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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全文阅读

作者:六面的镜子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txt下载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残痕

    天光乍破,冷雾从无边的密林里漫出,隐隐约约藏住一条林间窄路,黑色的泥土路面像是因为很少有人使用而坑坑洼洼,湿漉漉的野草自由地生长着,时不时截断道路。

    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载着人的马一前一后破开雾气穿行而过,野草被马蹄踩踏地倒伏下来,凝结的露水弹溅四处。

    两个骑马的年轻人都穿着便于行动的皮革装束,腰间悬着细剑,他们的身上没有流行的装饰品,也不见丝绸锦缎和羽毛花朵的鲜艳色彩,这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武器一样透着金属般的刚硬气息,唯一称得上浪漫元素的可能只剩领路者帽子底下头发丝的浅淡颜色了。

    加西亚控制着马匹的方向,抬手抹了把脸,清晨的雾气一路扑在他脸上,他不是很喜欢这种过度的湿润,如果要他自己决定,可能稍晚一些等太阳将树林里的雾气都驱散后他才会选择出行。

    艾德里安跟在后头,他倒是很习惯潮湿的空气,细密的水珠凝在鬓发上聚集滚落,让他回想起蒙特伯格山悬崖下的湖泊。

    莱茵河的支流在蒙特伯格领地内的时候尚未那么气势磅礴,它甚至称不上是支流,看着温柔平和的水波,没有人会联想到灌入北海的大河,它像是还没有因为与同伴汇聚而聚集起力量,是宁静而消极的,如同一枚巨大的海蓝宝嵌在密林环绕的河谷内,无人知晓般自顾自闪耀着。每一个清晨,骑士营地里会响起钟声,而后那些披甲的骑士们沿着湖岸训练,那时朦胧的雾气在湖面蒸腾,也在密林里徘徊,从山上的城堡望塔透过窗户往下看,人影就像是陷在迷雾里的奇妙阴影。阿比盖尔年幼的时候会把他们想象成森林里的妖精,无论艾德里安怎么解释,她都固执地认为那些清晨的人影和夜晚湖岸的火把亮光不属于骑士和巡逻队。

    之后艾德里安跟着剑术老师学习,清晨时也和骑士们循照着同一份时刻表训练,他从湖岸往上看,来自湖泊的雾气缠绕着他,他瞧不清城堡的窗户后面有没有他好奇的小妹妹。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点,艾德里安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城堡上看见的迷雾和他身边的似乎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遥远而神秘的,变成了冰冷而生动的,他能感受到脸颊的绒毛凝着水珠,它们会越聚越多,最后滑落离开。

    等到阳光越过高大的云杉、榉树和橡树的树尖,将整个湖面映照成灿金色,水雾也会折射出迷蒙的金色,它们会在这奇妙的色彩里消融,而后牧羊人就驱赶着羊群,在远离种植甜菜和麦子的农田的山坡侧放牧,小教堂的钟声会响起,人们会陆续地出门做活,年幼的孩童会被赶到学堂里磕磕巴巴地读写拉丁文或者希腊文,大多数时间讲课的人是牧师,他擅长说些圣经故事,也总有办法回答每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艾德里安和阿比盖尔和那些孩童们不一样,他们的学堂是城堡里一个通风良好又总是烧着壁炉的暖和房间,地上铺着柔软的毛皮,墙壁摆放着厚重的书架,雕花小圆桌上放着一座小铜钟,他们的文学老师最喜欢用羽毛笔敲击铜钟来让他们集中注意力,但是他们仍然会忍不住被窗外的景色分心。

    那湖泊水波潋滟,文学老师在捧着书念诗句,艾德里安在想被他藏在木船里的钓鱼竿。

    在艾德里安年幼的时候,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成长后会是现在的样子,轻而易举寻觅快乐情绪的能力仿佛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浓烈的欢笑似乎只存在回忆之中,而他依靠着回忆寻找一丝浅淡的慰藉。

    湿润的晨雾带来的对于蒙特伯格的联想让艾德里安感到宁静。昨夜与大蛇的搏斗让他后半夜的睡眠很糟糕,骑上马之前他原本感觉依旧困倦,但现在跟着加西亚在树林间走小路,他已经摆脱了疲惫。

    加西亚像是对于捷径有着奇妙的偏好,他总是能知道些罕为人知的路径,他们刚出城市,加西亚就毫不犹豫地驱使马匹从大路上偏离。虽然艾德里安也不会畏惧可能隐藏在树林的匪盗,或者什么猛兽,但若是他领路,他是决计想不到抄捷径的。

    小路着实不太好走,所幸两人的骑术都还过关,离开树林泥泞的路面,又渡过几段浅水,他们休息了几次,回到了另一条大路上。附近村落的居民应该时常使用这条路,泥土因为车轮和马蹄的经常碾压而生不出野草,路面还算宽阔平整,见不到石块之类的障碍物。艾德里安驱马上前,和加西亚并肩而行,靠近目的地之后,加西亚就放慢了速度,艾德里安打量着四周,他尚未看见农田或是其他的生活痕迹,路旁不远处依旧是茂密的树林。

    正午刚过,他们下马休息,就着淡蜜酒吃了一点干粮,铁匠维兰德让他们携带了两天份的麦饼,紧实的一大块滋味寡淡到极点,艾德里安咬了两口怀疑自己在干吃圣餐饼,但是他看到加西亚进食时坦然自若一点也没有抱怨食物难吃的样子,又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而不应该怪罪于麦饼。

    这个看上去和他年龄相近的幽灵猎手似乎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艾德里安仔细想想发现加西亚确实很少挑剔些什么,而且不是因为那在可以忍耐的期限内,而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这是正常的。

    艾德里安尝试了几次,最终仍然给维兰德的麦饼下了难吃的定义,他咀嚼了几口草草结束进餐,然而麦饼残留的味道依旧占着舌根,说不出的古怪。

    “艾德里安!你看到了嘛!”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抬起头,看到加西亚兴奋地指向树林,他顺着看过去但什么都没瞧见:“不,我刚才分心了。加西亚,你想让我看什么?”

    “是豚猪。”加西亚用双手比了一个距离,像是在描绘豚猪的体型大小,“回程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加个餐,吃点肉。说真的,泥土都比维兰德准备的饼有滋味,他一定是打铁的时候把麦粉糊在炉子壁上顺便做出来的。”他说完又咬了几口麦饼,神情透露出几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确实是认真地那么想了,并且还在那么想的同时平静地吃掉了不如泥土的麦饼。

    艾德里安表情空白了一瞬,纷乱的思绪里他想到了很多能说的话,然而开口时他却说:“领地上所有的生物都归属于领主所有,未持有狩猎许可均视为盗窃……”艾德里安回想起了他曾经学过的厚厚一本帝国法律,背诵过的句子自发地从嘴里蹦出去,然后就看见加西亚的表情也呆住了。他们对视,加西亚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傻瓜。

    “aa,”加西亚突然用奇怪又亲昵的方式喊他,带着刻意的宠溺,仿佛在喊一个犯蠢的幼童,“这附近没有人的,我们抓一只小野猪,领主怎么会知道呢说起来我们应该已经进入科隆大主教的领地了,大主教难道是斤斤计较的人嘛。”

    “……还有多久到村庄?”艾德里安不对他做作的温柔语调评价什么,眨眨眼岔开了话题。

    加西亚收起麦饼,擦了擦嘴,他抽出腰上的佩剑在地上比划着:“快了,这条路前头有个伐木场,和村庄只隔了一小段,有四个伐木工住那儿,约翰、杰克还有其他两个老头。约翰他人不错,我上次在村里抓完情人蛇要回科隆,他还追上来送了我一袋奶酪。”

    他用剑在地上划出了一条线,又沿着线画了几个圈:“我们现在在这儿,村庄在这儿,伐木场在这个位置,一会儿我们过去之后可以直接去找约翰,先从伐木场附近开展调查。”他顿了顿,问艾德里安:“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看了地下室的委托记录?”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征求过查理曼和维兰德的允许后就翻看了据点的文件,他本以为能得到些关于鬼怪的知识,但幽灵猎手们似乎并不喜欢详细描述他们的经历,“情人蛇和我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想先做点准备。”

    “你跟着我就行了,不会有什么意外。”加西亚自信地拍拍胸脯,他此刻似乎已经完全将昨晚上发生的意外抛之脑后了。

    艾德里安欲言又止。

    他们很快又上马出发,正如加西亚拙劣的绘画所展示的,一个伐木场出现在道旁。它由一个小屋和大院子组成,院子堆放着大量的原木,整齐地码放成几摞置放在棚子遮挡下,屋旁停着两辆运输木材的木板车,一辆是空的,另一辆装了一半木头,还未用麻绳绑牢,有一根原木从那上头滚到了地上。院子里还留着一个巨大的树桩,似乎被当成了桌子在使用着,一个工艺良好的陶杯搁在上头。

    艾德里安和加西亚在附近转了两圈,略显稀疏的树林里有一棵橡树正被砍到一半,斧子斜斜地卡在树干里,伐木工却不见人影。

    “约翰!约翰你在嘛!”

    加西亚试着大喊伐木工的名字,然而除了树叶的簌簌摩挲声,什么回应也没有,他又喊了另一个他记得的名字:“杰克!”

    依旧没有回音。

    “加西亚,我们去村庄看看?”艾德里安拿起树桩上的陶杯,那里面还有半杯清水,水面浮着几片细长的杉树叶。这个院子就像是谢幕后的剧场,演出完毕的主人们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残余的痕迹暗示着他们曾上演的故事。

第十七章 村庄

    村庄就在伐木场不远处,介于两者之间的几亩农田没有人劳作,两三件农具被遗落在田埂上。道路两旁立起了木桩,错落地分散着,全都有一人高,顶部削得尖锐。每一个木桩上都系着一截麻绳,麻绳上垂挂着同一种植物。植物的叶片细长,大部分都干瘪了,浓缩成一种暗沉的深绿,有些甚至被晾晒得脱了形,皱巴巴地蜷缩着,一捏就发出脆响,碎成小块和粉末。

    艾德里安驱马走到一个木桩前,那木桩上挂的植物尚且算新鲜,揉搓发焉的叶子还能挤出些绿色的汁液,他辨认着叶脉的纹路和植株的形状,认出了这是一种水边和沼泽地常见的植物。农民们叫它宁芙草,四季生长,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细小的白花,白花藏在叶片底下,就像躲藏的宁芙妖精。这种草没有什么用途,就连山羊都不太喜欢吃,有的动物甚至会因为吃了宁芙草而呕吐不止。

    但是他曾听伊多娜提过,在有些地区,宁芙草被用作驱邪草的一种,过去也曾被用来毒杀不详的野猫和夜枭。

    木桩、麻绳和宁芙草,就像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谜语,但艾德里安解不出谜底。几十根木桩不规则地立着,仿佛是一个巫术仪式的一部分,透着诡异的气氛。

    加西亚在他边上摩挲下巴,不确定地说:“我上回走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根。”说完加西亚绕着木桩打量了一圈,那木桩插在泥土里,周围的野草有几根叶片也被一同压了进去,翻出的泥土像是新的,被压住的草叶也是鲜活的。

    加西亚确定了:“这根是新的。”确认这点的同时,他不再像赶路时表现地那么轻松了,嘴角下抿,翡翠色的眼瞳透出一种隐约的凶戾。

    “我讨厌这样。”加西亚补充道。

    “查理曼先生是对的,你离开之后这一带仍然出了些事。幸好我们回来了。”艾德里安向村庄的方向远眺,他语调优雅柔缓,带着安抚的意味,“我记得有些人用宁芙草驱邪,这种驱邪方式有用吗?”

    加西亚耸耸肩:“大概没用吧,不过他们愿意相信木桩上挂一棵植物能驱邪,我也没必要直说嘛!情人蛇是狡猾的生物,它们觅食不会直接杀人,只要清除根源,多半都能救回来。至于木桩,立就立吧。”

    他们骑马进了村庄,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明明是午后,本应是一天里人们忙碌的时刻,村庄却被死寂笼罩着。每一家都门窗紧闭,用布或者木板蒙着窗户,尖锐的木桩群一直蔓延到村落,大概有一百多个,在村落里尤其密集。

    几乎每道门上都挂着宁芙草,有些屋子的门外和窗户外沿圈了一道白线,像是要将屋子和外头隔离开。那些白线都是粗糙的粉末颗粒组成的,马匹靠近之后主动低头舔舐了起来。

    “盐巴。”艾德里安有些困惑,“加西亚,你上次来也是这样?”整个村子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然而艾德里安感觉到窗户后的布帘缝隙里有人在观察他们。

    “不,至少那时候只有晚上才会这么……”加西亚想了想,“吓人。”

    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两句,旁边的窗户里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从我的房子前走开,陌生人,这里没人会开门让你们进去。走开,到别的村去。”他驱赶着艾德里安和加西亚,甚至显出几分惊慌。

    两人对视一眼,加西亚驱马靠近窗户,他摘下帽子,拨了拨额发:“你记得我吗?加西亚,幽灵猎手。我上次在你们这儿捕杀了一条蛇。”

    “啊……是你……”那个声音长叹一声,认出了加西亚,“那女巫的灵魂又回来了,她回来复仇,要带走九个人的灵魂。猎手,到教堂去,你得再次杀掉她。”

    “我上次就说过了,是情人蛇!不是什么女巫的灵魂!你们为啥非要和女巫过不去!”加西亚不满地纠正,但是窗户里的声音没有再回应。

    他领着艾德里安往教堂的方向走,嘴里依旧念叨着:“我讨厌这些人。”

    加西亚总是不吝啬于表达情绪,这份坦率的态度让艾德里安十分有好感。也许是黑发的青年习惯了克制感情,所以对于他所做不到的事情,他天然地就欣赏那些能做到的人。

    村里的教堂是最大的建筑了,门虽然关着,侧边高处的窗户却是打开通风的,他们没有看到盐巴洒出的驱魔圈,也没见到垂挂的宁芙草和木桩。

    加西亚对此很赞赏:“谢天谢地,终于有个正常的地方了!我真想不通,他们干嘛不相信我,明明是村里人主动找的猎手。他们相信报纸上登的除灵广告,也相信宁芙草,我呢?我接了委托过来,生擒了情人蛇,结果他们还不相信我说的话?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幽灵吓到连门都不敢出,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情人蛇。”艾德里安轻轻回应,“对有能力伤害到自己的东西一知半解,就会诞生恐惧。”

    “你看上去可不是这样。”加西亚嘟囔着下了马。他敲了敲教堂的大门,等待着牧师允许他们进入。

    “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蛇,就是大了一些。”艾德里安本想将缰绳栓在附近,但加西亚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这样做。这两匹维兰德提供的马性情十分温顺,和加西亚似乎也是老相识,放开缰绳后它们小走几步,就在教堂门外低头寻起了草尖吃。

    教堂的大门已经老化,牧师将它推开一小条缝隙,大门就发出了刺耳的呻吟。年老的牧师手握银色的十字架,从不足一人宽的门缝里打量来者,他眯着眼,眼袋挤成一堆,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看清眼前。

    “令人意外,你又回来了。你到底是谁呢,一个幽灵猎手,还是一个骗子?”他认出加西亚,将门彻底打开,但看到加西亚的神情像是并不高兴。艾德里安瞥了一眼加西亚,发现他也同样有些不悦。

    “我不是骗子。”加西亚强调着。

    年老的牧师让他们走进来后又关上了大门,“跟我来吧,孩子们。知道弥补而不是敷衍,天主会原谅你们的粗心大意。但汝等须知,对魔鬼的宽恕是罪恶的,村民们交付的报酬,不应买来欺骗。”

    教堂里躺着四五个人,他们紧闭着双眼,面容憔悴苍白,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偶尔发出喊叫。

    “约翰,杰克!”加西亚一眼认出两个年轻的伐木工就躺在其中。

    “幽灵猎手,你离开之后,女巫在当天夜晚就回来了。约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最先受害,他突然昏厥不醒,被同伴送到教堂。杰克是第二个,他要去找你,却被做活的农夫发现昏倒在路边。”牧师对陷入梦魇的村民做了一个祈福的动作,而后他转向加西亚,“女巫让他们生了病,她是不可饶恕的。”

    加西亚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伐木工的情况,站起来讲话时语气都变得有些冰冷:“打扰一具无辜的尸骨并不会让你们摆脱疾病。我会让他们痊愈,用我的办法。”

    艾德里安回想起人们通常的驱魔手法,他本来在病人间走动观察,为此顿住了一瞬。

    牧师审视地看着加西亚,气氛有些转冷。艾德里安低声插入他俩之间,打破了僵局:“谁是最后被送来的那个?他在什么地方发病的?”

    他回忆着科隆据点里寥寥几笔的记载,犹豫地揣测着:“这有点奇怪,情人蛇觅食通常不会造成昏迷的症状。”

    加西亚和他对视一眼,像是有了想法,但牧师在场,加西亚就没有直接说出来:“别担心,偶尔会有这种情况。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要抓到蛇就能解决。”

    “猎手,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年老的牧师提醒道,“如果第二次尝试没有起效,那么我们必须做出抉择了。”牧师似乎对于这一切都由女巫的亡魂引发深信不疑,他依旧坚持摧毁尸骨的做法。加西亚差点和牧师争吵起来,艾德里安及时地拉住了同伴,他挡在加西亚身前,隔开了他们。

    询问了更多细节之后,加西亚毫不犹豫离开了教堂,艾德里安行了个礼,转头跟上他。马匹依旧在原地等着两人,见到他们出来后,轻轻蹭了下加西亚,像是在打招呼。

    “接下来到哪儿去?”艾德里安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午后的阳光灿烂地笼罩着这个死寂的小村庄,他环顾四周,觉出一种荒唐感,“加西亚,如果你不来,他们会怎么做?”

