要帮助?”这地方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段距离,如果依靠双脚,天黑之前也无法达到。艾德里安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已经将怒意摆上脸面的女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但一定是在夜晚之前。艾德里安不会将需要帮助的人抛弃在无光的雪夜中。
“啊,您真是一位好心的先生。我是阿瑞尔,罗马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员,我本来搭乘了一辆马车要前往圣湖,但命运使然,我就出现在这儿了。我的行李留给了车夫,如今身上只剩我的十字架了,真高兴此时能遇见您。”阿瑞尔将十字架贴身收起,他说起话来语气十分温柔,和教堂彩绘画上那些圣人的表情相似,“您能载我一程,让我寻到一处夜晚安歇的落脚地吗?”
艾德里安有些意外,这片地区属于新教教区,在这儿他却遇见一个天主教神父。但他又转念一想,也许阿瑞尔现今的麻烦,也恰恰是因为他的信仰和当地不太一致。而他是一个宗教裁判员,艾德里安一下子回忆起了加西亚说过的话,这似乎意味着某个地方正受到非人的怪物困扰。艾德里安打量了阿瑞尔几眼,宗教裁判员和普通人无甚区别,他一时想不通加西亚为什么如此讨厌他们,也有些好奇他们是如何解决那类怪事的。
宗教裁判员阿瑞尔现在只是个需要帮助的人罢了。
“我很乐意能帮得上您。”艾德里安将马背上自己的行李挪了挪位置,留出一个能搭载第二人的空当,他又看了看阿瑞尔两袖空空的模样,眨了眨眼,“阿瑞尔神父,您是……被抢劫了吗?”
阿瑞尔却温和地笑了起来:“我的行李只不过是几个麦饼,我相信那个车夫只是需要一些帮助,如果我的麦饼能使他和他的家人感受到一刻温暖,获得几日温饱,那么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我是自愿的,这不足以称作抢劫。”
第十七章 德塔弗丽雷
艾德里安骑在马背上向阿瑞尔伸出手,他微微侧过身,好让阿瑞尔撑着他的手臂借力上来。年轻的神父似乎不太擅长骑马,又或者是他的装束让他没法做些大动作,他卷起长袍,试了几下没能成功跨上马背。艾德里安想要下马推他一把,但阿瑞尔没等他下来就拒绝了他。
“就不麻烦您了,先生。我再试试。”
这回他将袍子卷得更高,小小地退了一步,在拉住艾德里安的手之前助跑了一小段,他跨上马的姿势有些狼狈,几乎是撞在了艾德里安的背上,马匹也被推动地往前走了几步。
阿瑞尔一直很平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狼狈而窘迫,很快地调整好了坐姿,将白袍皱起的布料拉平,又将大腿下不小心压住的一截黑色斗篷抽了出来。
就像那些苦修士,阿瑞尔很是清瘦,他手腕的骨节突出,薄薄的一层皮下青筋明显,手臂用力的时候除却必要的肌肉隐约浮起,旁人看不到多余的脂肪。但尽管阿瑞尔体型偏瘦,他和艾德里安几乎有差不多高,这也意味这他的体重轻不到哪里去,马儿对身上多出来的一份重量感到有些烦闷,艾德里安不得不拉住缰绳抚摸着马脖子安抚这个小姑娘。
“您坐稳了吗,神父?”听到肯定答复之后,艾德里安将佩剑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斗篷堆在他俩之间,阿瑞尔则按着长巾的末端。不像艾德里安戴了御寒的皮手套,阿瑞尔双手**,指甲盖根部呈现出一种受冻的青白色。不光是手套,他的长白衣也没什么重量,艾德里安不是很相信这种面料的御寒能力,但阿瑞尔的表情却很是从容。
当马儿在雪地上跑起来,迎面刮来的风会比步行时冷得多,寒风会从衣服的任何一个开口里灌进去,意图偷走赶路人的体温。
艾德里安想了想,就要解下斗篷的系带和扣子,他的里衣穿得比这位神父厚实得多,他可以将斗篷暂时借给阿瑞尔使用。
“寒冷是对修士意志的考验。”阿瑞尔神父摇了摇头,“何况有您挡在我身前,我并不非常需要这件斗篷。”他说得十分真诚。
艾德里安并没有强迫他人接受好意的习惯,他尊重对方的每个选择,而阿瑞尔先生看上去也不像是心口不一的人,他拒绝了斗篷,艾德里安只是表示理解地点了下头,接着询问道:“神父,您着急赶路吗?如果您不着急的话,我们可以放慢速度,这样风也不会太冷。”
阿瑞尔还是摇头:“马儿想跑多快就让它跑多快吧,请别顾虑我,无论是快是慢,都是对我好的。您知道这儿距离圣湖还有多远吗?”
“圣湖,您是说希尔德加德之湖吗?”
“是的。”
艾德里安回忆了一会儿,答复道:“我们是顺路的,天黑之前肯定能到了。”
传闻那位女圣人从迪希邦登堡前往鲁伯斯堡的路途中曾在那湖泊里浣足,她看见湖面的倒影中映出持握百合花与紫罗兰的玛利亚,百合花的花瓣上凝结着一颗露水,她向湖面虔诚垂首,那露水便坠落,落在她眉心,让她的心中充满了诗与曲。
从此那湖泊便被居住在周围的人们唤做希尔德加德之湖,因有圣迹显现,也称作圣湖,那湖泊旁的村庄也被叫做德塔弗丽雷,以那颗花瓣上的露珠为名。但有人曾质疑希尔德加德得见圣母的传闻是虚假的,那位女圣人根本没有途经德塔弗丽雷,这样的声音即使没有几个,德塔弗丽雷还是受到了影响,那里原本有好几个修道院,但如今都已经荒废。圣湖的说法,也很少会被提及了。
但人们依旧相信那湖泊的湖水是有神圣的力量的,数十年前附近的人们就在那座湖里进行对女巫和欺诈者的审判,他们让湖水判明落水者的清白,这样的仪式被记录在法庭的卷宗里,上一次施行是十多年前。
马儿载着艾德里安和阿瑞尔小跑了起来,它沿着积雪上被马车压出车轨痕迹的地方走,四周都白茫茫的,分不清雪下是耕地还是荒野。
“阿瑞尔神父,您方才说您是一位宗教审判员……是希尔德加德湖出什么事了吗?”
“发生了一起女巫告发。”阿瑞尔没有隐瞒,“我被派遣来参与审判。”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女巫?我来之前读过报刊,报上说得模糊,原来所指的是这里但那不是已经有法官定下罪名了吗?”
“审判未有定论,我们应该更谨慎地做出假设,您所见到的那一份报刊记录了不实的话语。”
“也许是报社得到的消息有误吧。”艾德里安说。
阿瑞尔露出不是很赞同的表情:“语言的谬误会促生误解,由一人说与众人听,更应避免虚假,即使能阅读报刊的都是受到过教育的人,对报刊天然的信任仍会将这一错误的影响扩大。大多半人比起自己本以为的,不冷静得多。”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但艾德里安还是听出了几分忧愁,这位年轻的神父对事物的看法似乎有些悲观,这倒是让艾德里安意外。
他们在路上前行,路旁偶尔生着几棵高大的雪松,枝条上覆盖着未融化的雪,藏在底下的针叶碧绿,湿漉漉的树干上还有细密的青苔依旧苍翠,他们从雪松下经过,偶尔额头上会落下一小簇雪花。
“要下雪了。”阿瑞尔轻声说着。
艾德里安应声抬起头,他看见天际的云层压得很低,云是灰的,边缘有一层淡淡的光,绵延的云将太阳挡得严实,阳光穿过云层,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整个天空都显得阴沉沉的。
这样的景色似乎是被固定在了天空中,整个一月份,风雪少有停歇,艾德里安听莉芙说过几百年前的冬季尚不是这样寒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巫这样肯定,自他记事起,每一个冬天都比上一个更寒冷。
这样的季节里,所有的田间劳作都停摆了,人们少有外出,对于幼年时的艾德里安来说,冬天就是他和阿比盖尔在小书房里,面前堆得书籍最多的时候,他们不能出去玩耍,也没有太多可供取乐的办法。如果莉芙是对的,艾德里安希望她说的暖冬早点到来,这片大地上的寒冷冬天总是与贫瘠和饥荒联系在一起,即使是在蒙特伯格,他父亲制定了可以称得上宽松的税收规则,科隆的羊毛工场没有建起之前,他仍然听说有农人家的孩子冻死在冬夜里。束手无策的时候,那些人只能祈祷。寒冷的冬天不是个美好的词汇。
下雪时的路会更不好走,如果是大雪,他们的衣服会被沾湿,也看不到远处,他们可能会在雪中迷路,等到天黑都还在这一片苍茫的白雪里徘徊。
艾德里安踢了踢马腹,马儿快步地跑了起来。它一跑快,原本冰冷但还算温顺的空气便化成了冷风,气流扑面而来,艾德里安将斗篷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又压低了帽檐。
艾德里安的马是一匹两岁的母马,她像是不怎么习惯载着两个人,跑了一会儿又慢了下来。迎面的冷风让他们两人一路抿紧嘴巴,直到此时才打破沉默。
阿瑞尔就在这时候说话了,他像是有些抱歉:“先生,我耽搁了您的行程。”
“艾德里安,您可以叫我艾德里安。其实我的行程里也必须经过德塔弗丽雷,能在路上遇到您结伴同行,或许也是一种天意。”艾德里安说着宽慰的话,再次拉扯着缰绳,驱使马儿跑了起来,“我并不急着赶路,您大可放心。”
冬季的天色暗的很早,但艾德里安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德塔弗丽雷。这个村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镇了,规模很大,离湖泊有段距离。教堂的钟声报着时,阿瑞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问清楚了世俗法庭的所在地和当地法官的住所。
似乎阿瑞尔神父想要直接留宿在法官处,而并非教堂,这或许也与他自罗马宗教裁判所来有所关系。虽然如今两个教派之间的局势不再那么紧张,但过去的争端尚未被人遗忘。
“善良的灵魂将蒙受恩宠,感谢您今天的帮助,艾德里安先生。”
与阿瑞尔神父道别之后,艾德里安却没急着找一个旅馆。他驱马行走在德塔弗丽雷的小路上,辨认着路旁的建筑物,从远处的希尔德加德湖,到近处的教堂,他环顾了一圈,似乎是在记忆着这里的道路。
蜡烛的火光在夜里亮起之后,他才施施然踏着雪,牵着马驹,推开了小旅馆的大门。
这家旅馆的房间要比他在约克伯兰时的住所好得多,也贵得多,旅店主人将它打扫得很干净,房间里有一扇小窗,床边还搁放了一个烛台,蜡烛剩着手指那么长的一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携带他的皮箱,替代皮箱的是一个一直挂在马鞍上的布袋,他这次没有带太多行李,布袋装的东西里包括了一份折叠起来的报刊册子,册子只有薄薄的几页,一本使用过的笔记,几个装着药粉的玻璃瓶,一小袋火药和弹头,一小袋混合着泰勒和各色更小面值硬币的金钱。
第十八章 巧合
这家旅馆一共四层高,除却最顶上,每层都开了三扇窗户,窗户正对着希尔德加德湖的方向。旅馆的马厩在另一侧,木板搭着的棚子,是额外添加出的建筑,新旧和旅馆的主体房子有所区别。开着窗户的那一侧墙面底下是一个小花园,旅馆老板在里面种了些森林里常见的小乔木。屋顶倾斜的弧度很大,就像一顶扣在房顶的尖头帽,雪花不会在上面堆起来。最高的那一层是阁楼,大约只有底下几层里一个房间那么大,这样形制的房子在城市里比较多见,不同于低矮而宽敞的农舍,它窄而高,能住得下更多的人。
艾德里安的临时居所在第三层,他头顶就是那个阁楼,那里似乎是旅馆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不到繁忙的季节,那里不会供人睡觉。他从楼底下往上走的时候,路过了好几个住着人的房间,说话声和走动声从房间里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而当他走到三楼时,这一层就变得安静了。
他用清水擦洗着脸和手,稍微清理了一下房间,又去楼底下买了些食物,来来回回忙碌间只听到隔壁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听上去像是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发出的。
