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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面的镜子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txt下载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圣夜

    厚厚的雪被覆盖着法兰克福,天色渐暗,弥撒声停歇后火把和蜡烛被一一点亮,亮光从一个个窗户里透出。路旁的积雪被照亮,看上去洁净又松软,最后一批白日里觅食的鸟雀在雪堆里扒拉脚爪,将翻找出的谷粒或者什么其他收获啄食干净后,它们也振翅归巢。

    天地间一片静谧,缓缓流淌的河流偶尔传递出一两声薄冰碰撞破碎的脆响,横架在河道上的桥梁挂着一层霜露般的冰晶,依水而建的修道院里隐隐有圣歌的旋律。

    “……人人安眠此夜,唯有至圣独醒……睡去吧,睡去吧,慈悲者寸步不离……”宽阔厅堂里空灵的合唱声伴随着管风琴的乐调盘旋在修道院内,穿过高窄的螺旋楼梯和幽深的回型长廊,在穹顶高处凝结出旷远缥缈的回声。

    回型长廊的墙壁上点着蜡烛,但是中央厅堂里亮光更盛,隔断里外连接上下的雕花铁质栅栏在长廊的地面和墙壁投影出交错的阴影。

    两个人走过长廊,光影先从前者深红披风上华丽威严的金丝刺绣上掠过,又落到后者皮革包裹的冰冷甲胄上。

    “监督好你的队伍,今夜谁都不许饮酒。告诉那些骑士和佣兵,明天我们要准时出发,若是谁迟到,我不会轻饶。”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吩咐跟随者,他说话的语调听上去充满柔情,实则透着不加掩饰的冷酷。回廊栅栏的缝隙透过的烛光映照着他,男人一身金红,腰上的匕首也配着珠宝挂饰,一头整齐梳理的淡金色长发上系了和衣装同样风格的红底金绣绸带,他就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工艺品,只为诠释何为权势的冰冷和华丽。

    “把盒子给我,你去警戒吧。”男人伸出手,他的手套也是精心编织的白色丝绸。随从把双手捧着的一个小巧金龛恭敬地递给他,就告退离开了。

    男人捧着金龛推开回廊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是他临时的居所。房间的陈设清苦得和男人的着装不相匹配,只有木质的床铺、桌椅和柜子。门旁的矮柜顶部安放着十字架和烛台,柜子旁是剑架,搁放了一把半开刃的细剑,形制上更偏向一把仪式剑,却又确实是一把实战剑。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玻璃是斑驳的颜色,微微混沌偏蓝,正对着河流,月亮已经升起,河面与房间都被它的光芒庇护着。

    男人走向柜子,要将金龛和十字架摆放在一起,突然的,冰冷的铁器贴上他裸露的脖颈。他微微下撇,看到一截剑刃的冷光。

    与此同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动。”

    男人顿了顿:“不错的剑术,最近学习的成果吗?不过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粗鲁,以利亚?”阿尔曼苏恩兰德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说着话,没有管脖子上架着的剑刃,继续做他原本要做的事,将金龛摆上柜顶。

    “我说了,别动。”

    苏恩兰德的脖颈上现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色。他不为所动,依旧平静而傲慢:“我认为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交谈时面对面比较礼貌。既然你不方便,那么还是让我来纠正一下礼仪吧。”他转过身,毫不畏惧会被剑刃割断脖子。

    握着剑的黑发青年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眶下全是青影,像是一个被失眠症困扰的病人,在疲惫中强撑,但他握剑的手很稳。苏恩兰德不光看清了他的剑,还看到了他腰上的燧发手枪,艾德里安的左手虚搭着枪柄,似乎随时能拔出来给他一枪。

    但全副武装的艾德里安并没有让苏恩兰德感到害怕,相反,他甚至轻轻嗤笑了一下。

    “所以,以利亚,你好不容易逃走又回来找我是做什么呢?我记得刺杀巴伐利亚选帝侯公爵的刺客已经被吊死了啊?”苏恩兰德脸上挂着礼节完美的笑容,却又对其中的讽刺含义毫不遮掩,“难道你一直躲在闭塞的乡村角落里瑟瑟发抖都顾不上打听了吗?我们不再需要你了。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以利亚埃因霍恩。重获自由,远走高飞,从此过上快乐又幸福的生活。”他亲昵地喊着以利亚这个名字,仿佛他俩关系友好。

    艾德里安的眼里像压着一簇火,他克制着全部的情绪,甩开苏恩兰德的言语干扰,冷冰冰地开腔:“别废话,告诉我,三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姑娘,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以前就回答过了。”苏恩兰德微笑着,抬手拨弄了一下深红披风的搭扣,像是在擦拭上面的灰尘,“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重复多少遍你也不会满意……”剑刃偏折了一下角度,冰冷地压在皮肤上。

    苏恩兰德止住话头,转而说道:“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回答一次。”

    他有些恶意地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被关到其他地方的姑娘。三年前,我骗你的。”

    他抬手点了点脖子旁的剑刃,语调深情款款,温柔极了:“如果我知道她是谁,那么,我也早就杀死她了。”

    “苏恩兰德!”艾德里安攥紧了左手,他握着剑的右手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曼苏恩兰德收敛了笑意,他躲闪了一步,解开披风的搭扣,深红色的披风朝艾德里安扑头盖来。

    艾德里安左手飞快地抽出格挡匕首,将面前遮挡视线的披风挥开,他看到苏恩兰德已经拿起剑架上的细剑。

    披风落在地上,他们在房间两端持剑对立。

    阿尔曼苏恩兰德冰冷地说道:“你有过保全性命的机会了。我们放过你,你就该乖乖躲起来苟延残喘,永远不要再出现。你为了谁来的,真的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来?还是为了那些死掉的伪造品,为了你可笑的复仇心。你以前不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吗,以利亚,别人的死活你真的在乎吗?”

    剑刃交击,苏恩兰德的细剑未开刃的前端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在艾德里安的剑刃上。格挡匕首的侧边凹槽卡住弱剑身,迅捷剑攻击苏恩兰德,他用左手臂替代要害位置受伤,后撤步抽走细剑而后又缠斗上来。

    苏恩兰德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次攻击:“记得吗?你可是在那些少女的尸体前一滴眼泪也没流呢。多么可怜的姑娘们,既然她们尊敬的埃因霍恩老师如此擅长剑术,显然练习多年,她们的尸体放在老师面前的时候,为什么老师当时不夺一把剑为她们报仇呢?啊,残酷的答案,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

    “一个亲手杀死那么多无辜者的人却在喋喋不休数落我的罪责。”艾德里安被逼得后退两步,他为了赶上时间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但他仍然不肯显露一丝退却,紧握着格挡匕首和迅捷剑。用匕首格挡细剑,迅捷剑转守为攻,朝苏恩兰德刺去。

    苏恩兰德格开迅捷剑,撤步小退,绕圈拖慢着节奏,消耗艾德里安的体力。

    他们来回攻防几次,身上都平添几道伤口,苏恩兰德将艾德里安逼退,两人又分立在房间两端:“你有罪可责啊,以利亚。”

    艾德里安的左手在连续不断格挡细剑的攻击后开始发抖,苏恩兰德乘机发起攻势,将艾德里安的格挡匕首缴落,一脚踢到远处:“亲爱的以利亚,让我最后问问你吧,为什么你还如此天真,心怀仇恨却不够心狠,迟迟不肯动用你的手枪,难道还心存侥幸,觉得你能从我这里套到什么话吗?”

    “放弃你的英雄幻想吧。你觉得你还是三年前的你吗?一脚踩进地狱,却觉得自己还能回到天堂,我该怎么让你从梦中醒来呢,复仇者。”苏恩兰德拽过木椅子,往艾德里安的方向砸了过去。

    艾德里安闪身躲开,椅子擦身而过,撞破窗户掉进河里,大部分破碎的蓝色玻璃片跟着掉落,剩余的弹溅着落在屋里,有几片划过艾德里安裸露的皮肤,擦出了血痕。

    艾德里安擦了擦脸上流血的伤口,他空着的左手拔出了燧发手枪,子弹早已在对战前就装好,只等扣动扳机:“你是对的,我不能忘记我为了什么而来。感谢您的提醒。”他冷灰色的眼瞳像是裹着一簇火焰的冰块,冰层在破碎,他克制的怒火都将宣泄而出,伴随着他压抑着的痛苦。

    苏恩兰德在不停地提起过去,这是他的招数,艾德里安无法忽视那些话语,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痛苦,但这是他的罪恶,是他本就该承受的,他不能去逃避的。

    那火焰,仇怨的火焰,悔恨的火焰,在焚烧他。

    艾德里安扬起枪口。

    苏恩兰德退后两步,披风就在他脚边,他脚尖勾住掉落在地上的披风的金属搭扣,半弯身单手将披风捡起,扬在艾德里安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子弹射出,披风被灼烧出一个孔洞。

    “不谢,这是我的荣幸。”

    披风落下,苏恩兰德压低着身躯逼近他,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但没有取走他的性命。艾德里安横起剑身要挥退他,却赶不及被苏恩兰德将迅捷剑打脱了手。这一下很用力,艾德里安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被带偏了一瞬,拔出第二把燧发手枪已经来不及。

    苏恩兰德抬起手臂,细剑的剑尖自上而下往艾德里安心口刺去。

    剑尖撞到了一个金属物体,剑尖微微偏移了一下,却依旧刺破了衣服的布料,刺入血肉之中。万籁俱寂,艾德里安屏住了呼吸,从他的衣服里掉出一个物体,砸到地板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滚落到了一旁。

    血液从接触点渗出,先是一滴一滴地泌出,而后像被拥堵住出口的泉眼,热烫地在他胸口涌动。

    艾德里安抬手攥住刺入他胸口的细剑。细剑剑身的前半段没有开刃,但依旧锋利,他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有血液流过,随后手背上也有一股一股温热的血液淌过。

    太烫了,他说不清自己是否还疼痛,仿佛知觉都麻木了,他有点用不上力气。

    苏恩兰德依旧握着细剑,他空余的手推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被迫倒退,他被推到窗户边退无可退。月光笼罩着他们,地上的碎玻璃片闪闪发光。苏恩兰德的左手放开了艾德里安,他按住细剑的配重球,双手将整柄剑再次往前推送。

    艾德里安再也攥不住剑刃,细剑从他掌心擦过,直到十字护手被他的手掌卡住,剑尖从他背后贯穿而出,血液顺着剑刃涌出,从剑尖落下,像一股涓流缠绵不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扎破的水袋,被贯穿的伤口边上有无数双手在挤压,他的血液自两边溢涌,在狭小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破损的衣物无法阻挡寒夜的冰凉,这个破口成了他身上所有温度的起源,他能感受到胸腹和脊背上一股股血液流过的轨迹,鲜明的,滚烫的。

    阿尔曼苏恩兰德拔出了他的剑,那一瞬间艾德里安想到了蒙特伯格的城堡,城堡废弃的石墙上会有空洞,刮风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按住胸前的伤口,然而手指缝间血液不停地逃窜。

    “圣诞夜快乐,我得力的副手。”

    苏恩兰德将他轻轻一推,艾德里在窗口翻仰。

    苏恩兰德转身离开,艾德里安坠落,月光远离了,他坠进阴影里,背后的河水漆黑冰冷,张开臂膀等待他到来。颈项里的金币吊坠贴在他脸上,残余的温度逐渐冰凉。所有的知觉都像是要脱离,所有的情感都渐渐消退,一种宁静的黑暗在等着他。

    但是一只手,像此刻的艾德里安一样苍白失血的手,从层层叠叠染成黑色的亚麻布料里探出,拽住了艾德里安坠落的身躯。

    “话真多。”一个声音冷淡地说。

    阴影里一双臂膀中途将艾德里安截获,他被一股从侧面来的力量携带着,一路疾驰。

    苏恩兰德甩了甩细剑上的鲜血,要去柜子里找更换的外衣。他走到一半停住了,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物品。那是半截暗红斑驳的羽毛,尾端是镶嵌的金属尖锥,但尖端已经被磨平。他看了两眼,将它随手扔出了窗外。它掉进河里,沉没了下去。

    “苏恩兰德大人……”被响声惊动的侍卫站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他们已知晓自己的失职,害怕触怒这位难以讨好的使者。

    “清理我的房间,不该问的别问。”苏恩兰德披上披风,拿起十字架旁的金龛,冷冰冰地朝修道院回型长廊的另一端走去。绣着金丝刺绣的深红披风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

    艾德里安被带着疾驰。简直想不通为何那双手的主人可以这样迅速。

    忽然的,他被放开,砸到雪里陷在里面,雪花拥着他的后颈,堆在他的脸颊两边,他却感觉到一点暖和的温度传递过来。

    有人将他松脱的指缝间渐渐要滑落的手枪扣回了他腰上的枪套。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大块漆黑的颜色,漆黑之中突兀地泄露出几道银白色。艾德里安努力集中精神,只清晰了短短一瞬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个被厚重的黑色亚麻布包裹住的青年,他看见的银白色是对方头发的颜色。月光之下,青年仿佛一个非人的精怪。

    “梦就是梦,记住了。”那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强硬地给艾德里安灌下了一瓶药水。冰冷的液体灌进喉咙,艾德里安彻底失去了意识。

    银发的青年再次拽起艾德里安,扛上肩膀。

    黑影在雪地上穿梭,午夜的钟声远远响起,圣诞节到来,是大弥撒的时刻了。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落下,染血的雪地被再次覆盖成纯白。

第三十二章 遗憾

    寒冷。

    到处是灰蒙蒙的雾气。

    艾德里安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他觉得自己像一粒微尘,被凛冽的雾气包裹着,漂流在一片虚无里。极目所见,这里什么都没有,分不出高低远近,也感应不到时间长短。

    死寂,空冷。又或可称为永恒。

    “以利亚?”

    有人在呼唤他,他被这声呼唤带着坠落。明亮的色彩、欢快的乐曲、馥郁的花果香气……一个初夏的晴朗白昼将他拥抱在怀中。温暖的微风迎面吹拂,他嗅闻到了柑橘和蔷薇花。

    伊多娜挽着他的手臂,她穿着繁复而优雅的裙装,金发编织成发辫盘起,缀着银子和珍珠制成的发饰。而他穿着记忆里最庄重的礼服,挂满沉甸甸的装饰品。

    他们从蒙特伯格领地上距离城堡最近的那座小教堂里走出来,两队衣装不同的骑士骑着马陈列在外,垂头向他们致意。外圈围满了领地上的平民,一个牧羊人家的孩童从两个骑士间钻过,灵巧地逃脱骑士的阻拦,向伊多娜献上花束:“祝福您,美丽的夫人!”他模仿着骑士们的礼仪,又乖巧的退下了。

    跟着艾德里安和伊多娜,接着走出来的是一群青年男女,都是贵族打扮,阿比盖尔就在其中,他们保持着合宜的距离,快乐地说着话。

    再之后是一群中年人,比起年轻人,他们肃穆得多。劳伦提斯和牧师小声交谈着,走在队伍的末尾。两队骑士们护送着这个队伍往马车走去,之后还会继续护送马车的队伍直到抵达蒙特伯格城堡。平民们欢呼着跟在后头,又跑又跳。

    马车以缓慢的速度行进着,仿佛是要让乘客尽情欣赏沿路的风景。

    伊多娜和艾德里安单独坐在一辆马车里,伊多娜点着她的锁骨,雀跃又高兴:“以利亚,看,现在我也有一个了,一模一样的。”

    她盘起的金发有几缕漏出来,搭在了肩膀上,白皙的颈项间多了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枚金币。

    “爸爸给你的?”艾德里安微笑着替她拉平长裙的丝绸后摆。

    伊多娜依靠在他肩膀上,轻轻说道:“这件礼物让我很开心,你和阿比盖尔,还有我,现在都是父亲的孩子了。”

    “我愿意将我的家人都分享给你,让你不再孤身一人。”艾德里安摸了摸她的头顶,“这条项链的金币肯定是约书亚提供的,它从我妈妈的家族里来。我出生的时候,妈妈用一金币向天使赎买了我,而现在,爸爸给了你一模一样的金币。你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了,伊多娜,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她也会祝福我们的。”

    沿途的蔷薇花丛开得繁盛,马车在花香中渐渐靠近城堡,这对受到祝福的新婚夫妇在马车上下来。

    不远处是跟随着的平民们,伊多娜看向一个方向,往前小走了几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在意的东西。艾德里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觉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伊多娜?”艾德里安喊了她一声,金发的姑娘才从怔愣中回了神。

    艾德里安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错了人,还以为是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

    他们说着话,阿比盖尔从身后提着裙摆小步跑来,年轻的少女兴奋不已,笑容中却又带着揶揄:“以利亚,你最好得去换一身衣服。一会儿的骑士比武,罗森茨威格说他也要报名,他还说要把我们蒙特伯格的骑士通通击败。你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把奖励拿走了,按传统这是要献给伊多娜的花冠,你可得代表蒙特伯格拦住他呀。”

    艾德里安往后看去,正好见到他年轻的友人路德维希在对他招手:“我想罗森茨威格伯爵不会让他真的参加比武的。”

    “那可不一定。来吧,伊多娜,我带你去城堡里逛一圈。”阿比盖尔拉过伊多娜,两个姑娘甩掉了艾德里安,结伴玩耍去了。路德维希和他身边的人打了声招呼,跑上前来,热络地搭住艾德里安的肩膀:“瑞塔和你告密了?”

    “告密?难道你在策划一个针对我的阴谋吗,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挠挠下巴:“艾德里安,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我准备加入条顿骑士团,也许之后不久我就要出发去普鲁士公国。”

    “你和罗森茨威格伯爵提过了?”艾德里安对此的看法并不乐观。

    “反正我是次子,不需要继承领地,既然读了那么多年骑士学校,加入骑士团也正好嘛,我觉得我爸是不会反对的。说起来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和我是同名,这是命运的暗示!我,路德维希冯罗森茨威格,将成为一名天主的战士,你就羡慕我吧!”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感到有点好笑。

    条顿骑士团已经是个单纯的宗教组织,并不再处理什么军事业务了。

    “艾德里安,不用太想念我。啊不,也许你也不会想到我了。”路德维希耸耸肩,感慨道,“结了婚的男人啊。”

    “我会觉得你在嫉妒我。”艾德里安指出。

    “不,先生,我拒绝接受这个指控。”路德维希拍拍他,“记得把这身硬邦邦的衣服换了,我认真的,比武会上和我比试比试!不然胜利者花冠我就拿回家做纪念啦!”

