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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全文阅读

作者:水明石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txt下载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全文阅读

第一章 心事一灯知

    杨戬的手,在触上沉香咽喉时堪堪停住。几千年战斗的本能,让他重伤之余,仍觅到了沉香这个致命的破绽。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完胜的只能是这个孩子,虽然,这孩子离自己的期望,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边闪过苦涩的笑意,目视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体从高空坠下,直落溪中,溅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却奋起最后的气力,强撑着傲然立于溪边的岩石之上。

    终于可以终束了?他疲惫地想,代价已经太大,那么,所有的罪恶就由我一人来背负吧!

    玉冲了过来,急急地为他分辩着什么。这个单纯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动,但是,却又清楚地知道,决不能再由着她说下去了。

    当时向四公主魂魄的倾述,只是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继续的动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动了手脚,只要她一附体还阳,那么真君神殿那些伴着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会成为永不会被忆起的过往,消逝得不留一点痕迹。

    至于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虽有着种种的插曲,这最后的一枚棋子,终还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顾不得岔乱的内息了,神目中迸出夺目的光华,奇准无比地渡入小玉脑中,抹去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切。于是,便在众人惊呼声中,小玉一声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还我姥姥命来!”

    “不要伤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横跃过来的黑衣汉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没再劈出去,只气道:“哮天犬?这种无耻的小人,你还叫他主人?”

    黑衣汉子被击得直飞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护体法力尽散,连丹田中都空荡荡的。热泪从他眼中涌出,但不是为了自己的伤势。他想大声疾呼,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为什么……主人……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你还不说实话……”

    杨戬静静地看着沉香,后者正将小玉拥在怀里,轻声安慰着。这孩子比起在刘家村初见时,又高大了不少。几缕散垂额,明亮有神的双眼,俊美的脸形,像极了三圣母。他心中不由为之一热,目光越过群山,望向华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长大**了。他将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礼物,在将来的日子里,代替二哥照顾你,陪伴你。至于二哥,原谅我从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让沉香去面对我的那些罪恶,并明了这所有的丑陋都只是为了他。那将是何等沉重的枷锁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伤害你的骨血?”

    杨戬出神地想着,忽听到一声怒喝,这才注意到沉香已扬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观着,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孙悟空与猪八戒拿着从他身上跌出的宝莲灯谈笑,时而向他指指点点。而龙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则只有冲天的仇恨。

    只有远处的哮天犬流着泪,艰难却执着地、一寸寸地向这边挣扎着爬过来,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鲜血漓淋了。

    结束吧,这漫长的生命。神仙的永恒给予他的只是惩罚,那么,死亡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杨戬黯然一笑,负手静静伫立,等待着沉香最后一击的到来。

    神斧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当头劈下,凌厉的劲风崩碎了他周身的铠甲,血雾从身上激射出来,每一寸经络都节节断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间,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鲜红的血痕,如燃烧的烈焰般炙着他的眼睛。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他跃起冲到杨戬身边,拼命挡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证明生命还固执地坚守在残破的身体里,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却在证明这生命流逝的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扬起的神斧下,泣不成声。

    “不是这样的,主人……主人他从未成心伤害过谁……沉香,你不能杀他,他是你舅舅,你的亲舅舅呀!”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高举的神斧一凝,沉香眉头皱起,但当目光落在斧上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顿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却亲手将我娘压在华山之下,又亲手杀了丁香。这样的舅舅,不要也罢!哮天犬,你让开,我要代丁香再还他一斧。”

    “不!”哮天犬脸上全是绝望,挡在杨戬身前说什么也不肯闪开。

    周身是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沉香与哮天犬的对话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满了苦涩。想推开哮天犬,杨戬这才惊觉身子已完全不属于自己,除了无休无止的痛苦之外,竟是连开口说话都复不能。

    这时却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挣,哪里挣得开?转头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惊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来劝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爷!”

    康老大面无表情,目光不肯向杨戬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过来,我给你疗伤。”哮天犬怒道:“你什么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义,不想你枉送性命。这种小人,又怎么配再当你的主人!”手上加劲,强行将他拉了开来。

    人?或许吧。只是,几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这两个尖锐的字眼来送我上路吗?

    康老大的话,又一字字锥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杨戬放弃了挣扎着的努力,灰败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沉香泪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别怕,害你的那个人,以后就再也不能为恶了!”举斧高过头顶,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这时,夺目的光彩从一边谈笑的孙悟空手中闪出,宝莲灯震开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莹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为……为什么?”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连劈数斧,宝莲灯在空中滴溜溜转着,顽固地挡在杨戬身前,将沉香攻势一一化解。已势同疯狂的哮天犬一下软倒在地,流泪叫道:“宝莲灯……你也来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该死!”

    宝……宝莲灯?

    杨戬费力地捕捉着黑暗中那一点炫目的异彩。“你只是一盏灯。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吗?保护我?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随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却令他心头又是一阵怆然,鲜血大口咳出。

    “宝莲灯为什么要护住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么手脚。真是无耻至极,亲妹妹的法宝也要骗!”

    “可惜我们大好男儿,却上了他的恶当,助纣为虐,杨戬当真是百死莫赎!”

    还是孙悟空打断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说道:“时间来不及了,必须在子时前劈开华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这么放过这厮?”

    孙悟空略一沉吟,试着上前几步,却现只要不存了再伤杨戬的念头,宝莲灯就不复有所反应。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杨戬脉息,却是真正吃了一惊。

    他站起身来,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会是这种下场!”转身对沉香道,“我明白宝莲灯为什么要护住他了。杨戬周身经络尽毁,内腑重伤,这辈子也断无复元的希望。宝莲灯毕竟是你娘的旧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杀戳。”

    听了孙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头刚从杀了杨戬上移开,那宝莲灯便敛了光华,飘然落地。他向龙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龙八猜出了他心意,点头道:“堂堂司法天神,从此便要沦落成不能动弹的废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确不用杀他了,这已是为丁香,为我姐姐报仇的最好办法!”

    沉香点了点头,率先纵云离去,众人一一紧随其后,再不向杨戬多看上一眼。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厌恶的表情,沉香宛如喷出火来的眸子,孙悟空兴灾乐祸的口吻,猪八戒冷嘲热讽的声音……

    还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与憎恨。

    一切一切,走马灯般地在噩梦中翻腾着。杨戬的身子剧烈地震颤着,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将一碗水凑在他嘴边,勉强喂入几口,可随即,水便和着血全喷了出来。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哮天犬轻拭他嘴角犹在涌出的鲜血,不禁痛哭出声。

    一名老乞丐从哮天犬手里接过碗去,叹道:“这个不成的了,小哥儿,你也别太难过。像他这样子,活着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见哮天犬铁青得吓人的脸色,余下的话只有咽回腹中,摇着头走了开来。

    还没死么?

    恍惚中听到了那老乞丐的话,杨戬从无休止的昏沉与噩梦里慢慢清醒过来。但神识略一恢复,身上凌迟般的剧烈痛苦,使得他险险又昏迷了过去。

    “沉香该劈开华山了吧?子时……子时快到了吗?”陡然想起凌霄殿时的赌约,他蓦地一凛,一瞬间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适。

    嘴角微微抽搐,却已说不出话来。提起全部气力,只勉强睁开了双目。杨戬心中茫然,半晌,昆仑山下的情形一一从脑中掠过,最后定格在沉香举斧下劈,怒气冲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虽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剧烈的呛咳从喉中挣出,随之而来是内腑火炙般的难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却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还以为你再也……”

    哮天犬?这傻傻的狗儿啊。几千年了,还是一点儿没变,无论什么时候,都肯伴着自己,不离不弃。

    他用目光搜寻着哮天犬,却现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动弹,张口欲语,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现于眼前,他蓦地明白过来,一提内息,果然丹田中有如万刀齐剜,顿时又昏了过去。

    再度清醒过来,天已全黑,外面风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着他靠在破庙断墙上,慢慢喂他一碗极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着火,一边啧啧称奇,对哮天犬说道:“兄弟,看不出来,这人的命还挺硬的。只是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累着你,你以后可就有得受啦!”

    抬头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担忧地道,“一天过去了,你今日讨到了几文钱?老大又该来收例钱了,别没由来地惹他动怒啊!”

    哮天犬低头不语,只细心地照顾着自己的主人。

    杨戬轻哼一声,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阵头晕,半晌,才看清身处一间破旧的土地庙里。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颤声道,“主人……”

    大约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许多,满面杂乱的胡子,头更乱得可以。

    杨戬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检查体内情形,尽毁的经络已没有半分希望,只残余一缕真元,勉强护住了虚弱的心脉。

    难道,死亡竟也是一种奢望吗?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几人冒雨闯了进来,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叫道:“喂,老不死的,还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获全他妈拿出来!”另一人走了过来,在杨戬身上踢了一脚,奇道:“咦,这小子居然活过来了?黑鬼,你***,还真有一手!”

    杨戬目光倏缩,凌厉如刀。几千年来,谁敢用这如此放肆的态度对他?但手足毫不听使唤,而哮天犬,只拼命将他往身后掩送,却不敢对那几人呼喝一声。

    “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缩着从怀里取出几文钱,讨好般地送到为的一人手里。

    将铜钱在手里抛了几抛,那人颇不乐意地道:“就这么点?黑鬼,你***也太懒了!”哮天犬弓着腰求道:“对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里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烦地道:“明天你背上这小子一起去。他这付可怜样,一定能多挣两个子儿来。记住,明天在城里我见不到这小子,到晚你就准备给他收尸吧!”

    几人又将那老乞丐臭骂了一通,训了一番话后,才威风凛凛地摔门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杨戬,只低着头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见他面色愁苦,不禁叹道:“小兄弟,你还是听老大的话罢。他们说得出做得到,别没来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条性命!”

    庙外风声雨声越来越急,庙内火堆里的火光也越黯淡,神案上破败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异狞狰的影子来,这一夜,漫长而难堪。

    “大爷大婶,求求你们可怜可怜,舍下几个吧!”

    将主人平躺的木板车用绳子拉在身后,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着地慢慢挪动,边爬边乞讨着。汗水从他脸上一滴滴地滚落,绳节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着。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现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象,高傲的主人,此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闹市里人来人往,漠然的目光间或扫过,偶尔也会有人扔下一两个铜板,但更多的则是嘲弄与戏耍。

    “看啊,这个人真象一条狗!”一人指着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个人,年纪轻轻就沦落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围观者的窃窃私语渐渐成了震耳欲聋的大笑,顽童逐着乱扔石块烂菜叶,视之为绝好的游戏,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没有,小孩子如果不上进,这两人就是榜样了!”

    哮天犬出一声嘶哑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从人群中足狂奔出去。杨戬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手足是反常的冰凉。

    哮天犬选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喃喃地不停重复道:“对不起主人,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我没法力了,我不能看着你死!对不起,对不起……”

    一条条小巷被抛在身后,哮天犬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在杂草丛生的树林中胡乱地走着。足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顾不得自己,抢上前扶起被摔出老远的杨戬,忙乱中头一低,终于还是触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杨戬眼神中并不如何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远方的天际,透出深深的疲惫,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无关系。

    哮天犬一颗心却顿时沉了下去,他跟随了杨戬几千年,对这个人,实在是了解得太深太深了。

    泪水滑落面颊,洒落在杨戬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觉浑身没有了一丝气力,喃喃地道:“不要放弃,主人,求您,千万别放弃!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没有主人的……”

    杨戬的目光仍停在远处,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却无从听清那喃喃的低语。他也不欲去听。纷飞的石头菜叶,沸沸扬扬的嘲弄讥讽,交织成杂乱的大网,一点一点地收紧。恍惚中,一个稚气的童音轻轻响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骂我们了,可我们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们回家好吗?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饿了,咱们把馒头还给他们,我真的不饿了!”

