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天方魔谭TXT下载天方魔谭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天方魔谭全文阅读

作者:江南烟酒生     天方魔谭txt下载     天方魔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天方魔谭全文阅读

第一章 有女焚香

    阳chūn三月,百花渐醒,燕子南回。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从流苏河上翩然掠过,夹杂着丝丝湿意和诗意,宛若深闺处子的纤纤素手,抚过燕京城古老而伟岸的身躯。

    在chūn风的这般挑弄下,燕京便醒了。

    生于天朝的都城,天子脚下,燕京城的百姓不事农桑,过着当世最悠然的生活。街头巷口有才子佳人相携踏青赏花、吟诗作画,把酒言欢;也有温雅闲士栽花养鸟、斗虫遛狗,怡然自得;chūn风中,还有老者在两两对弈,不时因走错棋而在chūn风中嗟叹不已。

    而国泰则民安,民安则不思来rì。

    燕京城西北城郭之上,有一名鹤发童颜身着灰衣的佝偻老者,手中拿着一只不知存在多少年岁的苍青sè斑驳酒葫芦,仰天灌了几口。他浑然不顾沾在他那花白胡须上的酒水,将葫芦倒转过来摇晃几下,轻轻咂嘴,看着葫芦嘴滴落的浊酒,有些意犹未尽。

    老者的浑浊目光带着些许醉意,落在那熙攘的人cháo之中,复又落到古朴沧桑的城郭之上,他伸出斑驳的手掌抚过历经了千百年风吹雨打同样斑驳的青石,喟叹一声:“我老了,你也老了,只是天还未老哟。”

    天空有不知名的黑sè飞鸟掠过,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啼鸣,似是对老者的回应。

    他忽而抬手指着天,骂道:“好端端的你下劳什子雨?下雨会死人咧!”

    恚怒的声音随chūn风而飘散,弥漫整座城池,淹没在街道胡同喧嚣的人声之中。

    碧空之上没有一丝云翳,风和rì丽,没有丝毫要下雨的迹象。

    老者的话没人听见,就算有人听见也多半会认为他是个疯子。这大好的chūn光哪里会下雨,下雨又会死哪门子的人?

    燕京的百姓蜗居了漫长的一个寒冬,好容易等得chūn暖花开,正是载歌载舞欢腾热闹的时候。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擦踵,勾栏酒肆里丝竹悠扬顿挫,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姑娘们唱曲儿的声音。

    不过要说热闹,哪里都比不过流苏河沿岸柳叶街这一段。这里清早就聚集了大批的青年才俊,好事百姓,要不是有皇城的羽林卫在维持着秩序,涌动的人cháo只怕会将人挤进流苏河里。

    原来是苏大宰相家的千金苏焚香今rì要招亲,这在燕京城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且不说年前刚辞去宰相一职的苏老爷子在朝中依然有着无上的威望,也不说苏家如今的家主苏定文官拜吏部尚书,手眼通天,单单是苏焚香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素有京城第一女之名的苏焚香在燕京城里可谓无人不晓,这第一的名头不单指她的美貌冠绝京华,她在算术上的造诣也是惊才艳艳,教许多才俊都难以望其项背。

    十八岁时,苏焚香就被天朝双苑之一的理苑招去作了算术教习,是文理双苑中唯一的一名女教习,也是最年轻的教习。

    若谁有幸娶了苏焚香,真是名利双收,从此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柳叶街蜿蜒在流苏河畔,两旁排满了挂着碧绿丝绦的垂柳,对岸便是禁城皇宫,能居住在此间的人家,无一不是封疆大吏、达官显贵之流。

    苏家作为燕京豪门,自然也落户在这里。今rì苏焚香招亲,苏家特地将登仙楼的三艘大楼船给征来了,泊在流苏河畔,与柳叶街之间用厚实的橡木板相连,手笔阔绰。

    由于流苏河此段河道紧挨皇城南边,位置特殊,有着护城河的作用,这里遂成了一段禁河,平rì里除了偶尔出游的皇家画舫,鲜有外来船只。如今苏家竟是一口气置来三艘大楼船,其深蒙圣眷,可见一斑。

    三艘楼船有如三座小山耸立在杨柳岸边,竟是让岸边众人生出了一股压迫之感。晨曦投在楼船的木阁雕栏之上,在河岸撒下一片yīn影。

    这楼船可是登仙楼耗费无数财力从天朝南边的船舶之乡清海郡定制而成,不远万里绕道东海运来燕京,不可谓不奢贵。

    船楼高五层,耸立的楼阁通体由坚若钢铁的柚木构成,漆成了妖冶的朱红sè,勾栏画栋独具匠心,看似相同,却又各有千秋。楼船之上此刻正回荡着悠扬的丝竹之声,有袅袅香烟升起,直与对岸皇宫一比奢华。

    眼下不过卯时方罢,辰时未兴,柳叶街却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民众。平rì里门可罗雀的柳叶街算是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热闹,糟杂的人声直比城西的菜市场还要盛上几分。

    “大手笔啊大手笔,苏家不愧是燕京豪阀,连登仙楼的楼船都能征来。快看,羽林卫的稗将竟然亲自在维持秩序,圣上对苏家可谓隆恩浩荡啊。”一名瘦子不停地搓着双手,嘴中啧啧称赞,神sè因看到这等大场面而激动不已。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中年文士则是面露鄙夷之sè,语气微带嘲讽,道:“苏家向来颇蒙圣眷,这等手笔不足为奇。你可知这楼船上有多少贵人?据说不仅来了两位皇子,就连天院来的使者也在那楼阁之上!”

    “天院的使者?”瘦子明显被这个消息唬了一跳,一双鼠眼瞪得老大,语气有些惊疑不定,“可不敢胡说,天院的使者那可是活神仙哩!”

    “谁屑与你胡说。”中年文士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一脸震惊的瘦子,目光投到了楼船之上。

    温柔如许的晨曦与河岸随着chūn风轻荡的柳条构成一幅唯美的画面,却是被周遭嗡嗡人声破去了这静好的意境。

    “肃静!”便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在人群上空炸响,有如一道六月旱雷从九天滚滚落下,掷地有声。

    整条街便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岸边众人立即寻到了声音的出处,只见一名身披黄金甲胄的虬须猛汉手持jīng钢双锏,立在一处临时搭建在流苏河边的木台之上,凛冽的目光扫过人群,直教那些胆小的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便是羽林卫南城门稗将霍方,他待四野里噤若寒蝉后,便沉默地将双锏拄在地上,双手按在柄端,一双虎目不怒而威,仿佛在jǐng告众人,谁若有异动,立马会被他双锏加身。

    随即,一众苏府的家丁鱼贯而出,迅速搬来一些黄梨木椅,在中间在艘楼船的甲板上一一摆好。

    便在这时,一名深青锦服的花甲老者来到走到楼船前方甲板zhōng yāng,对四周众人一一拱手行礼。大多数人识得老者是苏府的大管家,深得苏家老爷子器重,苏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已由他打理多年。平rì里,就是朝中的二品大员见着他,也得尊一声苏管家。

    苏管家已是花甲之年,身形微显佝偻,但长年与权贵打交道的他自然养出一股气势,不似官威胜似官威。

    “今rì适逢我苏家大小姐招亲之喜,老朽在此替老爷子和家主多谢诸位前来观礼。只是老爷子年事已高,不胜劳顿,家主近来又有所不适,就由老朽来主持此番事宜,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苏管家的话引得众人连连应诺,待人声稍定,他便侧过身子,让出身后几位威严老者,伸手一一引荐:“这位是中书省的李铭书李大人,这位是修国史房于仕房大人,而中间这位便是我天朝理苑的苑长范青山大人。三位大人都是苏府的贵客,今次特来见证我家小姐招亲,我苏府深表铭谢,还请三位贵客上坐。”

    “这苏老头父子俩哪里是不适,分明是拉不下脸面来cāo办这江湖中人才干的招亲之事,非得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范青山苍老的脸上神情有些忿然,埋怨了几声。

    “苏管家客气了。”李铭书与房于仕年岁与苏管家相差无几,前者不怒自威,后者更显温蔼。二人如同约好一般,同时伸手指向中间的黄梨木椅,看着一袭布衣的范青山,恭谨道:“范先生先请!”

    范苑长只比二人稍长几岁,须发微白,粗布衣衫不掩威严,被天朝两位炙手可热的大员尊为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稍稍摆手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罢便径直坐在zhōng yāng,老目半睁,似在养神。

    天朝双苑颇为特殊,虽不入朝廷编制,却是地位尊崇。原因无他,朝中多数官员都曾从学于双苑,就连当今圣上也不例外,范青山贵为理苑之长,确是当得起这般称呼。

    燕京民众自是知晓双苑地位尊崇,对李房二人的表现也不以为奇,纷纷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神sè。

    待几人落座后,苏管家再次对众人拱手,形容苍苍的他却是声sè朗朗:“我家小姐招亲不是江湖中的比武招亲,也不是以文择婿。诸位皆知我家小姐添为理苑算术教习,今次她便出一道算术题,若有才俊能解出来,不论出身贵贱,只要双方年岁相差不超过三岁,在三位大人与在场诸位的见证下,这门亲事便算定下来了。”

    苏管家的话顿时引得河岸沸腾起来,不少青年才俊神sè激切,若是能解出那道题,能娶到素有燕京第一女之名的苏焚香不说,更是能成为苏府的乘龙快婿,从此平步青云!

    平rì里对算术颇有涉猎的人更是满面通红,直勾勾的目光直透楼船而去,似乎要穿透这层层楼阁,看到苏家小姐的绝世容颜。

    便在这时,有人问道:“若是同时有几人解出,又当如何抉择?”

    苏管家捋了捋并不长的下颚胡须,神sè中透露着几分泰然,对自家小姐算术上的造诣,他可是引以为傲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家小姐出的题若是那般好解,那她也枉为理苑教习了。”

    这话无疑是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其言外之意溢于言表:苏焚香出的题必是极难。

    问话之人不知是真为苏家考虑还是为了博取周遭目光,只听得他继续问道:“如此看来,苏小姐出的题绝非寻常,倘若无人能解呢?”

    早已经料到这个问题的苏管家不假思索地答道:“小姐有言在先,若是她出的题无人能解,她便于三年之内不再言婚嫁之事。”

    苏管家坚定无比、教人无法生疑的话语似是苏焚香亲口所出,登时引起一阵唏嘘和惋惜之声。

    不止是河岸的民众,左右两侧楼船上的人也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啪—”右侧楼船顶层的雅间里,传出一道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

    粉碎的是一个釉中彩杯,产于潘阳郡青瓷镇,每年只出百套,价值连城,非有身份之人不可得。然而摔碎它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可见此人非同一般。

    金丝编制的jīng美头冠,黑底绣金龙的西域蚕丝锦袍,明黄sè的腰带上悬挂着龙形玉佩—在天朝能这般穿着的只有三人—当今圣上和他的两个皇子。

    眼下这华美青年正是天朝的大皇子李烨,他那白皙而修长的脸上泛起了阵阵青sè,一双眼眸有如鹰目,散发着寒光。

    “苏焚香……”李烨似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字,眉目之间满是愤然,“我李烨难道还配不上你?你竟然为了避开我,使出如此招数,真真可恶至极!”

    中间的楼船阁楼里,正在对镜梳妆的苏焚香并不知道此时正有人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静坐在光亮的水银琉璃镜子前,任由丫鬟摆弄着她的发髻。

    清晰可辨的镜子里,显露出一张粉黛轻施的绝美鹅蛋小脸,眉如新柳,蜿蜒有致,一对星眸静如秋水,仿佛不为世间万物所动。只见她琼鼻微挺,玉唇轻抿,神sè恬静,不可方物。

    “小姐,你真美。”豆蔻年华的丫鬟看着镜子中的绝美容颜,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苏焚香淡然一笑,那笑靥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淡雅清新,她轻叹道:“终究是一副皮囊罢了,扫儿,你怎生也和那些男子一般,肤浅得紧。”

    被唤做扫儿的丫鬟嘟起嘴,埋怨道:“可是小姐真的很美嘛,扫儿都看不够呢,只是可惜扫儿不是男子,不然定要娶了小姐。”

    苏焚香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扫儿忽而停止了梳头的手,神sè担忧地说道:“小姐,若是真有人解出了你出的题,你难道真会嫁给他么?”

    苏焚香被扫儿问得怔住了,她弄出这一场招亲,确是想逃避大皇子的纠缠。她不想让苏家卷入两个皇子的夺嫡之争,免得rì后受到殃及。只是她对自己出的题颇有信心,未曾想过这场招亲会有弄假成真的可能。

    缓缓摇了摇头,苏焚香娇眉轻展,抛开刚刚生出的一丝担忧,敷衍道:“若是真有那么个人,他的算术必是极好,我嫁给他又有何不可呢?”

    “那你干脆嫁给算术好了。”扫儿对这位痴迷算术的小姐很有些幽怨,轻声嘟囔,“要是解题的人是个乞丐,那你也去嫁好了。”

    苏焚香不禁莞尔,对扫儿的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似乎是为了应验扫儿的话,柳叶街的河岸边果真来了一名乞丐。

    那是一名少年,一身灰败的长衫布满了尘土,褴褛不堪,长长的头发宿昔不梳,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少年身段中等,有些消瘦,模样倒是生得俊俏,有些病白的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眉宇间散发出一股不羁的味道。

    少年名叫萧然,确实来自城西的乞丐窝子。

    重伤苏醒半年以来,萧然还是第一次走出城西堕民窟,记忆尽失的他,看着这周遭繁华世界便觉得充斥着各种新奇热闹。

    “哪里来的臭乞丐!”

    “臭要饭的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作死,当心弄脏了我的衣裳!”

    眼见一名邋遢乞丐挤了进来,围观的民众无不露出厌恶之sè,如今燕京城民一片富足,在城里乞丐已然很鲜见了。

    “小爷不是乞丐,是穷书生!”

    萧然骂咧咧地反驳着,却没多少人信他,他的话立时引来一片嘘声。

    眼珠子转了转,萧然忽而低下头去,惊呼道:“谁的银子掉地上了?”

    “我的,我的!”

    周遭的人纷纷应和着,低下头,错开身子寻觅银子的踪迹,趁着这个空当,萧然宛如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迅速地钻到人群前头去了。

    “小乞丐找死!”

    ……

    发现自己被萧然骗了,众人立时愤骂不止。;

第二章 少年如乞

    萧然一脸淡然的神sè,丝毫没有理会身后喋喋不休的呵斥责骂,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逆着从楼船缝隙间投shè而来的晨曦,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熙攘的人cháo之中,少年褴褛的身影有些醒眼。

    他的目光忽而停留在左侧楼船的顶楼上,那儿有一对年轻男女,侧倚栏杆,眺望着中间的楼船,不知在说些什么。隔得远了,但见两人白衣飘飘,气质出尘,看似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

    周遭没人注意到楼阁上的那一对气质出尘的男女,就算看见也没人识得他们,可以萧然的敏捷心思瞬间便猜出了二人的身份,今rì他也是为这二人而来。

    “天院的使者么?”萧然眼中的一丝戾气一闪而逝,片刻后便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深知天院的人皆是大神通之辈,自己如今尚如蝼蚁,自己虽然不惧,但让对方察觉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萧然转而望向了中间的楼船,方才还满腹仇恨的他心中却是想着那号称京城第一女的苏焚香不知是何模样,若是真有传闻的那般好看,自己倒不妨试上一试。

    倚靠着雕栏的白羽尘被萧然盯了一眼,瞬间便有所jǐng觉,他蓦然转过头来,如鹰隼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在萧然的身上顿了片刻,随即又收了回来,眉头紧皱。

    若是让萧然得知自己那短暂的一瞥也能让对方察觉的话,只怕他的神sè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了。此刻他正双手抱胸,眯缝着眼睛,颇为出神地盯着中间楼船的楼阁出口,期盼着苏焚香从那里走出来。

    “夜雨,我竟是感知到了一丝杀意,一丝如同来自蝼蚁的杀意。”白羽尘皱着剑眉,颇为惊疑地对身前的白衣女子说道。

    女子复姓东方,东方夜雨,人如其名,一袭白纱纤尘不染,如夜雨般孤清漠然,星眸琼鼻,一副绝美的容颜不输苏焚香,更是携着一抹冰霜雪莲般的气息,让人不敢亵渎。

    白羽尘的话并未让东方夜雨有所动容,她的神情依然如同万古冰川里傲然绽放的冰莲,半晌后她才淡漠开口:“你是心虚。”

    清风自流苏河上拂过,带着丝丝chūn寒,一如东方夜雨的微凉语气,掠到白羽尘那俊美不凡的脸上。

    “夜雨!”白羽尘的脸上隐隐有些怒sè,目光复杂地看着东方夜雨,“你还在对我杀死那个老乞丐耿耿于怀?我都说了是失手!就算不是失手那又如何,一个命如蝼蚁的老乞丐,杀了便杀了,谁还能道我白羽尘的不是?”

    向前轻踏几步,东方夜雨转过身去,背对着白羽尘,淡漠的话语飘入这燕京的chūn风中:“乞丐也是人,是人就有活着的权力,虽然你贵为天院使者,却也没有权力决定他的生死。”

    东方夜雨的神sè与她说的话十分不谐,以至于让白羽尘有些错愕,他很是不解,这位面对天下人都冷若冰霜的天院高贵女子何以对一名乞丐如此怜悯。

    东方夜雨的目光显得柔和了几分,她不由得忆起年幼时家乡闹饥荒时饿殍遍野的凄惨景象,忆起那个已经饿了三天,却依然将讨来的半个馒头塞到自己嘴里的那个妇人。后来,那妇人便活生生地饿死了。

    满胸疑惑的白羽尘自然不知晓东方夜雨的这些凄然往事,他别过头去,继续寻觅那丝弱不可觉的杀意的来处。只是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殷切地看着中间的楼船,无法寻得任何可疑之人。

    中间的楼船里,苏焚香身着淡紫罗裙,淡妆轻抹,在丫鬟扫儿的搀挽下莲步款款地离开了阁楼。

    “小姐,你真不蒙块面纱么?我可不想让那些臭男人sè迷迷地盯着你看呢!”扫儿对苏焚香拒绝自己的提议很是幽怨,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嘟囔。

    “看便看了,又不会少了什么去。”

    说话间,二人已走出了朱红楼阁,走到了苏管家的身后,对在座的三位见证人盈盈施礼。

    苏焚香的出现,登时让堪堪平静的众人再次沸腾了起来,人群如同炸开了锅,纷纷相前移动脚步,只想多靠近美人一分。

    “退后,退后!”神勇的羽林卫们一个个将手中长枪横握,将涌动的人cháo向后压去。然而美sè当前,这些平rì里对羽林卫敬畏无比的民众如同打上了鸡血,被长枪推搡回去即刻便又涌了上来。

    “果然是倾国倾城呐,若是能娶到她,让我折寿十年也愿意啊!”