直到确信不会外出后,艾德里安才开始解他斗篷的系带和扣子,斗篷的外测摸上去有些潮湿,但是内侧依旧是柔软而暖和的,它一直垂到艾德里安的膝盖处,将他拢在里面,也将他的四把燧发手枪藏得严严实实。
人们也许会多看两眼斗篷底下戳出来一截的佩剑,但单独外出的男子拥有护身剑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艾德里安没有把剑拔出来,就不会有人感到惊慌。但对于这个质朴的村镇,四把燧发手枪就看上去太过容易引发对埋伏在森林里的强盗的联想了。
艾德里安仔细检查了下枪管,尽管这四把经过改造的燧发手枪不会像老式的火绳枪一样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但艾德里安还是保持着每天都清理武器的习惯。他使用手枪的机会不多,但它们不仅仅只是一件供他使用的武器,擦拭手枪让艾德里安宁静,按部就班地将枪管壁的残余火药抹掉,他开始回想一整天里发生的事情。
那份折叠起来的报刊搁放在桌案上,那一则关于女巫案的新闻语焉不详又危言耸听地描画着被指认为女巫的主角令人恐惧不安的行为。在报道里那一连串隐含着撺掇含义的疑问句之后,有一行手写的字迹。
字迹不是艾德里安的手笔,那灵动纤细的笔法更像是出自一个女性之手,那行字是一个缩写的地址,黑色的墨水使得它巧妙地混杂在印刷的油墨字中,如果仅是匆匆看过一眼,很难会注意到它。德塔弗丽雷,这个村镇的名字就包含在其中。
“……两个孩子走丢在森林,丢下的面包渣被鸟吃,女巫的糖果屋甜如蜜,煮沸的锅炉咕噜噜……”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唱着一首艾德里安没听过的童谣,那声音从隔壁传来,夹杂着几声打断旋律的咳嗽。
吱呀吱呀的,他听见隔壁的男人推开了窗户。没过一会儿,突然有重物啪得一声掉到了楼下的花园里,沉重而响亮。伴随着声音的是隔壁发出的一声惊讶的“啊呀”。
艾德里安吓了一跳,他搁下手中的活儿,推开窗往下瞧,掉在下面的像是一堆书,东一本西一本地散在雪堆上。楼下有好几个房间里的住客也探出头来瞧了,有人盯着书瞧,也有人往上看。
“谁的书?”有人在底下问。
“是我的,意外!这就去捡!”艾德里安隔壁的男人朝底下喊了一句,就蹭蹭蹭地往楼下跑,艾德里安只看到他的头发里掺着白发,颜色驳杂,像是雌松鸡的羽毛。他的声音和头发都像个老人,但他的脚步声却和正值壮年的大汉一样。
旅馆的老板也走到了花园里,他比那个男人还要早到一些,弯着腰一本本将雪地的书拿起来,拍掉上面的雪。
他说话的嗓门很洪亮,艾德里安即使在三楼也听到他向书本的主人假意抱怨:“格林先生,我刚才正打瞌睡,梦里头想到了个精妙绝伦的好主意,被你这一吓,把我的主意都吓没了。”
旅馆老板像是和格林先生颇为熟稔,他们说起话来言语里都是善意的笑声。
格林先生抱着他的书又上了楼,住客们三三两两得又关上了窗各干各的去了,旅馆安静了下来,艾德里安远远地眺望着希尔德加德湖。那湖泊前有座栈桥,供人打水和洗衣,而栈桥所在的湖岸的对面,是连绵的森林,德塔弗丽雷尚未扩张到湖的对岸,那森林少有人去,落叶树和针叶树混生在一起,即使是冬天也没有多少阳光能穿透树叶的遮挡,林子里植被茂盛,漆黑的树荫里仿佛藏着野兽的喘息。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空气里裹挟着马厩的气味和花园里冬季盛开的花朵的素雅芳香。除此之外,艾德里安还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南美洲大陆上传来的烟草被医师们大加推崇,广泛地用于治疗溃烂和预防霍乱,闻久了雪水的清冷,这股久违的烟草味倒显得有些呛人了。
艾德里安关上了窗户。住在他隔壁的格林先生回到房间后就来回地走动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艾德里安将手枪压在了枕头下,今天他睡得很早。
深夜的时候,艾德里安睁开了眼,他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正往下瞧,就听到隔壁传来了一声咳嗽。
他侧头看去,格林先生的房间里依旧亮着蜡烛摇晃的微光,他本人正倚着窗户抽烟,不知道是被烟草呛的,还是喉咙有疾病,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咳完就抽两口烟,然后没过多久就再咳上几声。
他也看到了艾德里安:“我吵到你了吗?”格林先生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但是他的头发和声带远比他本人更早地迈入老年期。
艾德里安否认道:“不,这和您无关,我还没睡呢。”
“年轻。”格林先生笑了笑,抽了一口烟,“你也是看了报刊上的胡说八道来看热闹的吗?”
“胡说八道?您指的是?”
“女巫。”格林先生摇了摇头,他转而看着远处的森林,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都是在瞎说。”
他手臂撑在窗户上,向艾德里安看来:“德塔弗丽雷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人越来越少了。不管你为了什么来,去圣湖看看吧。我小时候就住在圣湖边上的修道院,那时候修道院还没废弃,德塔弗丽雷的人经常会去那儿祈祷。大家用圣湖的湖水洗涤自己,领受祝福,我离开德塔弗丽雷前也在圣湖里沐浴过,我的好运气都从那儿来。”
他称呼希尔德加德湖为圣湖,就像当地的居民一样。
艾德里安沉吟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你从外面来,大概也只听过圣湖审判女巫的事了。”格林先生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上一个被当做女巫淹死在圣湖里的人是我的朋友。”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向他看去,月光下格林先生的脸上是一种肃穆的神情。艾德里安说:“我很抱歉。”
“听别人讲了个坏消息其实没必要说抱歉。”格林先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握拳挡着嘴唇沉闷地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她沉进湖里后就消失不见了,也许她还活着也说不定……我一直觉得她是无辜的。年轻人,你不像是崇拜猎巫的那类人。审判女巫真的有意思吗?”
艾德里安没有回话,格林先生也不在意,他自问自答起来。
“没有。我觉得没有。这次报刊说的那个女孩,我看到她了,我相信她没有做下那些女巫会犯的事。下毒谋害父亲和邻居?”格林先生嗤笑了一声,“不可能的。”
“您看见她了?”艾德里安愣了一下,追问道:“您怎么会看见她?无论真相如何,她是否无辜,如今她都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理应是被关押起来的。”
格林先生似是喟叹着说:“德塔弗丽雷是一个圣地。”
他放下了拿着卷烟的手,凝望着卷烟上冒着火光的一端:“我们曾不需要监狱。那女孩,她被关在一个谷仓里,就像我以前的那个朋友。法庭的那一班人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些,这样的巧合也不足为奇。我只希望这个女孩,不要和我的朋友走同样的路,明天的审判上,她能聪明点儿,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谷仓?”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不瞒您说,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宗教审判员。”
第十九章 格林先生
“宗教审判官……”格林先生沉默了片刻,“好多年了,没想到德塔弗丽雷会再次接待一个审判官。他是个眉毛像红色胡须的老人吗?不,也许已经不是红色的了,就像我的头发,时间会带走它们的颜色,无论年轻时是鲜亮还是暗淡,最终都是公平的花白。如果他又回来了,现在也有六十多岁了,如果是他,我想我可以……抱歉,我太自说自话了。”
他自嘲般摇摇头,抖落了卷烟燃烧的灰烬,那些烧到一半的干燥碎叶零星地从窗户旁落下去,像是夏季草丛里闪烁的萤火虫,在高处结伴飞舞,又因短暂的生命走到尽头,从高处落下,尾端的荧光渐渐虚弱,湮灭在黑暗中。
烟草的独特气味飘了过来,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尚未扩散弥漫,融进空气中的灰烟。
“宗教裁判所,异端审判局,”格林先生念叨着同属梵蒂冈一个组织的两个称呼,沙哑的嗓音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他们总是迟到……一个姗姗来迟的报喜天使。”
艾德里安说道:“也许现在也不算迟。审判还没开始,梵蒂冈的规则依旧有发言权。世俗法庭在情理上不应审判宗教案件。我遇见的那位神父是一个宽厚仁慈的年轻人,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以他的言行来看,他不会愿意看到任何无辜的人蒙受污名。”
“外乡人不了解德塔弗丽雷,梵蒂冈的法则在这里只是勉强维持体面。如果这儿还存在宗教法庭,或许早年间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路德的新教也曾是梵蒂冈眼中的异端,然而现在德塔弗丽雷却是处在新教教区,在这儿宗教裁判所不会太受欢迎。你说新到的审判官是一个年轻人?那他一定会受刁难的。”
格林先生咳嗽了几声,这一次他仿佛难以止住他的咳嗽。咳嗽声连绵不绝,用力而嘶哑,格林先生捂住口鼻睁大了眼,他的额头和鼻尖沁出汗珠,病态的绯红染上颧骨,即使硬是将咳嗽闷闷地压进喉咙,没过一会儿就会以更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格林先生一边咳着一边对艾德里安摆了摆捏着卷烟的手。他不再倚靠在窗户边,而是微微弯着腰面向室内走进去了两步。艾德里安看到格林先生缩起了肩膀,他斑驳花白的头发很快消失在窗口,响亮的咳嗽一连串地响起,格林先生似乎是顾不得压低他的声音,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听见他咳嗽完后略显粗重的喘息,那喘息声里满是疲惫和痛苦。
他的这位临时邻居似乎疾病缠身,备受困扰。当格林先生再次出现在窗边时,他的脸颊旁依旧带着汗迹。
“您似乎身体不适?”艾德里安轻声问道。
格林先生摆了摆手,这次他手上的烟草不见了,但艾德里安却闻到他房间里传出更浓重的烟味,似乎是源于某种医师们会推荐的烟熏疗法。“一点小毛病是不能阻拦我的。”
艾德里安垂着头,他看了看旅馆外花园墙边的小灌木丛,盯着那些积雪若有所思,他转回头关切地看向格林先生:“这个月暴风雪频繁,天气很冷,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容易生病,一点小毛病也可能因为忽视而加重……”
“我有在用药呢。”中年人说,“只是沉疴难愈,天气不太好的时候,看上去比较吓人。我和疾病已经学会彼此和睦相处了,我们很少会影响到彼此,即使它偶尔和我闹脾气也严重不到哪里去。你别在意它。”
那似乎意味着格林先生的咳嗽是旧疾,然而这似乎更显得带着病坚持在这个时间点前来德塔弗丽雷的格林先生有什么独特的理由。“您是为了那个姑娘来的吗?”
