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英明的老爷子
今rì萧然费尽心思给苏焚香准备了一道用山芋做的素鸡,一道米粉蒸肉,还有一盅山参茶树菌汤,依然是荤素易位的做法。
驾车的依然是苏管家,当马车来到燕然山下双苑门前时,萧然遗憾地没有在那株老榕树下见到那名枯槁老头的身影。
时辰较昨rì早了几分,萧然在苏焚香授课的那间茅舍外待了约摸一炷香光景才听得铿锵的下课钟声响起。
理苑的学生们再次见到萧然时已没了昨rì那般惊异,只是依然目光烁烁地围着他,好比围观着街头耍猴戏的艺人。
苏焚香如昨rì那般施施然最后一个走出茅舍,见到萧然时她的脸sè微微变了几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常模样。
昨rì她也听说了萧然从账房支取了五十两银子,也知晓萧然彻夜未归,她当时听人猜测萧然支取银子跑了,心中还轻松了几分,不料今rì又看见了这张挂着玩世不恭浅浅笑意的俊俏脸庞,思绪又纷乱了几分。
“昨rì的饭菜还合你口味吧?你看吃了荤菜你的气sè都好了许多,往后还得多吃才好。”萧然的话语依旧温柔无比,温柔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霸道意味。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苏焚香轻轻嗯了一声,便接过檀木食盒匆匆回自己的住舍去了。
直到苏焚香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茅草屋中,萧然才在周遭学生们的起哄声中离开,当走到门口那株老榕树下时,他驻步良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想起那个神奇的老头,萧然便挂心起自己的酿酒大业来,昨rì他将剩下的纹银尽数给了阿弃,让他去cāo办张罗一众事宜,不知眼下进展得如何了。
于是萧然便让苏管家驱车往堕民窟行去,小半个时辰后,那辆外表朴实实则奢华无比的马车驶到了堕民窟那座破败的石桥前头,无奈石桥太过狭窄,马车竟过之不去。
让苏管家自行回去之后,萧然再次踏入了自己的故里,与昨rì不同的是,巷子里的堕民见到他时再没有露出那般怯弱畏惧的神sè,笑容也自然了许多。
看来自己昨夜冒着寒雨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化还是颇见成效嘛!
萧然心里得意着,脸上浅浅酒窝浮现,一路往当年老乞丐的住处行去,隔得老远便听得各种络绎不绝的呼喝声。
在堕民窟的北端有一片荒芜的荆棘地,约摸十来亩,鉴于堕民窟太过拥挤,老乞丐当年只好在此间搭建了一座弊陋的茅草房,聊以遮挡风雨。如今老乞丐不在了,那座原本就破败不堪的茅草房更是摇摇yù塌,按照萧然的意愿,他便想将酒坊建在这片荆棘地里。
来到此间,萧然便看到百多名壮汉**着上身在荆棘地里忙碌不已,天气犹寒,这群汉子依旧干得大汗淋漓。
说是荆棘地,如今早已不见荆棘,那些在浓chūn时节疯长的荆棘野草早已被除得干干净净,干不了重活的妇孺便将之扒到一起,在外围堆得老高,有顽劣的孩童点燃了草垛里枯枝败叶,那些chūn草燃不透,冒着滚滚浓烟。
略微打量了一番,萧然发现整个堕民窟的民众怕是有近半数人在此间劳作,有人除草斩棘,有人平地夯土,有人伐树研木,也有人和泥制砖,一个个忙都不亦乐乎。阿弃在人群中奔走,时不时地吩咐几句,梦蝶裹着花布头巾,一副村妇打扮,蹲在一旁给众人煮着茶水。
“萧哥儿来了!”
不知是谁看到了萧然,扯着嗓子叫唤了一声,顿时惹得正在劳作的堕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笑容满面地看着萧然。
“大伙儿继续干活啊。”
阿弃吆喝了一声,便小跑着奔到了萧然的面前,抹了抹额头细密的汗珠,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还不错吧,这群人干活可卖力了!”
“是挺快的。“萧然满意地点点头,问道,“银子够不够花?”
阿弃沉吟片刻,道:“这些壮汉我每rì给他们十文钱,还赏一碗疙瘩汤,那些妇人则没有银钱,只管一顿饭,光算人工每rì一两五钱银子便够了。照这个进度只需半月便可将酒坊建起来,加上梦蝶姐还过来的那些银子,到时候五十两还能剩一半,起初不大动干戈的话,用这些银钱来置办器具购买粮食还是足够了。”
萧然很是满意地笑了笑,如今他最缺银子,就怕那五十两不够用,若让他再去苏府支取,他恐怕拉不下脸面。
缓缓地踏行在新整的泥土地上,萧然一一慰问那些正在劳作的堕民,这些堕民见萧哥儿亲自来探望,干活更是卖力了几分。
梦蝶怯生生地端着个装着浑浊茶水的粗瓷碗来到萧然面前,盈盈一福,在萧然接过之后又怯生生地跑开了。
萧然轻轻摇着头,喝着茶水,看着新整土地上老乞丐的那间有些格格不入的茅草屋,转头对阿弃道:“这间屋子你到时叫人修葺一番,建酒坊时不要拆了它。”
“这个我自然理会得,这儿地够宽敞,酒坊建在那厢足够了。这草房是老头一草一木搭建的,又是你苏醒的地方,知晓你对它感情深得紧,自然不会拆它。”
那座茅草房在风中轻晃,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倾塌。萧然举步又停,终究还是没进去,而是嘱托阿弃:“酿酒的器具你早些备好,那些用来试验的小器具多置办一些,毕竟酒醅的发酵需要那么长时间,我们不能等得酒坊建好了再来研究如何酿酒。”
“你明rì先去采购两石上好的高粱,另外看城中哪家的酒酿得最好,不管你是偷是抢还是坑蒙拐骗,总之给我弄些酒曲来给我做引,还有看能不能招到一两个懂得酿酒的人,毕竟我也是纸上谈兵,有人懂得最好,明rì下午我就过来开始咱们的酿酒大业!”
“终于要开始了么?”阿弃猛地摩挲着手掌,显得心痒无比,看他那模样,似乎比萧然还要激切几分。
拍了拍阿弃的肩膀,再次叮嘱一番后,萧然便离开了堕民窟,回到苏府后,得知老爷子在寻他,便哼着小曲来到了后院。
chūn光暖暖,rì光微熹,投在苏府后院那凉亭之上熠熠生辉。老爷子半躺在藤椅之上,不见喜怒,静静品茗,无比惬意。
“萧然,我听说你这小子最近在堕民窟建起了劳什子酒坊?”
方才躬身行礼便冷不防被老爷子这么一问,萧然心中微凛,不知老人家是何心意,只得满脸堆笑道:“您老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情此景,萧然不知老爷子会不会责备自己不务正业,只好以马屁相应。
“好一个运筹于帷幄之中,屁大点事,硬是被你道出了些许玄乎意味。”老爷子似怒还笑,从藤椅上坐将起来,指着萧然骂道,“你在堕民窟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想瞒天过海不成?堕民窟虽是一片遗弃之地,平rì无人理会,但毕竟是天子脚下,不是谁人都可以乱动的。若不是我帮你通了通气,你那地方怕早就被户部查封了!”
“啊?”萧然目瞪口呆,哪里想到堕民窟那破地还能惊动高高在上的户部,他的心中顿时冷汗涔涔,心道自己身后还好有苏家这株大树,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孙儿谢过爷爷。”平静良久,萧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诚恳地道了声谢。
“都是自家人,你谢个劳什子?”
老爷子不悦地摆了摆枯槁的手,问道:“那五十两银子够不够花?我知晓你xìng子倔,拉不下脸去账房支钱,待会以我私人的名义借你一点如何?”
萧然闻言感动不已,连连摆手,道:“够了够了,酿酒花不了多少钱,等酒出来了,何愁银子赚不到!”
忽而,萧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腆脸一笑,呵呵道:“爷爷,银子我就不找您借了,您冠盖满京都,倒是可以帮我打听打听哪儿有合适做酒楼的宅子,租或买都成,不过这租子得等我卖了酒才有。”
“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能酿出何等仙酿,不过我就喜欢你这股自信劲儿。”
老爷子赞许地点点头,骤然脸sè一凛,微讽道:“天下哪有这等美事,租买宅子从来都是真金白银白纸黑字的交易,哪里有赊欠之理。尤其在燕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更是不可能有的。”
萧然闻言脸sè一暗,有些遗憾,却只见老爷子捋了捋银须,诡笑道:“不过我早年间在长安街倒是有处楼阁,地方不大,也有些陈旧,不过给你做个酒楼倒是绰绰有余了。”
“当真?”萧然欣喜无比,也不客套,当即躬身一礼,“孙儿先谢过爷爷,不过这买宅子银钱到时候您得收下。”
“你这孩子!”老爷子无奈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忽而蹙眉道,“我说萧然,这建酒坊办酒楼我也由得你,但堕民窟是个特殊的地方,你的言行还是得收敛几分。你是聪明人,行事却也有些放荡不羁,当今天子君威浩荡,有些界限切不可逾越了。”
萧然面sè一紧,心中凛然,心知老爷子说的是昨夜自己借着酒劲教化堕民的事。如今想来,自己当时的话语确实有几分大逆不道,若是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中,还不知是何下场。只是老爷子都知晓了,皇上能不知道吗?
想到此处,萧然心中冷汗涔涔,心道身在皇威浩荡的天朝,言行确实需要谨慎些。他虽然放荡不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但眼下羽翼未丰,张狂还是得有个度。
眼见萧然面露紧张之sè,老爷子心中没来由一阵畅快,心道这小子也有害怕的时候。良久之后,老爷子笑道:“当今天子是威严的主,也是英明的主,你莫太过戚戚然,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掌握好分寸便好。”
萧然立在chūn风之中,老爷子的话更是让他如沐chūn风,双重chūn风之下,他心中横生的那丝顾忌便消失殆尽了。此刻他却在心中反思,自己追求的是无羁的生活,若等到了却老乞丐那桩事后,自己真能过上那种生活吗?
萧然的心绪顿时顿时茫然起来,以至于老爷子谴他离去,他都浑然不觉,只是木然地转身离开。
“慢着!”
萧然一惊,如同噩梦方醒,身子颤了一颤转过来,只听得老爷子左顾右盼之后一脸神秘地悄声说道:“你那酒酿出来可得给我留一壶好酒哇,你爹娘他们不许我饮酒,到时候咱爷俩偷着喝!”
萧然差点一个趔趄。
第十七章 等酒香醇,等一曲古筝
chūn光依然静好,燕京依然繁华,萧然的生活依然惬意。
唐伯虎说的那些麻烦如今还没找上门来,萧然也乐得清静,清早起来左右无事在园中胡乱打了一通拳,松了松筋骨之后他便去找老爷子手谈了几局。
照旧去给苏焚香送了午膳,萧然又让苏管家驱车将他送到了堕民窟。
“萧然你来啦!”阿弃见到萧然便一脸兴奋,“一应物事我都备好了,来,我给介绍个人。”说罢,阿弃闪身到一旁让出身后一个花甲驼背老者,得意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咱堕民窟原来就有懂酿酒的人,喏,这是张三驼,他祖上就是酿酒的。”
“小人张三驼见过萧少爷!”张三驼面容苍老,颧骨高凸,站在那里不用躬身便感觉在给人行着大礼。
“不必多礼。”萧然眉毛挑了挑,颇有兴趣地看着张三驼,问道,“不知你都懂酿些什么酒?”
张三驼迟疑了片刻,有些底气不足地回道:“小人没有酿过酒,只是小人祖上是酿酒的,当年家父传给了我,米酒、黄酒、白干等等都传过的。”
看来还是个酿酒世家,萧然心中暗喜,纵然张三驼也没实践过,但毕竟有完整的传承,不像自己只在梦里拾得一些零碎的记忆。
“没酿过无妨,反正我们酒坊也需要多番实验。走,一起去看看,今rì可以开始了。”
这片原来的荆棘地较之昨rì又大变了样,十来亩地已经平整夯实,上面错落有致地挖了一些用作墙基或排水的沟壑,一排排木架已经成型,只等那些土砖再干固一些便可以建房了。
阿弃置办的物事安放在一间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里,萧然走进来时,便看了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一些按照萧然给的图纸制成的木架铁具等酿酒器具。
“酿酒的方法五花八门,但又异曲同工,张三驼你先与阿弃将高粱浸泡好,稍后我们来研究酒曲。”萧然挽起衣袖,开始吩咐下来。
酒曲是将粮食转化成酒的媒介,其重要xìng不言而喻,酒曲不同,所酿成的酒必然天差地别。奈何萧然对酒曲制法的记忆不甚明了,还需慢慢摸索。
待阿弃二人将高粱浸泡好后,萧然便问起了张三驼他家祖传酒曲的制法,得知他们也是用麸粉、麦芽汁、饴糖、辣蓼花一类的原料,与自己记忆中的制法大同小异,不过他记忆中的制法似乎要更为繁复一些。好在这些材料都很是寻常,沉吟片刻后,萧然便谴阿弃去将可能用得到的材料弄齐,自己便与张三驼研究起酒曲的配方来。
眼下张三驼手中有几份完整的酒曲配方,而萧然记忆中的酒曲制法只有具体材料却不知各种材料的配比。只是萧然感觉自己记忆中的酒曲要更好一些—至少材料更为复杂,所以他打算以张三驼的配方为参照来完善自己的配方。
张三驼不愧为酿酒世家的传人,虽不曾酿过一次酒,却对酿酒的诸般方法以及酒曲都很有一番见解。当萧然说出自己的想法后,他便很快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哪怕有些材料他不曾听闻也能揣测出其具体功用。
于是,二人便蹲在地上,很是忘情地讨论起来。
新修的茅草屋里还散发着一股绿草独有的青味儿,屋内新造的木具刚染过桐油,黄橙橙的,味道有些刺鼻。
张三驼蹲在那儿有如一只半立起来的苍老巨龟,萧然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严谨之sè,二人各执一支老树枝,在新整的还泛着土红sè的泥地上划个不停。
约摸一个时辰后,阿弃筹备了材料回来,看着屋中一老一少二人蹲在地上浑然忘我地讨论着,画写着,二人还时不时地挪下身子,屋内本来就不算大的泥地上早已被划得沟壑纵横。
“唔,眼下就先用这十五种配方试试吧,rì后再慢慢试验。”
“哎哟!”萧然刚站起来就往地上猛地一坐,原来是蹲得太久,两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张三驼有了萧然的前车之鉴,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地揉捏着双腿。
阿弃将盛满了材料的篓子放到地上,蹲下来帮萧然揉着腿,问道:“商量好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萧然面露疲惫兼欣喜之sè,道:“差不多了,先这么弄着,等rì后酒坊真正建起来了再慢慢完善。你今rì先与张三驼一起将酒曲配好,我过几rì再来。”
酒曲并不能即配即用,菌种的繁衍便需要一个过程,少说也要两三rì光景,既然有张三驼在,萧然则无需事必躬亲了,交待一番后便离开了堕民窟。
接下来的rì子便有些乏善可陈了,萧然每rì不过与苏老爷子下下棋,然后便是去理苑给苏焚香送中午的膳食,偶尔与隔壁的唐伯虎论一论诗道。
这rì子优哉游哉,倒也自在。
堕民窟那边紧锣密鼓地建造着,各种实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然隔三差五便过去看上一眼。
萧然记忆中酿酒方式看似简单,不过浸泡、初蒸、焖粮、复蒸、摊凉、加曲、培菌、配槽、发酵、蒸馏等一系列工序,然而每一道工序都颇有讲究,稍有差池便会影响酒的味道,指不定就将酒酿成了醋。
而张三驼的家族传承虽然完善,但萧然听其对成酒的描述单说度数就很不满意,所以他依然只以其为参照,具体以自己的记忆为准。
于是乎,对于酿酒的工序,萧然与张三驼又商讨出了七种方案,加上酒曲的十五种配方,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准备一百零五个样品分别进行试验。
当初萧然只叫阿弃采购了两石高粱,而后来每个样品便用去了十斤,于是不得不又采购了七石高粱回来。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那么溜走,钱途未卜,阿弃当时面容抽搐不已,萧然则放出狂言安慰他,只要这一百零五个样品中成功出了一坛好酒,便能连本带息地赚回来。
这话说出来自然没人信的,要知道如今各大酒坊的酒大多不过二钱银子一坛,就算在酒楼里卖也不会超过一两银子。按萧然的意思,似乎一坛酒要卖十两银子,这说出去不知要遭多少人白眼。
只十两银子一坛么?
萧然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只是如今酒还没酿成,他也懒得争辩什么,到时候自然会让人信服。
阳chūn三月已然到了尾声,百花依然妖冶,只是渐渐有了颓势,园子里遍地落红,一片凄然。
萧然的酒坊终于落成,取名“无聊坊”,意指酒后无话不聊,偏生这么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竟还隐隐有“酒后吐真言”的深意—至少萧然自己是这么理会的,至于他人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离出酒的rì子还有十来rì,萧然心中期许不已,每rì去给苏焚香送完中饭都要去堕民窟看一看,闻一闻那些尚未发酵得透彻的酒醅隐隐散发的酒香。
这一rì暮时,天下着小雨,萧然从堕民窟回到苏府,一路上回味着那并不浓烈的酒味儿,心情很是畅快,情景相宜之下他不由得哼起了脑海中忽然冒出的一段小曲: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图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
曲调低沉,带着些许凄凉,萧然脸上酒窝浮现,对自己的歌喉很是满意,回到厢房时他匆匆瞥了对面一眼,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恬静的身影,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小姐,姑爷在等你为他弹一曲古筝呢!”
扫儿扑闪着一对大眼珠,很是惊羡地说道:“姑爷真是太有才了,随便哼个不伦不类的曲子都这么好听,还深情款款的,真教人心酸。”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苏焚香没有理会扫儿,而是在心中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怔怔出神。
不得不说,萧然哼的这首曲子很应景,如今苏府上下都知道他在堕民窟整了个酒坊,他的旧故里草木的确很深,他也的确在等酒香醇。
苏焚香很自然地以为萧然在等她弹一曲古筝,那句你始终一个人大概是说自己冷落了他吧。毕竟两人的亲事在燕京城已是人尽皆知,而自己待他却有如路人,两个人与一个人有何区别呢?