    加西亚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抓抓浅色的卷发:“我就根本不想去想象,那一定会恶心到我。我才不要恶心自己呢。来吧,艾德里安,我们去树林设个陷阱!”他坐上马鞍,仿佛甩开了教堂里带出的阴影,重又充满了活力。

    “狩猎时间!”加西亚抬起两手,如果格莱普尼尔还在他身边,可能此刻他已经拽着锁链甩了起来,“跟着我!来吧!带你去玩!”

第十八章 告诫

    “树林?”艾德里安琢磨了片刻,他陷入思绪之中,没有跟上加西亚。因为不能独自将同伴丢下,加西亚驱马跑出去一段后只能绕个圈再跑回来。

    “艾德里安,你还在想什么呢?”加西亚让自己的马轻轻撞了沉思的同伴一下。

    艾德里安稍微晃了一下身子,但他又很快坐稳,拉扯着缰绳避让出一小段距离。两匹马挤得有些近,他感觉到自己的佩剑剐蹭到了对方的马鞍:“我在想,如果情人蛇是在村里觅食,那么在村庄中心设陷阱会不会更有效?为什么要去树林?”

    “嗯……确实是这样。”加西亚认同地点点头,驱马围着艾德里安小步绕圈,“但我不想在这儿过夜,真的,我十分不想。所以我们还是去树林把蛇叫出来吧。艾德里安,别磨蹭,我用的技巧可是独门的,别的幽灵猎手肯定没用过!情人蛇可不是什么常见的鬼怪,错过这一次机会,我可不一定能展示第二次!”

    “查理曼先生可能不会乐意今晚就见到我们。”艾德里安不得不对他太过兴奋的同伴提醒着,“我们最好先确认教堂里的受害者都已经痊愈再离开。而且,加西亚,你应该尽力避免搏斗,也许正面交战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指了指加西亚的左手臂,那里被大蛇咬过一口,存在几道撕裂的伤痕,尽管已经用药粉和绷带处理过,但艾德里安不认为可以忽略它们。

    加西亚似乎对艾德里安的告诫有些不满,他抽出腰上的佩剑,用左手挽了几个剑花,又迅速对着艾德里安做了两下突刺的假动作。剑锋在艾德里安胸口一掠而过,但黑发的青年镇定得都没有后退一小步。“我倒是觉得这主意挺棒的。”加西亚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略感失望地收回长剑,他本来试图用行动向艾德里安展示他并没有被伤口影响身手,还想稍微惊吓一下这个显得太过冷静的同伴。“也许我们可以把事实稍微修饰一下再告诉先生……你觉得呢?”

    艾德里安的唇角浮现出一个克制的微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微不可查,他看上去像是有几分愉快,声音低沉而柔缓:“不行。”

    虽然艾德里安这样回答了,但他还是跟着加西亚缓缓往村庄附近的树林走去。巫师的药粉似乎真的存在奇妙的魔力,加西亚伤口愈合的情况远远超过了艾德里安的想象,经过半天长途跋涉,加西亚持剑的左手依旧能使出如此精湛的剑术。

    “我一定会被先生骂的……不,查理曼先生才不会说粗话。”加西亚说得肯定极了,语气中又带着对文森特查理曼的极度推崇,但他依旧坚定地在往树林的方向走,丝毫没有改变路径的意思。“但先生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艾德里安,你不是来监视我的对吧?”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看了一眼加西亚,又移开了视线,有些犹豫地说道:“查理曼先生只是在担心你。”

    “我快要后悔带上你一起了。”他们从几个木桩旁经过,加西亚伸手扯了几根木桩上的麻绳,他抖了抖绳子,将垂挂的干瘪宁芙草都甩到地上,而后卷起麻绳收在了兜里。

    “加西亚,”艾德里安提醒道,“是你先说要带上我的。”当时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完全没有料到刚刚认识的幽灵猎手会邀请他一同出行,就像他们是结识已久的老友。

    “我就是……”加西亚斟酌了下语句,接着说道,“就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家伙,和你合作大概会很有意思才想要叫上你的。说真的,你可太不像一个学徒了。而且你怎么没跟着你的导师?你可不像是把东西都学完了!这样的学徒宝宝我们都是栓在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的!啊,我知道查理曼先生是最厉害的幽灵猎手,但那也是他受伤前的事了。”

    “海茵已经把最重要的部分教给我了。”艾德里安垂下眼帘,灰色的眼瞳里蕴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和悲伤,又像在其中缀着期盼。他能感受到那四把燧发手枪的重量,它们藏在外套里,自从查理曼在科隆大教堂旁边把它们交给他,艾德里安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卢卡斯海茵,这个名字,他曾经一度害怕听见,他害怕遇到的每一个猎手都要向他询问海茵,他害怕自己得不断重复海茵的死,但是他又不愿意拒绝,每一个问起海茵的人都是那个幽灵猎手的朋友,他们关心着他,他们会为他悲痛,他们铭记着他,比起这些,艾德里安不允许自己逃避。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海茵对他的看法,这四把留给他的手枪不再只能将他拖回痛苦的回忆里,艾德里安握着它们,就绝不会被痛苦击倒。“无论与何人战斗,我都不会退却的。”

    加西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吧,勇士。等你从死国回来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去狩猎亡灵!”

    他想了想,又对着艾德里安抱怨:“我们是幽灵猎手,对吧?为什么我们还得管情人蛇呢!要是祈祷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回教堂对着十字架用我毕生的虔诚祈祷一个宗教裁判员从天而降,哦对,仁慈的天父,请让那个宗教裁判员脸朝地。”

    “为什么是宗教裁判员?”艾德里安知道这个名称,它属于梵蒂冈宗教裁判所,这一职位负责审理宗教审判案件。蒙特伯格在他出生后就没有发生过需要请他们来审理的事件,但他旧时的好友罗森茨威格的家族领地上有过一起女巫告发,总是姗姗来迟的裁判员那一次适时到来,并判决了那个老妇人无罪。在那之前,艾德里安对罗马天主教会的宗教裁判机构一度没有什么好感。在那之后,他意识到或许他存在一些偏见。蒙特伯格倾向于新教,他的母亲是犹太教徒,但是他的好友们多半又是天主教徒,艾德里安一直觉得自己在信仰问题上是一个宽容的人,这让他与伊多娜相遇,又让他和猎手们同行。

    “等你成了猎手就知道他们有多讨厌了。”加西亚像是回忆起了不愉快的经历,他的脸皱成一团,显露出明显的厌恶,“这样说吧,村庄里疑似出现了一个亡灵,教士就会报告给教会,但裁判所可能半年后才会派人来处理。村里人等不及,就会找到幽灵猎手,然后我们就嗖嗖嗖的解决掉亡灵。我们难道不是在做好事吗?但是裁判员半年后过来就会千方百计地调查你,怀疑你。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宗教裁判所仇视巫术。”

    加西亚收起了笑意,翡翠绿的眼瞳像玉石般泛着冷冰冰的色泽,他十分严肃认真地告诫艾德里安:“永远不要对他们提起哪怕一个有关巫术的词语,他们可以对猎手视而不见,但是他们不会放过真正的巫师。”

    他顿了顿,表情又软化下来:“不过宗教裁判员里确实有一部分人有点本事,我有个朋友叫查尔斯,他有一次在美因茨逗留,就想顺便接几个委托,结果被裁判所连续截胡了三次,我那个月路过美因茨和他见了面,说起这事他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了!”

    艾德里安静静听着,他们又聊了几句,树林就到了。村庄的牧师说最后一个受害者就是在树林见到的情人蛇。不过要是加西亚的布置没能起效,他们也不介意在周围多做几次尝试。

    根据他出发前补习到的知识来看,情人蛇一般都是躲藏在树洞、石窟、水边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中的,夜间觅食白日休憩,它们虚构出的幻象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同伴间只要互相确认自己所看见的是谁,就能轻易识破情人蛇的伪装,而后它的幻象就会失去作用,所以情人蛇一般会挑选落单的目标。现在是白昼,他们姑且不用担心一踏入情人蛇的领地就面临昨晚一样的突袭。

    他们绕着小树林走了几圈,艾德里安看到加西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那种玻璃瓶就像是艾德里安见过的威尼斯工艺品,太过精美以至于出现在加西亚手上显得有些奇怪。玻璃瓶里装着细碎的粉末,粉末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黄绿色,让他联想起科隆据点地下室里的瓶瓶罐罐,那些玻璃罐储存的都是巫师们准备好的药粉,有的用来做子弹,有的用来做伤药。

    “这是薇薇安送我的。”加西亚捧着玻璃瓶,他骄傲地向艾德里安炫耀,表情又是害羞又是得意,“我上次也是用的它,别人都没有的。”

    加西亚拔掉玻璃瓶的软木塞,在艾德里安鼻子底下晃了晃。粉末的气味古怪极了,是一种很淡却有些刺鼻的香味。艾德里安从来没闻到过这种无法在难闻和好闻间抉择的气味:“是什么做的?要怎么用?”

    “嗯……我记不清成分,大概有蛇莓、毛地黄、秋水仙和荠菜籽之类的吧。蛇类会被这种粉末吸引,情人蛇也不例外。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找点树枝。”加西亚从兜里取出了刚刚从木桩上拿走的麻绳,他捏着绳子甩了甩,就像在甩他自己的锁链。

    “陷阱。”艾德里安心领神会。

第十九章 礼物

    落叶厚厚地覆盖在泥土上,高大的云杉和橡树交错生长,避光的树干根部裹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苔,翠青色的细密绒毛在尖顶转变成一种莹润的微红。

    白日的雀鸟鸣啼,声音婉转,松鼠在橡树上一跃而过只留下残影,被遗落的橡子坠到落叶层上,激起碎叶和尘土,一双皮靴踩着它走过,它陷进更深的地方躲藏起来。等到冬天过去,松鼠也彻底忘记它,一株幼小的树苗就会在相同的位置舒展开枝叶。

    无意间埋下种子的艾德里安只是觉得脚底咯了一下,但皮靴厚厚的鞋跟传导的感受模糊到了极点,他双手各牵引着一匹马,将它们往远离加西亚的方向带去。加西亚蹲在一个小土丘的背后,他将收集来的树枝扭结在一起,又借着麻绳将它们绑住,树枝本身的柔韧力量反抗着被摆出这样不自然的姿态,几乎像是加西亚一个松手它们就会散架。

    艾德里安系好马匹后回到加西亚边上,浅发的猎手还在与树枝搏斗,他踩着细长树枝的一端,要让它扭曲成一个圆箍,然而反抗心强烈的树枝并不乐意屈服,可惜艾德里安也加入了征讨,它无法抵抗两个人的力量。

    陷阱被插在土里,加西亚小心地取出他的玻璃药瓶,他屏住呼吸抖动手腕,黄绿色的不均匀药粉一点一点地被震出来。他吝啬于使用这些药粉,一丁点都不愿意浪费,如果要是不小心倒多了,艾德里安怀疑他甚至会把多余的部分再捡回玻璃瓶。

    一达到合适的计量,加西亚就迅速地收起了药粉,他捧起周围的落叶盖在陷阱上方伪装,然后打了个手势。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到远处,正对着陷阱,用半人高的小乔木遮挡身形,加西亚抽出了长剑倒持在手里,艾德里安将他的手枪填装好了会引起麻木和迟缓的巫术子弹。他们背后是朝向村庄的树林入口,两匹马在那儿悠闲地吃草。

    “我们等半小时,如果蛇还没有出来,就换一个地方。”加西亚从怀里扯出一根项链,金属链条很长,坠子垂到了胸口,坠子是一个金属圆球,外壳带着铜锈的绿色。加西亚拧转坠子,圆球被打开,里面是一个钟表盘,两根指针安静地走动着。

    艾德里安见过这种怀表,这是一百年前十分流行的纽伦堡怀表,现在只是一种收藏品,没有什么人会真的使用它。只是比起加西亚手中的,纽伦堡怀表应该体型更大,指针也通常只有一枚,正是因为笨拙,它已经被取代了。艾德里安映象中加西亚没有什么复古偏好,他猜测大概这一件物品经过了改造,而且对加西亚也有着独特的意义,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艾德里安能确定怀表的金属外壳确实工艺古老。

    加西亚对女巫的魔药充满信心,而那似乎真的十分有效。圆球怀表的指针尚未走出几格,林间的鸟雀就在某一个时刻被惊走了几只,急促短暂的鸟鸣声中,扑扇翅膀的响动此起彼伏,加西亚警觉地在林间搜索。

    一条黛色的蛇在落叶层上游走,蛇鳞反射的光泽带着让人晕眩的幻彩,它还是条小蛇,仅有双掌拢合能圈出的大小般粗细。它被陷阱吸引,轻而易举被一瞬间触发的机关捆绑住,它挣扎着,麻绳却越绕越紧。他们又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第二条情人蛇。

    加西亚刷的站起来:“就这样?”他瞪着眼睛看向了艾德里安,一脸不可置信:“就一条小蛇?”加西亚仿佛被什么羞辱了而感到恼怒,又似乎想要嘲笑些什么人,两种表情混杂在他脸上。

    情人蛇听到了他的声音。

    艾德里安眨了下眼,蛇就不见了,他看见伊多娜被陷阱缠住,她蹦了两下,发现甩不开绳子,就在那里呼唤他。

    “以利亚,亲爱的,过来帮帮我。”一贯活泼的嗓音充满柔软的苦恼。

    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曾结伴穿行在蒙特伯格的森林中,不知何处沾染到的苍耳球却搭了一路顺风车,他们摘下衣料上多刺的小球果,但还有几个嵌在伊多娜的金发间缠住了发丝,她苦恼地让艾德里安帮忙,然而艾德里安总是不小心扯到她的头发,每摘下一个她就可爱地轻轻痛呼一声,像是柔软的动物幼崽。

    情人蛇的幻象确实生动得就像伊多娜本人,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就想要再多看两眼。

    加西亚已经走了过去,艾德里安轻轻叹出一口气,他跟上了加西亚。幻象消失了,加西亚将小蛇头尾打结绑成了球状。

    但是加西亚又循着小蛇游来的方向找去,艾德里安好奇地跟着他,看到他在一个树洞里摸出了两颗灰绿色的蛋,蛋很小,就像是芦苇丛里麻雀的鸟蛋。

    “情人蛇的蛇蛋。”加西亚对艾德里安晃了晃,将两颗蛇蛋都塞进了兜里,“我们一直猜测,为了繁殖,情人蛇会有短暂的群居行为。不过巫师们也没有一个认准的说法,他们找到的蛇蛋几乎全是死蛋,情人蛇现在也已经很少出现,他们没法探究。这东西我就拿走啦,薇薇安以前就想买颗蛇蛋但一直都没有买到,我想把这个当礼物。你不会介意的吧,好兄弟?”加西亚窃笑一声,用肩膀亲昵地撞了下艾德里安。

    “我不介意。”艾德里安认真地回复着,他指了指马匹,“那么,去教堂?”