“大概到了我这个年纪,生命已经开始倒数,就总是会想起过去。比起关心自己,还有在心里更重要一些的事情要赶着做。”格林先生自嘲着说,“那个女孩,叫做高奈利亚的,如果我听到了她的遭遇却不肯为她在法庭上说一句话,我十多年前又何必离开德塔弗丽雷。年轻人,你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吗?离开童年的记忆,离开一切带给你安全感的熟悉的东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回来,那地方似乎变了模样,像是你一眨眼就彻底失去了它。你又忍不住怀疑,是你自己变了模样。”
艾德里安笑了笑:“那听上去太糟糕了……我希望我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旦有了,那件作为一切原点的糟糕事,就会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格林先生下意识地举起手,像是本能地想要抽一口烟草,手抬到眼前发现卷烟早搁到一旁才讪讪然放下,“你知道吗?那种被回忆纠缠的感受。”
“我知道,先生。”艾德里安的神情温和,微卷的黑发柔软地贴在他鬓边,他的眼睛倒映着月亮,“有的时候明明看见的是全然无关的东西,一个路人,或是一句诗,却仿佛会把人丢回过去的时间里。人群中,独处时,白昼或是深夜,那些回忆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闯进来,把人拽住。”
格林先生睁大了眼睛,他赞同地看着艾德里安,喟叹着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仿佛是无心的,望着窗户外的雪景提到:“夜晚真冷……先生,德塔弗丽雷的谷仓里有足够取暖的配备吗?木柴火堆或是被褥?”
“没有,那个空谷仓是受苦地,被丢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受苦。等到人被关得虚弱,就容易在审判席上暴露真心实意……十多年前,法官是这样想的。期间会有人看守那个谷仓,没有人被允许靠近,今天早上时看着那儿的是我认识的人,我也不过只隔着窗户远远看了那女孩一眼。”格林先生揉搓着手指,他小声地咳了一下,但很快就止住了。
“那未免有些苛刻。她会被关到什么时候?您先前说明日就是审判日,那么那姑娘,高奈利亚,什么时候会被从谷仓里带出来?何时开庭?”
“正午。在阳光最盛大的时刻,魔鬼的力量就会龟缩。所有德塔弗丽雷的女巫审判都是在正午。正午前一刻钟,法官会派人去押解她。”
“一刻钟,谷仓离世俗法庭很近吗?为什么要这么晚才容许她出来?”
“非常近,走过去甚至不需要一刻钟……但是……”格林先生皱紧了眉头,他的脸上显出一种酸涩,“每一个女巫都要赤着脚,绕一段路,在围观者面前走完那一条教堂和法庭之间的悔过之路。”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凝望着虚无的画面:“看热闹的人,路过的人,所有的人都会记得女巫的脸,记得她的罪名。哪怕审判结果尚无定论。即使高奈利亚洗脱罪名,她恐怕也无法再回归过去的生活。”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继续留在这里,会不太好吗……”
“所有的审判都开始于一个起诉。”格林先生叹息一声,他收回了望着远处风景的目光,看向艾德里安,“你也愿意相信一个小女孩是无辜的,是吗?”
格林先生端详着艾德里安的面容,他们各自隔着一面墙,倚靠着窗户说话,格林先生的动作是放松的,表情却是肃穆的。
艾德里安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格林先生很重要:“是的,我相信。您的观点已经说服我了。这个案件对您来说很重要,是不是?”
“哈,显而易见。”得到肯定答复的格林先生很是高兴,他探出身,伸出一只手来,朝着艾德里安的方向,“我是卡尔格林,你呢?”
“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很高兴认识您。”艾德里安握住了那只手。
格林先生是一个擅长闲聊的人,他对于民间传说也有许多见地,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艾德里安窥见到了蛛丝马迹。他似乎正是因为好友背负着女巫的罪名沉没消失在希尔德加德湖里,从此之后便对乡间流传了许多年的关于狼人的、关于女巫的那些各色传说产生了一丝兴趣。所有的民间传说里都蕴含着来自过去的思想,对于野兽的看法,对于巫术的看法,对于森林的看法……有恐惧、有反抗,有告诫,也有其他美好的幻想。
头发花白,说话时总是停顿下来咳嗽几下的格林先生比划着:“我能感受到这些故事里有一种精神存在。很模糊,我抓不住它,但那其中一定有什么真理。”
“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抓住它的。”男人说道。
艾德里安回应道:“而对于巫术不切实际的恐惧,会真正消亡在真理面前。”
格林先生点点头:“不再畏惧,就不会再有更多受害者。”
深夜的闲谈过后,两人互道晚安。格林先生入睡后就不再咳嗽了,也许他房间里点燃的烟熏起了那么一点作用。艾德里安却没有躺回床上,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四下里静谧无声,月光投映在远处的希尔德加德湖面上,湖面倒影着岸边漆黑的森林。
艾德里安扯过他的斗篷披在了身上。
第二十章 悔过之路
接近午时,阳光正盛,茂密的湖岸森林被强硬地扯开阴影的一角,积雪下一点鲜嫩的翠绿色闪动着,希尔德加德湖的湖面结着冰,冰面靠近村镇的那侧开了个大洞,那是村镇里早晨来取水的大汉们用冰锥砸出的,原先只是很小的一块区域,但厚厚的冰层顺着裂纹自行地裂开了,掉下去的小块碎冰随水流的波纹漂浮着。
阿瑞尔走过湖岸,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皮靴,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灌木丛下,而后又看到一堆叠放好的衣物和浴巾。
灌木丛上的雪已经被人抖落了,丛生的黑色枝丫和零星残存的细小暗红色叶子点缀着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像是把皮靴和衣物放在灌木丛下的人,为了避免积雪落下打湿衣服而做得。早晨时天空尚且飘了点小雪花,这些东西一定是雪停后才被人放在这儿的。
阿瑞尔环顾四周,圣湖离村镇有段距离,除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第二个人此时出现在这儿了。
他靠近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水声就在此时响起。
冰层破开的湖面水花翻涌起来,一小块阴影渐渐接近湖面。
先是一双**的手臂拨开了湖水,而后一个男人猛地浮出水面,他将贴在脸上的黑发都捋到脑后,发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用力抹了把脸,露出的皮肤微微带着红。
“日安,阿瑞尔神父。”艾德里安微笑着对阿瑞尔打了个招呼。
“日安,艾德里安先生。”阿瑞尔感到有些意外,“您这是在冬泳吗?”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拨动着水流游到湖岸边来:“是的,我的一个斯拉夫朋友说这对健康有益。阿瑞尔神父,您也了解这个吗?”
“我在北方见过,斯拉夫人面对寒冷的坚定意志让我印象深刻。”阿瑞尔上前一步,帮着艾德里安从水里爬起。艾德里安像是在水里泡了有一段时间,手指尖的皮肤是皱缩着的,但阿瑞尔能感受到他的手掌带着运动后的温热。
放在灌木丛下的衣服看来就是这个他昨天遇到的青年的了,艾德里安歪着头拍了拍耳朵里的积水,就朝那儿走去。
“我还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什么人到湖边来呢。”艾德里安用浴巾快速地擦干了身体,“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您。”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窘迫,像是不怎么希望被人发现。
阿瑞尔温和地笑着解释道:“我去附近的修道院看了看。”
“我听人说,那些修道院其实已经废弃了,并没有修士们在维护。”艾德里安很快换好了衣服,在身体感到寒冷之前把脚塞进了皮靴。
“法官先生昨天告诉我,有一个建筑师,格林先生有意修缮修道院。这是一件让主喜悦的好事。不过他又说修道院已经废弃多年,可能很难修缮。”阿瑞尔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道,“虽然我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决定去亲眼看看,只是结果确实让人悲伤,修道院建筑老化的程度很严重,如果得不到及时的修缮,只怕再也无法投入使用。”
“格林?”艾德里安追问道,“卡尔格林?”
“您知道这个名字?”
艾德里安停下了拿浴巾擦着头发的手:“他和我住同一间旅馆。”
“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见他。”阿瑞尔说。
“其实,他也很想见见您。”
阿瑞尔感到了一丝困惑:“格林先生想要见我?”
“关于此事,我们可以在路上说。阿瑞尔神父,您是不是要去法庭旁听审判案了?”艾德里安整理了一下衣着,拉平袖管的褶皱,他的头发半湿着,看上去比平时更卷曲,他用手指梳了好几下,凌乱的头发才算顺服。
艾德里安叠好浴巾,和换下的湿裤子一起搁在手里:“我与您一同去吧。路上经过旅馆,请您稍等我一下。”
“好的。”阿瑞尔点点头,“艾德里安先生也对女巫审判有兴趣吗?”
“既然正好遇到,那么就看看吧。阿瑞尔神父,您认为世上真的有巫术吗?那个被指控的姑娘,会不会有所隐情?我是说,女巫审判在现今,已经不那么常见了,我只听说西班牙那儿还有大案,在这儿突然听到抓到一个女巫,让我不免有些怀疑。”艾德里安试探着问道。
阿瑞尔微笑着,他从容地回答道:“对于大多数人,我想答案是,有且无需害怕,无论何种邪恶的巫术,天父的子民都被保护着,隔绝巫术带来妨害。”
“那么对于少数人呢?”
“少数人,他们不需要我的答案。”阿瑞尔的语调很平静,“聪明而自信的人需谨记,勿要使得其变作骄傲和自满,谦逊是走在我主经过的道路上最好的指路之法。背离这条路,就容易被魔鬼诱惑,因那未知的路,不会有人告诫你是否做错。巫师们便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而堕落,他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只要回头,灵魂依旧能到达天父身边。阿门。”
“阿门。”艾德里安虔诚地垂首。
阿瑞尔接着说道:“宗教审判员正是为了引导迷途的灵魂而在这片大地上奔走。那姑娘若是无辜,我便判她无罪,她若是偶尔迷失,那我也应当容许她悔过。只要不是在巫术中沉迷太过,丧失了纯洁的灵魂,她就是可被拯救的。”
他们说着话,从希尔德加德湖的湖岸边,往村镇的中心走去。
阴暗的谷仓中,高奈利亚仰着头,她坐在麦秆堆成的床铺上,正看着高处的窗户,阳光斜射下来,在地面投映出方方正正的一小块。
她用雪水洗了脸,又竭力地将自己的衣装和头发都打理地体面,一小条亚麻色的毯子盖在她膝盖上,她双手抚摸着那浮着绒毛的毯子表面,面容沉静。
那条毯子很干净,与她带着泥渍的裙角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高奈利亚珍惜地对待着这条毯子,她看向毯子的目光和她仰望阳光的目光是一样的。
昨天一整天,汉娜都没有来。高奈利亚担忧着她仅有的同伴被人发现了与村中的女巫有所联系,因此而遭受到不幸。汉娜一般是在黄昏时偷偷来的,高奈利亚通过谷仓窗户外的天色判断时间,在那被积雪遮挡起来的小洞旁等待了许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一直保持着警觉,只是饮食的短缺和谷仓的寒冷让她渐渐地精神不济起来,也许是因为过往的锻炼,高奈利亚才没有病倒,但她自己清楚,再拖下去,她也无妨扛住这样的折磨。
法官前来问讯过她几次,她都坚持着,倔强地否认着罪名,然而她在问讯中强撑出的强硬,似乎也成了她是女巫的一个证据,因为普通人是没有办法不吃不喝依旧精神的。高奈利亚不可能供出汉娜,她只能沉默以对,愤怒地瞪着说她身上有魔鬼力量的人。
那时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宗教审判官也无意为她辩驳,她是否真的要在法庭上与所有人争辩。她读过那些历史,真正的宗教审判官也许还会对待她仁慈,因为她在信仰上确实与巫术无关,被指控为巫师的人大部分是在世俗法庭上获罪,如果真的没有一个审判官前来,她知道自己势必要做些什么。
但现在她感到了平静。
审判午时开始,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打开谷仓的大门,在那之后,就是她真正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高奈利亚收回了看向窗户的目光,她一直盯着明亮的光,现在看向谷仓阴暗的角落,都觉得眼前亮堂堂的一片模糊。她用力闭了闭眼,酸涩的眼球感到了一丝疼痛。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她的眼睛很亮,她抿着嘴角,有些消瘦的脸孔显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
她站起身来,将膝盖上的毯子折叠起来,她寻了一个谷仓里侧的角落,将折叠好的毯子放在那里,随后又捧了些睡扁的麦秆,将毯子藏起。
窗户的阳光渐渐偏移。
高奈利亚在谷仓的大门前坐下了。她抱着膝盖休息,直视着那扇门,她勾勒着门上木板拼接的缝隙,缝隙里漏着光,纤细而悦人。
一阵嘈杂声靠近,高奈利亚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衣裙上的尘土,笔直地守在门前。她听见了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许多脚步声。
“出来,女巫,接受审判的日子到了!”