    “就你那模样也想娶苏小姐?你折寿折回你娘亲肚子里也是白搭!”

    “完了,完了,我害了相思病了,只怕这辈子都医不好了。”

    …

    诸如此类的言语不绝于耳,那些平rì里轻摇纸扇,吟诗作赋的翩翩公子似乎都变成了斯文禽兽。

    萧然的眼睛不大好,所以他一直眯着双眼,直勾勾地打量着苏焚香。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嘴角,发现并没有流出口水后,不禁对自己的定力大赞不已。

    “果然绝世大美女也,小爷要泡之!”萧然似是下定了决心,那模样如同一头饿狼觅到一只小羊羔。

    “泡之?”萧然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以至于拦在他身前的羽林卫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只是那羽林卫不知泡字作何解释,一时忍不住问了出来。

    见原本严肃无比的羽林卫竟是如此好学,萧然有些苦恼地摸了摸头,心道自己这说胡话的毛病怎么又犯了。自从苏醒以后,他时不时地吐出一些别人听不懂、只有自己明白的字眼,好生纳闷。

    “呃……”萧然当然不敢说出真相,以免被羽林卫当场格杀于此,略微沉吟后,他脸上的酒窝显露出来,认真严肃地解释,“泡,泡影也。佛家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苏小姐于我就如泡影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这羽林卫显然没读过多少书,居然被萧然这狗屁不通的话语糊弄了过去。偏偏他还作出一副深谙其理的模样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想不到你还是一个有学识的乞丐。”

    “我不是乞丐,我只是穷书生而已。”萧然很是不喜乞丐这个称谓,只得给自己冠了一个穷书生的名头。

    在二人说话的功夫,苏焚香却是罗裙轻摆,再向前踱了几步,只见她将纤纤素手别在腰侧,微微屈膝,与众人见了一礼。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书生模样的人立即躬身还礼,连称不敢当。

    阁楼里的丝竹声也停了下来,楼船随着微微荡漾的河水轻轻摇晃,岸边的柳树轻展新绿丝绦,恰如苏焚香迎风微荡的三千青丝。

    “小女子铭感诸位前来见证这场招亲大会。”苏焚香的话语如同她的人一般,恬淡静美,让人如沐chūn风,她平静地看着众人,并不如寻常女子那般羞涩,“招亲的规则苏管家已悉数告知,不必再提,今rì我出的题是一道九宫题。”

    说罢,苏焚香让开了身子,早已准备好的苏府家丁迅速地搭起一个木制支架。支架高两丈有余,支架上方横梁上悬挂着一卷锦帛缝制的卷轴,宽约一丈。

    众人早已按捺不住,苏焚香也不再迟疑,伸手握住从支架顶端垂下的一条丝带,轻轻往下一拉。锦帛卷轴顿时被拉了开来,如同一道幕布垂下,展现在众人眼前。

    定睛望去,只见那四四方方的白sè锦帛上绘制了一个大大的方格,大方格被均分为九格,九个格子又细分为九个小格。如此,锦帛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个格子,其中有二十一个格子已被填上了某些数字,这些数字奇偶相杂,看上去毫无章法可循。

    熟知九宫格的人早已盯住了锦帛,脑海里飞快地演算着答案,不熟悉的则是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锦帛,又看了看苏焚香,心急如焚。

    “九宫图的规则很简单,只要在那些空白的方格内填上不相重复之数,使得九宫中纵横斜各数相加皆为十五便可。”

    苏焚香一句话便道清了规则,随即又补充道:“要解开这道九宫题颇为不易,不过若是时间充裕,自然能解开。因此,此题限定在一个时辰内解开。”

    一个时辰!

    那些原本颇有自信的才俊们便急了,堪堪生出的头绪也被惊飞,他们急忙折下柳枝,就地演算起来。

    “因氏九宫?”萧然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唬了一跳,当他看到锦帛上的九宫图后,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么一个名字。他竟有种感觉,这道九宫题他在很久以前就解过,答案如同雕版印刷一般,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可是当他想要去寻觅脑中这缕思绪的源头时,立时感受到了一种针扎般的刺痛。

    先将心中的重重疑惑压了下去,萧然将脑海中浮现的答案凭空想象着填入那锦帛上的九宫中,骇然地发现果真符合九宫规则!

    萧然登时怔住了。

    右侧楼船最高处的阁楼里,大皇子李烨盯着跪在身前的小太监,迫切地问道:“那群人如何说?”

    “禀殿下,黄先生说了,这道九宫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还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如今他正带着学生全力演算呢。”

    李烨明显对这不够肯定的回应不满意,眉头又皱深了几分。

    小太监见主子依然愁眉不展,赶忙安慰道:“殿下放心,黄先生与苏小姐是共事,同为理院算术教习,在算术上的造诣非同一般,自是解得出来的。”

    听小太监这么一说,李烨的眉头果然舒展了几分,轻哼一声,沉声自语道:“苏焚香,你跟我玩这招,我倒要看谁笑到最后。”

第三章 小生有礼

    苏府门前的流苏河岸此刻很安静,只听得柳叶在chūn风中的细微摩挲声,还有柳枝在地上划出的沙沙声。

    三艘楼船便是三座水中楼阁,奢华静美,随风轻晃。晨曦渐浓烈,将楼船朱红sè的漆映得无比妖冶,沐浴在晨光中的苏焚香宛如画中的人儿。

    时光就在静谧中这般悄然流逝,一个时辰随着流苏河水淌去了大半。

    右侧楼船侧边的一处雅间内,一名与李烨的服饰极为相似的少年透过朱红sè的窗看着河岸边的场景,嘴角噙着笑意。

    少年长相俊美,与李烨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显得更为明朗飘逸。他便是天朝的二皇子,李逸。

    “这一个时辰快过了,我那皇兄该心急了。”李逸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身后青衣太监的手中,叹道,“苏焚香这一步棋下得妙啊,趁着皇兄求父皇下旨赐婚之前将棋下成这么一个死局。如此一来,便是明知她的用意,父皇也不好说什么了。”

    青衣太监点头称是,满脸堆笑道:“揽不到苏家这员重将,大皇子只怕要寝食难安了。”

    “我那皇兄啊,就是xìng子太急,父皇的身体还好得很呢,他却闹腾起来了,偏偏我还得陪着他闹。他却不知,心急可是下不了什么好棋,父皇都看在眼里呢。”

    那边厢里,大皇子并不知晓他的皇弟正在指点自己的不是,恰如李逸所说,此刻他确是急了。

    “只剩两刻钟了,他们还没解出来么?”李烨对着小太监怒声质问道。

    “快了,快了,奴婢再去探探。”小太监脸sè苍白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擦着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看了看立在一旁的rì晷,苏焚香的心里仅有的一丝忧虑也荡然无存了。她刚刚从下人那里得知,自己在理院的共事黄志远还有几名学生不见了。以她的睿智,片刻便想到是大皇子李烨将那些人招去了。

    她没想到黄志远殷勤地来见证自己的招亲却是大皇子的意思,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她后悔了。

    纵然对自己出的九宫题颇有信心,可是黄志远带着那群理院的学生还是有机会解出来的。眼看着离限定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萧然的心境却很不平静,他的右腿不断地迈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往返不停。他身前的羽林卫很是诧异地看着他这一举动,不知他意yù何为。

    他此时很矛盾,很犹豫,很踟蹰,论起缘由倒是不虞自己配不上苏焚香,而惹来他人的耻笑。而是他喜欢过zì yóu自在没有束缚的rì子,倘若成了苏家女婿,便是一如侯门深似海,卷入各种是非纷争,这是他最不情愿遭遇的。他虽对苏焚香垂涎三丈,可他更不愿舍弃自在的人生短旅。

    时光在他右腿的伸缩之间又过去了半刻,眼下只余半刻光景了。萧然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苍老佝偻的老头,那个自己吃不饱也不让自己挨饿的老头,那个被人屈指一弹,就此一命呜呼的老头。

    抬头,萧然再次向左侧楼船顶层侧倚身姿的二人投去充满戾气的目光,这一次,白羽尘的反应比之前还迅速,瞬间便转过头来,如同利箭的目光狠狠刺向萧然的双眸。

    几乎本能地,萧然在那道目光来临之前闭上了眼睛,纵然如此,他的脑袋还是轰鸣了一声,产生了片刻的空白。

    “果然是一只蝼蚁。”白羽尘轻讽一声后便不再理会萧然。在他的眼中,萧然确实是一只蝼蚁,虽然不知这只蝼蚁为何会对自己有杀意,他却毫无兴趣知道。这好比一只翱翔在天空的苍鹰,不会理会一只对它张牙舞爪的螳螂。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刚才一眼之中,将萧然变成白痴。

    萧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离谱,他没有理会脑袋里残余的刺痛,而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才骇然惊醒,自己对这世界的认知有多么肤浅,对方与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对他而言,对方根本不是人。

    稍稍定神之后,萧然再次将右腿迈了出去,却再没有收回来,紧跟着他的左腿也迈了出来。他必须迈出这一步,才能更深入这个世界,才能让那个老头儿瞑目。他不由得心中暗叹,自己终究不是个了无羁绊的人。

    “这位大哥,麻烦你让我过去,我要去做题。”萧然很是诚恳地对身前的羽林卫说道,外人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激起的惊涛巨浪。

    “什么,你要去做题?”羽林卫由于太过惊讶,以至于将语调升得很高,高到很多人都听得见。

    周遭的目光纷纷投来,当看清萧然的模样时,原本安静的人群又一次闹腾起来。

    “这还是大早上呢,要做梦也得晚上吧?”

    “我知道了,他定然是没睡醒,还在梦游呢!”

    “这乞丐怎么也混进来了,羽林卫都不管管么?

    …

    眼下离限定的时辰不足半刻了,原本信心满满的人几乎都放弃了。有人已经意识到苏焚香或许根本不想招亲,才会弄出如此难解的九宫题。

    既然大家都解不出来,众人心里也不会太过失落。然而当他们看到一个小乞丐居然想上去解题的时候,心里的不甘便纷纷宣泄了出来。要不是顾忌场合不对,恐怕会有不少人对萧然扔来泥块和石头。

    萧然对此却是充耳不闻,而是对着一脸惊疑的羽林卫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在羽林卫为难的时候,一道恬静的声音从中间的楼船上传来:“让他过来吧。”

    苏焚香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个作乞丐打扮的少年会解出她的题,只是萧然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想看看这少年想干什么。

    “还真是个乞丐……”扫儿在苏焚香的身后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声,弱不可闻。

    既然苏大小姐都发话了,自然再也没有人阻拦萧然,就在身后夹杂着各种情绪的复杂目光中,萧然踏上了那张木板桥,泰然自若地走到苏焚香身前六尺之处。

    少年站在楼船之上,站在chūn风之中,站在美人之前,将之前内心的震撼与涌动深深隐藏,换上了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的神sè。

    “你是来解题的?”苏焚香看着少年那张与一身褴褛衣衫很是不谐的俊俏脸庞,心中却是有些惋惜。如此俊俏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沦为了一名乞丐。

    “不是。”萧然讪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萧然的话顿时又引起了众怒,他既然不是去解题的,自然是想借此机会一亲苏小姐的芳泽。于是,不少人叫嚷着要将萧然扔进流苏河。

    苏焚香也隐隐有些恚意,正待发问,却听得萧然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是来娶你的。”

    我是来娶你的。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天巨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直让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登徒子!”苏焚香那一丝恚意瞬间浓烈起来,以至于让素来恬静的她也忍不住狠嗔了一句。她娇媚紧蹙,酥胸上下起伏着,引得萧然心神荡漾。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骂出口,萧然已从一旁早已备好的案台上拿起一支狼毫,在磨好的香墨里蘸了几蘸,走到了挂着锦帛的支架前。

    萧然伸手拉住丝带,将锦帛拉得自己能够得着,手中的狼毫便挥了上去,在那些空白的宫格中飞速地填写起来。

    当苏焚香回过神来的时候,萧然竟已填完了第一宫,他手中的狼毫并没有停下,而是飞快地移到了下一宫。

    “这小子有点意思。”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青山终于睁开了一双老眼,看着奋笔疾书的萧然,不由得轻捋胡须,苍老的脸上起了些许笑意。

    只一眼,苏焚香便知道第一宫的数都是对的,她此时却没有心思想其他,而是目光紧跟着萧然的笔尖,娇眉微蹙,不知在思些什么。

    周遭顿时变得寂寂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被萧然执着狼毫的手吸引住,有人面露嘲笑之sè等着看笑话,也有人眉头渐起,神sè变得凝重。

    沙沙沙……

    狼毫的尖头飞舞着扫过锦帛,发出有如虫豸在枯败的落叶上疾速爬行的声音,恍惚间那些虫豸又仿若爬上了众人的心头。

    很快,萧然便填到了第五宫,这时磨痕已经变淡,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身来蘸墨。

    苏焚香眉头再蹙,以她的睿智,知晓这道九宫怕是难不倒眼前这位小乞丐了。看着萧然轻描淡写地解着自己苦思一月有余布下的九宫,苏焚香的神sè变得有些复杂,智珠在握的自信有些动摇。

    自己还是看轻了天下人,苏焚香在心中幽幽叹息,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并无过多惶恐,而是心中在寻思着这便是天意么?

    扫儿在身后轻轻地拉了一把苏焚香的衣袂,想要问些什么,却是没得到丝毫回应。

    蘸了墨水后,萧然不再迟疑,笔耕不辍地一口气将余下四宫全部填完。写完最后一个数,萧然颇为洒脱地将手中狼毫扔进了流苏河中。浓黑的墨水在河水中激起一圈圈黑sè的涟漪,逐渐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随着河中磨痕的消失,苏焚香心中最后的那丝侥幸也破灭了,题是她出的,她自然知晓萧然所书不差毫分。

    这一刻,以她的恬静自若竟也有些许慌乱,自己真要嫁给这个破落不堪的少年了么?看来真是应了扫儿的话,自己要嫁予一名乞丐了。此时此刻,苏焚香竟还有心思自嘲一番。

    就在四下俱静,苏焚香神sè微异的时候,萧然走了过来,在苏焚香的身前站定,浅浅的酒窝浮现在微显病白的脸上,他躬身行了一礼,很是诚恳地说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第四章 天子谕,将军言

    “放肆—”短暂的沉寂之后,一声怒喝打破了僵局。

    一直静坐在一旁品茗的苏管家终是按捺不住,他狠狠地拍着黄梨木椅的把手站了起来,那佝偻的身躯却是尽显威严,直把一些胆小的民众吓得噤若寒蝉。

    萧然向来胆子天大,所以他完全没有为苏管家的积威所震慑,而是微微眯了眯眼,挂着一副有些惫懒的笑意,拱手问道:“苏管家这是何意,在三位大人以及如此多民众的见证下,您老难道要食言?”

    chūn风还在轻拂,只是众人直感觉这chūn风中的寒意比之前更盛了几分。寻思着这少年忒也胆大,竟敢出言如此放肆。

    “你莫非以为这里是城西的堕民窟,任你撒野?”苏管家压根就没去想这少年乞丐解出了自家小姐出的九宫题,而是先入为主地以为萧然只是前来捣乱的登徒子,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嘲讽,指着支架上的锦帛,“看你写的字,有如鸡踹,以为识得几个字就能解九宫图了?”

    萧然的字确实写得奇丑无比,他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竟是没有出声反驳,而是凝起目光,投向了静立一旁一言不发的苏焚香。

    苏焚香还沉浸在自己微微纷乱的思绪中,神sè有些木然,全然没有理会萧然那浅浅的笑意,这不近人情的举动让杵在那里的萧然不免有些尴尬,好在接下来便有人替他解了围。

    “苏管家,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告诉你,这小子解对了。”范青山似是很看不惯苏管家以貌取人的行径,语气有些不不齿。

    “解,解对了?”苏管家的脸sè变得极其jīng彩,如同正在享受美味佳肴时发现碗里躺着半只绿油油的苍蝇。顷刻间,他的脸sè确实变得如同苍蝇那般靛绿,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范青山是何人,那可是理苑之长,不说他的身份,就谈他在算术上的造诣,也无人会怀疑他的话。

    岸边的人有才思敏捷者早已暗中演算了萧然的答案,而大部分人直到现在才明白萧然竟是真的解对了,一时间错愕不已。尤其是之前与萧然打过交道的羽林卫,脸上完全失去了该有的神武之sè,变得惊诧莫名。

    那些早已准备好了各种污言秽语嘲讽萧然的人无比错愕,直感觉憋闷得慌,好似辛辛苦苦觅得无人处想放一个响屁,不料有人经过只好生生憋了回去。

    右侧楼阁之上,又一个釉中彩杯被大皇子李烨摔得粉碎,他伸手指着萧然的方向,半藏在袖中的手指由于恚怒而有些颤抖。正当他打算怒嚎时,那名青衣小太监满脸喜sè地跑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这小太监对他说了些什么,竟是让李烨那满脸怒sè瞬息间烟消云散。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二皇子李逸却是倚在窗边拍着手,笑意不绝:“这小乞丐有意思,真有意思,rì后定要结识一番。”

    处在风口浪尖的萧然浑然没有理会诸般目光,他依旧挂着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他也不想让苏管家太过难堪,心想得给个台阶让老人家走下来,于是拱手对四周众人道:“今rì有各位见证,苏娘子有言在先,小子有幸,解得这九宫题,从此便是苏府女婿。在此,小子对各位深表谢意,待我与苏小姐成婚之rì,定与诸位一醉方休!”