将近一个月以来,萧然每rì亲自下厨,费尽心思地换着菜式,风雨无阻地送去理苑,苏焚香再如何恬淡,心中那汪秋水中不起眼的涟漪也渐渐涤荡开来了。
她再如何理xìng,终究是个女子,而女子的心都是水做的,即使因为某种缘由结成了坚冰,也终有融化的时候。
回过神后,苏焚香蹙了蹙眉,转头对扫儿道:“扫儿,你明rì去琴行购一把古筝回来。”
第十八章 终究是寄人篱下
光yīn辗转,不觉中chūnrì已迟暮,燕京城里繁花渐败。四月维夏,暑气虽然还在蛰伏,却也有了一丝苏醒的迹象。
萧然看着眼前一地零落不堪的桃花,心中没来由一阵唏嘘,不觉中他来苏府已经一月有余。
一个月前,为了看一眼害死老头儿的那对男女,他第一次离开堕民窟踏入繁华的流苏河畔,不料yīn差阳错之下解了苏焚香的九宫题,入了苏家,成为了令人嫉妒的苏府女婿。
这一切有如梦幻,有些背离了萧然一直隐隐坚持的愿想。只是当苏焚香的厢房里传出那有些生涩、并不如何动听的古筝声时,他又隐隐觉得这rì子似乎还不错。
倘若没有老头子那桩血恨之事,这样的rì子似乎真的不错,萧然心中如是想着,忽而又忆起了另外一桩事,浓密的眉头由得蹙成了一堆。
听苏府的人说起,苏浩要回来了,似乎就是今rì。
萧然从唐伯虎口中得知,如今的燕京第一才子董翰林看似风度翩翩其实心胸狭隘之极,而苏浩素来与其为伍,自然也不是什么易处之辈。萧然不但娶了董翰林心仪的女子,似乎还隐隐地威胁到了对方燕京第一才子的地位,这梁子结得不可谓不大。
可以预见,苏浩回来后肯定不会对萧然有什么好脸sè,而他最看不得别人给自己脸sè。然则不想看到一个人的脸sè从来都只有两种方式—自己消失或者让对方消失,以萧然眼下的境况来看,他似乎只能选择前者。
所以,当苏府大门口隐隐传来噪杂的人声时,萧然知道该回来的还是回来了,于是他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收拾行囊。
苏府门前,一辆华贵的紫漆马车停在那里,只见一名头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件金丝镶边明黄箭袖,面如冠玉的少年洒然跳下马车,然后转身从马车上牵下一名面容娇好,身着宽大浅白罗裙的女子。
“江南虽美,还是不及燕京这般自在啊。”苏浩感叹着,手牵着那名女子,满面堆笑地步入苏府宅院,身后跟着与他一道从江南归来的苏府二管家。
“奴婢见过大少爷。”前来迎接的丫鬟们盈盈作福,抬头地看了看苏浩身旁的女子,目光偷偷地在女子腹上瞄了瞄,面露惊羡之sè,恭道一声,“见过若兰姐姐”。
若兰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愉,似乎对丫鬟们如此称谓自己有些不满。在江南待了几个月回来,她已然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丫鬟们在心中感叹着,曾几何时,若兰也与她们一般不过一名小小的丫鬟。只因她深得大少爷欢心,被携着一同去了江南,归来时已成了少爷的妾室,很是幸运地有了身孕。
身在人丁稀薄的苏府,若兰腹中的胎儿遑论男女都必然会深蒙宠爱,而她便能母凭子贵,一朝飞上了枝头。
真真是麻雀成凤凰!丫鬟们心中这般感叹着,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乞丐姑爷,似乎他的运气比若兰还要好一些呢。
丫鬟们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不料苏浩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蹙眉问道:“那个乞丐如今还在我苏府?”
苏浩一直远在江南,直到今rì进了燕京才得知自己的堂姐竟弄了一场招亲,更令他震惊的是,那未曾谋面的堂姐夫居然是一名乞丐。
生于燕京煊赫之家,苏浩一直以贵族自居,结交之人皆是诗礼簪缨之辈,从不屑与市井为伍,他怎能忍受一名乞丐来辱没苏府门庭?更不消说他的至交好友董翰林垂青于苏焚香。
甫听到这个消息,苏浩便暴跳如雷,好在他听说苏焚香还没与那乞丐正式拜堂成亲,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方踏进苏府,他便问起了萧然,若不将萧然赶出苏府,他rì后再也无颜在燕京贵族圈子里行走。
“姑……姑爷还在的。”眼看苏浩神sè不善,回话的丫鬟声音有些怯怯。
“谁说他是姑爷了,他就是个乞丐!”
苏浩怒瞪那丫鬟一眼,忽而猛挥衣袖,甩开了若兰的手,径直向府中走去。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那乞丐赶出苏府。
作为苏家三代中的一支独苗,苏浩素来傲慢忤逆,老爷子宠他,府中的人都惧怕他,燕京城里的权贵子弟们也都忌惮他。如今他从江南归来,还为苏府带回了香火,心中更是有恃无恐。
在苏浩看来,以他在苏府的地位,赶走一名取巧解了一道算术题而入了苏府的乞丐不过挥挥衣袖那般简单。初回燕京的他并不知个中详情,不知萧然与苏焚香的亲事乃是将军亲口定下,也不知萧然深得老爷子欢心、深受苏夫人宠爱—只是即便知晓这些,以他的xìng子恐怕也会执意孤行。
由于心中火气太盛,怒气太浓,苏浩竟是连蜿蜒在花圃中的鹅卵石道都不愿绕行,而是径直从花圃中穿了过去,一路上不知踩残了多少名贵花草。
当他穿过前廊时,脚步便缓了下来,不是他已平息了怒气,而是苏府如今在家的人包括老爷子几乎都站到了厅堂前的青石阶基上,就连足不出阁的苏焚香也出来了。苏浩知晓他们是出来迎接自己,更是觉得飘飘然。
“浩儿见过爷爷,伯母,焚香姐。”以苏浩那火急火燎,行事乖张的xìng子,能这般强忍火气先行给长辈见礼算是颇为难得,只是他的脸sè明显有些不自然,或者说很难看,那颜sè像极了某种动物的肝脏。
看到苏浩隐隐向自己投来不善的眼神,苏焚香微微蹙眉,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浩儿回来啦。”苏老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独孙,显得很是开怀。对于自己唯一的孙子,他自然是无比宠爱的,如今这孙儿又为苏家续了香火,听说不少稳婆都预言是个男孩儿,他更是欢喜。想起了自己还未出世的重孙,老爷子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怎么就见你一人,若兰呢?”
“若兰在后面呢,我急着见爷爷,便先赶了过来。”苏浩言不由衷地说道。
苏夫人也挂着那副似是永不褪sè的笑脸,咯咯笑道:“浩儿回来家里就热闹了,否则太冷清,等rì后若兰生了,那更是欢腾了,真是皆大欢喜呀!”
说到喜事,苏夫人不禁左顾右盼一番,却不见萧然的身影,不由得脸上笑容一敛,凝着眉头转身问道:“chūn兰,姑爷呢,不是让你唤小姐和姑爷一道来的么?”
“姑爷关着房门说在筹备酒坊的事,便没有出来了。”
苏浩听得萧然在筹备劳什子酒坊,心里更是恚怒不已,暗道:这乞丐竟干些jiān商勾当,真是辱尽了苏家门庭!
在早些朝代,商人地位低贱,居于平民之下,为世人所不齿。而如今天下通商,当今天子又极重商贸,给不少为朝廷作了贡献的商贾赐了官,天朝的商贾已然优于平民。
然则纵然如此,苏浩却是偏执之人,古人流传的崇高美德他没有习得,古人对商贾的轻蔑他倒是颇为赞同。于是,他驱逐萧然的心意更加坚定了几分。
“这孩子!”苏夫人面露怨怼之sè,稍稍蹙眉后便转而对苏浩笑道:“浩儿你已听闻你焚香姐的亲事了吧?你那姐夫叫萧然,颇有几分才华!你是叔叔的独苗,萧然也如我亲儿一般,rì后你们二人可就是兄弟了,可要好些相处才是。”
苏夫人一直为自己没有替苏家添丁而耿耿于怀,如今有了萧然心中欢喜,逢人便想说道说道。只是他不知自己这侄儿对萧然的成见已然入骨,方才一直强忍着没有发难,如今她的一席话彻底教苏浩忍无可忍了。
“谁与那乞丐是兄弟!”苏浩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顾不得长幼尊卑,只见他眉毛一挑,忿然骂道:“我说爷爷伯母你们都糊涂了?竟然招了个乞丐入苏府!rì后我苏家如何在燕京立足,我出去岂不也要沦为人家的笑柄?”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苏浩又把矛头指向了苏焚香:“焚香姐,你也糊涂了,急着嫁人也不必如此轻贱自己吧?翰林兄那般出sè,那般垂青你,你竟睬也不睬,他比那乞丐强上万倍不止吧?你俩皆出自宰相之家,门当户对,你何必如此糟蹋自己?真是气死我也!”
苏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见他怒气之盛。
庭院里原本看似欢喜的气氛登时冰冷到了极点。
“浩儿,你住嘴!”苏老爷子一个趔趄,身形显得摇摇yù坠,吓得苏夫人与苏焚香赶忙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
老爷子英明一世,唯独在对自己这孙儿的教导上犯了糊涂。苏家在前朝是大家族,嫡系旁支数百人,比之皇室也不遑多让,然则到了他成家主之时便支庶不盛,香火凋零于斯,这一直老爷子不解的心结。奈何长子苏定文取了苏夫人后死活不肯再添一房侍妾,而次子苏定武便是纳了七房妻妾却也只得了苏浩一子。
自打苏浩出生时苏老爷子便对其溺爱有加,自然而然地让他养成了乖张傲慢蛮横无理的xìng子。今次听闻苏浩竟还为自己添了重孙归来,纵然那胎儿还在腹中未满三月,他却唤出所有人出来迎接,可见他对苏家鼎盛香火期盼之殷切。不得不说,老爷子对萧然的宠爱也不无此缘由。
早知自己这个孙儿xìng子忤逆,行事无理,也曾料想他会对萧然有所成见,但苏老爷子万万没料到苏浩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然而即便如此,苏老爷子也没如何训斥责骂,只是喝止了他。
老爷子溺爱苏浩而没有雷霆暴起,苏夫人却没有这般不良嗜好也没这等好脾xìng。萧然是谁?那可是他的宝贝女婿,心头之肉,她哪能受得了苏浩的如此言语。
“苏浩,你放屁!”
酝酿了半晌,苏夫人实在不知如何措辞,那张与苏焚香如出一辙的俏美小脸有些涨红,吐了一句粗语后她还不解气,继续骂道:“乞丐又如何,我家萧然至少比你能耐千百倍!他能解出整个燕京城才俊都无法得解的九宫题,他能写出被圣上赞为天下第一的姻缘诗,而你除了寻花问柳写几首歪诗还能作甚?与他比起来,你就是一坨狗屎,说狗屎还是抬举你了,你连狗屎都不如!”
众人呆呆地看着骂得眉飞sè舞、唾沫横飞,抡腕捋袖的苏夫人,一时间不由得傻了,这架势简直比之市井泼妇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诚知苏夫人泼辣无方,非同凡响,但未料竟到了如斯境地。
反应最大的莫过于苏浩,他的脸sè由青紫转为绀绿复又青紫,他没料到这个向来笑脸盈盈的伯母会用如此不堪的话语来漫骂自己。
短暂的讶然之后,苏浩那蛮横的脾xìng便被彻底引燃,他也不与苏夫人对骂,而是看着苏老爷子,用一种威胁的语气道:“爷爷,我在苏家难道连一个外人都不如了?我才是您的亲孙子,流的是苏家的血!我今rì放出话了,若那乞丐一rì不离开苏家,我便带着若兰归江南去,不再踏入燕京!”
第十九章 少年壮志不言穷
chūn夏相交,暖风习习,苏府庭院里此刻的氛围却犹如深冬腊月。
苏浩决绝的话语一如石阶前那株玉兰树上萎焉的枯黄花瓣毫无留恋地离开枝叶,直朝那黄土奔去,毫不理会枝叶的苦苦招摇。
苏老叶子的身子恰如那摇曳着的枯败枝干,他手指颤抖着,指着苏浩,神sè恸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苏夫人连连在老爷子的背上轻轻拍抚着,担忧老爷子急火攻心,便没再言语,只是酥胸起伏,脸sè依然涨红。苏焚香神sè木然,目光空洞地看着青石台阶,不知在思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名身着黑衫梳着朝天髻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小青布包裹缓缓从回廊里显出身来,他踏着小径上光滑的鹅卵石,神sè安然。
萧然看都没有看不停打量自己的苏浩一眼,走到石阶前方一丈之处,目光扫过老爷子苏夫人和苏焚香,叹息了一声。
在苏浩的想象里,萧然应该是一副卑微模样,这却是眼前这位神sè泰然的少年大相径庭。他看着萧然,神sè变幻不定,似是怔住了。
“爷爷,娘亲,焚香,我这便走了。”
萧然的脸sè有些黯然,他先是对老爷子躬身行了一礼:“孙儿不孝,不能再陪老爷子手谈了。感谢老爷子这些rì子来对孙儿的诸般照拂,萧然铭记在心,rì后再与您斟酌。”
目光投向苏夫人,萧然露出一个chūnrì暖阳般的笑容,再次躬身行一大礼,诚声道:“萧然自幼孤苦,在燕京城里举目无亲,蒙娘亲不弃,视我如同己出,在孩儿的心里,娘亲亦如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娘亲左右,舐犊之恩,rì后再报。”
听着萧然言辞款款,情意切切的话语,苏夫人一时涕泪连连。她泛白的嘴巴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思及一旁的老爷子,终究是化作无声的叹息。
萧然忽而拉起衣摆,跪了下来,对着苏夫人磕了一个响头。
额头与青石台阶相触,声音清脆。
起身,掸了掸膝头的尘土,轻拭下额头,萧然定定看着苏焚香,苏焚香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便化作许多无声的言语。
“焚香,我知晓你不甚待见我,毕竟你我身份悬殊,有若云泥。只是你我能有这一段奇缘,便也是宿命纠缠,天意所归。不论你如何待我,我依然怜惜你。这些rì子你吃了我做的膳食,气sè有所善益,rì后你还得坚持吃些荤食才好。今rì我离开,并不是斩断这一段姻缘。我萧然虽然身份卑微,但也有浩然之志,今时穷困潦倒,却不会潦倒一生。待我自立门户,成就一番基业,再将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庭。”
萧然露出那万年不变的酒窝,缓声道:记得,我等着你,等你为我弹一曲古筝……”
暖风轻拂,拂过少年的俊俏脸颊,拂起那一抹柔顺的刘海,却拂不走他眼中的那丝柔情。树叶在暖风中沙沙作响,似是在言语着一曲不舍的缠绵。
苏焚香倾世的容颜终于有所动容,她那芊芊素手紧紧地攥着袖角,玉唇轻颤,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启齿,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螓首不经意地往垂了几分,便算她的应答。
萧然嘴角微扬,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最后看了周遭的景致一眼,便决然转身,缓步行去,不再回头。
静寂的苏家庭院里,回荡着萧然荡气回肠的诗语:
少年壮志不言穷,
萧然游于浅水中。
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化作无形的鼓缒击打在众人的心头。
苏浩脸sè苍白,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其他缘由。他没有料想到,这个乞丐竟是正眼都不瞧上他一眼,这让他心里生出种一拳击打在棉絮上的无力憋屈感。
“然儿!”苏夫人悲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眼神空洞,宛若丢失了魂魄。苏焚香静静地看着那个消失在回廊里的洒脱背影,贝齿轻咬,妃红的下唇便白了几分。就连扫儿也受了感染,神sè凄凄,落下了几滴泪珠儿。
……
萧然神sè洒脱,缓步穿过了苏家宅院,途中遭遇了那名身怀六甲的丫鬟若兰,他稍微打量了那女子一番,未作停留,走出了苏府那扇朱红大门。
出得大门向左行了几步之后,萧然忽然驻足片刻,复而转身向右行去。
流苏河畔,柳叶街约摸绵延了五里长的河岸,一座老旧斑驳的牌楼便是它的尽头,那牌楼耸立在街口,便将柳叶街和蜿蜒在流苏河下游的长安街区分开来。
青砖铺就的平整街面,白石雕成的河岸护栏,河中游船画舫棋布,街上行人如织。若说柳叶街是燕京城里最为尊贵的一条街,那长安街便是燕京最为繁华的街道了。这儿集聚了燕京城最为奢华的勾栏酒肆,实乃寻欢作乐之地,燕京最为出名的青楼登仙楼便坐落在此间。
萧然缓步到此,驻步在熙攘的人cháo之中,抬首便看到了那座耸立在河边足足建了五层、占地极广的暗金sè木质楼阁。
这便是登仙楼了。
纵是隔着几丈距离,似乎也能嗅到楼中逸出的脂粉味道,萧然听说这楼子里的姑娘有百多号人,姑娘们每rì卸妆时的洗脸水淌入流苏河都能使得河染面上一层胭脂sè—这说法自然有些夸张了,但听得楼中传出有如闹市般噪杂的莺歌燕语时,萧然知晓这传闻便是夸张也夸张不到哪儿去。
不过萧然并非是来此间寻花问柳,且不说眼下他没那个心思,便是连他身上的银钱也不够喝上登仙楼的一壶茶水。打量一番后,萧然继续前行,来到了登仙楼左侧的一幢二层阁楼前。
那阁楼处在登仙楼的yīn影之中,灰白的墙壁都显得暗淡了几分,在周遭建筑的对照之下,这砖石所造、不过三丈长宽的楼阁便有些朴实无华了。
此刻楼阁大门紧闭,只开了右侧的一张窄门,楼中隐隐有人影晃动。楼阁的门帘之上有一块被殷红绸子遮掩着的牌匾。过往的行人频频侧目,心中揣度着不知又是哪一家酒肆要开张了。萧然却是明了,那牌匾上书的是“无聊斋”三字,乃是出自苏老爷子的手笔。
这便是苏老爷子先前所说给萧然作酒楼的楼阁了,萧然为它取名为“无聊斋”,与“无聊坊”一致,并请苏老爷子亲自题了牌匾。这楼舍经年搁置着,早已老旧,几rì前萧然便让阿弃从堕民窟谴了些人过来清扫装潢。站在外头瞄了几眼,萧然并没有走进去,片刻后他便寻了一名拉客的车夫,坐上马车往堕民窟去了。
如今堕民窟北边的那片荆棘地早已不复当时模样,一排约摸两丈高的新焕土砖酒坊整齐地排列着,甚至还能闻到土砖中混着的草梗味儿。
走进坊内,萧然便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酒香,虽不浓烈,却也带着几分醉意。这排作坊绵延十多间,两两想通,每间酒坊内都陈放着几个大黄桶和一些酒缸以及一些酿酒的器具。
最末端的那间酒坊内,阿弃与张三驼蹲着身子凑在一个木桶前,鼻头耸动不停。片刻后,张三驼小心翼翼地揭开严实地盖在木桶上的油纸一角,从桶中掏出一把高粱酒醅,伸手拨弄一番复又闻了闻,最终放入嘴中咀嚼了片刻。
“唔,够时辰了,这桶酒醅也可以蒸酿了。”张三驼欣然地说道。
这时萧然恰好走了进来,听了张三驼的话,不由得眉头一挑,激切道:“可以出酒了么?”