大门被推开了,光线猛地刺进来,高奈利亚眯了眯眼,适应这阵她久违的光亮。谷仓里的阳光太细微了,远远不如室外被阳光全然笼罩般明亮。说话的大汉似乎没想到高奈利亚就在门口,他微微倒退了一小步,才走进来要将高奈利亚拉扯出去。
一大群人远远地包围着谷仓的大门,大汉给高奈利亚套上了铁链,之后没等大汉伸手,高奈利亚就主动地走了出去,她看向那些熟悉的又或不熟悉的面孔,她身披枷锁,脸上却坦荡而不畏惧。
“我不是女巫,我没有毒害过任何人。”她说。
也许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女巫的狡辩,但是高奈利亚依旧在每次别人叫她女巫时反驳着。重复这句单调的话并不让她羞怯,她只是在陈述一个真相,这真相给予她顽抗的勇气。
她往前走了一步,人群倒退了一步。
高奈利亚远远地看了一眼世俗法庭的方向,在“悔过之路”上,她挺着背脊,往前走着,一步接一步。
第二十一章 毋妄证
一只觅食的雪雀停留在屋顶的十字架顶端,灰白色的羽毛被高处的气流吹拂地微微颤抖,它转动着脖子,瞳孔里倒映出远处聚集的人群。
人群隔着一段距离,簇拥着押送女巫的一行人往教堂的方向走来。沉重的铁链锈迹斑斑,红色的锈面粗糙地摩擦着手腕,高奈利亚按着铁链减少它们的晃动,她感到手腕有些疼,但她不打算将这疼痛显露出来。
“……我行过死荫的幽谷,亦不怕遭妨害……”少女在心底默念着,“因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人群越靠越近,雪雀振翅飞走了,高奈利亚驻足在教堂前,仰头看着尖顶的十字架,冬日里的阳光自高处投落,十字架的阴影正好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孔。押送她的大汉不耐烦地扯了扯铁链,高奈利亚踉踉跄跄地小步挪动了几下。
这一条“悔过之路”在到达了村镇里的教堂后就折返方向,要往法庭去了。半融的积雪把教堂前的一小截路面变得泥泞,高奈利亚背过身,行过那段路,她的裙角染上了新的泥渍。她没入教堂的高大建筑投映下的蔽荫,又从那阴凉中抽身,十字架的影子从她裙子后滑落到地上,并不温暖的阳光全然将她笼罩。
“……在我的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宴席……”
法庭很近了,高奈利亚眯了眯眼,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法官。一脸庄严的法官身边跟着好几个人:一个头发斑驳花白的中年男人,他低头咳嗽了好几下;一个亚麻色短发身穿长白衣的青年,他持握着十字架,像一个神父,身上却没有祭披;在他们之中站得稍远一些的还有一个黑发的青年,他裹着一件垂到膝盖的黑色斗篷。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福杯满溢……”
艾德里安抬起头,押送女巫的一行人已经接近了,在众人之中站得倔强而笔直的那个少女,她双眸明亮如晨星,直直地往他们看来。艾德里安与高奈利亚的视线短暂地交接在一起,一触即分,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站在法庭门口的这几个人显得有些沉闷,高奈利亚的目光移开了,她垂下眼帘,默念完最后一句赞美诗。
“……我要住在你的殿中,直到永远。”
法官微微挥了挥手:“一会儿将她带进去。”
而后他转向另外三人:“诸位先生们也请入席吧。”他理了理衣袍,率先走了进去。
格林先生微笑着看向了阿瑞尔:“神父,您先请。”阿瑞尔向他道谢了一句便从容地跟上了法官的脚步。
“艾德里安先生?”格林先生又看向了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收回了看着少女的目光,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与格林先生一同走入大门,黑色斗篷的边缘在高奈利亚低垂的视野里一晃而过。少女的眼球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跟随着斗篷的一角,却很快又收了回来,注视着地面的残雪。半融的积雪被踩踏,压在泥土中像是被压实成了冰晶,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冰晶没有化成水,使得地面看上去有些冷硬。
高奈利亚静静等待着,在她身侧,人群略过她,跟着涌入大门,排排分开的座椅上一个个人坐下了,高奈利亚按着锁链从椅子间的过道中被推搡着走上前。大门轰然关闭,她独自站在众人的视线中心,面前是坐在高处的法官,阿瑞尔神父坐在座椅的第一排,同样在第一排的,还有高奈利亚只需看一眼背影就能认出的人,那是她过去的邻居,汉娜的家人们,在她走过过道的时候,汉娜频频地回头看她。
汉娜的母亲,低头祷告着,她一直没有和高奈利亚对视,而汉娜的父亲,那个曾在高奈利亚眼中和蔼的矮老头,他盯着高奈利亚的一举一动,神情中充满急迫,似乎希望下一秒这场审判就得出结论。那些小伙子们,眼里带着隐秘的兴奋,高奈利亚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如此清晰的认识,这一家人的样貌长得真是相似。
“疑犯,报上你的姓名。”法官板着张脸,默然地高声询问。
“高奈利亚,磨坊主达威德的女儿。”少女朗声作答。
“高奈利亚,你被指控有以下罪名:用慢性毒药谋害父亲与邻居一家人、学习并宣传邪恶的巫术、毁坏邻居的田产、试图诱骗青年男女。本庭将就此四项罪名进行审判,若有不实之处,你可以提出异议。”法官顿了顿,引众人朝座椅第一排看去,“阿瑞尔神父将见证这场审判,他是一名梵蒂冈的宗教审判员。高奈利亚,你不可在审判员的面前虚伪撒谎。”
阿瑞尔朝高奈利亚点点头,唇边挂着温和又从容的笑意,仿佛注视着一头初生的羊羔在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跑动。“天父的子民应牢记第八诫。”他微笑着说。
就在他身边,汉娜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她紧紧握着手,眼中仿佛带着某种压抑的恐惧。汉娜的父亲仿佛对一个宗教审判员的凭空出现很意外,他似乎有些不满,想争辩什么,但法庭中很安静,他张张口又闭上了。
“第一项罪名,毒害家人与邻居。证人是磨坊主达威德与疑犯高奈利亚的邻居农夫亨里特,以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法官看向阿瑞尔神父身边汉娜的一家人。
汉娜似乎想对她父亲说些什么,但亨里特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的母亲也在底下拉扯了她一下。
“高奈利亚,你是否承认曾犯下此等罪行?”
少女站得笔直,手腕上的铁链冷冰冰地垂落,她浑然不觉:“我不承认。”
法官点了点头,看向亨里特:“农夫,呈上你的证物。”
艾德里安微微倾身看去,矮老头亨里特从他妻子手里接过了两个小布包,恭恭敬敬地走上前递给法官看,而后又在阿瑞尔神父面前走形式般也递了一下又很快收回了。
“法官先生,这是女巫给我的女儿汉娜的毒药,达威德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死前身边也有一个。”亨里特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瞪了高奈利亚一眼。高奈利亚冷冷地回看他。
法官抬了抬眼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高奈利亚。”
“先生,那只是普通的香包。”
亨里特反驳道:“法官先生,法官大人,您别听女巫的狡辩,只要拆开布包看看,真相就很明显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格林先生,正如他所料,格林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们都敏感地察觉出了这是一个陷阱。
格林先生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冲动,他猛地站起身来:“法官先生,如何证明这两个香包出自高奈利亚之手?我认为这个证物不足以说明问题。”在他打断法官与证人之间的对话后,高奈利亚也意识到了先前说话中的不谨慎,她几乎是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亨里特,此刻她的邻居表现出了她未曾想象过的狡猾。
“你怎么可以随意发言!”亨里特先是诧异,而后感觉到气愤,“法官先生,这个人太无礼了!”
“我很抱歉。”格林先生向法官行了一礼,转向了亨里特,他的神情很是严厉,“我的名字是卡尔格林,亨里特先生,也许您还记得我,我是达威德的老朋友,出生在圣湖旁的修道院里。我离开德塔弗丽雷后在马尔堡大学修习建筑和法律,我无法对漏洞和不公保持沉默。”
听到格林先生自称是达威德的老朋友,高奈利亚很是意外,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父亲从未提起卡尔格林,这个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中年男人,此刻在和亨里特的对峙中咄咄逼人,几乎要让人忘记他捂着嘴咳嗽时双肩抖动的样子。
亨里特迷惑地回忆了一阵,但他还是想不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何方神圣,达威德只有一个女儿,也有些孤僻,与他们一家算是最亲近的了,他可不记得达威德有朋友姓格林的。
“是那个卡尔,亨里特,是那一个。”他的妻子却想了起来,“十多年前在圣湖……”她声音很轻,说得有些匆忙,在阿瑞尔的视线投过来之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含糊地咽在了喉咙里。不过亨里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轻哼了一声。
“法官大人,方才我将证物拿出来时,她也承认是她的东西了。”矮老头指向了庭中的高奈利亚。
“确实,你没有当场否认。”法官认同地点点头,“拆开布包。”
亨里特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刀,他早就准备好了。划破布包之后,零散的干燥植物叶子就散在了布面上。亨里特捻起其中的一小簇:“我是一个农民,地里的事农民懂得最多,凡是长叶子的大家都能认出一二。我想,这种叶子,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吧。”
亨里特将手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看,艾德里安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认出了那是一簇毛地黄的叶子。他最近时常见到干燥的毛地黄植株,这是一种巫师们常用到的植物,具有毒性,但除却巫术用途外,医师们也会用它制药。
“这是毛地黄。”亨里特说道,“事实已经很明显了,那女巫就是用了这种手段害死的人!”
高奈利亚捏了捏手掌,铁链被晃得乱响:“我的香包里不可能加了这种叶子!”
格林先生的立场站在高奈利亚一边:“法官先生,未尝不存在证物作假的可能性!”
法庭间一时间因为争执而有些嘈杂。
“法官先生,我有疑问。”艾德里安向法官示意发言,他就在格林先生身侧,法官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
“您说吧,艾德里安先生。”
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站起身:“亨里特先生,您确定这两件证物一直佩戴在人的身边,没有被拆开过吗?它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吗?”