    这一番话可谓豪气干云,萧然俨然一副苏府乘龙快婿的模样,直让在场众人产生了一种错觉,竟是纷纷叫好起来。

    范青山一直打量着萧然,心中暗叹:这小子虽出身贫寒,却是荣辱不惊,这喧宾夺主的做法看似孟浪,却是深谙人心,为己造势,绝不是什么易于平庸之辈啊。罢了罢了,老夫看你顺眼,就送你个顺水人情吧。

    “苏管家,苏老头既然邀老夫来见证,我在此可不是摆设。这小子才思敏捷,解出了九宫题,你苏家可不能食言而肥!”

    范青山一直不近人情,萧然之前还对之有些不屑,如今心中却是顿生好感,连忙躬身称谢。

    此番招亲的内幕,苏管家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正焦急着想询问自家小姐的意见,却听得苏焚香低声道:“就按苑长大人的话办吧。”

    苏焚香全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羞,既是天意,她也不会过于扭捏。她生xìng恬淡,痴于算术,原想就此淡泊一生,不料为了避开大皇子而生出了萧然这番波折。这是一个理xìng的女子,不会为既生的事实作过多纠缠,萧然除却身世卑微了些,xìng子放浪了些,其余的倒也符合她的心意。

    苏管家方才还在焦虑若是把这乞丐少年招了回去,只怕免不了老爷子和家主的责备,眼下既然有范青山苑长发话,小姐亲口应允,他也不虞后顾之忧了。

    “不知贤侄姓甚名谁,如今年岁几何,是何身世?”苏管家到底是久经世故,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咂舌,他脸上的怒意早已消散,语气平和地看着萧然。

    萧然向来吃软不吃硬,苏管家对他客气,他只好更客气地躬了躬身子,恭敬道:“小子萧然,开元三十二年正月生人,刚满十八,楚南郡人,自小便是孤儿,不知父母是谁。”

    开元是先帝李复的年号,当今天子李勋为了追思先帝,一只沿用至今。

    其实萧然并不确切地知晓自己的年岁,自从他被堕民窟的老乞丐救下苏醒以后,他就忘了很多事情,甚至连萧然这个名字也是后来自己取的。至于年纪,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十八,便随口胡诌了个年月。

    点了点头,苏管家终于开口承认这门亲事,叹道:“天意如此,老夫自然不会横加阻拦。罢了,你先随我回去见过老爷子和家主,再做定夺。”

    从萧然登船解题到如今婚事初定,这一切有如梦幻一般,苏焚香幽幽叹息着,恬静如她也不免觉得有些太过突兀。

    萧然却没有丝毫羞意,一双乌黑的眼睛微微眯起,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苏焚香,点头不已。素来肆无忌惮的他哪里会去顾忌他人的看法,心道小爷从此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

    “此次招亲作不得数!”正在萧然chūn风得意之际,一道不谐的声音自右侧楼船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皇子李烨不知何时出现在右边楼船第一层的左侧朱红回廊上,一双鹰目不怒自威地盯着萧然一众。

    “参见大殿下。”河岸有民众认出了李烨,在有人带头之下,纷纷跪下行礼。

    李烨却是微微笑了笑,伸手对着众人在虚空中招了招,语气十分平易近人:“今rì我只是苏府的客人,尔等不必多礼。”

    “谢殿下。”李烨的态度让岸边的民众很是受用,心中暗道大殿下仁德云云。

    众人都惧怕李烨,范青山显然是个例外,他很是不喜有人来打搅之际促成的事,哪怕对方是大皇子。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敬意乏乏地问道:“大殿下此语何意?”

    李烨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满目深情地看了苏焚香一眼,语气有些惋惜:“范苑长心中了然,我对苏教习心仪已久,只是一直未得父皇首肯,辗转至今。今rì见苏小姐竟是要下嫁这位少年郎,我心悲矣……”

    李烨言之切切,情之款款,直让在场众人动容不已,萧然好不容易在众人心中占据的地位瞬间被他夺了过去。

    便在这时,犹自神sè木然的苏焚香却是开口了:“大殿下错爱,焚香深感荣幸惶恐,只是今rì苏家有言在先,这位萧公子解题在后,有在场诸位见证,小女子自然不能反悔,我苏府以忠信为纲,更是不能反悔……”

    说这话时,苏焚香竟是偷偷看了萧然一眼,不知为何,自从李烨出现后,她便觉得这少年顺眼了许多。

    淡紫罗裙在风中轻摆,两缕青丝分垂双肩,萧然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心道,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子,这苏焚香注定要是小爷的女人。

    “你竟是愿意嫁给一个乞丐也不愿做我的妃子么?”李烨心中暗自恼怒,苏焚香的话看似诚恳卑微,却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一丝不可察觉的yīn仄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就在萧然酝酿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李烨却神sè不改,语意温和,叹道:“我自是深知苏小姐的无奈,只是有一桩喜事好告知小姐。我方才得到下人的传信,得知父皇早已有意将你许我为妃,并已于昨夜在御书房拟好了赐婚圣旨。父皇本想择吉rì让我亲自到府上宣旨,不料中途生了这番变故。如今那宣旨太监已快马加鞭赶来,小姐稍后片刻便是。”

    语毕,李烨竟是弯身行了一礼,一脸歉意道:“这事我也是方才得知,倒是让苏府难为了。”

    李烨的话立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招亲之事登时变得曲折起来。既然圣上昨夜就拟好了旨,那这招亲之事确是算不得数了。要知道君无戏言,尤其当今天朝国力昌盛,天子李勋有着无上威严,他的话更不会是戏言。

    苏管家与苏焚香以及萧然的脸sè都变了,尤其是苏焚香,她是深知李烨的为人,若是嫁予了他,先不说苏家会被夺嫡之争殃及,便是自己这一生也不得安宁了。李烨或许垂涎自己的姿sè,但绝不会是男女之情。

    “大殿下此言当真?”范青山有些怀疑地问道,若真如李烨所言,便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作为了。当今天子尊崇他是一回事,但他亦不能逾越了君臣之礼,更何况他并非朝臣。

    李烨悠然地摊了摊手,一副坦荡的模样:“如此多人在场,我难道敢行那伪造圣谕之事?”

    那边厢一直关注此间的李逸神sè终于不再淡然,他眉头深皱,对身后太监道:“这是为何,难道我父皇真有此意?以我皇兄的xìng子,自然不会敢妄自传达父皇的旨意。”

    “许是,许是圣上得知苏家小姐竟要嫁予一名乞丐,怕因大皇子的事损了皇家威严,这才改变了主意?”小太监试探着回到道。

    李逸的眉头又紧了几分,他那如琼玉的手指不由得曲向掌心,紧了紧,有些愤然道:“定是如此了!”

    楼船上的人都静了下来,岸边的人都静了下来,只是周遭愈平静,中间楼船上几人的心便愈不平静。

    萧然的出现已是让素来恬静的苏焚香乱了分寸,如今李烨再生波澜,她再如何淡然,也变得焦虑起来。

    正在苏焚香一筹莫展之际,杨柳岸边有脚步声响起—那是粗皮革履踏在厚实木板上发出的沉闷之响。

    登!登!登!

    这声响如同沉重的鼓缒击打在浸湿而紧绷的牛皮上,又如同在深深水底下炸响的爆竹。

    待这沉闷之响消失时,在场竟无一个人发觉,中间楼船上不知何时上来了一个人,一名身着黑sè粗皮劲装的粗犷少年。

    少年的模样很刚毅,刚毅得如同一块未经打磨的顽石,脸如刀削,发如秋草,他站在那里,似乎连楼船的摇晃都轻缓了几分。

    “小将军。”苏焚香认出了来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抹希望,声音都显得有几分激切,全然不符她恬淡的xìng子。不论如何,她终究是个女子,她对世事看得再淡然,也不会漠然断送自己这一生。

    少年脸上的神sè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一副顽石般的模样,他看着苏焚香,浓眉微蹙,漠然道:“将军说,你既为理院教习,也算是半个燕村的人。燕村从来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所以,你只能嫁给那小子。”

    少年伸手指了指萧然。

    眼见这位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少年对自己指手画脚,萧然出奇地没有生气,他此时还沉浸在少年那仿若天下无敌的气势当中。

    少年不是将军,但识得他的人都爱称之小将军,只为他是将军的唯一传人。

    小将军自然有名字,他叫李闯。

第五章 入苏府

    山上一醉翁,山下一将军。

    这句话随着天朝的昌盛,逐渐演变成了街头小巷口口相传的俗语。

    将军这一称谓,遑论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度都是指官职,然而在天朝人的眼中,这个名号只属于一个人,那便是燕京东郊燕然山下守在孤村中颐养天年的那位老人。

    当今天下,国度宗教林立,天下第一教派天院以天道自居,以上天之名,颂扬天典,教化众生,于无形有形之间干预各国之内政。

    而众邦之中也有寥寥数国不在其列,天朝便是之一。天朝的朝政之所以能稳稳cāo持在皇室李家的手中,国富民强兵力雄厚是一大缘由,而更重要的因素便是醉翁和将军两位老人。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皇家李氏更是深谙此理。

    天朝的文理双苑正是在燕然山下,与将军所处的燕村毗邻,燕村的子弟也多双苑学习,苏焚香是理苑教习,因此将军说她算半个燕村的人。

    李烨身为天朝大皇子,身份赫赫,来rì极有可能登上那方宝座,他敢只在表面上尊敬双苑,却不敢对燕村有一丝不敬的心思。

    他始终记得父皇对他说过,若天朝没了将军,这看似雄伟的万丈之厦便没了顶梁支柱,一朝之间便可崩塌。

    李闯的话犹如一道蒲扇般的大耳光,将李烨的脸扇成看均匀的猪肝sè,而贵为皇子的他却不敢有任何脾xìng。

    “将军,将军当真如此说?”之前范青山问李烨的话此刻又被他自己问了出来,情境何其相似。

    “你好生啰嗦!”顽石开腔,自然不会是温声细语。

    与李闯比起来,萧然的那点放肆仿若小孩子家胡闹,可在场众人偏偏没有一人觉得这名黑衣少年有何放肆之处,因为他有这个资格。

    萧然心中也是羡慕嫉妒不已,心道这他娘的才叫牛叉,什么大皇子都得一边站去。

    果然,李烨的脸由猪肝sè变成了酱紫sè,偏生他还得强忍恚怒行了一礼,极不自然地笑道:“既然是将军有言,父皇想必也是同意的,如此我在此恭祝苏小姐与这位少年喜成佳偶。”

    李烨言不由衷地说罢这番话便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了,在他转身之际,萧然分明察觉到了对方眼中投shè而来的那抹yīn仄。只是萧然本是天地不惧的角sè,如今又被到李闯的气势所染,哪里还会去计较这许多。

    他感激地看了李闯几眼后,不由得再次打量起神sè微异的苏焚香,心道这次鸭子总算煮熟了,不可能飞走了。

    如今将军都发话了,这桩亲事已是铁板钉钉不容改变了。许是受了萧然那惫懒笑意的感染,苏焚香此时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只要躲过了大皇子这一劫,嫁予谁人又有何区别呢?

    女子的心思一如变幻不定的风云,纵是似苏焚香这般心思简单的女子也教人无从琢磨。在场众人没有去琢磨苏焚香的心思,只是怔怔地看着这戏剧般的一幕,唏嘘不已。

    楼阁之上,白羽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李闯,仿佛在这世间,他只对这少年有兴趣。

    “这便是那位将军的传人么?果然很强!如此年纪便将一身气机释敛随心,武道之境已臻圆润,不愧为天才人物!”

    注视良久,白羽尘对李闯作出如此评价。

    自打来到此间,李闯就觉察到了来自楼阁之上的窥探,只是他因苏焚香的亲事而没加理会。此刻他却是抬起头来,将他那有如凶兽般的目光往左侧楼船顶层投shè而去,只一眼便收了回来,神sè如常。

    萧然在李闯抬头的时候也将头抬了起来,李闯收回了目光,他却依然紧盯着。那目光仿若实质,似是能洞穿这世间万物。

    白羽尘好容易觅着了年轻一辈的对手,心中意趣正浓,不料目光所及却是萧然那张病白的脸孔。这只蝼蚁竟然在转瞬之间就翻身成了苏府女婿,不由得让他感到微感诧异,但蝼蚁终究是蝼蚁,再如何壮硕也不足以让苍鹰挂怀。

    白羽尘面露嘲讽之sè,别过了头去,萧然也失去了仇视的目标,这才刚收回目光,便听得李闯沉声问道:“你与他有仇?”

    萧然不知李闯为何对此感兴趣,他向来不喜将心事诉与人听,只是李闯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也不想隐瞒,不由得讪笑了几声,低声答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大概和杀父之仇差不多吧。”

    他的语气很诙谐,然而诙谐之中多少夹杂着几丝无奈与不甘。

    李闯从萧然的话中读出了某些意味,眉头皱了皱,竟是破天荒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无表情,道:“你放心,在燕京,他不敢杀你。”

    李闯说完便离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人知晓他与萧然说了些什么。

    众人只叹萧然好运气,竟然与小将军攀上了交情,就连苏焚香都好奇地看了这边一眼。

    萧然却是心中叹息,他虽是胆大放肆,但对于天院的人还是打心里有些恐惧的。他敢直面白羽尘,不是不惧,而是因为仇恨而不能惧,而李闯那句话却是打消了他的惧意。

    今rì他算是欠了李闯两个天大的人情。

    小将军也走了,苏家的热闹也闹完了,众人不免感到有些无趣,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以天朝人的xìng子,苏焚香招了个乞丐的消息恐怕会在盏茶的功夫里传遍京城。

    萧然自不会去理会那些蜚蜚之语,而接下来他便要去苏府了,以他的xìng子也不免有些戚戚然—这毕竟是此生的头一遭。

    苏管家极力邀请三位见证人去府上静坐品茗,都被一一婉拒了,今rì闹了这么一出,苏府气氛或许不会太融洽。

    说是去苏府,其实苏府离此间不过几丈之隔,楼船与苏家宅院之间只隔了条不算太宽敞由整齐的青石铺成的柳叶街而已。

    正如范青山几人料想的一般,苏府此时的气氛确是不太融洽。

    苏家宅院前看似冷冷清清,那道厚实的红木大门仿若将流苏河岸的热闹隔绝在苏府宅院之外,殊不知有一众苏府家丁不辞辛苦地往返奔走,将楼船上发生的一切及时地传回了回来。

    “急死人了,chūn兰,快帮我端详端详,这套从云罗记买的缀玉朱裙模样如何?”

    苏府东厢的厅堂内,一名与苏焚香颇为神似中年美妇从腰际向两边拉起身上缀着无数青白玉珠的朱红sè罗裙,一脸急切地问询着丫鬟的意见。

    “夫人,很美了,看上去就像是小姐的姐妹呢!”名唤chūn兰的大丫鬟满脸堆笑地说道。

    这美妇便是苏焚香的母亲苏夫人了,若不是眼角隐现的几尾略显岁月痕迹的鱼尾纹,她看上去还真如双十年华的闺中少妇。

    苏夫人听了这话自是欣喜不已,提着罗裙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复又急切地叮嘱chūn兰:“快些去瞅瞅小姐和姑爷回来没有,我得出去迎接我那宝贝女婿!”

    丫鬟chūn兰哪敢怠慢,正yù奔去,不料被厅中一名身段敦实的半百男子喝止了。

    苏定文长苏夫人十岁,已是天命之年,两鬓略显斑白,一张阔脸略显沧桑,透露着一股久居高位而养成的赫赫官威。

    “我说夫人,你这……这成何体统!我苏家可是京中望族,又是女方家,你这样毫不自持的模样教人传了出去让我老脸往哪搁?你没听家丁说么,那少年可是个乞丐,纵然天意人意不可违,你又何至于此……唉……”

    苏定文一直对自己这位不寻常不服老的夫人很是头疼,她似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克星,自打进了苏家就没消停过。

    果不其然,苏定文这才开腔,便惹恼了这克星。

    “姓苏的,你还有没有良心!”苏夫人顿时跳将起来,脸sè由恚怒渐次转变成埋怨最后化为委屈之sè,就连声音也带着些许哽咽:“奴家那么小便跟了你这糟老头,一直恪守妇道,本本分分。我念你苏家香火零丁,求了五年佛,吃了五年斋,好容易为你求来这么个女儿。如今焚香都二十一了,人家的闺女这时候都生了好几个大胖小子了,以她那恨不得一辈子不嫁人的xìng子,我能不急么?乞丐又如何了,我苏家缺银子花么?人家解得出焚香的题,那就是本事,就是我的宝贝女婿!”

    说到伤心处,苏夫人竟是掉下几滴剔透的泪珠儿来,她拿起香帕轻轻拭泪的模样,直教苏定文又怜又恨,一脸无奈。

    苏夫人一哭一闹这一招可谓屡试不爽,苏定文面露痛苦之sè地摸着额头,连连点头:“好,好,好,都由得你,你快些莫哭了,等下叫人看了笑话。”

    “扑哧~”苏夫人直如三岁小孩一般,转眼之间竟又破涕为笑,她走到苏定文的身边,抱着夫君的手臂娇嗔,“我晓得你爱面子,我不出去迎接便是,不过你得答应我,可不许为难我那女婿。”

    “唉。”苏定文叹息一声,满脸无奈,在自己这喜怒无常的夫人面前,他哪里还有朝中权臣的样子。

    苏夫人知晓自己这一招又奏效了,面露窃喜之sè,心中暗道:我的好女婿,你岳母大人我可是尽力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方踏进苏府宅院的萧然自是不知自己未曾谋面的岳母大人正在殚jīng竭虑地为自己披荆斩棘,若是知晓了怕是会感动得涕泪双流。他打量着眼前的苏家宅院,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城西堕民窟的邋遢模样,对比之下,心中莫名地生出些许感慨。

第六章 三步成诗

    苏家的院子很大,乍一看去有如江南水乡的典雅林园,华而不奢。各处亭台廊榭错落有致,各种不知名的花卉竞相绽放,隐隐有水声传来,想必是从流苏河引来了水渠。

    苏焚香与扫儿莲步款款地走在前头,二人低声私语一番便择了一条僻静小径走了,竟是没有回头看萧然一眼。

    正在萧然纳闷之时,苏管家走上前来,略显恭敬道:“如今老爷子正在休憩,萧公子先随我去见过老爷和夫人吧。”

    苏管家对萧然的态度明显变了许多,就连称谓也成了萧公子,他深谙世故,心知这位少年成为苏家的姑爷怕是仈jiǔ不离十了,哪里还敢摆出苏家大管家的架子。

    萧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因苏管家的态度转变而有所不适,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随着老管家一路穿过丛丛花圃,道道门廊后,萧然来到了苏定文夫妇所在的厅堂。跨过结实门槛的萧然没有为厅中各sè古玩字画所吸引,而是将目光投到了一袭红装珠光闪烁无比惹眼的苏夫人身上,甚至忘了给一旁沉闷着脸的苏定文行礼。

    不待管家介绍,素来肆无忌惮的萧然竟是打量了苏夫人一番,赞叹道:“焚香小姐竟还有一位姐姐么,苏大人有如此双姝,果然好福气!”