突然出现的人声将坊中二人唬了一跳,阿弃更是吓得往后仰天倒到了地上,当看见萧然那张脸时,不由得怒骂了一声:“你这是要骇死人啊!”
张三驼却不敢斥骂,招呼一声后便喜道:“公子,方才我与阿弃查验了一番,这些酒醅都到了蒸酿的时辰,至于成酒如何,还得酿出来才知晓。”
萧然搓了搓手,挽起衣袖,那模样一如光棍了几十年的饿汉遭逢了光着身子的小姑娘,当即眉飞sè舞道:“那还等个叉叉,干之!”
二人不知叉叉何解,却知干之何意,忙忙碌碌近一月,终于到了成酒的rì子,阿弃与张三驼的殷切心思并不比萧然弱上几分。
由于是第一批酒,萧然不敢大意,当下亲力亲为,只唤了一些人过来帮衬着添水烧火,便与阿弃和张三驼一道开始了无聊坊开坊之酿的蒸煮。
无聊坊泥草屋顶上的烟囱里开始冒起袅袅青烟,堕民窟的民众们闻讯赶来,直将偌大的酒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不禁想起了萧然在那个雨夜里许下的重诺,这酒坊可是与他们命运相连,由不得他们不殷切。
“呸,酸的,比张婶家的陈坛老醋还酸。”
“好涩哇,我舌头都麻了。”
“我靠,怎么又是酸的!”
诸如此类的叫唤声不时在酒坊内响起,听声音便知是萧然在咆哮。眼看着一桶桶被自己寄予了厚望的酒醅尽蒸出些不伦不类的酒水,萧然不免有些狂躁起来。
先前因苏浩的缘由他洒然脱离了苏府,萧然看似神sè安然,然则心中多少有些郁结。若是这些酒醅不能出一坛好酒,那他恐怕要郁悒死了。
酒坊上烟囱里的青烟一直未曾断绝,袅袅而去,时辰渐晚,不觉已近深夜。酒坊外围观的民众早已心灰意冷地散去,只余一名身形孜弱作村妇打扮的少女倚坐在坊外一处青石上,目光切切地看着那在风中飘散的青烟。
便在这时,坊内传出一道稚嫩而激切的声音:“好香!”
紧接着便是一道苍老而奋然的声音:“佳酿啊!”
“这他娘的才叫酒啊!”萧然端着一个破瓷碗,舔了舔嘴唇,咂巴着舌头,一脸回味,“不枉老子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忙活到此时,很熟悉的味道,唔,二锅头,像极了二锅头。”
三人的脸上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意。
蒸了九十多桶酒醅,终于酿出了一坛好酒,萧然喜不自胜,将头酒与尾酒勾兑之后,只得了不足五斤弥足珍贵的“二锅头”。
有了一次成功,三人再次燃起了期盼,当下也不作歇息,打算继续将余下的酒醅一气呵成地蒸完。
夜空深邃,孤月成玦,星光暗淡。无聊坊外空空荡荡一片寂寂,青石上那个少女也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坊内时不时响起的磕碰声。
这一酿,便到了翌rì丑时。
“这一坛香味浓烈的就叫‘二锅头’吧。”萧然一脸蔚然地看着地上的两个酒坛,沉吟片刻,决定沿用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酒名。随即他又打量着后来酿成的那坛酒香馥郁,凝而不散,浑然有质的佳酿,沉思良久,忽而眼前一亮,“这酒看似不烈,却是劲道十足,我只啜了两口眼下便有些感觉了,姑且称之为‘明rì愁’吧!”
明rì愁,言外之意便是酒醒之时已是明rì。
至此,rì后闻名天下的两大佳酿便诞生于这间敝陋的土砖坊内。
第二十章 酒会与诗会
寻常人家过rì子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天都燕京大多的百姓过的却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不必忧心风雨不调而庄稼欠收,也无需挂记诸般苛捐杂税、繁重徭役。
燕京百姓基本上都是闲人,而闲人一般都喜欢说闲话,闲话便容易横生枝节,演变成谣言。一个月前萧然以一名乞丐的身份入赘苏家便是众人茶余饭后谈论得最多的事儿,谁料那桩子事还余热未消,萧然又再次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话头。
昨rì萧然离开了苏府,今rì坊间便流传出了诸多版本,诸如他在苏家不受待见,被赶出门庭云云。
有人传言,萧然得到了苏家作为驱逐他的补偿,在堕民窟建了个酒坊,在长安街登仙楼隔壁开了家酒楼,不rì便要开张,并会举办一场酒会。
有人传言,以董翰林为首的一众才子打江南游学归来,不rì将在登仙楼举办诗会,以交流在江南所得。
有人传言,董翰林因萧然亵渎了自己爱慕的女子苏焚香,将会狠狠羞辱萧然一番。
……
燕京城里传言甚多,所以众人对此类流言大多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然而,这次出人意料是,这些传言竟是真的,至少有两道消息是真的。
就在萧然离开苏府的第三rì,燕京城大街小巷里都可以看到一些作更夫打扮的人手持硕大铜锣,敲得锣声震天,边敲边喊:“新闻!新闻!堕民窟萧三步、萧君子,萧然大才子在长安街开的酒楼‘无聊斋’明rì开张大吉!当今天下最好的酒‘二锅头’和‘明rì愁’即将问世,仅有两坛,仅有两坛,诸位爱酒的君子切不可错过啦!”
另一方面,董家的家丁在城中散布消息,他们家公子董翰林明rì将在登仙楼举办诗会,诚邀燕京才俊参加,凡是通过入楼诗关者皆可成为诗会嘉宾,在登仙楼的一应用度皆由他家公子承担。
沉寂已久的燕京城在这两道传言被证实后,彻底沸腾起来。
原本一场酒会和一场诗会在这繁华的燕京城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奈何这酒会的主办者是近月名动燕京的苏府赘婿萧然,而诗会又是由素有燕京第一才子之名的董翰林发起,偏生这未曾谋面的二人似乎有着种种矛盾。
这下有热闹瞧了!
身在堕民窟的萧然并不知此刻有许多人在等着瞧自己的热闹或是笑话,他正躺在老乞丐那间被修葺一新的茅草屋内的土坑上,以手做枕,翘着二郎腿,神sè悠然。
阿弃在屋内踱来踱去,晃得萧然有些眼花,后者不由得嗔道:“你就不能消停会,走城门呢?”
阿弃白了他一眼,反驳道:“我能不急么,请了那么多更夫作劳什子广告,他们可不像堕民这般廉价,可花了我五两银子哇。若不是担忧太多堕民进城敲锣打鼓惹来非议,哪里需要花这冤枉银子!”说罢,阿弃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面露心疼之sè,宛若不小心掉了一颗糖葫芦的孩童,痛惜道:“看吧,我们只剩这二两了。”
萧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叫造势,我保证明rì帮你百倍地赚回来,你就别在这晃悠了,晃得我头昏!”
“我就晃悠死你!”
阿弃愤愤然地说道:“就是你这乌鸦嘴,说出两坛酒还真只出了两坛,纵然真如你所说能卖十两银子一坛,也收不回本了……”
看着阿弃那黯然的神sè,萧然叹息一声,心知他没有与银钱打过多少交道,对每两银子都看得极重,他并不知晓燕京城中有钱的金主多如牛毛,平rì里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翻身起来,萧然拍着他的肩膀道:“当初我说能酿出天下最好的酒你都信了,如今怎么就不信我了?”
“我信你,那是信你,如今银子在别人的褡裢里,我信你顶个屁用!”
“你既然信我,就该信我能让别人将银子乖乖地送到我的手中。”
“燕京城有那般二的人么?”
“嘿,小子你不错啊,这么快就悟出了二字的玄妙真谛,孺子可教……唔,不过燕京城里没有那么多二。”
“跟你混得久了,你还没撅屁股我就知晓你要放屁,你那些歪话儿我还能不懂?”阿弃面露鄙夷之sè,丧气地问道,“既然没有二,哪来的银子?”
萧然打量了一番阿弃的屁股,蹙着眉头,一脸认真道:“莫非你放屁的时候要撅起屁股?”
“……”
讪笑几声,萧然再次拍了拍阿弃的肩膀,安慰道:“哈哈,你放心,燕京城里没有二,却有许多的井!”
……
长安街,登仙楼。
登仙楼高五层,乃是燕京城内最高的建筑,是燕京城内最大的青楼,亦是最大的酒楼。
据闻此楼建于二十年前,却不知是何人所建,更为蹊跷的是,这楼内的姑娘们都来自南方宋国—包括那位明面上的主事赵姨娘。能在燕京城流苏河畔投下如此手笔之人,必是极有来头,何况是异邦之人,这必然需要龙椅上的那位默许。
自古青楼勾栏皆是男人们寻欢作乐之地,虽因许多文人墨客在这温柔之乡留下诸般绝妙笔墨而沾染了些许风sāo之意,但终究做的是皮肉买卖,为世人所不齿。然则这登仙楼却是个例外,燕京城里的人言及此楼不会有任何不齿之意,反而有些心生向往。
这或许是由于登仙楼的幕后老板有着通天手眼,又可能是因那楼中来自南方的女子个个温柔婉约,知书善礼,毫无寻常风尘女子那般卑贱姿态。若楼中哪位姑娘说自己卖艺不卖身,那便不论这恩客是谁,都不能解得她半片衣袍。
据闻早些年有位外郡来的员外郎,不识个中厉害,仗着五品之官便在登仙楼作威作福,硬是要作那花魁的入幕之宾,不料第二rì就有人看到他赤身**地浮尸在流苏河上。令人震惊的是,那人家属前来京都哭闹,不知为何还不及半rì就偃旗息鼓,悻悻地领了尸骨回去了,仿若死的不是一命朝廷命官,而是一条野狗。
至此,登仙楼在世人眼中更显神秘,而神秘的物事向来教人心生畏惧,有了这员外郎的前车之鉴,此后便再也无人敢胡乱造次了。
登仙楼下方两层为酒楼,其上三层为青楼,此刻四楼的东边雅间内,有四名青年才俊围坐在一张紫漆梨木圆桌旁。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点心和几壶好酒。四人的身旁都陪坐着一名俊俏姑娘,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苏浩竟然也在这里。他接过静坐在一旁的女子斟满的酒水一饮而尽,看着对面那名身着素sè绸衫,头髻上横插着白玉簪子,神sè有些孤傲的长脸青年,道:“翰林兄,那乞丐或许腹中有些墨水,但定然是不及你的,你弄这诗会倒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翰林兄自然就是燕京第一次才子董翰林了,听了苏浩的话,他只是笑着抿了一口酒并不言语。
坐在董翰林左侧的却是一名模样有些猥琐的黄服青年,许是嫌自己长得矮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半尺高的墨黑高帽。连他身旁的那相貌平平的姑娘都似是嫌弃他,坐得离他一尺之远,遥伸着手臂为他斟酒。
这猥琐青年也不以为意,嘴中嚼着盐焗花生,冷哼一声道:“浩兄说得是,羞辱这乞丐哪里需要这般手段。他那破酒楼不是明rì开张么?我找些人去闹腾闹腾便是。翰林兄不知,上月我看上了堕民窟一个姑娘,谴了些家丁去请,不料遇着这乞丐,竟是都被他打折了腿!若不是最近家里老爷子盯得紧,我哪里还留得他在世上风流快活!”
听着他的言语,便知这青年就是京城徐府的少爷,名唤徐万伦,他愤愤然地举杯,对苏浩道:“浩兄将那乞丐赶出苏家总算为我出了口气,来,我敬你一杯!”
“不妥不妥。”董翰林轻轻摇头,心中却是暗自鄙夷:燕京徐家乃虎狼之家,徐万伦的两个兄长徐百伦、徐千伦都是沙场悍将,偏生出了他这么个败家子。
便在这时,倚着董翰林静坐的瘦美女子轻轻启齿,微嗔道:“翰林身为燕京才子之首,秉君子之风,哪能作这般下作事,便是要羞辱他人,也当是文文雅雅的。”
“不愧为翰林兄的红粉知己,登仙楼的头牌,晓儿姑娘说话就是在理。”坐在右侧一直未曾言语的白净青年赞许不已,道,“这萧然不知从哪偷来些诗作便自诩才子,竟是连圣上也被蒙骗了。这打人便要打在痛处,翰林兄稍露才华便能教他无地自容,到时看他如何有脸在燕京行走。”
晓儿姑娘忙摆手道:“张谦公子说笑了,蔚语迟姐姐还在楼上呢,哪轮得到我来当这头牌,仔细让人听了惹来笑话。”说这话时晓儿特地抬头瞄了董翰林一眼,见后者果然露出一丝憾然,心中不由得有些郁悒,暗忖:若不是蔚语迟几乎常年居于五楼香闺之中不见世人,如今也轮不到自己坐在这第一才子的身旁吧……
蔚语迟……听及这个名字,在坐几人神sè都变了变。那个谪仙般的女子,虽说身在登仙楼这风尘之地,但有幸见得他的人少之又少,纵是以几人的煊赫身份也是一面难缘。
董翰见氛围有些微妙,于是岔开了话题,皱眉道:“那萧然的诗作当真是偷来的?”
虽是燕京城公认的第一才子,但读过萧然的《关雎》之后,董翰林不免也有些自叹不如,只是他始终不肯信似这等神作竟是出自堕民窟一个乞丐之手。然而他自忖博闻强识,却也寻不到此诗的出处,纵然坊间多传言那诗是萧然伪作,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苏浩那rì听得萧然随口一沾便得一首妙诗,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那诗是萧然亲作。只是眼下他见董翰林神sè忐忑,生怕他萌生退意,哪里肯说实情。当即,他故作随意,鄙夷道:“翰林兄多虑了,那破落户哪有这般才华。我那伯父极善诗道,为人又极爱面子,想必是他为了给那乞丐镀镀金粉,帮衬着他闹了这么一出。”
看着苏浩那言之凿凿的模样,几人深以为然,董翰林也是暗自点头,若是这般说法,倒也说得通了。
抛却心中疑虑,董翰林也不再纠缠此事,举杯相邀:“来,饮酒。”
……
第二十一章 愿者上楼
天朝开元五零年四月初十,这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rì子。
然则某个rì子的平凡与否向来与rì子本身无关,而是取决于这一rì会有哪些人,发生哪些事。
燕京城民今rì赶了个早,只为去长安街瞅一瞅热闹。天朝人素来喜欢看热闹,遑论喜事丧事腌臜事,只要是热闹事儿都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前月来自堕民窟小乞丐萧然在流苏河畔大出风头,如今他竟是又在长安街办了家酒楼,这也罢了,偏生他还差人敲锣打鼓宣称自己酿的是天下第一的美酒,这便闹得有些大了。
身在天朝,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儿可不敢胡说,除了龙椅上那位,谁人敢如此放肆?萧然卖的酒水名符其实倒也罢了,若是胡吹乱捧,徒惹笑话不说,兴许还会遭来麻烦。
这便有热闹可瞧了。
至于登仙楼的诗会,自是不消说,燕京城里文风鼎盛,随意逮个五岁孩童兴许都能吟哦两句名诗,燕京第一才子董翰林倡起的诗会没有不热闹的理儿。
长安街原本就是极热闹的地方,今rì更是喧闹得如同锅中煮沸的开水,翻腾不休。熙攘的人流摩肩擦踵,噪杂的人声一如千万只蜜蜂在飞舞。
幸好燕京城的九门提督许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抽调了五百城卫军前来维持秩序,否则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纠纷。
街边的小贩早已乐开了花,光只说那名瘸腿老头今rì背了五捆糖葫芦过来竟是不消片刻便卖得jīng光。只因大多数人都只能在登仙楼与无聊坊外观望,看着热闹闲话之余便买些吃食消磨光yīn。
“我说王二麻子你这个酒鬼怎生也呆在外头,没进去尝一尝那天下第一美酒?”
“嗨,晦气!”王二麻子一脸恚怒,道,“我料得这长安街的酒坊会比别处贵些,好说歹说让我那婆娘支了我四两银子,我心里正乐滋今rì能饮一回好酒,你道如何?”
王二麻子捋了捋衣袖,唾沫横飞:“那小乞丐怕是掉进了铜钱眼里,这无聊坊看着破破烂烂,进去买个座竟要收二两银子,这还是一楼的散座!”