    可惜事情发展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如愿,骑士比武的最终胜利者不是路德维希,也不是艾德里安,事实上,艾德里安还没下场,他的剑术老师,如今的骑士训练官先生就先教训了捣乱的路德维希。

    花冠最终被获胜的骑士献给伊多娜,金发上的蔷薇花在明朗的阳光下美丽动人。

    直到晚宴结束,花朵仍然散发着浓烈的香气,艾德里安和伊多娜离开人群,在城堡里散步,艾德里安带着她上了最高的塔楼。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城堡下的湖泊边,巡逻队点起了火把。

    “以利亚,”伊多娜轻叹一声,像是一整天的忙碌让她疲惫极了,“这个城堡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想回到科隆。”

    “其实我们不需要住在城堡里,冬天会很冷的。”艾德里安向她解释,“我们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科隆的宅邸里。”

    “以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多娜笑出了声。

    艾德里安困惑地看着她,金发的姑娘不像平常那样有活力,他有些担忧,但又不知道原因。

    “我希望我们能住在一个小一点的房子里,只有你和我,不要有那么多仆人,就像我以前那样。周围也不要有太多人知道你是谁,我们就普通地住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德里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伊多娜,这样不安全。就住在科隆的蒙特伯格宅邸吧,不要搬出去。你不喜欢被仆从跟着,可以告诉他们。”

    “可是……”

    “伊多娜,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你还是原来的你,是自由的神秘学领域女学者。劳伦提斯和约书亚都不会要求你放弃研究和宣讲,你也不会影响到我们,我们家本来就和其他贵族家庭不一样,再古怪一点也没什么。”

    艾德里安劝说着伊多娜,他说话的样子随意又自然,然而手掌心却微微出着汗。

    伊多娜犹豫许久:“……好吧。”

    伴随着这一声应答,城堡被笼罩在雾气中。

    “我很抱歉,先生。但请您做出选择,是死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逃跑。”一支白色的天鹅羽毛笔抵上他喉间,羽毛笔的尾端镶嵌着一截金属尖锥。

    艾德里安抬起眼,拿着羽毛笔的少女有一双碧绿的眼瞳,像幼狼般闪闪发亮。

    “安吉拉。”他不会忘记这张脸。

    “埃因霍恩先生,请回答我。”安吉拉语言上再次逼迫着,但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没有让尖锥刺伤艾德里安。

    “不,安吉拉,你的计划不会成功的。”

    安吉拉收回羽毛笔,有些焦急:“先生!苏恩兰德并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地方其实是个囚牢!请帮帮我们,先生,我已经筹备了很久!一定会成功的!只要您站在我们一边!”

    “安吉拉,用财物收买到的人不一定会忠心。”艾德里安倒退两步,“这不是个好机会,你得继续等待。”

    “可是先生!苏恩兰德带走了一半看守石堡的佣兵,这是一年来最好的时机了!那个看守我可以保证不会出卖我们!他爱上了歌莉娅,发誓要带她逃离,他是一个好人,看破了苏恩兰德虚伪的面孔,他不会背叛我们。埃因霍恩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也是被苏恩兰德困在这里的,和我们一起逃走吧!”

    艾德里安听着安吉拉坚定的话语,痛苦地闭上了眼:“他会背叛的。”

    “埃因霍恩先生,我请求您。”安吉拉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在逐渐忘记,忘记自己到底是谁。等到有一天我以为自己就是出生在石堡,那就再也想不到逃跑了。那些人都在等我们忘记,只有先生您,我能看出来的,您不是苏恩兰德的同伙!”

    “不行,安吉拉,这是一个陷阱,既是考验你的陷阱,也是考验我的陷阱。阿尔曼苏恩兰德已经察觉到了,他早已有所准备。我的身上有一个诅咒,会让我无法逃跑,而你收买的那个看守,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你。”

    “先生?”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耐心等待,不是这个时候。安吉拉,不能是这个时候。”

第三十三章 选择

    一句话说到结尾。一声叹息咽在喉里。

    少女的身影消融在雾气中,灰蒙蒙的视野里模模糊糊亮起一簇烛焰的微光。

    螺旋向下的楼梯狭窄阴暗,粗糙的石壁上蜡烛的光芒晦暗不明,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路,他穿着皮革和动物毛皮制成的轻便衣服,有一头不加打理的卷曲金发,他的脚步如同夜间狩猎的猫科动物,敏捷而无声。

    艾德里安紧紧跟着他,手里的钥匙环挂着十几把花纹精美造型纤细的金属钥匙,艾德里安把它们捏成一束,避免钥匙碰撞发出声响。

    楼梯尽头是长廊,有一个佣兵拿着火把巡逻,他来回走动,墙壁上亮光也来来回回。

    艾德里安面前的男人止住动作,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男人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腰上别着细长的迅捷剑。

    他们躲藏在转角的阴影里,四周静悄悄的,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佣兵转身往远离他们的地方走去,海茵伏低了身体,从他背后悄悄靠近。当距离足够接近时,海茵捂住佣兵的口鼻,狠狠击晕了他,放倒在地上,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

    艾德里安从躲藏处跑了过去,和海茵汇合。

    海茵扒掉了那个佣兵的裤子,撕成布条捆住手脚,又堵住了他的嘴巴。做完这一切后,海茵和艾德里安一人一边搬运着晕厥的佣兵丢到了阴暗的小角落里。

    穿过长廊,他们听到了附近厅堂里佣兵们吃喝的嘈杂声音。长廊尽头是厨房的储藏室,有两个人窝在门口看守,他们大声地抱怨着这枯燥的差事,间而谩骂几声厅堂里的同僚。

    海茵打量着附近的地形,皱了皱眉。艾德里安将钥匙放在了地上,而后对海茵打了个手势,他轻手轻脚地走回几步,然后回身往储藏室走,这一次他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石壁间。

    储藏室门口的两个佣兵注意到了声音,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

    艾德里安走了过去,看到他俩之后仿佛受到了惊吓般瑟缩了一下。

    “哈,埃因霍恩先生,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说您又迷路了?哈。”两个佣兵看到是艾德里安,面上现出几分轻蔑,说话声里带着嘲讽。他们看不起艾德里安,但是似乎有所顾虑,面对他时并没有太过放肆,“我们佣兵都是粗人,厅堂里头污言秽语肯定会让您不适,还是请让我送您回去吧!”

    艾德里安冷淡地回应道:“不用了。”他抬步就往厅堂走。

    两个佣兵的眼睛都跟着他,其中一个跑上来就要拦住艾德里安,他们都背对了长廊。海茵在阴影里靠近,将两个人先后放倒在地。

    从他们身上摸出厨房储藏室的钥匙,海茵和艾德里安推开木门,就要把他们俩关进去。艾德里安却发现海茵似乎有别的打算。

    “小子,你有本事让他们都喝一口酒吗?”

    “我可以试试,海茵先生。”

    幽灵猎手敲了敲一个小酒桶,从怀里取出一瓶不知名的药水,拔掉酒桶塞就往里全倒了进去。

    海茵晃着酒桶,像是在混合两种液体,他一边晃一边说:“你把守卫药倒,然后我们去放人,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艾德里安复杂地看着猎手,他本来还以为他们得一路清缴敌人。小酒桶被放在艾德里安手上,海茵推了艾德里安一把,示意他开始行动。

    “海茵先生,钥匙还在长廊,别忘记带上了。”

    艾德里安没有直接从厅堂的入口进去,他抱着小酒桶绕了一段路,在转角处借着亮光打量会遇到的佣兵。他像是在找什么人,换了几个入口后才靠近,正好被两个佣兵在半路拦截。

    “埃因霍恩先生,你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

    为首的佣兵伸手要抢过小酒桶,艾德里安退后两步避开他,面上很是冷淡:“这是给那一位小姐准备的酒,你们喝不起。我建议你不要碰。”

    “不能碰?埃因霍恩先生真的很看不起我们佣兵啊。”那个佣兵气笑了,他硬是从艾德里安手里抢走了小酒桶,“苏恩兰德不在这里,那小妞也被带走了。我就是碰了又怎么样?也不是第一回。就麻烦到时候埃因霍恩先生自己去解释为什么酒没有了吧!”

    佣兵把酒桶递给身后的跟班,得意洋洋地下着指示:“去,分给弟兄们,全喝光了,一滴也不要剩,这可是埃因霍恩先生准备的好酒啊,不能浪费。”

    艾德里安压抑着愤怒,冷冰冰地警告他:“你会后悔的,现在还给我还来得及。”

    那佣兵戳着艾德里安的胸口,似乎很是痛快:“以利亚埃因霍恩,我们不是妞儿,我们没必要听你的话。滚吧,孬种,别装腔作势,你是个什么垃圾玩意,我清清楚楚。和你一起共事让我恶心透了,等你对苏恩兰德没什么用处了,我第一个杀你。”

    他把艾德里安推到地上,啐了一口就走开了。

    艾德里安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厅堂里的佣兵们当着他的面分饮了酒桶里的酒,还似乎专门为了羞辱他而对他展示喝空的杯底。

    艾德里安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痛饮笑闹,面上冷漠:“你也就只能这么干了。”

    那个抢过酒桶的佣兵看上去是所有佣兵的领头,他对艾德里安龇着牙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在艾德里安转身走开之后,厅堂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但是等到艾德里安和海茵再次到来时,厅堂里已经变得静悄悄,佣兵们横七竖八地睡倒了,一个也没有醒着。

    艾德里安取了一盏桌上的灯,走到窗口,他朝向一侧塔楼所在的方向,手掌在烛光前遮挡、撤开,交替几次后塔楼上也传递来相同的烛光信号。

    他刚刚搁下烛台,海茵就把那一串钥匙丢给了他:“抓紧时间。”

    他们穿过厅堂,绕了几条路,经过螺旋向上的楼梯,从楼梯出来是一条走廊,两侧都是房间,每一扇门都上了锁。

    艾德里安用钥匙把每一个锁都打开了,他敲响每一扇门,但没有走进去。

    “是谁?”门里的少女轻声询问着。

    “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应道。

    等了一阵,少女们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怎么了,埃因霍恩先生?”她们挤在一起,忐忑不安。“都这么晚了……”

    面对她们的询问,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海茵:“海茵先生?”

    海茵抱着双臂,他眉头紧皱,在每个少女的身上都打量了一圈,但他既不像在欣赏美貌也不像被衣着吸引。然后他摇了摇头,艾德里安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们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什么?自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回家……”说话的少女被同伴拉扯住了。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苏恩兰德许诺的话,你们都不要相信。”

    仍然有少女要刨根问底,也有被吓了一跳想要逃回房间给门上锁的,一阵吵嚷中海茵不耐烦地拔出了腰上的迅捷剑,少女们齐齐退了一步。

    他用剑身敲了敲墙壁:“通通闭嘴。”即使他不说这一句,少女们也不敢开口了。

    海茵指着他和艾德里安来的路径:“都给我一个一个排好队,不许发出声音,跟我走。”少女们害怕地缩在艾德里安身后,乖乖地听着话。

    萨曼莎已经在半路等着了,火光凸显下,贯穿她脸孔的疤痕狰狞而可怕。

    “跟着她。”艾德里安拍了拍他背后的少女,“你们的问题,她都能解释。”

    少女想要拉住他再说些什么,海茵已经准备走开,艾德里安急忙跟了上去。通往地下室的路上还有几个清醒的佣兵在驻守石堡,但是他们很快就不清醒了。

    绑着昏厥的佣兵,海茵突然开口:“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还有一个……”艾德里安说,“除了那一群少女,还有一个人……”

    “在哪儿?”

    “被带走了,不在这儿。”

    “我帮不了你。”海茵半蹲着,他拍了拍膝盖:“好吧,你要知道,很少会有十全十美的选择。这种时候,选一个你能选的,然后接受后果里的遗憾,别去后悔就行了。没法救全部,但你也救了不少,这是你的光荣日,以利亚。”

    艾德里安沉默着没有回话,海茵起身推了他一把:“继续走吧,我们还不能停下。”艾德里安顿了顿,捡起了佣兵的长剑,他挽了个剑花,像是在熟悉长剑的手感:“不,海茵先生,这是你的光荣日。”他抬起眼时和先前判若两人,冷灰色的眼瞳里透着温柔,也透着坚定。

    他们在石堡里穿行向下。

    地下室的入口处,海茵拦住了艾德里安:“小子,你先离开,我要干活了。你告诉萨曼莎,如果听到我的枪声,你俩就先走吧。”

    “海茵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担心,我会解除你的诅咒的。”海茵拔出长剑,一脚踹开地下室的木门,“有一个幽灵在底下等着我呢,它已经感觉到我了。以利亚,你走吧,只有幽灵猎手才能击败幽灵。”

    “我击败不了幽灵,但我有一簇火苗要去踩灭。”

    海茵停住了脚步,他脚下的楼梯有冷雾蔓延上来。中年男人的背影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他甩了甩手上的迅捷剑,插回了腰间:“这是一个好梦,不是吗?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艾德里安怀念地看着海茵:“但总是看不到结尾。”

    “以利亚,这是你的梦境,你的三个遗憾。如果做梦的人是清醒的,梦境又怎么能继续。尽管你为了记忆里发生的事情痛苦,想要改变它,却不愿沉溺在更好的选择里吗?”

    艾德里安笑了笑:“是的,海茵先生。我总是选错答案。”

    卢卡斯海茵回过头,整个石堡都不见了,他们站在虚无的雾气里,金发狂乱的幽灵猎手摸了摸他的胡须。“也不尽然。”他说。

    雾气凝出一排排长椅的轮廓,像极了教堂的礼拜堂,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头漂亮的黑发,背对着艾德里安和海茵。看不到她的正脸,仅仅只存在一个包裹严实的背影,但是艾德里安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静静走过去,在女人身后的长椅上坐下了,此刻他身上穿着那一身衣服满是剑痕,胸口和后背的部分有一个破洞。艾德里安就像刚经历一场死斗,只是身上没有血迹而已。

    他脖颈挂着的那枚金币贴着皮肤,被体温覆上了一丝暖意。

    “以利亚?”女人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亲昵地呼唤着艾德里安的小名。

    艾德里安乖巧地端坐着,他觉得心情随着这一声呼唤变得宁静而祥和。他轻轻地回应道:“是我,妈妈。”

第三十四章 告解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黑发的女人叹息着,“我的孩子……”

    在这一声柔软的叹息里,他们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男童从长椅的过道里跑来,像春天的小鹿,天真而活泼,皮鞋踢踢踏踏地在地板上踩出音调。他穿着精心剪裁的小礼服,短短的黑发是俏皮的微卷,眼睛圆圆的,总是睁的很大,像一对灰色偏紫的烟晶石,没有什么欲语还休的婉转心思,故而总是显得单纯而剔透。

    那是艾德里安五岁的模样,在那幅蒙特伯格的油画里,他就是穿成这样,伏在母亲膝上,耳朵贴在母亲隆起的腹部,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妈妈!”男童一路跑来,直直地扑到黑发女人的怀里,黑发的女人也伸开双臂拥抱他。

    男童的下巴搁在母亲的颈窝里,艾德里安和他的视线对上了,男童仿佛不愿意看到他,缩回去藏在了母亲怀里。

    黑发的女人低头抚摸着男童的头顶,语调温柔:“你变了好多,像一个哥哥了……和我说说你的妹妹吧,以利亚。”

    艾德里安捏了捏手指,他低下头,缓慢地说着:“她叫瑞塔,我们也叫她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黑发女人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个希伯来小名。

    “是爸爸取的名,瑞塔和阿比盖尔,两个名字都是。她长得像奶奶,是金发,脾气也像。阿比她小时候总是问我关于你的事……”声音在这里低了下去,“可我也记不清你了……”

    黑发女人怀里的男童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是吗?”

    “是的,以利亚。”黑发的女人温柔地说着谎言,她和男童讲话时吐字都会变得更加舒缓柔和,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喊的是谁。

    艾德里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他被打断了话语,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语言能力似乎溜走了,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我不喜欢他。”沉默里,那个男童闷闷地坦白,天真直率地表达着对艾德里安的看法。

    黑发的女人似乎对此很好奇,她询问道:“为什么呢?”

    男童晃了晃小腿,很是不悦:“他根本不像我,妈妈,你为什么也要叫他以利亚呢。那是我的名字。”

    他说完开始掰着手指数落艾德里安:“他又胆小,又笨,还总是说谎!他还不喜欢笑,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利亚,你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吗?”黑发的女人轻轻地问道。

    艾德里安知道这一句话是在问他,他愣了一下,才开口否认:“没有,我怎么会……”

    他又一次被打断,男童大声地驳斥了他:“你看!妈妈!他又在说谎了!他总是这样,回避掉问题。”

    “他就像一个制造玻璃球的魔法瓶,觉得自己应该装满透明的玻璃球,就把彩色的球都扔了出去。但是他都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看,而且彩色的玻璃球还是会长出来的。他全扔掉,就会变成一个空瓶子。”男童歪着脑袋,在空气中比划,“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制造的玻璃球是彩色的。”

    “他仍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不应该的。”男童小声地说,“他希望我是不存在的。”

    “他想离开家,却以为是我在怂恿他,但才不是呢!”

    黑发的女人安抚着生气的男童,艾德里安觉得此时他应该反驳这些话,但他却奇怪地说不出话。多么古怪,明明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他却在这个梦里被自己幼年的幻影指责。

    海茵走到了他身边,在他身侧随意地坐了下来,翘着腿:“对,小子,这是你的梦。所以你明白的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你说。你不敢说的,你觉得自己不应该说的,他都替你说。”

    “海茵先生,你也是吗?”

    海茵重重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背,像是在鼓励他。

    “以利亚,”那个男童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艾德里安,“你不会杀死我的,对不对?”

    艾德里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自问自答的戏码,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有些犹豫:“我不会。”

    男童相信了他的话,睁大圆圆的灰色眼睛,追问道:“你仍然想要当一个拯救者吗?像我们小时候想要拯救阿比盖尔的宠物鸟一样?”

    艾德里安回想了起来,那是一只夜莺,恹恹地在笼子里生活,有一天他路过那个笼子,突然心里诞生一股冲动。他放跑了夜莺,只有四岁的阿比盖尔发现之后哭得很大声,谁也哄不好,管家维赫把约书亚叔叔请来,在约书亚板着脸孔带来的压力下,艾德里安乖巧地认了错,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他拯救了一只不快乐的夜莺。九岁的男孩自认是一个无名的英雄,他是那只夜莺的英雄。

    现在他经历了那么多,他还可以是某人的英雄吗?