    霎时,苏管家和几名丫鬟都为萧然捏了一把冷汗,心道这姑爷果然是个登徒子!

    苏夫人初见萧然,没去理会少年那一身褴褛的衣衫,而是盯着他眉清目秀的脸,果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越看越是欢喜,心道这少年若是梳洗一番,与焚香倒是绝配。

    然而萧然初来乍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惊得连大异于常人的苏夫人都怔住了。失神片刻后,她心里却又欢喜不已,哪个女子不爱听他人的赞美呢?

    “哼!”苏定文终是忍无可忍,重重地哼了一声,脸sè很是难看,难看得一如灶台上经年不洗的抹布。

    苏管家暗自抹了抹额头的细密的汗渍,转头对萧然低声叮嘱了几声。

    登时,萧然的脸sè变得极为尴尬,不过他的脸皮终究厚实,摸了摸头后,他讪笑着拱手:“失礼失礼,小侄见过苏伯父苏伯母,勿怪小子眼拙,只怨伯母太过年轻,苏伯父果然好福气!”

    两句同样的话,一前一后的效果却截然不一样,苏定文的脸sè终于缓和了几分,眉头向眉心处挤了挤,肃声道:“你还知道失礼么?这里是苏家,不是坊间市井,你莫以为解了小女的九宫题,我就定要将女儿下嫁予你?”

    “咳咳,伯父教训得是,是小子唐突了。”萧然还算有些分寸,没有继续放肆下去。

    一旁的苏夫人深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心里替萧然焦虑不已,眼见气氛有所缓和,她赶忙打起了圆场:“想必他长年流离在外,也不知这许多规矩,以后多加注意便好。”

    苏夫人这话自然是说给自家夫君听的,赶在苏定文发话之前,她赶忙岔开了话题,笑意盈盈地看着萧然,询问道:“听说小侄是楚南郡人,自幼便是孤儿,不知为何千里迢迢流落到了燕京?你且将你的身世细说一番,我苏家嫁女也得嫁个清白人家。”

    萧然向来心思玲珑,当然知晓这是苏夫人在帮自己缓和气氛,不由得心中暗暗感激。然而说起身世,他却真是不清不白。他是在燕京郊外被恰好路过的老乞丐救起,据说当时浑身是伤,昏迷了一月有余,苏醒后他便忘记了许多事情。

    这些遭遇他自然不能说出来,好在他在心中早就拟好了一番说辞,说自家世代为农,身世清白,遭了某些劫数云云。

    萧然说得言之切切,直让苏夫人心怜不已,不知何时她又拿出了那方手帕,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直叹这孩子命苦。

    这母婿俩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全然将厅中的人晾到了一旁。

    苏定文的怒气在两人的问答中缓缓消退,心道这少年除了出身卑微,言行无礼之外,倒也是俊俏聪颖,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几番犹豫之后,苏定文似是做了某个决定,他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沉吟少许,道:“我苏家也不嫌你的出身,你与小女这段姻缘也算是天意,我也不如何刁难你。”

    萧然不禁心中一喜,暗道自己这悲情戏奏效了,不料苏定文脸sè正了几分,继续道:“你该知晓燕京城行嫁娶之事都有作姻缘诗的习俗,古人有七步成诗,我也不作如此苛刻你,且限你二十步。你若作了出来,便算结下了婚约,若作不出来,我也容你在苏府住下,只是这婚事还得缓上一缓。”

    乱世出英雄,盛年多才子。天朝以武立国,安定多年,文风渐盛。虽不及南方唐宋诸国,却也已然自成风cháo。尤其当今天子李勋极善笔墨之功,而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京中舞文弄墨者不知凡几。

    “老爷!”萧然还没来得及回应,苏夫人却是立时不满了,若不是有外人在,她恐怕会撅起嘴来。只听得她幽怨道:“小侄能解出焚香的算术题,已然是理学翘楚,你如今还让他文才能达二十步成诗的地步,这不是刻意为难他么?”

    苏定文身为吏部尚书,自然是重文轻理,此番他却没再屈服在夫人的yín威之下,而是僵持道:“姻缘诗乃圣上定下的习俗,天下士子遵从,我苏家颇蒙圣眷,更是不能乱了规矩。二十步已然是宽限他了,若这点能耐都欠乏,当我苏定文的女儿是那般好娶的么?”

    苏夫人还待反驳,不料萧然却是一脸恬淡的笑意,对苏夫人摆手道:“无妨,无妨。伯母有所不知,小子虽是出身平寒,却也是饱读诗书,腹中还算有几两墨水,这姻缘诗倒也难不倒我。”

    以萧然是xìng子,说出这番话已然是谦虚了,但听在他人耳中自然是有些张狂了,却不料他接着说的一句才是真正的张狂。

    “唔……一首诗而已何需二十步,三步足矣!”

    “三步,三步成诗?”苏定文起初面露讶然之sè,回过神来后便掀了掀眉毛,隐怒着讥讽道:“整个燕京也没几人有如此底气,我倒要看看你三步能成何滥调!”

    苏夫人只道萧然年轻气盛,未免有些过张狂了,不由得面露焦虑之sè,疾叹一声:“这孩子!”

    然而,萧然却是面sè不改,果真在厅中踱起步来,不多不少三步之后,他便止住了步伐,凝眉敛神,面露沉思之sè,用一种迷离的语调缓缓开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诗终了,厅堂里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可以辨析出每个人的呼吸声。萧然犹自摇头晃脑,似是沉浸在自己的诗意中无法自拔。此诗的意境配合着他那惟妙惟肖的神态,俨然一副翩翩少年喜逢钟情女子心生爱怜而神sè茫然的模样。

    “真好。”略谙诗文的丫鬟chūn兰也不自禁赞叹了一声,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赞美,只知道这首诗很好。

    萧然不知这首诗为何会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却又如此合情合景。他隐约中勾起某些记忆,忆起某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而这首诗便是那世界里流传千古而不失余韵的佳作。

    大家觉得好才是真的好,这是一首好诗,自然无人觉得不好。

    苏定文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萧然,有些质疑道:“这首诗当真是你所作,就在这片刻间所作?”

    萧然心道我作得出才怪,脸上却是颜sè不改,拱手道:“苏伯父学识渊博,此诗是不是我所作自然能分辨得出。至于是不是临时之作……小子不是神仙,哪里能提前预料到会有此一遭,早早拟好这首《关雎》?”

    苏定文是天子李勋的近臣,平rì在御书房里没少与皇帝探讨诗文,天下佳作鲜有不知,似《关雎》这般好诗,确实没有不流传于世的道理,当下他便信了萧然的话。

    天子爱诗文,苏定文也爱诗文,所以他此刻看萧然顺眼了许多。

    “不错。”苏定文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意,虽不明显,终究是笑了。他轻抚手掌,发出重重的鼻息,道:“你有如此疾才倒也没有辱没小女,嗯,从此你便是我苏府女婿了,亲事待我与老爷子商榷后再行定夺。”

    说罢他转头对苏母交待道:“你且将他安顿一番,我去找老爷子。”

    苏定文走出厅堂时没人察觉他的脸上竟是露出与他平rì形象极不相符的得意之笑,更无人知晓他此时心中所想:李铭书,你不是常常在我面前炫耀你儿子的诗文么?与我这女婿比起来,他就是个渣!

    …

    待苏定文走后,萧然躬身对苏夫人行了一礼:“多谢伯母成全。”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苏夫人一副苦心没白费的模样,眉头难掩喜sè,嗔道:“都到了这般时候了,你还唤我伯母?”

    “啊?”萧然顿时懵了,只觉得有些跟不上苏夫人的步伐,一脸尴尬有些怯怯地问道:“这,这还早了点儿吧?”

    苏夫人不满了,走到近前在萧然的头上扫了一下,模样像极了市井里叉着腰骂街的悍妇:“早什么早,按我燕京的习俗,这作了姻缘诗就算是合情合律的夫妇,只差拜堂圆房了。待会我去说道说道焚香,叫她早rì与你拜了堂,我等着抱孙子了。”

    萧然的厚脸皮终是不负所望,他摸了摸被苏夫人轻拍过的脑壳,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意,语气诚恳道:“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我的好女婿。”这一句母亲直直地喊进了苏夫人的心里,她心头一软,掉下几点泪来。她抬头伸手在萧然的头上轻拍,“我从小苦命的孩子,从此苏家就是你的家了,你爹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只是好面子,心头也软得紧的。你以后安心作我苏家的孩子,好生待焚香,娘亲疼焚香,也疼你。”

    萧然心头微酸,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温馨浮现在心头,他没有应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待情绪稍稍平静,苏夫人轻轻拭去泪痕,对苏管家叮嘱道:“老苏,你且去将姑爷安顿在西厢小姐住处对面那间厢房里,去祥和记置办几套衣裳,找几个丫鬟伺候姑爷梳洗一番。”

    …

第七章 西窗立影

    一直跟着苏管家走了许久,萧然才从菲菲之想中回过神来。住在苏小姐的对面么?萧然的嘴角不由得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邪笑意。

    在苏管家的吩咐下,早有家丁婢女将萧然的住处打扫了一番,又置来了一些家什用具,接着便有下人抬来了足足能容几人共浴被桐油浸成暗黄sè的椎木大浴桶。

    前来伺候萧然的两个丫鬟名唤夏儿、冬儿,都是十三四岁的怯弱豆蔻少女。待下人将浴桶倒满水后,她二人便各自提一个小巧竹篮,往水中投了些不知名的香草。

    “好了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要沐浴了。”待用来遮挡浴桶的屏风拉后以后,萧然下了逐客令。

    两个丫鬟同时俏脸一红,怯生生地道:“姑,姑爷,管家吩咐婢子伺候您沐浴的……”

    二人声音渐渐地细如蚊蚋,萧然摇了摇头,笑着挥手道:“这个不必了,我真不习惯。”

    夏儿冬儿显然极是惧怕苏管家,贝齿轻咬下唇,面露委屈之sè,似是要哭了出来。在萧然的再三推却并保证苏管家不会责备她们之下,二人才悻悻地离开。

    “这他娘的才叫人生啊。”躺在香气四溢,不冷不烫的温和香汤中,萧然忍不住大叹一声。昨rì他还在为一rì三餐发愁,不曾料想转瞬之间便能有这般享受。人生如戏,莫过如此。

    就在萧然chūn风得意,闭目享受的时候,苏家后院一处凉亭里,苏定文与苏老爷子却在商榷着。

    “这小子来历果真清白么?”

    苏老爷子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看似消瘦佝偻,鹤发霜须,却是jīng神矍铄,一双深陷的老眼依然饱含神光。

    苏定文沉吟少许,回道:“我记得楚南郡在十多年前确是山贼横行,荡乱不堪,发生了不少屠村的惨案,其中不乏萧姓人家。这小子虽然来历有些不明,不过以我识人的经验看他本xìng不差,只是有些放浪不羁。”

    “诶—”苏老子摆了摆枯槁的老手,发出一个极沉的否定音调,不在意地说道,“以他的遭遇有些率xìng而为实乃情有可原,我想你以你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人,既然人品xìng不差,其他都无关紧要了。嗯,我得去看看这小子长啥模样。”

    说罢,苏老爷子撑着藤椅的扶手就要站起身来。苏定文急忙走过来扶着老爷子,皱眉道:“您老真是糊涂了,他一个晚辈,哪能让您亲自去见。如今他真正沐浴,待会我就差人唤他过来!”

    不料苏老爷子却是给了苏定文一个爆栗,丝毫不觉自己敲打的是朝中一品大员,肃声道:“你道人人都如你这般死要面子,都是自家人,何必在意那许多规矩!”

    …

    苏家宅院西边园子里种了一片桃树,眼下看得正盛,细小而稀疏的桃叶被桃花完全遮住,一眼看去便是成片成片的粉。chūn风惹得柔弱的桃枝轻颤不已,飘下瓣瓣桃花,便如同下了一场粉sè的桃花雨,落在地上覆盖了泥土,宛如花毯。

    萧然那时匆匆而过竟是没留意这片美景,如今梳洗一番后信步走到此间,便被这片花sè留住了目光,他很是喜欢桃花。

    沐浴过后的萧然让夏儿梳了一个短短的朝天髻,头发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凌乱,整个人看上去仿若拔高了几分,也jīng神了许多。此时他身着一袭浅白sè的锦丝长衫,除了袖口和下摆有些暗金sè刺绣外,再无其他修饰,看上去简单而不俗。如今再看他那略显病白的俊俏脸庞,俨然偏偏美少年。

    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花雨,萧然没来由地泛起淡淡的惆怅,似是触动了某些记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他想起一句诗,于是吟了出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

    “好一个桃花依旧笑chūn风!”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然别过头去,只见一名形容消瘦的老者缓缓向他行来,眼中满是赞许的神sè。

    苏老爷子皱眉看着萧然,问道:“你这是忆起了何许人?”

    能在苏府这般闲庭信步的古稀老者,以萧然的聪颖立时便猜出了老者的身份。他面露恭谨之sè,躬身行了一大礼:“孙儿拜见爷爷。”

    有了之前唤苏夫人为母亲的开端,萧然这一声爷爷喊得极为自然,以至于让古井不波多年的苏老爷面露奋然之sè,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朗声道:“好孙儿!”

    萧然这才想起老爷子之前的问话,于是答道:“孙儿流落在外多年,适才看见这片桃花,忆起当年与玩伴一同摇桃花的事儿,不由得心生感慨。”

    “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想着哪位姑娘呢。”老爷子打趣一声,拉起了萧然的手,傲然道,“如今你入了我苏家,毋庸再叹那流离生涯。在燕京这三分地上,我苏家还是颇有分量的。rì后你好好与焚香过rì子便是,早些给我添几个重孙。”

    萧然低下头去,不好应答,心道这苏家的人都不能以常理度之。

    “哈哈。”眼见萧然有些窘迫,苏老爷子朗笑几声,拉起他往外走去,“眼下已是中餐的时候了,走吧。”

    一老一少行走在花木亭台之间,谈笑不止,直让那些家丁婢女喋喋称奇,苏老爷子几时这般开怀过?

    萧然却是心中暗道:焚香啊焚香,如今你这一家子都偏爱于我,你又能逃到哪去呢?

    只是当他忆起仅凭眼神就足以置他于死地的白羽尘时,心中这丝喜悦便荡然无存了。他来苏家最大的缘由便是想要让自己强大一些,毕竟苏家乃燕京豪门,更为接近那个世界。至于苏焚香,他自是喜欢的,世间又有几个男子不贪恋女sè呢?更不消说像苏焚香这般倾国倾城的温婉女子。

    然而喜欢归喜欢,这却不足以让萧然抛弃自在的人生短旅,毕竟二人之间毫无情意可言,至于将来会成何模样,那便只能顺其自然了。

    这般想着,萧然已随苏老爷子带着来到了苏家的膳厅,还没踏过门槛,他便闻到了醉人的香味,其中还夹杂着某些熟悉的味道。

    当萧然入了门廊的时候,顷刻间便被那铺满了整张梨木大桌的菜肴吸住了目光,而苏氏夫妇却是看着梳洗过后衣衫焕然一新,气质不俗的萧然怔住了。

    “这都是犯些什么呆!”苏老爷将几人惊醒了过来。

    苏夫人眼中难掩欢喜的神sè,站起身来唤道:“萧然快些过来坐下,这些菜肴可都是为你做的。我听闻你们楚南郡人喜辣,特地吩咐厨子放了许多辣子,你定然会爱吃的。”

    萧然闻言感动不已,连声称谢,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苏家丝毫不介他的出身,待他如此盛情,而他却有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只是他也是出于无奈,心道rì后好好待焚香小姐便是。

    想到苏焚香,萧然这才发现不见这位娘子的身影,于是问道:“焚香呢?”

    苏夫人叹息一声道:“这丫头许是害羞,这一整rì不曾出来,方才还唤扫儿出来拿了些吃食去。我说萧然,你作为男子就该主动些,多担待些,早些增进下感情才好。”

    苏夫人素来言行不忌,这番话说出来竟无人感到不谐,萧然连声称是,便挨着苏老爷子坐了下来。

    萧然只是听人说他的口音似是出自楚南一带便胡诌说自己来自楚南,虚实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不过,他爱吃辣却是真的。

    在燕京很少见人吃辣,萧然以前与乞丐为伍,每天能有馒头稀粥便是人生美事,哪还有资格挑剔。眼下诸多美食当前,他竟有些无从下手。好在苏夫人一直在帮他夹菜,他只管埋头苦吃便是。

    于是,苏家的膳厅里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苏家三口都停箸不动,而是盯着不知是因为辣还是累而吃得额头冒汗的萧然,听着他时不时发出的咂巴声,三人的脸上都露出极为相似的笑意。

    …

    西厢里,苏焚香正盯着一张白纸发呆。

    白纸有诸般用处,用来印书便可以供人识字知理,用来作画便能让美景美人留存千古,而苏焚香此时正在用这张白纸一抒心中的紊乱思绪。

    白纸上写着一首诗,诗名“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这诗写得真好!”扫儿的神sè有些欢喜,道,“想不到姑爷除了算术好,文才也这般出众,与小姐很是般配呢!”

    苏焚香不由得脸sè微冷,嗔道:“你也这般想,你不是嫌他是乞丐么?还是个登徒子……”

    眼见小姐神sè不悦,扫儿不由得嘟起了嘴,声音变得怯弱了几分,“我那时在桃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你没瞧见,梳洗过后的姑爷真的很俊俏呢,比那些大家子弟都要好看。我起初嫌他是乞丐是怕他配不上小姐,可是,可是不知他那般有才,再说了,我们家也不缺银子。他那般放浪不羁是真xìng情呢……”

    扫儿满脸堆笑,说得手舞足蹈,还待说下去,却见得苏焚香的脸sè越来越沉,不由得闭上了嘴巴。

    “是娘亲叫你这般说的吧?”