    情人蛇引发的疾病不同于普通的病症,它更偏近于一种让人逐渐虚弱的诅咒,加西亚处死了小蛇之后从它体内取出了一个腺体。他用刀尖刺破腺体,挑出一滴溢出的透明液体抹在伐木工眼睑上,伐木工约翰一下子就醒了。加西亚又用同样的方法唤醒了教堂里的其他人。

    他们看上去依旧虚弱,但不再陷入昏迷。

    年老的牧师审视着加西亚,让猎手再三确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后扣留了情人蛇的尸体。

    艾德里安看了眼加西亚,加西亚耸耸肩没有反对。他避开牧师的视线,挡着嘴对艾德里安无声地解释道:“斩首,焚烧。”他说完就翻了个白眼,像是无法忍耐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牧师主持的驱魔仪式他们俩作为外来者都没有加入,他们坐在村里的水井旁,远望着教堂升起浓浓的黑烟,村庄里的人也都聚到了那里,附近只有他们和他们的马。加西亚掰着干粮麦饼,喝光了携带的淡蜜酒,艾德里安把自己的也给了他。

    天色渐晚,艾德里安说服了加西亚,他们在伐木场的小屋里和伐木工人们挤了一晚,伐木工们原本想为他们空出两个床铺,但加西亚摆摆手拒绝了。艾德里安和衣而眠,这个夜晚村庄很平静,上半夜守夜时只能听见伐木工的鼾声和屋外树林里夜行鸟的鸣唱,下半夜加西亚没有去推醒艾德里安,他也坐着入睡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决定确认没有异常出现后就离开村庄回科隆据点。

    经过休息后,伐木工约翰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他放下斧子追上两人。

    这个朴实的大汉显露出和外表不相符的局促来,他塞给加西亚一个小布袋,又在艾德里安怀里塞了一大块奶酪。伐木工似乎认为奶酪是个表达谢意的好选择,这份感谢是真挚的,尽管一大块奶酪有些无处安放,艾德里安仍然微笑着向他致意并收下了礼物。

    “加西亚先生,艾德里安先生,谢谢你们救了我和我的朋友,微薄的酬劳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你们永远是伐木场尊敬的客人。”约翰笨拙地表达谢意,他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姿态,结结巴巴地说着背诵的词句。他不是很敢和艾德里安说话,似乎对方的举手投足都太过文雅,制造出了距离感,比起艾德里安,他更愿意和加西亚多说两句。

    加西亚拍了拍伐木工的肩膀,和他告别。

    直到骑着马走出了一段距离,加西亚才把小布袋打开,那里面是两枚银币和一些面额更小的零散硬币。加西亚拿出一枚银币,叫了声艾德里安的名字。

    “嗯?”艾德里安转头看向他,一道银色的弧光抛向他,艾德里安伸出手接住,打开手掌一看正是银币。

    按理说这次只能算是处理委托的后续,加西亚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酬劳,这一袋金钱有些让人意外,艾德里安不确定查理曼先生会乐意让他们收下。

    他看了眼银币,又看了眼加西亚。加西亚对他眨眨眼,语调轻松愉快:“封口费。”看来他的同伴是想要收买他了。“不要告诉先生哦。”加西亚这么说着,轻轻踢了下马腹,他加快速度跃到了艾德里安前面。

    艾德里安顿了顿,最后还是收起了银币。他追上加西亚,浅发的青年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和他比赛跑马,自顾自地就定下了赌约。他们疾驰而过,就连先前看到豚猪的树林也没有停留,加西亚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艾德里安看了两眼道旁决定保持缄默。

    短暂的同行就要结束,他想着未写完的回信,和他的下一段旅程。他不会在科隆久留了,他已经和查理曼商量好,等回到科隆之后他就会再次启程,前往萨克森选侯国的都城,德累斯顿。

第二十章 初至

    1700,德累斯顿,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三。

    一辆四轮马车驶过宽阔的主街道,上一次庆典留下的鲜花花瓣依旧残留在石板的缝隙和建筑物的角落里,市民广场上奥地利来的音乐家在演奏流行的小提琴曲,来来往往的德累斯顿市民比起科隆人似乎更偏爱娱乐和庆祝,他们就连衣着都显得更加富于艺术气息,追求着尼德兰和法兰西的时髦风格。马车穿过贩卖香料和谷物的市集,又路过一座宏伟的修道院,花瓣粘在车轮上,像一抹红色的胭脂。

    车上只有一个乘客,他明显从其他邦国来,穿着俭朴而整洁的外衣,戴着的帽子边沿有一根纯白的天鹅羽毛。他规规矩矩地坐着,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易北河周刊》,脚边搁放着一个皮箱。

    马车逐渐驶入一片比较安静的街区,两旁的建筑和植物都被修饰地高雅而贵气,乘客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中的周刊。这份周刊明显已经被翻看过许多次,有了一些翻折的痕迹,有人在里面记了一行地址,就写在两条新闻的空白间隔中。

    周刊的日期表明了这一份上周刚刚发行,纸张上印刷使用的墨水依旧残留着不太好闻的气味。易北河周刊主要收集了神圣罗马北部以及冰岛、波兰之类北方地区的消息,内容有些驳杂,但不算多。

    第一条报道的是克洛斯特新堡修道院失窃,三本珍贵的典籍只追回了两本,美因茨大主教对此十分愤怒,下令捉拿盗窃者,所有周边路径都已经设置了严密的关卡,建议途径克洛斯特新堡的商队重新考虑路线。

    第二条消息来自吕贝克,是吕贝克圣安东尼大学的农业教授呼吁农民们尝试扩大种植马铃薯。

    第三条就像是完全的胡说八道了,这是一条本地新闻,关于自西部地区沿易北河水运的栎木原木。周刊上面写木材商人上交的关税,一根栎木,被发现一夜之间生长出白色的菌菇,并且组成了十字架的形状。

    另外还有两条本地贵族的征婚广告和一条新书介绍。

    乘客略过后面的广告,翻了页,第二页上报道的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廷臣以及建筑师阿尔布雷希特重新翻修了布伦什米尔特宫,并扩建了花园部分,使用了大量从南美洲以及尼德兰等地运来的珍贵植物,特别是菠萝,他声称制造了一个奇妙无比的菠萝景观。布伦什米尔特宫将在近期的维护完成之后举办庆典,并允许有道德有修养的平民也一同参与庆祝宴会。

    之后是一些本地手工业行会的通告,以及吕贝克、汉堡、不莱梅和科隆等地区的商业信息。

    又翻过几页后,登载的是诗歌和乡村传闻。传闻更像是一则杜撰的小故事,主角是一个名叫查尔斯的邮政人员,他送信的目的地是一栋废弃的老宅,在那里和一个幽灵斗智斗勇最终消灭了幽灵。

    看到主角的姓名,乘客仿佛愣住了,他在这一页上停留了片刻。

    马车在一栋三层独立建筑前停住,这时他们已经快要驶出街区,不远处是另一个繁茂的市集,隐隐约约闻得到面包坊的烘烤香味,还能瞧见圣乌列尔大剧院的尖顶。

    乘客拎着行李箱下了马车,他朝车夫脱帽致意,露出了一头不算太常见的黑色卷发。这个乘客正是艾德里安,他确认了建筑的地址和周刊上手写的地址一致,就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打扮时髦,又充满文艺气质的棕发姑娘,她打量着艾德里安更接近犹太裔的外貌,又对着他冷灰色的眼睛看了看,恍然大悟,先于艾德里安开口道:“你一定就是文森特说的艾德里安了吧?”

    “是的,女士,我是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很高兴见到你。”他隐去透露身份的中间字,向棕发姑娘打招呼,声调平稳舒缓,似乎没有因为长途旅行而疲惫不堪。

    棕发姑娘含蓄地微笑着,也向他报上姓名:“伊丽丝索宁,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伊丽丝。欢迎来到易北河周刊,跟我来吧,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和卡罗正好都在,你来的恰逢其会。”

    建筑的内部装饰地舒适而恬静,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墨水独特的气味,艾德里安跟着伊丽丝上了二楼,二楼的墙壁摆满了书架,沙发半包围着圆桌,地面铺陈着绒毯,艾德里安看到好几处都堆叠着不同的报纸和周刊。两个男子正在圆桌旁分拣着信件,听到他们上楼的动静就放下信件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出奇地高大,像是有着斯拉夫血统,但他却又像一个意大利人一样热情地简直过了头。他看到艾德里安显然十分高兴,张开双臂就想拥抱他:“我的朋友,你真是我的救星。”这话说的艾德里安一头雾水。

    另一个男人年纪似乎大了些,介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鬓角发白,但精神上又显得十分年轻,他说话的腔调充满活力,带着轻而易举感染他人的力量。“卡罗,卡罗,”他拍了拍高大男人的背,“克制点。”

    “我实在控制不了。”卡罗带着满脸笑意退开了一小步,让另一人能与艾德里安面对面。

    “亚当艾莫尔冯伊克施塔特。欢迎你的到来,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和蔼可亲地引着他在沙发坐下,“来点苹果酒吧,伊丽丝,这少年人一定需要它!”

    艾莫尔先生盯着艾德里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在艾德里安感到困惑的时候,艾莫尔先生露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你的长相有点眼熟,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他说这话没有带上任何激动的情绪,像是一句单纯的寒暄。但是他没有揭过这个话题,而是接着问道:“你的全名是?”

    “艾德里安蒙特伯格。”艾德里安依旧这么报上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名字。

    艾莫尔先生沉吟一声,自言自语:“啊,没错,应该就是了。怎么是黑发呢。”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艾德里安身上:“抱歉,我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想法,以至于我总是分心。”

    “也许这就是诗人大脑的通病吧。”伊丽丝带着一瓶苹果酒加入了他们,她将桌上的瓷杯都倒满酒,分给了大家。

    他们围坐一圈,卡罗平复了情绪,但依旧满脸笑吟吟:“艾德里安,多谢你能来接替我,这比我预想的要快多了。”他开口先是感谢,然后解释道:“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们一家准备到吕贝克定居,帮助我未婚妻家经营商铺。你也看到了,德累斯顿的兄弟会据点是一家报社,艾莫尔先生是创建人,平日里只有我们三个,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主要管理易北河周刊的发行,与猎手和巫师们接触的部分是我负责的。也就是说,德累斯顿的联络人其实是我,但我即将离开德累斯顿,所以在那之后,联络人就是你了。”

    伊丽丝对艾德里安不露齿地微笑了一下:“虽然我是个女巫,但我在巫术上的天赋远远不如文学,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学会的大概只有驯养鸟类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艾莫尔先生点点头,补充道:“我与猎手们也没有太多接触,我的脑子里除了诗歌就是消息,尽管我知道任何一个在外旅行的日耳曼贵族青年的名字,但我恐怕自己没有才能和猎手们打交道。”他对着艾德里安暗示性地一笑,神神秘秘的,但没有恶意。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

    “这不会太复杂。”卡罗说,“伊丽丝写的幽灵故事让不少人相信我们真的认识一个总是碰到幽灵又打败幽灵的邮政人员查尔斯,我们收到的信件里有一部分是委托,直接将它们区分出来,等随便哪个猎手来到据点时给他们看下就行了。”

    “查尔斯……”艾德里安重复着这个名字,神情有些复杂。他觉得最近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有点高,尽管查尔斯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姓名,但是和幽灵猎手挂起钩,他怀疑伊丽丝真的是借用了加西亚的那个朋友的名字。

    艾莫尔喝了一口苹果酒,他用一种诙谐的语气补充道:“还有平时帮我们些忙,我想你一定精通外语……别担心,我会付你报酬的,至少能让你的可可饮料再多加一块糖。易北河周刊挺受欢迎的,每期我们都要印刷三百多份,我和伊丽丝还总是会被缪斯女神拖着从办公桌上离开,说实话我十分高兴是你来接替卡罗,卡罗毕竟不能代替我和伊丽丝写新闻……”

    这个关于偷懒的话题让伊丽丝警惕地盯住了艾莫尔:“艾莫尔先生,告诉我关于下期周刊你已经有想法了?”

    “下周四本报社内举办巫师集会,好极了,就报道这个吧。”艾莫尔先生一脸镇定地开起了玩笑,他拍拍手,“艾德里安,三楼是卧室,你可以选卡罗隔壁的房间,把行李放在那儿,钥匙我过会儿给你。我和伊丽丝通常会在下午来这儿,晚上五点前回家,希望你不会讨厌独处,但这附近可供娱乐的地方还是挺多的。”

    他看了下书架上摆放的一座铜钟,然后又问:“你是头一次来德累斯顿吗?”

    艾德里安点点头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跟着父亲劳伦提斯男爵去过很多城市,法兰克福、汉诺威、科隆和维也纳都是他还算熟悉的城市,但是萨克森的都城,他确实从未来过。

    “那我们一起出门逛逛,”艾莫尔先生十分高兴地邀请他同行,语气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二十岁年轻人,“正好我也累了!”这个老诗人兴高采烈地将想要偷懒的想法坦率地表达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希望

    市集里有一家巧克力房,笼罩着浓郁的巧克力香气,附近有几家香料店铺,摆满了肉桂、豆蔻、胡椒等香料,还有少量辣椒弥漫着辛辣的气味,艾莫尔先生与艾德里安沿着街道散步,鬓角发白的诗人直奔着巧克力房而去。

    巧克力房虽然在伦敦十分流行,但是这种饮品还尚未风靡神圣罗马,窥视到商业先机的巧克力屋老板是个伦敦人,他声称所有的可可豆都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可可种植园,并将这一信息标注在了店铺里最明显的位置。

    比起莱茵河畔产出的葡萄酒,巧克力饮料的价格要昂贵许多,故而这家巧克力房远没有其他提供饮品的店面生意好,艾莫尔和艾德里安到达的时候,店里仅仅只有几个人,他们在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新奇高大的热带植物将他们的身影半遮挡住。

    艾莫尔先生想为两人付款,但是艾德里安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支付了一半。他离开科隆时携带了一些住所内保存的达科特金币和泰勒银币,这种钱币在各个邦国间的差值都不会太大,尽管旅途中已经有所消耗,但他自觉购买一杯巧克力还是不会超出预算的。

    “我喜欢巧克力,可可豆真是个美丽的小精灵。”艾莫尔先生摘下帽子放在了膝盖上,他倚靠着椅背,姿态放松而惬意。他观察着艾德里安端正的坐姿,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浓厚香醇的热巧克力放置在两人面前,热气像一层薄雾。

    气氛温暖而轻松,艾莫尔如同随口提起一般向艾德里安问道:“约书亚先生身体还健康吗?”

    也许是因为先前谈话中的暗示,艾德里安并没有对这个话题感到意外:“他挺好的。艾莫尔先生,您似乎很熟悉我的舅舅?”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二十多年前,我们在这儿的银行里打过交道成了朋友,那家荷兰人开的银行现在还经营着呢。当时他和你差不多一个年纪,要我说,艾德里安,你长的确实和他很相像,尤其是眼睛。约书亚让人印象深刻,那时他还不是一个银行家,但我总觉得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对了,你母亲结婚的时候,我还出席过婚礼,那是在你父亲的城堡,只邀请了几个朋友,但我们都玩的很愉快。”艾莫尔先生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你大概没有听说过我,在那之后,约书亚醉心事业,而我去了国外,我们渐渐减少了联系,如今大概有七八年不曾见面了。”

    艾德里安略感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见到你挺让我意外。”艾莫尔像是对这一段中断的友情已经感到释怀,他安抚地看了一眼艾德里安,“我想象中你应该金发蓝眼,就像瑞塔小姐,她像极了你们的奶奶。而且你的旅行竟然和幽灵猎手们在一起,那可真是命运女神奇妙的安排了,希望你不是那种太沉迷于危险的冒险的年轻人。”

    他又喝了一口巧克力润喉:“查理曼告诉我说你需要阿尔曼苏恩兰德的消息,关于这个人我有些了解。他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一个小廷臣,没有什么名气和事迹,但曾有种流言怀疑他是老公爵的私生子。”

    “萨克森选帝侯的廷臣?我还以为……”艾德里安诧异地睁大了眼,欲言又止,“不,没什么,请继续,艾莫尔先生。”

    “他的母亲是庞蓓夫人,一个美丽的寡妇,可能是老公爵的情妇之一,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相反苏恩兰德和选帝侯公爵,疑似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倒有几分亲昵。这种流言现在很少被人提起,但我推测是真实的。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说,阿尔曼苏恩兰德近期都没有在宫廷中出现,他可能不在德累斯顿,如果你要找他,那就只能等待了。”

    艾德里安沉静地拿起瓷杯,银勺子将热气滚滚的浓厚巧克力搅出一圈波纹:“谢谢您,艾莫尔先生。我会耐心的。”

    一切都仿佛好转了起来,斯卡德拉根的信件,艾莫尔的消息,仿佛就是新的希望,他只需要等待片刻,胜利的果实就将唾手可得。一种积极的未来像冬日的暖阳,自地平线缓慢地升起,尽管热量还没有传递到身上,但看着它焕发出的灿烂金色,就仿佛能想象到温暖。

    艾德里安感触着瓷杯的温度,热巧克力隔着一层陶瓷温暖着他的手指,他感到充实而安全。

    只需要等待而已,他想着,仅仅只是等待,他一向有耐心。

    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入夜,伊丽丝和艾莫尔都有另外的住处,他们早已坐马车离开,卡罗就在隔壁,分开前告诉艾德里安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他。

    三楼有四间房间,两间还空着,每一间都是一样的,空间不算小,摆着衣柜、书桌和床,书桌上墨水、纸张、拆信刀和其他一些书房里常见的物品都有,床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南面,如果是白昼,能看到不远处的市集。

    没有什么灰尘,家具和地板都挺洁净,像是经常会打扫。蜡烛灯点亮后半个房间都笼罩在暖光中。

    艾德里安合上房门后终于独处了,他整理起携带的行李。海茵的燧发手枪连着枪套被放在枕头底下,几套颜色朴素的衣服被放进衣柜。在衣服被安置好之后,行李箱内就没有多少东西了,艾德里安携带的物品很少。

    半截被染成暗红的天鹅羽毛被搁在书桌的架子上,羽根的尖锥已经磨平,艾德里安注视着这半截羽毛,神情有些怀念。

    他又取出另一支羽毛笔,这是加西亚临别前赠送的礼物,那个浅发的青年并没有为分别感伤,只是对他说:“明年四月见!”加西亚的手工艺确实不错,他不是幽灵猎手的话,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手工艺匠人。艾德里安将羽毛笔搁在墨水瓶中,又从行李箱的隐蔽口袋里取出了一枚精致的火漆印章。印章的手柄是一截不足手指长的白水晶矿石,切割成光滑的六角柱,顶部镶嵌一轮金制的小月牙,印章的图案是盾形,分割成左右两部分,左侧为平铺的月牙,右侧是两只首尾相背上下对望的狮子。

    给斯卡德拉根的回信在离开科隆前已经寄出,但艾德里安现在依旧要写信,这一次是写给阿比盖尔的,信件会直接邮寄到科隆的蒙特伯格宅邸,以他真实的身份书写。

    他发觉自己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阿比盖尔诉说,又有些话希望她能替他转达给约书亚和劳伦提斯,他捏着羽毛笔想了很久才开始动笔,向阿比盖尔描述德累斯顿的风景。无关紧要的话语写了一堆,他才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迫切地希望自己此刻的信心能传达给阿比盖尔,然而写在书面的依旧是平静的口吻。

    长信以一句问候结尾,艾德里安辅以拆信刀将纸张折叠成信封状,他手边没找到火漆,暂时只是将火漆印章压在了封口上。

    他还在考虑着明日下午向艾莫尔先生借火漆一用,窗户突然被小石头砸了一下。

    今夜月光惨淡,楼下站着一个人,看剪影像穿着长裙,大概是个姑娘,对方招了招手,示意艾德里安下来开门。

    伊丽丝有钥匙,必然不会是她。

    艾德里安看向隔壁的窗户,卡罗的房间里没有亮光,他可能已经入睡。艾德里安摸出枕头底下的一把手枪藏在怀里,套上外套提着蜡烛灯下了楼。

    开门后那姑娘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她打量着艾德里安,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仿佛毫不意外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新的联络人?”