“那是自然!”亨里特斩钉截铁。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他歪了下头,温和地笑了笑:“感谢您愿意作答。那我没有疑问了。”他转向法官,接着说道:“我想高奈利亚小姐可能只是对草药的了解不太深入,误将毛地黄的叶子加入了香包。这是一个单纯的误会。”
“您的意思是?”
“正如亨里特先生所说的那样,这两个证物只是香包而已。服用毛地黄才会使人中毒,单纯的佩戴,何况并未与人直接接触,并不能够造成慢性中毒的症状。法官先生,您可以从任何一个医师那里求证到这一点。”艾德里安的语调平和而优雅,他说完之后就重新坐下了,隔着一排人,与回头看向他的阿瑞尔相视一笑。
第二十二章 亲爱的女儿
陪审的人们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格林先生也半弯下腰,轻声说道:“艾德里安先生,您说得太好了。”这个因为先前情绪激动而面带血色的中年男人眼中是真挚的感谢。
“什么?”矮老头亨里特有些诧异,他抿了抿嘴巴,追问道,“那么先生,难道您是一个医师吗?”
“我是不是一个医师与我所说的事实又有什么关系呢?”艾德里安平静地反问。
亨里特微微昂起了下巴:“也保不准您在胡说呢。”
“我想这是不是胡说很容易分辨,只需要请一位真正的医师说明就足够了。”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微笑着说,“令我感到有些困惑的是,您似乎对于高奈利亚小姐制作的香包中有一味毒药十分确定,但您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这个香包从未被拆开过。亨里特先生,您可以稍微解释一二吗?”
亨里特哑然了片刻。
“气味!”他声调猛地拔高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刺耳,“对,毛地黄的气味特殊,我闻出来的!达威德闻不出,但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格林先生提出了意见:“如果可以通过气味闻出毒药,那这种下毒的办法岂不是太愚蠢了?”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毛地黄的特殊气味在遇水湿润后才会比较明显,您手上的香包原来被打湿过吗?”香包里的植物碎屑都十分干燥,如果是在亨里特告发高奈利亚前被打湿,冬季的气温下,碎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显然这个说法站不住脚。
矮老头紧紧抿住了嘴,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香包,说道:“我是知道这东西的,不过是鼻子灵敏点就闻出来了,哪里需要什么打湿什么湿润的。”
“既然您已经发现香包中有毒药,您又认为这种毒药能造成慢性中毒,那么为什么您没有直接提醒达威德先生呢?”艾德里安追问着,没有给亨里特留下思考的间隙。
“我……我……”亨里特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但一时说不出些什么。
艾德里安微微皱起眉,果断地打断了他:“看来回答这个问题对您很困难。”
“或许可能是这样的。”格林先生接话道,“高奈利亚小姐制作香包时不小心用错了材料,但亨里特先生发现了毒药之后,却隐瞒了事实。隐瞒会对达威德先生造成严重后果的事实,那么是否意味着,达威德先生中毒是亨里特先生乐意见到的情形呢?”
“你难道说是我想要达威德死吗?”亨里特的脸愤怒地涨红了,“是那女巫下的毒!我发现毒药的时候,达威德在榻上垂死,我在他身边看到了和汉娜身边一样的香包。达威德的身体一直好好的,是突然才病倒的,我家汉娜也是拿到香包后突然发过一阵头疼脑热,我想到这两件事,这才心里多疑,闻了闻香包,谁知道竟然闻出了毛地黄!法官大人,达威德和我们一家都是友好的邻居关系,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害他呢!相反,他的女儿高奈利亚,早早就去城里了,达威德得病后都没回来过,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达威德和高奈利亚时常争吵,这女巫狠下心来害了自己的父亲也不奇怪!”
一直旁听着的高奈利亚肩膀微微颤抖着,她捏着手掌,死死地盯着这个滔滔不绝的邻居:“友好的邻居?”她的双眼里几乎带上了一丝血色。
格林先生看了一眼压抑着愤怒和痛心的少女,他高声向法官致意:“法官先生,刚才艾德里安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个香包并不能使人中毒。亨里特先生的说法并不能成立,达威德先生并不是因此而得病。”
“但是毒药确实就在这儿!我们都看见了!”亨里特捻起那簇毛地黄的叶子,“在座的各位先生女士们,这,就是毒药。”
“法官先生,”有人在法庭的另一侧站起身,“今日出席的人中没有医师,那位艾德里安先生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还需要考量。我们认为目前的情况并不能完全抹消高奈利亚主动下毒的可能性。”
他话音刚落,格林先生接着他的话说道:“但同时,直接给高奈利亚小姐定罪也是不合适的。”
法官一直保持着严肃镇定的模样,他听完了庭下的两方观点,没有直接给出定论:“亨里特,你是否还有别的证据?”
“可是,法官大人……”
“如果你没有,那么我就必须宣布,你提出的第一条指控暂时搁置处理。”法官转向高奈利亚,“疑犯高奈利亚,针对你毒害磨坊主达威德和亨里特一家的指控,将在医师验证后得出结论,如果香包中的毛地黄无法使佩戴者中毒,那么在这一项指控上你是无罪的,反之,你会被处以相应惩罚,你同意吗?”
高奈利亚抬头看了一眼艾德里安,黑发的青年神情镇定自若,平静地回看她。“好的,我同意这个办法。”
法官点了点头,他板起了脸,高声宣布:“第二项指控,学习并宣传邪恶的巫术。”
艾德里安知道这场审判的关键来了,如果高奈利亚在这一项指控上被定罪,他们先前为她争辩所取得的优势都将毫无意义。
“亨里特,陈述你的证词,拿出你的证物。”
格林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全神贯注,他时常的咳嗽短暂地因为这股专注而止住了。阿瑞尔也神态平和但认真地看着亨里特,似乎不打算忽略证词中的任何一个词语。
汉娜面上的惶恐不安愈加明显,她的视线来回地在高奈利亚和她的父亲之间徘徊。汉娜的母亲头垂地更低了,她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祷告语,她甚至不发出气声,也没有与身侧的阿瑞尔神父有过交流。
“法官大人,现在让我回想起来,都感到有些恐怖。”亨里特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皱巴巴的信件。
那信件已被拆开过,铁锈红的火漆粘着边缘不规整的纸张,不像是拆信刀划开的,更像是被人徒手一点点撕开的。高奈利亚盯着那火漆上印章的图案,猛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往他那儿冲过去,像是想要看得更明白一些。
“疑犯高奈利亚!注意你的行为!”法官大喊了一声,先前押送高奈利亚的大汉快步拦住了她的脚步。
亨里特捏着那封信,他与高奈利亚对上了视线,皮肤皱缩的矮老头的目光中像是藏着一股子阴狠,让少女心底泛起凉意。她回想起他们家曾与这一个友善的邻居和睦相处的画面,即使她腹中空空,也忍不住感到有些恶心和反胃。
“这封信中的内容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高奈利亚就是个女巫!是达威德亲自写下的这封信!”亨里特将信件一把塞给他的女儿,“汉娜,站起来,朗读它!让大家都听听!”
“父亲!”汉娜的脸色刷得苍白,雀斑在脸颊上更加明显了起来。
“读它。”亨里特微微倾身,表现出一点隐含的逼迫。
汉娜捧着那封皱巴巴的信件,惶惶然环顾四周,法庭里所有的目光仿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看向高奈利亚。她的好友脸色也是苍白的。
“那是我父亲写给我的信?”高奈利亚喃喃地说,“他给我写的遗书,你没有转交给我,还私自拆开了?”
格林先生无法按捺,他又一次站起:“法官先生!这不道德!”
“对女巫没有道德可言!”亨里特当即反驳,他自信满满,“卡尔格林,你一向和女巫走得近,你被蛊惑了那么多年,还没有清醒!你是否也背离了信仰,向魔鬼出卖了灵魂?哼,一个穷小子,怎么可能有钱去城里读什么大学!”
“农夫!”法官厉声呵斥道:“请马上停止你的侮辱!格林先生是因为他的才华而被资助,他现在是哈瑙颇有名气的建筑师,为了修缮圣湖修道院而回到这里,我们应该为他出身在德塔弗丽雷而感到骄傲,而非诋毁他。亨里特,如果你无法在神圣庄严的法庭上表现出应有的礼貌,我就要将你赶出去了。格林先生,请原谅。”
亨里特被法官突然的严厉语气震慑了一下,他打了个冷颤,慌忙道歉:“法官大人,我会注意的。”
艾德里安微微瞥了他一眼,这个个子矮小的老头仿佛十分后悔内疚,但他却没有向格林先生道歉。这可能是一个无意的行为,但也恰恰暗示亨里特并没有真的认为自己侮辱了卡尔格林,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势必觉得他所说的话毫无错处。
“汉娜,读啊!”
催促声在汉娜的耳边放大了,在父亲让人害怕的表情下,汉娜颤抖着手打开了信件,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又抬起了脸。
汉娜和高奈利亚,两个少女对视着。
格林先生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法官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就让我们都听听看亨里特所谓的证据吧。”他也看向了汉娜。
“我……我亲爱的女儿……”汉娜颤颤巍巍地开了口,她的嗓子半哑着,声调难听,读着简单的字词都显得磕磕巴巴。她念了个开头,就卡壳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再次望向了高奈利亚。她的脸上渐渐显出一种求助般的示弱神色。
高奈利亚在看着她,被铁链捆住双手,然而站得笔直,就像每一次汉娜遇到困难时,能为她提供帮助一样,永远仿佛立于不败之地般坚定。
“响亮点!汉娜!”
训斥声在她耳边响起。她低头看向她的母亲,可是她的母亲低着头,她看向她的哥哥们,然而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仿佛在催促她。
“我!我亲爱的女儿高奈利亚,我已能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汉娜紧紧攥住了信纸,她没有看见她好友的眼眶渐渐发了红。
第二十三章 遗嘱
“我总是觉得自己还年轻,你也还未长大。突然发现死神已经等待在我床头,这事实让我迟迟无法接受。我的生命之火仅仅是在短短一截融化的蜡泪堆砌成的蜡块上燃烧的小火苗,即将熄灭,但我却尚未准备好迎接那个终点。奈乐……”
听到汉娜磕磕巴巴地读出了高奈利亚这个名字的亲昵简称,庭下的少女咬住下唇咽下了一声呜咽。
“已经过去了好久,我们不再亲密,你不再愿意骑在我肩头,去摘云杉上的球果,也不再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我知道那是我的过错,当我躺在床铺上无力动弹,回忆和想象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想了下你与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彼此对抗,然后我发觉,那都是因为我太沉浸于自己的考量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自己推开了你。”
亨里特催促道:“这些没用的你就念快些!”