    “小姐你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扫儿面露委屈之sè,转眼就将苏夫人出卖了,她忽而又抬起头,似是鼓足了勇气,“其实,其实扫儿自己也是这般想的。”

    看着扫儿那纯净的目光,苏焚香心中叹息一声,收起木然的神sè,转过头去看着白纸上娟秀的字迹,心道:你果真这般出sè么,上到老爷子下到丫鬟竟然都向着你……

    这一整rì萧然都没有再见到苏焚香,不过他也不心急,下午陪着老爷子下了几盘棋,用过晚膳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

    萧然与苏焚香的厢房中间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圃,相距不过两丈余,透过雕花红木窗上镶嵌的模糊琉璃,他可以看到对面窗口影现而成的妙曼身影,心中想着对方此时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笑意。

    殊不知,苏焚香此刻也在凝视着对面的影子,脸上没有笑意,而是有些木然,有些茫然,还有些隐约的惶恐。

    二人就这般痴痴隔窗相望,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也不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一轮残月也渐渐散去,稀疏的星辰便明亮了几分,有不知名的虫豸摩擦着翅膀,间或发出一些声响,四野里更显得静了。

    夜,已深。

    chūn寒料峭,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然觉察到了些许寒意,幡然惊醒。忽而,他将木窗撑开一扇,轻声唤道:“焚香,夜里风寒,莫着了凉。你明rì还要去理苑授课,早些歇息吧。”

    萧然的声音很轻,只是再如何轻的声音在这深夜里也是那般醒耳,苏焚香似是这才想起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不由得匆匆灭了油灯,黑幕里辨不清她的神sè。

    瞥见对面突然暗了的灯火,萧然笑了笑,沉吟了片刻便宽衣熄灯,躺在铺着柔软狐裘的床上,盖着崭新的蚕丝锦被,辗转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第八章 初访茅庐

    翌rì清晨,萧然被透窗而入的一抹晨曦惊醒,听得他房中的响动,夏儿冬儿便端着温水拿着一些梳洗物事小心地敲起了他的房门,轻唤着姑爷。

    萧然也渐渐接受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生活,没有再矫情推却,而是很惬意地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梳洗完毕。

    见到苏夫人后,萧然才得知苏焚香已去了理苑有些时候了。他还道自己起得太早,不料苏府的人都比他起得早很多。

    昨rì便是双苑每月三天例假的最后一天,苏焚香如今得去授课,要近酉时才能回来。

    眼见萧然眉宇间显露的一丝不愉之sè,苏夫人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见四下无人,她面露窃笑,低声对萧然道:“想焚香了吧?我且告知你,焚香每rì中午的膳食都是家中送去的。往rì里是由家丁去送,眼下你左右无事,不如担下这份美差?”

    萧然面露诧异鄙夷之sè,疑道:“理苑竟这般吝啬,连教习的膳食也不供给么?”

    “哪有这般不堪!”苏夫人在萧然的头上拍了一下,直让萧然苦笑不已,这岳母大人似乎很是喜欢拍自己的脑袋,却听得她继续道,“你是不知,我当年可是求了五年佛吃了五年斋才怀了焚香。当年临盆的时候我正在城外静心庵上香,也是在庵中生了她。许是菩萨的意思,焚香打小便喜欢吃素食,荤菜吃得极少。府中特地请了厨子专给她做吃食,这些年来,她早就吃成习惯了。”

    “难怪取名焚香……”萧然心中恍然,忽而他神sè一动,道,“娘,今rì就由我来为她下厨吧?”

    “你还会下厨?”苏夫人满脸惊疑不定,这也难怪,这年头哪有读书人下厨的。不过忆起萧然的身世她便有些释然了,只是依然不敢笃定地说道,“你做的她会吃么?”

    萧然却是拍了拍胸脯,恢复了往rì的神采,傲然道:“我萧然做的菜肴天下恐怕找不到几人不爱吃,一般人想吃都吃不到呢!”

    毫无征兆地,萧然的脑袋又挨了苏夫人一记轻拍。

    “你这孩子!”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咯咯直笑几声,连声道,“好,好,就依你,就你花花肠子多。”

    苏夫人自是巴不得二人早rì增进感情,一想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不由得喜笑连连。

    萧然沉吟少许便有了主意,辞别了苏夫人后便亲身来到了宅院西侧的厨房,看了一番案几上的食材后,便吩咐家丁去添置些自己欠缺的食材作料。

    他之所以敢在苏夫人面前那般信誓旦旦,只因在他想到下厨的时候脑海里又冒出许多莫名的念头,对此他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此时时辰尚早,萧然便来到后院给老爷子请了安,无奈之下又陪老人下了几局棋,若不是听说他要给自家孙女下厨,苏老爷子哪里肯放他走。萧然年纪轻轻,棋艺却是老道而新奇,虽无一胜局,却也着实让老爷子费了不少脑力。

    殊不知,萧然为了给老人家留几分面子,不知故意下岔了多少手。

    待萧然再次来到厨房时,家丁早已将他要的食材作料洗净备好了,萧然磨拳擦掌,遣走了厨子,只留下一个帮忙烧火的小厮,紧闭厨门,显得神秘兮兮。

    苏定文退朝回来心里得意得紧,不为其他,只为萧然那首《关雎》让他在李铭书和其他同僚面前大涨面子。昨rì他就差苏管家将这件事偷偷放了风出去,如今萧然三步成诗的事情只怕已传遍了燕京城。

    这才回到家中,苏定文就问起了萧然,只想要他再作几首诗,明rì去呈给圣上,不料被苏夫人告知萧然正在厨房里忙活,一时间脸sè很不好看。

    “堂堂七尺男儿,习圣贤之书,当吟诗作赋,谙理明世,怎生干那些下作活,真真气煞我也!”

    眼见苏定文那吹须瞪眼的模样,苏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抡起衣袖,跳骂道:“好你个苏定文,老娘跟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为我端过茶送过水,我没这福气也就认了。如今萧然体贴焚香,亲自下厨,你还有脸来说道他?你女儿有个疼惜她的丈夫你还不乐意了是吧,你这是安的哪门子的心呐……”

    “……今rì天气不错,我去找老爷子下会棋……”

    正在厨房忙活的萧然不由得打了个喷嚏,不知是因被人念叨还是厨房里油烟味儿太重。可惜他那身白衫被他糟蹋得满是油污,就连脸上也有些脏兮兮的。他感觉自己似是许多年没有下过厨了,如今手法竟是有些生疏。

    萧然忙活了一上午,好在将菜做了出来,他尝试了几口,自己对此颇为满意,为了迎合苏焚香的口味,这几道菜他可是煞费了些心思。小心翼翼地将菜肴装进檀木食盒里,萧然洗了把脸,连衣服都懒得换,就如捧珍宝地捧着食盒上了等候多时的苏家马车。

    苏家的马是好马,据说是生于北方云蒙草原的汗血宝马,在天朝有价无市,那健壮的马腿肌肉如水银一般淌动,仿佛蕴含着绝尘而飞的力道。车自然也是好车,通体由轻盈而又坚固无比产自南方雨林的轻木造成,雕满了花纹,车厢的门帘竟也是用的上等裘皮,上面绣了一个大大的苏字。

    萧然怀抱冒着腾腾热气的檀木食盒,登上了这朴实而奢贵的马车,心里有些激切。此番去理苑探望苏焚香是真,不过他还想去碰碰运气,看能有何际遇,于他而言,无论是双苑还是燕村,都显得有些神秘。如今他身份有了,但显然还不够,这世界展现在他眼前的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苏管家亲自驾着马车送萧然前往理苑,心中却是唏嘘不已,昨rì他还能对这少年大声呵斥,如今转眼成了他的车夫,人生的奇妙变迁莫过于此。

    蹄声踏踏,车身轻晃,不过小半个时辰,苏家的马车就来到了燕京城东郊的燕然山下。挑开马车的门帘,萧然便看见了那座平rì在堕民窟里只能看到朦胧轮廓的山峦。

    燕然山不算很高,不过百余丈,只是山峰终年为浓雾萦绕,教人看不真切。世间但凡看不真切的物事都带着几分神秘的sè彩,燕然山不神秘,却由于山下有一座燕村,两家书院而显得有几分神圣。

    燕村在燕然山的南面,为山峰所阻,萧然看不到,他只看到了两圈不过人高的绿sè篱笆,每圈篱笆里围着数间茅草屋舍。

    这就是天朝闻名天下的文理双苑—看上去更像是天朝与唐宋两国边境极其贫瘠的村落。

    萧然在离篱笆一箭之地就下了马车,苏管家将马栓在路旁的槐树上,觅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了下来静静等候。

    提着食盒,萧然向篱笆缓步行去,隔得近了他才看清两圈篱笆前方由茅草搭建的门户上各自挂了一块腐朽的木牌,分别书着文、理两个草字。

    “好字!”萧然虽然自己的字写得有如鸡踹,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别人的字。那两个字形劣而意真,竟让他有种直入人心之感。

    “不懂装懂,这是哪门子好字。”

    萧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唬了一跳,转头看去,竟才发现篱笆旁那株垂着无数褐sè根须足须数人合抱的苍老榕树下静坐着一名手持斑驳酒葫芦的枯槁灰衣老人。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老人仰头喝着酒,语气惫懒,说话的时候却没有看萧然一眼。

    寻思着这双苑的守门人都这般孤傲,萧然心中对此嗤之以鼻,他终究是一名无羁浪子,并不如燕京读书人那般守礼,轻哼一声道:“我来给我家娘子送午饭。”

    “她叫苏焚香,理苑的算术教习。”萧然补充道。

    这次老者却是转过头来看着萧然,脸上显得有了几分兴致,轻咦了一声,询道:“你就是凭一道九宫题入赘苏家的萧然,三步成诗的萧三步,萧君子?”

    萧然一愣。

    眼见萧然一脸茫然惊疑的神sè,老者呵呵笑道:“你作的那首《关雎》如今传遍了燕京城,萧三步自然是指你三步成诗,萧君子却是引了你诗中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萧然眯缝的眼睛登时睁大看几分,他心中大骇不已,这燕京城未免太过神奇。这才一夜的功夫,他的诗竟是连双苑的看门人都熟知了,还凭空多了两个名号。殊不知,这都是他老丈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哈哈,如今快下课了,你快进去把,莫饿着了你家娘子。”

    老人的话刚说完,萧然便听得一声铿然的钟声从篱笆里传来,想必是告知双苑各位学生教习下课的讯号。

    疑惑地看了兀自饮酒的老人一眼,萧然提着食盒,推开了理苑那张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爬满了青苔的简陋柴门。

    老人放下酒葫芦,盯着萧然的背影,皱了皱苍老的眉头,低声自语道:“会是他么?”

    萧然自然没有听到老者的话,推开柴门便看一条鹅卵石小道,约摸百丈的小道尽头搭建着十来间错落有致的茅草苑舍,苑舍许是今年修葺过,茅草并不显得**,一束束被扎得紧紧的,担当着遮风挡雨的重责。chūn阳渐暖,那屋舍用茅草编就的窗页大多被一根小竹棍向上撑了开来,揽入了不少chūn光。

    萧然眯缝着眼睛,循着一扇扇窗口望去,寻觅着那个倾国倾城的身影。此时正好是下课的时辰,诸位学生和教习都收拾起书本稀稀落落地走出来,打算去后方的膳堂就餐。

    “萧然?”有人认出了萧然,声音却是不甚笃定,而大多数人听到这个名字都止住了脚步。

    如今燕京城街头小巷里民众茶余饭后谈得最多的事情绝不会是城西刘寡妇因偷汉子而被浸了猪笼,而是堕民窟的小乞丐萧然竟然凭一道九宫题而入赘了地位赫然的苏家。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小乞丐颇有诗才,三步而成的姻缘诗《关雎》不过一夜的功夫就传遍了燕京,据说连圣上都对其嘉许不已,盛赞之为天朝第一姻缘诗。

    天子如此赞誉,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听得有人唤出自己的名字,萧然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昨rì他在那楼船上大出风头,想必这里有人当时在场。对前来围观自己的学生教习萧然报之以浅浅的笑意,然后目光继续寻觅着苏焚香的身影。

    便在这时,左侧最后一间茅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苏焚香那淡紫身影探了出来,萧然心中一喜,提着食盒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脸上浅浅酒窝浮现,唤了一声:“焚香!”

第九章 秋水起涟漪

    chūn阳暖照,似是薄如蝉翼的金纱铺在屋舍的茅草上,清丽而不奢靡。少年沐浴在这静好的chūn光里,凝望着伫立在chūn风中的美人,脸上带着含而不露的浅浅笑意。

    萧然早已不似昨rì那般褴褛模样,发髻整齐,面容干净俊俏,一袭浅白锦衫虽然沾了油污炭迹,却也不减风采。尤其是他那随xìng无羁的神sè,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魅力。

    认识萧然的人惊诧于他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认识他的人则是侧目不已,有些女学生的脸上甚至都起了些许羞意。

    苏焚香听到那声轻唤便僵住了,这声音太熟悉,昨夜临睡时,自己对岸厢房里不也是传来这样一声轻唤么?

    这是苏焚香初次见萧然梳洗更衣后的模样,她心中微微触动,暗道扫儿倒是没有说谎,这萧然的模样确是俊俏。

    “你来做什么。”苏焚香怔了片刻竟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被如此多学生教习注视着,以她恬淡的xìng子也有些不适。她适才想起萧然方才对自己满是暧昧的轻唤,不由得心中微凛,看向萧然的目光带着丝丝恚怒。

    萧然笑呵呵地走了过去,恬不知耻地站在苏焚香的面前,将檀木食盒提到胸前,用一种似是邀功的语气道:“听说你吃不惯理苑的饭菜,我左右无事就下厨给你做了几道菜送了过来。我可是忙活了一上午,你不许浪费了。”

    看着萧然脏兮兮的衣衫,苏焚香不由得浮想起萧然在厨房的狼狈模样,心中的埋怨稍减,只是如此多人看着,她有些情难以堪。

    萧然却没那诸般顾忌,他哪管得这是什么场合,兀自将食盒打开,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四溢开来,直教周遭早已腹中空空的学生喉头耸动不已。

    “好香,居然是红烧熊掌!”有眼尖的学生瞥见了食盒中的菜肴,不由得呼了出来。

    苏焚香皱眉看着食盒中看上去黏糊糊的熊掌,脸上明显有些排斥之sè,再看看那碟清蒸鲈鱼,眉头更深了几分,只有最后那盅银耳莲子羹合她心意。她一时竟是忘了这是何场合,语气有些嗔意:“你不知我向来喜欢吃素么?”

    话甫一出口她便意识过来,自己这语气竟似小两口之间的对话,一想到这么多人看着,她便觉得很不自在。

    rì光微熹,映衬着苏焚香略微绯红的双颊,似怒还羞,这很是异于她平rì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形象。周遭的学生见苏先生罕见地露出了小女儿姿态,不由得对萧然投去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

    萧然却是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不是熊掌,是土豆泥,不过被我调成了熊掌的颜sè,而且味道也和熊掌很是相似哦。你等会吃就知道,这里面并无筋骨,口感还是土豆泥的口感。”

    不止是苏焚香,就连旁边的人都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sè,土豆泥做熊掌形似也就罢了,味道也相似就有些无稽之谈了。

    萧然知道别人不信,淡然一笑,解释道:“娘子应该知晓,世间的诸般颜sè皆是由红、绿、蓝三sè构成,三sè所占分量不同则sè彩不同。而味道亦是如此,无外乎酸甜苦辣等等,只要搭配得法,哪种味道调不出来?”

    有人懂了,有人在怀疑,萧然没有理会,指着那条鲈鱼道:“这鱼便是鱼了,我用了许多妙法将腥味去得一丝不存,又叫人采集了chūn兰上的朝露,裹着新生的荷叶清蒸而成,味道淡然至极,只余淡淡清香。你长年吃素,营养不均,必然会早生白发。rì后我多给你做些这般清淡荤菜,你不可不吃。”

    萧然的语气温和体贴却还带着一丝丝不可察觉的霸道,直让苏焚香有些无从抗拒,她想起前些rì子脱落的一丝银发,心中有些凛然。女子天生爱美,苏焚香自然不会例外,她想象着自己未老先衰的模样,不免有些害怕,心中暗许了萧然的话。

    周遭的女学生都对苏焚香投去羡慕的目光,似这般体贴的男子,世间很少见了。天朝女子虽不似前朝那般毫无地位可言,但这终究还是男尊女卑的时代,不说其他,为妻子下厨的丈夫便很少见了。

    “苏先生真是好福气呢。”有人惊羡地赞叹着,其他人便跟着吆喝起来,苏焚香怔怔地看着那个檀木食盒,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这时扫儿过来了,她一直在理苑分给苏焚香的屋舍中等候,许久不见小姐便寻了过来。她见到萧然时先是一惊,脸sè还带着几分欣喜,连忙走上前来盈盈一福:“姑爷。”

    “扫儿你来得正好,这是我为焚香做的饭菜,你且提过去督促她吃了。苏管家还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

    萧然将食盒递到扫儿的手里,然后深深地看了苏焚香一眼,说了句早些回来便匆匆地走了。

    等到萧然的身影消失在柴门处,苏焚香才回过神来,萧然总是那般先入为主的言行竟是让她有些潜移默化的感觉。他真的是自己的相公了么?怎么感觉不太真切……

    回到自己的屋舍里,苏焚香盯着食盒中的菜肴怔怔出神,直到扫儿将筷子递到她的手中她才回过神来。

    有些犹豫地将筷子放在那“熊掌”上,苏焚香轻轻地撷了一丁点儿,皱着眉头放入嘴中。片刻后她的脸sè便变得有些惊异,心道他果然没骗我,吃起来是土豆是感觉,但是味道却又像是熊掌。心中知道这是土豆,苏焚香便舒坦很多,她很惬意地体会着这种美味,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她踟蹰了片刻,还是夹了小块鲈鱼放在嘴中却没有咀嚼,淡淡的荷香中隐约夹杂着丝丝兰花芬芳在嘴中四溢开来,苏焚香怔住了,竟忘了这是鱼。

    他这般煞费心思将素菜做成荤菜将荤菜做成素菜,只为了让自己安心体会荤菜的味道又能兼得荤菜的营养……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刻,苏焚香的心里除了茫然,还有了些许的颤动,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起萧然淡淡的笑意,耳边回响起他那体贴却又略显霸道的话语。

    “小姐,你笑了。”扫儿极其认真地说道。

    苏焚香一惊,连忙别过头去,神sè有些不自然道:“休得胡说。”

    扫儿坐在对面,手肘撑在桌子上,以手支颐,看着苏焚香的娇美侧脸叹道:“唉,小姐,我看姑爷很好啊。那么俊俏,那么有才,还对你这般体贴,这样的男子世间难寻呢。你不要对他冷冰冰的好不好,他从小孤苦无依的,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其实挺可怜的。”

    女人的心是本是水做的,听扫儿这么一说,苏焚香隐隐动了恻隐之心,出奇地没有出声反驳。她木然地夹着菜,细细地咀嚼,静如秋水的双眸泛起丝丝涟漪,不知在思些什么。

第十章 老人与酒

    出了柴门的萧然可没那般女儿家心思,他这般体贴一来是由于确是喜欢苏焚香这个女子,另一层缘由却是为了报答苏家对他的盛情。他心中始终有愧于苏家,有愧于苏焚香,于是他把这丝愧疚都转化为对苏焚香的好。

    “少年,你烧得一手好菜哇。”榕树下的老人见萧然出来便笑意盈盈地说了一句,那模样好似一头年迈的狐狸遇见了初出洞窟的小兔,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态度。

    萧然抬头便看到了那名惫懒地盘坐在榕树下的老者,苍老的榕树垂下苍老的根须,恰似老者那一缕斑白的长须。

    老人坐在这里不曾动过哪里见了自己烧的菜,萧然只当他在胡诌,于是敷衍道:“彼此彼此,你不也酿得一手好酒?”