    但蓦地,那怯生生的小脸转成了华山之下那个清秀绝尘,却冰冷得可以冻住阳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脸上只有不屑与轻视,毫无感情的声音残酷得避无可避。

    “我恨你,我再没有你这样的哥哥。恭喜你,你终于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铺平你权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赐回你司法天神的宝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对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开了华山没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华山方向看去,但杂草与树木却截断了所有的视线。一口气呛住,剧烈的呛咳引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为他顺着胸口,泪流满面,泣道:“对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这儿的风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风寒。除了那破庙,咱们……咱们真的已无处可去了!”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记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庙,也记不得哮天犬如何叩头哀求,才打走了那个乞丐头儿。月光自残破的天窗上洒落,一如既往地皎洁美丽,却又透出难言的寒意,冷得他连骨髓都为之一凝。

    月华便洒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再也无力去揽在手里。那个优雅的女子,现在该是怀抱玉兔与知心姐妹们谈天谈地着吧?她又怎会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过是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三界中与卑鄙有关的最好的笑话!

    “我想看看……玉树。”以前那重复了无数次的笨拙借口,又浮现在杨戬的记忆里。他黯然一笑,当日凌霄殿上,被迫着血淋淋剥落自己最深的隐密时,那种无助的感觉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还有希望,看着沉香一天天成长。而现在,他唯一拥有的东西,则就只有绝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梦中犹自哽咽地低唤着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边,鼾声如雷。杨戬微微合了双目,不欲再看向那斜洒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却越来越亮,生似月光竟渐渐移了过来。跟着,所有光华向不远处神案笼去,破败神案后的土地公婆,缓缓现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拐杖指了指他,厌恶地道:“老头子,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他呆在这里,没的弄脏了我们的庙!”

    土地公公却有些紧张,嘘了一声,说:“不要,我们还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杨戬好像还醒着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着又如何?今日在城里,他一样醒着的,还不是比野狗都狼狈。”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动赶集的百姓对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惨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这种小人?”土地公公摇头道:“同情?这种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亲妹子都不放过的无耻之徒,我老头子见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觉得,他已经落得这种下场,再和他过不去,只会弄脏了我们自己的双手!”

    土地婆婆笑道:“这才象话!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计较,反倒真是抬举了他!”上前几步,漱出一口唾沫来,呸地吐向杨戬。

    土地公婆俩的话,一字字传将过来,杨戬脸色越苍白。待得左颊上一凉,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时,他倏然睁开双目,凌厉无匹的杀气从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吓得连连后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浓烟一闪,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样了。

    “杨戬,想不到你居然要受这种小神的污辱?”杀气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冲动,随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颊上的唾沫被风吹干,冷清的月色,也渐渐移过天窗,向西坠了去。雄鸡唱起,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只是却没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难堪与煎熬。

    残存的一丝内息还顽固地护住虚弱的心脉,醒来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尽心尽意地为他张罗饮食。依然是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杨戬如同旁观者般静对着,心头充满了荒诞的感觉。

    “三界中的笑话……果然不错。曾经的司法天神,如今竟连绝食以求一死都复不能。他现在最大的梦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岂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

    破庙外的树林之中,却有两双眼睛看着里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开。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条左臂,持着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脸色铁青。另一人年轻一些,英姿勃,边向庙内张望边说道:“叔叔,现在怎么办?人是找到了,可他这样子,怕是没可能再与您比试了!”

    独臂人不语,半晌,将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怒道:“太过份了!”

    那年轻人一呆,奇道:“什么?”独臂人森然道:“杨戬怎么说也是三界中难得的好汉子,落魄至此还要受土地的鸟气,当真岂有此理。”年轻人不解地问道:“他不是和我们有仇吗?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独臂人哼了一声,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目视断臂处,脸上显出沉痛之色,又道,“当年他三妹被策册在华山,不问青红皂白,将我九灵洞当成妖孽一举歼灭。她仗的是宝莲灯的法力,我败得不服却也无计可施。”

    年轻人道:“是啊,当年叔叔您的九个结义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术为主,不能实战,于是叔叔您才一人独闯华山,要为九灵洞惨死的弟兄们讨回公道。”

    独臂人叹道:“所以我才说那杨戬是三界中难得的好汉子。象我这般的异类修真,从来是被目为妖物。上仙们杀便杀了,谁会去计较公平与否?只有这杨戬不允我伤害他妹妹,却是堂堂正正地与我一战,不依赖任何法宝。他虽断我一臂,但令我输得心服口服。”

    年轻人道:“但这杨戬在三界中的口碑极坏。出卖妹妹,追杀外甥,他对自己亲人做的那些事简直猪狗不如!”独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为。能练得出那手磊落阳刚的枪法的,又怎会是利欲滔天的无耻之辈?”

    “当年我折臂重伤之后,他曾允过我再战之约。二郎显圣真君的承诺必不虚允,只为此诺,他又怎能再如此颓废,虚掷光阴一心等死?”

    独臂人口中说话,人已沉稳地向庙内走去,步伐间再无半点迟疑。

    老乞丐正舒适地伸着懒腰,哮天犬则满头大汗,即畏缩于主人抗拒的目光,又还是努力克制惧意,一匙匙强喂着杨戬米汤,都没注意到破庙大门无声洞开,缓缓走进一个人来。

    杨戬身子微震,被汤水呛了一口,不住低咳起来。哮天犬手忙脚乱地拍着他后背,急道:“对不起,我……我总这么毛手毛脚的!”却现杨戬目光中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神采,正越过自己向前看去。

    两道紫芒暴出,轰地一声,不远处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惊,用身子为杨戬挡住四溅的泥灰,一转身,这才看见一个手持紫玉杖的独臂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背后。

    “是谁?”哮天犬喝着。

    独臂人不答,只安静地看向杨戬。许久,他轻轻一叹,对哮天犬说道:“有句话,不知道你爱不爱听。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伤之初,必已出手杀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杀主人,就先来把我杀了!”

    独臂人悠然地道:“杀他?我?我是要杀他,不过不是现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听簌簌之声不绝,哮天犬尚未反应过来,身上突然一凉,外衣裂成千百缕碎片,飘落地上。

    独臂人再度凝视向杨戬,沉声道:“我的杖法已经大成,但你的承诺呢?当年你断我一臂之后,曾应允过我再次一战的机会呢?”

    杨戬看向他,眼神却有着几分的怅然。独臂人视如不见,只续道,“杨戬,我会给你时间,你自己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履行。难道你就想这么躺上一辈子?二郎神,凭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给我一个交待!”

    那年轻人从庙外跟了进来,正看到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墙上不能动弹的杨戬,只觉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飞扬着一种奇异的神采,没有仇恨,却又分明是对放手一战的渴望。

    “二郎神,我这次出山,就是为了当年九灵洞的那笔旧帐。你不是有着想守护的人吗?如果你还想坚持你的守护,那么,站起来罢,越快越好,因为你已别无选择。”

    那是独臂人留在破庙中的最后一句话,哮天犬目送他与那年轻人离开的背影,才惊觉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四章 明蟾惨不辉

    木板车依然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穿行着,哮天犬越来越瘦,衣着也越来越破烂,却总竭力照应到杨戬好洁的习惯。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自从那独臂人来访之后,主人已变得合作了许多,再不象以前那样,神情中只有厌倦与疲惫。

    但他知道主人很难受,刚帮他换上身的干净衣袍一会就被冷汗浸湿。主人的眉头以前常紧锁着,现在,就更不曾舒展开。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风前的残烛,而主人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却透露出这种尝试会带来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劝,因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从来是任何人都劝不住的。

    这一天如往常一样,他匍伏在地上爬行着,不停地乞求着行人的施舍。但一片嘈杂声中,哮天犬突然听到了身后小车上,主人费尽全力吐出的含混声音。他一愣,急扭头望去,却见最近已颇为平静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见过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顺了主人目光望去,整个人都为之僵住。

    大街另一侧的胭脂摊前,一个清美绝伦的素衣仙子,手抱一只纯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摊主调胭脂。另一个红衣女子和她并肩而言,笑语盈盈地说着什么。

    嫦娥仙子?龙四公主?

    哮天犬呆滞地望向这两人的身影,突然觉出了剧烈的酸楚。他想大声哭喊,但喉头哽住,哪里出得了声?低头看到主人竟有了几分绝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声道:“主人,不会,她们不会见到您。我带您躲开,哮天犬一定能带着您躲开的!”

    胡乱地挽起绳节,他起身放步便跑,浑不顾撞倒了多少摊铺行人。他也没细辨方向,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绝不能让她们见到主人,主人会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阵阵花,砰地一声,正撞在一辆柴车之上。几大捆木柴倒下,将他额上砸出老长一道口子,血流满面。他顾不得自己,急忙扒开乱柴,将翻压在车下的杨戬抱了出来。拉柴车的樵子大怒,连喝带骂,几脚踹来,哮天犬伏在杨戬身上,正中后背,痛得险险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别再打啦!这位大哥,这两个乞丐也挺可怜的,你饶过他们,这些柴我们买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清。一只纤纤玉手伸将过来,捏着一块好看的丝巾,同时那声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会再找个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银吗?给他们点去治伤?”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丝巾,用身子将杨戬死死盖住,又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伤口生疼,也不抬起头来。

    四公主的声音有些讶然,说道:“奇怪,这两个乞丐好象很眼熟。起来让我看看?我帮你包扎伤口。”

    哮天犬拼命摇头,在他身下,杨戬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虽然哮天犬挡在上面,但那声音……那声音普一响起,杨戬心中一颤,跟着便是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能再听见这声音,但此时,他却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哮天犬被强行拉开,然后,两声诧异之至的惊呼响起。杨戬合上双眼,脸色已是一片惨白。近日勤加调息,已略有起色的伤处又复大痛起来。他勉力忍着不闷哼出声,只盼自己就此痛死过去,就再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嘲讽与讥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这可怜乞丐头上的鲜血,显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龙四公主不禁叫出了声。急向地下望去,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体内的三尖两刃枪从思绪里闪过,她忍不住冷笑出声,说道,“杨戬?居然是你?原来你也会有今天!”

    嫦娥怀抱玉兔,低头看向杨戬,哮天犬冲过来挡在中间,泣不成声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们了。他不是我主人,你们走吧,走吧!”

    嫦娥轻声道:“让我看看。”绕过哮天犬,伸手达上了杨戬脉门。她细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说:“沉香说得没错,杨戬,你该是没机会复原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你还能过着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杀孽!”