    “我有罪。”艾德里安说。

    他仍然梦见那火,那诅咒的火,熊熊燃烧。也许永远也不会熄灭。

    “以利亚,我的孩子,你满是悲伤,你憎恨自己。”黑发的女人叹息了一声,“赎罪吧,如果那样你能原谅自己。”

    艾德里安凝视着她的背影,雾气凝结出的礼拜堂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其他高大的尊像,只有一排排的长椅,他坐在长椅上,却如同对牧师告解一样对着那背影垂下了头。

    “你后悔了吗?”男童扒着椅背问他,“后悔为了伊多娜离开家了吗?”

    艾德里安摇摇头,他确信无疑:“永远不。”

    “那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去找她,找到她,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带她回家。”艾德里安说。

    黑发的女人抱着男童,她温柔地说:“以利亚,我们都会被所经历的事情改变。但是,以利亚,你和阿比盖尔都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留给劳伦提斯的珍宝。无论你们是什么模样,我都深深地爱着你们,劳伦提斯也一定如此。”

    她的语气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你也是这么相信的。”

    “继续前行吧,我的孩子。时间快到了。离开吧,你还那么年轻,对你而言,现在来见我还太早。”

    “没错,时间快到了。”海茵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像在催促他。

    雾气从长椅上散逸,礼拜堂的轮廓渐渐模糊,所有的色彩都逐渐淡去。艾德里安站了起来,他脚下已经是一片虚无的冷雾,海茵推了他一把:“快!”

    海茵从灰蒙蒙的雾气里指出了一条路,他让艾德里安沿着路走。

    艾德里安走出了几步,回过头,海茵依旧站在原地:“海茵,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金发的幽灵猎手拨弄着他狂乱的头发,露出了一个微笑。

    艾德里安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一定不知道,现在我是你的学徒了。你会永远活在我的故事里。”

    “向我承诺吧,以利亚。”海茵说,“承诺那故事你自己会喜欢。”

    雾气翻涌而来,艾德里安再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躯体,变得像一粒飘荡在雾气里的灰尘。所有的方向都被雾气遮蔽,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一片朦胧的意识里,他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查理曼!他要醒了!”

    手指先感受到了温度。然后是手臂,感觉到被织物裹着。再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一簇灰蒙蒙的火苗。不,不是一簇,也不是火苗,那流动变化的物体,更像是一团雾,梦境里的冷雾。雾气盘踞在他躯体里,模仿着火焰的跃动。在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团雾,宁静而有规律地盘旋着。

    他睁开双眼,阳光一瞬间变得刺眼,在习惯亮度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他熟悉的两个人。

    女巫莉芙关切地在他床边弯腰看着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文森特查理曼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双手交叠,按着樱桃木手杖,但是艾德里安能很清晰地感应到他的方位。他闭着眼时看到的那种雾气,也存在于查理曼身上。

    像是空气中漂浮着一块透明的画布,触摸不到的雾气却清晰地在上面绘出了他和查理曼的人影。

    查理曼对着他点了点头:“恭喜你,艾德里安。你从雾之国回来了。”

    他撑着手杖走了过来,艾德里安感应到那团雾气也如影随形。

    海茵曾说一个幽灵猎手永远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现在艾德里安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说了。他身上的雾气,是曾亲吻死亡,又与之告别的痕迹。

    他是一个真正的幽灵猎手了。

    艾德里安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被洞穿的伤口已经愈合,肋骨下的瘀斑也完全消退了,他完整、健康,恍若新生。

    “你沉浸在梦境的时间太长了,我先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被赫尔女神留下。”莉芙仿佛松了一口气,“卢那梅德该不会没有提醒你吧?他真的那么不喜欢和人说话?查理曼,你没有嘱托他一句吗?那药水太危险了,无法保持清醒的人都……”

    查理曼轻咳一声:“重要的是,艾德里安还活着。至少我们相信卢那梅德是值得的。”

    “他把人直接丢在门口就走了,我简直……别的先不说。”莉芙又转向艾德里安,“欢迎你回来,主显节快乐。”

    艾德里安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一个含蓄礼貌的笑容。

    “莉芙小姐,查理曼先生。”

    他从床铺上撑坐起来。窗户外下着雪,屋子里点着壁炉,雾气模糊的玻璃窗的角落里凝结着剔透的放射状冰晶。壁炉里燃烧的树枝发出脆响,焰尖摇曳。

    “主显节快乐。”艾德里安说。

第一章 临时起意的交易

    “丁香,肉桂……胡椒……三十磅……”

    深夜的蒙特伯格宅邸依旧有房间隐隐约约透出亮光,金发的少女翻看着白日里女管家交给她的开销记账,她正看到厨房的那一页,时不时念出记录的文字。

    她的头发编织成长辫垂在脑后,发饰和缎带都解了下来,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裙,窝在毛皮堆叠的床铺上,倚着床头软软的靠枕。

    科隆下着雪,夜晚寒冷,房间的厚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阿比盖尔怀里揣着一个装满温水的铜手炉,手炉外包裹着一层隔热的小牛皮,暖烘烘的。床边的细脚雕花银桌上摆着半壶加了蜂蜜和柠檬调味的牛奶,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银盘上放了一块手掌大小的圣诞面包,餐刀给面包的一角切了片,散发出葡萄、杏仁和朗姆酒的浓厚香气。

    宁静的夜里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阿比盖尔侧耳细听,那像是一个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她门前停驻了一会儿。

    “瓦莉拉?”阿比盖尔以为是她的女仆前来提醒她不要太晚睡觉。

    但是门外没有应答,那脚步声又离去了,阿比盖尔放下了账本,她从靠枕底下摸出了一把短匕首。手里拿着匕首,她披上一件狼皮大外套,踮着脚走近了门边。

    这段时间,科隆的治安不太好,冬天的寒冷让穷人们铤而走险,犯罪行为可能带来的收益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无论是新教的牧师还是天主教的神甫都无法阻止他们违反十诫,这让科隆安保署在抢劫和盗窃事件中来回奔忙。而有着私人护卫的贵族家庭也难以幸免于难,前不久的舞会上阿比盖尔就听说有个珠宝大盗正活跃在科隆,从贵族们的家中盗取财物,他可能是一个将盗窃当做副职的佣兵,也可能是潜伏在贵族家中做活的短工,很多家庭因此加强了夜晚的守备。

    听多了种种流言的阿比盖尔下意识怀疑起是否有个小偷趁夜闯入了宅邸,但是蒙特伯格宅邸也并非是一块任人取用的蛋糕,真的有小偷能躲过屋外警戒的护卫吗?

    门外静悄悄的,阿比盖尔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她没有看到人影,但脚下却踩到了一封信。信纸上的火漆图案是一枚刻有月牙和狮子的盾牌。

    阿比盖尔捡起信件,晴空一般的蓝眼睛顿时因为怒意而睁大了,她没有去拉响房间里通知女仆们的铃铛,她拉紧外套顾不得别的,往先前脚步声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不愿显露真容的来客听到了身后的奔跑声,他被冬季斗篷包裹的背影有一瞬间顿住了,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等候阿比盖尔追上他,但他没有犹豫多久,他也跑了起来,穿过好几个房间,斗篷的尾端消失在长廊的转角。

    转角后是楼梯,楼梯下方第一个房间是蒙特伯格宅邸的武器陈列室。

    一副完整的骑士盔甲安置在房间入口正对的墙边,手里握着巨大的骑士枪,盔甲和武器上都是久经沙场才会留下的痕迹,对每一个进入武器陈列室观赏的客人都展示着来自百年前的铁血气魄,看着有些阴森恐怖,但阿比盖尔对这套她祖辈在三十年战争时期也穿戴过的盔甲已经很熟悉。

    她直直地追进陈列室,房间里有一丝冷风,但没有她要找的人影。

    武器陈列室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阿比盖尔扒着窗沿往外看去,那个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灵巧的避开了屋外巡逻的护卫,一路穿过花园溜进了阴影里。阿比盖尔恼恨地拍了拍窗沿,将手里捏着的信件扔到地上。

    她生了会儿闷气,这会儿开始觉得武器陈列室的空气有些冷,抬手将窗户牢牢关上,盯着地上的信件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捡了起来。

    剑架上的武器少了一把,那是一把从未被使用过的迅捷剑,它按照名义上的主人的体重和身形被定制,漂亮而实用,可惜制作完成之后就未能见过主人一面,它是整个武器陈列室里最为特殊的一把,摆放在显眼的位置,阿比盖尔一眼就发现它不见了,配套的短剑也一齐消失了。

    “艾德里安……”烦恼着明日家仆们打扫时发现长剑失窃会引发的骚乱,阿比盖尔狠狠地咬了咬牙。她终于回想起在她和艾德里安都住在蒙特伯格领地城堡的幼年时期,她许久未见的兄长是个怎么样的讨厌鬼了。

    阿比盖尔捏着信件,缩在狼皮大衣里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在卧室的门口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为了避免感染风寒,看来她今晚是必须要入睡了。

    信件和匕首被一齐放在靠枕下,阿比盖尔钻进厚厚的毛皮毯子里。

    静谧的夜晚,雪花将所有的鞋印都抹去,艾德里安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

    数十日后,黑森北部,一个叫约克伯兰的小村庄。

    这个偏僻的村庄受益于一条逐渐兴旺的商道而正在演变成一个能容纳更多人口的聚集地。一切起源于一个机智的商人发现了一条从约克伯兰经过的路线,能少缴不少过路税的事实让商人们十分青睐这个村庄,而相对的,因为商人的光顾和投资,村庄大量的农舍都改造成了旅馆。

    天气晴朗,一座旅馆的马厩外有一个青年在给一匹马梳毛,他梳完之后哼着活泼的小曲,又揪起马匹脖子上的一簇簇鬃毛扎小辫子,像极了在给一位淑女梳头发,末了还要打上蝴蝶结。

    这个青年一头深褐色卷发,额头扎着发巾,身形挺拔,踩着一双过膝的长靴,上身穿得很单薄,撸高了袖管露出手臂,也不觉得冷,像一个加勒比海上的水手,充满野性的魅力,路过的姑娘们看到他都要多看两眼。

    旅馆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手里挎着个篮子,遮着布,依旧冒着热气。

    她看了青年两眼,不解地问:“卡斯帕,你这是干嘛呢!”

    “等着你来找我呀。”卡斯帕晃到她身边,掀起篮子上的布,伸手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苹果馅饼。姑娘着急了:“哎!这不是给你的!快还给我!”她想要把苹果馅饼抢回来,但卡斯帕的身高摆在那儿,他避开姑娘的手,直接咬了一口馅饼。

    “亲爱的罗莎,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我一天不吃点你做的点心,就觉得生命毫无乐趣。”卡斯帕笑眯眯地说着夸张的赞美,“我现在就想对你求婚。”

    “轻浮!”姑娘羞得脸红,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又转过来对他喊,“我不叫罗莎!”

    记错了姑娘的名字,卡斯帕却不见一点尴尬的神色,他坦然自若地回应道:“你就是我的玫瑰!我的罗莎!”

    真名不叫罗莎的罗莎跑远了,旅馆楼上在窗边看了全程的女子推开窗户,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她吊着眉梢,看着妩媚又成熟:“卡斯帕,你到底有几个罗莎?”

    “无论有多少玫瑰,你是其中最香气逼人的一朵。”卡斯帕手里的馅饼还没吃完,他的马像是闻到了苹果的气味,好奇地扭过头来往他手上凑。

    女子娇俏地笑了两声,丢下一枚银币,卡斯帕轻松地在空中截获了这枚银币。

    “一会儿替我带点酒上来。”她抛了个媚眼,又合上了窗。

    卡斯帕收起银币,把剩余的苹果馅饼掰成两半,一半喂给马,一半塞进嘴里。他拍了拍手上的饼皮碎屑,却不急着给女子跑腿,拉过马尾巴准备把马尾也编成辫子。

    他又哼起了那首活泼的小曲。

    一个旅客就在此时搭着商队的顺风车进入了这个小村庄。他下了车,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对车主行了个礼道了句谢,没有第一时间找个旅馆安顿,而是笔直地朝卡斯帕的方向走来。

    旅客套着一件垂到膝盖的黑色斗篷,走过积雪时黑白分明。

    卡斯帕抚摸着马匹,抬眼打量着旅客。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近,中间也隔着来往的人群,他们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旅客走过来后对他行了一礼:“艾德里安。”

    “卡斯帕。”他随意地点了点自己,也自我介绍道。

    艾德里安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农民的脸上绝不会看到这种苍白,在猎手身上也很少会有这种肤色。卡斯帕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一点,随后艾德里安标准的行礼姿势更让他有了些想法。

    “卡斯帕先生,日安,希望没有让您等待太久。”

    吐字清晰,嗓音也算悦耳,看来受到过不错的教育,是个合适的人选。卡斯帕在心里默默打着分。

    艾德里安全然不觉卡斯帕的小算盘:“我为了您得到的那个消息而来。”

    “金发姑娘?很好,那么,做个交易吧。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卡斯帕笑眯眯地说,“成功之后我就会把消息告诉你。”

    他的说辞让艾德里安皱了下眉:“卡斯帕先生,查理曼先生的转述里并没有交易的说法。”

    “很遗憾,事情起了些变化。”卡斯帕耸耸肩,“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半年后再联系吧。”

    艾德里安依旧彬彬有礼:“您只要求我亲自来到约克伯兰,我已经履行了。”他很坚持要得到消息。

    卡斯帕轻笑两声,如果是一个姑娘面对他的笑容,此刻一定已经红了脸,然而艾德里安不为所动,他甚至对卡斯帕产生了一点不悦。这个青年有些太轻浮了。

    卡斯帕勾住马匹的脖颈,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什么麻烦事,不需要这么抗拒,亲爱的猎手兄弟。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手之劳。既然你已经踩在约克伯兰的土地上,先听我讲完,如何?”

    艾德里安默不作声。

    “你过来的路上一定看到那座城堡了对吧。城堡女主人弗思特子爵夫人的玫瑰花园在这附近十分有名,即使在冬季,那里的玫瑰花依旧盛开,她十分看重那个花园,维护花园的园丁都有六个。但最近那个城堡里出现了一个幽灵,她需要一个幽灵猎手解决这个小麻烦。”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卡斯帕先生,那么您为什么不直接为这位弗思特子爵夫人解忧呢?”

    卡斯帕笑得爽朗:“这个嘛……我和弗思特子爵家的大小姐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但是子爵夫人似乎对我存在些误解。总而言之,我不太受弗思特家族欢迎。”

    “不受欢迎的程度到了他们宁愿忍受幽灵的骚扰,也不肯让您帮忙?”

    “但是亲爱的兄弟,你一定会受欢迎的!”卡斯帕岔开话题,“子爵夫人就喜欢你这样有教养的青年!我有个主意,你可以假扮一个游学的贵族子弟拜访玫瑰花园,如果我是你带去的,子爵夫人会稍微愿意忍受我一阵的。当然,别担心会露馅,你只要再学习一点点东西,脸上做点伪装,就完美了,非常轻松,我会帮你掩护的。”

    “我保证我不是想去和那位大小姐私会。”卡斯帕补充道。

第二章 霜冻玫瑰

    “卡斯帕先生,您能否保证事情不会再起新的变化?”

    尽管卡斯帕一口一个亲爱的猎手兄弟,艾德里安对于他的好感度依旧没有上升,这个青年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不懂得维护自己的信誉,但好在他确实也不是一个商人,艾德里安可以稍微容忍一下幽灵猎手言语上随意的态度,毕竟他也听说过不少我行我素的猎手的事迹了。

    但是必要的措施还是要采取的,艾德里安察觉到了这场交易是卡斯帕的临时起意,他不得不防备在履行卡斯帕的第二个要求之后,不会再有新的要求出现。虽然他不是很愿意想象一个人贪婪无度,而这个人还是他目前的同伴,但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为了更早地拿到消息,他也需要一个保证。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立个合约?”卡斯帕琢磨了一阵,“没问题,我乐意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这个青年指着马厩旁的一颗树,发誓道:“神圣的世界树见证一切,我,赫尔的猎手卡斯帕,将在困扰弗思特家族的幽灵回归雾之国之后,告知艾德里安他所需要的消息。这样行了吗?”

    他问了下艾德里安,仿佛艾德里安摇头的话,他就会再想出点别的法子许诺来取信于他。对着树发誓倒是真的超出艾德里安的想象范围了,卡斯帕说立合约的时候他还在考虑签名是否要签全名。

    “……可以了,我相信您的诚意。告诉我更多细节吧,您需要我怎么做?”艾德里安选择放弃继续追究,他觉得再多思考一秒这个问题可能都是在浪费时间,如果卡斯帕真的那么不讲信用,与其和卡斯帕本人纠缠,还不如一封信向查理曼先生申诉。

    不过在卡斯帕看来,这就是达成共识了。

    “不用着急!你可以先去旅馆定个房间,一会儿我们店里慢慢说,对了,你喜欢苹果馅饼吗?这家店的苹果馅饼很美味,牛油温培根派也值得一试。但是千万别听老板娘的鬼话,她要是给你推荐什么鲱鱼猪肉香料杂汤,你可别去尝试,他们用这道菜处理不新鲜的食材,特意放了很多芥末就是为了盖过味道。”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感谢您的提醒,我们稍后再见。”他拎着行李箱走向旅馆大门。

    一旁的马甩了甩尾巴,正甩到卡斯帕手臂上,像是对于这个一直站在它边上一会儿梳毛一会儿扎辫子然后又什么都不做了只顾和人讲话的青年有些不耐烦。

    “久等了,我的好姑娘,我们继续。”卡斯帕抚摸了两下马背,撩起一把马尾毛又开始编起辫子。

    两个幽灵猎手交谈间提到的那座城堡离得很远,艾德里安透过农舍旅馆的小窗户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段塔尖。但先前搭乘的商队马车从城堡的一侧经过时,他仔细看过那座古堡,依他看来修缮情况不容乐观,他推测弗思特家族理应是搬离城堡另建了住宅,故而城堡不再是主要的居住场所,现今的大部分贵族只要不是被卷入战争,通常冬季是不会驻守在封地城堡内的。

    就像蒙特伯格,大部分时间是劳伦提斯委任的大管家和骑士队长在管理城堡和周边田产,艾德里安很是怀疑卡斯帕那套上门拜访的说辞。

    弗思特古堡并不是大领主的要塞城堡,它小得多,它的主人似乎也不想白白投入太多财产去修缮它,但是它附属的一个花园却受到了全然不同的待遇。那曾经是这座城堡被冠名为玫瑰夫人的缘由,它曾两度荒废,但是新任的女主人又重新使它焕发了生机。

    整个花园大得很,被一层弧形的玻璃笼罩,玻璃是半透明的,有些浑浊的絮状结晶,最顶上积着一层薄雪。花园里有一个喷泉似的建筑,只是里面烧着炭,散发出阵阵暖意,一块块花圃里种植的都是形形色色不同品种的玫瑰花,在这个冬季里依旧盛开。

    “那些该死的乌鸦!”