    “咦?”老者翻了个身,从树根上站起身来,白眉一挑,用一种惊疑的目光打量着萧然,“你是如何得知这酒是我自己酿的?这世上可没几人知道。”

    萧然沉吟了少许,他的回答差点让老者箕坐在地上:“猜的。”

    老者像是吃了个苍蝇,神sè极为古怪,过了半晌他才嗔道:“好你个小子,竟敢消遣老夫。不过算你小子有眼光,这确是世间少有的好酒,至少在天朝找不出比它更有劲儿的酒了。”

    老者面露得意之sè,只想惹来萧然敬佩的目光,不料后者却是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你倒是会自卖自夸,你这酒我闻之便知烈而不纯,虽是锅头浓酒,却是蒸馏不得法,糟粕不除,连二锅头都比不上。”

    “你懂酿酒?”老者面露惊异之sè,萧然的话显然是说得极对,不然他不会有如此反应,他欣喜地问道,“那你有何蒸馏妙法,那二锅头又是什么酒?老夫自认为天下之酒鲜有不知,却从未听闻过此酒。”

    “二锅头……”萧然蓦然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却是想不起来,他皱着眉头面露追思之sè,有些落寞道,“那是我家乡的一种酒,可惜我记不起我来自何方了……”

    老者眼见萧然面露痛苦之sè,摆手道:“诶,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你只要记得怎么酿的就成,你懂酿酒?”

    “略懂。”

    老者搓了搓手,咂巴咂巴嘴,显得有些兴奋:“略懂就好,略懂就好,就怕你什么都不懂,那你教我吧?”

    看着老者为老不尊的馋嘴模样,萧然有些不齿,道:“我哪有闲功夫教你酿酒,再说我教你可有何好处?”

    “好你个小子,眼看你是个读书人模样,却是一副jiān商嘴脸。”萧然不齿,老者更是对他不齿,他捋了捋长须,傲然道,“好处自然是有,老夫诸般本事,随便一样都够你受用一辈子。”

    “吹吧。”

    “我见你小子对颜sè和味道的见解颇有几番新奇之意,当你是个可造之材,你却这般嘴脸,老夫便是觉得你可造也不会造你。”老者明显有些恚怒了。

    老者的话让萧然神sè大变,自己进去也才片刻功夫,他敢肯定这老者在这树下没有动过,也无人来与他说话,可是他却对自己说的话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算是听力绝伦,也不可能恐怖如斯。要知道老者当时离自己可是一百多丈开外,更何况自己的声音并不大。

    这个老人不简单!

    萧然见机得快,连忙换上了恭敬的神sè,拱手行礼道:“是小子唐突了,您老大人有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萧然来这里便是想要寻一番际遇,不料落在他头上的大好机会却是被他错过了,他顿时悔恨不已,只期望老者不会那般小气。

    然而老者果真是小气,只听得他轻哼一声,复又换上之前的孤傲神sè,斥道:“你小子是机灵,可是机灵反被机灵误。我如今反悔了,你那劳什子二锅头老夫不敢兴趣。”说完老者坐回了榕树根上,喝着葫芦中的酒,再也不理会萧然。

    萧然急了,急得抓起了头发,直把冬儿帮他梳的那个朝天髻给抓散了。他的语气变得要多低下有多低下:“老人家,小子知错了……”

    老人兀自喝着酒,还时不时地咂巴嘴,口中念念有词,全然将萧然晾在一旁,充耳不闻萧然诚恳的话语。

    “我打小便是孤儿,流浪在外,不识礼数,您多担待……”

    “您有所不知,我家乡除了二锅头还有其他好酒啊,我记得还有茅台,还有五粮液,还有国窖……”

    “老人家……老公公……老爷爷……老大爷……你大爷!”

    …

    “唉,小子,你早该有此觉悟嘛,老夫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你刚说那什么台……”老者转过头来,话语戛然而止,他的脸sè变得极为难看,因为他看到了一辆绝尘而去的马车。

    “天杀的小子,气……气死老夫了!”老者跳了起来,一蹦老高,直有那株老榕树那么高。他指着渐渐消失的马车,嘶声骂道,“老子一个疏忽你就走了,你多求一会老夫会死啊!”

    老者落了下来,急得狠狠地拍打着大榕树根须虬扎的苍老树身,痛心疾首道:“如今的年轻人怎生都如此没耐xìng哟,哎哟喂,老夫的二锅头哇……”

    不知萧然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他此刻却是挑开马车门帘,脸sè泛白,第五次询问苏管家:“苏老,你真的没看见榕树下那个老头?”

    “姑爷,您就饶了我吧。”苏管家心道这姑爷见了小姐连神智都不清白了,面露痛苦之sè道,“明明你从柴门出来就走过来上了马车,哪里又有劳什子老头了,更别说看见你和他说话了,我来这么多次都没见过双苑有守门人。我说姑爷,回府后要不要找个大夫替您看看?”

    “看来真是我做白rì梦了。”萧然关上了门帘,嘴上这般敷衍着苏管家,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好厉害的老头,竟然恐怖到如斯地步!

    愈想到老者的恐怖之处,萧然的心里愈是悔恨,这是天大的机缘啊,就这么被自己错过了。

    “酒,酒是他的死穴。”萧然心中闪过一道亮光,心道只要自己把酒先酿出来,不怕这老头不就范。

    回到苏府后萧然被冬儿告知竟有人拜访过自己,久候他不归后便走了,说是rì后再来,萧然虽然心中诧异,如今却也没心思会这闲事,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酿酒的念头。

    回到自己的房中,萧然便将房门紧闭,努力地回忆脑海里关于酿酒的记忆。奈何他的记忆就是这般古怪,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自主浮现,若是刻意去想,脑袋便如针扎般地疼痛。

    额头上的汗珠如同在烈rì下曝晒的大豆从炸开的豆荚中刷刷落下,萧然嘴里咬着毛巾,强忍着刺痛,手中执笔将一些记忆残片记在纸上。这才片刻功夫,他不过记下十来个字,脑袋便如同万千虫蚁撕咬过一般,刺痛无比。他这记忆颇为奇怪,似乎愈是深刻的记忆回想起来愈是头疼,他心血来cháo地试着回想自己的家乡身世,不料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chūn风透窗而入,将萧然的发丝撩动得有些凌乱,南回的燕子在窗外叽叽喳喳不停,似是在为寻找新家而烦恼。

    恍惚间,萧然做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梦,他梦到了一户农家,有个老头站在板凳上翻动着一个巨大木桶中的酒糟。老头汗如雨下,脸上却是带着欣慰的笑意,对静坐在一旁石头上的一名孩童说道:“闻这香味儿,这锅酒又不会差哟!”

    …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然悠悠转醒,脸上露出痛苦而又惊喜的表情,痛苦的是他想不起梦中那老头那小孩那周遭景象的模样,惊喜的是他忆起了酿酒的一些细节。

    没有过多地去纠结于那个梦境,萧然提笔急书,不消片刻功夫,几幅酿酒器具的草图和一些解说文字便跃然于纸上。

    端起书案上产于江南郡的半熟宣纸,萧然轻轻地吹着气,与chūn风一道吹干着墨痕,看着纸上低劣不堪的图样与字迹,他脸上浅浅酒窝浮现,显出满意的笑容。

    如今萧然万事俱备,只差将纸上的东西付诸行动了。

    只是一想到付诸行动萧然便皱起了眉头,酿酒不可能凭着这张纸便可一蹴而就,必然需要多次打造并改进器具,还需许多粮食来实验,这些东西可都需要花银子。

    萧然来自堕民窟,什么都不缺,就缺银子。

    苏家不缺银子,可是入苏府成为苏家赘婿本来就让萧然心里觉得很不舒坦,如今让他去找苏家要银子来办自己的闲事他却拉不下脸面来。许是与萧然的xìng格有关,即便苏府盛情待他,他却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卑微感,他心中还盘算着何时能自立门户,将苏焚香八抬大轿娶进他萧府。

第十一章 衣锦忽还乡

    萧然在为银子烦恼,窗外的燕子衔着chūn泥,为新家烦恼着。看着那对不辞辛苦来回奔波的燕子,萧然觉得自己与它们的境况何其相似:同样地寄人篱下,同样地白手起家。

    “你们借了苏府的泥土在苏府的屋檐下成家,我借点银子做本钱也说得过去吧?”萧然凝着眉头,对梁上的燕子说道。

    燕子们正忙着筑新巢,萧然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兀自拍了下手掌,也不怕惊扰了梁上的夫妇,眉头一展,道:“借点银子不丢人,rì后我还上便是。”

    在心中说服了自己,萧然便再无其他顾虑,他推开门,哼着小曲儿,寻苏管家去了。

    没有任何曲折,萧然便从苏管家手中支了纹银五十两,在他固执地要求下,苏管家不得不让他写了张欠条,还注明了利息。

    手中提着jīng致的钱褡裢,萧然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实际上,五十两纹银确实颇有些分量。这是萧然苏醒过来后见过最多的银子,他将之如同宝贝一般揣在怀中,似乎是唯恐这银子长了翅膀,一个疏忽就会飞走。

    对于苏府来讲五十两或许不值一提,可是对萧然来说却是很大一笔数目了。要知道,以天朝如今的物价,一两银子足以买下一石上等好米,五十两便是六千斤粮食!

    萧然不禁想起了那名死不瞑目的可怜老乞丐,当初他乞讨一整天兴许还讨不到一个馒头。可怜的他以为遇见了菩萨想上前去求些食物,不料被旁边一人屈指一弹就此横尸街头。

    每每想到救他收留他的老乞丐,萧然的心就不得平静,他紧紧地揣着怀中的褡裢,紧紧地攥着拳头,低头走出了苏府,沿着流苏河往燕京城西而去。

    流苏河在天元街口便拐了个急弯往北而去了,再往西去,繁华渐败,酒楼茶肆渐少,街头也不似城中那般热闹。

    从一条条民房小巷中穿过,萧然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踏上了一座经年无人修缮的破败小石桥。石桥下面是流苏河的一条小支流,两丈来宽,河水远不及柳叶街畔流苏河水那般清澈,而是泛着一种有些渗人的绿sè,如同农家田地里沤了好几个月的绿肥,chūn风吹不起半点涟漪,隐约中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石桥对岸是杂乱无章的破败土房,清一sè的茅草屋顶,历经了一个寒冬的雪压与chūn雨的冲洗,那些茅草早已腐朽,腐黑sè中掺杂着些许青苔的绿意。

    这里便是堕民窟,萧然度过了半年时光的地方。

    照理说,以天朝的昌荣,尤其在国都燕京城,不该存在似堕民窟这般破败的地方。论起缘由,这里还颇有一番历史。时光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天下初定时,这里是天朝安置征战所擒俘虏的地方。如今那些俘虏早已化为枯骨,他们的后人却依然生活在这里,而这些人自然不受天朝人的待见。

    这些俘虏的后裔便是宣示天朝当年惶惶战绩的活史书,天朝一直没有整饬这里,却是刻意为之。后来又有逃难的灾民和一些无处安身的乞丐聚集在此,久而久之,这里就衍变成了堕民窟。

    堕民都只能入奴籍,身份连乞丐都不如,他们是整个天朝最没地位的一群人。大多数堕民都是北方幽云国人,还有一些来自早已在当年征战中灭亡的小国家。

    “萧哥儿,你回来啦……”

    “萧哥儿!”

    “萧哥儿回来啦……”

    一路行去,萧然看到了一张张朴实的笑脸,听到了一声声殷切的叫唤,与往rì不同的是,这些笑意中有七分是欣喜,似乎还有三分畏惧之意。

    一名五六岁的黑瘦小孩大声叫唤着萧哥哥,撒开丫子就想朝萧然奔来,不来被他母亲一把扯住,拉入了怀中,捂住了嘴巴。

    “七婶,你这是作甚,让小云过来吧。”萧然眼见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名唤七婶的中年妇人一脸惶恐,连声称是,放开了兀自在怀中挣扎的孩子。那名为小云的孩童得了zì yóu,如同一只欢快的鸟雀,扑闪扑闪地扑到了萧然的面前。

    萧然一脸笑意地抱起小云,却听得小家伙兴奋地说道:“萧哥哥,大家都说你做了大官,可威风了。你最疼小云了,你会给小云买很多糖葫芦对不对?”

    萧然却是暗自惭愧,他来得匆忙,都忘了给这些小家伙们买些糖果吃食。

    七婶却是急得将双手在衣襟上狠狠地擦拭了两把,有些焦急地看着小云,急斥道:“你这畜生,还不快下来,切莫弄脏了你萧哥哥的衣衫!”

    紧紧地抱着小云,萧然暗自摇头不已,他知道这些堕民卑贱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是面对平民百姓他们都是自称奴婢,更不消说对待如今身份显赫的自己了。

    小云哪里肯听他娘亲的话,如同一只树懒挂在萧然的脖子上,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转了转,忽然道:“萧哥哥,你走之后又有坏人来欺负咱们了。你快去梦蝶姐姐家看看吧,我那时看到好几个坏人去了他家。”

    萧然的眉头皱了皱,已然迈开了步子,他对小云所说的坏人却是心知肚明。在燕京城但凡有些身份的人是不会来堕民窟这等有**价的地方的,偶尔会有一些刁劣的燕京百姓前来欺辱身份卑贱的堕民,或揩些微薄钱财,或调戏堕民女子,以此为乐。

    堕民归为奴籍,面对欺辱也只能逆来顺受,他们一旦反抗便是有违“以奴犯主”这一天朝刑律,若是被拖到了官府,遑论何种缘由都得先杖责三十。

    萧然不是堕民,所以他不惧刁民来自身份上的威胁,并且他素来机智,难得的是他看似一副病弱书生模样却能令得三无好汉近不得身来。自打他苏醒好转后,此间便很少发生堕民受刁民欺辱的恶事了,这也是他颇受堕民窟民众爱戴的缘由。

    只是如今堕民窟的人们都知晓了萧然成为苏府女婿的事儿,对他便有些疏远了,这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疏远。

    萧然抱着小云疾行在坑洼不平的石子小道上,面对周遭民众的殷勤呼唤也只得匆匆报之以笑意。

    堕民窟西侧一条只能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巷子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土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隐约有呵斥声和嘤嘤的啜泣声传出来。

    “梦蝶姑娘,我家少爷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你怎生如此不开窍呢!一旦入了我徐府,你和你父亲都可脱去奴籍,从此衣食无忧啊。”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青蓝sè家丁衣裳的健仆,头戴四角方巾,前胸后背上都印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这是在一间昏暗cháo湿的狭窄土房里,借着从茅草缝隙间钻进来的rì光依稀可以看清里面简陋的摆设:破败的锅盆钵罐,腐旧泛黑的桌子,一张摇摇yù裂的老木小床,一席芦草搭成的地铺,周遭还零落着一些竹篾和未完工的竹制品。

    芦草席上蜷缩着一名咳嗽不止的半百老者,一名少女依偎在一旁低声啜泣,还有一名满身油垢的瘦弱少年捂着肚子箕坐在墙角,嘴角淌着一丝未干的血渍。

    少女自然就是梦蝶,不过十五六岁,虽是身着不知穿了多少年洗得泛白打了密密麻麻补丁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裙袄,那娇好的身段却是丝毫不能被掩盖。两行泪痕爬在少女瘦削略显麦sè的娇美小脸上,下巴尖尖,神sè楚楚,我见犹怜。

    梦蝶双手拽着从脖子上绕过来的粗大马尾辫,眼睛盯着那双同样打了许多补丁的绣花鞋尖,声如蚊蚋,甚至比蚊蚋声更低了几分:“各位官爷,贱婢身份卑微,实在高攀不起贵公子,求求你们饶了我们父女俩吧,贱婢给你们磕头了。”

    少女娇嫩的额头与早已夯实的坑洼泥地狠狠地碰触了几下,沉闷的咚咚之声一如木椎在击打着破鼓。芦草席上半昏半睡的老汉似是被磕地声惊醒,那咳嗽声愈加强烈了几分。

    “梦蝶姐,你快停下,不要求这帮畜生!”

    “小畜生找死!”

    削弱的少年看着梦蝶浑不知痛地磕着头,急得爬了过来,不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另一名徐家键仆踹翻在地。

    “阿弃!”梦蝶嘶嚎一声,泪如雨下,脸sè苍白地挪到滚到墙边的少年身前,双手颤抖着将这名唤作阿弃的少年扶了起来。

    “梦蝶姐,我没事。”阿弃脸sè白得厉害,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先是安慰梦蝶一番,复又抬起头来,目光如同想要择人而噬的毒蛇,盯着几名徐府家奴,狠狠道:“等我萧哥儿知道了,你们就死定了!”