    四公主拉长声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杨戬,你曾经的威风和杀气哪里去了?哮天犬,这种主人要来何用?只会累你抬不起头来。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灭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不住。”

    哮天犬颤声道:“你说什么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龙四冷冷地道:“忘?我当然不会忘。我怎么忘得了是谁对自己的亲外甥苦苦相逼,屡下毒手?又怎会忘了他杀我之后,竟还要驱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拼命摇头,叫道:“不,不是这些。你忘了是谁救你的吗?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龙四冷笑道:“谁救我?我是不知道谁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们都见不惯杨戬的倒行逆施,这才摄去我肉身送到昆仑,又帮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还待再说,嫦娥拉住她的手,劝道:“四公主,不用生气了,你看杨戬现在这样子,他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职,贬入凡间,从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么说他也还是三圣母的亲哥哥,由他去吧。”

    向龙四要了几两碎银,塞入杨戬怀中,又用丝巾为哮天犬包扎了头上伤口,嫦娥悠悠一叹,对杨戬道:“以前的事,我会劝四公主不再追究。杨戬,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这世上除了权势之外,还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你曾利欲薰心,不择手段,到头还是逃不过这种悲惨下场,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认真忏悔以前的种种,将来才有机会求得所有人的谅解。”

    她挽着龙四,盈盈移步离开。哮天犬松了一口气,想抱起主人,却早已手足酸软,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对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万别动气,龙四……四公主什么都不记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内情……”

    杨戬不答,恍如未闻。四下围观者议论纷纷,每一声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话,更反复在他心中盘旋着。

    “你曾利欲薰心,不择手段,到头还是逃不过这种悲惨下场……”

    目光到处,他正见了嫦娥与龙四娉婷远去的背影。顿时内息逆冲,惨笑声里一口血喷在地上,就此昏了过去。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虽然头昏沉沉的,但哮天犬还是强撑了一夜未眠。昨日负着杨戬回来后,看着主人苍白如死的脸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乞丐头儿大雷霆时,都没能移来他对主人关注的目光。结果被痛骂一通后,又被狠狠扇了几记耳光。

    老乞丐拼命帮他求情,好容易才劝走了头儿。哮天犬却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拦住月色,一遍遍帮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祈求这个漫长的夜晚,能过去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老乞丐打着哈欠爬起身来,揉着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这么坐了一夜?这怎么成,一会怎么有气力去抢喜钱呢?”

    喜钱?头痛得厉害,伤处火辣辣地烧着,哮天犬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乞丐叹道:“你啊,昨天就跟丢了魂似地,你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着为他急成这样吗?你的伤不轻,万一也撑不住的话,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头不语,见杨戬已醒了过来,目视着自己头上伤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难过,对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说了,我没事。不过,你刚才说的什么抢喜钱?”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头儿的话你一字没听?难怪挨了顿好打。不是说了吗?今天城里赵大善人家办喜事,招新姑爷。他是本城富,又出手绰阔,所以头儿要咱们今天都呆在他家讨赏说好,谁也不准溜号!”

    哮天犬摸摸主人额头,入手烫极,自昨日吐血后,他的伤势便斗然恶化了许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庙中?只好无奈地道:“老鬼,有没有办法?我不想去,主人身边离不得人的。”

    老乞丐摇头道:“说胡话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钱来,只怕你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里找个树荫,你讨赏时也好随时照顾他!”

    几个别处栖身的乞丐过来传话,要所有人立刻去赵大善人府上讨开门红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杨戬拒绝的目光,低声道:“主人,你身子弱,饿上一天更受不住。对不起,晚上回来后,狗狗再向您赔罪。”负起他随众人向城南的赵府去了。

第五章 乐声盈喜宴

    赵府座落在城南最繁华的街上,赵大善人年过半百膝下犹虚,一向引为平生憾事。但五个月前,却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女孩,正落在老夫妻俩的卧室前。

    最初的惊吓过后,赵大善人认定这是上天赠来的女儿。又见她虽不记得往事,却异常喜爱花园里的丁香花儿,便为她取名赵丁香,收为义女,宠爱有加。

    这赵丁香,便是当日被杨戬一枪剌中,化入神斧之内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见了正帮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无不大吃一惊。须知自劈开华山促成新天条出世后,神斧便无故自断,人人都道丁香断无幸理。谁知丁香神识早已不知所踪,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响,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条性命。

    其时玉帝已判定功罪,贬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条,三界一片祥和。沉香与小玉被玉帝亲自赐婚,并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礼——与外婆重逢团聚!

    原来数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亲妹妹瑶姬私通凡人之后,碍于天规,玉帝只得制造了她被十日晒死的假象,事实上却是被秘密囚禁了起来。如今新天条问世,王母又下凡历练去了,玉帝再没有丝毫顾忌,便顺势将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来。

    一家团圆,三圣母说起几千年的悲欢离合,与母亲抱头痛哭,却是尽量避免提起杨戬。瑶姬追问之下,在得知这个儿子的种种劣行之后,又抱着三圣母大哭了一场,生恨自己怎么生了如此外罔顾廉耻不念亲情的孽子来。不过好在三圣母朋友众多,诸路神仙都来庆祝她们母子重逢之喜,时日稍久,一家人就几乎真的忘却了杨戬曾经的存在。

    寻回丁香之后,沉香最后一份遗憾也不复存在。龙八太子对丁香倾心如故,费尽心事讨着她的欢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终于苦尽甘来,喜结连理。

    赵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龙宫,婚礼只好在女方家操办了。沉香责无旁待地赶来帮忙,而三圣母、刘彦昌也侍奉瑶姬跟了去散心。这一来更惊动了不少仙家,齐齐云集赵府,好不热闹

    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杂在乞丐群里向赵府走去,默默为主人的伤病而忧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却不知道更难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声震耳欲聋,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正厅,厢厅,连同前、后厅都大排宴席,气氛喜庆之至。仆人们流水价般来回奔忙着,百十来名乞丐在那几个头儿的带领下,高唱莲花落乱哄哄地挤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洒了一通赏钱,哮天犬背着杨戬,不敢在人群中挤夺,竟是一个铜板而都未抢到。老乞丐看在眼里,挤到他身边劝道:“老弟,还不快找个地方放下你朋友?一会正式拜堂时你再抢不着钱,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难熬了!”

    哮天犬无计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着,向那管家低声下气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愿地在墙角水沟边找了块空地,不耐烦地道:“真是不懂事!让你们这帮要饭的来打秋风,原本是老爷的善心。可将这种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带来,呸,你存心想赵府晦气?”

    他口里牢骚不断,早有乞丐向头儿递了信。其中一个疤脸汉子大剌剌地过来,重重踢了哮天犬几脚,才向那管家赔笑道:“秦总管,小的们不懂事,你老可别见怪!待会儿一定让他们多说些好,保证吉利热闹!”

    哮天犬咬紧牙关,将杨戬放下倚坐在墙角。疤脸汉子看着不耐,劈手拉过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小子,要再敢不听话,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厅那边走去。老乞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也匆匆跟着去了。

    其时日已近午,喧闹声一阵甚于一阵。各处宾客纷纷赶到,乐手起劲地奏着,夹着响亮的爆竹声。杨戬默对着面前的热闹场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现眼前。他乏力地合上双眼,只觉出难言的疲惫与难堪。

    这时,乱轰轰的噪声里夹了几句话飘过,蓦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吕道友到了?这小龙好大的面子,连你的大驾也劳动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点,别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杨戬怔怔地循声望去,原已苍白的脸上更是惨白。大门边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络长须,举止潇洒之至,正与一名红袍老丈携手向前厅行去。那红袍老丈面容枯槁,却相貌清奇,气度庄重。

    “上八洞的洞宾真人?火德星君?”脑中一阵眩晕,几乎再也支持不住。杨戬欲向墙角阴影处避去,却偏偏连屈伸手指都无能为力。冷汗从额上渗出,只是在想:“这是谁的婚礼?哮天犬,你绝不能让这二人认出!”

    但紧接着,上八洞中其余几人也一一化作凡人来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岛诸仙纷纷赶到,赵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马翻,杨戬更是越来越惊。他顾不得胸口的烦闷绞痛,凝神细听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终于,几个名字如惊雷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宽释了妹妹瑶姬,三圣母带着母亲也来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与龙八亲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来帮忙……”

    杨戬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当空,剌得双目生疼。思绪更是乱成一团,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难道天见可怜,竟能死而复生?瑶……母亲……还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见你们……”

    爆竹又复大作,奏乐声更响彻云霄。赵府大门洞开,一名大红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凤冠霞披含羞垂的新娘,与迎亲的众人喜气洋洋地缓步走向正厅。虽然隔得远,杨戬依然一眼认出,这不是龙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厅又迎出一人,与迎亲队伍里一个男子低声说话,却是龙四公主与刘彦昌。

    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无比,每吸入一口气,胸口都烦闷得如同要炸开一般。但无由地,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几许宽慰。

    “原来丁香没死?”手中枪剌入丁香身体时,那种无奈的心悸仍记忆犹新,“没死就好,这个单纯的孩子。很好,就让她从此幸福下去吧,让沉香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能开心快乐,千万不要象我……”

    一阵风吹过,将龙四在刘彦昌耳边的低语送了过来:“一会儿你劝劝三圣母。小娥也真是,杨戬那种人遇上也就算了,干吗要告诉三圣母?现在好了,居然满大街地去找他!总不成你们还想着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骤停,杨戬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心底说不出的苦涩,却又隐隐为之一暖,“三妹,她告诉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荡之下,喉中阵阵甜。他抿紧了双唇,将险些喷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咽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阵阵黑,他合上双目缓缓调息。突然,心中没由来地一颤,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向前方望去,却见一个衣着高贵,容貌秀美绝伦的女子伫立在远处,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确定地想着。那女子一步步走了过来,快到近前时犹豫着停下了脚步,唇角微动,似欲说话,却终于没能说得出来。

    院落另一边,嫦娥和几个花仙子谈笑着,间杂着几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个绿裙女子笑盈盈地过来,说道:“刘夫人,在看什么呢?”顺了她向墙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来:“啊,恶心死了!管家呢?谁放了病鬼进来的?今天赵府大喜的日子,没由来地触个大霉头!”

    那女子确是三圣母,也确是在寻找着杨戬。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为了帮龙四公主操办婚礼。待在街上见杨戬沦落至此,总觉得极为可怜。回来后想了又想,终还是偷偷和三圣母说了。

    三圣母大吃一惊,追问了详情之后,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为难。若去寻他,他当日种种行为当实在伤你太深。但若不去寻他,终也不是办法。”

    三圣母眉头轻颦,说:“我已当自己没这个哥哥了。不过血脉相连,而娘又刚刚脱得几千年的囚禁。我若对他不闻不问,只怕将来会伤了我娘的心。”犹豫半晌,终还是一叹,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烦你带我去找找看?如果再这么任着他流落街头,只怕……只怕他真的会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儿都被赶到赵府讨赏来了?大街小巷转了半天,一个乞丐也不曾见到。向人打听,倒也有不少人见过,将这个成日被拉在破车上的病夫嘲弄得一无是处。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说:“今天是找不着了,姐姐,婚礼吉时将至,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三圣母点头称是。不知为什么,方才一路听人说起杨戬的近况,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亲眼见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无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对。

    但普一进门,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身来,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处扫了一眼,然后,整个人便呆在了当场。

第六章 重聚肝肠摧

    那绿裙女子说了什么,杨戬完全没有留意到。这女人高亢的声音,引来了多少围观者,他也没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语的三圣母身上。

    比之被压在华山下的憔悴,现在的三圣母又恢复了以前的淡定优雅,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三妹,杨戬嘴角边不由显出几分笑意,一时连剧痛和所有的难堪都尽数忘却了。

    他并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时会有什么反应,当时在昆仑抱着必死之心面对沉香的神斧时,他就决心再不见这个自己付出全部拼命守护着的小妹,他只希望她还能象以前一样快乐。

    但不知为什么,三圣母向他身边一步步走来时,他的心也一点点热烈起来,明净起来。而当她终于止住脚步,只那么淡淡地看向他时,他心中毫无预兆地一紧,跟着,便痛得几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颊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许久,才看见拉走哮天犬的那个疤脸汉子正叉着腰站在身前,唾沫横飞地训叱着什么。

    围观者越来越多,几个乞儿用力按住了赶过来的哮天犬。哮天犬拼命挣扎,大声叫道:“三圣母,你不能……主人他……”一个乞丐除下脚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脸汉子是听了绿裙女子的呼声才过来的,见杨戬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美貌女子出神,顿时火起,上前就是几记耳光,喝道:“***,就知道你这病鬼要找晦气!”