汉娜慌张地扫视了几行字,嘴里的字句往外蹦,高奈利亚曾教给她很多词汇,但现在她盯着那些字母只来得及念出读音,一句又一句话匆匆地在她脑海里掠过,她尚未体会出字句的含义就念到了下一段:“一个衰老的父亲,却强硬地要求他朝气蓬勃的女儿全然地听从摆布,这本就是荒唐的事。我曾有机会向你和解,我却现在才发觉我在那个时刻表现地像个恶棍。你曾在一个圣诞节问我能不能和你谈谈,我却呵斥你懒于学习,勒令你回到书房,在那之后,你就再没有对我提过。我还很庆幸,你不会再询问那些让我难堪的问题。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恶棍,我看见我们越发远离彼此,却仍然在心里拖延着,我以为时间总是足够,等到你长大就会明白我的焦急和不安,我们就能挽回感情。”
“可是现在,死神告诉我这是可笑的想法。我深感后悔,如果我曾对你坦率,当我病倒时,我就无需犹豫是否将你叫回我身边。亲爱的奈乐,我害怕得到你的怜悯,而非温情。亨里特一家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他们将我照顾得很好,我想着好邻居在就足够了,于是我再次对你隐瞒,我隐瞒了许多事,本意并非是疏远,我担忧有一天你会被这些事拖累,便一直隐瞒着,却没有注意到这会伤害到你。带着你来到德塔弗丽雷时,你还是个婴儿,我对你母亲发誓会保护好你,可我的保护却让你生活在孤独中,我只能庆幸亨里特家有汉娜这个小姑娘,她替代我的职责和你做了朋友。你虽然从我这里得到了冰冷,但是还能从她那儿得到孩子们都应有的欢乐。”圆脸的少女念到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她念着念着梗住了,目光重新回到这段文字的开端,她慢慢地扫过,一种莫大的羞愧几乎让她想要丢下信件从法庭里逃跑。
“汉娜,继续念,直接念那段有巫术这个词的。”亨里特看了一眼法官,严肃的法官紧紧皱着眉,仿佛下一段中再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就不再支持他们了。
“爸爸……”
亨里特压低了嗓音,声音里带了股狠劲:“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看着,你想让我们全家都丢脸吗?明明我们一家都是虔诚的信徒,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善事,难道要变成一个笑话吗?汉娜,别同情一个女巫!她们都是邪恶的!”
圆脸的雀斑少女瑟缩了一下,她望了一眼高奈利亚,脸色苍白。
“……我本应沉默着跟随死神而去,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但我终究不希望我们之间直到最后都无法解开误会,而你,奈乐,我担忧若你一无所知,你便无法在危险来临时察觉。如果我的生命之火尚灼热,如果我能在病中好转,我想我会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将那些往事告诉你,我们的故乡、你的母亲,你曾在我这里没得到回答的疑问,我都愿意告诉你。但是我无可奈何,只能写在信中,让亨里特托付给你。奈乐,德塔弗丽雷不是我们的安居之处,圣湖旁的村庄太圣洁,不会容许任何与巫术有关的人……”汉娜顿住了,她又看向被铁链捆住双手的高奈利亚,对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无措。
她就知道,高奈利亚是无辜的,她的好友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现在汉娜也知道,当她念完这一整段,高奈利亚与巫术间的关系便再也撇不清。
“汉娜,别……”高奈利亚的声音微微地发着颤,她们对视着,脸上的表情是相似的绝望和茫然。
有人在座椅上高声发问:“与巫术有关的人?为什么念到这儿停下了?”
汉娜的哥哥们也在催促。
雀斑少女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她的眼瞳里倒映着另一个少女的模样,法庭里的窃窃私语像是隔着一层水膜,含糊地回荡在耳中,她的声音低落下去,如一声喃喃自语,从唇间溢出,续接上她未念完的语句:“不会容许任何与巫术有关的人……逃避审判。”
艾德里安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侧格林先生刹那间变化的表情,他为这一句话动容,眼底泄露出一丝悲痛。
“在我死后,尽快离开这里,奈乐。十多年来,我不愿意对你提起你的母亲,不是因为别的理由,而是因为你的母亲是在巫术审判中死去的巫师。”
亨里特打断道:“听听!法官大人!如果我没有告发她,这女巫就要逃跑了!她只要到没人知道她底细的地方去,就又可以兴风作浪了!”
庭下一时哗然。
“巫师?我的天啊……”人群开始讨论,他们望向高奈利亚的眼神本已因为上一个指控存在误会的可能性而缓和了,却又在得知他们熟悉的磨坊主达威德的亡妻竟然是个巫师后变得惊异而恐惧。
在人群之中,艾德里安变换了下坐姿,格林先生紧紧抿着嘴唇,眉目间满是担忧,他显得有些镇定过头,仿佛是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当这个不利消息传遍法庭后,他没有惊讶,而是第一时间思考起对策。
在整个法庭中,如果有一个人认为高奈利亚是异端,那么争取再多的支持都是无用的,而那个人,就是处于最前方的宗教审判官,哪怕法官先生并不那么看重这位审判官,他也不太可能会与阿瑞尔神父持相反意见对峙。
格林先生不由得微微探出身,像是要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观察阿瑞尔神父的表情。在看到阿瑞尔依旧从容而平静之后,他皱起眉,有些不知是喜是忧。
“艾德里安先生……我希望你仍然能信任我……”格林先生看向了保持沉默的艾德里安,裹着黑色斗篷的青年垂着眼思索着什么,格林先生并不希望失去同盟,能为高奈利亚发声的人本已很少,“一个巫师的孩子并不等同于巫师。”
他在喧闹的人群中清了清嗓,因为疾病,他很少会大声喊叫,但是此刻法庭间的议论声是如此密集,格林先生不得不忍着喉咙的不适,以他那沙哑的声音压住喧哗。
“请冷静一下!先生和女士们,感谢配合。”他向法官致意,“法官先生,高奈利亚小姐自出生从未见过母亲,达威德先生显然也是第一次说出他的妻子是巫师,高奈利亚小姐对此完全不知情,所以这一项女巫指控,是否也能被证实是虚假的呢?”
“法官大人!我亨里特虽然是个不识得几个字的俗人,但我也知道告发是需要证据的,我说她是女巫,是因为她学了巫术!”亨里特拽过汉娜手里的信件,“都写在上面了!”
自庭间开始议论纷纷,汉娜便缩起身体,仿佛盼望自己被遗忘一样在一旁不作声。但她的愿望没有成真,亨里特又将信纸塞到她手里,叫她继续读下去。高奈利亚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但那神情中似乎透露出了一抹冰冷的麻木。汉娜回想着好友一遍遍坚持说她不是女巫的样子,感到心中无比愧疚,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不能闭口不言。
“……我的过去是被命运捉弄的过去,你刚刚出生没多久,你的母亲就被当地贵族通缉抓捕了,审判来得很快,她没有被救下,我离开故乡隐姓埋名,受到好心人的帮助才在德塔弗丽雷住下,但是希尔薇被淹死在圣湖后,我发觉德塔弗丽雷并不如我们先前想象的那样适合我们居住。我开始焦虑,这儿和故乡的距离仍然太近了,但你还那么小,我不能带着你流浪。”
汉娜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她有些紧张,手掌里都出了汗:“奈乐,离开这儿,到远远的地方去。我鼓励你甚至逼迫你所学习的一切知识都将支撑你逃亡。我无法陪伴你一同前往光明的未来,你只得独自一人。奈乐,你没有过错,你的母亲也没有过错,我在你母亲身边见到的巫术都是无害的,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因为她的巫术而死。还记得你从阁楼里翻出的那本关于星辰的笔记吗?那是你母亲的,是她教给了你天上星星的名称。有时候,世界是疯狂的,很难辨认错与对,我的解释对你而言是否足够,我也没有信心,我只是一个衰老的父亲,渴望和你和解。奈乐,如果你原谅了我,就在回忆里拥抱我一下吧。”
第二十四章 审判官的意见
“希尔薇……那个名字是……”
“希尔德加德湖里……”
当这个名字被人们的口中再次被提起,艾德里安敏锐地察觉到格林先生按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他又看了一眼高奈利亚,少女正低着头。
真正与这个名字有瓜葛的人仿佛都陷入了沉默,无论他们自己是否知道这种联系。
高奈利亚沉默着,她垂下眼睫,盯着脚面上沾染的泥渍,它们正渐渐变得干燥,一片片地贴在皮肤上,她感觉脚背因为泥渍而微微绷紧,偶尔有种皮肤被拉扯的细微疼痛。
她被众人包围,被铁链禁锢,被审视,被观察,然而此刻她回想起了一片碧翠的原野,拂过云杉的风仿佛在她脚踝间缠绕,她向上方伸出手,就触碰到了一枚新鲜的球果,它带着一种馥郁的香味,摸上去又仿佛有些油腻,不像快到秋冬后外壳变成松脆裂开的成熟样子。
“种子在哪儿呢!”她将那球果在手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揉搓,她的手还很稚嫩,比球果还要小一些,是一个孩子的手。
而后一个声音说道:“现在还不是秋天,种子藏起来了。”
“扫兴,我本来有个计划的。”
“计划?”那声音闷闷地笑起来,“奈乐,是什么计划?”
“大计划。”她揪住对方的头发,从对方肩膀的一侧弯下腰,将手里的球果递给他,“这个奖励就送给你了。我们秋天再来。”按住她双腿,让她稳稳骑在脖颈上的男人空出了一只手,他将球果塞进了口袋:“你不需要这一个吗?”
“我只想要会发芽的树种。”她说,“我要把它种在地板下面,天天浇水,然后很快它就会长高,撞破屋顶。我可以在树干上挂绳梯,在树冠里放个椅子。”
“一个椅子?”
“嗯……如果你也想爬我的树……好吧,我同意了,你也可以在上面有个椅子。”
“下雨天怎么办呀,奈乐?你的树能挡住雨水吗?”
她沉思了片刻:“嗯……这是个好问题。我得想想。”但没有想多久,她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她将那片原野忘记,将那枚云杉球果遗忘在一件旧外套里,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想起。
“高奈利亚,你是否承认学习了巫术?”
法官的声音从前方响起,高奈利亚缓缓将视线从脚面移开,一种奇异的平静将她与愤怒和悲痛隔开,她直直地望向法官:“我不承认。”就像她否认自己是女巫时一样,她的语气中只有坚定。
“什么是巫术?”她问,“星星的名字也是吗?”
“别装傻,女巫!”亨里特叫道,“你不仅学会了下毒和诅咒,还想要骗我的女儿汉娜也堕落成女巫!上一次你从城市里回来,我家耕地的马就被毒蛇咬了,那天之前我亲眼见着汉娜和你出现在马槽前,你往马槽里加了东西!你找到了一种新的马草?听听这说辞多可笑,只有汉娜蠢笨的脑瓜才会被你蒙骗!”
他转身看向另一侧的坐席:“嘿!波恩!你记不记得你和她吵过一架!隔天你就病倒了,还对我抱怨没法去地里干活!”
坐席里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拍了拍大腿:“对对对!我就说这事奇怪,我身体健壮着呢,怎么会吹吹风就生病了!多么可恶!高奈利亚,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一直没怀疑过你,没想到你早就暗地里干这诅咒人的事!”
高奈利亚冷冷地看向波恩:“不就是趁我爸爸不在,以为我不知道该收你多少钱,想占便宜没占成在外头叫骂,被我泼了一盆水吗?现在成了我是女巫的证据了?”
“你胡说!明明是你想多收我的钱!达威德可不会像你这样!我看他那天不在和你也有关系!”波恩喃喃自语,“磨坊里的女人,啧……”
“约翰,还有你妈妈!之前……”亨里特又看向另外的方向,他一连叫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说起那些高奈利亚也记不太清的旧事。
她很少在德塔弗丽雷居住,有些人她甚至不认得,达威德总是要她在城市里多学点东西,她每一次回家都会被急匆匆地赶走,她曾经困惑为什么自己的父亲那么不欢迎她回家,直到现在,汉娜念出了那封信。
亨里特似乎正想要拉拢起一派人围攻高奈利亚,尽管先前显得弱势的少女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勇气,开始有力地反击这些言语,这样的情形仍然让格林先生有些坐不住。
艾德里安适时地侧过身,他面上带着一丝轻微的困扰,小声地说道:“我是个外乡人,不太了解亨里特先生和达威德先生的品格。但是,格林先生,我很疑惑,为什么大家都如此确信那封信是达威德先生亲笔写的呢?”