    古堡的花园里,一个园丁狠狠地唾骂了一句,他看到花园顶上再次落了好几块白色的污渍,罪魁祸首显然就是盘旋在古堡塔楼尖顶的乌鸦群。

    另一个园丁仰头看了几眼,那些乌鸦在高处聚集,时不时吵嚷成一片。他按了按帽子:“他们还没把那些乌鸦巢清理掉吗?这实在太多了!一个月前都还不是这样子,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乌鸦。”

    两个园丁像是刚刚在清理花园外的积雪,他们手里都提着雪铲。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怪事还少吗,上次枯萎的那片花圃,枝叶都冻成了那个模样,一捏就碎,夜里明明烧着炭,怎么可能冻死呢,要我说就是……”

    此时第三个园丁进了花园,第一个园丁话说到一半就收了声不再说下去,但第三个园丁显然已经听到了。

    他板起一张脸,当即就要训斥两句,花园深处却又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他像是害怕极了,拉住第三个园丁的手臂,嘴唇哆哆嗦嗦的:“快去……快去通知……通知克劳迪娅夫人……”

    花园深处,被深深浅浅的玫瑰花圃包围的地方,有一片不同于其他花朵的颜色。

    那是理应不该存在于此处的冰霜的颜色,覆盖包裹着娇艳盛开的玫瑰花。那一片花圃就像被冻结在了冰晶中,每一根枝叶都凝固着,让人联想起雾凇。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园丁面色都变了,其中一个倒抽了口凉气:“又发生了……”

    一种古怪又诡异的静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一块冒着热气的牛油温培根派被放在木桌中间,厨师贴心地在饼皮上划了两刀,将派切分成了四大块。接着又有两大杯淡啤酒放了上来。

    艾德里安低头看了一眼面前摆放的淡啤酒,又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卡斯帕:“谢谢您。”他道了谢,却不打算喝上两口。

    “那么我们来谈谈细节吧。”卡斯帕伸手取了一块派,“弗思特子爵的爵位是买来的,所以单独与他们家的家庭成员相处时你会轻松很多,他们对贵族行为不算太敏感,除非你露馅得太离谱,否则不会被怀疑。”他挥舞着手臂,培根派内馅的温果肉在截面边缘危险地摇摇欲坠。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确实知道有一些有钱人会购买爵位,在他曾经接触过的人里,其中的大部分都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他们既努力地想要融入旧贵族的阶层,又在心底里有那么一丝自傲,多多少少保留了一点能一眼看出本来身份的习惯。

    “弗思特子爵夫人很喜欢听贵族讲家族历史,我们可以预备一段虚构的故事,她会经常对你旁敲侧击打听你家族的过去,她很在意这个,绝对会提到的,你可以找个机会把故事讲出来。”

    艾德里安问道:“弗思特家族信仰新教还是天主教?”

    “啊,没错,宗教问题也很重要。”卡斯帕认同地说,“他们是新教派的。我们最好杜撰一个信仰新教的身份。弗思特子爵夫人会很高兴地吩咐女仆替你准备洗澡水接风洗尘,只要你提出来,甚至可以是热水。”

    “真正麻烦的人是他们的女管家克劳迪娅,她在真正的贵族家庭服务过十多年,记得大部分贵族的家族徽章和领地名称,挑选身份上必须小心,伪装大贵族是不可取的,但是如今邦国林立,假装一个偏远地区的小贵族还成。”

    艾德里安抿了一口淡啤酒,他耐心地听完了卡斯帕的分析,现在他更想知道关于幽灵的事:“卡斯帕先生,据我所知这附近没有兄弟会的据点,您介意告诉我您是从哪里得知古堡出现幽灵的吗?”

    “你对我的秘密很好奇啊,艾德里安?”卡斯帕俏皮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借此糊弄过去。

    艾德里安镇定地摇头:“只是一些必要的了解罢了,如果您认为我冒犯了,还请原谅。只不过卡斯帕先生是第一个对我提起古堡里有幽灵的人,我不知道除了您还可以向谁询问。”他和商队同行路过弗思特古堡时,商人们就着古堡谈论了几句,却没有任何流言里包含了惊悚成分。

    卡斯帕又拿起一块培根派切片:“弗思特子爵夫人以为是城堡前代主人的家族守护灵在作祟。那些贵族不是一直认为古老的家族会有死去的女性先祖幽灵守护吗?”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艾德里安指出。他想起阿比盖尔小时候认为蒙特伯格城堡里有他们爷爷的亡魂在夜晚徘徊的事情了,那时正是她喜爱浪漫幻想的年纪,她宣称看到爷爷在城堡走廊骑着马散步,拉上艾德里安和一名好脾气的骑士在城堡里开展了一次没头没尾的冒险。艾德里安最初觉得那次冒险的起源是因为阿比盖尔小时候对民间传说有独特的偏好,但他后来又有了新的推论,他觉得是因为那段时间的阿比盖尔太无聊了。

    家族守护灵的说法在贵族间如此受推崇,除却是作为一种彰显自己家族历史悠久的手法,艾德里安觉得,还是最初攀比起这个的贵族们太无聊了。

    “我们知道这都是扯淡可没用,子爵夫人相信这个。她觉得这事情非常不体面,毕竟他们家的爵位是购买来的,何况要驱除的是一个家族守护灵,这种事说出去可就有些……”卡斯帕比了个手势,“她没有求助牧师,私底下派人打听解决办法。这算是个秘密,子爵夫人认为他们家大小姐已经对我透露过,所以你得带上我才行,当然其实我并不是从大小姐那里得知的。”

    艾德里安皱眉:“幽灵作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发生伤亡?”他觉得这事情处理的十分冒险。

    “对,十分幸运,那个幽灵生前是个胆小鬼。”卡斯帕评论道,“我们的狩猎可能要从一场捉迷藏开始。”

第三章 弗思特的一夜

    一道苍白的幽影游走过古堡的走廊,在月光下缓慢而无声地从一处塔楼投下的阴影踱到另一处阴影。

    群鸦惊起,喑哑难听的叫声尖锐地刺破夜晚的寂静。

    “安妮贝尔……安妮贝尔,安妮贝尔!”一个妇人在床铺上抽搐,她满头大汗,双眼紧闭,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地打转,嘴里发出呓语声,先是几声呢喃,而后越来越急促,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尖叫。她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取,像是想抓住什么离去的东西,双腿也不时弹动几下,仿佛在噩梦中奔跑。

    卧室外的女仆举着烛台跑了进来,她在外间浅睡,一听到女主人的喊叫就醒来了。那喊叫里全然是惊慌和恐惧。女仆的年纪已经很大,在她服务于这个家庭的数年间,女仆从没听到女主人发出这样的喊叫,一时间各种可怕的猜想都在脑海中冒出,但岁月赋予了她足够的镇定。

    如果她的女主人惊慌失措,那么她一定不能也失去冷静。这样想着,匆忙之间她粗略地套上了外衣,直奔女主人的床边。

    烛台的亮光笼罩了床头,女仆发现妇人依旧陷在梦魇里,她按住妇人挥舞的手臂,大声喊了一句:“子爵夫人!”女仆一边呼唤着妇人,一边摇晃着她。

    “安妮贝尔”

    子爵夫人弹坐起来,她大睁着眼睛,手伸向空中,急促地喘息着。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波涛里被推上水面,口鼻短暂地与空气接触,便大张着要尽全力呼吸。所得到的每一份氧气都是延续的生命,而这供给她的时间又如此短暂,她因此变得贪婪而绝望。

    她快速地喘息着,喉间发出老旧风箱挣扎着运作般的声音。

    “子爵夫人,慢慢地呼吸。慢慢的。”女仆抚摸着妇人的脊背,从上往下,用力地按压着。

    弗思特子爵夫人在惊慌过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找回神志,侧过身拉住女仆,她现在又强撑出了一副威严的样子,但眼瞳深处依旧藏着深深的恐惧。

    “克劳迪娅,”她喊着女仆的名字,“去看看安妮贝尔。现在,马上去。”她对她的噩梦一字不提,也不要求女仆做任何宽慰她的事,子爵夫人手臂交叠着搁在腹部,就如同油画里的标准坐姿,尽管她现在鬓发湿透,却已经找回了素日强硬的声线。

    弗思特子爵夫人不再是那个噩梦中挣扎的脆弱妇人,她一寻回理智就如同古堡中所有人都依附的一尊石山,稳重威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容辨驳。

    忠心的女仆从不依仗与女主人之间的亲密情谊违抗子爵夫人的命令,她没有对女主人说任何一句安抚的话语,女仆深知弗思特子爵夫人现在只想要她去查看安妮贝尔小姐的状况,而并不渴求对她自己的关心。逾越的举动只会让弗思特子爵夫人感觉受到了侮辱,她的女主人一贯强势,从不和人分享脆弱。

    “好的,子爵夫人。”女仆克劳迪娅行了一礼,倒退着离开卧室,在合上卧室的房门之后,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装。她作为弗思特子爵夫人的女管家,弗思特家族的一员,也是弗思特子爵夫人最信任的人,她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失礼,哪怕那个人是她尊贵的大小姐。

    这也是她被其余的仆从们尊称为克劳迪娅夫人的原因之一。

    克劳迪娅夫人穿行在古堡之中,安妮贝尔小姐的卧室离得有些远,她一路走过去,鞋跟在古堡的石头地面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响声。

    空荡的建筑里激荡起回音。外头高处依旧有乌鸦在叫,刺耳又粗劣,城堡破败的外墙上附生着苔藓和兰草,在月光之下一派荒凉清冷的景象。

    这个家族现在处于一种特殊的困境中,就像这座城堡,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克劳迪娅夫人坚信他们能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她鄙视那些恐惧古堡里的幽灵而逃跑的仆从,尤其轻蔑原本是子爵夫人贴身女仆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如此懦弱,即使是娇滴滴的大小姐都比她更勇敢。

    雇佣来的仆从是如此的不可信任,远远不如从领地征召而来的忠诚听话。克劳迪娅夫人深深为主人家的爵位是购买而来的感到遗憾,在她过去曾服务过的贵族家庭中从未发生过这样可耻的事情。

    而那个幽灵,她坚信他们对天主的虔诚让这个幽灵无法伤害到人,故而幽灵只能去破坏子爵夫人深爱的玫瑰花园,以及诱惑年轻的安妮贝尔小姐……是的,那正是子爵夫人最为担忧的……

    悲惨的弗思特家族,悲惨的子爵夫妇,他们被一场冬天的暴风雪连续夺去了三个孩子的生命,仅剩余年纪最小的安妮贝尔,这对夫妻的感情受到创伤,而年轻的安妮贝尔也变得闷闷不乐,那个融入贵族阶级的目标此时就成为了维系他们之间最强有力的纽带。

    一种并不温情脉脉但让人坚强起来的同盟关系。

    野心勃勃的子爵夫妇因此振作,然而安妮贝尔小姐,柔软年轻的灵魂有一点迷失。克劳迪娅夫人清楚的记得当弗思特子爵夫人发现安妮贝尔给一个并非贵族出身的,毫无修养的,门第、礼仪、学识通通不值一提的男人书写情信时,她那暴怒而绝望的神情。

    尽管那个男人是为了解决幽灵而来,他仍然为勾引安妮贝尔小姐付出了代价,仆从们在子爵夫人的指示下将他轰出城堡。

    这将是一桩丑闻,如果这桩事流传到社交界,安妮贝尔小姐就完了,而弗思特家族也将陷入泥沼,寻找一个旧贵族联姻的盘算将彻彻底底毁灭。

    但这个男人,名叫卡斯帕的幽灵猎手,又或者是一个惯用花言巧语蒙骗女性的技艺高超的骗子,他带给安妮贝尔小姐的灾难还不止如此。

    没有因为幽灵逃跑的安妮贝尔,她开始痴迷于寻找幽灵的踪迹。

    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可怕之事,这将是背离十字架的灾难之路的路引,这一定是幽灵在诱惑年轻的小姐脆弱的灵魂。克劳迪娅夫人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了,她隐隐觉察到一种不吉祥的气氛笼罩在古堡上空,在子爵夫人被梦魇惊醒的尖叫声里,这种不吉祥变得触手可及。

    她走到了大小姐卧室的门外,房门大开着,安妮贝尔的贴身女仆在卧室外的小隔间呼呼大睡浑然不觉。

    克劳迪娅夫人举着烛台的手微微颤抖,她捂着嘴退后了一步。

    她顾不得叫醒懒惰的女仆,直直地闯进卧室左右四顾。

    安妮贝尔不在卧室里,床铺是冰冷的。克劳迪娅夫人的脸色变了,她简直无法想象子爵夫人得知此事后会是什么模样,她不会歇斯底里,也不可能平静,那未知的第三种可能才叫克劳迪娅夫人瑟瑟发抖。

    “起来!懒鬼!”她一脚踢醒睡梦里的女仆,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面上依旧冷静,“大小姐不在房间里,你却睡得香甜。我告诉你,你马上就要大难临头,还不快起来,去找大小姐!”

    仅有的几个仆从慌慌张张地在破败的古堡里寻找起女主人珍爱的孩子,乌鸦吵闹的叫声在克劳迪娅夫人的心里变成了一种**裸的嘲笑。这群在古堡塔楼和屋顶的缝隙里筑巢的不速之客,现在成了忠诚的女管家心中的一根刺。

    而惹出这一夜骚乱的安妮贝尔,她穿着一身白裙,正端坐在深夜的玫瑰花园中。

    彻夜燃烧的炭火让玻璃半球罩着的花园不似外头那般寒冷,但安妮贝尔静静欣赏的那朵玫瑰花却被包裹在冰霜里,她没有伸手去触碰,她见过之前那些类似的玫瑰,都是在被一触碰之后凋零,它会不分花瓣茎叶,通通成为破碎的冰屑。

    弗思特子爵夫人哀叹这是她玫瑰花园的灾厄,可安妮贝尔却觉得幽灵制造出的花有一种独特的美丽,她甚至因此产生了种种好奇,那个幽灵,它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花,它还有思想吗,它是否还能与人交流?

    如果卡斯帕还在这里,她是否还有机会知道这些谜题的答案?但卡斯帕不在,他离去了,像一只自由的鸟,他不是蝴蝶要依靠花朵求生,鸟离开了玫瑰依旧是自由的。

    安妮贝尔仰起头看向城堡的塔楼,那些高耸的尖塔塔顶的乌鸦一直在吵闹。透过半透明玻璃浑浊的絮状纹路,她看见塔楼屋顶上的那道幽影,苍白缥缈,像一抹雾气。

    那道幽影盘旋徘徊,它仿佛是被风推着走,组成它的一部分总是被风吹散而又重新聚拢。它一定很轻,轻到无法感觉到重量,否则它不会飘得那么高。它也一定很冰冷,所以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会凝结起白霜。

    它也一定害怕人群。安妮贝尔这样猜想着。

    卡斯帕来到弗思特城堡的那几天,他说那幽灵总是躲着他,离得很远,弗思特子爵夫人不注意的时候,安妮贝尔悄悄跟着他在城堡里追逐那个幽灵,然而那幽灵逃得那样快,总是让他们抓不到。

    安妮贝尔很是奇怪为什么卡斯帕总是能感应到幽灵的位置,卡斯帕却说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从亡灵之国归来的魂灵,这个总是说好听话的男人一定是在逗她开心,毕竟如果他们是同类,那幽灵为什么要躲开他。

    它躲藏着,逃避着。安妮贝尔突然感到一阵同情。为什么不能让它继续留在这世间,如果它真的那样眷恋着人世?但她不能开口,这座古堡里没有人会想要听到这个问题。

    “我看见过和你一样漂亮的红色。”安妮贝尔低头对着那朵霜冻玫瑰轻声诉说。

    “是我兄长和姐姐血液的红色。医生在他们手臂上划开口子,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为什么呢,医生说那是包含毒素的血液,我却觉得那红色那么有活力,那么好看。那种红色离开他们的身体就变得黑沉,而放血之后,他们的脸都变得苍白,雪一样的苍白,幽灵一样的苍白。为什么他们不能变成幽灵呢?”

    安妮贝尔说完这句话,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亵渎。

    她垂下头,握紧了双手:“仁慈的天父,请原谅我的蠢话……”

    她忏悔着,祷告着,最后她轻声说道:“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第四章 在另一个地方

    一个少年在哭泣。

    一边哭泣一边清洗着木桶里的衣服,浑浊的洗衣水将他的裤脚都打湿了,然而他还是一下一下用力地搓洗着衣物上的污渍,带出更多的水。

    他小声地啜泣着,压低了声音,肩膀细微地抖动着,哪怕是洗衣服的动作也无法完全遮掩。他半蹲着,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洗衣服的水是冰冷的,少年的手指冻得通红。他不能说瘦弱到看上去病恹恹,但也健壮不到哪里去,他的身高拔长得太快,体重完全没有跟上,青蓝色的静脉纹路在皮肤上微微凸显。

    但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有青蓝颜色的地方。少年手臂里侧有一块大面积的淤青,他有意要将它隐藏,但湿掉的袖口贴在皮肤上依旧泄了密。

    “克莱门?你在哭吗?怎么了孩子?”