    三圣母低呼一声,几欲冲上前去,却终于忍住,叫道:“不,别打他!”嫦娥、龙四公主与刘彦昌也闻声走了过来,嫦娥脸上有不忍之色,刘彦昌犹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龙四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疤脸汉子哈着腰向三圣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严,惊吓夫人了。”原先惊叫的绿裙女子尖声道:“给你打秋风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么做事的?这种人也带来!”疤脸汉子连连施礼道:“不是不是,同喜同乐,您大人有大量。这样,我让他给各位磕头赔罪好不?您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转身一脚踹在杨戬身上,杨戬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脸汉子怒道:“装什么死?去,过去给几位夫人们赔罪认错!”低头一看,却见他仍静静地看着三圣母,心中更怒,又是几脚踹下。

    三圣母叫道:“别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触到四周围观人群,余下的话便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只道,“你……别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脸汉子叉腰道:“谢夫人善心,不过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这么不懂规矩的混账。今个儿,我自己先正正家规!”指着杨戬破口大骂起来。

    围观的人越多了,先是前院的三两来宾和赵府仆役,跟着厅内的一些贵客,最后,连幻为凡人的诸仙们也过来了不少。

    杨戬侧倒在地上,目光却只望向三圣母一人,见她犹豫着想上前制止,却又环顾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于是,初见她时的激动喜悦一点点淡了下去,却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连心痛的感觉也不复存在。

    痛到了极点,大约,也就不会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显出几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无半点生趣。

    一个赢弱的中年妇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从正厅步了出来。

    “莲儿,吉时已经到了,你不进去观礼,在这儿做什么啊?”

    那少年亦道:嫦娥阿姨,四姨母,赵老爷请你们进去呢!”

    两人穿过人群过来,三圣母脸色惨变,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脸汉子的喝骂,同时,拦住了杨戬不让那中年妇人看到。

    中年妇人和蔼地笑着,说:“怎么了?这人怎么了?莲儿,你让开,娘来替他把把脉。”

    “娘?”

    杨戬心中重重地抽颤了一下,他终于将目光自三圣母身上移开,急切地寻找着那声音的主人。但三圣母挡前面,他无力移动,只隐隐见到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侧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侧影曾千百次出现在梦中,轻轻哼唱着儿歌。那时,这样的梦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从捧着清水,亲眼看着这侧影在炙热的骄阳下,慢慢地化为成一堆灰烬后,就连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梦境,他都不复能拥有。

    意识越来越混乱模糊,却唯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母亲,终于……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缓缓合上双目,依然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寂寥,却再没有一丝遗憾。

    “那么,三妹,好好照顾母亲,忘了曾有过我这个哥哥罢。如果,那是你能平静下去的唯一选择。”

    “娘,真的没什么。您先进去,我一会就来。沉香,先扶奶奶进去歇着!”三圣母说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亲,自华山脱困后还没见过她如此紧张。无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惊。

    虽然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塞了一只鞋子,但细眉耸鼻,四肢瘦长的奇特外形仍让人过目难忘。哮天犬?沉香差点叫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亲身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玄衣散,一如既往地略带着高深莫测的冷笑。虽已狼狈不堪,但神色之中,却依然冷傲从容。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那种风淡云轻的温暖。唯因如此,接踵而来的追逼与残酷,就更令他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复活,丁香重生,合家其乐融融,他认定自己再也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这么一眼,他以为已完全过去了的那些苦难,那种悲怒便又突然涌上心头,压得他一阵窒息。

    一边的龙四公主见沉香脸色不对,心念电转,已明白过来。当下移步过去,扶住瑶姬笑道:“是啊,瑶姨,我们先进去,莫要错过了我弟弟的大喜时候。三圣母,刘先生,你们帮赵老爷完排完这边的杂务,也快些来吧!”说话中向沉香连施眼色,两人扶了瑶姬转回厅内去了。

    三圣母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又看向地上的杨戬。

    她看着杨戬嘴角流露的笑意,见他犹在目送瑶姬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软,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复有记忆中的飞扬神采,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绪中一阵茫然。

    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掌抚上她肩头,刘彦昌走了过来,轻拥着她,关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莲,这和你我都没关系,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

    那被喝在一边的疤脸汉子见三圣母等人神色奇特,只当他们犹有余恼,赵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盘上的大施主,无论如何也不可得罪,当下又上得前来,指着杨戬说道:“老爷夫人,犯不着为这小子坏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个儿若不好好教训他,那我自己都没脸见人了!”

    三圣母身子一颤疤脸汉子还得再说,突然乓乓几声,几桩庞大物件砸将过来,顿将他压倒在地。他跃起骂道:“谁偷袭爷爷?”定睛一看,却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几个乞丐。

    一个高大汉子从地上扶起哮天犬,浓眉洪髭,正气凛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适才沉香回到厅内,心知母亲因杨戬而不知所措,便将前来参加龙八婚礼的康老大拉到一边,悄悄向他说了。康老大虽不齿杨戬为人,却素来钦佩哮天犬忠义,闻言便匆匆赶了出来。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见他黑瘦得不成模样,心下恻然,问道:“哮天犬,你怎么弄到这步田地?他们又是谁,怎么敢如此对你?”

    哮天犬疯了般挣开冲出,康老大皱眉喝道:“哮天犬?”却见他已冲到疤脸汉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脸汉子吃疼,惨叫一声正待还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块肉来。

    康老大抢过去将两人分开,叱道:“哮天犬,你疯了?”哮天犬双目尽赤,叫道:“康老大,你这笨蛋!你也帮着这些畜生来逼二爷?”康老大脸上变色,说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个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气又怒,道:“你说什么?”转身还要向疤脸汉子冲去,却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连连挣扎,又哪里挣得开?突然眼前一阵眩晕,软软地晕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尽失,这几月来为照顾杨戬吃尽了苦头,昨日失血过多,现在情绪又激愤难排,到底是支撑不住了。

    康老大将他横抱怀中,急渡入真气护住他心脉,只觉这狗儿虚弱之至,竟已是遍体鳞伤。头一侧,终于看到了地上的杨戬,饶他早已知道,还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声。

    “杨戬。”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毁成什么模样了。这种下场原是你应有之报,你却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这等忠义的好汉子!”

    杨戬脸上毫无表情,自刚才见了瑶姬之后,他斗然放松了下来。周围一切都不再对他有丝毫影响。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怀中的哮天犬,现出黯然之色。

    “确是我累了他。那么,康老大,你带他离开吧,想个办法让他忘了我。对他而言,那或许会是最好的解脱。”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着哮天犬,对三圣母等人颔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伤已拖得太久,耽误不得了。三圣母,听康某一句劝,杨戬这种小人,你还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随他去吧!”转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杨戬一眼。

    刘彦昌心念一转,向三圣母耳语了几句,提高声音道:“秦总管,秦总管!”

    正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秦姓总管忙走了出来。他知道这夫妻来头极大,与新姑爷渊源非常,当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静待吩咐。刘彦昌向杨戬一指,说道:“这个人有些象我的一个故人,爱屋及乌,我不忍见他如此落魄。秦总管,烦你先找个地方让他暂住。”秦总管点着头连连称是。

    人群中各路仙灵都已认出这狼狈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这一家人的恩怨纠缠。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却存了幸灾乐祸之心冷眼旁观。如今听了刘彦昌如此说法,一名散仙率先扬起拇指,赞道:“刘先生当真胸怀宽阔,仁厚待人。面对这种无耻之徒还能以德报怨,三圣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则目视杨戬摇头道:“落到这步田地还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耻。难怪当日会为了权势灭绝人性,变得猪狗不如。”其余仙人也无不称赞附和。

    刘彦昌笑着向四下拱手致意,三圣母目视杨戬被下人们带去了后院,心中为之一松,知道还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几句话就了结了自己认与不认的尴尬处境。

    大院中依然无比的热闹喜庆。随着明快动听的唢呗节奏,司礼高亢的声音从厅里传出:“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七章 吁嗟寄篱下

    小心翼翼踱上几步,又停下来用触角试探,再小心地顺着手指钻入袖中。这只臭虫在仍不失弹性阳刚的手臂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着鲜血,浑不知为何有了如此好运。

    杨戬侧过目光,静静看它在自己袖内饱餐一顿后悠然离开,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这间小小的柴房里已躺了七日,堆积的废枝烂叶,飞扬的尘土,除了恶言恶语地服侍他三餐的一个僮仆外,他唯一能见到的活物,大约也就是这处处皆是的臭虫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却原来也如此艰辛。

    柴房的门呀地一声开了,阳光直射进来。他有些不适,也不欲见那僮仆趾高气扬的神色,便微微合了双目。只觉一双手轻轻将他扶起,又将一杯水送到口边。

    除喂饭之外,再无人来过问他。因为渴极,也因为那日吐血后未退的高烧,他唇边早已干涸裂开。抿了一小口水,略觉舒适了一些,他慢慢睁开双目,却是一楞,第二口水呛入肺中,不住剧咳起来。

    映入他眼中的那个女子,清淡优雅,松松地挽着长,正是三圣母。

    三圣母皱了皱眉,放下水杯为他轻拍着胸口。杨戬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靠近看着这小妹,心中一阵欣喜,又是一阵酸楚。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练功累了时,三妹也会这般为自己轻轻捶拍。于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与不堪都从思绪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怜爱与温暖。

    “康老大带着哮天犬走了。”她却避开杨戬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几天未见这狗儿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晕倒,杨戬脸上现出询问担忧之意。三圣母却未看到,只道:“康老大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伤势很重,若再由着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场孽了。”

    利用?杨戬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圣母的声音却仍清楚地传了过来:“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恶,骗得他伤天害理。现在,又利用他的忠义来续自己的命,浑不顾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让我转告你一声,他带走了哮天犬,而且会去南极仙翁那里求取无忧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从头开始。”

    三圣母又将水杯递在他唇边,他却不喝,一任那水顺了杯口洒了一身。她的话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阵阵隐痛。而且,几千年来已习惯了哮天犬在身边出没的日子。但无忧草?他知道那是南极仙翁所种的灵药,可以藉之封印住别人的全部记忆,将一切抹了重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记,或许那是他最好的选择。”

    三圣母扶着他躺回地上,用丝帕为他试去水渍和渗出的冷汗,犹豫了一下,又道:“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你现在这样子也照顾不了自己,就先和我们住上一段时间吧。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母亲,她老人家受了那么多苦,重见天日后又为你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我不能让你再伤到她老人家。”

    她什么时候走的,杨戬没有去注意。也许真的痛到麻木了罢?除了失望与冷漠,他已不期望她会带来更多的东西。反而,想起那个垂着头让自己抚摸、小心翼翼地推测着自己喜恶的身影以后都不复能再见时,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兴。

    “忘了有我这个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着,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内,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从此也真正无人明了。生存是一种负累,而这种寂寥,又何尝不是一种负累呢?