“达威德他的……啊。”格林先生话说一半,顿住了,“您提醒我了,艾德里安先生。”
旋即,他向法官提出异议:“法官先生,在此我不得不提到一点,达威德先生去世前只有亨里特一家见到了,亨里特声称这封信是达威德先生的遗书,但是谁能够证明呢?我想除了亨里特一家,并没有其他人见证。”
“法官大人!您要求我对格林先生保持礼貌,但是现在是他在污蔑我。我是个贫穷的农夫,也许我的名声确实没什么大用,比不上卡尔格林,但是法官大人,这也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法庭,还污蔑我伪造证据的理由!”亨里特脸色涨红了。
有人在底下应和道:“他是女巫的同伙!你们注意到了吗?他一直在为女巫说话!”
“希尔薇。那可是真真正正一个无比邪恶的女巫。”有人提到了这名字,“卡尔格林和女巫希尔薇关系亲密,他可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他突然回到德塔弗丽雷,谁知道是为了修缮修道院还是为了这个女巫……”
“安静。”法官敲了敲桌面,他的神情内敛,如同凌驾众人之上,颇具威仪和智慧,“两方陈词我都听过了。”
他的视线缓慢地扫过庭下众人:“关于对高奈利亚是否是女巫这一点……”阿瑞尔神父进入了他的视野,对方抬起眼和他对视起来,他这才想起这场女巫审判里,还存在一个宗教裁判员。尽管阿瑞尔在审判中保持了长久的缄默,甚至不如一个学过了法律的建筑师有存在感,但既然他在场,法官总不能将他忽略。
他自觉阿瑞尔神父也不会做出与他相反的判断:“让我们听一听阿瑞尔神父的意见吧。”
阿瑞尔微微一笑:“我的意见?”他的目光从他身侧的亨里特夫人,拿着信纸的汉娜,她的三个哥哥,激动到额头冒汗的亨里特几个人身上一个个跳过去,最后在格林先生、格林先生身侧的艾德里安和中间的高奈利亚身上晃过一圈。
“我的意见是暂时休庭。修习巫术者被魔鬼给予过不道德的智慧,要看穿狡猾的伪装需要更多的调查,那少女身上确实有巫术的痕迹,正因如此,除却判明这种痕迹是来源于她的母亲还是她本人外,是否有别的巫师与她有所联系也是我们宗教裁判所需要考虑的事。”
这个结果倒是没有几个人能想到:“还有别的巫师藏在德塔弗丽雷吗?”一股惶惶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法庭间。
“为了杜绝这种隐患,法官先生,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查。”阿瑞尔提出了需求。
法官和亨里特都愣了一下,亨里特急忙说道:“那要是她跑了怎么办?”
“没有巫师能自审判中逃脱。”阿瑞尔似乎很肯定。
“巫术,巫术的力量谁又能说得清!”
阿瑞尔直直地看向亨里特:“如果高奈利亚畏罪逃跑,那我会追上她,届时我自会按宗教裁判所的规则制裁深陷巫术中无法被挽救的灵魂。”
艾德里安一时间想起很多关于宗教裁判所对待受审判者的流言中的残酷手段,他打量着说话的阿瑞尔神父,围绕着他脖颈的白色长巾上的黄杨木刺绣花纹看上去依旧神圣不可侵犯,他持握着十字架,仿佛是教堂窗户彩绘上的圣徒,艾德里安难以将残酷的刑罚和阿瑞尔联系起来。
法官沉默了一阵,他仿佛有些矛盾,良久后他点了点头:“那就按照审判员的意思来吧。疑犯高奈利亚,如果你不是女巫,那就安分地呆在牢房里。如果你是女巫,我也劝你安分地等待调查结果,你不会想要知道逃跑的下场。”
高奈利亚似乎也很惊讶,她下意识地往陪审的座椅中去看,却在眼角扫到格林先生时硬生生地止住了。
此时格林先生正站起身:“阿瑞尔神父,您是否需要一个助手?”
“助手吗?能够提供给我不同视角的意见,那一定会对我很有帮助。”阿瑞尔温和地回答道。
“那我自荐成为您的助手……”
有人打断了格林先生的话:“卡尔格林,你的立场倾向我们都有目共睹,我们不认为你可以参与调查!”
法官点了点头:“阿瑞尔神父,你心中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二。”
“不用麻烦了,法官先生,我心中已有人选。他不是本地人,与指控者和受审者都没有直接关系,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影响判断,学识和品格上我也信得过,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阿瑞尔回过头来,看向了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先生,您是否愿意协助我呢?”
第二十五章 牧羊人
它从来不是一桩公平的审判。
也不与道德和正义挂钩。
或许正是因为心照不宣的纵容,病态的狂热得以趾高气昂,从口到口,从眼到眼。那野兽献上权杖,低伏在脚下,踏上它的背脊,就可荣登高位。
它的倒影是什么形状,是光辉灿烂的力量,还是道貌岸然的私欲?
艾德里安在人群的议论声里微微显露出一丝讶异:“当然,阿瑞尔神父,您需要我,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教堂的报时钟声响起,法官宣布休庭,太阳在轨迹的最高处散尽了恢弘的光芒渐渐向西方偏垂,一位女士的帽子不小心在法庭门口被挤落,踩在帽檐的脚印上带着脏兮兮的雪泥,她惊呼出声,声音又隐没在嘈杂的言语中。高奈利亚手中握着铁链的一截,赤红的铁锈已经有了温度,它在寒风里反过来将暖意传到少女的掌心。
她好像踩到了一粒砂砾,又或是冰渣,嵌在脚趾缝里,有点咯人。押送她的大汉依旧寸步不离,除他以外似乎无人再想靠近高奈利亚的身侧,这倒是让她在拥挤的法庭里呼吸了那么久污浊的空气后,得以获得一点舒适的宽敞和自由。
在不那么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轻微的米色的白袍在她眼角的余光里经过,她偏过头,看到穿着长白衣的宗教审判官和裹着黑色斗篷的艾德里安同行,那个一直为她说话的格林先生则还未从法庭中走出,法官也停留在法庭中。
阿瑞尔看向高奈利亚,他向她微笑,不是礼节性的笑容。“别害怕。”他说。
他们结伴离开,波恩想要凑近打听些什么,但他还未接近,阿瑞尔和艾德里安便脱离人群走到了别处。
“希望我贸然邀请您协助我调查,不会扰乱您本来的行程安排。”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目光自路旁一根灰褐色的翎羽上移开:“不,请您别这么想,如果我确实不方便,在法庭上时我就会坦诚相告。”
阿瑞尔点了点头:“我在您的表情里看到了担忧,担忧的来源不是我的话,可否告诉我,您在忧虑些什么?虽然我不是希尔德加德那样的圣人,作为一个普通的神父,为人们解开困扰,还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只是在想,我能提供怎样的帮助,能做些什么……我是说,我对巫术太陌生了,在这方面可能帮不上忙。”艾德里安不太好意思。
笑意自阿瑞尔眼中溢出:“看来还是我造成了您的困扰。其实您不用多想,就按您自己习惯的方式来,我需要一个助手主要是为了避免自己陷入自大。我在梵蒂冈长大,接触最多的人是我的同僚,您却不同于他们,能为我提供不同的观点,这正好能补足我的欠缺。我希望当我陷入经验造成的思维局限时,您能为我指出我的错误。”
“那么,阿瑞尔神父,我们何时开始调查,又从何处开始?”
“我的想法是,尽早去一趟达威德先生的住所,与亨里特一家和高奈利亚小姐也需要有一次单独的交谈,其他的线索也需要证实,但这两件在我看来最为紧迫。”
艾德里安犹豫着说道:“我还以为您会先去调查与高奈利亚小姐有关的那几起巫术指控。”
“真正的巫术是危险的,而越危险的巫术越要求巫师具有接纳邪恶的天赋。”阿瑞尔温和地笑了笑,他说话的口吻有些随意,并不十分严肃,“我不认为这个村庄里有谁具备这样的天赋。”
“您……认为这里其实并没有女巫?”艾德里安确实感到了一点意外。
“等到我们的调查完成,您就能自己得出答案了。艾德里安先生,您稍后有事要办吗?”
艾德里安心领神会:“不,我有足够的空闲,我们今天就可以前往达威德先生的住所和磨坊。或许越早开展调查,越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好的,我准备一下便去找您。”
他们在路口作别。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地望着阿瑞尔的背影。那略显消瘦的背影拖着狭长的影子,不紧不慢地步过未消融的雪地。
经过旅馆下的花园时,艾德里安在篱笆的角落里看到了一角红褐色,它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艾德里安拂去上面的一层积雪,捡起了一本印刷书。
这看上去像是格林先生的书,上次不小心掉下来后还遗漏了一本没有捡回去,里面的书页湿透了,靠近纸缘的地方字词的油墨化开来,像是同一个单词被错开着印刷了好几遍。书的名字是《牧羊人》,艾德里安随手翻了翻,发现有一行字底下有一道墨水的划痕。这道划痕很花哨,纤细的笔触描绘着复杂交错的曲线,如同管风琴的音管,具备某种高低起伏的规律,太过细腻而并不像出自格林先生的手笔。
“这里到处是伪装和欺瞒。混迹其中的牧羊人,如果你的双眼是透彻的明镜,为何看穿一切后依旧与危险同行,你渴望驯服的兽是哪一只?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狼是兽,羊也是兽。”
“艾德里安先生!原来你在这儿,阿瑞尔神父去哪儿了?我找法官先生聊了聊,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
艾德里安合上书页,回身对格林先生扬了扬手里的书:“我找到了一本书,这是您的吗?”