    一个柔缓的嗓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声音里带着一点海对面的英吉利人才会有的调调。少年吓了一跳,他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嗝。

    他微微往后瞥了一眼,看到了点在皮靴子前的那根熟悉的樱桃木手杖后就又快速地摆回了脑袋。他加大了搓洗衣服制造出的动静,在这种刻意放大的水声里,少年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线,说道:“不是的,查理曼先生,是水溅到我眼睛了,有些疼。”

    他刚开口,就知道这谎言无法蒙混过关了,堵塞的鼻音太明显了,克莱门甚至只能盼望一个奇迹降临,文森特查理曼,这位睿智而机敏的兄弟会创建人才会忽略掉他的异常。可尽管他极力地隐瞒着什么,却又在心底矛盾地幻想查理曼先生追问他。

    当查理曼真的开始追问时,他又感觉自己心里冒出了一丁点的绝望和无助。

    “克莱门,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撒谎,你可以将我当做你的朋友。你有任何麻烦都可以向我求助。”查理曼又走近了两步,现在克莱门低下头就能在自己脚边看到那根手杖。

    少年感觉自己的眼圈又开始发烫,查理曼先生不紧不慢又平淡的说话声仿佛是一根轻柔的羽毛,在他眼眶下搔弄,他想要流泪。

    洗衣服的动作停下了,但他迟迟没有开口。

    查理曼先生弯下了腰,他按住克莱门的手臂轻轻翻转,克莱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手臂内侧的淤青暴露了出来。

    “邦尼做的,是不是?”查理曼先生将他的手轻轻放开了,随后克莱门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抚摸了一下。

    一种莫大的宽慰让他真的流出了眼泪。他啜泣着,渐渐有些压抑不住哭声。

    “他需要一个严肃的警告。”查理曼先生说。

    克莱门摇了摇头,他开口说话,抽泣和打嗝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先生,谢,谢谢您。可是您找了导师,他,他只会,再打,打我一次。我可以……可以……”

    “即使你是邦尼的学徒,也并不意味着你该忍受不该有的待遇。”查理曼安抚地拍了拍克莱门,止住了少年的话,“邦尼不听我的话,我可以去找海森,他对他哥哥言听计从不是吗?别担心,我是文森特查理曼,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查理曼先生……”少年打嗝打得更厉害了,除却眼泪,他还哭出了鼻涕泡,这尴尬极了,他甚至想要将整个头都塞进装衣服和冰水的木桶里,只要这能让他停止打嗝。

    “好了,孩子,把你的手从木桶里拿出来,找个地方休息吧。那对双胞胎应该学一学怎么给自己洗衣服。”

    在少年眼中伟岸的查理曼先生提着他那根樱桃木手杖离开了,克莱门凝视着他的背影,打着嗝儿,当那背影彻底消失后,克莱门转回头,他望着木桶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继续清洗起了衣服。

    所有兄弟会的幽灵猎手都尊敬查理曼先生,他是兄弟会的创建人,他总是很关心他们。但是查理曼先生不会一直都在他身边,他的导师是邦尼,那个暴躁的中年男人并不像查理曼先生一样讲道理,克莱门很庆幸查理曼先生没有坚持去警告他的导师,而是去找海森。

    他导师的双胞胎兄弟总是和他们形影不离,又或者说是他的导师邦尼一直跟随着海森,而克莱门作为邦尼的学徒,一直跟着邦尼,这才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人组合。幽灵猎手总是独来独往,而那些学徒,克莱门听说过查理曼先生的大学徒诺顿,他经常被单独指派出去做些事情。有的时候克莱门十分渴望能像诺顿一样离开导师,也有的时候他会问自己为什么没能遇到一个查理曼先生一样的导师,甚至不需要像他一样温和可亲,像海森一样也是可以的。

    海森和邦尼一样都嗜酒如命,但他从不会让自己喝得昏了头,克莱门甚至怀疑海森从不会喝醉,尽管他明明喝得有邦尼那么多,当邦尼醉醺醺地躺倒在地时,海森却还能清醒地吩咐克莱门去扶起他的导师,或者吩咐他打扫干净邦尼的呕吐物。

    邦尼喝醉之后敏感而易怒,他会无缘无故地打一顿克莱门。但是海森就不会那么做,他虽然偶尔才会阻止双胞胎弟弟的暴行,但他自己从不会动手揍克莱门。海森在克莱门眼里是个好人,虽然他有时讲话狠辣,像个无情的暴徒,但他不会因为酒精失去理智,也可能是克莱门至今还没被邦尼打死的原因之一。他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代替邦尼教克莱门一些猎手们应该知道的知识。

    克莱门想象过,如果有一天海森厌烦了他的弟弟,不声不响地就自己离开了,只剩下他和邦尼两个人的话,他是不是应该逃跑。也许他可以逃到另一个猎手的身边,比如查理曼先生,又或者是欧内斯特先生,听说他们两个是对学徒最好的猎手了。又也许,他应该远远的逃离幽灵猎手的世界,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成年,回归到正常的、大部分人都会习惯的生活里去。

    少年清洗着他的导师和导师哥哥的衣物,渐渐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而查理曼杵着他的手杖,走进了酒馆。

    他冷静而颇有几分优雅气度地来回巡视了几圈,这个中年男人身上含蓄的气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有些瘸的左腿。这是个普通的酒馆,查理曼在门外时就感应到了,整个酒馆内他要找的那两个人就在吧台的位置。

    “嘿,文森特!”一头乱糟糟棕褐短发的中年男人靠着吧台对他招手。

    邦尼已经喝了太多,只有海森清醒地对他打招呼。查理曼皱了皱眉,神情严肃地走近两人。

    “你也打算沉迷酒精了吗,文森特?这可不是什么好点子。”海森翘着腿,他的双手剑摆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斜靠着一个酒桶。

    查理曼看了一眼醉醺醺的邦尼,对海森撇了撇头:“我有事要和你说,我们出去谈。”

    海森耸了耸肩,他踹了一脚邦尼,然后随意地说道:“不用多此一举,我可怜的弟弟耳朵已经被酒精毒聋了,他什么都听不到。说吧,文森特,你又要说什么讨人厌的话了?”

    邦尼被他的双胞胎兄弟踹了一脚,却只是像瘫烂泥一样趴倒了,完全没有别的反应。

    查理曼看了一眼邦尼,又看了一眼对此有些冷默的海森,他没有多加评价:“有关你弟弟的学徒克莱门。”

    海森挑起眉毛:“那小子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海森,他和你也生活在一起。”查理曼说话带了重音,强调着他自己严肃的态度,“我发现你弟弟对学徒有些苛刻,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希望再一次看到那孩子身上出现被打的伤痕。海森,你应该约束你弟弟的行为,不要给幽灵猎手蒙羞。”

    “我没有吗?”海森换了个坐姿,他收敛起了原先的随意,“至少我让克莱门还活着。文森特,你不能够把每个学徒都当成你自己的学徒或者孩子什么的。克莱门不是那个黑头发的小子,我弟弟还活着,你不可能照顾克莱门一辈子。”

    “我们收学徒不是为了让他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洗衣服、挨揍或是别的什么。海森,你弟弟的行为你真觉得是正常的吗?”

    “学徒,噗。”海森说出这个词,嘟着嘴模仿着发出了一个屁声,仿佛是在嘲讽,“他早就该从我弟弟身边逃跑。邦尼,可怜虫,蠢蛋,毫无自控力。克莱门,受虐狂。他们都不正常。”

    “海森。”

    “我知道,我会管着点邦尼的,比以前更多一点,对吧?至于你,文森特,你已经不满足于单单照顾卢卡斯的遗孤了?你不觉得你移情太过了吗,卢卡斯是我们两个的朋友,但那黑头发的小子又算什么人。如果他要寻死,让他去死就好了。”

    “艾德里安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能活着。救他的药水是海茵给他自己的学徒预备的,用在艾德里安身上正正好好。”查理曼讲到这里顿了顿,他看向翘着腿的海森,有些严肃,“你打算什么时候收一个学徒,或者也许你可以考虑成为克莱门的导师……”

    “打住!”海森喊了一声。

    他躬起身,微微显出一点攻击性:“文森特,用你聪明的脑瓜再仔细想想。邦尼,这个烂人,和我是双胞胎。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家庭,有相同的唯唯诺诺的老妈,有相同的醉死在臭水沟里的烂爹,我们同样酗酒,对,和老头子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教出第二个克莱门?”

    “文森特,我没有教学徒的才能,也没有哪怕一指甲盖的兴趣,不要再和我提收学徒的事!对,你创建兄弟会的时候我和卢卡斯都在你身边,但兄弟会的未来你一个人考虑就行了。你的大学徒是个天真迟钝的蠢货,但你不是还有一个代言人吗?”海森顿了顿,讥讽地笑了,“也许你还在培养第二个查理曼的代言人?”

    查理曼沉默地盯着海森,海森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查理曼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海茵还活着,他现在已经对你开枪了。”

    “他死了。”海森捞过一杯啤酒喝了一口,换了个话题,“你可以把查尔斯叫回来了。要我在艾德里安和查尔斯之间做选择,我全押查尔斯。当然,你可以收买我,我不介意改注。”

    查理曼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他点了几下手指,然后说道:“别喝太多。”

    他转身离开,在离开酒馆前又转回头:“回去后记得把你和邦尼的衣服自己洗了。”

    隔着酒馆里喧闹的人群,海森眯着眼分辨着查理曼的唇语,在读完一整句之后,他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再来一杯!”海森招手对酒馆老板喊了一声。

第五章 约克伯兰的早晨

    “艾德里安!起床了!艾德里安!你能听到嘛!”

    农舍旅馆隔间并不怎么牢固的木门被卡斯帕拍得砰砰响,艾德里安几乎是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喊叫和拍门吓醒,他按着有些发胀的脑袋,闭着眼睛从咯人的硬木板床上坐起。

    旅馆配备的毯子和褥子只有薄薄一层,织物纤维被压得十分紧实,挨不上松软这个形容词的任何一个边,带着一点说不出的馊味,还有些潮湿。艾德里安垫着他自己的厚斗篷睡了一晚,现在脖颈和肩膀都酸疼得让他皱眉。

    艾德里安仍然渴望着睡眠,但他已经醒来,忍耐了一整晚坚硬过头的床铺之后他完全不想再躺在上面。旅馆给旅客安排的小隔间都是从大房间一个个分割改建出来的,没有单独的窗户,又窄又黑,窄到艾德里安坐在床沿上,还没等他伸直腿,脚就能踩到另一边的木板墙壁。

    “艾德里安,你觉得早饭吃点培根香肠如何?”门外的卡斯帕还是没有消停,他的声音听上去精神极了,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点显得有些烦人。他也确实烦到了一些人,艾德里安听到附近有同样被吵醒的人拍着木墙警告卡斯帕,农舍旅馆根本没有隔音这一说法,咒骂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而卡斯帕对此的反应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倒是很得意。

    艾德里安搓了把脸,在脚边摸索他脱下的皮靴,咒骂声停止的档口,他对门外说道:“我醒了,卡斯帕先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尚且带着睡意,懒倦而沙哑。艾德里安不太习惯这个声音,他咳嗽了两下,清了清嗓,接着补充道:“请等我一会儿,最好是安静地等待。”

    “快一点,亲爱的兄弟,太阳都已经出来了。”

    卡斯帕倒是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都胡说,但艾德里安认为太阳光刚从地平线上投射出来的时刻对于卡斯帕都能是太阳已经出来了。虽然艾德里安黑漆漆的小隔间看不到外头,但他的生物钟却立场坚定地告知他,这不是他平时起床的时间点。

    他将裤脚塞进靴套,站直后又想要抻平自己有些睡皱的上衣,不过当他松开手,衣料的边角又皱了起来,他考虑了一下放弃了再次尝试,披上外套,将长剑和手枪都安置好,最后他拿起昨夜充当床垫的斗篷重新抖开。

    万幸这件冬季斗篷的毛料厚实又柔软,他没有摸到明显的压痕。系带和扣子都各安其位,黑色的斗篷垂到膝盖,只有长剑的一截尾端从底下刺出。

    “劳您久等。”艾德里安推开房门,他看见卡斯帕靠着对面墙壁,穿得依旧很单薄,完全不像冬季装扮。

    “看看我弄到了什么。”卡斯帕晃了晃手上捏着的纸片,那是一封用于提出拜访请求的信笺,纸张的表面有些闪闪发光的颗粒,像是某种矿石的碎屑,随意地撒在上面用作装饰。

    艾德里安推测这就是计划实行的第一步了,他得给弗思特城堡先写一封拜帖,表明拜访的缘由和时间,并且这份信笺需要一个信使亲自传递,而后带回反馈。为了彰显贵族的身份,他的拜帖必须奢华,但同时也必须低调而内敛,以避免被人误会他是一个粗俗而不礼貌的暴发户,个人或是家族的纹章图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艾德里安不知道卡斯帕给他的伪装身份做了多少准备,但如果有需要,他不介意用上自己真正的姓名和纹章。毕竟蒙特伯格家的长子名义上确实在外旅行游历。

    “这将是个不错的开头。”卡斯帕很是自信,他扬了扬手,又将信纸贴身收好。

    这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了,他本以为卡斯帕会将信纸给他,然后商量着今天就把事情搞定。至少在短短一日的接触里,卡斯帕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谨慎和耐心。对于现在的艾德里安而言,他并不希望事情拖延太久。

    “卡斯帕先生,您准备预约何时拜访弗思特城堡?”

    “我还不确定,大概挑个下午吧。”卡斯帕耸耸肩,“我们可以边吃早饭边讨论,讨论完了就可以直接写。你一定得试试培根香肠,艾德里安,十分美味!”

    他本想揽住艾德里安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着一起走,但卡斯帕注意到艾德里安没有带上他的行李箱:“你忘记你的行李箱了,艾德里安。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给你一个忠告,永远别信任旅馆老板和你隔壁睡着的糙汉。你都没丢过行李吗,艾德里安?”

    卡斯帕意有所指,他毫无顾忌地在这个没有隔音概念的农舍旅馆发表阴谋论,全然没有压低嗓音。

    “闭嘴卡斯帕!你欠揍吗?”旅馆老板娘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她提着拖把从一间空置的小隔间里探出了头,她看到了艾德里安,脸上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哦,亲爱的,你别听那混小子瞎说,我们旅馆都是正经人,房间的锁头也都坚固可靠,绝对能保证您的财产安全。”

    卡斯帕露出一个笑容,是最能让女性心脏怦怦直跳的那种笑容:“哎,我亲爱的罗莎,你终于肯搭理我一句。非要我说些没边际的蠢话才能听到你的声音,你难道就喜欢折磨我吗?”他说起这话来毫不脸红,镇定自然地如同在谈论今天的雪花是几边形。

    “少跟我来这套。”旅馆老板娘嘴上这么说,但艾德里安确实窥视到了一丝她被取悦的讯号。她没有再对卡斯帕抹黑旅馆的说辞追究什么,又缩回了小隔间里。

    卡斯帕手肘撞了艾德里安一下:“行李箱。”显然他依旧坚持之前的看法。

    “卡斯帕先生,”艾德里安说,“您可以将信纸也暂时交由我保管,我可以将它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同时规避可能造成破损的意外。”比如信纸被餐桌上顽固的陈年油渍污染的意外。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又补充道:“我对拜帖的书写略有心得,如果不和您的安排起冲突的话,我想我可以现在就写好它。”

    “艾德里安,你很积极哦?”

    “我以为您会为此感到高兴。”艾德里安接过卡斯帕递给他的信纸,“预约在午后三点如何?不会影响到午饭和晚饭的安排,也有足够宽裕的时间供给我们做准备。”

    “听上去不错,但你不用那么着急。培根香肠,培根香肠才是现在我们最该谈论的。”

    这家旅馆提供的肉菜都显得油腻,分量大而粗糙,加了味道浓烈的便宜香料,是长途跋涉的商人们所喜欢的口味。也许是因为处在商道上的缘故,从神圣罗马帝国南部而来的商人们给这家旅馆的菜色增添了不少南部风味,也能看到几种意大利和尼德兰的特色菜。

    厨房做菜的水准先不说,酒类的质量确实不含糊,不过艾德里安只点了杯淡得几乎尝不出甜味的蜂蜜酒。卡斯帕说约克伯兰的水质不佳,井里打上来的水都有一股难以祛除的土腥味,口渴的话还是喝淡啤酒比较合适。

    这个幽灵猎手明明在这个小村庄里也没呆上多久,却仿佛对这儿熟稔得像个本地人。艾德里安观察着卡斯帕,就在吃早餐的当口,卡斯帕已经和七八个本地居民打过了招呼,又和三四个年轻姑娘打情骂俏了几句,就是他好像记不清姑娘们的名字,见谁都喊罗莎。

    早晨的约克伯兰吵闹得很,马车夫们要给他们的马喂食梳毛,检查马蹄铁和马车轮子,商人们清点货物的数量,仔细验证货物的外包装是否完好,旅店和餐馆都忙忙碌碌,炭火和猪油的气味里,锡、铜或者铁打制的餐具彼此碰撞,叮叮当当的。

    在这种充满市井人味的吵闹声里,艾德里安和卡斯帕压低了声音谈论起那个虚构身份的细节来。

    他的身份不能太高,可以是个子爵或者伯爵家的次子,最好有个低微的爵位,是一个采邑不大的男爵或者一个受封的骑士。艾德里安的口音决定了这个身份不能是个南部人,但神圣罗马帝国北部除却声名赫赫的萨克森选侯国,其余的小邦国也数不胜数,他们不用为口音烦恼。不太富有,至少他的身边应该没有携带太多钱财,但是得有文学素养,和一些宫廷诗人、剧作家有所交往卡斯帕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声称弗思特子爵夫人绝对会为此动心。

    考虑到弗思特子爵夫人对于她的玫瑰花园的投入,艾德里安可以想象这位贵妇对于美还是有着坚定的追求之心的。如果听闻她那冬季依旧美景繁盛的花园而前来拜访的访客能对宫廷诗人们美言几句她的杰作,想必弗思特子爵夫人再铁石心肠也会有所动容。

    艾德里安的长相反倒是个问题,不过当艾德里安将黑发都捋起,套上棕色的假发后,他五官的犹太特征倒是不明显了,基因里属于日耳曼的一部分开始彰显存在感。

    “万事俱备。”卡斯帕满意地点点头。

第六章 天赋的美德

    艾德里安现在有些后悔。

    他紧紧抓着马车里的扶手,还是时不时被颠得想呕吐,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卡斯帕赶车的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马车轮子又一次碾过路面的凹凸不平处,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先是飞离了座椅,而后又在下一个瞬间重重砸了回去,即使是软垫也无法隔绝座椅造成的疼痛。

    艾德里安这一刻觉得他应该坚持之前的提议,和卡斯帕两人都骑马,而不是在卡斯帕弄来一辆马车后,就顺从地坐了上去。他拉了拉棕色假发两鬓的发卷,确认假发没有因为这一路的颠簸而在变得歪歪斜斜。撒在假发上的香粉是他不喜欢的百合花气味,他碰完假发后甩了几下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沾到香粉。

    他被套上了一件硬邦邦的外套,头上又被扣了顶造型夸张的帽子,卡斯帕本来还想让他把里衣也换掉,但万幸那件衣服和他一点也不合身,穿上去就像套了个可笑的麻袋,艾德里安得以继续穿着他自己的那件。

    然而他心里觉得这一套装扮已经足够荒诞,又或者说,他现在正试图假扮贵族子弟这整件事都像过时的荒诞笑话。艾德里安扯开了一点脖颈里的蕾丝领巾,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压抑住将午饭都吐出来的**。

    “对不住了!”卡斯帕在马车夫的位置上牵拉着缰绳,他连头都没回,挥舞着马鞭。然后马车又重重颠簸了一下。

    通往弗思特城堡的这条路确实比不上总有商队来往的道路整齐平坦,但是艾德里安十分确定,他们的马车如此频繁地上上下下,肯定不光是路面的问题,他甚至有些担心这辆马车会不会突然散架。

    “卡斯帕先生,您已经驾驶马车很久了,我可以代替您赶一会儿马车,您休息片刻如何?”艾德里安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到弗思特城堡门口的时候他可能会站不稳。

    但是卡斯帕笑了两声,说道:“不用了,赶车挺好玩的,你坐着吧,艾德里安!”他倒像是真的从当马车夫这事上得到了乐趣,只不过这种乐趣的副产品让艾德里安倍感折磨罢了。

    这是一辆样式老派的载客马车,半新不旧,搭乘体验并不会太舒适,但也理应不会让人难受地太离谱。卡斯帕说他从一个善良的马车夫手里借用了一周的马车,而且无需支付任何报酬,虽然卡斯帕是这么说的,但艾德里安很是怀疑,他才不相信一个马车夫会把自己的赚钱工具交给别人整整一周,哪怕这个别人指的是卡斯帕。他也许在获取女性的好感上颇有心得,但这毕竟是两码事。

    “卡斯帕先生,您确定这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他再三询问,要他这位不怎么靠谱的猎手同伴保证这辆所谓免费借用的马车不会将他们和乡村法庭扯上关系。

    “亲爱的兄弟,我像是会偷窃和抢劫的人吗?”卡斯帕故作委屈,艾德里安无动于衷。

    看出艾德里安态度的认真,卡斯帕只好耸了耸肩,说了实话:“这是我赌局里赢来的筹码。愿赌服输,我没偷没抢。”至于有没有做些名义上称之为幸运女神的眷顾的小手脚,卡斯帕就略过不提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也不太重要,是吧。他一个幽灵猎手,也无需对着十字架反省欺诈的罪过,毕竟赫尔女神的父亲可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银舌头。

    卡斯帕给自己不太妥当的行为飞快地找了个借口。

    艾德里安没有追问,卡斯帕察觉他好像对赌局里歪歪绕绕的门道并不太熟悉,这让卡斯帕一时间觉得有些有趣,也许他可以找个机会拉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喊他先生的黑发猎手上赌桌,人在赌桌上总是会暴露出不一样的一面,他好奇艾德里安在那种惊险刺激的场合里是否还能保持他的沉静风度呢?