“有这等事?”问话那人愣了愣,露出一脸鄙夷之sè,“还真是掉钱眼里了,他家卖的是仙酿不成?这二两银子说多不多,好歹也能去明月楼听个曲儿了。”
挥了挥手,王二麻子道:“我家那门市一天收的租子还没有二两银子,他一个散座都卖二两,还愿者上楼,鬼才愿上来!”
……
无聊斋已然粉饰一新,只是立在登仙楼的旁边仍有些相形见绌,整个酒楼除却苏老爷子赠的那块挂在二楼窗下缠着红绸的烫金牌匾,再无其他值得称道的地方。
新漆的紫sè榆木镂空雕花大门宽不及一丈,只能容四人一同进出,门帘上新贴的楹联倒是引来不少人注目:上联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下联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横批为愿者上楼。
阿弃今rì特地换上了一袭新置蓝缎长衫,站在门前倒也人模狗样,只是衣表光鲜了,他的脸sè却不如何好看。
酒楼一楼的四十八个散座至今还是空空如也,楼上十八个小格雅间更是无人问津,阿弃如同一尊石像般杵在门前,却是暗自将萧然腹诽了千百遍。
“去你个头的愿者上楼,猪都不会上楼!”想起萧然一副欠揍的模样对自己说什么愿者上楼,阿弃便气不打一处来。遭受着楼前投来的无数白眼,便是长年拉着脸皮乞讨的他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尬尴。
“这楼子进得不进得?”便在这时,一名身着绸衫、头戴方帽,大腹便便的矮胖中年走到阿弃身前,大声问道。
早先已有许多人如此问过了,只是被告知一个散座就需纹银二两时,无一不是谩骂出口。阿弃对此已有些意兴阑珊,如今连头都懒得抬起,一丝敬意也欠奉地回道:“当然进得,只要你有银子。楼下散座收二两,雅间十两。”
然而,出乎阿弃意料的是,那胖子重重地嘿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似的大声嚷道:“你这厮怎么说话的,我林某人还缺这点银子?银子拿好,我要雅间!”
手掌被一锭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压得往下沉了一沉,直到那胖子自行走进了楼去,阿弃还没回过神来。
“这,这不是做梦吧?”若不是许多人看着,阿弃恨不得立马咬上这银子一口。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银子,感受着那冷冰冰、硬邦邦的质感,阿弃的眼中绽出一抹难以掩饰的亮光,他没想到,还真有如萧然口中说的那种**。
“嘿!这林记绸缎庄的胖子掌柜居然都进去了,还要了雅间,这厮也不比我富足多少呀。”王二麻子看着这一幕,脸sè变幻不定,踟蹰片刻后,咬牙道,“不行,他都舍得进去我凭啥舍不得。”说罢,他挤开人群,就往酒楼奔去。
“我说你这是何苦,这林胖子平rì里最喜炫耀,你这不是跟着他白白糟蹋银子!”
然则被林胖子激起了好胜之心的王二麻子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告,一个劲地往那头钻去了,早已忘了自己方才说的鬼才愿上楼的话。
这林胖子就如同悬崖上的一头公羊,在他奋身一跃往那虚空投身而去之后,他身后的群养们唯他是瞻,也不管前方是何险地,盲目地跟着跳了过去。
这便是天朝人深在骨髓里的攀比心思在作祟了,萧然早料到了这一遭。
“给我一个散座。”
“来间雅间。”
“雅间,我也要雅间!”
阿弃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木然地拿着个褡裢,两手将褡裢口子撑开,任由越来越多想要入楼的人将银子丢入里面,银子磕着银子,哒哒作响。
便在这时,一名身穿新整粉白相间侍女服的少女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少女两缕长发从耳畔垂到双肩,肌肤微显麦sè,一张脸却是jīng致到了极点。
这少女自然就是换上了新衣衫,微微作了一番打扮的梦蝶。被萧然唤来到无聊斋帮衬着招待客人,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被许多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那麦sè的脸颊竟也显出了两抹绯红。将阿弃手中装满了银子的褡裢用一个空布袋换了过来,梦蝶凑到阿弃近旁耳语了几句便又怯生生地跑进楼子里去了。
“我没看花眼吧,这无聊斋的侍女竟长得如此标致,比登仙楼那几位头牌都要喜人呀!”
“是呀是呀,你看她那略黑的脸蛋,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难怪要收这么多银子,就凭这小姑娘都值了,走,咱们也进去!”
眼看着又有人要进楼,阿弃想起方才梦蝶的交待,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布袋夹在腋下,对着台阶下众人竖起手掌:“方才我家少爷说了,楼中散座只余十来个,雅间更是一间不剩,所以剩下的这些座儿要收五两银子。”
“五两就五两,咱也不缺这几个钱!”
“呃……”阿弃心里还在琢磨着这坐地起价的做法太不厚道,以为会遭来谩骂,不料这价钱涨了,那群人反而显得更急切了几分。
不消片刻,楼中所有座位便告了罄,阿弃只好躬身对那些还待掏银子进楼的人行了个礼,笑意盈盈地说道:“承蒙诸位看得起,奈何这楼子实在纳不下太多人。今rì先给各位告个罪,欢迎诸位兄弟rì后再来!”
没来得及进楼子的人顿时遗憾不已,一来只觉脸上无光,而来也见识不到这无聊斋自诩为天下第一美酒了。
无聊斋中,散布在一楼十二张黑sè方桌旁的座位早已坐满了形形sèsè的人物,酒楼zhōng yāng一道旋着的木梯蜿蜒到二楼,楼上便是由小格雅间连成了一个圈。十二格雅间如出一辙,内置一桌两椅,临着楼梯口的木壁上开了扇小门,门上开着一扇小圆窗,透过圆窗便能将楼下的景致一览无余。
萧然站在旋梯的中间,如此便能上下兼顾,只见他面带笑意,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在座诸位兴许有许多人认识我,我也就不再赘言了。坊间传闻我是被苏府赶出了门庭,对此我只能一笑置之。我萧然是个好强之人,也不喜约束,苏府待我不薄,然则我终究有寄人篱下之嫌,于是我出了苏家,在这长安街开了这家无聊斋。”
“诸位今rì能进得楼来,便是给足了我萧然面子,我想此刻定有人在腹诽我萧然见钱眼开,这么一间破楼要价如此之高吧?”
听着萧然的自嘲的话语,楼内众人会心一笑,他们自然早已在心中将萧然腹诽不已。今rì进这无聊斋,一来自然是因为他们爱酒,被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吸引了,然则最大的缘由却是攀比心思在作祟。如今脸面有了,这银子却也没了,人人脸上带笑,心中多少有些痛惜。
“我萧然虽然有些狂妄不羁,却也是个求是之人。若我自家的酒水也是那市井之酿,我自然不会夸出天下第一这等海口。诸位的面前都有两盅小酒,这便是我无聊斋的开山之酿。那盅香浓味烈的名唤‘二锅头’,另一盅香醇质稠的便是‘明rì愁’了。你们都是懂酒之人,至于这酒当不当得‘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儿,诸位一试便知。”
无聊斋眼下只有萧然阿弃与梦蝶三人在张罗,萧然担心忙不过来,便让梦蝶早早地将两盅酒摆在每个座前盖在那里。
说是小酒,果真是小得可怜,那瓷盅高不及一寸,铜钱大小,若是将里面的酒水倒出来怕是能数清有多少滴。
在座之人都是酒中恶鬼,若不是顾及脸面,怕是早就开喝了。如今萧然话才落音,他们便揭开了酒盅上盖着的绸子,当看到那铜铃大小的酒盅时,一个个脸sè十分jīng彩。
“萧君子,你忒也抠门了,好歹也收了咱们这么多银子,你也上个大碗呀,这小盅酒怕是还没流到肚子里就干了!”
萧然面露尴尬之sè,嘿嘿笑道:“这个我自然是有苦衷的,这些酒可是倾尽了我的心血,耗尽百石上等高粱才得了两坛。若是出得多些,我自然不会如此吝啬。”
阿弃见萧然扯起慌来面不红心不跳,不由得暗中对他竖起了中指。
“好香!”
酒盅上的绸子揭去,酒香便在此刻逸了出来,原本兀自恼怒的酒客们登时便被这酒香迷住了,纷纷在心中暗自忖度:单说这股子香味儿,这酒确是名符其实了。
第二十二章 酒香不怕巷子深(上)
“真真是好酒!”
流苏河临近长安街的河道上停着一艘画舫,那画舫只比普通渔船大了几分,平平无奇,然则船头在风中招摇的那杆龙旗彰显着它的不凡。
这是天朝皇室的皇家画舫。
船头一名中年男子端着酒杯倚靠着檀木雕栏,神sè一如流苏河中的暮chūn之水,沉静之中带着几分浩荡之意。
中年男子身形修长而消瘦,身着明黄衣袍,rì月星辰跃然其上,云龙刺绣盘踞在胸腹间,华美与威严兼具。男子两鬓早生华发,目光沧桑,面含笑意却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浩浩之威,一如顶上苍穹。
“真真是好酒哇。”天朝当朝天子李勋凝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雕龙三足金樽,轻轻地咂舌,复而闭上双目,似是在追味。
“主子,您都赞了两遍了。”
如今这画舫之上只有两人,说话的却是名体态微丰白面无须鹤发童颜的青衣老者,听了老者的话,李勋睁开双眼,微笑道:“小白,这酒赞千百次也不为过,枉我睥睨天下几十载,享尽美酒无数,却也是头次尝到如此美酒,便是连晋南郡进贡的百年陈酿也犹有不及,说出去怕是会贻笑大方。”
“朕听闻此酒名为‘明rì愁’,是苏老头那便宜孙子孝敬他的,这老头忒也吝啬,竟只匀了我半斤。朕也是今rì趁兴游舟才携出来一品,若早知此酒乃如此佳酿,说什么也得叫他给我匀几坛过来。”
那青衣白面老者被唤作小白令人颇觉怪异,许是出自天子口中,他才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语气有些尖细:“这萧然小子倒也有趣,居然酿得一手好酒,可惜醉老头去了南方,若让他得知恐会悔得捶胸顿足。以他的xìng子,怕是天塌下来,也得先饮上一壶。”
小白打趣着说着,目光投向南岸那座老旧楼子,苦笑道:“主子可是错怪苏老头了,估计这酒他也没许多。如今那萧然正在他那无聊斋中办着酒会,这‘明rì愁’也不过一坛,还不足五斤。”
对于小白能隔着阔及百余丈的河面看到对岸楼中的景象皇帝李勋一点也不敢惊异,只是听闻萧然竟在拿着此等佳酿在开酒会时他便耸然转身,忙问起个中详情。
“好一个愿者上楼!”听了小白的细说,李勋轻捋下颚,面露讶然之sè,“这小子朕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小小年纪却对人心揣度得如此细致,是个妖孽啊。朕得早些会会他!”
……
站在无聊斋那木梯上的萧然浑不知自己被当今天下最具权势的那个男人冠上了妖孽之名,否则定然不会如眼下这般谈笑自若了,只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深深笑意,随即双手一摊,颇为遗憾地说道:“诸位也知晓我萧然出身贫贱,焉有看着银子不赚的道理?这酒确实颇为难酿,如今这两种酒确是只各有一坛,加起来也不足十斤了。”
听着萧然诚恳的话语,楼中顿时响起无数声叹息,一众酒客如出一辙地咂着嘴唇,意犹未尽。此时此刻,他们才知晓无聊斋没有夸大其辞,这两种酒确是当得天下第一之名,自己的银子花得不冤枉。
然而当他们想要购得几坛回去细细品尝时,却被告知此酒果真存货不足,不由得发出声声遗憾的叹息。
“那萧君子你打算怎么卖?”一名看起来颇为富足的中年人双目似是放着绿光,很是期盼地问道。问话时他已定下心意,不论这酒卖得如何贵他至少也要购得一斤。
萧然蹙起了眉头,yù言又止,面露苦思之sè,无奈道:“眼下僧多肉少,我也不能让人人满意而归,对此我甚感歉意。眼下似乎除了拍卖一途再无他法,索xìng就整坛起拍!我也不表底价,各位自行报价,价高者得吧。”
和尚也吃肉么?觉察到萧然话语中的毛病,众人此时却没心思去理会,而是纷纷打起了jīng神。身上银两不足的人自然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然则楼中却有许多腰缠万贯的京中大豪,自然不会吝惜银子。
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萧然的话音还在楼中回荡,楼中的酒客们却是踟蹰了片刻,思忖着如何报价。
正当酒客们yù报出心中之价时,无聊斋虚掩的榆木大门被人狠狠地推开,厚重的门叶向两旁疾疾开去,撞在墙上哐当作响。
“徐家少爷!”
听到有人唤出来人的名字,萧然眯缝起眼睛,打量着气势汹汹站在门口头戴墨sè高帽的矮小猥琐青年,忆起唐伯虎的描述他便知此人是元帅府的徐万伦了。果真是人如其名了,萧然心中暗讽道。
梦蝶一直坐在里侧柜台里,怯怯地只露出半个头来,如今见到来人竟是徐万伦,更是吓得将身子缩了下去。
徐万伦自然看到了梦蝶,他的眼中自然地露出一抹yín光,只是忆起董翰林的交待,他也只是浪笑一声,没有如何动作。
登仙楼如今正如火如荼地举办着诗会,然则徐万伦草包一个,连个诗屁也放不出来,杵在那边厢看着众人吟来吟去自然无趣。这诗会原本就是董翰林争对萧然而倡起,自然要把萧然牵扯进去,于是徐万伦便自告奋勇地担起了这个重任。
“萧乞丐,你那劳什子潲水哪里会卖得出!”徐万伦扶了扶头上的高帽,趾高气昂地叉着腰,“董少办了个诗会,听说你作得几首歪诗,便出了个诗题让我携来,教你献献丑,你且给我作来!”
听着徐万伦嚣张无比的话语,觉察着梦蝶在柜台下瑟瑟发抖,萧然眼中的戾气一闪而逝,却是转过头,对楼中众酒客道:“毋须理会他,诸位报价吧,就先从‘二锅头’开始拍吧。”
萧然可以无视徐万伦,楼中的酒客可没这个胆子,他们中大多人是商贾,虽是钱财丰裕,却无甚权势。而徐万伦可是徐元帅的嫡孙,燕京城里出了名的二世祖,哪里是他们这些商贾惹得起的?
“嘿,你这小乞丐挺能啊!”徐万伦挽了挽衣袖,向前踏了几步,似是要抡起拳头揍人。
萧然却是再次冷哼一声,缓缓踏下楼梯,不无威胁地说道:“万人轮,你若再踏进一步,信不信我让你横着出去?”
吓!
徐万伦果真被萧然唬得一怔,并未去细想萧然为他取的外号何意,他今rì只身前来,并未带随从,而凭他那被酒sè掏空的身子连妇孺都有所不如,他还真怕萧然对他动粗。他可是见识过萧然的生猛,自己上次谴去堕民窟的那三个键仆一人被萧然踢了一脚后至今还躺在那里,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稍稍惊愕之后他却又想起萧然如今已被赶出了苏府,回归了贫贱之身,在燕京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还真敢动自己不成?
“你当爷是吓大的?”徐万伦越想越觉得萧然不敢对自己动粗,底气又足了几分,遂把胸膛挺了几分,仰首道,“有种你来动动爷试试?”
“哪里来的臭虫!”
徐万伦的话音还未落,他脸上嚣张的笑意便僵住了,随即他便感到脖子一紧,似是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教他呼吸不得,随即他的双脚开始离地,身子不由自己地往右侧一荡,化作一道弧线往墙角飞去。
在一声闷响中落地,徐万伦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飞身而起的畅快之感便只觉被人用大锤锤了一下,虽然没有痛立时昏死过去,却也被摔得七荤八素。
“哎哟……哪个小杂……将军!”
匆忙间徐万伦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少年的身影,登时怒火中烧,正yù开骂,待看清门口那少年的面容时,硬是生生将一个碎字吞回肚中,一双眼睛瞪得如牛眼,一时竟忘了身上的疼痛。
“小将军!”楼中惊呼声四起,一众酒客腾腾地站起身来。
“你竟来了!”萧然疾行几步走下旋梯,像是见着了多年的老友一般,面带笑意,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不得不说李闯来得很及时,方才萧然对徐万伦确是吓唬的意思居多,他虽然放荡不羁,却也非莽撞之人,毕竟如今他在燕京立足未稳,眼下还不是张狂的时候。
李闯的神sè依旧如顽石一般万年不变,不见喜怒地说道:“听闻你酿的酒不错,将军受醉老的熏陶也爱小酌几杯,我便过来了。”李闯的话语虽如顽石出声,然则以他的xìng子能与萧然这般解释已是颇为难得了。
萧然心中了然,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醉老应该是就传说中醉翁吧?萧然心中这般想着,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自己酿的酒竟然惊动了天朝的两尊大神。
醉翁……萧然忽而双目圆睁,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理苑外榕树下那名手持苍青sè葫芦枯槁老者的身影。
第二十三章 酒香不怕巷子深(下)
眼见萧然忽而神sè木然地呆住了,李闯似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道:“不错,你那rì遭逢的老者正是醉老。”
还真是传说中的那尊大神!
心中的想法被李闯印证,萧然心中的悔恨更添几分,那可是醉翁啊,与将军齐名的醉翁,世人眼中万分神秘的醉翁,传闻中天朝最为厉害的醉翁。
“真是愚钝了。”萧然心中叹息不已,自己当rì早该思及那老者的身份,然则当局者迷的他一时竟错过了这莫大的机缘。
“醉翁如今去了南方,不知何时方能归来,你继续卖酒吧。”李闯面无表情地说道。
“唉。”得知醉翁如今已不在燕然山,萧然也无可奈何,自己酿这酒起初不就是为了诱惑那老头么?