格林先生愣了愣,他快步走来,接过那本书,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感情:“啊……真是一场灾难,我得想点办法,不能让它彻底毁了。艾德里安先生,我得……我先回房间了,失陪。”他匆匆忙忙离去,也没有再说些别的话。
虽然艾德里安向阿瑞尔表示自己需要做些调查前的准备,但他并没有回到旅馆中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没有进入那栋建筑,连一阶台阶也没有跨上去。相反,他往希尔德加德湖走去,那里只有几个孩子在湖边玩耍,看到陌生人到来,便一哄而散。
湖对岸的森林里,几道阳光透过针叶间细碎的缝隙投落在地面,水杉、雪松、山毛榉混杂着生长,积雪下是厚厚的一层腐叶,干枯的树干横卧在一道涓细的溪水上,那树干四周是一片难得的空地,树干的侧面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生长着苔藓,没有高大的树荫遮挡森林里罕见的阳光,弱小的草本植物在这块没有被树木占据的空地上格外茂盛。溪水的源头正是希尔德加德湖,半个湖泊都冰冻着,制造出这条小溪的湖岸豁口也被冰冻着,水流因而格外纤细。
那些灌木丛动了动,仿佛有动物正在其中穿行。
艾德里安凑近湖泊,他将手伸入水中,水温在表面时是冰冷的,但越往下似乎反而有回温的趋势。这一点他在上午就有所体会,但尽管如此,若不是他一直在水中活动,也许他也会陷入体温降低的危险中。
艾德里安皱紧了眉,他缩回手后看向了对岸的森林,有一道身影自灌木丛间一闪而过,像是一只鹿。德塔弗丽雷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它的湖泊和森林都像是一个神秘而充满灵动生机的部件,即使是那些废弃的老旧修道院,也透露着古老的艺术气息。
然而就在这里,格林先生的老朋友希尔薇一去不回,而若是阿瑞尔断定高奈利亚有罪,她也必须紧随着上一个被冠以女巫之名的人,在这湖泊里沉没,再不为人所知。
先不论农夫亨里特是否在邻居的遗书上作假,那信上提到了达威德家的阁楼,阿瑞尔就没有理由去忽视它,他和艾德里安到达那个偏僻的房子时,亨里特和他的三个儿子正聚在达威德家外头。
他们拦下阿瑞尔,絮絮叨叨地数落着高奈利亚的不是,掰着手指告诉阿瑞尔,他们还有些消息没有说出来。这番别有意图的话以“我想起了一件事,您一定要听听,保管是真的……”作为开头。
据艾德里安看来,阿瑞尔对待平民的态度一直都是和蔼的,哪怕这些在艾德里安看来是毫无价值的话语,阿瑞尔依旧十分耐心地听着,他被拉入亨里特他们一伙,那把他拉过去的动作甚至是有些粗鲁的,但阿瑞尔面上却很自然,完全看不到一丝困扰。他似乎是一个十分包容的人,这或许是一个圣职者长久以来所受教育塑造出的良好品德,但此时对于他们两人本来的目的却毫无帮助。
亨里特和他的三个儿子太专注于说服阿瑞尔。艾德里安找了个机会,就悄悄绕开了他们,他在房子背后找到一扇窗户,用了点从卡斯帕先生处学到的知识,他撬开窗户翻身闯入。
那正是厨房,角落里甚至还有些正在腐烂的菜叶。屋子里有些杂乱,虽然不明显,但艾德里安却捕捉到了一点细节,这个屋子绝对不会是达威德先生刚去世时的模样。
第二十六章 秘而不宣
艾德里安将前屋窗户的窗帘撩开一角,阿瑞尔正对着窗户,他倾听别人说话时的样子是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种,全神贯注,目光少有偏移,时不时回应并提问,矮老头亨里特像是从阿瑞尔的反应中得到了鼓励,他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强调着话语里的每一个细节。
“原来如此,”阿瑞尔配合地说,“然后呢?”他抬眼时看到了窗户后的艾德里安,这位一贯热心而礼貌的先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去探查一番,阿瑞尔微微点了点头。亨里特还以为这动作是做给他看的,一时间非常得意。
艾德里安放下窗帘往楼梯走去,屋子里缺少光源,暗沉沉的。壁炉上搁着烛台,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一小截,可能点燃芯线后烛焰没过一会儿就会熄灭。锡做的烛台蒙了灰尘,蜡泪从边上溢出,在壁炉的石砖上冷却出一汪蜡迹,让烛台的底部和石砖粘在了一起。
附近的家具摆放的方式都有些凌乱,一块粗糙的地毯一角掀起,凳脚压住了它,周围的布料都起了褶皱。这屋子里总有些角落让人觉得不对劲,或许任何一个其他人成为了阿瑞尔的助手,都会对这些可疑之处进行调查。然而艾德里安的目光在那地毯上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他灵巧地越过家具的阻挡,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径直上到了阁楼。
阁楼里的灰尘比楼下更多,艾德里安谨慎地审视着阁楼里的物品,他减少走动,也不伸手去翻找,像是在刻意地避免留下太多活动痕迹。
他时不时侧耳去听楼下的动静,确认阿瑞尔神父是否已经摆脱亨里特一家。
阿瑞尔神父的行为准则是简单而清晰的,他与别人的相处也保持着一种让人舒适的距离,但隐匿身份的猎手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对神父的戒备。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因此感觉到内疚,他察觉自己难以再轻易地信任他人,来自过去的伤痕至今仍然束缚着他的手脚。
一本巴掌大小的黑皮笔记本闯入艾德里安的视野,它卡在柜子里的杂物中,和一个箱子摆在一起,箱子里有一些破损的器皿,它们模样怪异,就像是做坏的陶器。艾德里安捻起其中的两片,它们的边缘融洽地合在一起,组合成的形状不像属于任何一种餐具,碎片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也不像是装饰品。
艾德里安越看越觉得这些碎片能组合出的东西像是导管和圆锥瓶,这些器皿倒没有那么罕见,但出现在一个磨坊主的家中就有些奇怪了。而那本笔记本,蛛网和灰尘几乎让它封皮的颜色都变成了灰白的,它显然有些年头了,纸张又脆又薄,边角发黄,还有着蠹虫啃噬的小坑洞。
一个单词被书写在头一页的右下角,所用的墨水已经开始褪色,暗淡的字迹模模糊糊的,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艾德里安只是扫了一眼,他认出那是一个名字,属于希尔薇的名字。翻过一页后,有人在纸张上画了只动物,艾德里安从歪歪扭扭的线条里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那图案画的是一只羊。
他眨了眨眼,面上出现短暂的茫然。
他沉默着合上笔记本,将灰尘都拍去,塞在了怀中。拢了拢斗篷,艾德里安转头就往楼下走去,这个阁楼似乎已经对他无甚用处。
阿瑞尔再次见到艾德里安时,黑发的青年正弯腰检查着壁炉的里侧,打开的大门外涌进一股气流,仿佛是壁炉里的烟灰被这股气流惊动了,骚乱地四处奔逃,艾德里安直起身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阿瑞尔神父,您那儿有收获吗?”
“我和亨里特先生聊了下,得到了一些信息,只不过还需要整理和证实。”阿瑞尔将长白衣轻轻提起一截,绕过了堆叠在门口的杂物,“您呢,艾德里安先生?”
“可能是我多虑了,我觉得达威德先生的房子近期有人来翻动过。”艾德里安推测着,“厨房的餐具几乎凑不成套,烛台的数目也远远少于生活实际需要,这些东西便于携带,材质通常是银制的,往往是盗贼下手的目标。”
阿瑞尔善意地笑了笑:“这便是我需要一位助手的理由了。”
艾德里安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懊恼地皱起了眉:“抱歉,阿瑞尔神父,我差点忘记我们是来调查巫术的。”
冬季的德塔弗丽雷,天色暗得很快,阳光本就隔着厚重的云层朦朦胧胧的,夜幕降临时,朦胧的灰色刷得一下就过渡成了静谧的漆黑,甚至都无法让人指出黄昏的开端是何处,结尾又是何处。
高奈利亚仰躺在麦秆堆成的床铺上,谷仓高处的窗户看不到月亮,倒是有稀稀落落的星辰点缀其上,少女在心里勾画着星图,将那些星星一一对应上名字。她花了些时间剥掉裙摆沾上的泥渍,它们干透之后,只要揉搓布料就大块大块地掉下来,但不像她脚背上的泥能够搓得干干净净,她的裙摆上依旧有除不去的污渍。
少女从脏掉的裙摆联想到在城市的商人店铺里见到过的丝绸,昂贵的丝绸布料总是有着鲜艳的色彩和花纹,听说它们也不容易褪色,法兰西的时髦人儿们都喜欢拿丝绸做衣裳,从吕贝克港口运来的丝绸总是还没到神圣罗马的南部邦国,就被抢购一空。丝绸很昂贵,高奈利亚只有一条裙子上有那么一小丁点的丝绸装饰,拥有一条丝绸裙子是不可能的了,但要是裙子正面拼接着一块漂亮的丝绸也是很棒的。
这事儿几乎是要叫人指责的,明明现下她如此狼狈,就连性命都悬于一线,她却还偏偏在胡思乱想着想叫裁缝做一条新裙子。高奈利亚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要不是她还能想到丝绸啦吕贝克啦星辰啦,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在一两百年前的德塔弗丽雷,人们到处叫嚣着烧死女巫,为农田不景气的收成寻找诅咒的根源。
这一整天都叫她比先前更疲惫。
藏在谷仓角落里的毯子被她取了出来,珍惜地拢在怀中,它的触感在麦秆的对比下柔软地像是幼兽的胎毛,恍惚间仿佛带着体温,是在整个谷仓中最能被形容为美好的事物。
“别害怕。”她默念着,闭上眼休憩。
这一夜她感觉到久违的安心。
“高奈利亚,高奈利亚……”
急迫的呼唤声在她耳畔响起。压低的声音里潜藏着深深的畏缩和紧张。
高奈利亚一下子清醒了,她下意识将怀中的毯子往麦秆里一藏,而后听出了那轻声呼唤来源于谁。
“汉娜?”她凑到谷仓的墙根,拨开堵住木板间缝隙的积雪,汉娜就在外头。
“对不起,高奈利亚,我今天真的……我很抱歉,我没办法……”圆脸的雀斑少女匆忙地向高奈利亚倾诉着愧疚,她小声嗫嚅着,慌乱而含糊。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白日里法庭上,她在好友面前念着她父亲遗书的情形,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加害者,是将好友推向圣湖的一双手,没有得到高奈利亚的原谅,她无法安睡。
沉默了一刻,高奈利亚叹息了一声,她安慰着眼中全是泪花的汉娜,那圆脸的姑娘本就比她小上几岁,当她哭泣时看上去就更年幼了:“这不是你的错。”
“你总是这样好。”汉娜擦着眼泪。
高奈利亚静静地看着她:“你不该到这儿来的。”
圆脸的少女摇了摇头:“高奈利亚,我拿到了谷仓的钥匙。”
“不,等等,汉娜……”
“你得逃走,你要是不逃的话会死的,就像上一个女巫……”汉娜的脸色是苍白的,“爸爸告诉我了,那个希尔薇就是被法官大人判决,淹死在湖里的。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女巫,高奈利亚,我们没办法赢的。”
“不,汉娜,审判官先生一定会调查清楚。我和巫术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被淹死在湖里的。”高奈利亚的语气是肯定的。
“求求你了,高奈利亚,你相信我吧。”汉娜从怀中掏出一把暗沉生锈的钥匙,“我现在就放你出来,你得赶快跑,到了早上他们就追不到你了。”
“别!汉娜,我不能逃跑!”高奈利亚劝说着她,“汉娜,你是从哪儿拿到的钥匙?你怎么拿到的?”
“老约翰在酒馆睡着了。我一会儿还得把钥匙放回去。”汉娜说完就往谷仓的正门跑去。
“汉娜,回来,汉娜……”
大门口传来铁锁的细小碰撞声,高奈利亚在藏着的毯子上又堆了好些麦秆,急匆匆地撑起身子,往谷仓的大门口去。
木板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一小条缝隙,圆脸少女喜悦的声音传进来:“门开了!高奈利亚,快出来吧……啊!”突兀的一声尖叫在话音最后响起。
“小老鼠,抓到你了。”一张阴暗的脸孔出现在缝隙中,一个大汉提着汉娜的头发,他单手拽着她,另一手按在谷仓的门板上,大汉往谷仓里瞧,看着高奈利亚阴恻恻地笑了笑,“拆穿你了,女巫。”
汉娜挣扎着想要推开大汉,但她看到谷仓里的高奈利亚时,又转变了策略,试图用身体将那大汉从门口撞开,她的举动出乎意料,大汉脚下不稳,被她得逞了。“快跑啊!”
头发被人拽住,甚至可能被扯掉了好多,疼痛感让汉娜哭得满脸是眼泪,然而真正让她绝望的是,高奈利亚没有趁着她推开了谷仓的看守人逃跑。
她被抓住了,高奈利亚却没有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