    恶劣的想法在卡斯帕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他拍了拍手,催促艾德里安上马车:“别犹豫了,快上来吧,我们越早到弗思特城堡,越早能把马车物归原主。”

    艾德里安扶住帽子仰起头,他看到卡斯帕坐在上头捏着缰绳,满脸神气。这人倒是很确定他们俩一起行动就能高效率地解决幽灵。真要仔细算来,这可是艾德里安第一次正式和幽灵打交道,他可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手。

    “来!”

    催促声里,艾德里安没有再多想,顺从地上了马车,然后为此付出了代价。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弗思特城堡周边的附属土地,在城堡门口停下了,女仆似乎已经瞧见他们的马车,在卡斯帕扶着艾德里安下车的时候,几个城堡的仆从就迎了出来。

    弗思特城堡的建造风格像是两百年前的,粗粝的石质墙面风化得斑驳,缝隙间生满暗色的苔藓,四角塔楼是圆柱体,中庭宽阔,玫瑰花园的半球玻璃穹顶就倒扣在中庭内,成片的玫瑰花圃是城堡大面积的灰褐色中唯一鲜亮的红色点缀。近看这座古堡,它显得更加破败凋敝,塔楼的尖顶上有鸟类成群盘旋,看着像是乌鸦,黑沉沉的。

    弗思特家族的家庭女仆认出了卡斯帕,她脸上微微讶异,又像是有点惊喜,一时间向艾德里安行礼问好都磕磕巴巴起来。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起情绪引着艾德里安前往会客厅,卡斯帕毫不拘束地就跟在艾德里安身后。

    艾德里安一时很想问清卡斯帕,他和弗思特家族的不愉快真的是因为情感问题而非其他缘由吗,家庭女仆的反应实在太过微妙,而显然卡斯帕并不足够坦诚。

    “先生,请跟我来。”一个男性仆从拦住了卡斯帕,似乎是想另外安置访客的随从。他神情内敛,也不知道是否认出了幽灵猎手。

    卡斯帕伸手抵住仆从的手臂,拒绝了他:“这地方可不太平静,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跟着骑士大人,以便随时为大人服务。”他狡猾地笑了笑,意有所指。

    仆从只是愣神的工夫,卡斯帕就巧妙地绕过阻截,重新跟上了艾德里安的脚步,艾德里安没有对这个插曲做出反应,他瞥了一眼卡斯帕不作斥责的模样让引路的女仆有点拿不定主意。诚然卡斯帕上一次被他们轰出了城堡,但这一次他是弗思特子爵夫人的尊贵访客的随从,对方的拜帖也说过会携带一名近期雇佣的随从,而且卡斯帕本人据说是个幽灵猎手……女仆想到了那个徘徊在古堡里的幽灵,这一刻隐秘诞生的恐惧让她的立场偏向了一点猎手。

    但弗思特子爵夫人那么讨厌这个年轻人,难保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骗子……克劳迪娅夫人对他被轰出城堡的原因讳莫如深,底下的仆从们对此事并没有详实的了解,家庭女仆胡思乱想着,得罪这位访客将卡斯帕赶走,又或女主人看到卡斯帕勃然大怒,两个后果都糟糕的选择项让女仆走得越来越缓慢。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女仆远远看到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从会客室的方向走来,她看到了他们,克劳迪娅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却十足是个机敏的人物,她立马调转方向走回会客室。女仆的神情松快起来,她知道克劳迪娅夫人一定是给弗思特子爵夫人通风报信去了,她绝对已经看到卡斯帕。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到了,子爵夫人。”

    卡斯帕停留在了会客室外,艾德里安独自走进来,先对弗思特子爵夫人行了一礼。

    行礼完毕后,子爵夫人才慢悠悠地咬着优雅的字音向他回礼:“欢迎您的到访,冯罗森茨威格骑士。”

    贵族式的称呼在对话里被反复强调,艾德里安露出一个得体礼貌的微笑。听到别人用他旧时好友的姓名称呼他,还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他在心底对路德维希冯罗森茨威格道了个歉,他和卡斯帕讨论伪装身份时,他直接想到了路德维希。艾德里安自认在捏造身份上毫无天赋,只能借用好友的名头。

    会客室内弗思特子爵夫人端坐在缎面沙发上,她身后女管家垂首站立着,子爵夫人的神态和蔼温柔,奢华的裙装和首饰的细节又处处凸显威严。

    整个会客室只能用精致形容,尽管弗思特城堡的外墙破败,会客室却像是集中了这个家族所有的财富一般奢靡,艾德里安最先注意到的是摆放在墙边的落地钟,精巧的雕刻花纹和内部构造,有点像是来自纽伦堡的一件绝妙手工艺品。

    艾德里安知道,他和子爵夫人的交锋已经开始了,他的眼力、礼仪、谈吐等等细节都会成为子爵夫人评判他门第出身的根据,真要说来,卡斯帕的计划漏洞百出,但所幸他挑选的人是艾德里安,如果艾德里安都无法取信于子爵夫人,那大概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荒诞笑话了。

    他自己是绝对不盼望成为荒诞笑话的主角的,他侧了侧身,将佩剑护手上雕刻工艺精湛的镶金独角兽图案不着痕迹地暴露在子爵夫人眼前。

    “弗思特子爵夫人,请容我赞美这件艺术杰作,我只在纽伦堡见过这样巧夺天工的手工艺品。”谈话从互相恭维艺术品位开始,女管家为两人奉上茶点,子爵夫人又随口提起几句雅致的诗歌,艾德里安见招拆招,气氛表面上看起来和乐融融。

    等到艾德里安开始谈论起猎狐和帝国议会,子爵夫人已经彻底放下戒心,即使是她也对这些内容不甚了解,它们是彻底的贵族话题。卡斯帕成为这位骑士拜访者的临时随从似乎与这位骑士并没有直接联系,他确实只是个游学的贵族子弟,因为想要更多地了解黑森雇佣兵而前往卡塞尔,途经约克伯兰恰巧听闻了玫瑰花园。

    旁敲侧击的试探之下,子爵夫人确信卡斯帕尚未将古堡幽灵的事情透露出去,她颔首微笑着向艾德里安说道:“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出身高贵的人就像精妙的艺术品,值得我们细细欣赏。真正的才华与修养都是无法被模仿的,拙劣的效仿只会将粗俗暴露无遗,您觉得我说得对吗?”

    “我认同您的看法。”艾德里安露出符合礼仪的标准笑容。

    “艺术品应当和艺术品摆放在一起。”子爵夫人说道,“关于您那位临时雇佣的随从,我不得不冒昧地提一句,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正直之人。您与我都是被上帝赐福之人,被赋予了高贵与富有的美德,正因这些都是天父所给予,我们更需要时时刻刻警惕别有用心之人啊。”

第七章 难以触碰的花

    “听上去我的随从曾冒犯过您,”艾德里安适时地替换上震惊的表情,“我竟然雇佣了这样一个人,但愿我的无心之失不会让您遭受损失。弗思特子爵夫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挽回我的失误呢?”

    子爵夫人捏着茶勺搅拌杯子里的杏仁乳剂,她垂下眼睫遮掩着思忖的目光。在寻找另一个人解决古堡里的幽灵这件事情上,她迟迟没有得到好消息,卡斯帕这个幽灵猎手是一个隐患,但同样也不能再放任幽灵影响到弗思特家族,如今卡斯帕费尽心机再次踏上了弗思特的土地,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弗思特子爵夫人担忧着她唯一的孩子安妮贝尔,两害相权,她想要利用卡斯帕解决幽灵,又绝不愿意看到猎手在她的城堡里任意妄为散播流言。

    艾德里安看到子爵夫人犹豫的反应,便来回踱了两下步:“我应该现在就将他赶出去。您仁慈地答应了我的访问请求,我又怎么能让一个冒犯过您的人出现在您的面前。卡斯帕,这个年轻人央求我带上他一起拜访您的花园,我本以为他是对您的杰作心生仰慕,却原来并非如此!我会将他赶走,让他远离属于您家族的土地,他的无礼再也不能影响到您的心情。如果他是一个泼皮无赖,那么我也愿为了维护您的名誉而丢下我的手套。”

    “不,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请别为了这些小事决斗!”弗思特子爵夫人猛地抬起头,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够稳重,收敛起了语气中的激动情绪,“让那个年轻人向我道歉吧,骑士,他若是诚恳,我便原谅他的过错。天父教导我们宽厚仁慈,我们应牢记教诲,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您的慈悲使我自感羞惭。”艾德里安行了一礼。

    他离开会客室时示意卡斯帕和他到一旁单独交谈,女仆会意地没有跟上他们。

    卡斯帕看了一眼在远处关注着他们的女仆,背过身压低了嗓音:“怎么了?”

    “子爵夫人想要和您谈谈。”艾德里安说。

    卡斯帕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啊……她想和我做个交易。看来她被幽灵骚扰得束手无策了?我还以为她会坚持找别的法子,她可不是那种会轻易低头的女人,艾德里安你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淡淡说道:“我告诉她我要和您决斗。”

    “她害怕我被你杀死就没人能搞定幽灵了?我看上去会输给你吗?”卡斯帕有些不满。

    “如果是一个出身贵族的骑士在弗思特城堡因决斗而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况下,对子爵夫人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她只能阻止决斗发生。所以,卡斯帕先生,请去向子爵夫人‘道歉’吧。”

    “嗯?道歉?”

    “为您曾冒犯子爵夫人而道歉,这是子爵夫人亲口所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见面的借口。”

    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卡斯帕先生,之后子爵夫人当面,我会以冷淡的态度对待您,这都是伪装,希望您不要误会。”

    卡斯帕挑起眉毛:“你现在这样又是卡斯帕先生又是您又是社交辞令的,居然还算不上冷淡吗?我还以为你一直对我有意见呢。”这是一句大实话,艾德里安没法反驳。

    卡斯帕接着说:“见到子爵夫人就是成功了一半,你也不想拖延吧,我去了。”

    他随意地行礼告退,转身要走进会客室,会客室门口的女仆愣了愣,想要拦住卡斯帕又下意识地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点点头,告知这是他默许的行为,女仆便忐忑地向会客室内通报了一声。

    弗思特子爵夫人允许了卡斯帕的拜见,女仆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静静地走了出来,她合上了会客室的大门守在外头,对着艾德里安弯腰行礼:“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距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您是否想要由女仆带着去玫瑰花园逛一逛呢?”

    卡斯帕瞥了一眼身后被合上的大门就收回了视线,他直直地走到子爵夫人对面的沙发前:“美丽的夫人,介意我坐下吗?”

    弗思特子爵夫人背脊挺的笔直,端庄而面无表情地坐着:“请。”

    “既然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那么我想我们就开门见山,不要再浪费时间试探了吧。”卡斯帕露出一个让女性心动的笑容,微微倾下身,手臂搁在沙发的靠背边缘,“拖得时间太久,门外的骑士大人也许会起疑也说不定?”

    子爵夫人明显对这句话很在意,她的眼睛直视着卡斯帕,警告道:“不要靠近安妮贝尔。如果你是为了她来的,那么你还是自己离开吧。”

    “我为自己而来。”卡斯帕说。

    弗思特子爵夫人端坐着,傲慢地看了他一眼,默许他解释下去。

    “我已经接受这个委托,没有完成就被赶出去,会让我沦为笑柄,我可不能让我的名誉受到这样的侮辱啊。”卡斯帕随口扯了一个理由,他倒是不担心子爵夫人会不相信,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真正理由,只是想要一个能够接受的借口来让他们之间的这场交易看上去势均力敌。

    “名誉?平民谈何名誉,你想要的只不过是金钱。”子爵夫人冷冷地回应道,“我会给你翻倍的报酬,但你驱魔成功之后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弗思特家族不会承认发生过的事,也从未有过鬼怪在这片被主的光辉庇佑的土地上作恶,我也绝不会容许任何无根据的虚假流言存在。你明白了吗?”

    卡斯帕有些无奈地呼了一口气:“三倍。”

    子爵夫人的脸上浮现出轻视,但同时也不再对卡斯帕警惕,她觉得当一个人暴露出他贪婪的目的,也就没什么好畏惧的了:“可以。冯罗森茨威格骑士离开后,你就自己一个人来见我。”

    “第三次拜访?您难道是希望我多陪伴陪伴大小姐?”卡斯帕摇了摇头,“我不打算浪费你我的时间,尊贵的夫人。冯罗森茨威格骑士不会听到任何一个和幽灵有关的字眼,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今晚就打算行动。”

    艾德里安不是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卡斯帕也不信仰上帝。

    当然弗思特子爵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自觉将事务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处理完毕了,挥手示意卡斯帕可以自行告退。

    艾德里安在玫瑰花园里漫步,女仆远远地缀着他。冬季依旧盛放的玫瑰花圃如同一簇冰雪里的火焰,艾德里安嗅闻着馥郁的花香,逐渐靠近花园深处。他看到了几处不太和谐的空缺,黑色的泥土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未融化的冰屑,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女仆,若无其事地从花圃的空缺旁经过。

    来自雾之国的气息在他躯体里跃动,艾德里安闭了闭眼,摒除掉纷繁的光与色彩之后,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弗思特城堡的范围之内存在着另外两团雾气。这雾气就像是第六种感知,不会干扰视觉和听觉,也无法触摸,无法嗅闻,他只是鲜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是一个不会受到障碍物隔绝的、奇特的标记。

    其中之一正匀速靠近花园的位置,艾德里安知道那是卡斯帕。而另一团,十分缥缈,它的气息只有一丁点,然而尽管只有一丁点,它却比代表卡斯帕的冷雾更鲜明突出,仿佛一段被标注了重点符号的字段。这团缥缈的薄雾据塔楼尖顶,瑟缩在群鸦之中,艾德里安的肉眼无法窥见它。

    随着卡斯帕的靠近,那幽灵渐渐在远离。它仿佛也能感知到卡斯帕的位置,又本能地在躲藏。

    艾德里安回过头,克劳迪娅夫人亲自带着卡斯帕来到了玫瑰花园和他会和,艾德里安扬起头透过花园的半透明穹顶往外看去,正好看到原先会客室的方向,弗思特子爵夫人远远地望着中庭。

    距离太远,艾德里安无法看清子爵夫人的脸色,但看到卡斯帕脸上的笑意,艾德里安推测子爵夫人的心情一定不太好。

    “骑士大人,您觉得见到的玫瑰如何?”卡斯帕也抬起头,他往塔楼尖顶看去。

    “难以触碰。”艾德里安冷淡地说。

    克劳迪娅夫人在他们身后和女仆小声地耳语了几句,女仆点点头就率先离开了花园。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也是一个知情人,艾德里安注意着保持和卡斯帕之间的距离,他揣摩着一个骑士在发现自己雇佣的侍从有污点之后应该有的反应,面对卡斯帕时面上不是太高兴。

    女管家微微上前:“冯罗森茨威格骑士,我家女主人邀请您前往晚宴。”

    “那么我呢?”卡斯帕指了指自己。

    “先生,您自然也有去处。”

    杏仁乳虾泥,葡萄酒炖肉,烤鳟鱼……洒满百里香、洋葱、香蜂草等香料的餐点陆续摆放到宴桌上。艾德里安配合着弗思特子爵夫人闲谈了几句关于欧罗巴本土香料与昂贵的外国香料间的差别,他看了几眼对面的空椅子,那里本该是安妮贝尔的座位,但这位弗思特城堡第二尊贵的女性却迟迟未至。

第八章 避而不见

    城堡中庭未消融的积雪在月光下宛如披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纱,塔楼上的鸦群不知被驱赶到了何处,又或是陷入了某一个催眠巫术中,因而让弗思特城堡的夜晚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这夜晚静谧到让人产生雪花冰晶断裂的幻听,又或看着中庭里那一座玫瑰花园情不自禁怀疑起那声音是花瓣在黑暗中悄悄舒展。

    艾德里安站在花园外,玫瑰花园的铁栅栏已经牢牢锁上,雕花栅栏里层悬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将半透明玻璃外罩里的热气与外界的冰冷隔开。清辉遍洒,艾德里安闭着眼睛伫立着,黑色斗篷紧紧地围着他的脖颈,他的脸看上去白得很,像一尊雕塑。

    细碎的声响在他背后响起,艾德里安的手在斗篷的遮掩下按住了腰侧的长剑,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当听清那声响只是一个轻轻踩在雪地上,有些飘然虚弱的脚步声时,艾德里安又把手放开了。

    安妮贝尔提着裙摆走过雪地,她小声地呼着气,呼吸化成的白雾在眼前飘散开,她好像是对这样的景象有些着迷,刻意地用嘴而非鼻子呼吸,白雾在视线里掠过时,她的眼睛紧随着雾气的方向,落在虚无的某一处。看到艾德里安在玫瑰花园前的背影时,安妮贝尔显然是感到了意外,她沉迷在对雪和雾纯白晶莹的想象中,对真实的外界有些迟钝,但对方像是比她更加迟钝,即使她已经走得如此贴近,艾德里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安妮贝尔没有见过这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走了过去。艾德里安在此时轻咳了两声,他侧过身,取下帽子对安妮贝尔行了一礼。

    “弗思特小姐?”