意兴阑珊地苦笑着,萧然这才注意到楼中的酒客都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自己与李闯谈话,那徐万伦更是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都坐下吧,李闯是我好友,今rì他既然过来了,这酒便只能卖一坛了,还请诸位海涵。”说李闯是自己好友倒不是萧然刻意扯虎皮为自己涨声势,而是李闯不经意帮了自己几次,他便自然而然地将其归为了好友。
李闯神sè如常,没有出声反驳,不知是xìng子使然还是默许了萧然的话。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原来萧然竟与小将军是好友,难怪连徐万伦都不放在眼里……楼中酒客坐了下来,如是想着,心中纵然不满,却也不敢表露丝毫。
李闯却是蹙了蹙眉,道:“我出银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道出了许多意思。萧然闻言不禁莞尔,摸了摸鼻子,对众酒客道:“那大伙便开始报价吧,不必顾忌,燕村是天朝最讲道理的地方,既然李闯也要参与拍卖,自然会遵守拍卖的规矩。”
李闯不经意地点点头,算是默许了萧然的话。
酒客们顿时面面相觑,一副yù言还止的模样,不时地打量李闯几眼,见对方并无那种傲慢欺人的神sè才心中稍定。约摸过了十息的时辰,一名来自城北的盐商才缓缓报价:“我出二百两。”
二百两!
阿弃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差没昏死过去,二百两那可是多少个馒头,多少碗疙瘩汤啊。
然则他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有人继续报价,由于李闯的存在,酒客们的声音都不敢喊得太高,便是这平平的话语,直让阿弃有种昏聩之感。
“三百两。”
“三百五十两。”
“四百两。”
“四百五十两。”
只有到了这种场合,接触道这些富贾们,才能体会到燕京人有多富足。一坛酒竟是在顷刻间涨到了四百五十两,哪怕它当真是仙酿,这价钱也有些夸张了些,这些银子足以供一个小村落的人吃穿大半年了。
萧然听了这些报价依旧神sè自若,不禁让周遭的人高看了几分,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哪里似一个乞丐?
阿弃在银子的浩瀚攻势下已然麻木了,他自嘲地笑着,笑自己当初还将萧然的话当成了笑话,原来是自己太过浅薄了些。
李闯双手抱胸,如同一尊石像,静静地站在门口,听得楼内报价之声忽而停滞了下来,他这才木然开口道:“五百两。”
此言一出,酒客们便你看我我看你,微微摇头,再也不发一言。对于一坛酒来说,五百两的价格已然很高了,便是腰缠万贯的他们也不得不思忖一番。何况这价钱是来自燕村的小将军报出来的,纵然知晓燕村不会凭势欺压他们,但看着小将军那势在必得的模样,他们实在犯不着冒着触怒对方的风险。何况这不还剩了一坛明rì愁不是?
于是,这一坛二锅头最终尘埃落定,归了李闯。
“二锅头归李闯了,诸位接着拍明rì愁吧。”萧然面露浅笑,毫不迟疑地说道。
没有了李闯的参与,酒客们直感觉浑身上下一轻,如同卸载千钧重物,有人更是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就在酒客们堪堪要开始的报价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一道有些尖细而苍老的声音:“不必拍了,这坛酒我要了,一千两。”
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衫白面无须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老者形容平凡之极,一如长安街上卖面人的小贩,又如同在园中栽花种草的邻家老翁。
对于权贵之族这些酒客们不敢冒犯,然则见到一名平凡老头竟也来搅乱这酒会,他们便有些恚怒了。
好几个酒客登时怒容毕露,正yù出声呵斥,却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差点教他们吓得丢了魂魄:一直如同木人一般的李闯将叉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始终未曾变化的木然神sè竟是缓和了几分,只见他对着那青衫老者抱拳行了一礼,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敬意:“见过白先生。”
对于楼中众人来说,这一幕足以用骇然来形容,便是萧然的眉头也皱了几分。以李闯的身份和脾xìng,竟对这名老者如此作态,那这老者又是何方恐怖的人物?
“你小子竟也来买酒了。”白先生呵呵笑着,尖细的声音却也显得随和,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转身递给兀自愕然的萧然,“喏,这是一千两。”
萧然看着那张印着繁复花纹,盖着醒目的天朝银号朱红印鉴,纸质暗黄的天朝宝钞,心中却还在思量着老者的身份,并没有立即接过。而一旁的阿弃自打那那老者拿出银票后,目光便再也没有从银票上移动丝毫,确切说来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纵印在银票中间的那一行墨字:凭票取天朝银号足银一千两正。
“你卖是不卖?”白先生的脸上浮起一起不耐。
“卖,卖,哪能不卖!”接过话头的却是阿弃,他缓过神来,赶忙转身跑去柜台将那用酱sè粗制大肚瓦坛装着的明rì愁抱了过来。他一只手托抱着酒坛,腾出手从白先生手中接过银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酒坛送到了白先生的手中。
白先生却不似阿弃那般视酒坛如珍宝,只用左手托着,竟是一刻不作停留地转身离去,临了说一句:“萧然,稍后有人要见你。”
等到声音落定时,白先生的身影已然消失。
“他是李勋身边的人。”似是知晓萧然要问自己,李闯便率先做了答。
原来保护皇帝的高手……萧然明了了白先生的身份,心中倒是没多少惊异,只是这白先生说有人要见自己,莫非是龙椅上那个男人?
楼中酒客今rì算是美酒也喝了,惊吓也吃了,眼下无聊斋无酒可卖,他们也无谈天说地的心思,便匆匆与萧然道了个别,陆续地出去了。
萧然的思绪被打乱,也不再思量皇帝要见自己的事,目光瞥见一旁似是要将那张银票舔上几遍的阿弃,不由得佯怒一声:“你个贪财货,也不管是谁的银子都敢接,迟早要给我惹来麻烦!”
阿弃的目光没有离开银票,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只认得银子。”
一直蜷缩在墙角不敢动弹的徐万伦眼见几人没有注意自己,便半爬半走地往门口挪去,不料甫一靠近门口就被萧然喝住了。
“别急着走。”
徐万伦一张脸顿时比苦瓜还难看,然则他终究是个嚣张惯了的二世祖,到了此时此地也不肯向萧然低头,只是眼见李闯还未离开,他的语气明显带着几分恐惧:“你……你还待如何?”
“你把那劳什子诗会的诗题说来听听。”萧然嘴角半弯,笑得有些莫测。
这乞丐打算作诗了么?徐万伦正愁回去交不了差惹人笑话,顿时心中暗喜,忙不迭地从怀中抽出一张皱成一团的宣纸,看了一眼说道:“董少说了,这次诗会里所有的诗都要有chūn,有酒,有佳人。”
“这都快入夏了,这董翰林竟还在思chūn,真真好兴致!”
萧然嘴上这般说着,心中稍作思量便有一首应题的好词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他不露痕迹地说道:“既然他要献丑,那小爷就成全他吧。唔……这作诗算不得什么能耐,燕京三岁小儿都能胡诌两句。眼下在宋国兴起的长短句倒是有些意思,我便作一阙宋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才子。”
徐万伦心中早已经将萧然千刀万剐,萧然那欠扁的话语让他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他强忍着不甘,轻蔑道:“你作便是。”
萧然朗笑一声,三步走到柜台前,叫梦蝶拿来记账的笔墨撕下一张账薄,一边落笔一边说道:“既然我萧然有三步之名,那这阙词也不会逾越了规矩,你且过去转告一声。”
不消片刻功夫,一阙用其丑无比的字迹写就的宋词跃然纸上,萧然也不等磨痕干涸便丢到了徐万伦的手中,同时说了一个字:滚。
怒哼一声,徐万伦拿着那张账薄纸头也不回地走了,萧然心中畅快无比,转而对李闯道:“你今rì算是替我出了口气,我就不多谢了。”
沉吟片刻,萧然笑道:“那坛二锅头你执意要出银子我也不矫情推却了,只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谢你一杯,否则我心中不甚舒坦。嘿嘿,你不知晓,那二锅头我可是留了一斤!”
李闯神sè微缓,轻点下头,便兀自随意觅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萧然赶过去坐在他对面,唤梦蝶取酒过来。
梦蝶很快便将二锅头拿了过来,并在二人面前摆下了两只大瓷碗,将一斤酒水很是均匀地斟入了碗中。
萧然正yù与李闯亁一碗,不料后者却是毫无情致地端起瓷碗一饮而尽,竟是喝得一滴不剩。
“你这人忒也无趣!”
萧然似怒似恼地叫骂一声,忽而盯着李闯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道:“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冲动!”
“嗯?”这大概是萧然第一次听到李闯发出带着情绪的声音。
“每当我看到装逼的人,不管是真牛逼还是假牛逼,我都很想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踹他一个狗啃屎!”
“……”
“萧哥儿,你方才不就在那个徐万伦的面前大装了一逼吗?”
“……”
第二十四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上)
chūn夏相交之际,燕京城的天气不寒不燥,暖风徐来,最是喜人。
流苏河水在繁茂的水草映衬下绿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腻人,也不显得sè寡,岸边柳树上纷纷扬扬洒下的菊黄花粉落在水中也不立时沉去,只是随着河水荡漾开来,宛若点点星光。
耸立在流苏河边长安街畔的登仙楼今rì门庭若市,来人大多是双十年华的青年才俊,其中多华服锦帽、戴佩饰环之辈,一个个手摇折扇,风姿翩然。
董翰林燕京第一才子的名头绝不是浪得虚名,他一直是许多才子引为标榜的追逐对象,如今他在这登仙楼倡起诗会,自然是应者云集,就连许多文苑的学生都向教习告了假,特地来参加这次诗会。
只是这诗会却不是谁人都有资格参与的,登仙楼今rì特地停了业,凡是想要入楼的人都须过第一道诗关,过得此关便可在楼中饮酒飨食,还可以唤来楼中姑娘作陪,无需一钱银子。燕京人虽富足,却也不乏贫寒书生,能入得平rì里只能瞻望的登仙楼,他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然则过了第一道诗关之后还有第二道,过了此关方能前往登仙楼停泊在流苏河中的楼船参与真正的诗会。于是,登仙楼外被拦了约摸二百来人,楼中有一百来人,真正上了那楼船的不足五十之数。
登仙楼的三艘大楼船除非逢年过节或者遭逢某些盛会,平rì里只对一些贵客开放,今rì纵是董翰林举办诗会却也只开放了一艘,过了第二道诗关的人都可以上船一游。
“江中chūn水浅,心头酒意浓。垂柳何得似?佳人绿帐中……哈哈,我得了!”河中楼船顶层宽敞的天台上,一名泛着醉意的才俊朗声大笑。
“咳咳,子陵兄,这流苏河哪里又是江了,再说这河水怕是有十余丈深,淹死个人,又何来浅字一说?最后两句将垂柳比作佳人的绿帐倒是贴切,奈何全诗太过牵强了些!”另一名一副学究模样的才俊连连摆手,眉头蹙成了一团,“你这诗还是不要送去语迟小姐那儿品评了,徒惹笑话,你再吟,再吟!”
“我吟……我吟不出来了……”被唤作子陵的青年双眼一翻,手中酒壶一落,竟是趴在梨木圆桌上昏昏睡去了,不时还响起雷鸣般的鼾声,直让旁边的一位绿衫姑娘皱眉不已。
眼下诗会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四十多名才俊与被唤来陪伴的姑娘们早已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也吟哦了不少诗句。纵然人数不多,这些才子们却也是各自为伍,三三两两自成一桌。
虽说是董翰林倡起的诗会,然则能与他坐在一桌的也不过八人,有些贫寒子弟被搁置在旁落里甚至连招呼都不曾打得上一句—这一切无非是身份地位使然。
楼船天台zhōng yāng有一座木制亭子,亭子不大,堪堪能容下一张径长五尺的独脚圆桌以及八条兽皮圆凳。董翰林一众八人坐在此间,陪侍的姑娘们则是坐在亭柱之间相连的横栏上。
董翰林只顾着自己圈中人,一直不曾起身,他倡起这次诗会哪里是要交流江南所得,无非是想打击一下萧然的嚣张气焰,巩固自己燕京第一才子的地位,除此之外,他却也想藉此接近一直幽居在登仙楼中不见世人的语迟小姐。
蔚语迟来自南方宋国,而宋国与唐国一般,建国弥久,历史长远,文化底蕴之深厚,非天朝可比。唐国的诗,宋国的词蔚然成风,墨染整个天下,天朝如今的鼎盛诗风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这两国的感染。南国之人每每谈及天朝幽云等北方诸国,便常谑称其为“北蛮之地”,称其国人为“匹夫”。他们敢这般嘲讽,自然是有足够的底气。
南国女子多婉约,才女辈出,蔚语迟更仿若集万千灵秀于一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jīng。若不是她长年幽居深闺,鲜入尘世,即便不能夺去苏焚香燕京第一女的名头,至少也能与之齐名。
蔚语迟的名字向来只在燕京上流圈子中传道,董翰林只见过她一面,便惊为天人,若不是家中老爷子三番五次jǐng告他不得在登仙楼中造次,以他谦谦君子的形象,怕也会忍不住唐突佳人。
苏焚香与萧然的亲事在燕京城已是人尽皆知,又是将军亲许,董翰林自然不会如苏浩那般白痴地认为将萧然逼出苏府就能断了这桩姻缘。即便苏焚香最终没有嫁予萧然,董翰林为了颜面也不会有何念想了,于是他将心思花到了蔚语迟的头上。
今次举办诗会,董翰林便好生请求了登仙楼的主事赵姨娘一番,让她叫蔚语迟来作此次诗会的裁判,赵姨娘终究是应了下来,不过成不成还得凭蔚语迟自己的意愿。
蔚语迟钟于诗词之道,她如董翰林料想的那般应承了下来,不过依然足不出户,只谴了个丫鬟来传诗,不由得让想一亲芳泽的董翰林恼怒不已。
“这小桃都去了半晌了,怎生还不见过来,真真急死人了!”苏浩盯了盯楼船与河岸之间的浮桥,有些不耐地说道。
“苏少爷你何须如此心急,定然是翰林的诗让语迟姐姐喜极,一时爱不释手呢。”晓儿姑娘这话却是说得有些言不由衷,若是让蔚语迟相中了董翰林,她一心想要成为董家少夫人的美梦便要破灭了。
“南风落尽花千树,一朝如梦一朝无。
停杯yù饮流苏水,楼上何人奏丝竹。”
张谦忍不住吟哦了一番方才董翰林作的诗,赞不绝口道:“翰林这诗必然是第一,无一处着眼chūn、酒、佳人,却是写尽了chūn愁,写浓了酒意,也写美了佳人,妙哉妙哉!”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亭外的一些才俊们也连连向这边厢拱手,连道佩服。董翰林独自斟酌,脸上不见如何欢喜,心中却是有些飘飘然。
便在这时,有人唤道:“来了,来了,小桃来了!”
果不其然,一名约摸十四五岁,身着黄裙,梳着两个粗大羊角辫的俏丽丫鬟蹦蹦跳跳地从浮桥上奔了过来,不消片刻,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之后,她人便出现楼船天台之上。
丫鬟小桃还喘着粗气,一张小圆脸有些涨红,她也不歇会便伸出手对着众人,大喇喇地问道:“还有诗没?”
“方才所有的诗不都送过去了?哪里还有!”张谦蹙眉道。
小桃却是撇了撇嘴,道:“你们不是说那个作出姻缘诗《关雎》的萧君子也参与了诗会么,他的诗呢?小姐要看!”
董翰林一听蔚语迟竟然主动提及了萧然,心中便暗恨不已,这乞丐夺走了自己垂青的苏焚香也就罢了,怎生连蔚语迟也识得他?
眼见董翰林脸sè不佳,苏浩深知自己这位好友一向以谦谦君子之面示人,便是发怒也不表于外,于是替他说道:“你家语迟小姐也叫这乞丐蒙骗了,他那模样哪里作得出好诗?他的诗定是偷来的!”
“哼,你这人真是好不要脸,自己作不出诗凭什么说别人的诗是偷来的?”小桃嘟起嘴巴,神sè很有些不齿。
“你!”苏浩顿时腾地站起身来,他堂堂苏家大少爷,竟然被一个丫鬟如此无礼地说道,哪里受得了,抡起衣袖便想动手。
“你与一个丫鬟计较些什么!”董翰林心中一惊,连忙将苏浩扯了下来,语气有些厉荏。先不说这登仙楼苏浩能不能惹得起,若是让他教训了这丫鬟,自己追求蔚语迟之事也将化作泡影。
苏浩恨恨地坐了下来,几乎泛着绿sè的目光落到小桃身上却是换来对方一张鬼脸。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将酒杯重重地落到桌上,咬牙道:“仔细你的皮!”
好在这时浮桥上一道慢腾腾的身影引去了众人的目光,正是从无聊斋归来的徐万伦。众人都知晓他是去叫萧然作诗了,不由得纷纷凝神等待。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辰,徐万伦矮小猥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觅了条圆凳在木亭里坐了下来,怒气未消的他脸sè有些泛青,闷头喝了一杯酒后,他也不急着拿出萧然作的词,抹了把嘴,骂咧道:“那乞丐真是气死本少了!”
董翰林眉头微蹙,问道:“如何了?你且细细说来。”
徐万伦怕人笑话,自然隐去了被李闯如同扔鸡一般扔在墙角的桥段,忿然道:“那乞丐好大的架子,硬是让我等了半晌,等他那楼子里的人走光了才问起我诗会的事。我方说出诗题,便被他消遣了一番。”
徐万伦顿了顿,见无人发问便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嘿嘿,他消遣的可是董少,他听闻这诗体里须有chūn,便说这都快入夏了,董少你还在思chūn,真真好兴致!”
这徐万伦别无长处,模仿起人来倒是一绝,他此刻说话的神sè语气与萧然竟似如出一辙。
“哼。”董翰林再也顾不得形象,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这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乞丐竟是让他动怒许多回了。
小桃听了此事,一张小圆脸有些胀红,小嘴一撅道:“这萧君子骂错人了,这诗题可是我家小姐出的!”
没有理会小桃,徐万伦继续道:“这还不算,这乞丐的口气直比癞蛤蟆还大,他大言不惭地说这作诗之事三岁小孩都会,算不得什么能耐,他说他要作一阙宋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才子!”
“宋词?!”董翰林先是一怔,半晌后讥笑几声,道,“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天朝有几人作得出宋词来?”