    三日之后,与新婚燕尔欢天喜地的龙八夫妻、赵大善人作别后,三圣母一家出城选了一处偏僻的空地,作法腾云返回刘家村。三圣母托辞杨戬是一个被贬了的小仙吏,曾有过一些交情,哄得瑶姬不再追问,由沉香负着他一路同行。

    刘府早不是原来那破旧的灯笼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净,比之当年沉香羡慕的那个小财主家,已不知威风了多少倍。在最里的一座院落里腾出间小屋,草草收拾后便将杨戬安置了下来。杨戬以前的作为毕竟伤得他们太深,虽不能见死不救,却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现在眼前。

    此后的日子古井无波,别处的欢乐永远与这小屋无关。三年来刘府的仆人轮番来服侍他饮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则风闻这个人的过去,颇为不齿,二则主人们反正对他不闻不问,他们也落了个省事清闲。

    倒是前来拜访三圣母的神仙们有时会来小屋里瞧瞧,对着他指指点点。嫦娥也来过两次,但他却宁愿她从未来过。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动的说辞,清一色的指责与嘲弄,还有那道貌俨然的所谓改过自新的说教。

    也只有这时,他的目光中偶尔会象以前那样显出凌厉的冷意与阴鹫。而这时,和他目光一对,任何一个访客都会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无聊中他又开始了重聚真元的尝试。身体已残破得无法恢复,内息每在支离破碎的经络中运行一遍,都会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执的天性。几千年来他做任何事都绝不畏难而退,也正是凭了这顽强得近乎顽固的个性,才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为那个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护住了自己所关心爱惜的那些人的未来。

    而瑶姬也终于知道了这个缠绵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个倒行逆施的儿子。她几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却还是选择了离开。和三圣母不同,杨戬的性格从来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欢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时候就老成得让人捉摸不定。还有那神目,当她生下这孩子,那带给了她无比的惶恐。而后来,她更觉得那场惨剧和这孩子天生的神目脱不了关系。

    这一段时间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虽杯水车薪,但耳目较以前已灵敏了许多。杨戬已不止一次听到瑶姬的脚步在门外响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这脚步永远不要走进屋里。

    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冲天火光里母亲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颊上火辣炙痛的耳光,还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这便是母亲给予他的最后记忆。

    劈开桃山之后,他将她抱在怀里,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充溢了儿歌与欢笑的童年。但是,母亲却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卖弄和心血来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亲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能看着妹妹掉下山崖……”他软弱地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还有我几千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来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们!”瑶姬的声音斥责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将上来,他勉强忍着凝神细听,那脚步声又一次在门前停下,既不推门而入,却也不离开。

    “已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谅。但做过这么多,这次真正成功了,就让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让我知道,那些努力,并没有白费。”他黯然地想着。

    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细隙,他合上双目,却掩示不住脸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脚步停在了门前,于是那门又被轻轻阖了回去。

    他听见三圣母在说话:“娘,夜深了。你出来这么久,小心着了凉。”瑶姬轻声说了些什么,示意没有关系。三圣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会,终于道:“要不,我陪你进去看看二……看看他?”瑶姬沉默了许久,才淡谈地说:“不进去了,他伤得你那么深,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孽子!”两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远了。

    内息突然逆冲,三年中辛苦采集的法力如脱缰野马般在体内乱窜,一时他脸色灰败如死,几乎被痛晕了过去。但他却没注意这些,任随岔乱的真气再次重伤刚有起色的身体。

    几滴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洒落。几千年了,他本以为早已忘却了落泪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落泪呢?孽子。在母亲眼里,他终究还是那个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刘彦昌站在这门前已有半盏热茶的工夫。进?还是不进?始终沉吟难决。

    三年来他从没去看过这人一眼,却常会旁敲侧击地从下人们口中打听近况。他不愿意想到这人,提到这个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这个人目前的一切。

    那个人,杨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神兵悍将的环拥下,银铠黑袍,毫不掩饰看向自己的不屑与憎恨。他从来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宠着爱着如珍如宝的小妹,怎么会看上自己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是的,书生,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既不出类拔萃,也没有什么独立特行的风骨气宇。

    可是,那么一个三界中清秀绝伦如诗如歌的女子,却因为自己失足悬崖跌落在她的云彩之上,从此义无返顾地爱上了自己。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抱着和她的孩子,看着她被最信赖的哥哥压入那阴森潮湿的山底,恍如在梦中。

    然后的十几年,自己小心地隐藏着。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亲妹妹的孩子。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在绝望中一路走过来的,总之最后,自己居然赢了,赢得干净利落,却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自踏出刘家村那一天起,就越来越象另一个人了呢?

    尽管那个人已在你的手里一败涂地,万劫不复,沦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舍怜悯,才能勉强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赵府上见到他的狼狈之后,自己反而更不想见他。只因这人就算在最落魄时,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对着别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种卑微与乞求。

    三年了,这个人习惯了几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视着脚下的众生。那么,这样的三年,会不会让他稍稍改变一些呢?

    刘彦昌还在沉思,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咳从屋内传出,突然给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精神一震,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有些昏暗,也颇有些灰尘。这若是别处见到了,他定要叫来仆人们叱责一番,不过这间屋子,他没兴趣多管。

    早上听来的回禀没错。大约是伤病又恶化了许多?杨戬的气色比预料中更差。刘彦昌走到床边,低着头细细打量,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向这个人。

    和三圣母还真颇为相似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那么,当年怎么就下得了手,将他最宠的小妹关在山底二十年?刘彦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样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坚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而这个人,几千年的兄妹之情,却亲手一点一点地毁灭了去。

    周身仍是难言的疼痛,杨戬尽力收拢着杂乱的真气,冷汗从额上不住地渗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静静地站在床边,不象是平素恶言恶行的仆人们。但他懒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复,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残喘,留着彼此来面对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呢?

    那人开口道:“杨戬,我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听说了你的一些近况,放心不下才来冒然打扰的,希望你不要见怪。”声音极熟,却出乎意料之外。刘彦昌?他愣了一愣,睁开双目扫了一眼,果然不错。心念一动,他多少猜出这书生的来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刘彦昌诚恳地笑道:“本来三圣母也该来的,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不过,她要照顾岳母大人,事多且杂,一时脱不开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对你的行为始终有梗于怀。身为子女,怎么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杨戬淡然听着,在听到瑶姬时暗叹了一声。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种负担,却仍不容被任意围观议论,他知道这书生想要看的是些什么,偏强忍了身上的不适,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刘彦昌的笑意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来,其实只是为了沉香和三圣母。”话冲出口后,自己却是一呆,不知对眼前这人说出这话有什么意义。

    三圣母是他亲妹妹不错,但却被他亲手压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杀围堵中硬打出了一块新天地来。这世上只怕除了这人自己,就再无他会关爱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尽管刘彦昌心里在疑惑,口中却依然在继续:“你知道,三圣母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为这两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责任——这一点,你明不明白?”

    话说出来,人却在呆,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如他不知自己怎么会神差鬼使地来了这屋里。方才杨戬睁开眼他就后悔了,这个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样冷漠而居高临下。

    “你毕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这三年来,也有不少神仙来看你。从来好人难做,你现在这个样子,知情者知道我们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会怪了三圣母和沉香头上,以为他们未照顾好你,罔顾亲情。杨戬,为什么当年你会去赵府?那又是你设计好的一场好戏是不是?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我们全家是不是?”

    他越说越快,激动得语无伦次。

    杨戬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沉香他们的看法呢?”他想。只是,这个书生今日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只怕他连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都不太清楚吧。责任?他有什么资格提到责任?原来忘记,居然也是一种幸福?

    刘彦昌突然转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厅时,才蓦然惊觉。他在椅上缓缓坐下,心中说不出的不解与茫然。仿佛遗忘了某些东西,又仿佛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么。

    “不过,那小屋还真是冷清啊!”这是他对自己这趟莫名其妙的行径得到的唯一感受。

第八章 忍死欲奚为

    相对于小屋的冷清,刘府别处却热闹非凡。龙八太子和丁香来到刘家村小住,两对年轻人玩得不亦乐乎。失忆的丁香对刘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龙八只好当上了免费的导游。在对整个村子都了如指掌后,她突然又对身居的刘府大感兴趣。她小姐脾气一,所有人也唯有随她在府上胡闹了。

    这一天,见了一个仆人没好气地从后院出来,丁香一问之下,才知后院有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却又成天对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顾不得和龙八约了去山上游玩,一路便向后院寻了去。

    刚刚推开门,便被飘起的灰尘呛了一下。却见屋内一床一桌一椅,简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卧在床上,眉头紧锁着,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神色间却又偏偏平静如水,无喜无悲。

    丁香好奇地凑近了打量,喂了一声,杨戬睁开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这么一眼,丁香蓦地觉到了无由的熟悉,夹杂着极奇怪的感觉。她好奇地看着这人,道:“奇怪了,喂,我认识你吗?”

    杨戬静静地看着她。这孩子是来沉香处作客的吗?年轻而充满活力,看来,当初的决定果然没有错误。不过,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那么热烈地爱过,现在竟因为自己完全地忘记?

    他心绪复杂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来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听不到我说的话呢!”

    跟着便是一连串问题,见杨戬只卧在床上淡淡地笑着,不由有些不喜了,说:“一句话也不说,真的闷死了。对了,听他们说你不能动是吗?我家龙八手里好多灵药,来,我带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说地要拉杨戬起来,头一低,却见这人衣领下有个古怪物件,形状奇特但却似在谁身上见过,便伸手取了出来细细观看。

    那是件银月形小巧饰物,用天蚕细索环在颈中。银月上刻满了古怪的符咒,闪烁着奇异的微光。丁香反复看着,又看看杨戬,说:“我见过,可到底在哪儿见过呢?不过,这东西可真好看呢!”杨戬见她抓着银饰不肯放手,神色不禁为之一变,张口欲语,却无力说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声音里颇为焦急,却是龙八。

    龙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见人影,一问之下,才知她去了杨戬栖身的小屋。龙八大惊之下,这才想起三年前三圣母确带走了杨戬。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复生,这趟来又从未见沉香等人提起过,他也几乎忘了这个当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赶了过去,他推门入内,见丁香正站在杨戬身前,低头仔细看着什么。

    见龙八进来,丁香招手要他过来,笑道:“小八,来看看这个。我好象见谁带过。银铠……那人好象穿的银铠……也不对,又不是唱戏儿,好好的会有谁去穿什么铠甲?”皱了眉苦苦思考。

    龙八心头一撞,道:“银铠?”暗叫一声不好,只想:“杨戬是杀过她的大仇人。虽然天见可怜,神斧劈开华山后竟然自断,丁香这才得以重生。但她对杨戬的愤恨之心必然强烈,若是任她对着杨戬,只怕真的会全部想起……”

    忆及丁香当年痴恋沉香的情形,龙八冷汗淋下,忙揽了丁香手臂,柔声道:“什么铠甲,这不就是个银月饰物吗?丁香,你若喜欢,回头我给你打造上十个八个,你天天换了带着玩儿好不?来,咱们先出去?”