    艾德里安眼中的安妮贝尔穿着一身白裙,她穿得有些单薄,本身的瘦弱在苍白的雪地与月光里如同透明水碗中漂浮的一片红玫瑰花瓣一样吸引注意力,她就像一道幽影,从雪地里生长出的冰枝。

    安妮贝尔在艾德里安的棕色假发上晃了一眼。她的目光总是轻飘飘的,也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她看着艾德里安,又像是在看虚空里无形的其他事物。

    “罗森茨威格先生。”安妮贝尔认出了他。

    这算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碰面,晚宴上安妮贝尔没有出席,仆从在弗思特子爵夫人耳边挡着嘴巴轻轻耳语几句之后,弗思特子爵夫人便敲了敲银杯,开始了餐前祷告。子爵夫人歉意地向艾德里安简短解释道她的女儿身体欠佳,而并非刻意的无礼之后,她便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

    只是晚宴过后,卡斯帕等候在门外,子爵夫人从旁经过时,她瞥过卡斯帕的那一眼里充满压抑的怒火。

    站在雪地里的安妮贝尔虽然苍白,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病容,身体欠佳显然只是子爵夫人的借口。

    不过尽管安妮贝尔目前健康,看了看她的白裙,艾德里安还是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今夜有些寒冷,请容许我……”他将斗篷递到安妮贝尔面前,但没有自作主张地给她披上。“……给您我的斗篷暂时御寒。”

    安妮贝尔一时有些犹豫,但她最后还是接过了斗篷:“先生,您和我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您是想要来看看玫瑰吗?”

    两个人在深夜的玫瑰花园前相遇,四处静谧而洁净,无论是艾德里安还是安妮贝尔,都没有对对方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而追究太多。如果被城堡里的仆从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有与男女之情有关的流言在人的嘴巴与耳朵间飞速传播,但是安妮贝尔拉着斗篷暖绒绒的边缘,却觉得她自己与这个拜访城堡的骑士间有一种合乎礼节的默契,那不是与流于表面的感情有关的,深究下去却又能重新和感情有所联系。

    像一个看花人为一朵花驻足,此时又有另一个人为花停留,两个陌生人欣赏着那朵花。一个说:“这花真美。”另一个点点头;“确实很美丽。”交谈浅酌即止,他们都获得了美的愉悦,没有必要去深究,谁为花的繁盛点缀了景色而触动,谁又为花的转瞬即逝却绚烂开放而感怀。他们只是赞叹那花,而后彼此告别。

    “我夜里睡醒,见到月光明亮,就忍不住想子爵夫人的玫瑰花园在这样的月光下会是什么样的美丽场景。又想到我在您家中停驻的时间有限,于是便行动起来了,倒是忘记了我进不去花园这件事。”艾德里安的目光从安妮贝尔移到铁栅栏的锁头上,“不过尽管隔着玻璃,花园依旧很美。”

    斗篷已经裹在了安妮贝尔身上,艾德里安腰间的武器此刻显露在月光下。安妮贝尔偏着头听他说话,眼睛却流连在那把精美的迅捷剑上,但她也不是忽略了艾德里安的话语,当他说完,安妮贝尔就开口接话了:“我有钥匙。”

    安妮贝尔抬起眼睛:“我可以打开铁门。”

    她取出一枚黑铁制的纤长雕花钥匙,在艾德里安面前打开了玫瑰花园的铁栅栏,她推开门,撩起纱幔,回头问道:“罗森茨威格先生,您来吗?”月光下的安妮贝尔像是用白雪堆成,清冷而虚幻,艾德里安一时想象不出她和卡斯帕究竟有什么样的恋爱故事,这个少女像是从未真正在人世间出生,又或灵魂早早夭折被挽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天真的不合时宜,像清澈的雪水。

    他们两人在盛放的玫瑰花圃间缓慢踱步,却像是两个时光夹缝里的沉默幻影,只在月光的照耀中短暂现身。

    “先生,”安妮贝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听闻您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弗思特的花园的,而您带着他一起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您是说卡斯帕?”

    “是的!他……他是怎么说的,不,他怎么评价花园……他为什么要跟着您来?”安妮贝尔像是苦恼于怎么询问,一连换了好几个问题,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她对卡斯帕的关注,“我的女仆今天一直谈论起他,说他样貌很好,啊,先生,您的样貌也……不,抱歉,我不该这样无礼……”

    “他描述的景象打动了我。我从未听过如此美丽的花园。”艾德里安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少女,她在听到回答后抬起了头。

    安妮贝尔欲言又止,最后她摸了摸一朵半开的花蕾:“罗森茨威格先生,你听过尼德兰的郁金香吗?”六十多年前,当神圣罗马帝国的半数邦国领主还陷在三十年战争的泥潭里的时候,尼德兰也陷在了另一个郁金香制造的泥潭中,郁金香这种花朵,因而带上了一丝传奇色彩。“花商们为了培育出新的品种,会将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郁金香结合,重瓣的、单瓣的,条纹的、纯色的……看上去就像两者越不一样,最终得到的成果就越好。”

    艾德里安静静听着少女的陈述,他总觉得安妮贝尔平静的话语之下,她的情感激荡着,像暗涌的湖水。

    “奇怪的是,我发现人们自己在选择伴侣的时候,却并不是这样想的。”安妮贝尔歪了歪头,艾德里安仿佛是一个拥有某种魔力的倾听者,让人想要情不自禁对他倾诉心里话,“罗森茨威格先生,我的母亲可能希望你我能多做相处,但我并不喜欢旧贵族。我不想对您撒谎。”

    艾德里安点点头:“弗思特小姐,我认为您有些误解。我是一个已婚人士,再者也只是一名次子,而您是弗思特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子爵夫人的态度也许会让您不安,但即使以最糟糕的猜想来推测子爵夫人的想法,她也一定不会如此随意地挑选您未来的伴侣。花商的郁金香是缄默的,但您并不是。”

    艾德里安顿了顿,他微微偏过头,看向了某处,然后他拐了个弯,引着安妮贝尔走到了另一侧:“夜晚总是一个容易让人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刻,与其独自忐忑,您为什么不在明天白天直白地向子爵夫人求证您的忧虑呢?”

    安妮贝尔太过投入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完全没有发现艾德里安带着她绕了路,正往花园门口走,等到门口的纱幔映入眼帘,安妮贝尔有些怔愣。

    “唔……也许今晚的冒险只能到此为止了。”她听见身旁的艾德里安轻声这样说着。

    安妮贝尔呼出一口气,临近花园外,这里的空气渐渐转冷,她嗅闻到雪的清冷,呼吸隐约化成一股白雾。“谢谢您的斗篷,先生。”她解下斗篷还给艾德里安,他们走出花园,安妮贝尔又将铁门锁上了。

    白裙的少女踩着雪地飘然远去,足下松软的雪花被压实成细碎的冰晶。

    艾德里安没有离去,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卡斯帕从花园里侧拨开纱幔,打开铁栅栏走了出来。

    “卡斯帕先生,您做好囚笼了?”

    卡斯帕从怀里摸出几颗小石子丢给艾德里安,小石子上刻着几个如尼文字,凹陷处涂抹着什么汁液,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还得再加上外层。”

    艾德里安表示理解,他收好小石子,随意地提到:“我刚才遇到弗思特小姐了,她被幽灵碰触过,健康状况不太乐观。”

    “嗯。”卡斯帕点点头,但没有发表更多看法。艾德里安打量了他反常的猎手同伴一眼,卡斯帕既不打算对安妮贝尔谈论两句,也没有就幽灵说些什么。

    “弗思特小姐认为我和她的想象不太一样,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她和我一开始的想象也颇为不同。”艾德里安又说道。

    卡斯帕挑起眉看了艾德里安一眼:“亲爱的兄弟,别拐弯抹角。”

    “卡斯帕先生,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有些好奇。”

    “大小姐并不是爱我。”卡斯帕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她爱得是自由。”而他,一个无拘无束的幽灵猎手,和安妮贝尔认知的世俗截然不同,无论是礼仪、信仰、性格,都像是一个对立面。他只是自由的代名词。

第九章 猎手与巫术

    囚笼。

    一个幽灵猎手之间流传最广,应用最频繁的巫术。与艾德里安曾经所中的诅咒一样,主要用于拘禁和控制,但它没有成为另一个诅咒的原因便是只能对亡灵生物起效,没有彻底安歇而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亡灵生物无法踏过囚笼的边线,这条边线不仅划分了地面,只要囚笼生效,一个亡灵生物也无法从天空或是地底绕过它。

    这是最初那个跟随在巫师身边的幽灵猎手结合原有巫术创造出的伎俩,当时他使用的媒介是木和榆木的篾片,两种传言铸造人类初始的身躯的树木材料,篾片上篆刻有如梯子形状的如尼文字,将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划分明晰。幽灵猎手用自己的血液涂抹文字,他的血液上短暂地依附着雾之国的无形之雾。幽灵对冥土的冷雾十分敏感,它们徘徊在人世的每一时刻都在抗拒来自雾之国的呼唤,它们往往在遇到幽灵猎手时会因此触怒,也偶尔远远逃开。

    但幽灵拥有一个特性,它无法离开自己的活动范围,残存记忆中对土地的印象、留有生前痕迹的物品……在它们微如烛焰的理智里,这些都是抗拒冷雾的重要之物,本能会使它们徘徊在那些物品四周。只有忘记一切的幽灵才不再被此拘束,而那也意味着在它没有目的地的飘荡中,它会逐渐被赫尔女神呼唤回雾之国,于人世间消散。

    但即使如此,幽灵的活动范围对于一个猎手而言也太过宽广,将狩猎对象的战斗场地局限在一个更小的范围内对于大部分幽灵猎手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无论是那些感应到猎手便主动攻击的幽灵,还是有如弗思特城堡里这个胆小鬼一样对他们避之不及的幽灵,囚笼都是一个实用的巫术。

    也正因如此,这个巫术在幽灵猎手们之间代代相传,施行细节一直被很好得保留着,即使是在兄弟会尚未创建,猎手们独自游荡的年代,也可以说是每个优秀的猎手的必备知识。

    文森特查理曼最先教给艾德里安的两个巫术之一就是囚笼,而另一个是隐匿。从女巫莉芙和查理曼先生那里补习了大量知识,艾德里安知道缠绕自己的冷雾将伴随到自己真正死亡的时刻,他不准备停留在安全的地方,东奔西跑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懂得如何规避幽灵的袭击,因此这两种巫术他都学习得很认真。

    艾德里安能感觉到怀里的小石子上包裹着一层隐隐绰绰的雾气,是他所熟悉的无形之雾,在艾德里安和卡斯帕两个猎手的对比之下,相当不起眼。

    卡斯帕没有用传统的篾片布置囚笼,他用小石子和木树汁替代,木树汁还是从约克伯兰农舍旅馆马厩旁的那棵树上取的。艾德里安清晰地记得卡斯帕对着那棵树发誓的情景。

    看上去不靠谱的年轻猎手似乎对于弗思特子爵夫人提出交易早有预备,艾德里安还在给假发撒上百合花香粉的时候,卡斯帕就收集好了木树汁。

    巫师们相信汁液状的材料模拟的是血液,象征着流动而灵妙的生命力,材料越是新鲜越能提高巫术的效果。

    囚笼这个巫术也是如此,随着时间流逝,木树汁渐渐失去判别界限的神秘力量,猎手的血液会无法承载雾之国的气息,当气息不再足够强烈,就是被拘束的幽灵撕碎束缚从囚笼中逃逸的时候了。

    一旦巫术开始施行,他们就必须速战速决。

    艾德里安能感应到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徘徊在远处的塔楼内,那似乎是它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两个猎手的打算是制造出一个双层的囚笼,外层暂时不闭合,将幽灵驱赶到城堡中庭后将最后一颗石子放上完成外层囚笼。

    为了避免战斗时幽灵躲藏入玫瑰花园的半透明穹顶,卡斯帕沿着花园内侧安置了囚笼的边线,毕竟幽灵可以穿过建筑物,猎手和他们的武器可不行。

    “卡斯帕先生,它在移动了。”艾德里安注视着塔楼,他能感应到那抹缥缈的幽影正向城堡内仆人们的居所移动。

    白天的时候艾德里安借着观览的名义跟随弗思特子爵夫人踩点了城堡的大部分场所,现在他回忆着城堡内房间的排布,推测着要选择哪一条路径能最快拦截住幽灵,又不至于惊扰到城堡内的人。

    燧发手枪是不能用了,火药爆炸时的声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而子弹和幽灵的接触面积太小,无法对不存在**的亡灵生物造成明显的伤害。

    卡斯帕将最后一枚石子埋入积雪中,他舔了舔咬破的大拇指,细小的伤口很快止了血。囚笼的边线在他的感应中隐约相连,它的存在感薄弱极了,哪怕是最灵敏的幽灵猎手也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发现它,绝大部分幽灵在真正陷入囚笼之前可能都无法察觉到蛛丝马迹,毕竟比起猎手本身,小石子上属于雾之国那令幽灵恐惧、厌恶又排斥的气息就像一滴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一样不起眼。

    “好了!我们可以行动了。”卡斯帕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雪花,从裤袋里掏出一双薄薄的皮手套,手套很短,仅仅只是包裹住了手指和靠近手指的一半手掌。

    那幽灵移动起来畏畏缩缩的,很是缓慢,仿佛是在警惕着中庭里的两个猎手。

    艾德里安偏过头看向卡斯帕:“卡斯帕先生,您属意哪个方向?”

    “嗯?就东侧吧。”

    艾德里安想了想:“那我就绕后了。”

    他说完就跑了出去,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消失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卡斯帕的感应中代表艾德里安的那团雾气突然就虚幻起来,甚至比起囚笼的边线还要不真实。

    隐匿。卡斯帕听说过这个巫术,在幽灵面前隐藏起自己逃走不是幽灵猎手崇尚的做派,隐匿被大部分猎手们看成是一个学起来麻烦而又无用的巫术,毕竟比拼起灵巧的偷袭,幽灵更擅长这个,而正面对战的场合削弱气息的巫术又是多此一举,何况雾之国的气息相当于幽灵猎手的识别标志,藏起气息更像是懦夫所为。

    旧时代的老猎手们对隐匿嗤之以鼻,兄弟会之中卡斯帕也只听说过创建人查理曼会这个巫术,他曾经试图将隐匿教授给其他猎手,但卡斯帕听说他们都拒绝了。事实上,会向巫师们学习一点巫术的幽灵猎手都是少数,天赋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对于大部分猎手而言,冷兵器就已经足够送幽灵回归女神怀抱了,比起花里胡哨又需要提前准备的巫术,单纯的武技更符合猎手的实用美学。

    艾德里安不能太靠近那个幽灵,如果距离太近,即使是巫术也无法阻止他被迅速感知。他在一面墙后停住了,卡斯帕选择的路径让他困惑地想要找个窗户探出头去看看。第六种感觉里卡斯帕像是处于塔楼的位置,但奇怪的是卡斯帕几乎是垂直着上了二楼,难道他又找了根树枝撬开锁?但艾德里安分明记得城堡塔楼内部的构造并不包括垂直的梯子。

    他没有再多想,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已经飘了过来。

    面前的石墙上凝结起水珠,水珠又很快地凝固,结成晶莹的白霜,空气显而易见地转冷,比起冬季雪夜那种自然的寒冷,这股幽灵经过带来的冷意更加尖锐突兀,像是悬挂在屋檐的冰锥尖端的寒光。

    寒冷从灵魂深处滋生,而并不是皮肤最先感觉到,那不是单纯的低温,它掺杂着撼动情绪的威慑力。阴暗、哀愁、怨愤……它是所有能想象到的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艾德里安的思维迟钝了一刻,白霜蔓延到他按着墙面的指尖,刹那间如同数根钢针从指尖刺入,尖锐的疼痛感刺得艾德里安猛地缩回手。

    雾之国的气息能帮助幽灵猎手抵挡来源自幽灵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然而隐匿这个巫术在削弱气息存在感的同时,也削弱了雾气对猎手的保护作用。

    所幸寒冷带来的疼痛只是精神上的,艾德里安的手指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他忍耐着这股寒冷转移方位。卡斯帕正在往这边靠近,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注意到了卡斯帕的动作,它显得焦躁不安起来,飞快地往另一侧避退,白霜倾泻,地面反射着月光,如同撒了一地闪烁璀璨的玉石。

    艾德里安就在此时冲了出来,和卡斯帕形成掎角之势。

    白霜凝结在城堡灰褐色石块堆叠成的墙面上,月光从廊柱间投下,以缥缈的幽影为中心,冷霜向四周呈现出一种放射性的扩张方式,城堡内仿佛凭空多了一条银白的甬道。

    幽影如同一层聚集的薄云,它甚至不能凝聚出人型,就像那些游荡在荒原上处于溃散边缘的迷茫魂灵,如果放任不管,它的活动范围里又不存在活人,那么可能短短几年之后这个幽影就会回应雾之国的呼唤。

    艾德里安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剂饮下,躯体内平息的雾气像投入了崭新柴薪的火焰再度燃烧一般活跃起来,这种突然的改变让艾德里安极为不适应,除却虚幻的灼热之外,这还有些催吐,不知道是因为药剂的关系,还是因为雾气。

第十章 灰焰之墙

    去路被堵。

    卡斯帕的逼近和艾德里安的拦截像是让幽灵残余的本能感受到了危机,它后退了一段距离后开始下沉。艾德里安感觉到附近的空气不再那么寒冷,体验过幽魂带来的刺骨低温后,本属于冬夜的温度便显现出了一分温柔。结在地面的白霜也变得松脆了起来,皮靴踩过之后冰晶就断裂了,不像之前坚硬而难以摧毁。

    幽灵那一团如同云雾般缥缈的身躯也仿佛缩小了一半,絮状的边缘收缩凝实起来,如同时间逆流,滴入清水中扩散开的颜料倒退回彼此分割鲜明的初始。

    它在下沉,一点点穿过城堡厚实的灰褐色砖石。仿佛是它本身就已经虚弱不堪,无论是移动还是下沉,它都无法保持长时间的高速活动。卡斯帕扔了一块小石子过来,那同样是一块涂抹了血痕的石子,它擦过幽灵的躯体,接触到雾之国气息的那部分化作碎屑,从幽灵的躯体上剥落,碎屑在空气中消融了,而小石子落在地面的白霜上,它周围的白霜融化了一圈。

    在艾德里安的感应中,那小石子上包裹的气息与幽灵碰触后开始减弱,落在地面后就彻底消散了。

    此时艾德里安距离幽灵已经足够接近,他重新踏入了幽灵身侧寒冷的领域中,这一次他早有心理准备,没有受到情绪上的影响。艾德里安拔出迅捷剑,细长的剑身自下而上划过幽灵尚未完全穿过地板的尾部,长剑切进那如烟似幻的幽影中,却遭遇到了明显的阻力,仿佛是有成千上万的丝线挡在剑刃挥舞的路径上。

    这让他联想起浓稠的鱼汤或是稀饭粥,又或是他曾经听闻过的煮沸的玻璃,他的长剑就像是搅动粘稠流体的勺子。

    假如用剑切开烟雾,剑刃划开的地方,气流会涌动着填补空隙,将烟雾的絮重新联结,但是形态上十分接近烟雾的幽灵却不是这样。艾德里安看见那一道切口之中溢散出熟悉的碎屑,近看又像是细小的粉尘,脱离出去后便渐渐消融。

    一声尖啸响起,它像是从人的脑海里直接炸开,冷冰冰的,带着怨毒。艾德里安的脸色变得苍白,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没有彻底将幽灵的尾端切落,它滑开之后加快速度没入了地面,幽影自视野里消失之后结满地面的白霜纷纷发出结晶体断裂的细微脆响。

    两个幽灵猎手对视了一眼,卡斯帕点了点头,手指了指走廊侧边的窗户。然后他单手撑着窗棂翻了出去,这是城堡主体建筑的三层,除却塔楼之外最高的地方,艾德里安一时吓了一跳,追着看出去,然而月光之下他没有看到卡斯帕的身影。外墙上明明没有几个可供攀附的地方,卡斯帕却已经通过另一扇窗户闯入了二层,追在了幽灵的身后。

    “卡斯帕先生?”