    “……是的,我是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卡罗还在楼上,需要我叫他吗,女士?”艾德里安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的姑娘是个幽灵猎手,他一时有些讶异。

    “不用了,我只是需要住一晚,别的我们明早再说。格兰杰特蕾西亚图姆普。”女猎手报上了姓名。

    格兰杰盘着头发,几缕深棕色的发丝垂在脸侧,她面貌柔和,却自有一种英姿勃发的气质,而且身形修长,只比艾德里安低了几寸,看上去颇有气场,干练而可靠。她的着装隐隐与旁人有些不同,裙装格外的蓬松,一直垂到脚面,露出一双皮靴,侧腰上的长丝带打结成一朵巨大的球形花朵。

    一个女猎手已经让人意外,令艾德里安更为惊讶甚至感到有点恐慌的是,格兰杰走进来后就开始抽解侧腰的丝带,丝带似乎被设计成掌握了规律后就容易抽离的款式,格兰杰轻易就将它扯开。丝带竟然是连接裙摆的关键,她一抽掉,裙摆就散开成一块锥形的布料,格兰杰就像携带一条披风一样将它搁在手臂上。在裙装之下,她穿着一条男式长裤,腿边绑着一把武器,武器经过了改装,是折叠成长方体的一块金属,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种类,但是另一边是一个皮质的长口袋,就像箭袋,艾德里安看见了几根细长的木棍,尾端带着羽毛。

    “怎么了?”格兰杰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这种熟悉的特立独行的风格,确实是艾德里安所认知的幽灵猎手没错了。

第二十二章 委托

    在德累斯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颇为平静,可能是从女巫莉芙那里得到的香膏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因为近日赶路耗费心神,艾德里安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铺了满脸,他意识到自己渐渐在恢复正常的作息。

    肋骨下方火烧一般的瘀痕已经消退大半,诅咒解除后仍然时不时会发作的幻痛也不再那么频繁,也许在香膏用完前伤口就能愈合。

    梳洗过后艾德里安下了楼,房子里空无一人,卡罗和格兰杰都不在。一楼的窗帘紧闭,屋子里有些暗沉,艾德里安打开窗户通了风,恰好看到不远处卡罗和格兰杰两人结伴走来。他们两个像是从市集的方向过来的,卡罗手里拿着些什么,格兰杰提着一个新买的皮箱。卡罗高大的身材在行人中十分显眼,他身边的格兰杰都被反衬出几分娇小。

    艾德里安给他们提前开了门,卡罗将带着余温的瓷盒塞给他:“早上好,艾德里安,你可挺能睡的。我们外出吃早餐了,格兰杰替你也买了一份,贴心吧?”

    瓷盒看上去很精美,一般只有高档的餐厅才会准备,想来里面装的也不会是蔬菜汤和面包,作为早餐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豪奢了。

    女猎手的慷慨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他向格兰杰道谢,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裙装和昨晚的并不是同一件。新的裙装色调和旧的相似,但用的布料和剪裁就像阿比盖尔时常穿的一件礼服,艾德里安具体的不了解,但知晓这意味着昂贵。注意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了更多细节,格兰杰新添了耳饰,是镶金祖母绿宝石的小巧耳坠,也多了一条样式古朴的孔雀石项链,都是只会在有钱人身上看到的装饰。

    格兰杰对艾德里安也行了一礼,动作十分标准,更像是在幼年时期就受到过训练,而并非单纯的模仿。

    强烈的矛盾感聚集在这个幽灵猎手的身上,越是窥探出细节,越是觉得神秘。

    “我们在二楼等你!”

    卡罗和格兰杰留下艾德里安,他们上了楼梯,就像朋友相处一样自然,卡罗忽视了格兰杰的性别,没有殷勤的礼让,格兰杰也没有因此感到冒犯。

    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

    卡罗先开了口:“你的药粉都用光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格兰杰回答的语气很平静:“刻符文的时候浪费了,那个幽灵徘徊的区域比较大,我一开始刻错了地方。你这里还有多少贮藏?离开前我打算多带一点。”

    “应该足够你用了,那么武器呢?有没有损坏?”

    “丢了几支弩箭,都是榛木的,我可以自己补上,别的没问题。”

    声音渐远,艾德里安听不清了。

    等到他用完早餐,卡罗和格兰杰已经在二楼的桌子旁看了七八封信件,都是昨天分拣出来后搁放在卡罗那里的。

    卡罗招手让艾德里安也加入他们,他将手里一张拆开的信纸递给艾德里安:“这一封是法语写的,我看不太懂,那上面怎么说的?”

    艾德里安看了两眼,这是一份委托,由一位管家代为书写,说的是主人家族世代居住的庄园修葺时翻出了无名的人骨,而后每一夜庄园中都会有一个幽灵徘徊呼啸,当地教区的主教尝试驱魔,但幽灵没有被完全杀死,满月夜再次复苏了。

    庄园主人愿意以五十枚达科特金币作为报酬邀请查尔斯,只要求完全摆脱幽灵的骚扰。

    艾德里安转述到一半,刚刚提及主教驱魔,格兰杰就打断了他:“不用再看了,这一桩梵蒂冈会处理的。”

    “也许他们正好没人手呢,巫术案件高于幽灵作祟。”卡罗讽刺地说道,“这也不是第一回。”

    “那我也不打算接这个委托。”格兰杰丝毫没犹豫,直接下了结论,“看看别的吧,找一个更需要我的求助。”

    德累斯顿据点的接收委托方式有点特别,认为自己遇到幽灵的人可以直接写信求助,艾德里安记得在科隆的时候,维兰德铁匠有一个联络人,任何想要联系幽灵猎手的人都只能先与联络人接触,正因如此,维兰德很少会被打扰。

    而他也不用亲自分辨委托人的说辞有几分真实。

    艾德里安看了两份信件,以他对幽灵的了解的来看,恐怕没有一封是真的遇到了幽灵。尽管委托人言辞透露着惊恐,然而对方所描述的所谓神秘事件都不符合幽灵的行为。

    “卡罗,”艾德里安有些困惑,“你们会不会遇到不是幽灵的委托?”他想起和加西亚一起狩猎情人蛇的经历了。

    这个话题让卡罗和格兰杰都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他们似乎颇有感慨。

    卡罗挠着下巴,他好像回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情不自禁笑地有些揶揄:“啊……有的,我记得去年冬天就有一回,是埃尔夫妖精引起的,它们绑架走了几个小孩子,用假人伪装病死,然而伪装得太差被人察觉,又被误以为是幽灵。在那之前我还以为埃尔夫妖精已经不存在了!谁能想得到呢!”

    “我也遇到过几次。”格兰杰交叠着手指接着说道,“到达地点之后没有感应到亡魂,调查了一下也不是其他鬼怪,最后只好假装用大蒜和十字架做了次驱魔。”

    卡罗打断她,一脸不敢置信:“等等,格兰杰?十字架?教会的玩意?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这么干了?我是说,你真的是格兰杰不是海森假扮的吧?”

    “嗯……毕竟……”格兰杰迟疑着露出一个假笑,那种在尴尬的场合会见到的礼貌的假笑,“十字架比较安抚人心,对吧。”

    她又接着描述那次经历,试图转移卡罗的注意力:“事后村民还想送我接骨木果酱和覆盆子果酱当报酬,不过我都分给小孩子们了。那儿风景不错,当地的小孩子教了我用绳子钓鱼,还挺有趣的。不是幽灵也不是鬼怪,只是误会,也是一件好事,对吧?”

    “果酱?”卡罗果然没有再纠结于十字架,他因为另一个词语皱起了眉,他身材高大魁梧,脸露凶相的时候就像一头即将发起攻击的熊。

    但格兰杰却表现地更加放松起来,她说起这件事,没有因为白费功夫而恼怒,干练的外表就像一层在逐渐裂开的外壳,暴露出其下出乎意料的乐天精神。她语调乐观:“我尝了一点,挺美味的。”

    卡罗不是很赞同:“你或许应该考虑接一些报酬更高的委托,那样即使是误会,你也不至于没收获。贵族和富商的开价就很合适。”

    格兰杰只是笑着拒绝了建议:“别担心,我不缺金钱。而且报酬高昂的委托,其他猎手会很乐意去接的,我就别去抢活了吧。”

    “你当猎手到处都是呢?”卡罗反驳了格兰杰,但没有太在意,“艾德里安,你得做好准备了,他们就是这样任性,千万别宠这些家伙。”

    艾德里安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他礼貌地笑了笑,无言地和格兰杰对视了一眼。啊,对,查理曼没有在信中明说,但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艾德里安自己也是幽灵猎手的成员之一呢。

    “就这个了!”格兰杰拿起一页信纸,“卡罗,帮我拿些药粉,红豆杉木屑多一些的那种,还有治疗用的,刻符文的木片也替我拿一些,谢谢!”

    “你打算现在就出发?行吧。艾德里安,跟我一起来。”

    装着药粉的玻璃罐子就放在二楼的一间小储藏室里,被大书架遮掩着入口,卡罗一边指着罐子一边教授艾德里安它们的不同作用。除去药粉之外,艾德里安还看见了一些刻着符文的子弹和一些装着流状膏油的小瓶子。

    格兰杰离开的时候还是上午,她带着新买的皮箱,皮箱里大概装着昨夜到来时穿着的裙装,艾德里安毫不怀疑这位女猎手在狩猎亡灵的时候会一把扯掉裙摆。她在桌子上留了几枚银币,应该是药粉的付款,但卡罗清点了一下说她又给多了。

    艾德里安跟着卡罗在小储藏室辨认物品度过了上午剩余的时间,中午他们一起在市集吃了午饭,卡罗给他介绍了许多家深受喜爱的面包坊和小餐厅,艾莫尔先生的报社只能提供住处,虽然请了女仆每周打扫房间,但因为没有厨房,卡罗通常是在外就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卡罗认识了他的未婚妻。

    下午一点,伊丽丝来了报社,她听说错过了格兰杰好似十分遗憾,之后就沉浸在书写最新的邮政人员查尔斯冒险故事中了。下午两点左右,艾莫尔先生坐着私人马车到来,他带了一名贴身男仆,像是刚从哪个舞会上归来,嘴里哼着巴洛克舞曲的旋律,男仆手里捧着一些报纸周刊,但不是易北河周刊。

    艾莫尔先生本来想让男仆和马车夫一起离开,但艾德里安提起借用火漆的事情,艾莫尔就安排男仆帮他投递了信件。

    “蒙特伯格的月牙。真是个好看的纹章。”艾莫尔先生不愧是约书亚的老朋友,他看了一眼火漆上的盾形图案就认出了含义。

    艾德里安微笑着,语调柔和低沉:“代表家族的纹章总是好看的。”

    “你说的没错,孩子。”艾莫尔先生无言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丝哀愁重复着,“你说的没错。”

第二十三章 新闻

    书架上摆放的铜钟指针略略移过下午一点。

    报社二楼伊丽丝正将最新编撰的故事情节讲给艾德里安听,他们围坐在沙发上,伊丽丝握着羽毛笔和硬皮笔记本,讲到动情处忽有灵感便记下几笔。

    “新闻!大新闻!”

    艾莫尔先生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随后是几声又重又急促的脚步。他跑了上来,神光焕发,手足舞蹈,喜悦使这个两鬓发白的老诗人忘记了保守和矜持,表现的像一个得到小马驹的孩子。

    “新闻!朋友们!公主克里斯提娜即将与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利安王子结婚,他们预备十二月在法兰克福成婚!快,我们得把这条新闻加进下期周刊,这一定会让德累斯顿沸腾的!”

    “哪一位克里斯提娜公主?”

    “艾德里安,我的傻孩子,这是德累斯顿,还能是哪一个?当然是我们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以及波兰国王的堂妹,这一件喜事一定会让整个德累斯顿王宫都成为庆典之地。”

    伊丽丝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啊!修道院公主!”

    这个外号让艾德里安迅速地从回忆中挖掘出了关于这位话题人物的信息:“奇迹的克里斯提娜。”他叫出了关于这位公主更广为人道的名号。

    “我还以为这桩婚事会告吹呢。”伊丽丝顾不上羽毛笔和笔记本了,她把东西放在桌上就要去找瓶苹果酒庆祝。

    这两个德累斯顿的本地居民如此欢喜雀跃,艾德里安也有些被气氛打动。

    说起修道院公主,她与修道院确实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几乎可以说她十七年的生活至少有一半是在修道院里度过。克里斯提娜早年丧父,在选帝侯的父亲约翰乔治三世膝下成长,但选帝侯腓特烈奥古斯特与她更亲近,既像兄长也像父亲。她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婚约是小时候约定的,只是这位公主的身体欠佳,缠绵病榻,终日只能在修道院中静养祈福。

    许多有名的修道院都曾经是这位公主的居所,甚至就连艾德里安所熟悉的科隆,也曾有一家修道院因为出现过圣母流泪的神迹而迎来过这位克里斯提娜。

    也许是因为她的虔诚,无人能治好的疾病渐渐输给了这位公主,直到今日,她已经恢复健康,或许是考虑到这一奇迹,又或者因为萨克森选帝侯获得了波兰王位,在她与疾病抗争的十多年间只有萨克森会单方面提起的婚约也重新被安排。

    相比起克里斯提娜公主,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利安王子十多年的生活就显得丰富多彩,他早年是个花花公子,但因为继承权靠前,在诸侯甚至一些外国国王的女儿们那里就格外炙手可热,不过近年来风评已经好转不少,可以说是上佳的婚约对象。

    “冷静!冷静!”喜悦过后,艾莫尔先生高举双手示意,“我还得到了一个消息。私人来源的绝密消息,目前还未明确公开。”

    “关于另一个马克西米利安,巴伐利亚选帝侯公爵,他蒙遭不幸,已经回归天主身边。”

    艾德里安的笑容在脸上凝固:“怎么可能?”

    艾莫尔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握在手中:“我敢保证消息是真的,这是一起刺客谋杀。一个叫以利亚埃因霍恩的犹太刺客干的,他已经被抓住处死,尸体一直被吊在广场上示众。他没有杀死巴伐利亚选帝侯,但是选帝侯公爵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受到了感染,没有救治成功。下一任巴伐利亚选帝侯可能是他的大儿子,但是有种猜测认为刺客正是由他指派,如果这一猜测属实,那么继承人就该是年龄更小的那一个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不得不中断饮一口苹果酒润喉。艾德里安古怪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年长的男人认为自己猜到了年轻人的想法,他安抚地对艾德里安开起了玩笑:“埃因霍恩?我的一个老朋友听到这个刺客的名字肯定会很别扭,虽然这犹太姓氏普通,但正好是同一个姓氏也太巧合了!你觉得呢,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克制地交叠起手指,他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背上想要更舒适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想他一定不会开心。”他现在只期望一件事,在这条新闻传遍科隆的上层阶级之前,阿比盖尔能收到他的信件,劳伦提斯和约书亚不会将他和刺客联系在一起。

    “艾莫尔先生,”艾德里安试探着问道,“这一条也要写进周刊吗?”