    “萧哥儿,萧然?”那名为首的徐府家丁大笑起来,笑得有几分狰狞,“那个凭运气蒙了一道题,不知从哪抄来一首诗入了苏家吃软饭的窝囊玩意儿?我家公子还不将他放在眼里。再说那乞丐如今攀上了高枝,与你们这些贱民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管你们的死活?”

    “大头,你还跟他废什么话,少爷催得急,咱们先将这畜生打折腿,赶紧抢了这娘们回去吧?”最后一名家丁摩挲着拳头。

    便在此刻,土房那早已腐朽的木门突兀地被一脚踹开,在咔嚓声响中碎成好几块跌落在地,惊起了一蓬烟尘。一名衣着锦衫的偏偏少年单手抱着孩童,满脸戾气地站在门口。

第十二章 垂柳,孤坟

    昏暗的土房瞬间被门外的光明挤满,屋内的凄惨景象一目了然:奄奄一息的老者,嘤嘤啜泣的少女,脸sè苍白的少年。

    萧然此刻很愤怒,但他不是得道高人,一腔怒气并不能将衣衫鼓得无风而动。他的目光饱含戾气,狠狠地扫过三名徐府家丁,似是想要将三人绞碎在自己的目光之中。

    奈何目光终究不能杀人,至少如今的萧然还不能,徐府的家丁毫发无损地杵在那里,只是神sè有些呆滞罢了。他们敢背着萧然说些猖狂的话语,然而真正遭遇时便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他们只是徐府的家丁,而萧然是苏家的女婿。

    没有任何征兆,萧然抱着小云欺身上去,对着三名家丁抬起了右腿,如同顽劣的孩童看见了地上的蚂蚁一般,朝着三人的膝盖狠狠地踏去。

    他的动作也不见得如何快,只是三名徐府家丁都没有反应过来,便痛嚎着跪到了地上。他们的如出一辙地砸落在地,膝盖再次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第二声痛嚎,那嚎声如同屠凳上的猪被屠夫用尖刀捅穿了心脏时的哀吼。

    “滚,回去告诉你们家少爷,说这笔债我萧然这窝囊玩意记住了!”

    三名徐府的家丁本想躺地装死,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强忍着膝盖被粉碎的疼痛,双手抠着泥地向外爬去,那条完好的腿慌乱地向后蹬着,竟是爬得飞快。

    “萧哥儿!”

    “萧……公子……”

    直到徐府家丁消失良久,阿弃和梦蝶才怔怔回过神来,阿弃脸上难掩欣喜,挣扎着便要站起来,梦蝶却是有些怯怯,双手紧攥衣裙,不知如何安放。

    萧然赶忙几步走上前去扶住阿弃,将小云放下地来,打量了阿弃几眼,眉头皱了皱:“不会死?”

    阿弃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还沾染着血渍的牙齿,双手在满是油污的衣衫上擦了擦,也没觉悟到其实衣服比手更脏,轻松回道:“死不了。”

    萧然点了点头,死不了就没甚大碍。

    除却已经死去的老乞丐,阿弃便是萧然在平民窟最亲近的人了,萧然苏醒后卧病在床时,阿弃没少帮着老乞丐照顾他。那时阿弃在外行乞难免被恶人所伤,这不会死与死不了的问答已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

    萧然这时才有心思问起梦蝶:“你如何惹到徐家少爷那等纨绔公子了?”

    梦蝶似是做错了事的孩童,不敢抬头看萧然,教人看不到她的神sè,只听得她声音细如发丝,怯怯道:“回萧公子,我爹染了风寒,久不好转,贱婢只好挑了些竹货去了城中卖了给我爹买些药。我……我是听说城中卖得起价钱才去的,不料,不料第一次去就遭遇了徐家的少爷……”

    “好了,好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贱婢奴婢的了,听着别扭,你还是循着以前唤我萧哥哥吧。”萧然不耐地挥了挥手,这才打量起蜷缩在芦草席上的老头,皱眉道:“你爹不要紧吧,我给你些银子,你去寻个大夫过来。”

    萧然在怀里掏了掏才想起自己没有零碎的银子,褡裢中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他虽是有些不舍,还是拿出了一锭放到了梦蝶门前。

    “啊!”

    梦蝶和阿弃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银子,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震惊之sè,梦蝶缓过神后猛地摇头,连连摆手:“这使不得,使不得……”

    这十两银子估计给老汉治好病后还能让父女俩吃穿好几年,萧然心道确实是多了些,沉吟少许道:“我没有零碎银子,你先拿去给你爹医病,剩下的还我便是。”

    眼见梦蝶面露犹豫之sè,犹自在挣扎,阿弃只好帮腔道:“梦蝶姐,你就拿着吧,医病花不了多少钱的,实在不行等你爹好了编些竹货卖了还给我萧哥儿便是。”

    梦蝶心忧父亲的病情,几番犹豫下终是收下了银子,俯身给萧然磕了个响头。

    萧然最是见不得堕民们这一幅卑微的模样,又是轻斥一番,叮嘱几句,便扶着阿弃走了出去。

    眼泪盈盈地看着萧然模糊的背影,梦蝶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她们父女二人与萧然并未有打过许多交道,说是萍水相逢也不为过,对方却如此心善地帮助自己。

    梦蝶是堕民,打小便被灌输了卑贱的思想,仿若与生俱来。如今的萧然对她来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高到了云端之上。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对方有任何的交集,只好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贱婢愿折寿十年,只望上天保佑萧公子,一世安好。

    萧然浑然不知有一名女子对他铭感如许,他扶着阿弃走出了狭窄的小巷,看着周遭破败的土房,幽幽叹道:“还是老家自在。”

    “你这是讽刺,这破烂邋遢的地方还比不上苏家的茅厕,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阿弃面露鄙夷之sè,打趣着说道。

    “放屁!”

    萧然的眉宇间涌现出一丝无奈,他的语气便也有些无奈:“你知道我的,过那样的生活,我不欢喜。”

    阿弃拍了拍萧然的后背,不小心扯动了伤势,不由得咝了一声,依然不忘风趣道:“我知道这世上重情之人我属第一,你属第二,你就算当了皇帝也会回来的。”

    “你才是二!”萧然松开了扶着阿弃的手,兀自走到了前头,潇洒地说道:“不过后面这句我爱听,皇帝最不自在,**才当皇帝。”

    “走,去看老头!”

    阿弃不知萧然为何一直对二字那么反感,更不知**何意,只道萧然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也懒得去猜想。听着萧然洒脱地说着去看老头,他心中叹息一声,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堕民窟的南面有一片缓缓的山坡,浓chūn时节的山坡上爬满了盎然的青草,野草们在chūn风中摇摆起伏,掀起阵阵绿浪。

    山坡zhōng yāng有一株柳树,很突兀地一株柳树,碗口粗细的枝干险些被万千绿绦遮掩,看上去便是一堆蓬松的绿。柳树下有一座坟茔,很突兀地一座新坟,墓碑是一块厚实的榆木板,上面有人用劣拙的手法歪歪斜斜地刻着七个丑陋不堪的字:老头之墓,萧然立。

    许是这座坟茔堆得还不算太久,周遭的野草还没来得及蔓延上去,于是绿sè的山坡上的这抔黄土便显得突兀了。

    今rì这座孤寂的坟茔前,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

    “老头,我来看你了。”萧然看着那高不过两尺的土堆,笑着说道,那笑容一如久在他乡的游子回到了故里,笑容有些浅,笑意很深。

    阿弃没有说话,而是瘸着腿走到一旁的草丛中,艰难地蹲下身来,拿着一块尖石在地上刨动着,不知在刨些什么。

    萧然闭上了眼睛,恍惚间老乞丐似是佝偻着身子从坟茔中钻了出来,笑意蔼蔼地看着他,苍老的皱纹便在脸上堆叠起来。

    “我吃过了,有好心人赏了碗疙瘩汤,这馒头是留给你的。”

    “燕京城的好心人还是多啊,今rì又讨了两个馒头,喏,剩的给你。”

    “你快些吃,我可指望着你给我养老呢!”

    ……

    “你教我如何给你养老……”萧然忽而跪了下来,重重地跪了下来,将坟土砸得陷下去几寸,他将怀中的银子全部掉落在坟头,神情似哭似笑,“你看,我有银子了,你从来没见过的大银子,大得可以买下整个燕京的馒头,你再也不用顾忌我,我给你养老……”

    绿草还在起伏着,似是在对着那座孤坟不停地跪拜,那株孤柳发丝乱舞,似是想要静下来默哀片刻,奈何,风不止……

    “阿弃,我想喝酒。”萧然有些呆滞地说道,每次他烦闷时,总是会这么说。只是他们一rì三餐都成问题,哪里还会有酒喝。

    “喏,酒。”

    阿弃如同变戏法一般将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酒坛递到了萧然的面前,萧然愣了片刻才接了过去,拍碎泥封当头灌下。

    “老头走后的那些rì子里你总是嚷着要喝酒,而我们这群乞丐哪里有酒供奉你。有次我好容易从城西老张头的酒坊里顺了一坛,琢磨着你身子没大好,便没有拿出来,而是埋在此间,没想到今次还真派上了用场。”

    萧然一声不剩地灌完了整坛酒,轻微咳嗽了几声,用衣袖揩去嘴角和下巴上的酒水后,他又将洒落在坟头的银锭小心地收进了褡裢里,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黄土,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头道:“走吧。”

    “怎么样?”阿弃问道。

    萧然细细地回味了一番,道:“度数低了,估计不到三十度。”

    “度数?”阿弃先是一怔,稍后便知晓萧然是指酒不够烈,他早已习惯萧然偶尔冒出的新鲜字眼,挥挥衣袖道,“能有酒喝就不错了,还管他劳什子度数。”他凝了凝眉头,复又问道:“那天见着那对狗男女了吧?”

    “嗯,见着了,你的消息挺准儿。”萧然想起了那对神仙般的男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个自然,咱堕民窟的乞丐讨饭手段不咋地,打听消息可是一流!”阿弃顿时面露得意之sè,拍了拍胸脯,沉吟片刻后,他颇为关切地问道,“如何?”

第十三章 今夜有雨

    rì已西斜,眼看着就要沉落下去,不甘被黑暗侵蚀的余晖在做最后的挣扎,仿若淌出了鲜血,将西边的云彩染得殷虹一片。

    chūnrì傍晚的风有些凉了,萧然紧了紧衣衫,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似是闪烁着金光的坟茔,转头回答阿弃的问话:“很强……我需要时rì。”

    阿弃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哥儿所说的很强是何种意思,那自然已经强到了自己无法想象的地步,既然无法想象,他便不去想象,而是拍了拍萧然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你还年少,多的便是时rì。”

    “你个小屁孩在我面前装什么老!”

    萧然掸了掸肩膀,并没有掸起些许尘埃,他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个了,还很遥远,方才说起了酒,我这次来便是想要在堕民窟办一个酒厂。”

    “酒厂?”

    “就是酿酒的作坊,不过是一个很大的作坊。”萧然解释着,脸上布满神往之sè,“我要酿全天下最好的酒。”

    阿弃双眼放光,丝毫不顾身上的伤势,拍掌大赞道:“好啊,以前你总是有诸般想法想要造福堕民窟却苦于没有银子和门路,如今银子有了,你又成了苏家女婿,办起事来便少了许多阻碍。”

    阿弃丝毫不怀疑萧然的话,在他看来,萧哥儿说要酿天下最好的酒,那自然是别的酒无法僭越的。

    “你别得意得太早,酿酒这种事儿我也是头一遭,没那般容易。待会儿你将堕民窟的人都召集起来,我与他们说道说道。”

    ……

    rì头彻底西沉,只余天边暗红的投影,暮sè中,几团乌黑的云翳自南边缓缓飘来,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夜雨。

    堕民窟与燕京西城相连的那座破败石桥上,萧然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暮sè中或惊或喜或茫然的面孔,心中暗暗叹息。

    同为天下众生,总有一些人在云端,一些人在深渊。

    堕民窟的堕民和流亡的乞丐加起来约摸有六百来人,在阿弃遣发一众乞丐奔走相告下,他们得知萧哥儿要找他们谈话,哪里敢怠慢,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到桥头这片草坪上。

    在萧然入苏府之前他在堕民窟就颇有些威望,如今他成了苏家女婿,这些堕民乞丐对他更是敬畏有加。众人看着石桥上那名风度翩翩、发丝随风而舞的少年,竟是感到有些拘束,一时间连手都不知往何处安放。

    “大家不必感到局促,我萧哥儿的为人大伙应该知晓,他一直将咱堕民窟视为自己的家,哪怕他如今贵为苏府女婿,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今次唤大伙过来,自然是有好事,下面就让萧哥儿与你们说吧。”

    经阿弃这么一说,堕民们果真稍稍放松了神sè,而是有些期待地注视着萧然,心中纷纷想着是哪般好事。

    萧然理了理被晚风掠乱的发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两排白牙在暮sè中特别显眼:“一如阿弃所说,堕民窟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从堕民窟走出去,一朝翻了身,自然不会忘却大家。然则我过得好不算什么,大家好才是真好。”

    萧然的话有些煽情,直把好些堕民煽出了泪花,人群中的梦蝶更是热泪盈眶,他们的卑贱身份是自祖上传来,与生俱来,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如今萧然于他们而言高到了云端之上,却还视他们为家人,怎教人不心生感动?

    “熟知我的人都知晓,我这人不喜约束,如今我入了苏家虽是腾达了,但终究是倚靠了他人的尊荣。因此,我想要有自己真正拥有的一些东西。如今我打算在堕民窟建一个很大的酒坊,酿天下最好的酒。我要让堕民窟不再贫贱,让大伙都脱去奴籍,不必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萧然的话还未落音,堕民窟的众人便震惊了,然后是惶恐与质疑。铭刻了百多年的卑贱烙印真的可以脱去么?天朝昌荣繁盛,天子威严浩然,对于脱去奴籍的想法,堕民们平rì里便是想也不敢去想的。

    看出了众人眼中的惶恐,萧然心中叹息不已,贫贱的烙印在堕民们的心中铭刻得太深太深。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桥下河水传来的恶臭,面sè忽而变得肃然:

    “千万年以降,人便是万物之长,伊始并无贵贱之分,一同作息,一同吃肉。既如此,那我便觉得芸芸众生不该有贵贱尊卑。我的观念或许太过于理想,但至少在我们自己的心中不该有低人一等的念头。”

    少年的脸sè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酒意上涌还是胸腔中的热血所致。他站在晚风之中,看着前方似是麻木的面孔,仿若在教化一群灵智未开的深山土著。

    “人生苦短,长不过百年岁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到头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生而为人,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赐,我等当珍视此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生于卑贱,切不可妄自菲薄,生命不息,便奋进不止,笃信自己,诸般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又有何惧?”

    萧然的话语对这些具有根深蒂固卑贱思想的堕民们来说太过骇人,他们仿若听到了一记记惊雷,心中某一些隐藏的念头似乎在与萧然共鸣着,这种共鸣让他们惊骇得微微颤抖起来。

    这些堕民的思想被毒害得太彻底,萧然不得不下一些猛药来唤醒他们身而为人的某些本能,他也顾不得堕民们的瑟瑟发抖,而是继续大声地宣讲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于亿万年中,于亿万生灵间,投身chéng rén,这得需要多大的机缘?若说这世间何物最为可贵,其莫过于生命。然则人与草木鸟兽最大的区分在于人有思想,有追求,有尊严,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其实比生命更为来得可贵……”

    来自南边的乌黑云翳飘到了燕京城的上方,比将将上演的夜sè更浓黑几分,晚风大作,发出阵阵呜咽之声,有如来自幽冥地府的鬼哭。

    轰咔!

    一道耀眼的闪电将燕京城照耀得有如白昼,顷刻后黑夜便复然,一记震耳yù聋的chūn雷平空炸响,如同在众人耳畔点燃了爆竹,就连大地都震颤不已。

    萧然振聋发聩的话语早已让这些堕民耳鸣不已,这记响雷来得恰是时辰,堕民们心中压抑得太久的屈辱与不甘有被惊醒的迹象。

    一场夜雨紧跟着雷声的步伐如期而至,如瓢泼般丝毫不带chūn雨的缠绵。萧然瞬间被被淋了个透心凉,堕民们也无一幸免,浓chūn的夜雨有些彻骨之意。

    在惊吓与冰冷的双重侵袭下,堕民们身体内冰封已久的热血却有了沸腾迹象。

    萧然看到了一双双发红的眼眸,他笑了,他竖起中指,狠狠地向上戳去,似乎要戳破头顶的苍穹,他大声呼喊:“生命不息,奋进不止!”

    堕民和乞丐们也学着他的模样,对天竖着中指,不顾倾盆而下的寒冷雨水,大声齐呼着:“生命不息,奋进不止!”

    夜sè如幕,燕京城中亮起了万家灯火,堕民窟黑压压的一片,破败石桥下那一湾死水终于在雨水的击打下起了涟漪,河岸回荡着经久不绝的呼声。

    ……

第十四章 雨自南来

    燕然山下此时一片静谧,只听得噼啪的落雨声,零星的灯火告知着世人,这里住着人家。

    在山的南面有一座村,世人称之为燕村。

    世人只是听说燕村,然则真正见过燕村的人少之又少。与双苑的茅草房舍格局不同,燕村里的屋舍大多由从山上采来的青石筑成,就连屋顶也是用石板搭建,这使得燕村看起来更像一座小小的城池。

    在燕村zhōng yāng紧挨着燕然山南边石壁处有一所茅舍,一如双苑的茅舍,只是那茅舍是用上了年头的斑竹所筑,竹墙不知被rì晒夜露了多少年岁,早已泛成了斑驳的黄褐sè,墙根处甚至还染上了些许浅浅的青苔。

    夜雨凄凄,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落在竹屋腐朽的茅草屋顶上,嗤嗤作响。

    茅舍前方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扇简易竹门,竹门虚掩,舍内前厅里陈设简陋,不过一桌两椅,分坐着两名沧桑老者。

    古老的梨木桌子上纵横三十八条墨线,上面是一局已然收官的棋局,那些用不知名的玉石雕琢而成的黑棋死了一大片,胜负了然。

    “我都不消说你了,老二,你如何总是改不了这直来直往的吃屎习惯?跟你下棋真是没意思,以后不下了!”