    丁香摇头道:“不,我就是喜欢这个,我不走。”龙八急了,道:“你喜欢?好,我帮你取下就是了。”从丁香手里取将过来,却不由咦了一声,只觉此物中竟隐隐有奇特真元流动,一现即隐。目光到处,见杨戬正看着自己手里这饰物,神色颇为奇特,一愣之下,随即想到:“杨戬曾是司法天神,人品虽然坏极,手上功夫却不含混。他随身佩带之物,说不定也是极利害的法器。”

    当下更不迟疑,说道:“丁香,你既喜欢,我取了给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杨戬眉头微皱,那饰物的天蚕细索深勒入颈后皮肉,却是无法曳断。

    丁香不忍着:“你轻点,都流血了。”龙八道:“对这种人,还讲什么客气?丁香,看我帮你取下来!”见杨戬只盯着那银饰出神,只当他不舍此物,心头火起,拎起他身子,将细索从头颈上褪下,再一松手,将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细索普一离开杨戬身上,银饰上光芒倏起,龙八只觉手上一麻,如被电击,踉跄后退。那光芒正击在杨戬身上,杨戬随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声,额头正中床角,顿时鲜血漓淋。

    丁香惊呼一声,道:“龙八,你做什么?”上前扶了杨戬,见他脸上苍白,带着黯淡却苦涩的笑容,分明从未见过,却又印象深刻,一时不由呆了。

    整个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万万把小刀在各处乱捅乱搅。日前因瑶姬而混乱的真气再度施虐起来。在昏迷前的一霎间,杨戬已知此次较之日前,情况只有更坏更糟。

    “一直都无法言语行动,想赌上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敛不却那苦涩的笑意,“去昆仑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还是更多?只是日前经络刚重创过,又怎堪承受这等突然的冲击。赌赢了又如何?我拿回了这些法力又如何?这身体依然还是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废物而已。”

    喉中阵阵的腥甜,终于咯出血来。龙八纵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脚,携着丁香去向三圣母求救。

    于是,将杨戬接在家中三年之后,三圣母第一次步入了这小屋。

    心情复杂地按上杨戬左腕,三圣母不禁微微一惊。杨戬重创过的周身经络,又被一股强横力道冲得支离破碎。虽有真元勉强护了心脉,但他内息也混乱之至,几乎不可收拾。当下向龙八详询了经过,又要过那银月饰件细看,猜测道:“这饰物是他数千年前诛灭妖魔时得来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们把玩时触动了机关,无巧不巧地正好伤了他。”

    她催动真气,贴在杨戬胸前渡入。手掌抚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记忆中他胸口温暖宽厚,小时候总爱缠着他抱起自己唱儿歌讲故事。但现在却消瘦羸弱至此,连心跳都缓慢吃力。一霎间她心里空荡荡地,不忍再看向杨戬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龙八见她愣,低头歉然道:“对不起,三圣母,我不是成心要伤他的。”三圣母回过神来,叹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责。杨戬负你东海龙宫实在太多,你本不欲报仇,偏又无意里伤了他,岂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报应么?”龙八心下稍安,问:“那他可有大碍?”

    三圣母渡入真气,助他将岔乱的内息纳回气海,说:“我这二哥修为深厚,他当年重伤至此,都还能残存了些护体真气。我来得及时,正好可以助他收拢内息。虽然人会吃些苦头,但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顿了一顿,她想到了什么,犹豫着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你们不用告诉其他人。我娘虽一直不肯见他,但毕竟母子连心,若知道了定会伤心难过。他既无大碍,实无必要让她老人家去牵挂担心。”

    杨戬一连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纷乱的真气终于在三圣母的导引之下纳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预料的一样,受损的经脉实在不堪修复,身体与伤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飞猛进的情形,三圣母毫无觉察。

    也从这一天起,小屋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或许是隔阂得太久了?最初面对他虚弱时的不忍,日日相对后反倒熟视无睹了。而他那似蕴藏了太多东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远远避开。如今他既已清醒过来,她就更没有勇气来面对他微微感动而又复杂难明的眼神。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那时已太迟太迟了……

    但三圣母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日子来,还有另一双眼睛悄然关注着屋里的一举一动。

    依然是手持着紫玉杖,独臂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杨戬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杨戬,看来你已忘了你的承诺?”他沉声道。

    杨戬淡淡地看着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来一般。独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杀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复不少。”

    他在床边坐下,面显感伤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的是,这个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知道吗?我大哥死了,还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庙的那个年轻人。”

    杨戬一震,独臂人茫然地看着屋内黑暗处呆,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在述说着别人的事,却偏偏又悲伤得难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术,不能近战,更不能杀人。我给你时间恢复决战,他却以为我惧怕了你妹妹与外甥。为此事我们争了好几次,谁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爱子形神俱灭,利用伏羲水镜布下了灭神大阵,也迫我主持大阵,报此血仇。”

    杨戬目光凌厉如刀,倏而紧宿。身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了解的隐密远较常人为多。那伏羲水镜是上古大神遗物,虽然谁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为阵眼动灭神大阵,则纵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独臂人的声音仍平静地传来:“半年后阵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遗命报仇。真君,虽约定过击败你前决不向令妹复仇,但现在,我已没得选择。”

    缓缓站起身来,仿佛不堪重负,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却要用阵法去杀人报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却又只能成为我最大的敌人。只不过,杨戬,你还要不要坚持你的守护?”

    他转头向杨戬看去,杨戬的目光中,只有沉稳与等待,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独臂人长叹一声,点头道:“我懂了,杨戬,半年后你该恢复一战之力了。所以,在动阵法时,我会给你一个机会,那算对我不守承诺的补偿。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战,你并无胜数。而你的付出,却未必能得到任何回报。”

    策杖起身,浓烟从足下腾起,将独臂人隐回黑暗之中,来得突然,走得也毫无征兆。杨戬沉思着,许久,无声地笑了一笑。

    “半年么?应该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还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为我岔乱的只是残存的护体真气?你对我的了解,竟还比不上一个须与我生死相搏的敌人啊。”

第九章 壶娱中秋节

    月色缭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三圣母忽的想起了杨戬,便差人带他过来.沐浴更衣后,三年来的第一次,杨戬被几个家丁抬着穿过回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后恭敬退下。

    虽说是自己的主意,但当三圣母招呼了一众客人坐下,看见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从杨戬身上掠过时,又见到杨戬看不出表情的脸,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顿有些后悔,只怕这中秋之宴要被他搅了。又不能这时才让人抬走,只得装作不知,继续与嫦娥等人笑谈。

    又来了客人,哪吒在天上无事,也来此凑个热闹,见了杨戬坐在一边,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沉香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说笑一番后,眼睛仍不时瞟向杨戬,不知三圣母让他来作什么。

    杨戬仰在椅上,看着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让杨戬来,此时见三圣母微有悔意,点手叫过一名家丁,附耳说了几句。家丁会意,也不和主母说,又叫了两人,将杨戬连人带椅抬到一边。三圣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让身边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张小桌,上果品菜肴时同样放一份。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说笑无忌,杨戬也松了口气。身子隐在假山石的阴影里,不用再以平静无波的眼神回应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看着已从多年囚禁中恢复了容光的母亲,靠着丈夫,笑着看儿子呼朋唤友的妹妹,还有已成熟了许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温柔。也许,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独的。

    家人一声报名,又有客到。杨戬身子一震,看着康老大带着哮天犬大步迈过院落,刘彦昌夫妇惊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来?”康老大爽声笑道:“我带哮天犬出来走走,到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热闹,过来沾点光。”拉过他夫妇在一边低声说:“哮天犬自服了无忧草,总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带他出来走走,兴许多见些人能好一些。”三圣母点头,让他们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着哮天犬,确实有些迷糊的样子,小玉问道:“哮天犬,你认识我们么?”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见他给提示,不确定地摇摇头。康老大示意他们不要问了,让哮天犬坐在身边。杨戬看着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为早已古井无波的心境一阵摇曳,哮天犬,看起来还是有些傻,但老大会照顾你,你也不会再受我的连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为喜怒,从此我们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耸起鼻子嗅嗅,这些人的味道闻着不舒服。那个穿着花团锦簇,大声说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气冲鼻,让他想打喷嚏;那个举杯敬酒的中年书生,怎么闻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欢。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种味道在哪里?总是找不着。失望地再嗅一下,种种味道混杂中,飘来熟悉的感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着味道过去。康老大才与人碰杯,扭头叫他:“哮天犬,别乱跑。”哮天犬似乎没有听见,径直来到杨戬身边,那是他熟悉的让他安心的味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下意识地蹲在杨戬旁边,注视着他的眼睛。对,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杨戬没想到哮天犬竟还记得自己,侧眼看着他,流露出少有的温和,带了几分赞赏。康老大这时才看见杨戬,沉着脸过来,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杨戬一眼:“哮天犬,你到这卑鄙小人这来做什么,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虽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场,还有何花不能开放,院中四季奇葩争相斗艳。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红梅,回到席中,笑道:“我们来行酒令,击鼓传花。”康老大推辞道:“我是粗人,这些文雅的东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欢宴,自然是要大家尽兴,不拘节目,随意即好。”一席皆欢。

    百花说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宫仙子,理所当然担此重责,嫦娥也允了,背过身去敲起下人取来的小鼓,花停在谁手中,谁便起来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风弄月,或剑舞中庭。两圈之后,花停在了刘彦昌手里。

    刘彦昌执花站起,不知该表演什么好。席下人起哄:“刘先生既蒙三圣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自然应当席赋诗,一展高才。”三圣母自豪地看着丈夫,等他开口。刘彦昌有些为难,他不过一落第秀才,才学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这酒后满庭热闹的当口让他赋诗可着实有些困难。看着三圣母信赖的眼神,又不好推却,略一沉吟,抬头道:“酒意醺醺,诗兴是没有,有一旧作,今日便献丑了。”众人也不强他,听他咏来。

    “澹雅风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云红。推敲物序寄萍踪。丝管声悠霜已重,关河人渺意犹浓。一宵魂梦两人同。”

    他吟的是一《浣溪纱》,众人听在耳里,说实在的,并不算如何出众,但词中相思之意却是点滴情浓,知必是他与三圣母相隔时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余年分离各守忠贞,赞叹连连。

    杨戬的眼神不屑,听着刘彦昌咏词,嘴角竟带了一丝嘲讽,哪吒正在说:“刘先生,今日能与三圣母两两相守,也是你二人诚心所至,可喜可贺,这一词即可见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拦,人家夫妻又何来这二十年分离。今天之事,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猪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杨戬处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该。”孙悟空擎着酒杯,来到杨戬椅边,笑嘻嘻地说:“杨戬,你那日伤我老孙,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老孙不找你报仇,自有你自寻恶果。”百花见杨戬看向刘彦昌的目光充满不屑,哼道:“杨戬,你耍什么威风,若不是刘先生心地好,不念旧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杨戬冷笑,闭上眼不再理会他们。且不说刘彦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咏的词而言,也不放在他眼里。杨戬虽专注于练功,却不是莽撞武夫,从小为争一口气不落了人后,练武之余是什么学问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后,人间变迁,诗词歌赋各有展,他也不曾丢开过。虽称不上什么名家,见识却不差,有心情时自己也会填上两词,作上几曲,刘彦昌的大作,当真还入不得他眼。

    见他闭了眼,众人也说不出别的,大为扫兴地回席继续,鼓声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里,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么。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声说:“你看刚才人家表演的什么,就像那样,你会什么就做什么。”刚才?哮天犬看向刘彦昌,刚才那人在念东西,那我也要念个什么。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刘彦昌,知道他会错意,忙道:“刘先生是在咏词,你不会,另找个……”话音未落哮天犬已开口念了:

    “徘徊久,云迥出,轻寒侵袖。渐写遍愁思新墨浅,怕写到,带宽人瘦。不觉岁华成暗度,算又向,衢尘拜走。漫说起,冰轮皎洁,冷笑传杯掉。

    然否,哀多于乐,气横牛斗。未必是炎凉谙世味,看惯了,白衣苍狗。此意谁堪相慰藉,只天籁,风悲窍吼。问平生悴损,零落何如,沉吟金镂。”

    众人张大嘴巴,刘彦昌更是吃惊,众人中自有懂行的,听得出词自是比刘彦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么会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问道:“哮天犬,你是从哪看来的?”哮天犬随口答道:“主人写的……咦,主人,主人是谁?”抱着头苦思起来。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带他先走了,诸位告辞。”与他离开。

    席上众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杨戬,反复诵咏,不想他有如此诗情,刘彦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责怪妻子不该让他过来,席上竟一时冷场。

    百花仙子见席上冷场,有意缓和气氛,看大家都有些闷闷地饮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处讨得件法宝来,倒是有趣,正好来行酒。”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酒壶。三圣母此时已深悔不该让杨戬来赴会,惹得丈夫不快,此时百花仙子开口,自是附合,望众人快快忘了方才之事,跟着笑问:“这小小酒壶又是什么法宝了,百花姐姐不知从哪掏来的,却来哄我们。”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气扑鼻。手一松,酒壶打着旋悬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这原是老倌儿们请杜康制的无聊时行酒的玩艺,我先取来用了,正好合适。我们轮流执杯,席上他人可随意问些问题,若被问之人答得出于真心,则酒自倾出,否则无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对了反罚酒?”百花嘻笑:“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琼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无双。这不是罚酒,而是赏酒。”众人这才明了,大有兴趣,在肚内盘算,如何想些促狭问题让人不好回答。

    见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从你开始。谁来问?”别人还有些不好意思,龙八当先开口:“小玉你说,你心里最想的是谁?”小玉脸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语。丁香催道:“快说啊,有什么好羞的。”小玉声如蚁蚋地挤出两字:“沉香。”酒壶倾倒,在她杯中注满,小玉端酒饮了,与沉香互相对视,含情脉脉。百花催道:“小两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来指下一人。对了,若被指者不肯说,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对了,一样有酒。”这下众人兴致更高。

    玉将酒饮尽,指向孙悟空:“问胜佛吧。”孙悟空一晃脑袋:“问吧,老孙生平无事不可对人言。”猪八戒难得遇上个能捉弄师兄的机会,不肯放过,高喊一声:“谁也别抢,我问。”却没想好问题,挠了半天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孙悟空不耐烦了:“呆子,你到底要问什么?”想来想去,孙悟空实在没啥把柄让他问,猪八戒只好不甘地随意问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谁?”