    老诗人果断地摇了头:“不,还不是时候。我猜测巴伐利亚选帝侯之位会在马克西米利安的两个儿子间引发一阵争斗,这起刺杀会是关键,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们再报道吧。”

    艾德里安真诚笑道:“我想也是。”

    “好了先生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伊丽丝拍拍手,提醒两人,“今天是周五了!我们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修改周刊的内容了!再加上送去审查和印刷的时间,剩下的就更少了!我可不想在做礼拜的时候还要担心易北河周刊能不能在下周一发售。”

    她小声抱怨着:“卡罗怎么就趁这种时候不在呢!艾德里安,你来帮我校对下吧。”

    预备好下周报道的新闻依旧以商业信息为主,但很显然第一条新闻的位置即将属于萨克森与哈布斯堡的联姻。

    “对了,下周圣乌列尔大剧院有一幕新剧,听说剧团是从维也纳来的,不是宗教剧,虽然暂时不出名,但皇帝陛下在维也纳也看过。艾德里安,你知道格兰杰什么时候回来吗?我有点想邀她一同去看看。”

    “抱歉,我只能确定至少要在十天后。”艾德里安推测了一下委托地点和德累斯顿的距离。

    在闲聊中,铜钟的指针走过五点,伊丽丝和艾莫尔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报社外。

    “哎……我简直不想去舞会了。”伊丽丝按压着眼眶,显然是有些疲惫,但还是打理着身上的着装,努力表现地精神饱满。

    德累斯顿的贵族们像是比起科隆更热爱舞会社交,艾德里安注意到短短几天里伊丽丝和艾莫尔已经出席了不少舞会,他回想起当初的自己,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但还是得陪伴阿比盖尔。所幸的是在他彻底被厚重的假发、繁复花哨的礼服、各色沉重的珠宝装饰折腾到厌烦之前,阿比盖尔就率先决定淡出社交界。

    也许他们两个对于年幼时在蒙特伯格的记忆太过深刻,城堡虽然看上去荒芜冷寂,但他们总能挖掘出乐趣,不需要太多礼节支撑的乐趣。

    比起跳舞,他们更多地是一起躲到偏僻的角落去,阿比盖尔对于偷听隐秘小角落里的谈话充满兴致,艾德里安大多数时间根本拦不住她。

    艾莫尔先生像是很清楚伊丽丝提起的是哪一个舞会:“是庞蓓夫人的舞会吧?她只喜爱年轻有才华的艺术家,我可不会被邀请,只能仰仗你啦。也许你下次可以考虑让艾德里安当你的男伴。”他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

    艾德里安目送着他们的马车先后离开。

    外头下过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街道上残留的积水倒影着马车和行人,车轮或者鞋跟碾过后,破碎的水面重新凝聚,阳光跃动在光滑的表面,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一辆邮政马车经过报社门口,艾德里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信使走下来。

    尽管格兰杰挑选委托时,卡罗拿出了十几封信件,但据他所说,报社平日里一周的信件并没有那么多,而那一堆委托信里最早的已经收到一个月了。

    艾德里安却自觉心底有一种淡淡的期盼,期盼着邮政马车能在他面前停下。

    关于巴伐利亚的消息让艾德里安有些心绪不宁,随着他旧时使用的假名被再一次提起,他开始回想自己仍然在密林环绕的维特尔斯巴赫湖堡中的日子。

    当伊丽丝和艾莫尔都离开,他独自留在报社,不可抑制的悲伤和内疚就像从泥土里萌芽的植物细茎一样,从他念头间的缝隙里顽强地滋长出来。

    艾德里安知道这种感觉总有一天会淡去,只是那一天不是今天。

    他转身上楼,想去看看二楼的书架上有些什么书籍,他想他也许需要一本书来占满思考的余地。报社的创建人是艾莫尔先生,绝大部分的书籍也属于他,艾德里安在书架上看到了许多诗歌集子,有些诗歌伊多娜曾经在他耳边读过,也有些硬皮的书籍看着很新。

    艾莫尔先生对于阅读的偏好仿佛十分广泛,法律、哲学、自然、历史等等各个不同方面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

    艾德里安看到了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名字。后者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甚至可以说他不是那么受欢迎,在艾莫尔先生的书架上看到这个名字让艾德里安感到有些意外。

    窗外的鸟雀婉转鸣啼,微风裹挟着雨后的空气在房间里徘徊,斯宾诺莎的著书静静摆在那里。

    艾德里安低声询问道:“如果你是正确的……我现在的感受又会被何种情感战胜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柔和低沉的嗓音念出的话语消弭在空气中,就像鸟雀振翅而过后复归平静的气流,看不出被惊扰的痕迹。

第二十四章 焦躁

    “我不会将你与月亮作比,因那月亮总是变化,而你却凝固在我眼中。”

    “我也不会将你与太阳作比,太阳属于阳光眷顾的所有人,我却只想将你当做私藏。”

    念着缱绻词句倾诉深情的女声柔美而活泼,就像一汪灿金色的湖水,波光旖旎华丽,然而触摸上去是清凉而怡人的。

    那亲昵的声音在他耳旁,带来的想象都是温暖而明亮的,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

    艾德里安伏在桌案上,隔着手臂看向伊多娜:“改自奥皮茨的十四行诗?”

    “别拆穿我啊,以利亚。”

    金发的姑娘先前还在看着的诗集已经被搁在一旁,她双手都拉扯着艾德里安的头发,黑色的长发分成几股在她葱白细长的手指间编织出精巧的花样。她的动作很轻柔,为了避免扯痛睡梦中的人,然而即使艾德里安已经醒来,伊多娜也不见被发现的慌张,她依旧慢慢悠悠地玩着艾德里安的头发。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的浮尘在光线里飘浮,伊多娜迎着光亮,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都像是金色的,她垂着眼帘,还在偷笑。

    艾德里安乖顺地任由她折腾,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注视着伊多娜的脸。

    “以利亚,为什么现在流行戴假发呢?你的头发多好看,我才不希望它们被遮起来,要是我的头发也有那么柔软就好了。”伊多娜像是玩够了,她用手指梳开编织好的发辫,满足地学艾德里安的样子也伏在桌上。

    他们都把下半张脸藏进手臂,彼此对视,尽管这对视毫无意义,然而像是存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被奖赏的快乐。藏不住的笑意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伊多娜,你过会儿是不是要给子爵小姐辛西娅讲授商籁体?要不要我让维赫先生送你过去?”

    “让维赫先生多点时间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吧,以利亚。距离很近,用不着马车,我想慢慢走过去,还能感受下科隆的春天呢。嗯……你喜欢住在科隆还是蒙特伯格?”伊多娜撑起上身,深深地闭目呼吸,放松了这一下之后她单手撑脸,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无辜地规避了问题:“住在城市里很方便,不是吗?”

    伊多娜没有追问,她点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落地钟:“我该准备一阵出门了。以利亚,你下午还要去找约书亚吗?”

    “是的,有些商业上的事务,可能会回来的晚些。既然我们都不在,我会让人安排女仆过来做清洁。”

    伊多娜不是很乐意:“我有空可以自己打扫的。”

    “伊多娜,”艾德里安笑出了声,“维赫先生他跟到科隆来管家,你就让他多做点事情吧。闲下来会让他觉得自己失职而不安的。”

    “好吧……晚上见。”伊多娜站起身就要去卧室整理着装。

    艾德里安也跟着直起身。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温柔地注视着伊多娜的背影,原本扎成一束搭在肩膀上的头发不知不觉变短了,微微卷曲地贴着脸颊,典雅繁复的衣装变成了风尘仆仆的暗色大衣,腰上的枪套塞着四把金属花纹精美的燧发手枪。

    “好,再见。”他微笑着说。

    伊多娜的身影淡去,她就像一枚固定着画布的图钉,随着她的离去,画布被一同扯去,画布上绘着的灿烂阳光和阳光里漂浮的尘埃从艾德里安的身边抽走。

    房间的墙壁、搁着诗集的桌子、摆荡的落地钟通通崩塌成纯白的碎块,艾德里安被留在一片空白里。

    艾德里安醒来时极目所见是深沉浓厚的黑夜,窗外的月亮洒下的贫瘠光线无法驱散这片黑暗。黏腻的汗水在皮肤上发冷,他像陷在一片深水里,只有冰冷和漆黑环绕着他。

    他感到被灼烧的疼痛,静谧无形的火焰在他肋骨上燃烧,缓慢地蚕食知觉,叫他除了对灼痛的麻木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坐起身,按着瘀痕喘息,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动静。

    卡罗隔日就要和未婚妻一起坐邮政马车去往吕贝克,艾德里安帮着卡罗他们整理了一天的行李,本就已经疲惫,再加上邮政马车上的旅途不会太舒服,艾德里安并不想在午夜打扰同伴的睡眠。

    他捏紧了拳,咬着牙,忍耐着疼痛。

    梦里的诗句在他耳边回响,那柔和又活泼的嗓音拨动着回忆的琴弦。今夜的月亮是一轮月牙,就像蒙特伯格的月牙,倒垂在半空,沉静又皎洁。

    如果回到那一时刻,艾德里安想反驳伊多娜。他不是永恒不变的,但是没有关系,无论月亮怎样升落变化,都不会离去,无人窥见也不妨碍,它只是自顾自地行过黑夜。

    白日过去,黑夜到来,黑夜过去,旭日再起,一个人来,一个人去,离别,再重逢。

    艾德里安想起他学习剑术的日子,父亲劳伦提斯给他定制了一把迅捷剑,他拿着那把迅捷剑和搭配的左手短剑与剑术老师对战,剑术老师给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痛击。临场实战,所有学习过的剑术套路都像是从大脑里蒸发了,他疲于应对,被剑术老师近身,一下撞倒在地。

    他疼的要命,剑术老师却只是踢了踢他,要他爬起来继续。

    他想起第一次试着从湖堡逃跑的那个夜晚,冰冷的湖水在漆黑无边的夜里像凶恶的野兽,撕咬攀附着他,要他沉入湖底。他游过湖面,忍耐着未知来源的灼痛,想要摸上湖岸,但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痛击。阿尔曼在船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却只是傲慢地坐着想要看他自己放弃挣扎。

    艾德里安想着过去所遭遇过的痛楚,那些他所征服过的痛楚。无人能看见的阴影里,他放开矜持,无声地嚎叫着,面目狰狞。

    冷淡的月光抚平焦躁,迅猛突兀的灼痛渐渐淡去了,艾德里安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月亮会落下去,等到太阳升起,他又会重新找到自己惯有的模样。

    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那些还未送来的信件,那个还要等待的时机,他还要给自己去筹备一把护身剑,也还和据点的同伴约好了一起去看看那场新鲜的戏剧。

    雨水稀稀落落地打在路面上,马上再过不久,气温就会将雨水转变成冰雪,严寒的冬季里人们会用各自的方法取暖。圣乌列尔大剧院的那个剧团再过几天就要结束在德累斯顿的演出,去往下一个城市,伊丽丝没有把格兰杰盼到,颇有些失落地听着雨水发呆。

    一楼的壁炉已经升起火,他们都围着壁炉,烘烤着被雨雾沾湿的衣服。

    一辆马车在报社门口停下了。马匹的嘶鸣声传进来,艾德里安起身就要去开门。

    门外的信使从装信的布袋里拿出了两封:“这一封的邮费是三泰勒,另一封是五泰勒。”他报出了昂贵的邮费数目,如果没有收到费用,他就不会将信件给出去。

    信封写着报社的地址,收信人却一眼就看的出是个假名。“苹果酒夫人?”

    “没送错,是有这么一位夫人,我先替她收下。”伊丽丝赶过来,从口袋里取出八枚银币递给信使。艾德里安看着她竭力掩饰的着急神态,任由伊丽丝从他手里拿走了信件。

    信使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开,艾德里安喊住他:“先生,没有别的信件了吗?”

    信使摇头否认,艾德里安张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谢一声与他告别。也许他太焦急了,艾德里安自我反省着。

    他合上房门与伊丽丝面面相觑。艾德里安不打算追问信件,但是沉默中伊丽丝似乎误解了什么。

    “咳咳,苹果酒夫人……”伊丽丝尴尬地解释着,“对……是我。没几个人知道易北河周刊上的故事是我写的,你也别说出去,这样的通俗小说在宫廷诗人们之间不受欢迎,我也是偷偷写的,不能用自己的名字署名。这样的情况挺常见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写了小说发表还要宣称是翻译了国外的古书故事呢。他用的假名比我用的可是可笑多了。”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伊丽丝小姐,你误会了。”艾德里安被这一通辩白弄得有些想笑。

    “事实上我也有些后悔用这个名字……太滑稽了……”

    艾德里安在壁炉旁坐定,他想到一个话题将同伴的注意力拉开:“伊丽丝,我只是想问问你,附近有没有你愿意推荐的金匠和铁匠。”

    “啊……这样吗?”伊丽丝镇定下来,她又恢复成那个含蓄端庄而充满文艺气质的样子了,“金匠好说,但你是想要找哪一类的铁匠?”

    艾德里安坦诚地告诉她:“我缺一把护身剑,希望能找到一位优秀的铁匠为我制作。”

    “匕首还是长剑?”

    艾德里安想了想,决斗的风俗已经不再那么兴盛,现今很少有人当街持剑对决,匕首短剑是时下最常见的市民护身武器,但若论实用性和他自己的偏好,那最好还是迅捷剑,用法上相似的小剑也算可以接受。

    “长剑。”他说。

第二十五章 戏剧

    圣乌列尔大剧院。

    恢弘的圆形建筑模仿了古希腊崇尚的风格,罗马式的高大雕花立柱环绕着建筑外沿,顶部雕刻着葡萄和无花果,也有几柱上九位缪斯女神作乐起舞。

    宽阔的浮雕门廊外一辆辆马车陆陆续续到来,盛装的贵人们在仆从的簇拥下步入剧院,撞见认识的面孔便互相行礼寒暄。他们衣装上绸缎和珠宝丰富的色彩装点得剧场如同春日的花展。

    对于一场已经上演了好几日的戏剧,到场的贵族和富商似乎数量有些多了。而那些普通的市民也都是打扮整洁,气质高雅的模样,像是体面的艺术家。

    艾莫尔先生带着女伴从马车上下来,他和周围的几个人脱帽致意,互相打过招呼。同一辆马车上,艾德里安接着下了车,他换了一身入时的礼服,没有携带武器。

    近日多雨,路面尚有些积水,艾德里安站定后就伸出手,帮着伊丽丝小心地避开积水。伊丽丝的装束色调素雅,裙摆很长,她捏着缎面折扇提着裙摆,借着艾德里安稳住了身形。

    “我早该想到这一场根本不适合好好看戏剧。”伊丽丝环视一圈,打开折扇挡着下半张脸,凑近了艾德里安小声说着,“都是奔着选帝侯公爵来的。”

    她说完又合起折扇,故作无事发生。

    艾莫尔先生与朋友闲聊了几句后,转头等待两个年轻人跟上他:“来吧,快开场了。”他的女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娴静女子,在车上与他们聊过几句互通姓名后就没有怎么开口过,挽着艾莫尔先生的手臂安静地陪衬在一旁。

    他们的坐席不算太后面,艾莫尔以及伊丽丝带着路,他们经过时,有几个人友好简短地对两人问好,看着都颇有品味与修养。

    有一位贵夫人从他们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她面貌端丽,富有成熟风韵,手腕和脖颈都挂着高贵而炫目的珠宝装饰。就像一朵盛放的深红玫瑰,对自己美在何处了若指掌,举手投足大胆展示,雍容而自信。她行过的路径,旁人自动为她开道。艾莫尔和伊丽丝也向她行礼。她的陪同者中有一个衣装新潮而花哨的青年,他像是认识伊丽丝,特地停步走来与她说话。

    他说话的腔调听着有些恼人,是一种刻意的傲慢:“索宁小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伊丽丝面上浮现出礼仪完美的虚假笑容:“荷尔德林先生,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一场惊喜。”艾德里安能明显地觉察到伊丽丝的状态浑然一变,仿佛是遇到敌人后警觉地立起羽毛的鸟雀。

    “我一直觉得索宁小姐对于戏剧这样古老又传统的艺术不会感兴趣。想来是我太过偏见了。”

    伊丽丝微笑着:“我原谅您,荷尔德林先生。”

    荷尔德林也露出了虚假的笑容:“关于这一幕戏剧的称赞和批评想必索宁小姐也有耳闻。我十分好奇索宁小姐对它的新奇看法,希望观赏过后能与你有所讨论。”

    他顿了顿,靠近伊丽丝,轻轻补充道:“在庞蓓夫人的私人沙龙上。”

    庞蓓夫人是德累斯顿著名的艺术资助者,她的私人沙龙邀请函是艺术家们最想得到的邀请函之一,虽然伊丽丝能够出席庞蓓夫人举办的舞会,但她尚未拥有过一张沙龙邀请函。艾德里安意识到这是一个含蓄的示威和挑战,这个打扮花哨的青年必然和伊丽丝之间关系紧张。

    伊丽丝没有被激怒,她平静而稍显冷淡地答复着:“相信您不会等待太久。总要有新鲜的观点,才能对比出陈词滥调,千篇一律只会被厌倦,一池死水只会腐烂恶臭,您说是不是?”

    两个人装出友好又礼貌地模样互相嘲讽了几句,又彼此道别,谁也不愿在礼仪上露怯。

    艾德里安轻声询问:“一个不受欢迎的熟人?”

    “一个老古板。”伊丽丝摇了摇折扇,挡住下半张脸。

    戏剧的内容说的是几百年前一个伯爵的儿子与一个牧羊女相恋,然而命运捉弄,牧羊女因为种种误会被构陷成女巫,法庭审判在即,伯爵的儿子为了牧羊女的名誉和性命,发挥智慧与勇气争取到了国王的帮助。然而天意弄人,伯爵的儿子在归途中迟了一步,原本善良的牧羊女等不到恋人,她在痛苦和质问中决意复仇,向魔鬼出卖灵魂成为了真正的女巫,伯爵的儿子内心反复挣扎,最终决定割舍感情,站在正义的一方。戏剧以悲剧结尾,伯爵的儿子杀死了女巫。

    舞台上的牧羊女与伯爵的儿子正互诉衷情,剧场高处位置最好的露台上几个迟来的观众现身入座。他们一出现,底下就起了些窃窃私语。

    艾德里安压低声音,向伊丽丝确认那一行人的身份:“萨克森选帝侯公爵?”