    说话的正是萧然白rì里在双苑门口遭遇的那名榕树下的灰衣老者,他手里捏着一枚黑棋,口中骂骂咧咧不止,扬手间,那枚棋子在他的指间化为一蓬齑粉。

    与他对弈的同样是一名鹤发老者,老者方头阔脸,面容肃然,身形颀大,寸长的鹤发如同根根银针耸立,一袭暗黄的老旧棉衫宽大无比,如同架在一具硕大的枯骨之上。

    以管窥豹,可见老者壮年时是何等威武无匹,如今他虽是为岁月所侵,体态枯槁,但眉宇间散发的那股魄力却是丝毫不减。

    他自然就是天朝的将军。

    将军看着那团即将飘散的黑棋粉齑,花白的眉毛颤了颤,看似缓慢地伸出枯槁的食指对着那团粉末虚空一点。这一个动作简单之至,却给人一种极其合理的感觉,似乎这一指就该这么点,时辰和位置都不能再偏动分毫。

    便在此时,竹屋里便发生了常人绝对无法理解的一幕:只见那团黑sè粉齑在将军一指之下再也扩散不得丝毫,似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奇迹般地朝着中间凝聚,不消片刻便重新凝成了一枚哑然的黑棋,落到棋桌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天然之间有浩然正气,吾辈秉浩然之心行事则于心无愧,虽败不悔。”将军看着那枚落定的黑棋,似是在对它言语。

    “嘿!”灰衣老者为老不尊地跳起来蹲到了椅子上,面露惊诧之sè,他打量了一番那枚黑棋后,对将军竖起了大拇指,啧啧赞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这一式指点江山当年不知点破了多少人的脑壳,如今你竟是老而得道,居然能逆着用了。我说老二你不厚道啊,悟出这么好玩的东西居然不早告诉我。”

    “老醉,你何至于此,这一式对于你这玄术大能而言又有何难?”

    将军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踱到竹窗前,凝望着外面宛若断线珠帘的雨滴,叹道:“悟了又能如何,我们老了……”

    灰衣老者被将军称为老醉,无疑他就是传说中的醉翁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醉翁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道,“你这一手对我而言确实不难,但你要知晓我用的是玄术,而你仅凭自身武道气机就做到了,实属厉害啊。你老了不打紧,不是还有李闯那小子么,我看他将来不比你差。”

    说到此处,醉翁难得地面露黯然之sè,叹道:“你这老小子有一个那么合适的衣钵传人还作妇人之叹,可怜了我哟,怕是这身玄术只能带进土里了。”

    将军转过身来,皱眉问道:“你那rì不是说觅到了一丝影子么,怎的?”

    听了此言,醉翁的脸sè顿时变了,怒道:“我那望气术怕是不灵光了,害得我在那榕树下苦等了三rì,结果等来一个天杀的臭小子。那小子无耻得紧,一副jiān商嘴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玄术的苗子。我这还没来得及好好探查他的底细就被他气得不行,哪有心思去想传人的事。对了,他就是你那rì遣李闯替他解了围的小乞丐,萧然。”

    将军却是沉吟少许,正sè道:“我那rì本想看看天院来的两个后辈,不料倒是成全了他。说来他能在那般短暂的时辰内解了那一道九宫题,兴许有修习玄术的资质也未可知,rì后你不妨再探探他的底细。”

    “咦,我还真是被他气糊涂了,竟是忘了这茬。”醉翁双目中闪过一道jīng光,随即他脸上又泛起了恚怒之sè,拍了拍棋桌,道,“且不说这小子气煞了老夫,我还不乐意教他。我这身衣钵哪里那般好传哟?如今整个天下也仅存我这一家,再无分号,他就算有些许天赋,怕也只能通个皮毛。”

    “唉……我若死了,这世间rì后怕是再无玄术……”醉翁面露落寞之sè,看了看窗外的雨,叹息着。

    将军知晓这老友的xìng子,如若萧然真有天赋修习玄术,恐怕让他跪着求对方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也会乐意。只是玄术本是来自远古的传承,早已在历史长河中凋零不堪,到了如今,整个天下也只有醉翁这一名硕果仅存的玄师了,其稀缺可见一斑。

    亿万人中也难得觅得一名有成为玄师的潜质的人,哪怕有些许天赋的,也难成气候。醉翁寻觅传人多年,早已心灰意冷了。将军心中暗叹,为自己的老友叹息,也为这玄术这一门面临灭绝的强大传承而叹息。

    雨还在下,不知何时能消停下来,这简陋竹舍的茅草屋顶倒也严实无比,落了这么久的雨竟没有漏一滴雨水进来。

    将军疑道:“你那望气术怎生也会不灵光?”

    醉翁指着窗外的雨,道:“这雨耗费了我太多的心神,如今我已感到力不从心了,还不知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透它。”

    将军问道:“莫非天院传出来的消息是真的?”

    “怕是假不了咯。”醉翁语调轻松写意,神sè却是有些凝重,“天院这群混账东西虽然有些道貌岸然,但似乎真能谙得天意。我一直不肯相信苍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奈何这重重云翳之上仿若真有一双眼睛,由不得我不信。只是我不明白似天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又为何会来戏弄我等宛若蝼蚁的可怜众生?”

    将军捏起一枚黑棋,凝视半晌,语气豪迈道:“天地为棋,众生为子。我等虽为蝼蚁,但志不可夺!”

    说罢,他将那枚棋子往棋桌上落去,顷刻间,那枚看似轻巧的棋子仿若被注入了万斤的重量,狠狠地落到棋桌上。洞穿了棋桌后,黑sè棋子坠势不减,继续朝青石地砖落去。看似坚固无比的地砖被棋子砸得石屑横飞,那块龟地砖应声龟裂,其上出现了一个深不知几许的幽幽黑洞。

    “棋子若不受棋局的约束,则棋局可破。人若有不惧天地的力量,则天地可破。”

    “你这老小子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还是当年那个牛脾气啊。”醉翁端起桌上一杯香茗一饮而尽,那姿态犹如在品酒,他咂巴下嘴,道,“有些局,不是想破便能破的。”

    “一百年多年前的地之劫不也过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天之劫是何模样!”将军的语气一如他睥睨天下的神sè。

    雨声滴答,烛影摇晃,燕京城的百姓们怕是早已入了美美梦乡,而竹屋里的两名垂垂老者还在为这天地这众人而忧虑。

    “地之劫,天之劫,落到这世间便是人之劫。”

    醉翁喟叹着,脸上似是永远挂着醉意的他此时显得清醒无比,他指着窗外的幽幽天幕:“这雨打南边而来,我终究是要去看看的。天院这边就由你照看了,若他们的手不是伸得太长,就早些应允了吧。毕竟我们都老了,老得快死了。”

    昏黄的烛火在透窗而入带着丝丝雨气的晚风中摇曳着,时明时暗,兴许在某一刻就会突然灭去。浑浊的烛泪滚滚滴落,凝结在烛台之上,似在言语着不甘的叹息。

    “你去吧,我自有分寸。”将军盯着那局死棋,良久说道。

    醉翁摇晃着酒葫芦懒洋洋地推门而去,门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并未能阻挡他的脚步,那些雨滴在他头顶一尺之处便如同被一层透明的罩子挡住,神奇地分流开来,竟不能沾湿他的一片衣角。

    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石道,醉翁摇晃着步伐往燕然山上行去,嘴中还在喃喃念叨:“不知道萧然那小子说的二锅头到底是何味道……”

第十五章 人红是非多

    翌rì清晨,燕京城淅淅沥沥了一整夜的雨终于消停了下来,青石路面上湿痕犹在,道旁的花草树木泪迹斑斑,不知道多少花瓣儿被雨打风吹了去。

    昨夜为风雨所阻,萧然便在堕民窟留宿了一宿,此时不过朝阳初升,他便踏着晨曦回到了流苏河畔的苏府。

    “你个该死的臭小子,你还知道回家?!看老娘不打死你!”

    萧然甫进苏府门庭,便看到一道火红的身影向他疾奔而来,那身影手中还挥舞着一支硕大的鸡毛掸子!

    萧然登时懵了。

    苏夫人看起来身子柔柔弱弱,这会儿却是奔得飞快,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眨眼便到了萧然的身前,二话不说,她立时拿起鸡毛掸子在萧然的屁股上一顿猛抽。

    “他们都说你拿了五十两银子跑了,我就不信了,大清早便拿着这掸子在门口候着,就等着好好教训你这臭小子。老娘叫你夜不归宿,叫你夜不归宿……”

    回家?

    萧然此刻还在回味着苏夫人之前那句话,忽而一种久违的温馨涌上了心头,他蓦然惊觉,原来记忆尽失而流离在堕民窟的他有家了……

    听着苏夫人喋喋不休的呵斥责骂,感受着屁股上并没多少力道的鸡毛掸子的抽打,萧然竟是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此情此景,便是在梦里也不曾遭遇。

    眼见萧然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苏夫人心道这孩子不是傻了吧?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原本还怒气汹汹的神sè顿时化为了怜爱,她连忙扔掉鸡毛掸子,关切地看着萧然:“你这傻孩子不会躲么,娘亲打疼你了吗?”

    良久,萧然才回过神来,敛起追思之sè,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他缓缓摇头:“不疼。”

    “昨rì我去了趟堕民窟,不料遭逢了夜间那场雨,便在那厢留宿了一晚,让您担心了。”

    萧然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眼见苏夫人的脸上并无责怪之sè,心知丈母大人只是关心自己,神sè便放松了许多。

    “以后出去要先知会我一声知道么?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婿,心疼得紧哩!”苏夫人向来直人直语,心头想什么便说什么,她眉头微蹙,没有再纠缠萧然夜不归宿的话题,忽然道:“隔壁唐尚书家的公子上次来拜访你走了个空,今rì他又来了,如今正在后院陪老爷子下棋。你且先去梳洗一番,我去知会一声。”

    萧然皱了皱眉头,不知对方是何来意,竟然大清早就来拜访自己。他只好先应了下来,便匆匆走到了西厢住处,夏儿冬儿兴许是得知他回来,早已准备好了梳洗物事。

    褪下那袭满是污渍的浅白锦衫,萧然换了一套金丝领边的黑sè长衫,依旧叫冬儿梳了个朝天髻,这装扮较之前书卷气减了几分,却是平添了些许冷傲之感。

    出得厢房,萧然行走在花圃间的鹅卵石道上,正自疑惑着来访之人的来意,不料在那片桃花间看到了一名翩然潇洒,正摇头晃脑低声吟哦的华服公子。

    “那年桃花真是红,美人藏在桃花中。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唉,不妙不妙,总是少了些意境……”

    听得自己那rì随口吟出来的两句诗被眼前这位一脸认真的公子爷补了两句打油诗,萧然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对方是来拜访自己的,他也不好笑得太明显,只得连连拍掌,大笑道:“好诗,好诗!”

    那名华服公子正自沉思,被萧然这么一惊,登时颤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到了萧然,那张俊俏得好似美人的脸上受惊的神sè霎时化为欣喜。他几步赶了过来,在萧然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拱手兴奋道:“阁下莫非就是作出《关雎》这等神作的萧三步,萧君子,萧然?”

    第二次听闻自己凭空多出的这些名号萧然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惊疑了,他淡定自若地笑了笑,丝毫没有自谦之辞,拱手回礼道:“不错,正是在下。”

    华服公子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sè,脸上欣喜更胜,他的神态语气与他的妆容显得极不相称,道:“久仰久仰了,嘿嘿,我是你隔壁的邻居,我叫唐伯虎,上次便来拜访过萧兄,不料缘铿一面,我对萧兄可是仰慕之极哇!”

    唐伯虎?

    萧然差点打了个踉跄。他忽而想起了记忆中某个风流不羁的大才子,眼前这唐伯虎确实有几分风流不羁的味道,只是这作诗的水平……

    “萧兄你的脸sè怎生如此怪异?”唐伯虎疑惑地蹙起他那宛若柳叶的眉毛,不由得摸了摸脸颊,以为自己的脸上沾了早餐残留的饭菜。

    “呃,没有没有,伯虎兄真是取了个好名字!”萧然的脸微微抽搐,他强忍着笑意,赶忙茬开了话题,“不知伯虎兄此番来访有何贵干?”

    “萧兄谬赞了!”唐伯虎很是受用地笑了笑,挑眉道:“我酷爱诗文,奈何才思缺缺。萧兄的诗有大家之风,我自然是来请教的。”唐伯虎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他挠了挠头,忽而拍掌道:“方才听苏老子吟起萧兄那两句桃花诗,在下很是喜欢,于是胡诌了两句,让萧兄见笑了。不知萧兄可得全篇?我实在心痒得紧!”

    桃园里满园桃树在chūn风中轻颤,似是在发出阵阵笑意。古来诗卷中从来不乏吟诵桃花的诗作,于是这些笑意中还夹杂着些许粉红的唯美诗意。

    在唐伯虎期许的目光中,萧然盯着那被风凋落的粉sè花瓣,语气迷离,缓缓吟道:“去年今rì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

    萧然吟罢,唐伯虎已然被他带入了意境,轻轻摇晃着脑袋,将这首桃花诗反复吟哦了几遍。

    “就是这个意境了,萧兄果然大才,我是拍马不及的。”唐伯虎搓着手喟叹着,一脸赞许。

    这唐伯虎很有几分意思,脾xìng很合萧然的口味,二人信马由缰地行走在草木间,谈诗论词,很快便熟稔起来。

    随手折下一根花枝,唐伯虎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蹙眉道:“光顾着谈论诗词,差些忘了正事。”

    “正事?”萧然一脸不解。

    唐伯虎道:“萧然你是不知你那首姻缘诗《关雎》在燕京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就连陛下都对其赞许不已啊。所谓人红是非多,且自古文人相轻,如今不知有多少才子不服,想要与你一决高下。”

    原来是这档子事,萧然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淡然道:“别人的想法与我何干,我萧然向来我行我素,你想与我论诗我便与你论?枉这群人自诩才子,不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道理么?”

    “话虽如此,奈何都是些心高气傲之辈啊。”唐伯虎皱眉道,“这些还不算麻烦,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董翰林这个人,此人被誉为燕京第一才子,与你妻子苏焚香齐名,加之他又是当朝宰相之孙,燕京才俊多以他为首,他对焚香小姐垂涎已久可是满城皆知的。如今他在江南游学,若是回来得知你娶了焚香小姐,怕是少不了兴一番波澜。而且你苏家的浩少爷与他交情匪浅,我怕到时他会令你难堪。”

    “苏浩?”萧然蹙了蹙眉,咬了咬嘴唇。

    苏老爷子膝下有两子,长子苏定文,次子苏定武。苏定武在外为官,官拜江南郡巡抚,苏浩便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也游学在江南。

    这些都是萧然从丫鬟口中得知的,他想自立门户便也是怕rì后与苏浩有冲突,毕竟对方才是苏家嫡出,自己充其量只是个赘婿。

    萧然的眉头舒展了一些,道:“他们都出自双苑,按院律都得在外游学一年,年末方能归来,眼下顾虑这些未免为时过早吧?”

    不料唐伯虎却是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以手掩唇,悄声道:“我无意中听我家老爷子与人谈起,这次天院派了使者过来,便是想要与天朝谈判设立分院之事。似乎圣上将军以及醉翁都有应允的迹象。一旦分院成立,其选拔弟子必然优先双苑的学生,那些在外游学的人怕是会提早赶回来。”

    “天朝怎会让天院渗透进来?!”萧然眉头一挑,惊诧莫名。他看似放浪不羁,不谙世事,但对于天下大势他却是颇为上心的。天院势大,以天之名,不知俘获了多少信徒,渗透了多少国度。天朝若不是有那两位老人坐镇,怕也会为其所摄。

    萧然很是诧异,以当今天朝的昌荣国势,以当今天子的英明神武,怎会傻乎乎地让天院渗透进来?

    唐伯虎面露黯然之sè,与周遭盎然的花草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很不情愿地说道:“将军老了,醉翁也老了,天朝要继续昌荣下去必然需要一些超越世俗的力量来守护,而借天院之手培养一批年轻高手便是一条很好的途径。我相信陛下他们自有考量,不会如那些傀儡国度一般,任由天院乱了内政。”

    柔弱的花枝在chūn风中轻颤,萧然乌黑的发丝在chūn风中轻舞,唐伯虎的话让他的思绪也有些纷乱。

    超越世俗的力量么?

    萧然再次想起了白羽尘那rì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那便是超越了世俗吧,一眼之间便可置他于死地。

    嘴角微扬,萧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意,心道自己离那个目标还很远很远,哪里还管得了这天下的风云际会,真是住着堕民窟的命,cāo着金銮殿的心。

    “这些不是如今的我们需要挂牵的,该吃吃,该喝喝,该吟诗就得好好吟!”

    随手摘下一朵粉得诱人的桃花放在鼻尖轻嗅着,借着淡淡的花香驱散心中的yīn霾,打量着周遭纷纷扬扬的花雨,萧然便觉得这世界依然静好。

    唐伯虎哈哈笑着:“萧然你果然是洒脱之人,甚合我的脾xìng,要不是近rì染了风寒不宜饮酒,我定要与你畅饮三百杯!”

    “rì后有机会的。”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萧然与唐伯虎一见如故,说了许多话也不嫌多。二人聊了一个多时辰依然话题多多,直到萧然提起要去给苏焚香送午膳,唐伯虎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连称rì后再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852/ 第一时间欣赏天方魔谭最新章节! 作者:江南烟酒生所写的《天方魔谭》为转载作品,天方魔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天方魔谭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天方魔谭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天方魔谭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天方魔谭介绍:
一个一心想要萧然世外的逍遥少年,却总是囿于团团刀光剑影,奋力挣扎,终究逃不开这与生俱来的宿命。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浩荡无情的天地之劫,手笔阔绰的惊天之局,都等着他一步一步去掀开面纱…… 天方有魔 不知其名 翻手避月 覆手遮星 ********************************************************** 书友群:66410295(欢迎大家踊跃加群!) *****************************************天方魔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方魔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方魔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