    孙悟空张口便道:“老孙最敬佩……”却一时想不出个人来。猪八戒来劲了,催道:“快说,快说,你最敬佩谁?”孙悟空试探着说:“是师父?不对,我对师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壶不动,孙悟空也知不是,他对佛祖只怕恼意胜过敬意。“那是观音?也不对,哎,俺老孙敬佩谁呢?难道没有?俺自己?”酒壶毫无反应。席上人开始猜测,猪八戒嚷嚷:“是俺老猪!”挨了孙悟空一记暴栗,酒壶自是不动。下面五花八门的猜测一一出炉,总是不对。沉香纳闷道:“圣佛的心思太难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猜?”龙八点头:“就是,三界中算个人物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总不会是二郎神吧。”话音刚落,酒壶倾倒,在他面前满满注了一杯,众人张大口看着孙悟空,孙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头暗暗捉摸,他确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与自己一决高下的人,虽然自己口头总抱怨他胜之不武,心里却清楚,即使无人助阵,他的本事,亦是足以与自己一战。虽恶他作为,及至见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隐隐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来嘴硬,如何肯承认,这点心思,竟连自己也给瞒住了。

    打个哈哈混了过去,席上又开始指人,孙悟空指定了猪八戒,当即问他最想的是谁,笑闹一阵猪八戒又指了丁香,龙八不待他人问,略显紧张地盯着妻子:“丁香,你、你最爱的人是谁?”丁香只当他想窘自己,一点不在乎:“你当我和小玉一样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爱你了,怎么着?”一杯酒注满,龙八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丁香饮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们知道嫦娥耿耿于后羿之事,不敢乱问,细想怎么问才能避开这个话题,那厢猪八戒已冒冒失失地开口:“妹妹,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三圣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离开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于回忆中:“是我与羿最后那三月,他寻了仙丹回来……”酒已满,嫦娥端起一饮而尽,想起后羿,不欲坏了席上气氛,却忍不住眼眶红了。百花刚要岔开话头,猪八戒见嫦娥伤心,慌不择言,开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这个,你心里念着谁?”百花和三圣母恨不能将这猪头的嘴给缝起来,嫦娥不想让大家扫兴,抬头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壶一点动静都没有。嫦娥自己也愣了,猪八戒却是心头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猪悟能。小心问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却坚定地说:“是羿。”酒杯仍是不动,这下席间气氛微妙,四公主等一干姐妹盼嫦娥能放开怀抱,却不欲她尴尬,急欲替她解围,四公主左右看看,见杨戬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来,有几分讶异,更有无限柔情,心中没来由一阵刺痛,心说不如拿他做个靶子,冷哼一声喝道:“杨戬,你看什么,癞蛤蟆想吃……”话未说完,一杯酒已注满。四公主掩住口,满面不解:“我,我说什么了?”百花仙子反应过来,不等众人回味,忙站起来笑道:“这法宝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问题,方才不倒,话说完才反应。来,四公主,下面你来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围,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点头:“你们问吧。”

    三圣母转转心思,这一干姐妹中,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来问,免得再起事端。笑着开口:“四公主,你心里又想着谁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摇头:“没有。”酒壶悬在空中没半点动静,龙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里喜欢谁,还不快说,我回去让父王给你办嫁妆。”四公主又羞又气,去拧龙八耳朵,让他逃掉,转头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这什么法宝,尽开人玩笑。”孙悟空摇着头说:“我老孙向来不爱用法宝,还是自己本事实在,偷不走拿不去。这点我倒是赞同二郎神……”一道银线溢出,孙悟空手中的杯也满了。这下席间可算是鸦雀无声,四公主反倒不生气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宝。”百花也是诧异,迟疑道:“要不我们再问一个试试?小玉,你来答,大家想想问什么。”小玉有点紧张地看着大家,人人都在想问些什么好,目光自觉不自觉地向杨戬扫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问:“小玉,你想你爹应该是什么样的?”小玉闭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象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强大得足以保护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可是对我却会很温柔,生病时会呵护我,困了时会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壶倾倒,杯满。众人舒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紧张些什么。孙悟空皱着眉,总觉得有哪不对,想想沉香的问题,换了种问法:“你想你爹像谁?”小玉偏了头:“像谁?”她从未见过父亲,又怎知像谁了。孙悟空试探地看着酒壶道:“不会是……二郎神吧?”酒壶应声而动,注了满满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坏了,是我不好,坏了大家兴致,我们喝酒,不玩了。”然而这场宴会终是没了意味,草草收场。

    散了席,四公主满心的不是滋味,见杨戬仍坐在原处,下人还没来得及顾上他,不由信步走了过去。龙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阵,看见姐姐,想起席间之事,做个鬼脸取笑道:“姐,你心里想着谁?”眼睛却去瞄杨戬。四公主怒气上升,看杨戬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悯,再听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残酒已泼向杨戬,杨戬闭眼,任她淋淋漓漓洒了一脸,神色间却是平静无波。龙八不想姐姐反应如此之大,一时吓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团乱麻,看着杨戬又有些后悔,却如何说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转身就走。

第十章 神凝感物时

    清泠的月光洒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许是前段时间突如其来的重伤让三妹动了恻隐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们终于想起了他这个废人。

    “不过,三妹,我的狼狈与不堪,你居然就这么将之放任了随人来看?一桌的欢笑,鄙视的目光,任意的嘲讽,杂夹了一丝怜悯。几千年的兄妹,你就从没试着了解过我这个二哥?”

    头剧烈地痛着,口干舌燥,更甚于前几天。应是昨天被带去赴宴前,仆人擦身更衣时受了风寒所致。这个身体,还可以支撑多久呢?杨戬暗暗一叹,再次强提真气,循了支离破碎的经络重凝神识。这还丹凝**的过程早变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虚掷在那场荒诞闹剧里,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误了。

    气凝丹结,有了银饰里取回的法力,这一过程易如反掌。神识向四下迥延,那种久违了的洞察明彻令他几乎忘却了身上难耐的痛苦。微风拂过树梢,沉香正拥着小玉在呢喃低语,间或笑谑一番,更远处,悠扬的箫声夹杂着清吟,三圣母正抚着箫为丈夫伴奏,来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处竹榭里谈笑,整个刘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氛围中。

    缓缓收回神识,眼前又是这熟悉的昏暗破败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懒不送来饮食。虽说早已习惯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险死还生后,一直反反复复地着烧,今天滴水未进,更是难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着自己渴死饿死,迟早还是会来过问一下,杨戬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这种苛延残喘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半年,三妹,二哥最后为你遮挡一次风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后的路,你和沉香凭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罢。”他疲惫地合上双目,忍着痛再度调动内息。

    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虽然度日如年,杨戬也已经无暇分神。聚气还丹,温养化神,练神合道,几千年前经历过的修行关口又一一重温。那独臂人几乎每月都来看他两次,对他的进展颇为惊异,却也极为期待。

    身体的状况是越来越糟了,持继不退的高烧,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连呼吸都分外艰难。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不愿去想,甚至不愿记得右胸这道深达后背的剑伤。

    还有三个月,丹成气住,他必要在这最后三个月内重新凝铸元神。昼暗交替无休无止,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都强制着自己忘记身体的干扰,心境沉入元明的净境。熟悉的法诀一一从心中流过,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隐隐成形的元婴藉了这精元快成长。

    “起!”

    这一天,心底一声断喝,身上感觉蓦然完全截断。神目中银芒炸开,流转着笼罩全身。他身体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缓缓浮起。

    这时若有下人们推门进来,一定会骇得转头就逃。杨戬卧在床上,双目紧闭,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团银色光晕里,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缓缓吐纳。

    也就在此时,刘府正院三圣母与沉香房中,也蓦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边天际恍如白昼!

    沉香从床上一跃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帐外。三年前劈开华山无端自断的神斧,竟从供奉着的供案上自动悬起,两截斧身轻颤着,似悲鸣,又似在热烈地期待着什么。

    另一间房里,三圣母也吃惊地护在刘彦昌身前,那盏自昆仑之役后就形同废品的宝莲灯,此时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飘于房顶。三圣母捻动法诀试图收起,却全然无效,那灯轻盈地转着,奇异却透出无比的欣悦之意。

    又是一道强光划过,沉香房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宝莲灯一瞬间也光芒暴涨,房中几不能见物。三圣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开手再看时,那灯缓缓敛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复了绿黯黯毫无神采的模样。

    沉香、小玉惊慌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三圣母心中一惊,安慰地拍拍犹没回过神来的刘彦昌肩膀,抢出门去。沉香不由分说,拉了母亲的手便向自己房里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来看,神斧……神斧竟自动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庄严肃穆,烁出摄人心魄的金光,果是当时劈山救母之后,便无故自断的开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觉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昆仑与丁香才找到它时一样,又哪里抬得起来?