    “对的。”

    远远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和几个更年长的男子被簇拥着,前者盛装打扮,面容严肃。

    “他看上去不太喜欢这幕戏剧。”

    伊丽丝侧过身,小心地告诉他:“这部戏剧颇有争议,皇帝陛下被取悦了,但主教们并不喜欢。教会觉得女巫这一角色是对他们的指责和讥讽,而也有人觉得这部剧是在吹捧贵族贬低教会。许多作家和诗人为它的价值互相争辩,已经是个话题。选帝侯公爵之前为了继承波兰王位改宗,他和天主教会关系密切,也许他身边的人就是哪一位主教。”

    艾莫尔听着伊丽丝的说明,也在一旁小声补充:“喜剧属于俗人,悲剧属于贵族。这部剧的前段用了太多喜剧元素,不符合传统,这一点常被贵族诟病。”

    艾莫尔先生虽然看上去专注于戏剧本身,但他其实更关注的是台下观看戏剧的观众们。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之前已经观赏过这部剧,只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会出现的消息让他决定和伊丽丝再观看一次,艾德里安相信这一个剧场内至少有一半多的人是抱着相同的心思来的。

    这些人在剧院散场后也不会马上散去,他们出行想要得到的收获不是戏剧本身,戏剧落幕后才是他们真正各显身手的时候。

    艾德里安熟悉这种野心勃勃的眼神。

    舞台上的牧羊女已经被囚禁,她跪倒在十字架前,痛苦地诘问自己为何遭遇这样的命运,为何要承担莫须有的罪恶,如果天主能拯救世人,为何不愿告诉她答案。演员紧握双手,如泣如诉。

    “嗯?”听着演员的台词,伊丽丝蹙起眉,她克制着动作幅度,担忧地扫了几眼附近观众的反应。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她依旧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艾莫尔先生和他的女伴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去,马车上只有伊丽丝和艾德里安。棕发的姑娘发着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精神不振的模样让艾德里安也有些担忧。

    在许久的缄默之后,伊丽丝长叹一声,她下意识地开合折扇,竹片摩擦发出簌簌的响声。“作为我们的盟友,我相信你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她说得缓慢而轻声,似乎有些犹疑自己该不该开口。

    “请说吧。”艾德里安鼓励她,“我保证不会将对话泄露。”

    伊丽丝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仿佛下定了决心,她将折扇置于膝上,微微躬身,靠近艾德里安:“你认为巫师该如何避免被人发现以保护自己?”

    艾德里安听出这句话只是个开头,伊丽丝提出这个问题一定和今天所看的戏剧有关系,他想了想,推测着说:“据我所知,历史上很多被指证的女巫并不是真正懂得巫术,在那个年代,任何女性甚至男性都有可能因为他人的指证而被构陷,告密和诬陷的行为如同一种瘟疫在人群中传播,我的祖母就曾为了避开这股可怕的瘟疫远居国外。所以我想,单纯远离巫术并不能摆脱巫师的嫌疑。避免被发现也不能意味着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伊丽丝听着艾德里安说完,无声地叹息道:“直到现在,我们也不能说活在了宁静中,只是作为异类隐藏在人群里。也许确实只有一个方法了。”

    她顿了顿,捏紧了折扇:“让巫术彻底消失。让巫师彻底消失。当一个巫师在人群中行使他的巫术,其他人却不将其视为巫术的时候……他就不需要隐藏了。”

    他们对视一眼,艾德里安沉默片刻,他点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

    “一定要小心谨慎地、细致地行动。在完成之前都不能被察觉……也许要持续很久,甚至花费几百年的时间……要么让所有人都学会巫术,要么让巫术的概念都不复存在……今天的这部戏剧就很像出自巫师的手笔,我有些担心台词太露骨了……”

    艾德里安终于明白伊丽丝在担忧什么,他安慰道:“牧羊女是一个变成女巫的角色,她的台词偏激一点是合理的。你并不用太过忧虑。”

    “我恐怕这是一次太过冒险的试探。”伊丽丝摇了摇头。

第二十六章 纪念

    金匠擦干净手掌,戴上手套接过来客递来的物件。

    那是一枚古旧的罗马金币,能看出被仔细保养着,但仍然不可避免存在磨损。金匠将金币置于日光下,他偏折着角度,光线映照下任何缺憾都无法藏匿,图样上高举双臂的罗马女神官身上遍布的细微划痕凸显出来。她伤痕累累,像一个义无反顾的殉道者,阳光从她双手间的孔洞透过,而她正拥戴着这光芒。

    “我希望为它配上项链,按照这个样式。”来客从怀里取出一卷画纸,“务必一模一样。”

    画卷上的纹样是手绘的,标注了长度、用料、重量等细节,金匠能想象出按照这些条条框框制作出的成品必然精巧华丽。

    然而相较之下,如果项链的坠子是他拿到的这枚古旧金币,在审美上就会有些不匹配,金匠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这样的瑕疵。他打定主意卷起画纸:“先生,我自认是一名略有薄名的匠人,为德累斯顿的贵族们打造过数不清的珍贵首饰。我想在这个领域,我有足够的资格向您提出建议。”

    来客静静地听着,默许金匠继续说下去。

    金匠将画纸铺平在桌案上,用重物压住四角,又将金币放置在纹样的坠子位置:“我建议链条的样式简洁一些,或者在坠子上增添装饰。这样会使得项链的两个部分更具平衡,避免链条太过抢眼难以分辨主体。”

    金匠一脸真挚,等待来客的答复。来客始终沉静,不曾透露半分对于金匠这番话的看法,他等到金匠说完话才移开视线,看向那枚被放置在桌案上的金币。

    仿佛是什么未知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他的神态软化了下来,但他重新和金匠对话时依旧坚持原先的打算,他声调低沉柔缓,带着一点不同于当地的口音,优雅却固执强硬:“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仍然坚持。无论工期和价格如何,我都能接受。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按照图纸打造。”

    来客的帽子下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他冷灰色的眼睛就像一种稀有而冷硬的宝石,在整体柔和的长相上格外显眼,就像他的嗓音,最初听出的是和缓,但深入其中便能感受到固执而保守的一面。

    来客正是艾德里安,他向金匠解释着他如此坚持的原因:“这一条项链是一份重要的纪念品,原先的链条因为意外丢失,留下的只剩挂坠。这图样是项链原本的款式,我只希望能重现它本来的模样,不那么完美也没有关系。”

    艾德里安的坦诚让金匠感到意外,他并不需要向金匠解释,即使不接受金匠的建议,看在艾德里安是伊丽丝索宁小姐介绍来的份上,他也不会拒绝为艾德里安服务。

    这一位新的客人看上去如同贵族般彬彬有礼,脾气却温和得令人诧异。

    艾德里安按着桌案,询问道:“可以吗?”

    他最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留下定金,离去前艾德里安真诚地向金匠告别道:“如果中途有什么意外,也尽可联系我。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再会。”

    天气转冷,在整整一周连绵的阴雨天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但是阳光却无法带来温暖。艾德里安拢紧加厚的外衣,他不急不慢步行在街道上,踩过建筑物暧昧不清的影子,踩过未干涸的积水。路上行人明显减少了,马车匆匆行驶而过,伴随而来的是远处教堂钟楼报时的钟声。

    市集上香料商店门口旁堆放的花盆里花朵正凋谢,枝叶的末端渐渐枯萎,生命力随着色彩被一寸寸取代而流逝,它在秋季的末尾苟延残喘,只等冬天的风雪一来,它便寿终正寝。

    艾德里安踏过被风吹到路面上的花瓣,花瓣被碾得破碎,残香攀上鞋跟,跟着他一路回了报社。

    他刚推开门,迎面丢来一个东西。

    艾德里安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住后才看清是一个石榴。石榴看着体积偏小,外皮也不算光滑漂亮,即使如今秋季就要过去,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挂果的石榴,也是在市集上卖不出高价的类型。

    他抬起头,格兰杰正对他行了一个男式的见面礼。这仿佛是一个叛逆的玩笑,但艾德里安自认不是刻板传统的人,他只是扬起手上的石榴,困惑地歪歪头。

    “这是一个小礼物。”格兰杰像是刚刚回到据点没多久,壁炉前烘烤着一件墨绿色的绒面斗篷,斗篷的颜色与她身上的裙装配套,尾端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帽子也搁在椅子上,帽檐装饰着夸张鲜艳的羽毛。

    她和伊丽丝挨在一处,艾德里安到来时她们正说着话,面前的雕花圆桌上也摆着几个石榴,伊丽丝的手里也揣着一个半剥开的。

    气质文艺的棕发姑娘往嘴里塞了一粒石榴籽,神情很是愉快:“味道挺甜的。艾德里安,你可不要被外表迷惑了,事物的真实可不是通过外表体现的。”自从观看了一场戏剧,伊丽丝对待艾德里安的态度变得更加熟稔,若是之前顾及自己仪态的程度算作十分,现在和艾德里安说起话便是五分。

    “我会记得的,谢谢。”艾德里安本来想上楼,但既然格兰杰在,他关心着上一次委托,便坐到了两个姑娘边上。他依旧记得卡罗曾经告诉他的话,格兰杰这个姑娘看着干练,实际上心肠柔软,对弱小的事物很容易生出怜惜,因而逗留德累斯顿的这几个月总是接一些没什么报酬的委托,然而她又十分慷慨,若不是格兰杰再三保证她有其他的收入来源,卡罗这个粗手粗脚的大汉也要责怪她。

    不愁吃穿,出行豪奢,但却是个漂泊不定的幽灵猎手。格兰杰一度让艾德里安觉得是个谜团,但是他想到自己,又对此释怀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充满矛盾感的猎手间存在着若有似无的相似,这让他对格兰杰倍感亲切。

    “这石榴是委托的报酬吗?”

    格兰杰没有否认:“那地方种植石榴树,村民送了我几十个,太多了我带不了,大部分被我分给村庄里的孩子们了,就带回来这几个。”

    伊丽丝好奇地问她:“格兰杰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小孩子都很可爱,我给他们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很开心,让我想起我小时候了……”

    伊丽丝好像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她甚至不忙着吃石榴了,兴致勃勃地追问:“格兰杰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格兰杰愣了愣:“大概有点讨人厌吧,其他同龄的亲戚都不怎么和我搭话。伊丽丝呢?”

    “嗯……”伊丽丝琢磨了一阵形容词,“约莫是个别人口中的疯丫头吧,男孩子都怕我。艾德里安呢?”她觉得在场三个人都得透露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才算公平,哪怕艾德里安是个男子,也不能放过。

    艾德里安揉捏着那个抛给他的石榴,有些犹豫:“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有个妹妹,我们总是在树林和湖泊玩,没有别的玩伴。”

    “听上去你们两个童年都有点寂寞。”伊丽丝敏锐地总结道。

    格兰杰点点头:“所以我才想让遇到的小孩子都能开心吧。”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察觉到这一点的伊丽丝剥着石榴籽,提起了她最新得到的消息:“对了,你今天刚回来,肯定还不知道,克里斯提娜公主要结婚了,选帝侯公爵为了庆祝和纪念,安排铸币厂发行一款纪念泰勒。钱币图案据说是德累斯顿王宫的正面和公爵的侧面头像。”

    伊丽丝推测着:“可能含银量又要乘机下调。”

    关于货币的话题让艾德里安想起他的叔叔约书亚,少年时教导他和阿比盖尔商业知识的就是约书亚。平日和善的约书亚在讲授枯燥的学识时简直像变了个人,严厉到甚至惹哭过阿比盖尔。

    他们三人讨论了几句关于萨克森选帝侯以前发行过的几种金币和银币,又开始比较起各个邦国间不同泰勒的成色和市值。最后伊丽丝忍不住抱怨起兑换货币的麻烦。

    在这个话题上最有发言权的格兰杰反而只是笑了笑而已。

    艾德里安提起了他这几日在市集中听到的流言:“我听说莱比锡要扩建城墙。”

    伊丽丝对此事也有了解:“肯定是从行会流传出去的消息。莱比锡的城墙不太好建,他们需要很多工匠,光是莱比锡本地的工匠肯定不够用,石料也是如此。事实上我觉得德累斯顿也该扩建了,老城墙都是百多年前建的,迁居进城市的人也越来越多,迟早会拥挤。”

    他们说着话,艾莫尔先生到了。

    “石榴?”他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哪儿来的?”

    “格兰杰带回来的。”

    “美女,与石榴。”艾莫尔先生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捧起一颗石榴,念出诗歌般的语句:“冥府的馈赠啊,你乖乖做一个纪念品,安放在她的掌中,休想有不吉的心思。你若要将我的姑娘夺走,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信使去将她找到。”

    这个房间里的诗兴仿佛会传染,伊丽丝单手高举一枚石榴,她装得眉目忧愁,也跟着咏叹道:“我心爱的孩子,别被短暂的欢愉欺骗,你每咬下一粒,就是远离我一步。那愁苦荒凉的土壤上,只有黑色的白杨,和不结果的椰树,你的花朵无处盛放。归来吧,到麦穗累累的田野上来,到我的怀中来。”

    她垂首念完,又剥了一粒石榴籽塞进嘴里,只留艾德里安和格兰杰在这个房间里茫然地对视。

第二十七章 夜鸦

    十一月中旬德累斯顿下了第一场雪,雪花在夜晚悄悄覆盖了屋顶和街道,到了早晨已经堆积起厚度。市政议会安排了大量人手清扫主要街道,让落雪不会干扰马车的通行,马车夫们赶起车来更是十二万分小心,宁愿迟到也不肯疾驰。德累斯顿这座城市在雪花落下后仿佛放慢了节奏,时间的指针像是被一根手指按住了,一切都变得悠闲而舒缓。

    伴随寒冷气流来的,还有商人们从各种海港运来的厚毛料,人们开始加厚衣服,披上保暖的斗篷外套,换上长靴,艾德里安也不例外。

    距离修道院公主的婚期越来越近,市集间关于法兰克福的流言也越来越多,人们热切地讨论着婚礼,间而对萨克森宫廷和哈布斯堡评头论足两句,但是艾德里安一直没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阿尔曼苏恩兰德仿佛是从这世上消失了,艾德里安作为伊丽丝索宁的男伴参加了两次庞蓓夫人的舞会,却只打探到了几条过时的小道消息。庞蓓夫人对她的儿子似乎也不上心,这个雍容美艳的贵妇,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取乐中。

    十一月出头的时候查理曼来过一次德累斯顿,面对艾德里安的询问,他也只是遗憾地摇头。艾德里安有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不该继续停留,但艾莫尔劝说他耐心,即使现在没有阿尔曼苏恩兰德的消息,他作为萨克森选帝侯的廷臣迟早是要出现的。

    报社一楼取暖的壁炉整日点燃之后,报社的三人便将办公会客的场所搬到了一楼,艾德里安占了靠近门边的座椅,敲门声响起后总是他第一个去开门。

    信使送来过莉芙的信件,女巫惦记着她的病人,寄来了新的药膏,并好奇地询问艾德里安经营一个据点的感受,她说她希望以后也能多帮上一些查理曼先生的忙。

    除此之外还有阿比盖尔的回信,这封信是被一个途径德累斯顿的商人带来的,商人是约书亚的合作伙伴,他不光带来了信件,信件中还有一张银行的凭证,可以在德累斯顿那家荷兰人开办的银行里取出三百达科特金币,虽然阿比盖尔信中没有说起,但艾德里安猜到这应该是约书亚嘱咐的。信件的火漆上印着的是完整的蒙特伯格纹章,羽饰和冠饰组合成一轮水面上倒垂的月牙,扶盾者左鹰右狮,底下的箴言刻着一句沉静奔流。能印出这个图案的火漆印章只保管在艾德里安和阿比盖尔的父亲劳伦提斯手里。

    据点来过另一个幽灵猎手,名字叫维尔维斯,他三十多岁,身边带着一个年幼的孩童,打扮的像个西班牙剑客,留着奇怪的小胡子。维尔维斯和格兰杰只有点头之交的情分,他身边的孩童倒是迅速和格兰杰交了朋友,不过他们没有在德累斯顿久留,维尔维斯带着孩童离开后不久格兰杰便将累积的委托都处理了。

    仔细统计一下,委托大部分只是委托人自己吓自己,真正是幽灵作祟的也不过两起,但格兰杰还是不慎受了点伤。疗伤的药粉没能完全起效,艾莫尔先生就联系了一个医师,对方也是一位巫师,在他的治疗下格兰杰大概能在今年结束前痊愈,在此之前格兰杰就停留在了报社。大概是因为入了冬,就连幽灵也龟缩起来不肯多动,并没有来什么新的委托。艾德里安觉得格兰杰在清除幽灵这件事情上有点过于投入,他毫不怀疑如果有新的委托,格兰杰会带伤出行。

    伊丽丝对格兰杰的伤势十分紧张,总是告诫她不要做会妨碍伤口愈合的事情,但格兰杰却很是乐观,将这次受伤看成是休息的假期,反而经常邀请朋友们一起出门找乐子。

    兴许是雪落后的道路实在不好走,信使比往日要迟了很久才敲响了报社的大门。

    “先生,邮费是十六泰勒。”信使是个少年,穿的衣服显然不够保暖,他在门口抖了抖鞋子上的冰渣,缩着肩膀,说话也有些哆嗦。

    艾德里安付了钱,想邀请他进门烤火,信使摇摇头拒绝,只要了一杯热水,喝完道谢后就跑着离开了,仿佛是要用运动来抵御寒冷。

    新收到的信件边角有点皱,大概是天气的原因,纸张也有些潮湿。颜色晦暗的火漆掺杂着不少难看的斑点,是平民们使用的劣质火漆油,那上面印着两只直立对望的夜鸦。夜鸦的轮廓全然与精细优美不搭边,粗粝的线条透着荒蛮和不详。

    在漫长的等待后,斯卡德拉根终于联系了他,艾德里安当即拆开信封。

    这迫不及待的举动让伊丽丝产生了误会:“艾德里安,终于等到苏恩兰德的消息了?”她有些纳闷连她和艾莫尔都没得到的消息,艾德里安又是从谁那里打听到的。

    “不是的,是我一个朋友的来信。”

    伊丽丝点点头没有追问,艾莫尔却从他的纸笔堆里抬起眼睛随意地扫了一眼。

    只是匆匆一眼,他就认出了火漆上的纹章:“沃登的夜鸦?你的朋友是个巫师?”