    “我没事!你快下来!”

    之前穿过一次建筑物的幽灵速度变慢了,它仿佛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再次利用隔断摆脱猎手。艾德里安捡起先前卡斯帕扔过来袭击幽灵的小石子,他在指尖割开一道细小的伤口,将泌出的血珠重新涂抹在小石子表面的刻痕上。

    将石子放置在幽灵原先穿透石质地板的位置后,艾德里安提起剑朝楼梯跑去。

    两个猎手彼此配合着将幽灵驱赶,利用着弗思特城堡的幽灵躲避雾之国气息的特性,将它逐渐赶到了囚笼的入口。

    目标猎物落入陷阱的那一刻就是猎手真正亮出屠刀的时候,卡斯帕将幽影逼到远处,跟随在后面的艾德里安当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石子按入雪地,那正是在行动开始之前卡斯帕交给他的石子,组成囚笼的最后一个关键,囚笼的门锁。

    代表门锁的石子按入雪地后,原先只是隐约存在于感应中的其他石子上的雾气跃动起来,仿佛一瞬间被点燃窜开的火线,彼此迅速相连,一面无形的灰色火墙在艾德里安眼前形成。

    囚笼生效了。

    卡斯帕收起了驱赶幽灵时有些疯狂有些莽撞的做派,他直接从幽灵身边退开了,直退到了囚笼的边线外,又伸手将艾德里安也带离了几步。

    幽灵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之后,仿佛是狂乱了起来。它在囚笼高空盘旋,仿佛是在撞击边线,碎屑不停落下,地面开始结冰。中庭里松软的积雪塌缩凝实,形成了光滑的冰面,冰面一路延伸,却在雾气形成的火墙之前止住了,它试图探出去,然而灰焰般的冷雾变成了吞噬者,幽灵无法从囚笼中逃出,冰面也无法迈出一步。

    “看来它要气到尖叫了。”卡斯帕饶有兴致地仰头望着高空的幽影,“还是说它会把自己撞成渣呢?”

    艾德里安观察着囚笼的火墙,幽灵连续不断的撞击和冰面的消耗都在削弱着雾气的强度,尽管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本身虚弱,但似乎坐在囚笼外看它自己毁灭也不太现实。

    艾德里安用长剑的剑尖刺了下边线内侧的冰面,他没有用力,冰面却已经裂开了深深的缝隙,组成火墙的灰色雾气延伸出一缕,仿佛是要缠绕上艾德里安的手臂,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与其拥有同个来源的雾气微微地在响应这股亲昵。

    这倒是非常奇怪。艾德里安抽回长剑甩了甩手。

    “卡斯帕先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在囚笼失效之前,您有什么主意能将它拉回地面吗?”他抬起头,高空的幽影减弱了撞击的频率,它来回徘徊着。即使不受到攻击,囚笼也会渐渐失去效力,艾德里安不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什么也不做,最后让幽灵逃走白费功夫。

    卡斯帕把玩着一把弯刀,艾德里安先前没见他拿出来过,这把弯刀像是刚才在城堡里追逐时卡斯帕随手取用的展示品,用以弥补他没携带武器的劣势。

    文森特查理曼曾告诉艾德里安,任何到达过赫尔女神的国度又幸运地重回人世的活人都能杀死幽灵,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能对其造成伤害,理论上哪怕是拳头都行。当然,很少会有猎手喜欢和幽灵亲密接触。艾德里安本来以为卡斯帕是少数派中的一员,但现在看来这位幽灵猎手还没有那么狂野。

    “等一会儿,亲爱的兄弟。”卡斯帕说,“它也没多少理智,迟早会下来攻击我们。到时候揍它就是。”他倒是非常自信。

    也正如卡斯帕所说,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尽管一开始和大部分幽灵不同,但多次受伤之后也显露出了毫无理智的攻击**。最初促使它逃避两个猎手的对雾之国气息的恐惧渐渐被压抑,幽灵在高处徘徊了几次之后,收敛起了虚幻的躯体膨胀的外缘,地面的冰也开始破碎,它缩小了近一半的体型,从高处朝两个猎手所在的方向坠下。

    囚笼边线的无形灰焰在意识里刷得一下卷到高处,仿佛加入了滚油的烈火,又像是在极冷的地方泼出的热水,在空气中就冻结成固体。扑面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灰焰的阻挡,在猎手们的额发间凝出白霜。

    幽魂隔着边线对猎手们发出了尖啸。

    这一声尖啸比起先前带给猎手们的影响小了太多。

    艾德里安和卡斯帕就在此时挥出了武器。

    迅捷剑细长的剑身迎面刺入,边线的灰焰更是借着剑刃缠绕攀附,侵袭到了幽灵的躯体之内,断口内大量的碎屑飘散而出,像是蝴蝶在蛛网上挣扎时翅膀上扑簌落下的鳞粉。

    卡斯帕更是直接拔出弯刀,跨过囚笼的边线一脚踩在了破碎的冰面上,他弯腰自侧面绕过,刀锋环绕着幽灵凝实的半透明躯体割开了长长的一道伤痕,扬起的碎屑仿佛是喷溅而出的血液。

    尽管武器脱离躯体后,伤口边缘的截面不再崩碎,幽灵猎手们造成的伤口却像是无法愈合,艾德里安能清晰地看到上几次攻击留下的伤痕,就好像幽灵不再是能穿透建筑物的虚体,而在与猎手们交锋时被迫被禁锢在一个可触摸到的实体中。

    如同梦中的事物借由他的手被拽到了现实之中,猎手本身,就像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媒介,经由这样的联系,属于现实的刀刃真实地割伤了虚幻的死灵。

    艾德里安是第一次与幽灵对决,这样的细节他没有从猎手的记录或是查理曼先生的说明里听闻过,也许对于老练的猎手们而言这只是一个常识,但艾德里安作为新手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情绪。

    他本来离这些神秘的传说十分遥远。

    无论伊多娜曾提过的巫术民俗,还是阿比盖尔曾迷恋的妖精怪谈,又或是后来他真正经历过的诅咒、与加西亚在科隆的夜晚寻觅的蛇影,这些都没有比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在此刻带给他的震撼更鲜明地让他意识到,他已迈过常识统治的世界,来到了与古老的信仰和传说紧密相连的幽灵猎手的世界。

    这是在十字架的笼罩下被遗忘,但依旧不肯消失的旧时之音,荒原上的野蛮咆哮,冰雪中的铁与血。

第十一章 锋刃上的月光

    月光在弯刀和细剑的锋刃上跳跃。

    它又接着踏过每一个能折射光的平滑表面,飘散的碎屑、幽灵半透明的躯体、破碎的冰面,最后落入艾德里安冷灰色的眼瞳里。

    卡斯帕单手持刀旋过冰面,隔着幽灵,他朝艾德里安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迈过囚笼的边线。猎手深褐色的卷发被融化的白霜打湿了发根,垂落下来搭在发巾上,他面上带着笑意,仿佛一个三桅船望台上的水手,撸高了袖子撑着栏杆远眺,身侧是海风和信天翁,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轻松舒适,因而他才忍不住露出开朗的微笑。

    然而这里没有温暖的海风,也没有直射的阳光,他们旅途的尽头既不是有椰子树和纯白沙滩的小岛屿,也不是沉没在大片五光十色珊瑚礁里长满海藻的宝箱和爬满藤壶的沉船废墟。无风的冬夜,月光明亮,城堡的中庭积着松软的雪,囚笼围出的地方,积雪都凝成剔透的冰,口鼻呼出的热气化成白色的烟雾在眼前一掠而过,天地之间除了灰色和银白便好似没有其他的颜色,安静而冰冷。

    艾德里安却觉得热,御寒的斗篷在此时显得太多余了,这一夜他追逐着幽灵,只觉得后背隐隐冒汗。他跑向侧前方,手里的迅捷剑在幽灵的躯体上顺势横拉了过去,烟雾般凝聚的半透明躯体带给剑身的阻力远远小于血肉的阻力,那更像是切开了粘稠的流体,也不会有骨头这样的硬质结构拦住剑身。

    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像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他们面对着彼此,处在幽灵的前后两方不停对它进行攻击。

    在发出那一声尖啸后,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改变了它的行为方式,它不在躲避,而是一直试图攻击猎手。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分开的站位让幽灵一次只能对他们中的一个人突袭,而当它确定目标追击过去时,就是另外一人上前攻击的时候了。

    艾德里安矮下身打了个滚躲避到一旁,假发和帽子掉到了地上,幽灵扑在那个位置,白霜迅速地覆盖住了它们,而后短短一瞬间,地面的碎冰重新凝结起来,包裹住假发和帽子,然后冰块又迅速向上生长,形成锋利的冰锥。

    幽灵几乎是与艾德里安擦身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耳和脸颊接触到了冰冷的气流,白霜短暂地在他皮肤上凝出,然而这样的霜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白霜又很快融化了。他的帽子却不像他本人那样幸运,冻住它的冰锥并没有消融的迹象,幽灵的攻击没命中目标后就飘回到了半空,趁机又挥出一刀的卡斯帕后撤几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冰锥就在此时碎裂了,包裹在其中的帽子不幸地跟着碎裂。

    “还能喘气吗,艾德里安?”

    卡斯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艾德里安却没听出什么情真意切的关怀,他甚至感觉卡斯帕在幸灾乐祸。也许他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但是作为同伴似乎不应该偷笑?

    “感谢您的关心,卡斯帕先生。介意我请您闭嘴吗?”

    “是的!我介意!”卡斯帕朝空中扔出了一颗小石子,幽灵在半空中避开了石子,但卡斯帕并没有失望,他欢快地喊叫着:“嘿!傻大个!来来来,下来找我啊!”

    艾德里安仰望着半空,他盯着幽灵摆出戒备的姿势,迅捷剑横在身前,随时准备闪避或是追击,两个猎手站立的位置都十分靠近囚笼的边线,意识感应中边线的火墙驻守着他们身体的一边,如果形势危急,他们可以退出囚笼的区域,让组成火墙的雾之国气息拦住幽灵一次。

    卡斯帕又接着抛出了第二颗石头,他的举动让幽灵焦躁了起来,艾德里安看到半空中幽灵凝实的半透明躯体膨胀开。絮状的烟雾在月光下扩散,它的颜色变得浅淡,如果以肉眼观察,它似乎变得难以追踪,然而对于幽灵猎手而言,无论它怎么变化,只要它存在着,就鲜明地如同黑夜里的灯火。

    即使是这样的形态,它的伤痕依旧没有被填补,絮状烟雾之间存在着撕裂般的断口。

    “卡斯帕先生,您快要将整个城堡都吵醒了。”

    卡斯帕依旧在朝整个城堡中唯一一个无法和他交流的对象说话,艾德里安不得不开始忧虑起后果,虽然就算假扮的身份被拆穿了也对他没有太大影响,但看在他用的是旧时好友的真名份上,他并不是太希望被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看。

    “要是有人敢旁观,那就让他来吧!”卡斯帕的声音全然是欢快,“我们正好少个观众!”

    幽灵再次凝缩起来,这次它选择了卡斯帕为目标。艾德里安提着剑冲了过去,剑刃划过的地方碎屑崩散,与野兽和人类交战不同,艾德里安已经意识到和幽灵对战的关键是让手上的武器尽可能地在幽灵的躯体里制造出伤口。

    艾德里安一击得手后退开了,卡斯帕此时站在边线外,他要堤防幽灵因为卡斯帕不在囚笼内而转变攻击目标:“有多少人听到声音会选择缩在被子里,我不敢断言,但我想弗思特小姐应该不是其中之一。”

    卡斯帕在面前的冰锥碎裂后重新跑动了进来,他沿着边线内侧跑,艾德里安跟着也改变起位置。

    “动起你的腿来,艾德里安,别像个靶子!我们可有两个人,倒是玩些不一样的啊!”卡斯帕抄起了地上的小石子,就是之前他扔向幽灵而被躲避开的那一颗,他又再次将它扔出去,“想玩躲避球吗?”

    艾德里安能感觉到幽灵在变得虚弱,它攻击的间隔变长了,速度也在渐渐变慢,这一次小石子从它身侧擦过,带出了一道碎屑。这仿佛是一个讯号,预示着战斗的尾声。无形的灰焰之墙静静燃烧着,虽然因为幽灵几次撞击在焰墙上,冥土的冷雾有所消耗,但囚笼还远没有到失效的时候。

    他听到了卡斯帕的笑声。

    “狩猎!是一件体力活!”那猎手说道。

    艾德里安想起了查理曼的教导,瘸腿的老猎手曾说幽灵猎手最需要锻炼耐力,他甚至说比起矫健的身手,耐力和意志是更为重要的素质,因为死灵没有要害,杀死已经死去的东西,更像是在等待死灵自己在意志上输给赫尔女神。

    比起强大的敌人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每一下攻击的成效,战斗仿佛不存在尽头,也无法掐算何时胜利,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冷静的思考能力,没有足够的耐力缠斗,就真的不会获胜。打倒敌人之前,猎手还要挺过自己那一关,毕竟逃开总是简单的。

    艾德里安翻看过兄弟会里的记录,也听人讲起过久远过去的故事,他知道过去的幽灵猎手视战斗中的死亡为唯一光荣的死亡,胸膛前的致命伤远远崇高于后背的伤口,而这样的传统一直流传着,猎手们很少会从自己的战斗中逃跑,也正因如此,很少有幽灵猎手能安享晚年。在达到那个年纪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回归赫尔女神的怀抱,作为赫尔女神的猎手,他们也永远不会以死灵的面貌现身,猎手的死就是真正的死亡,活着的人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在过去瘟疫、战争、饥荒、霜冻肆虐的欧罗巴大陆上,猎手的早逝可以说是生命的常态,然而时间流逝,其他的人渐渐有机会活得更久,然而对于幽灵猎手而言,他们的时间仿佛停留在了过去。他们一代传一代,孤僻地独自战斗到死亡,艾德里安不知道查理曼先生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他在记录里读出的这种孤独,故而在左腿受伤后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而创建了兄弟会。

    总是随身携带着樱桃木手杖,面貌严肃,彬彬有礼,衣着整洁的查理曼先生与传统的幽灵猎手似乎有很大不同,他教授完囚笼和隐匿两个巫术后,郑重地告诉了艾德里安一句话。

    逃跑不是可耻的事。

    这句话几乎不可能从一个幽灵猎手口中听到,然而艾德里安能感受到查理曼先生的关怀,他不是从一个学徒开始按部就班成为的猎手,他能理解查理曼先生的意思。也许比起以赫尔女神的猎手之名将幽灵送回雾之国,他更希望他的同伴能活得久一些吧。

    卡斯帕的弯刀和艾德里安的迅捷剑一次次在幽灵身上制造伤口,艾德里安明显能感觉到幽灵时不时的迟钝。

    他们脚下的碎冰在缓慢地融化,幽灵虚幻的身躯不断在半空散开又聚拢。

    艾德里安抹了一把额发,发根早已汗湿,卷曲的黑发贴着面庞,湿漉漉的,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卡斯帕要一直扎着发巾了。

    “你还需要多锻炼啊,艾德里安!”卡斯帕听上去游刃有余,没有因为缠斗而疲惫。

    艾德里安心生敬佩,他突然回想起了格兰杰,那位罕见的女猎手:“卡斯帕先生,您见过女性猎手吗?”

    “我才不要告诉你,今天你已经好几次拿大小姐堵我的话,说起女猎手,你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

    “卡斯帕先生,您误解我了,我只是想起一位女士,觉得她能成为猎手十分让我敬佩。”

    在这个话题上,卡斯帕似乎来了兴致:“女猎手没有几个,你认识的是哪一个?”

    “图姆普女士。”

    “啊?谁?你说名字。”

    艾德里安盯着半空,幽灵悬停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在第六种感觉里,代表幽灵的雾气时暗时明,不停变化着。“她的名字是格兰杰。”

    卡斯帕听到后恍然大悟:“你说小富婆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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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2774/ 第一时间欣赏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作者:六面的镜子所写的《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为转载作品,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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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介绍:
1697,科隆。
一位女神秘学家的住所内鲜血四溅,满地狼藉,可怕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相信女学者已经遇害,除了她的丈夫。这个顽固的贵族青年,却在与城市安保署纠缠了数月之后,也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简略而言,内容大概是:男爵之子与条顿神话的遗影,巫师同盟与猎手兄弟会的纠葛,邦国林立的神圣罗马土地上,某人由一次小小的叛逆和一次意外的救赎开始的旅程)
萌新想要评论啦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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