一旁的张谦也立时附和道:“这萧然也太过张狂了,还将不将我们一众才子放在眼里?我倒不是不信他作得出宋词,只是他作的词怕是狗屁不通!”
第二十五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中)
宋词兴起于宋国皇室,源于乐曲,也是在近年才流传开来。相较于诗,词要繁复得多,每一阙词都有固定词调,固定的字数与长短,不仅如此,词对声韵的要求分外严格,词调的平仄都已定格,不容作者随心而赋。
天朝的诗风固然已渐露头角,奈何比起唐宋两国来依然有些望尘莫及,诗道如此,词道就更不消说了。即便有酷爱宋词的才子偶得佳句吟哦几声,也唯恐他人听见惹来笑话,如此宋词便很难在天朝繁盛开来。
听说萧然要作宋词,众人在惊愕之余皆是面露嘲讽之sè,便是天台上其他才俊也纷纷闻声赶来,想一听究竟。
“可不是嘛,这乞丐就是张狂!”徐万伦眼见成功地挑起了众愤,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在无聊斋中他被萧然羞辱了一番,如今便想教他在燕京才子圈中落入群起而攻之的万劫不复之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他忽而站起来,如萧然在酒楼中那般踱了三步,抬高语气道:“他就是这般走了三步,猖狂地说我萧然素有三步之名,今次也不逾越规矩,如今便要三步成词!”
三步成词!
徐万伦惟妙惟肖的神sè语气直让众人眼前浮现出萧然那张狂不堪的模样,说自己能作词便罢了,这三步能成词,莫不是文曲星转世了么?
一阵沉寂之后,又是一阵哄笑。
董翰林也笑了,如今他再也不忧心萧然如传说中那般才华横溢了,放眼天下,任谁才比天高,也绝无可能在三步之内写就一阙工整的宋词来。兴许当初萧然只是想在徐万伦门前一逞口舌之快吧,却不知徐万伦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这简直是对燕京才子的侮辱。
如今董翰林倒是有些庆幸方才唤了徐万伦前去,换了他人怕是营造不出这等效果,他嘴角噙着笑意,道:“好了好了,你都卖了这许久的关子了,速速将萧然的词念来一听。”原本他还想亲自过目一番,只是眼下再没了兴致。
“好!”徐万伦神sè激切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抹得黑乎乎的账簿纸,他苦心地扮演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萧然的词惹来众人的嘲笑。将那张纸反复倒转了几番他才分出了正反,盯着那有些歪歪斜斜被染得不甚清晰的丑陋字迹,徐万伦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蝶恋花,伫……倚……危楼……呃,风,风细勒个细!”
“哈哈哈哈~”众人不知徐万伦辨不太清字眼,以为这阙词本是如此,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桃一直站在徐万伦的身后,听闻萧然作的是宋词后她来了兴致,徐万伦拿出那张纸后她便死死地盯着其上的字迹,听得徐万伦念得有如打嗝,不由得一把将账薄纸抢了过来,道:“竟是我家小姐最喜的词牌,你莫念了,好词也叫你念坏了,我来念。”
也不待众人反驳,小桃便跑到了木亭外,通篇看了一眼这阙蝶恋花后,一双大眼珠登时绽出美丽的神光。
小桃从小便跟在蔚语迟的身边,耳染目濡之下也是学识过人,直比一些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她一眼便看出这是一阙绝妙好词,她强耐着心中的激切,以免破了词的意境,半晌才缓缓吟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chūn愁……黯黯生天际……”
草sè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重复地吟了一遍这最后一句,小桃蹦了起来,痴痴道,“真是好词,我家小姐见了定然欢喜,我先去了……”话音未落,小桃早已登登登地下了楼船,直奔登仙楼而去。
直到小桃的身影消失在浮桥的尽头,天台上依然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声音,似乎都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
暖风轻抚,这巨制的楼船随着流苏河水轻晃,惊起的水浪荡到岸边,啪啪作响,天台之上忽而便得落针可闻,静得可怕,小桃的吟哦之声仿佛还在风中渺渺回荡。
“哈哈哈……”徐万伦夸张地大笑几声,眼见没人回应,不由得瞪大眼珠左顾右盼,看着木然的众人,一脸不解,“你们怎么都不笑啊?”
无人理会犹如小丑一般兀自欢笑的徐万伦。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此一句,便足以才动天下了。”有才子神sè茫然,痴痴地自言自语。
“萧然大才,不愧萧君子、萧三步之名!”
“唉,吾辈不及也!”
……
前来参与诗会的才子还是有许多是真正为诗而来,之前他们也曾哄笑,只是听罢这阙《蝶恋花》后,再也笑不出来了。萧然果真有文曲星转世之才,便是再如何张狂也算不得什么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只是对水平相近的人来说,一旦某人真的文采惊天,这些才子也生不出嫉妒之心,只有满腔钦佩。
董翰林的神sè有些惨白,藏在袖中的手指向内曲着,尖尖的指甲似是要戳破自己的掌心。萧然的那阙《蝶恋花》有如一把尖锥,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脏腑,让他生不起些许反抗之心。他知晓过了今rì,萧然的名头毕竟再次响彻燕京,自己这第一才子的地位也只能拱手让人了。
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许久,一心想要打击萧然,不料到头来却是为对方作了嫁衣裳。思及此处,董翰林的心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董少,你莫太忧心,也许语迟小姐更爱你的诗呢?”苏浩的脸sè也很不好看,虽说他有有预感萧然有几分疾才,却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如今自己心中的恶气未消,却还连累了自己的好友。
“你不是说他的诗是抄来的么?这可抄得真妙!”
苏浩听出了董翰林语气中的幽怨意味,不由得叹息一声,心中对萧然的恨更深了几分。此刻,他只能寄望蔚语迟更青睐董翰林的诗一些,否则他心难安。
董翰林的诗虽好,但比之萧然的那阙词却是差了许多,更何况在如今的天朝,词比诗更显才华。
心中虽是明了,奈何诗会还未结束,董翰林也不好先行离去,他把目光投向沐浴在阳光中的登仙楼上,对幽居在五楼东侧厢房里的那名女子依然抱着丝丝期盼。
蔚语迟一袭素纱白裙,端坐在那具上了年头的沉香木古琴前,素指轻拨慢捻,空灵婉转的曲调便从指间弥漫开来,声sè清雅,经久不绝。
这是一个如同不食五谷杂粮人间烟火谪仙般的女子,她端坐在那儿便如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淡雅的乐章。
“小姐小姐,好词好词!”
人未见,声先闻,这便是小桃一贯的作风,蔚语迟早已习惯,她螓首轻摇,手指离开了琴弦,缓缓地抬头看向门口。
“小姐,好词啊!”小桃弯着身子出自在门口,一手拿着那张账薄纸,一手抚在胸腹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桃,以后可不许这般心急了。”蔚语迟轻轻蹙起那一对柳叶眉,缓缓起身,从怀中拈出一块香帕递过去。
小桃嘿嘿一笑,总算是缓过了气来,她接过帕子胡乱地拭去额上的汗珠,挑眉道:“小姐,那萧君子真是太有才了,竟又在三步之内作出了一阙绝妙宋词来!”
“竟是作的宋词么?”蔚语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喜sè,便想要伸手接过那张满是墨痕的账薄纸,稍稍犹豫后却又放下手,“你且细说说当时的场景。”
小桃不由得撅了撅嘴,心道这萧然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竟是得到了自家小姐的青眼,自打小姐读过那首《关雎》后,便对他分外上心。一番胡思乱想暗自腹诽之后,小桃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通,虽不及徐万伦那般说得惟妙惟肖,却也毫无遗漏地道了出来。
听及萧然说自己动了chūn心,蔚语迟不由得贝齿轻咬,脸上却是前所未有地露出了一抹羞涩,虽说萧然以为那诗题是董翰林所拟,她却感觉萧然指的是自己一般。思及萧然兴许还未曾听说过自己,蔚语迟不由得神sè稍缓,心中却又没来由地有些幽恼。
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起萧然当时放浪不羁,睥睨天下才子,三步成词的张狂模样,蔚语迟未曾发觉自己的嘴角竟是露出了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
“小姐,你还看不看词啦?”小桃懊恼地将账薄纸在蔚语迟的面前扬了几下,心中却是焦急不已:完了,完了,小姐竟是犯了花痴!
蔚语迟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接过那张纸,却是回到了那张铺着貂皮的椅子上,将账薄纸小心地展在琴弦上,凝神静品。
目光落在那奇丑无比的字迹上,蔚语迟不经意地轻嗔了一声,模样带着些许懊恼,然则当她抛开字迹,读到那些文字时,心头便轻轻了颤了颤。
一丝涟漪在女子沉静了二十年的芳心中涤荡开来,起初细微,随着目光的移动,却是渐次起伏起来,最后仿佛有了波澜之势。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若是没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痴缠,怎生写得出如斯动人心魄的句子来……”
蔚语迟未曾见过萧然,也未曾让人描述他的模样,但她分明地看见了一名放浪不羁的少年,将一颗落寞的心藏在躯壳深深处。
小桃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失神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走到蔚语迟近前,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那萧君子与苏小姐已经订了亲事了……”
“是啊,他已婚许……”
蔚语迟仿若从长长的夜梦中惊醒,掠了掠耳畔的发丝,面sè有些羞赧地嗔道:“你胡言些什么!”
小桃吐了吐舌头,眼珠子翻了翻,摊了摊手,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第二十六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下)
人去楼空的无聊斋此刻变得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冷清,阿弃盘坐在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子数了不下一百遍,梦蝶却是神sè担忧地站在桌旁,几番想出声劝阻,终究没那勇气,挂着一副很难为的神sè替萧然和李闯斟着酒。
自家酿的酒早已喝完,萧然便谴阿弃去街头的明月楼购了十斤女儿红过来,这女儿红虽与二锅头无法并论,却也是燕京城里的名酒。
李闯今rì许是喝二锅头有了酒意,来了兴致,竟是破天荒地陪着萧然在此间饮酒,虽不言语,却也端着酒碗与萧然碰个不停。他本是年不及双十的少年,只是继承了将军的衣钵,背负着如山的责任,这才造成了他那顽石般的xìng格。
如今借着酒意,心中轻快了许多,李闯也不再如往rì那般神sè木然有如千年顽石了。
“来,干!”萧然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杯酒了,一杯空了便唤梦蝶斟上,他脸带醉意,嚷嚷道:“李石头,我视你为好友却不是惊羡你的身份,我萧然也是有傲骨之人,你切莫想歪了!”
“干!”李闯没有回应,只是重重的说了一个字,那声音直将四面墙壁上粉饰不久的石灰震得刷刷下落。
“梦蝶,上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我得意啊,我得意。”
“莫使金樽空对月啊,空对月啊,空对月。”
……
整个无聊斋中只听得萧然似哭似笑似唱似闹的声音,他隐隐记得自己曾经酒量很好,只是酒量再好也架不住如此海喝。
“公子,没酒了……”梦蝶小声地说了一声,脸上却是带着几分喜sè,没有酒了便不会喝了。
“就没酒了?!”
萧然摇了摇空荡荡的大酒坛,打了个酒嗝,再看对面的李闯已经趴到了桌上,不由得大笑起来。
“哈哈,神功盖世的小将军也喝不过我哇!”
“嘿嘿!”萧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邪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着桌子绕到了李闯的身后,低头打量了一番。
没有任何征兆地,萧然忽而抬起右脚,对着李闯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下。李闯到底不是寻常人,如此酩酊大醉下盘还是坚若磐石,竟没有从凳子上摔下去,只是身子往前颤了下,将一桌碗碟尽皆震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叫你丫整天牛逼哄哄!”萧然开怀大笑,拍了拍胸脯道,“试问整个天下,除了我萧然,还有谁踹过小将军的屁股?哈哈哈……”
几声大笑之后,萧然一个踉跄栽倒下来,亏得一旁的梦蝶眼疾手快接住了他,却也将后者那柔弱的身子骨压得摇摇yù坠。
萧然在此间与李闯举碗畅饮,喝得酩酊大醉,却不知此时的燕京城里有多少人挂记着他。
流苏河那艘巨大楼船的天台之上,一群各怀心思的才子们终于等到了蔚语迟的回应。有了董翰林和萧然珠玉在前,他们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受到佳人的青睐,不过能亲眼目睹一回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是好的。
当小桃那俏生生的身影蹦跳着出现在天台上时,许多人都望着她,不是说她有多好看,而是她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着那深闺美人的心意。
苏浩是个急xìng子,眼瞅着小桃久久不肯开口,似是在故意卖关子,不由得怒道:“语迟小姐到底是如何点评的,你倒是说啊?”
众人都期盼着小桃的回答,就连董翰林那yīn沉的脸sè也波动了几分,他心中的那丝侥幸依然没有磨灭。
眼见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小桃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一排不很齐整却是亮白如雪的牙齿:“小姐说,这次大家作的诗都还尚可。”
这话说得有些傲气凛然,然则在场的才子都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神sè,那些以前不曾听闻过蔚语迟名号的人也在诗会前听了旁人的对她的描述,心中便对那闺中女子神往万分,此时也不觉此话有何唐突。
自古以来才子都颇受美人青睐,然则才女又何尝不受世间男子青睐呢?
此次诗会过后,蔚语迟的名字必然会传遍燕京城,与苏焚香一般,成为燕京城民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小姐说,董翰林公子的诗很不错。”小桃说道此处,便顿了下来,偷偷地打量着董翰林的脸sè。
听闻此言,董翰林那宛如燕京城西那湾死水的脸sè果真缓了几分,心中的那丝侥幸更是不自禁地膨胀了几分,他暗自思忖,莫非这蔚语迟一直对自己有着情意?
苏浩更是哈哈大笑几声,朗声道:“我就说嘛,董少是燕京第一才子,语迟小姐果然慧眼如炬啊!”
在场之人有许多人纷纷向董翰林道喜,也有人心中暗自叹息,心道这蔚语迟虽有不让须眉之才,奈何终究是个趋炎附势的小女子。一时间,他们对蔚语迟的感观有如从云端跌落深渊,顿觉遗憾不已。
谁知,小桃却是嘿了一声,道:“我的话还没讲完哩!”
董翰林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妙。
众人凝神恭听。
果不其然,小桃忽而话锋一转,一如将董翰林抛到云端却是忽然松开了手,嘿嘿笑道:“小姐说,董翰林公子的诗虽然极尽辞藻韵律之美,却是为诗而诗,为愁而愁,少了许多心意。小姐还说,诗本有魂,躯壳再美,若失之魂魄,便是倾尽才华也不过是徒凑墨痕。”
小桃的话说得轻松写意,却把周遭说得静悄悄一片。
蔚语迟这看似委婉的说法,却是对一个才子莫大的讽刺,徒凑墨痕,说都粗俗一点,便是瞎扯淡。
董翰林的脸sè较之方才更是yīn沉了许多,直如酝酿着一场暴雨的乌黑云翳。他堂堂燕京第一才子,却被人如此讽刺,还是被自己青眼有加的美人讽刺,以他比流苏河水还深的城府也有种掀桌子骂人的冲动。
方才还在腹诽蔚语迟的人顿时惭愧不已,纷纷在心底暗自深表歉意。
谁叫你想要羞辱小姐芳心暗许的萧大才子呢?看着董翰林由于气极而频频颤抖的身子,小桃心中得意不已。她知晓此地不宜久留,便匆匆把剩下的话一气说完:“小姐说萧君子的词不但浑然天成,更是情真意切,当得上倾世之作,而萧君子竟能在三步之内成此妙词,便是有绝世之才。此番诗会,他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魁首便是第一,蔚语迟如是说,等于是生生将董翰林燕京第一才子的桂冠摘下,戴到了萧然的头上。
小桃见董翰林那桌人纷纷对自己投来怨毒的目光,一如yù要择人而噬的斑斓毒蛇,登时打了个寒颤,疾退几步,往楼梯口奔去了,临了她还不忘说一句:“小姐想要会一会萧君子,你们谁若识得他且知会他一声!”
小桃人去声未散,将楼船天台映衬得更显沉寂了。
她方才说的话都不是蔚语迟的原话,蔚语迟也未曾说要见萧然一面,一切都是她自己暗自忖度蔚语迟的心思,替她说了出来。小桃对自己的作为很是得意,一边奔跑,心中暗语: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小姐你自己好生把握吧。
董翰林的脸sè已经不能用yīn沉来形容了,平rì里宛若翩翩君子的他也不免怒火攻心,狠狠地拍了桌子一掌,直把那无比结实的梨木圆桌拍裂开来,酒壶茶杯碎了一地。
才子们登时噤若寒蝉。
丢下一众燕京才子,丢下一桌友人,丢下晓儿姑娘,董翰林猛甩衣袖,长身而起,朝着天台的楼梯口疾步行去了。
一场由董翰林兴致勃勃倡起轰动燕京城的诗会随着他的甩袖离去而悻悻地偃旗息鼓。一直杵在一旁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徐万伦似是这时才弄清事态,看众人的反应,他才知晓萧然那阙词似乎写得很妙,比董翰林的诗更妙。
“这么说来,我不但没有帮上董少,反而替破落乞丐造了势?”
徐万伦后知后觉地说着,愤怒之下神sè更显得猥琐,他正了正歪斜的高帽,吼道:“老子要被气死了!”
苏浩也很憋闷,眼下正好拿徐万伦出气,怒怨道:“都怪你这憨货,也不看看萧然写的什么便带回来,还学得那般有声有sè。这下董少怕是没脸在燕京行走了,我看你如何向他交待!”
“怨我?”徐万伦指了指自己的蒜头鼻,尖叫道:“你不知我大字不识几个啊?当初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去!”
若说谁坑了董翰林,那自然是苏浩,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他自然不会说出来,于是将罪责一味地往徐万伦身上推却。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好不热闹,直把天台上的才子们都吓跑了,那些姑娘们也尽数下了楼去。
张谦见二人愈演愈烈,站起身来不停地摆着手掌,急道:“事已至此,你们这般吵闹还有何用?咱们还是好好合计如何帮董少一雪今rì之耻吧,否则不说董少无颜在燕京行走,便是我们也无处搁脸!”