    虽然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但没有想到他不光熟悉贵族们的家族纹章:“艾莫尔先生见过这个纹章?”

    总是带着一脸愉快神情的老诗人盯着火漆印仔细看了一阵,少见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如果你的朋友是我所想到的那个男人,那么我必须得告诉你,和他打交道并不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您想到了谁?”

    “一个自称斯卡德拉根的冰岛巫师。”

    伊丽丝也猛地抬起头:“北方夜鸦。艾德里安,你怎么会认识他?这个巫师太危险了!”

    艾德里安眨眨眼,他合起信纸塞入口袋,平静地否认道:“我并没有见过任何叫做斯卡德拉根的人,你们说的那个巫师也使用夜鸦纹章吗?”

    “啊……那可真是个吓人的巧合。”伊丽丝没有怀疑,“自从他在巫师里出了名,就一直将沃登的两只乌鸦当做标志了。”

    艾德里安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到了壁炉旁:“你们都不喜欢他?我一直以为巫师之间都很亲密,说他危险,难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伊丽丝扬起手中的羽毛笔:“争端永远与人亲密,北方夜鸦和我们大部分巫师的根本理念不同,他虽然天赋卓绝,却根本不知道低调的可贵,是梵蒂冈追捕的对象,他的身后永远追着恶犬。”

    艾莫尔认同地补充着:“他曾在梵蒂冈毁坏过圣堂的十字架,盗窃走圣物,也袭击过宗教裁判所的成员。斯卡德拉根一直被暗中通缉着,没有巫师会愿意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和他扯上关系。”

    “我觉得他看不起我们隐藏自己的举措。但是他偏激的做法只会破坏巫师们付出努力制造的局面,对我们而言,大肆标榜巫术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好事。”伊丽丝听上去颇有怨言,“有些巫师就是这样,只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逞凶,完全不顾后果。诉诸于暴力,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行为。”

    “有人曾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猜测。”艾莫尔先生喝了一口买来的热巧克力,“斯卡德拉根和那些至今没有破案的圣物失窃有关系。即使他不是巫师,我也不认为他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他似乎缺少必要的道德观念,同时蔑视一切法律条文。”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他为什么要盗窃圣物?”

    伊丽丝和艾莫尔对视一眼,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两个巫师仿佛达成了共识。伊丽丝耸耸肩,故作轻松:“谁知道呢?”

    艾莫尔先生又喝了口热巧克力,他翻过一页其他报社发行的报刊,惊呼出声:“天哪,看看这条新闻!伦敦港口一艘船被查出有船员得了鼠疫!是艘从阿姆斯特丹运输丝绸的商船,整条船都被隔离了。”

    “伦敦?艾莫尔先生,请让我看看。”艾德里安一下子站了起来。

    伊丽丝也追问道:“严重吗?”

    “发现得及时,应该不会引发大瘟疫。”艾莫尔先生对他俩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将报刊递给了艾德里安,“几十年前的惨状不会再重现了。就是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海运可能会受些影响。”

    艾德里安仔细地读了两遍,面上才舒缓下来。

    “对了,”艾莫尔先生突然对他们说,“今天上午雷奥哈特找到我,说希望借用我们报社办一次聚会,他会将德累斯顿的巫师都召集起来。”雷奥哈特这个名字,正属于治疗格兰杰的那位医师。

    “这个时候不太适合吧?我听说……”伊丽丝心有顾虑,但是艾莫尔先生止住了她的话。

    “没有更适合的地方了。”报社的创建人转向艾德里安:“而且他希望幽灵猎手,作为我们的盟友,也能在场。”

    艾德里安意识到这场聚会或许对他们十分重要,而查理曼说过猎手的据点同样欢迎巫师:“我会转告格兰杰的。”

第二十八章 密谋

    摊平在桌案上的信纸微微发黄,边角皱缩,幸运地没有被潮气晕染模糊的字迹笔触锋锐,大量的连笔让字迹透出一丝凌乱和狂傲。

    书写的人对于拗口的字词全然不做规避,连笔的写法让阅读也平添上难度,甚至让人觉得这封信件不像是为了交流而书写,倒像是一次傲慢的挑选,将书写者的难以相处毫不加掩饰地展现,想要让书写者不欣赏的那类人见到信件就知难而退。

    字迹的内容也不曾包含一丝一毫对收信人的恭维和取悦,艾德里安甚至觉得斯卡德拉根的言辞若是被他的两位巫师同伴知晓,他们再好的修养也无法阻挡心中诞生对北方夜鸦的愤怒。

    尽管艾德里安在写信时描述含糊,隐去了大部分事实,斯卡德拉根仍然精准地推测出了艾德里安从巴伐利亚出逃后的经历,他先是评价了一番艾德里安的遮掩手法太过粗劣,而后明确地告诉艾德里安他对于猎手和巫师并不是一无所知。

    从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那里听到过北方夜鸦事迹的艾德里安几乎可以以此确定这个斯卡德拉根就是那位冰岛巫师。

    而斯卡德拉根本人在写信到一半时,也懒得再伪装,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巫师身份,然后毫无顾忌地对艾德里安加入猎手兄弟会的事做出评价。

    他写道:“我十分理解一个人会因为内心的软弱而选择成为他人的附庸,由旁人做决定确实对于不够智慧又没有足够勇气的人是个轻松的选择,突然得到的自由对于从未自由过的人一定是可怕的,但我奇怪于你既然能毫不犹豫地为追寻一个真相摆脱自己与生俱来的优渥,当然我喜欢称之为华丽的牢笼,那么你一定不是我上面描述的那种脆弱的人,又为何迫不及待要给自己重新套上枷锁。”

    “幽灵猎手愚蠢地拥戴着巫师同盟,却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早就另有打算。你加入他们,就像踩在流沙旁还对沙子形成的漩涡发出赞美。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些结盟的巫师自以为聪明绝顶,实际上只是冠冕堂皇的胆小鬼。纵然有千般借口,也无法掩饰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出于畏惧和逃避。既然能够背叛自己根源的信仰,还有什么不能当做筹码去交易,等到幽灵猎手被视作累赘,巫师们绝对不会心存半点宽宥。”

    “你完全不需要去倚靠一艘漏水的破船,你想要寻找伊多娜,我就可以直接提供可靠的消息。虽然过程曲折,但我已经取得一件关键的物品,只需要稍微发挥智慧,古老的巫术自会告诉我如何寻找她的下落。虽然我不在乎得到或失去一个朋友,但出于你我共同的目标,我仍然假定你没有完全被加入一个组织所得到的虚假的保障感蛊惑。保持清醒,艾德里安。”

    这封辞藻锋利,对巫师满是抨击的信件在阅读完毕后被艾德里安销毁了,斯卡德拉根说他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等到时机恰当,他会再次联络艾德里安,这一次他没有留下回信地址。

    也许因为这是在孤立无援中得到的第一个支持,尽管此刻斯卡德拉根的名字被重重告诫蒙上阴影,艾德里安仍然不愿远离他。他不会全然相信斯卡德拉根对于猎手和巫师们的评价,但也不会将他告密供出。

    燃烧剩余的灰烬被洒出窗外,混入路旁灰蒙蒙的雪泥中,无处寻觅。

    易北河周刊报社在一个阴沉的白昼迎来了第一位前来参加聚会的巫师,天气寒冷,积雪还没融化便又似要下雪,光秃秃湿漉漉的黑色枝条间,远处教堂高耸的穹顶像埋在了云雾中。

    壁炉里烧着栎木,火焰像怀抱幼子的母亲般拥着柴薪,唱着哔啵哔啵的摇篮曲。

    伊丽丝拉着格兰杰在壁炉旁下西洋棋,她得了一本新的棋谱,学了些新的套路正想实战试试,但是格兰杰却意外地擅长下棋,好胜心一起,两个人越发投入,此时伊丽丝已经陷入困境每走一步都想上许久,手指搭在皇后棋上牵引着棋子也来回摆荡。

    伊丽丝偷偷给旁观的艾德里安打眼色求助,格兰杰却笑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艾德里安左右为难,艾莫尔先生在一旁窃笑,末了还要悠悠说上一句:“参与两位淑女的战争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这是金苹果的训诫。”伊丽丝顺着话说了下去,“引发争执的游戏不是好游戏,我们还是找点更温和的娱乐吧!”她诡辩两句,想要从难以取胜的棋盘残局里脱身。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

    “我去开门!”伊丽丝仿佛听到了天籁,她欣喜地站起来,“再去拿点点心!”

    门推开的瞬间,清凉的水气扑在伊丽丝脸上,像是冬季的神灵吻过她的面颊,无血色的唇一触即分,在触碰到的皮肤上结出一朵晶莹的雪花。来客罩着厚实的深色斗篷,皮靴上湿漉漉的沾满水渍。他的斗篷裹挟着屋外灰白色的冷寂,闯入温暖的屋子里。

    艾德里安和格兰杰正将黑白两色的棋子重新归位,一股冰冷的气流从他们的手背滑过,撞进壁炉的火焰中。火焰如同一个被骚扰的妇人,闪避了一下便将它驱赶出去。

    大门合上了,势单力孤的冷雾凋敝在来客的斗篷上,他取下兜帽,露出一头蓬勃生长的卷发,它们在来客的头顶像一丛张扬跋扈的兰草,不熟悉来客的格兰杰和艾德里安也一下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医师雷奥哈特向他们一一问好,并询问了格兰杰的伤情近况。

    这一场巫师聚会的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到来,第三位到来的时候雷奥哈特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厅堂一下子暗了下来,他们各自坐定,唯一的光源,壁炉的火焰将所有人的脸孔都映照得亮堂堂的。

    “现在这里一定是全德累斯顿最异端的房间了!”艾莫尔先生给三个身上还冷冰冰的客人倒上了取暖的烈酒,“但我们之中却还少了一个人,我们的朋友米佳慈为何没来?”

    雷奥哈特摇着头,他的头发也跟着晃动:“他被告发了,我来正是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去拜访他,却从他的邻居那里得知此事,我相信法庭找不到他们想要的证据,但恶习难改,难保他会被安上污名定罪。如果米佳慈平安从法庭归来,成功为自己辩护,那最好不过。如果他不能,那我也要想办法将他救出。”

    “艾莫尔,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你的消息灵通,哪怕是法庭里的机密你也一定会有办法打听。”雷奥哈特又看向格兰杰和艾德里安,“如果事态真的无可挽回,那我便要向猎手们求助,将米佳慈远远地送走,护着他到其他的地方去。”

    格兰杰向他致意:“医师,请安心,若真有如此不幸,我会替您保护您的友人。”

    “伊丽丝,你的驯鹰能否替我找到关押米佳慈的那个囚室,为我传一次信?我知道他会被关押在哪个监狱,但具体的位置就需要你和艾莫尔的帮助了。”雷奥哈特又请求伊丽丝。

    伊丽丝迟疑了,她显然被什么为难住,又无法狠心拒绝同伴的请求。“我……”她想了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我会挑一只伶俐的鸟儿当你的信使。但若是他被关押的地方没有窗户,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巫师们凑到一起,又细细地将计划筹谋得更加详实。雷奥哈特最为投入,艾莫尔先生捧着杯子面上不动声色,伊丽丝有些心不在焉,格兰杰认真地旁听着并指出巫师们计划里的漏洞。

    这个暖烘烘的房间里聚集了六个巫师和一个幽灵猎手,艾德里安听着他们的讨论,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发散到斯卡德拉根的来信上。他说他会从古老的巫术中找到寻找伊多娜下落的方法,这个说辞让艾德里安隐隐觉察到不详的气息。

    巫师们的计划也遇到了瓶颈,艾莫尔先生建议大家吃点点心放松一下。

    “休憩的时刻是被缪斯宠爱的时刻。我觉得你们需要一点覆盆子小饼干提供灵感。”他信誓旦旦,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宣讲,他走向一楼远处另一端放置着各色酒类和其余点心的小隔间,就像一个牧师昂首从教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伊丽丝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忍下对这句话的驳斥,她的脸上就像写着:“艾莫尔先生,请不要为偷懒寻找借口了。”

    “伊丽丝,你把点心都藏在哪儿了?”

    “艾莫尔先生,请不要翻乱柜子。”

    然而隔间里的响动让伊丽丝坐立难安,她最终无法忍耐,疾步走了过去。

    艾德里安从凝望壁炉里溢散的火星的无意义行为里回过神,他一脸镇定,仿佛刚才不是在发呆,而是在辩证善恶的分界点,那些火星里冒出的都是璀璨的哲思,而他在努力截取稍纵即逝的灵感。

    “雷奥哈特先生。”

    被喊到名字的医师抬起头,正看到艾德里安,这个他不怎么熟知的年轻人拧着眉像是被一个疑难困扰着。

    “我最近听到一个说法,存在一种能指引他人所在地点的古老巫术,那听上去对于我们猎手联系同伴真是十分有用,您对此有了解吗?”他态度彬彬有礼,像一个学子在向师长求教。

    “你对巫术的误会有点严重。即使在过去的时代它们能起效,巫术的施行细节也都记录完整,同样一个方法也不一定还有用。”雷奥哈特先下了结论,“我确实知道这个寻人巫术,但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所有记录的典籍都已经消亡,只剩关于效果的三言两语在巫师中流传,而且它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神奇。”

第二十九章 终途

    代表祝福的亲吻落在克里斯提娜公主和马克西米利安王子的额头上时,法兰克福正值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六,是上帝创造人类的日子,萨克森有头有脸的贵族们都跟着萨克森选帝侯公爵聚集在了法兰克福见证这一时刻,但是即使如此,德累斯顿宫廷依旧没有失去对娱乐和节庆的渴求。

    自降临节节期的第一天起,各种舞会便层出不穷,新近修缮的布伦什米尔特宫成了举办焰火晚会和露天假面舞会的场所,德累斯顿王宫前的主街道也成了欢庆的假面游行之地,无数的花瓣、羽毛和鲜艳的手帕遗落在街道上,即使打扫干净,隔天新的庆祝活动又会让街道遍布芳香。

    市集里的商人们从意大利带来了最新款的假面,高昂的价格也没有吓退沉浸在喜悦中的德累斯顿市民,一场交易达成,每个人都像是满意极了。

    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回归之后,德累斯顿更加不敢怠慢,易北河上举办起水上狩猎,比武活动、戏剧表演、音乐宴会,一个接着一个,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忙碌地穿行在各色社交场所,带回来一个又一个让艾德里安和格兰杰面面相觑的消息。

    大约是这气氛让人更容易心生善念,巫师们制定的计划最终没有派上用场,米佳慈的辩护成功让他从囹圄脱身,他刚从法庭出来,就被路旁的庆典游行队伍拉了进去。雷奥哈特医师去找他,却也被人群纠缠地晕头转向,他被挤出队伍时头上扣着一顶月桂花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给他戴上的。

    艾德里安从金匠那里回来,正好遇到带着假面游行的贵族一把一把地沿途抛洒泰勒银币,一枚银币从哄抢的人群指缝间穿过滚到他脚边,银币上的德累斯顿王宫图案闪闪发亮,正是为了纪念婚礼而发行的最新款泰勒。他运用着步法,灵活地闪躲,才从银币制造的混乱里逃开。

    这疯狂的庆祝在选帝侯公爵的推动下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才初见热度消退,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也终于能在报社里歇歇脚,自十一月月底的降临节以来,他们两个总是来去匆匆,几乎都是艾德里安在操持易北河周刊的发行。

    与德累斯顿本地居民的热切相比,两个猎手呈现出了全然迥异的面貌。屋外的乐曲声隐隐约约飘来,报社内却充斥着刀兵相交的铮铮嗡鸣。

    桌椅都被移到一旁,清理出宽敞的空地,艾德里安一手持短剑,一手持迅捷剑,在向格兰杰演示长剑术。

    “这个技巧的关键是诱敌出招,再是卸开剑刃,攻击空门。意大利的菲奥雷流派提倡灵活巧妙,利用对手的破绽。如果是理查特纳尔流,就要更主动一些,抢过主导权,逼迫对手防守,再以连续的攻击让对手疲于应对露出破绽。格兰杰,你再攻击我试试。”

    “做好准备吧。”女猎手穿着一条男式长裤,也拿着同样的武器,认真地摆开架势。

    伊丽丝从屋外踏着花瓣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缀满羽毛装饰的猫头鹰假面,就看到这与芳香和欢乐全然无关的一幕。

    她的到来没有惊动两个对战教学中的猎手,格兰杰先出击,艾德里安防守,他们的长剑彼此撞击格挡,身法闪转,一眨眼艾德里安和格兰杰就调换了个位置,艾德里安以连续几下不同角度的刺击逼得格兰杰倒退防守,几下之后格兰杰想要退出攻击范围重整攻势,艾德里安却步步紧逼,交锋之中艾德里安的左手短剑架住格兰杰的迅捷剑往外卸开,而他的迅捷剑则以一个假动作骗过格兰杰的短剑,点在格兰杰颈侧。

    “就像这样。”艾德里安说完就挪开迅捷剑,收回武器退开了两步,转向伊丽丝,“日安,伊丽丝小姐。”他双手都垂握着武器,只是略略点头问好,面上带着笑意,两眼透着愉快的光芒。

    “日安。”她见两人的对招已经结束,便走了过去。格兰杰像是有些疲惫,刚才的对招让她流了不少汗,这让伊丽丝颇为担忧。“格兰杰,我认为你现在可能还不适合做这样的剧烈运动。”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许久未有握住长剑与人对战,畅快的心情让他忽视了格兰杰还是个病人:“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不,艾德里安,你别袒护格兰杰。”伊丽丝连连摆手,她似乎很确定来龙去脉,“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喜欢安静的文雅青年呢,没想到擅长武斗,真叫我意外。该不会这几天,我不在报社,你都惯着格兰杰为所欲为吧。”

    格兰杰擦掉面上的汗水,乐观地辩解道:“我的伤势并不重。何况艾德里安愿意教导我剑术,弥补我在近身格斗上的不足,我以后就不会因为被近身而受伤了。这是我主动要求的,得益的只有我,就是我伤口恶化也是只能怪我的。”

    艾德里安端来一杯热饮递给格兰杰,却不打算被撇清关系:“请别这么说,我这把护身剑是新打造的,我也需要多使用它来熟悉它的长度和重量。这对于我也很有帮助。”

    “我怎么觉得几天不见,你们联合起来排挤我了?”伊丽丝故作生气,“我在舞会里被人欺负,回来报社居然也要被你们欺负。为何命运要对我开如此残忍恶毒的玩笑?”