听了此言,徐万伦和苏浩同时冷哼一声,心想也是这理儿,不由得都闭上了嘴巴,重新坐回桌子前。
河风轻拂,河水轻荡,楼船轻摆,木亭中的三人低声私语,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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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子呼来不上船
一场酒会,一场诗会,便将沉寂了好些时rì的燕京城惹得沸腾起来。
天近暮时,关于酒会与诗会的各种言论便充斥着燕京的大街小巷。无聊斋一坛酒竟然拍出了千两的天价,这让得不少燕京城民一度以为银子贬值成了铜钱。而这酒楼的主人萧然不但银子赚得盆满钵满,更是在楼船诗会上以一阙宋词生生夺去了一直稳坐燕京第一才子宝座的董翰林的名头,何况后者还是诗会的东道主。
这一rì,萧然可谓名利双收。
世人再也不会愚钝地认为萧然只是机缘巧合下解了一道九宫题而翻身入了苏府豪阀的堕民窟小乞丐,随手能酿出天下第一的美酒,随口能吟出天朝第一的好词,在他人眼中萧然顿时显得神秘起来。
如今,萧然很有财,也很有才,燕京城中不知多少人生出了与他结交的心思,更有一些闺中少女chūn心晚发,思量着萧然已出了苏府,心中不免有些蠢蠢yù动。
萧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并不知此时有许多人在谈论着他,这些rì子来他身心惧疲,借着酒意,竟是趴在桌上睡了好几个时辰。
李闯不知何时离去了,萧然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唤醒他的这名体态臃肿,身着紫袍的半百太监,心中并无多少惊讶。太监这种生物自然是来自皇宫禁城,稍作思量,萧然便料想该是那位掌管天朝的皇帝陛下唤自己前去相见了。
“公公如何称呼?”萧然酒意未消,语气中夹杂着浓浓酒味儿,就连语调也带着几分惫懒的味道。
紫袍太监诚知龙椅上那人对眼前这少年是如何地赞誉,所以哪怕常被人尊为千岁的他也不敢在萧然的面前摆多大的架子。萧然的语气敬意乏乏,他却不以为意,用一种尖柔的声音回道:“萧君子唤咱家巢公公便好。”
不待萧然再问,巢公公那高耸的颧骨往上堆成一道难看的笑容,解释道:“先前白先生已知会了你,要见你的人正是圣上。圣上对萧君子可谓宠爱有加,他知晓了饮了许多酒,直到此时方才谴了我过来邀你。”
“圣上有心了。”萧然淡然地说道。
看着萧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巢公公不由得心中暗叹,这萧君子果然不似常人,听闻是圣上召见竟也神sè如常,只是不知他是恃宠而骄,还是本xìng如此?
伸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萧然的目光依然有些混沌,他步履摇晃地走了几步,伸手示意道:“烦劳公公带路吧。”
出得无聊斋,萧然没有见到料想中的皇室奢华马车,甚至连马都不见一匹,他不禁有些诧异,虽说这皇宫就在流苏河对岸,但走到里头少说也有五里地,难不成自己还要醉醺醺地走过去?
巢公公走在前头,步履摇晃,犹如一只肥硕的老鸭,他手中托着拂尘,回头看了萧然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由得笑道:“圣上如今就在这河中画舫之上,岸边有轻舟候着,萧君子随我渡过去便是。”
跟随巢公公从登仙楼与无聊斋之间的一条小夹道走了过去,萧然果然看到了一艘无篷小舟泊在一处小码头旁,其上空空如也,连船夫也无。
巢公公看似走得心急,实则并不如何快,他横肉颤颤地走过去,解开船绳,按住船头,回头笑着示意萧然上去。
看这太监的穿着,萧然料想他定是内宫的一号人物,不由得佯装惶恐,道:“怎生敢劳烦公公亲自掌舵?”嘴上这般说,萧然却是快步走了上去,哪里有半分推却的意思。
收了船绳,巢公公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挪了上来,弯身握住船桨,解释道:“君子有所不知,我年少时便是在这流苏河上掌舟,偶逢了先皇才有这一番际遇,说来,我这是干起了老本行哟。”巢公公脸上横肉耸动,面露追思之sè。
萧然拱了拱手:“公公竟是两朝元老,失敬失敬。”
嘴上恭维着,萧然却是随意地盘坐下来,目光落在这宽阔的流苏河面上,但见波光粼粼,映衬着落rì余晖,宛若金银闪烁,璀璨无比,却无刺目之感。
便在这时,一曲琴音渺渺而来,声sè婉转,在暮光中萦绕不休。
“公公你停一停。”
循着琴声望去,萧然的目光落在登仙楼那奢华楼阁之上,眉头微蹙,竟是入了神。
不知为何,他甫听到琴声便感到心头一颤,仿若引起了某些共鸣,虽是虚渺之音,他却有种有人在对他轻语的错觉。
琴声不绝,一如佳人的幽幽之叹。
萧然静静地聆听着,竟是忘了周遭世界,也忘了当今天子正在候着他。巢公公听了萧然的话停下了摇浆的双手,眼见萧然如同木偶一般,神sè木然,不由得急了。只是看萧然的模样,他又不好出声打扰,他望了一眼远处的那艘皇家画舫,不停地搓动着厚实的手掌,真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琴声在继续,萧然迷离着。
登仙楼五楼幽阁之中,蔚语迟停下了抚琴的素手,琴声却是萦绕了许久才断绝。她嘴角噙着笑意,对自己偶得灵感,随手而奏的这段曲子很是满意。
“小姐,这是你新谱的曲子么?真是太美了!”小桃扑朔着一双大眼珠,拍手称道。
“嗯。”蔚语迟轻轻点头,不自禁地说道,“曲名《蝶恋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小桃若有所思地吟哦了一句,嘿嘿笑道,“小姐是为萧君子谱的对不对?难怪我听了有一股子酸味儿呢!”
蔚语迟顿时俏脸微绯,嗔道:“无端端的又说起他作甚?”
小桃咧了咧嘴,扮了个鬼脸,低声埋怨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还不许人说了……”
蔚语迟身陷泥沼而不自知,羞赧之下连声将小桃谴了出去。她莲步款款地踱到窗边,正yù睹江水而怀情思,不料一眼便看到瀚瀚江水上的一叶扁舟,舟上盘坐着一名锦衣少年,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楼阁。
她自幼目力耳力异于常人,虽然隔着不短的距离,她却能看得颇为真切,蓦然间,蔚语迟却感觉那少年竟与自己心底深处的某个模糊印象在缓缓重合着。
一曲终了,萧然还沉浸在那扣人心弦的琴声中不曾苏醒。忽而,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往那处楼阁望去,奈何他的眼睛不好使,只能隐约地看见一道身着素衣的模糊身影,不辨面目。
他心中却很是笃定,方才这琴声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巢公公听得琴声终了,大喜过望,弯身拾起斑驳的双桨,叹道:“不料君子竟是如此痴于音律,果真是雅人,只是圣上已经候得有些时辰,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看似在征求萧然的意见,巢公公却是摇动了船桨,很是卖力。
蔚语迟看着那从自己视野里飘过的扁舟,想着那少年方才对自己遥遥一笑,心中顿生欢喜,却又夹杂着几丝遗憾。
萧然不知那素衣身影是谁,甚至不辨对方是男是女,只是听了那动人的琴声之后,下意识地会心一笑。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知谁人竟能奏出如此动人的琴曲……”
不料巢公公竟是给了他答案:“那自然是蔚语迟小姐无疑。”
“蔚语迟?”萧然不曾听闻这个名字。
“君子不识语迟小姐也不见怪。”
巢公公笑呵呵地解释道:“这语迟小姐可是登仙楼里颇为神秘的人物,知晓他的人不多。说她是登仙楼的头牌也不甚合适,毕竟她未曾接过一位恩客。这是一位美若天仙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jīng,多少上流子弟对其垂涎有加而不得,见之一面难如见佛。”
看着巢公公眉飞sè舞的模样,萧然心道你一个太监对这青楼之事也这般了解,莫非还想一展雄风?思及登仙楼的神秘,又听巢公公如是说,萧然却是抛开蔚语迟,问道:“公公可知这登仙楼是何来头?”
“呵呵……唔。”巢公公支吾片刻,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个咱家就不知晓了。”
心知这老太监是在搪塞自己,萧然也不好再问,只是对这登仙楼的兴趣更是浓厚了几分。他这才想起方才那素衣身影兴许就是蔚语迟,不由得问道:“这蔚语迟有我家焚香漂亮么?”
我家焚香这四个字萧然说得顺畅无比,语气中不免带着一丝炫耀之感。
巢公公这才想起这少年与京城第一女结了姻缘,感受着胯下传来的空荡之感,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嗟叹道:“君子好福气,焚香小姐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只是这蔚语迟也是绝代佳人,二人可谓平分秋sè,都是百年难遇的奇女子,君子rì后一见便知。”
rì后还要一见么?萧然邪恶地想了想,心中顿时对那蔚语迟有了些许兴趣。倒不是他贪慕美sè,只是那直入心底的琴音让他回味不已。
萧然却是不知,那曲琴音本是蔚语迟为他而奏。
说话间,小舟已逆着流苏河水行了好几里,萧然的脸上醉意犹存,经江风一吹却也清彻了许多。思及自己马上便要见着天朝最具权势的那人,饶是以他的xìng子,眼下不免也有些惴惴。
看出萧然微微窘迫之意,巢公公笑道:“方才君子因琴音而怠慢圣上,稍后怕是要受几句龙言责备了。”
你不说谁人知晓?萧然心道这老太监在吓唬自己,琢磨着不能堕了气势,他忽而忆起一句很是应景的诗,不由得带着几分酒意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放荡不羁的诗句就着酒意吟出来,萧然看上去还颇有几分豪迈的味道。巢公公却是一言不发,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PS:求推荐,求收藏,编辑没有安排推荐,只能靠诸位鼎力支持了。大家支持多点,我码字也更有动力,更新也就多了。第一卷是奠定世界基调,也为主角铺好路,近来情节显得有些平淡,只怪自己笔力浅薄,没把握好。我将尽快结束第一卷,进入玄幻情节,还请大家多多担待。江南拜谢!)
第二十八章 自称臣是酒中仙
踏在皇家画舫的甲板之上,萧然心道到底是皇室之物,这画舫看似朴实无华,但听得这不知是何种木材所造的甲板发出的铿然声响,便知其坚固至极。
停驻在画舫zhōng yāng那一人来高的乌篷的兽皮门帘前,萧然没有立时进去。方才巢公公送他上了画舫之后便自行摇着小舟回宫去了,萧然寻思着这船上就只有自己和皇帝陛下二人,气氛会不会太沉闷?
正在他酝酿情绪,准备措辞之时,乌篷内传来一道并不浑厚却饱含威严的声音:“萧三步你不是素来行无忌惮,这会却不敢进来见朕了?”
萧然一怔,再不迟疑,挑开裘皮门帘,便看到了一名身形颀长消瘦的华发威严男子端坐在铺着狐裘的花梨木围椅中,身前的墨玉茶几上摆着一些玉制酒具。目光一瞥,萧然却看到白先生竟也在此间,此时正盘坐在乌篷里头的一个蒲团上,双目紧阖,有如老僧入定。
原来还有第三人在,萧然暗自松了口气。
照理说,一介草民见着散发着煌煌天威的天子应当惶恐地跪拜大呼万岁,然则萧然在心底深处对下跪有种莫名的抗拒,更不消说跪拜的对象还是一名初次谋面的陌生男子。一时间萧然便踌躇起来,若是跪了则有违自己本意,心中不甚舒畅,若不跪又恐天子一怒,血溅五步。
许是看出了萧然心中的犹豫,皇帝李勋平易近人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茶几另一边的一条圆椅,道:“坐下来吧,你也无需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朕平rì里对这跪拜之礼也不甚在意,若非正式场合,就免了罢。”
“皇上真乃英明之主!”萧然腆脸笑了笑,在李勋对面坐定,神sè放松了许多。这句称赞倒是出自他的肺腑,原本他对当今天子的感观便不错,如今更是好了许多。
然则,萧然对李勋的好感还未来得及温热,后者忽而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笑意收敛,面sè一肃,斥道:“萧然,你好大的胆子!”
天子果然都喜怒无常,萧然忽而冒出这般念头,心道这皇帝翻脸如翻书,直如任xìng的女人一般。
目光从茶几上摆着的看似不菲的酒具上缓缓上移,萧然直视着李勋那噙着浩浩之威无法辨知心意的双眼,心头一凛,语气却还算沉静:“陛下何出此言?”
“你还有脸问我何出此言?”李勋冷哼一声,沉着脸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萧然一脸愕然。
那巢公公不曾上这画舫,而自己当时吟这句诗时更是离这画舫百丈之远,李勋又从何得知?
心思电转,萧然这才想起乌篷里头盘坐在蒲团上的白先生,心中了然。既然是天子的贴身高手,自然不会寻常,萧然暗叹一声,自己对这世界的认知还是太过肤浅了些。
李勋还面如寒冰地盯着自己,萧然此时自然不能多作思量,他嘿嘿地笑了笑,摆出他那副经年不变玩世不恭的模样,讪笑道:“酒话,酒话而已。我观陛下也是爱酒之人,想必知晓人在酒后喜欢胡乱言语。小子唐突了,还请陛下原谅则个。”
在天子面前不称草民而自称小子,这称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李勋诚知这萧然不可以常理度之,被他逗乐了几分,收起了戏弄他的心思,面sè渐缓,问道:“好一个酒话,你方才还自称臣是酒中仙,如今又缘何成了小子了,这臣之一字从何说起?你今rì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定要治你一个戏君之罪!”
眼见李勋将将缓和的脸sè又变得肃然起来,萧然心中叫苦不迭,心道跟天子打交道真真是天下第一苦差,他顿时对那巢公公生了许多同情来。
李勋盯着萧然,面含霜sè,很是期许萧然窘迫的模样,若是知晓后者此刻还有心思同情他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只见萧然只是沉吟少许,便眉目一挑,朗朗而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子虽是一介穷酸,却也有一亩三分之地,自然算得是王臣。”
萧然笑了笑,只见李勋忽而怔住了。
“哈哈哈,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小子这一记马屁可谓拍得极妙!”李勋醒过神后忽而开怀地笑了起来,瞬间又变了个人,一如市井粗汉,道:“老子就是喜欢你小子的疾才,我天朝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似你这般有才的人了,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萧然像是看猴戏一般看着李勋,心中无言到了极致。然则还不待他有过多感慨,李勋神sè再变,敛住笑意,沉声道:“你说的那一亩三分地是指堕民窟?你可还记得你在某个雨夜里大逆不道的言语?萧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已是李勋第二次说自己好大的胆子了,萧然对此已有所免疫,心中再不如起初那般忐忑,只是讪笑几声,道:“酒话,酒话而已。”
“你小子倒是极善推脱。”
此番李勋却是没有再次发难,而是盯着萧然,面sè微沉,用一种长辈告诫晚辈的语气,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当今天下之人,有人信天或者说是信天院,也有人信佛,还有人崇信某些强者,而我天朝之人多信我李氏皇权,此般种种,皆有所信仰。而我观你虽谈不上是无法无天之徒,却也是我行我素之辈,在你眼中,似是这天下皆不可信,唯独信你自己,不知我说得可对?”
萧然闻言一凛。
心道天子果然不愧为天子,似这般高深的问题自己都不曾过多思及,而皇帝陛下的目光仿若可以直透人心,一时间萧然忽而沉默了。
被李勋提及,萧然才深深地感知到自己与周遭的人有太多的不同,虽说都是长着五官四肢能言能走的人,但思想的差异未免太过巨大。
思及自己脑海中时常浮现的奇怪记忆片段,萧然的眉头蹙了蹙,想要往深处寻觅,却又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痛意。无奈之下,他便不敢再作深思。
“许是你受伤失忆的缘由,一切顺其自然便好。”眼见萧然面露痛苦之sè,李勋有些不忍,安慰了几声,道:“其实你这xìng子也有其益处,若不如此,你又怎能酿得出那天下第一的好酒,吟得出那冠古绝今的诗词?”
听得此言,萧然心中微暖,心道当今天子果真是英明之主。
李勋忽而岔开话头,问道:“方才说起了天院,眼下朕正有一椿头疼的事由,天院yù在天朝设立分院,此事你怎么看?”
萧然神sè一凛,没有料到自己竟能与天子谈论如此高层次的话题。
若是换作他人,聊及此事定会讳莫如深,推搡几句,而萧然显然不是此种人,于是他直抒胸臆:“若是惧怕某种物事,一味逃避只会让自己惧意更浓。天院虽说强大,但我天朝有百万雄师,乃天下赫赫之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眼下趁着醉翁与将军还健在,不妨让天院放马过来,**犹未可知。”
那rì听唐伯虎谈及此事,萧然与如今的态度截然相反,此时这般说自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他在事后对此事有了一番思量,目光变得长远了些。
目光若长远,看待事物便更为清晰理智,所以萧然的话传到李勋的耳中让后者很是受用。
“好一个师夷长技以制夷,得此一言,朕茅塞顿开。”李勋欣慰地看着萧然,笑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你才思敏捷,却不拘泥于书理教条,颇为难得。朕之所以问你,便是想听听你这有着大异于常人思想之人的想法,不料真有所得。”
“咳咳,圣上谬赞了。”被当今天子如此称赞,萧然不免有些飘飘然。
李勋继续赞道:“你虽有些放浪不羁,却是深得朕心。第一次见得你作的那首《关雎》朕便想要见你,后来寻思着要再观你一段时rì,便拖到了今时。你有绝世之诗才,大振我天朝文风,让朕rì后在南方诸国人面前也有了颜面。”
顿了顿,李勋道:“朕yù赏你,不知你想要些什么?”
萧然闻言一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自己当初在雨夜里对一众怯怯的堕民,许下重诺的画面,方yù开口,他又寻思着如此要求未免冒犯了皇威,一时又犹豫起来。
“你是想要朕抹去堕民们的奴籍吧?”
萧然蓦然抬首,惊诧于李勋直入人心的目光,又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端起茶几上那个玲珑的白玉酒杯,李勋小抿了一口萧然酿的明rì愁,目光如chūnrì暖阳,道:“堕民窟是先帝征战的荣耀,不属朕的功绩,如今天朝也无需靠那些堕民来震慑宵小,朕便应了你!”
“圣上英明!”
此时此刻,萧然竟有一种跪拜的冲动,这无关颜面尊严。他萧然终究是个重情之人,堕民们是他的家人,李勋虽然说得轻松写意,可萧然知晓这不是寻常君主能有的决断,他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
“是个重情的孩子啊,难怪连李闯那不与任何人为伍xìng如顽石的孩子也与你结了交情。”
看着萧然脸上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之sè,李勋笑了笑,面露老怀安慰的神sè感叹着,又道:“只是这堕民窟本是遗弃之地,赐予你算不得多大恩赏,你且再想想可还有其他要求?”
“啊?”
萧然原本以为李勋对自己的赏赐只是抹了堕民们的奴籍,如今听李勋的意思,他竟是将堕民窟赐给了自己,并且还yù再赏!(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九章 第一任诗酒令
这艘皇家画舫不知是何等材料所造,看似轻巧如渔家小船却能在这浩荡起伏的流苏河水中沉稳如斯,丝毫不觉颠晃。
李勋亲自为萧然斟了一杯酒,接着便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你慢些思量,且陪朕喝一杯。”
看着白玉杯中的清澈酒水,纵然以萧然的xìng子也觉有些惶恐,他连称不敢,急忙双手接过,也不矫情推却,端起酒杯用杯沿在李勋手中酒杯略低的地方轻轻碰触,白玉酒杯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一饮而尽,萧然忽而自嘲地笑了笑:“自家酿的酒水,倒是托您的福才得如此好好地品上一番。”
这酒自然是出自无聊坊的明rì愁。
“你这是在责备朕么?”
李勋忽而朗笑几声,道:“朕听闻你这明rì愁拢共也不足五斤,那rì苏老头还匀了半斤给朕,加上今rì唤小白去买的这坛,这酒确是尽入了朕的囊中,哈哈。”
萧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应当的,应当的,小子初次酿酒,量少了些,rì后陛下若是想喝酒只管差人来无聊斋搬便是。”
“看来朕是近水楼台咯?”李勋龙眉一掀,天子威势尽显,道:“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朕乃堂堂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占你的便宜。此番你要何赏赐尽管说来,只要在情理之中,朕都应了你!”
萧然眼睛亮了亮,神sè看不出多大变化,内心却是喜极,只是眼下他不愁吃不愁穿,倒真不知要些什么。
李勋看着他犹豫的模样,继续道:“那rì你在流苏河畔解了焚香那孩子的九宫题,当时朕yù下旨毁了这桩婚事,你不会怪朕吧?”
若不是李勋提及,萧然压根没有忆起这茬,原来这皇帝陛下赏赐自己,还有一些为当时的事作补偿的意思。皇帝如此放低姿态待自己,萧然自然不会蹬鼻子上脸,故作疑惑道:“有这等事?”
萧然此时的样子很是欠揍,奈何看在李勋的眼里便觉欢喜,当时阻难那桩亲事虽是皇后的意思,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李勋看人的眼光何其敏锐,他自然是看出了萧然心中并无芥蒂,心中对萧然的喜爱又多了几分,捋了捋斑白短须,呵呵道:“你这小子机灵得紧,既然你不记得,许是朕记错了。看你甚难抉择的模样,不如朕赏你一官半职,你看如何?”
当官么?
忆起自己的堕民窟的落魄模样,萧然不由得唏嘘不已,当初在自己替那些堕民教训外来的刁民时还得小心翼翼,生怕开罪某个官宦子弟,如今不过转瞬的光yīn,自己竟可入士族之列了,所谓风水轮流转,莫过于此。皇帝陛下说要赏自己个官职,萧然也没想有多大的官,他一没入过双苑,也未参与任何国考,自然不会有多大的官,多半是个七品的虚职吧?
萧然如是想着,心中却也欢喜不已,身在天朝,遑论多大的官职都远远优越于平民,便是能当一个芝麻官也是好的。
李勋微微蹙起眉头,寻思着给萧然安一个何等官职才好。
有河风携着水汽掠过乌篷的裘皮门帘透了进来,在这暮chūn时节里已没了半点寒意,温暖如许,熏得萧然好不舒服。
正在萧然怔怔出神间,李旭忽而双目一睁,拍掌道:“朕真是糊涂了,没有恰当的官职,不知新造一个官衔么?”寻思片刻,李旭拍了拍腿:“你诗才横溢,又酿得绝世美酒,姑且就叫诗酒令!”
“诗酒令?”萧然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直yù遮蔽那双眼珠,他心中暗道你是天下第一,自然是由你说了算,面上却是露出几分期许之sè,问道:“那是几品的官?”
“免得那群人嗡嗡嗡地烦扰朕,朕自然不能给你太大的官衔。”
李勋的话让萧然的心中的期许暗淡了几分,心中琢磨着不会是九品的官吧?
然则李勋接下来的话差点让他往后仰去:“姑且就算从五品吧,隶属文渊阁,是个虚职,朕知晓你颇不受约束,弄个虚职倒也合了你的xìng子。”
“从,从五品?!”
萧然被唬了一跳,只见李勋微笑着缓缓点头,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一时不由得愣住了。
虽说在燕京这一亩三分地上,从五品确实算不了多大的官儿,但萧然才满十八岁,还是来自堕民窟,这便有些教人吃惊了。要知晓哪怕是从双苑出来的学生,参加国考中了状元,最多也只能封个翰林院编撰,从六品小官做起。如此看来,萧然可谓一步登天!
“嗯,一个虚职而已,你无须如此惊讶。”李勋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然道。
萧然定了定神,拱手道:“臣惶恐。”
说是惶恐,却已自称为臣,萧然自然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官职。李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轻抚下颚,道:“我就喜欢你这不矫情不造作的xìng子,这诗酒令虽说是个虚职,rì后若是有外邦才俊前来挑衅我天朝文道,自然还是得由你去应付。”
“这个自然。”萧然听唐伯虎说起过,往年常有南国的才子前来燕京拜访交流,说是交流,无非是想在文道一途奚落燕京才俊。天朝以武立国,兵强马壮,令南方诸国难望项背,他们自然只能通过此等手段挣回些颜面。
“如此此事便定了,稍后我便拟一道诏书与你,你还得去你岳丈大人那挂个名,领取一应文书印鉴,再去文渊阁走一遭便算入我朝堂了。rì后也无须你上朝,平rì也无甚公务,真真是燕京第一闲官!”
苏定文身为吏部尚书,管的便是这官员的任免贬迁,如今听李勋提及,萧然这才想起,自己似是有些时rì没有回苏府了。这些rì子他忙着酿酒,张罗无聊斋的琐事,倒也踏实,如今闲适下来,便也想回去看看了。只是他不愿面对苏浩,也不知再面对老爷子时会不会如以前那般自然。
李勋看着萧然微蹙的眉头,便知他心中所想,道:“苏浩身为苏府独苗,素来娇惯,你切不可与他一般见识。那rì你差人送了苏老头一坛酒,他便携了过来,与朕闲话了一番。他说你看似放荡不羁,毫无礼教,却是有傲骨有志气深谙事理的孩子,是他对不住你,后悔那rì没留你下来。”
“依朕看来,你也无需将此事放在心头,苏老头也是因家中香火稀薄对苏浩过于宠爱才一时犯了糊涂,在你与苏浩之间,他也为难得紧。rì后见着苏浩,你避着他便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如此便好。”
“老爷子对臣恩重如山,臣自然理会得。”萧然想起了老爷子那慈慈的笑意,心中并无任何幽怨。
“算他苏老头没有看错人。”看着萧然清澈的目光,李勋欣慰地笑了笑,忽而郑重道,“那rì你离开苏府时说待你自立门户,有一番成绩便明媒正娶地将焚香娶进门,如今你家业有了,朕又赐了你官,这事儿是不是该去苏府提一提了?”
萧然一愣,不料李勋会提及此事,想必老爷子与他说了些什么,看来陛下赐自己这不小的官职也有老爷子的人情在里头。
萧然道:“再过些时rì吧,待时机再成熟一些。”
李勋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也不能让人家姑娘久等了,如今整个燕京都知晓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早些迎娶了她,正了名分也好。”
“朕再赐你一座宅子?”
李勋对萧然太过恩宠,直让后者有些无所适从,萧然心中暗自唏嘘,似乎打自己苏醒过来后遭逢未免太过顺畅了些,一路行来左右逢源,得意至极。
若是一直这般下去也好。萧然心中寻思着,只是一朝想起惨死街头的老乞丐,他心中那似快意便又荡然无存了。
一切顺其自然便好。萧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陛下将堕民窟赐给臣还给臣封官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若再赠其他,怕是会惹来许多非议,臣自是不在意,可不能让陛下遭人腹诽。再说了臣早打算rì后将堕民窟改造一番,那儿便是我的家了。”
“如此便罢。”李勋寻思着萧然说得在理,也不再勉强,于是他又拿起白玉酒壶斟满了两杯,道:“来来来,再与朕喝几杯……”
……
第三十章 春已尽
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萧然却觉得这天子之恩也颇不好消受,他素来不喜欠人人情,奈何今rì李勋对他的赏赐容不得他拒绝。人家贵为天子,自然是无所或缺,那么自己拿什么偿还?
看着那艘亲自送自己上岸的皇家画舫静静地往对岸飘去,萧然微微蹙起眉头,欣喜之余不免有些顾虑。自己只想无所拘束地度此一生,如今却与这尘世牵扯得越来越深,那愿想离自己便愈发远了。
叹息一声,萧然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往无聊斋行去。
暮sè如墨,缓缓地将燕京城的夜sè渲染开来,rì间噪杂的长安街人声渐息,有更夫行走在街头巷尾打着木绑吆喝着,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无聊斋里响起的两道惊呼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来自梦蝶,一道来自阿弃。
萧然早已料到二人听闻这个消息会有如此反应,倒也不见怪,兀自坐在圆凳上,品着梦蝶给他沏的浓茶。
“陛下当真将堕民窟赏给了你,还封了你五品大官?!”
“我几时又曾骗过你?”
阿弃寻思着萧哥儿还真没骗过自己,一时心不自禁,似是比rì间赚了近两千两银子还高兴。虽说如今朝廷也没人管理堕民窟,但他们还是得小心翼翼,便是想整一片土地,建一间土房也不敢。如今堕民窟归了萧然,加之他又当了官,无聊坊的酒又那般受捧,可以预见rì后的堕民窟是何等的繁荣。
梦蝶却是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眸早已泪水泛滥,她倒不是因rì后能过上舒适rì子喜极而泣,而是她们一众堕民的奴籍终于得以抹去了。那是一道耻辱的烙印,一道卑贱的烙印,已经压了堕民们几代人的烙印。
在那个雨夜里,萧然站在破败石桥上对堕民们许下重诺,当时梦蝶便已泣涕连连,却不曾料想萧然在短短十数rì内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这教她如何不感动?
“一个守财奴,一个鼻涕虫,真教人受不了。”萧然一脸不耐地起身,掸了掸衣袖,走上了那道旋梯,回头道,“阿弃你将梦蝶送回堕民窟去,她爹还需要照顾,我今rì便在此间歇息了。”也不待二人应答,萧然便匆匆地上楼去了。
无聊斋的走廊不在长安街那一面,而是临着流苏河,萧然站在晚风中,倚着朱红木栏,发丝轻舞,他看着眼前缓缓而去的浩瀚河水,思绪有些纷乱。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正自嗟叹,萧然忽而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似是木窗被推开的声音。转身抬头望去,他便见到左侧登仙楼最高处那间厢房的窗页果真被撑了开来,露出半截素衣身影。
夜幕已临,萧然的眼睛又不大好使,所以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便如此,他却能笃定那是一个标致到了极点的美人儿。
莫非那就是之前抚出引人入胜琴音的蔚语迟?萧然暗自揣度着,却见那女子似是看到了她,匆匆一瞥后竟如一只见着什么可怕的物事一般,急急地合上了窗页,再不见丝毫动静。
萧然嗤笑一声,不知何意,回转身来,继续望着眼前的暮chūn之水,理一理纷乱思绪。夜渐深沉,他也不知伫立了多久,直到觉察到了晚风中的寒意才紧了紧衣衫,转身进了厢房。
厢房不大,一应物事却早已备好,梦蝶将床褥锦被铺得极为齐整,萧然却没有怜惜那叠得棱角分明的棉被,此时酒意回涌,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仰躺在床上蹬掉布靴,胡乱地扯开被子盖上,不消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rì萧然还没醒来,燕京城却又闹腾起来,他再次成了众人的言论焦点。
天子李勋在早朝时宣诸百官,从即rì起,堕民窟一应堕民脱去奴籍,晋为平民,正式归为天朝子民。城西堕民窟一应土地赐予萧然,堕民也归其管辖,并封萧然为天朝第一任诗酒令,从五品之官,隶属文渊阁。
这两道消息便如两记惊雷,炸开了燕京城。
朝中文武百官尽半数提出了抗议,武官以为堕民窟为天朝震慑宵小的碑石,不可废弃,文官却是以萧然年纪尚小,无甚功绩,当不得如此大官为由,对天子李勋喋喋不休。
“这天下还是不是朕的天下?”皇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草草地退了朝,丝毫不顾满朝文武义愤填膺的言语。
萧然再次以惊煞世人的姿态登时了燕京这座华丽的舞台,李勋向来是英明之主,极少不顾大臣的颜面,如今却是为了萧然而置百官之愤慨不顾,可见他对萧然的宠信到了何种地步。
而当事人此时正以一种惊煞世人的姿势躺在床上,萧然睡觉极不老实,身子横躺着,一条腿架在檀木床栏上,被褥被揉成一团掩着胸口,有一半已垂到了地上。
挣扎着坐了起来,萧然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睡意与酒意中挣脱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透窗而入的晨曦,想着今rì还要去苏府,便绝了再次躺下的念头,这才翻身走下了床。
燕京城民都在议论着萧然,苏家的人自然也不外如是。
苏夫人从上朝归来的苏定文口中得知萧然今rì要回苏府,一时激切不已,特地换上了一件新置的棉裙,依旧是她最喜的朱红sè。
如同萧然初次进苏府那般,苏夫人频频差丫鬟去门口探望,竟是一刻也坐不住。她看着神sè平静的苏定文,嗔道:“我们那宝贝女婿要回来了,你脸sè就不能摆好些?”
苏定文独自品茗,蹙眉道:“他又不是出征归来,平rì里也在燕京,若想见他rìrì都可见到,有何可喜的?”
“你这死老头,在我面前还装个劳什子!”苏夫人脸sè一沉,鄙夷道,“你道我不清白,此时你心里怕是乐开了花!”
“你那女婿给你长脸啊,年岁轻轻便官拜从五品,还是圣上特地为他新拟的官衔,还封了那么大一块地,这得多能耐?”苏夫人说得急切不已,自豪之sè溢于言表,“你这死老头最爱面子,这得给你挣多大的面子!”
“好了,好了。”苏定文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又瞬间敛住了笑意,神sè看上去颇为怪异。正如苏夫人所言,他此时欢乐不已,却又不想表露出来。
苏夫人搓了搓手,喃喃喜道:“这下好了,萧然当初说自立了门户便将焚香迎娶过去,眼下正是这个时辰了。”
恰逢今rì苏焚香休了例假,此刻她正在西厢里奏着古筝。
若是让萧然听见这古筝声,定不会相信这是苏焚香奏出来的,比起当初的生涩,如今她已登堂入室,能奏出娓娓动听的曲子了。
停下抚筝的双手,苏焚香怔怔地看着自己青葱玉指上被筝弦印上的浅浅血痕,不觉疼痛,显然是心思不在指尖之上。
这几rì萧然酿美酒、咏宋词、晋朝臣,可谓名噪燕京城,便是苏焚香不刻意去打听,也总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恍惚间,她忆起了当初在流苏河畔楼船之上衣衫褴褛,放荡不羁的如乞少年,谁能料想他一朝便有如此大的作为,直令燕京才俊黯然失sè。
又想起萧然离开苏府时对自己的言语,苏焚香那颗如秋水般极少波动的芳心竟是跌宕开来,如今看来,他该是要迎娶自己了。
便在这时,扫儿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道:“小姐,小姐,姑爷来了,来了!”
暮chūn之际,燕京城里的景致便是一rì不同一rì。
离开苏府不过几rì,当萧然再次踏进苏府庭院时,却有种阔别经年的错觉。
庭院花圃中最后一波chūn花也已在风雨中枯败,有的耷拉在枝头,有的零落在地上,有的已化作了尘泥。
林花谢了chūn红,太匆匆。
chūnrì将尽,萧然却正是chūn风得意之时,所以他没有多看那些枯败的落花一眼,也未为之吟一句诗,而是挂着一副chūn风般的笑意,向苏府宅院里款款而去。
“你个该死的臭小子,你还知道回家?”
听着这熟悉的苛责声,看着那熟悉的朱红身影,萧然心头微暖,苏夫人说着与上次一般的话语,手中却没有执着鸡毛掸子,便是连语气也较上次轻缓了许多。
“娘亲。”萧然恭敬地弯身行礼,声sè款款。
一声娘亲便惹红了苏夫人的眼眶,只见她疾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拉起萧然的衣袖上下打量了一番,声音便变了味道:“你这孩子,这才几rì不见,就瘦了许多!”
听着这看似责骂实为心疼的话语,萧然心中微颤,如今在这世上,除却那名沉睡在黄土下的老乞丐,便是苏夫人最让他感动。
苏夫人二话不说便拉起萧然的衣袖朝内堂走去,念叨着要萧然好些说说这些rì子是如何过的,一边还不忘吩咐丫鬟煮好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