    艾德里安从伊丽丝裙子背后层层叠叠的褶皱装饰里取走对方在屋外沾上的花瓣,善意地答复道:“昨天艾莫尔先生还对我们讲起那位荷尔德林先生的笑话,我认为伊丽丝小姐对于被欺负这一概念的定义似乎与我们有所不同。”

    伊丽丝自然知道艾德里安说的是哪个笑话,也确实是她唆使公爵的鹦鹉在众目睽睽之下叼走了荷尔德林的假发和面具,当时那个花哨的诗人气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令她简直乐得绷不住含蓄优雅的外皮。

    “说起来,圣诞节也快要到了,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吗?”

    艾德里安沉默了,他前几天收到的信件里,阿比盖尔也在问他圣诞节回不回家。她说那个阿尔伯特家族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也不再派人调查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到科隆。他依旧是蒙特伯格男爵的长子,自小受到良好教育,拥有家人和朋友的偏爱,只要一场舞会,他就能毫不费力地回归他原本身处的阶级。

    但是他可以吗?

    忘记伊多娜,忘记这三年他的所作所为,忘记他经历的一切,忘记萨曼莎和海茵,忘记查理曼的邀约和斯卡德拉根的信笺。

    不,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他回到科隆,他依旧能和斯卡德拉根联系,他仍然能找到伊多娜。他所曾得到的善意帮助,他都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他曾走过一条崎岖的路,此刻却看见了坦途。他在德累斯顿获得的宁静不好吗?住在一座城市,没有阴谋,没有折磨,伊丽丝和艾莫尔都是富有修养和学识的人,是他过去也会结交的朋友,艺术、货币、文学都是他能参与的话题。

    就像一颗被误放进绿豆堆里的红豆,一段被编错行列的丝线,一个中断的故事,最终红豆被挑出,丝线被拆解,故事被续写。他也可以被重新安置到本该存在的那个位置上,轻松的,不痛苦的,只要他稍微地说服自己,就可以安然度日。时间会抚平所有悲伤,他应该懂得宽恕和妥协,他曾因为冲动而遭遇不幸,现在是悔改的时刻。

    被种种被迫的理由推着走,现在他重获自由。

    他是一个避难的人吗?还是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是吗?

    艾德里安听到同样沉默不语的格兰杰开了口,那猎手说道:“我留在这儿。”

    “这样的话,格兰杰到我家过圣诞如何?”伊丽丝似乎十分期待,“我家的厨师十分擅长烹制牛肉,你一定会喜欢,而且我们家小孩子很多!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也一起来吧!我可以说你们都是易北河周刊的成员!”

    她欢快的话语声里一辆马车停在报社门口。

    艾莫尔先生此时到来:“诸位女士和先生,你们讨论什么如此活泼热烈,能否告知我,让一个老叟也分享青春的快乐?”

    “我们在聊圣诞节的安排,我想着邀请格兰杰和艾德里安一起过圣诞呢。艾莫尔先生你呢?”

    “哦……圣诞,圣诞当然是和家人一起度过,围着长桌,分享美味的餐点。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忙碌的人们获得休憩,我们该聚在一起,说说听到的逸闻趣事。唔……女士们,我稍微借走这位男士一下,你们懂的,一些男士间的小秘密。”艾莫尔说着俏皮话,示意艾德里安跟他去二楼私谈。

    步入二楼,伊丽丝和格兰杰的交谈声就听不见了,艾德里安心有所感,轻声问道:“艾莫尔先生,您要和我说的话,是和我的家族有关吗?”

    “艾德里安,一年到了末尾,你的旅途是否也到末尾了?和幽灵猎手们的这一段冒险经历,一定值得在家宴上说起,哪怕是约书亚年轻时都没有你这么离奇的经历,你大可以说出来叫他羡慕,哈。也许是我们要分别的时候了,有人告诉了我一条消息,你一直等待的苏恩兰德的消息。”

    艾德里安攥紧了手掌。

    “这事很快就会见报,但我想还是提前告诉你比较好。我们全都没能猜到,阿尔曼苏恩兰德这两个月是在克里斯提娜公主身边呢,等到圣诞节后他就会作为克里斯提娜公主的使者,将哈布斯堡赠送萨克森的礼物从法兰克福一路护送到德累斯顿王宫。看来他确实很受选帝侯公爵的信任,或许这也是一个他即将受到重用的预兆,在这之后他的行踪就不会再成为什么秘密了,整个德累斯顿王宫的眼睛都会关注他。总之,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艾德里安感到喉咙有一阵哽咽,他压低了嗓音:“法兰克福?他在法兰克福?”

    艾莫尔先生点点头:“你不用太着急,这个圣诞节你回趟家,明年主显节后再回来也能赶上阿尔曼苏恩兰德的队伍。为了宣扬哈布斯堡和萨克森的威严和权势,队伍排场极大,他们一路缓慢前行,绝不会匆忙。”

    “谢谢您……艾莫尔先生,这个消息对我而言真是……太重要了。光是我的感谢,不足以回报。”

    “既然如此,”艾莫尔先生欢快地笑了起来,“就告诉我你和阿尔曼苏恩兰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查理曼这人,我套不出他的话,你本人,也没有告诉过我。我已经按奈不住好奇心了,现在你也得偿所愿,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被好奇心折磨的可怜人吧。”

    艾德里安温柔地微笑着,像一个诗歌中拨弄里拉琴的游吟诗人,波光潋滟的眼瞳是连通旷远历史的门扉,他的一切都神秘而又遥远,带着目睹万物逝去的哀愁:“艾莫尔先生,这是个无趣的故事,并没有提起的意义。我要找他,只是给这个故事写个末尾。我若说出来,您也一定会感到好笑,所以就让我有所保留吧。”

    他又感受到了,那火焰,那熊熊燃烧的诅咒之火。在那个漆黑的夜晚燃烧整座石堡,又或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被点燃。无法止息,无法逃避。

第三十章 理智

    “这句诗的意思是,一个人应以理智自我约束,情感的宣泄会遮蔽触摸智慧的正确道路,要克制**,因为人不是为所欲为的野兽……艾德里安,你在听吗?”

    文学老师手里的羽毛笔在桌上的小铜钟上敲击了一下,试图唤回学生的注意力。

    “抱歉,老师。我会专心的。”那个回答的声音乖巧地认了错。

    文学老师似乎不怎么相信这句保证,温和而又无奈地提醒道:“艾德里安,你是兄长,要给瑞塔做一个好榜样,行吗?”

    年幼的金发孩童在一旁咯咯偷笑,像是对于兄长被批评感到好玩。她晃荡着小腿坐在靠背椅上,完全没想到要是惹恼了兄长,他就不会在下课后帮着她从椅子上下来了。

    文学老师不赞同地晃晃羽毛笔:“瑞塔,嘲笑兄弟是不好的行为哦。”

    “老师,我没有笑以利亚。”金发的女童奶声奶气的否认着,换牙期牙缝漏着风,她一说话文学老师就弯了眉,“我喜欢老师才笑的。”

    “哎……继续听我讲,不要再分心了。”文学老师翻过一页书籍,“男爵先生从汉诺威回来后是要考校你们的。”

    艾德里安静静看着年幼的自己的背影。

    房间铺设的绒毯朝他所在的方向延伸,在中途没入虚无。艾德里安站在虚无里,他的衣装上有灼灼燃烧的火焰,火舌舔舐着他的颈项,像一双拥抱的手臂,却突然扼住他的喉咙。

    他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燃烧,没有去打扰大窗户旁交流着的三个幻影,他分不清这是个美梦还是噩梦,他感到痛苦,痛苦却像只来源于他自己,和梦境无关。

    火焰会烧尽一切,他的全部都会皱缩在一起,皮囊和灵魂都通通湮灭凋零,最后连那灼热的火焰也一并如此。

    艾德里安在寒夜里睁开双眼。他感到疼痛。

    他像被一张活的蛛网裹覆寄生,这张蛛网的脉络深埋在躯干里,从他的肋骨下抽取源源不断的隐痛,他被噬咬着,挖掘着,每一根勒进血肉的蛛丝都逼迫着他再痛苦一些。

    这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如同他还置身于冰冷的湖水中,无法触摸到湖岸的那个夜晚。

    他的反抗无力而渺小,空洞而苍白。

    艾德里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的四肢发麻,难以控制,他的肩膀抵住床铺,手掌撑着床沿,感受到的却像是用了刀尖当支撑点。冷汗从额头和脊背滚落,只是轻微的挪动,就像跨越了一个世纪。干涸的声带忘记了发声的方式,无论何种哀嚎都静默而死寂。

    他想要有尊严地坐起,却几乎是砸在了地上,发出的巨大的响声像是沉闷的鼓点。

    冷硬的地面缓和了知觉的麻木,艾德里安抓住靠背椅的椅脚借力,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噪音。

    可是他不能得救,疼痛抽走他的力气,他的手指握不住似的松开了,胸腹都竭力地呼吸着。十二月的空气环绕他的躯干,贴着地的额角像被擦破了皮,制造出一片鲜明的冷意,艾德里安喘息着,他品尝到了冷汗的咸味,汗珠凝挂在皮肤上,他却无法用手擦拭。

    时间在屈辱的时刻被拖得格外漫长,艾德里安紧紧咬着牙,他屏住呼吸将自己撑起。他倚靠着椅子,用肩和肘抵着椅面,强硬地逼迫自己不因疼痛佝偻。他伸手扒住书桌的一角,手指抠住的却是放置在上面的纸张,手臂垂落的时候,纸张带着书桌上零碎的杂物通通砸到了地上。

    杂乱的声响里,艾德里安跪伏在椅面上,他将自己的脸孔深深埋进了手臂之间。

    “艾德里安?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是格兰杰听到了动静,起身查看。

    然而对于额头贴着椅面,闭着眼忍耐的艾德里安而言,他只希望格兰杰忽略刚才的响动,让他保留最后的尊严,让他独自一人挺过难捱的折磨。

    他应该回应格兰杰,叫她别担心,告诉她只是一些意外,自己能处理。

    只是他现在做不到了,他的理智捂住了他的嘴,堵着他的喉咙,不肯让他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悲鸣。他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身躯无法随着思维移动。寄生在他身上的这张疼痛的蛛网,紧紧将他缠缚在原地。

    它剧烈地超出以往,仿佛是一次对他的惩戒。他的脑海里胡乱地闪过许多张面孔,许多句言语,像一个自省者,回忆起自己的一言一行。

    “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没有得到回应的格兰杰不得不往坏的方向猜测,“十分抱歉!但是我要进来了!”

    女猎手一脚踹开了门锁,她提着蜡烛灯,看到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她来不及推测始末,就先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你还清醒着吗?”格兰杰半蹲在地,扶起艾德里安,她几乎是一下子判断出对方在忍受疼痛,“坚持住,你有镇痛剂吗?放在哪里?”

    艾德里安没回应她,格兰杰就自己翻找了起来,她找出了莉芙的香膏,嗅闻了片刻,毫不犹豫地将膏体在艾德里安额边抹开。

    抹完之后她似乎还想找更有效的药剂,但是艾德里安拉住了她。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积蓄起说话的力量:“格兰杰,谢谢你。这就足够了。”

    格兰杰想要将他扶到床边,艾德里安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自己艰难地挪了过去,没有借助格兰杰的帮衬。

    “回去睡觉吧,我明天会清理的。”艾德里安靠坐在床头,尽全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样的帮助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只能他自己去征服。

    格兰杰没有追问,这让艾德里安感到莫大的宽慰。他目送着格兰杰替他合上了房门,夜晚重归寂静,这个青年默默地依靠着墙壁,他抬手按住肋骨下方瘀斑的所在处,仰头向窗外看去。

    月夜清辉,远处的建筑物都薄薄得镀着一层光,像是落了雪,静谧而平和。

    艾德里安静坐许久,然后忽然的,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纸笔和其他琐碎的物件。

    一个房间被清理干净,一个皮箱被重新装满,一套衣装被整齐穿戴,长剑和燧发手枪在月光下折射着光芒,它们也被一一安置。

    艾德里安扣上他的帽子,将半截尾端是尖锥的暗红羽毛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他低头勾起脖子上悬挂的金币,闭眼亲吻了一下坠子,将它藏起,拎起皮箱便开门下楼。

    他在一楼留下钥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身点起蜡烛,要用纸笔留一条简短的告别。

    “你要去哪儿,艾德里安?”

    格兰杰的声音让他握着羽毛笔的手顿了顿,流畅优雅的字迹尾端晕出一小块深色的墨点。艾德里安将告别写完,折起纸张,他回头看向楼梯上的格兰杰,克制地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刚刚才目睹过艾德里安狼狈样子的幽灵猎手皱起了眉:“为什么这么突然要离开?”

    “有点赶时间。我怕晚了来不及就只好有些匆忙,希望你能谅解。”

    “不,艾德里安,别敷衍我。这个时间,城门都没有开,你何必这么匆忙。”

    “我……”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格兰杰,伪装出的平静面容裂开了缝隙,显露出一丝脆弱,“我怕日出之后,我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格兰杰,请别阻拦我……”

    “我知道是我冲动了,我大概失去了理智,将要犯一个错。我不该这样做,这一定是最愚蠢的选择了,即使我自己也该谴责我的不负责任。可是……我请求您,允许我离开……”

    他像一粒沙子,在理智和情感的沙漏两端来回摆荡,矛盾的挣扎里,他成了他自己的加害者,他是他自己的受害者。

    所有的怨恨和迁怒都毫无意义,他知晓若是要为此选择付出代价,那么最该责怪的也是他自己。但是他想要做出那个选择,无论是因为冲动,还是因为愚蠢。

    “格兰杰,请让我犯这个错。”

    烛台映照出的微薄光芒里,他们在楼梯的两端对视着。

    格兰杰垂下眼帘:“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交由理智判决……那大概也就不存在如今的我了。”

    她的唇边绽开笑意,柔化了面容:“艾德里安,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我也拦不住你。你不用担心据点无人照看,但是作为交换,等到城门开启,驿站马车开始工作后再离开,可以吗?”

    “谢谢您。”

    艾德里安答应了下来,他在一楼的沙发上坐下,皮箱紧挨着他,像是要以这样的姿势,一直等到天亮。

    阳光遍洒街道的时候,那个沙发已经余温散尽,黑发的青年连同他的行李一并消失在报社里,就仿佛他尚未到来,就仿佛这还是一个十月初的秋天,唯有折起的信笺和压在上面的一把钥匙诉说他留下的踪迹。

    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在下午结伴而来,他们拍着衣服上沾染的雪花和冰晶,跨过了报社的门槛。

    “新闻!大新闻!”艾莫尔先生一进屋就欢快地呼朋引伴,“哦,格兰杰,怎么没见艾德里安?这么大的雪,他难道去市集了?我这儿正得了个有意思的消息想分享给你们呢!”

    然后他就看见了钥匙和信笺,他纳闷地打开,眼中倒影出离别之词。

    “怎么?他回家了?不,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艾莫尔先生合起信纸,“伊丽丝!快给查理曼写封信,告诉他艾德里安去法兰克福找阿尔曼苏恩兰德了!不,等等!邮政的速度赶不及,用你的驯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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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介绍:
1697,科隆。
一位女神秘学家的住所内鲜血四溅,满地狼藉,可怕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相信女学者已经遇害,除了她的丈夫。这个顽固的贵族青年,却在与城市安保署纠缠了数月之后,也突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简略而言,内容大概是:男爵之子与条顿神话的遗影,巫师同盟与猎手兄弟会的纠葛,邦国林立的神圣罗马土地上,某人由一次小小的叛逆和一次意外的救赎开始的旅程)
萌新想要评论啦_(:з」∠)_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