    他茫然望向三圣母,只盼娘见识多广,能明了神斧自动续起却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圣母也是一脸的不解,目视神斧,轻轻颦起了眉头。

    吐纳出最后一口浊气,真元尽数汇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体既已破败不堪,那也没必要再留护体的法力了。还有最后一个月,终于是成功了。杨戬慢慢睁开双目,神情无悲无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适,疼痛肿胀的伤处,已不复能影响他分毫。

    一种极熟悉的感觉袭来,他突然饶有深意地笑了。是你们?元神重铸,法力尽复,你们居然也感应到了?只是,宝莲灯,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转过来期翼关心着我这个废人?难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认可的仁慈么?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将心神沉寂下去,开始了又一番的历练。他知道,要在一个月内,令自己虚弱的元神成长到能负荷那般的生死之搏,还有太过漫长的路要走。

    “娘,华山百姓自愿为我营造了半年之久的圣母宫,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时我和彦昌要搬去那里,毕竟我策册之地是在那儿,不能老住在刘家村。到时,您也一起搬去好吗?”三圣母为母亲细心着梳理头,轻声说道。

    瑶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莲儿。你真当娘是凡间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欢膝下朝昏定省才高兴吗?别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几日着人带来了口信,要娘尽快去凌霄殿晋谒,好重列朝班,暂代下凡历练的王母统领三界女仙。我后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时我都无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进来,正听到瑶姬的话。小玉调皮地向瑶姬拜了一拜,叫道:“参见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气死王母那小气鬼!”言讫又做了个鬼脸,只逗得正在专心梳头的三圣母也笑出声来。

    插上簪,高高的盘髻更显雍容富贵。瑶姬含笑揽镜,称赞道:“好啊莲儿,想不到你能帮娘梳出这么好看的盘髻来。记得你小时候最烦的就是头,每次我没时间帮你打理时,你就缠着你……”话未说完,突然止住。

    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爱梳头吗?除了你帮她梳还有谁啊?”三圣母拿着梳子的手一僵,瑶姬看在眼里,轻拍着她手背,说:“莲儿,不要想了。不论小时候他怎么待你,但人总是会变的,那个孽子,咱们以后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圣母顺从地点点头,沉香心知话题又绕到那个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阵厌恶,岔开话道:“娘,百花姨母他们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后正式落成,都嚷着要去看看。您看,我们是不是先准备一下?”三圣母笑道:“还有五日,五日后也不要传得太广了,就几个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对了,说到百花姐姐,你爹一会也该回来了吧?今天福禄星君大寿,姐姐也真是的,非带了彦昌去向他求福求寿,也不管星君为不为难。他们怎么走了这么久都不见回来?”

    瑶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为了你好,神仙的一辈子实在太长了,她也怕彦昌年纪渐大,来不及还丹成仙就先坠了轮回,这才想趁着星君六百甲子大寿的喜气前去相求。等他们回来,彦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寿吧?”

    正说话间,一朵彩云从天而降,百花仙子与刘彦昌走了过来。刘彦昌一如平常,百花却是一脸的诧异,普进门就道:“三圣母,我真看错了!原来,原来你家刘先生是这样的大善人,难怪当年你会对他一见倾心呢!”

    三圣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说什么呢?”百花仙子摇头道:“真是的,连你也不知道吗?方才我去求福禄星君赐刘先生个增寿的法儿,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应了。结果……结果你猜怎么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说吧,星君赐下什么良法了吗?

    百花仙子笑道:“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星君说人若想长寿,可以用功德去延命,当下便打开他那本宝贝福禄天机册去查刘先生积过多少功德,还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寿,以便有时间成道飞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吓得连天机册都扔了!真是的,三圣母,你没在场,福禄星君这辈子大约都没吓成那样过!”

    瑶姬奇道:“彦昌这孩子的确心地好,平日广积善缘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会是生日喝多了吧?查个凡人的功德也会吓着?”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积下功德。你们可知,刘先生的可抵一名称职地仙的多少年功德总和?”

    三圣母笑道:“仙人积功德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该不会说我家彦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摇头道:“错了,太少,再猜!”三圣母愕然,道:“十年?”见百花仙子还是摇头,只得迟疑地道:“难道是……是百年?可这怎么可能!”百花仙子还是摇头,说:“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禄星君虽会惊诧但也不致于扔了天机册!实说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尽忠职守,而且无往不利,每件事都处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积下刘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还年轻,倒不觉得如何,只道:“这样啊,那爹爹可以延寿多少?”而三圣母早已惊得呆了,连瑶姬都喃喃地道:“这……这不可能的!就算我这女婿一落地就处处与人为善,也断无能力与时间积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机册坏了?”满腹狐疑地盯着刘彦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别想了,福禄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儿,想了也白想。三妹妹,总之不论什么原因,只能说明两件事儿。第一,刘先生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准无比。第二,纵然不修还丹,不能飞升成仙,凭那么多功德,刘先生非但可以长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华山百姓为你修的洞府即将成功,真正是双喜临门了!”

    又絮絮说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辞而去,约定五日后华山相聚。刘彦昌与三圣母助瑶姬收拾杂物,准备后日天庭晋谒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欢天喜地,谁也没有现大厅角落的阴影中,一人正注视着他们由衷的快乐,嘴边现出黯然却欣慰的微笑来。

    除非有人元神出窍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则,藉元神隐形默伫着,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断无察觉的可能。杨戬看着瑶姬与三圣母等人谈谈笑笑的身影,思绪飘向一些刻意遗忘的过去,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这样住在一起么?但只要他们开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第十一章 横枪奋余烈(上)

    三日后瑶姬飞升天庭,在被囚禁了数千年之后,又再一次领略着仙家的无限风光。五日后华山圣母宫落成开府,三圣母不欲惊动太多人,但还是有不少至交朋友不约而同地来了。

    嫦娥、百花仙子、龙四公主,龙八太子等都带了贵重的贺礼来,在梅山兄弟处玩耍的哪吒听说了,也约上他们一同前往。六兄弟来了四个,只余下老二、老五留下照看梅山府邸和老是迷迷糊糊的哮天犬。

    沉香劈开华山之后,北峰近顶处凹进一个深深的山洞,洞前一个大平台,下俯千山云雾,风光奇绝。圣母宫便顺了山洞走势筑成,设计考较之至,却又清雅脱俗,与三圣母身份配合得天衣无缝。但见明珠献瑞,紫气笼烟,丹楹绣柱,曲水绕池,好一派仙家极乐风光。

    百花仙子忍不住赞道:“好匠心,三圣母,帮你造洞府的这些人可真不简单呐!”那营造洞府的监工是一名仇姓老人,此时正在为各人引路,只笑得合不拢嘴,连道:“各位仙家大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一路穿钟乳园林,过天然小桥,来到山洞腹地的大厅之内。那大厅高约数十丈,方圆百丈,壮丽雄美,装饰得精妙绝伦。正中树了一道屏风,约有六尺来高,形状怪异,竟似个圆形的大镜。一面晶莹剔透,一面却黝黑无光,但立在那里自有种极庄严的威势,竟令得步入大厅中的诸人一瞬之间,都平添了一种敬畏之心。

    哪吒咦了一声,说:“仇老头,这东西哪来的?好生古怪!”那仇姓老头哈着腰赔笑道:“仙爷,这东西说来也奇,三年多前,华山裂开,三圣母重见天日时,此物突然自地涌出,谁也移不动。后来说要修圣母宫,想取它来装饰,结果,轻轻一挟就能拿起带走了,可见此物必与三圣母娘娘有缘。”

    沉香笑道:“还有这种事?我来看看这屏风。”上前几步,在那屏风正面一抚,奇道:“好光滑,还有点润湿。”小玉也上前抚了抚,说:“是啊,非石非金非木,不知是什么做的!”

    就在这时,整个大厅空间忽然阴沉了下去,那屏风出铺天盖地的强亮光芒,吞噬了大厅中的一切。沉香与小玉齐声惊叫,抚在屏风正面的手竟似**了一堆软泥之中。那软泥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将过来,用力回拔不及,反连整条手臂都陷了进去。

    三圣母离二人最近,起变仓猝,也不及细想,伸手抓住儿子儿媳背上衣衫,提起全部法力,欲将二人拽回,但只觉屏风的吸力竟是强悍难匹,强光中幻出无数奇异画面,惊呼声里沉香小玉已被双双吸了进去。她不忍放手,片刻迟疑中,只觉全身凌空飞出,剌骨冰凉,仿佛被浸入了万年寒池之内。眼前强光更甚,整个身子向下急坠,更不知坠向何处。她死死抓住沉香小玉衣衫,欲腾云飞起,却骇然现,一身法力,不知何故竟是不能施展丝毫了!

    众人无不惊喝怒叫。此时整个大厅空间扭曲,那带路的仇姓老头纵声狂笑,外形渐起变化,化作一个鹤氅白的清矍老者,厉声哭道:“天见可怜,天见可怜!九灵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终偿宿愿!”

    哪吒大喝一声,混天绫抖出,却缠了个空,那老者虽浮在空中,实际上空空荡荡,原来只是个残余真气幻出的影子。

    “我早已魂飞魄散,永远消逝于三界之中。”那老者哭笑道,“当年结义,不愿同生,但愿同死,七位兄弟,我鹤道人可以践约了!灭神大阵既已动,三界之中,又有谁能救出我们这个大仇家?报了……终于报仇了……”

    尖厉的嘶喝声里,整个人慢慢消散了开来。

    哪吒仰天一啸,令厅上众人先聚在一起。只见整个大厅幻起无数幻相,千万年的历史在四下翻腾不休,诸人或歌或哭、或叫或笑的场景从眼前不断闪过。百花仙子功力最浅,突然大叫一声:“牛魔王,你敢囚我!”手上聚起真气当空轰出。哪吒伸手将她击晕制住,喝道:“这阵法能混乱心神。大家原地坐下,合力聚成禁界暂时支撑,万不可乱了阵脚自寻死路!”

    各人释出法力,聚成一道弧形大罩,暂将大家护在这越诡异黑暗的大厅之中。

    山风如刀,万窍怒号,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独臂人将杨戬在圣母宫前的平台上放下,策杖而立,面沉如水。许久,向身后的山洞入口一指,沉声道:“这座新落成的圣母宫,便是我大哥以合家魂魄消散为代价置成的灭神大阵。”

    见杨戬眉峰一轩,显出逼人的杀气,他不禁长叹一声,又道,“看来这一战终还是不可避免。也罢,今日来了不少仙人为你三妹庆祝开府,他们合力支撑,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碍,正好可供你我一决生死。你若败了,我等于履行了当年之约。我若败了,在我死之前,自会留下破阵之法与你,灭神大阵以我大哥满门为代价,我实在辜负不起……杨戬,就算我败,能不能破阵也只能看你造化了!”

    复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紫色光芒从周身漾出,本命元神随紫芒破体而出。五指箕张,紫玉杖跳入手中,独臂人厉声道:“为公平起见,我以元神与你一战,杨戬,出神亮刃吧,让我看看你还是不是千年之前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

    一抹清冷的笑意从嘴角掠过,三年多来第一次领略到这清新的山风,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泌人心肺,说不出的适意。杨戬深深看向四下山峦,就在这里,他将最深爱的三妹压了整整二十余年,那么,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三妹,让二哥最后一次,为你遮挡这场避无可避的风雨罢。

    神识潜入元神,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再不看上这残破的身体一眼,斜斜踏上一步,渊停岳峙般傲然落寞。伸手向空虚虚摄取,远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传来,呼地一声,刘家村方向一物倏疾无比地急掠而至,自动飞入他手中,正是开天神斧。

    独臂人目光一凝,露出惊异之至的神情。杨戬目视着神斧,心念到处,银光从手上迸出,神斧已化作三尖两刃枪模样,在他手里微微震颤着,竟让独臂人生出此枪欣喜无比的感觉来!

    急摇头抛去杂念,独臂人慢慢举起紫玉杖,心境沉入四下壮美得宛如图画的华山绝世风光之中,将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以天地为铜炉兮,以万物为冶金!”低沉的唱吟从口中出,擎杖向前剌出,平平无奇,却又似挟了整个天地之威般向杨戬压将过去。

    杨戬也在领略着山巅通明净碧的风物,神色间却显出无从形容的淡漠渺然。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站在原地,横枪上格,同样平淡之至。但独臂人却蓦觉眼前一空,除了落寞之外,再无任何感受。挟了天地之威的一击被杨戬手中枪轻轻一引,恍如击在空中。他心知已失先着,长啸声里鹰翔隼击,凌空跃起扑下,杖势变得势如疯虎,横扫直劈,真气流漾处山石纷飞,尘沙敝日!

    杨戬一笑,低声赞道:“好杖法,好妖怪!”身形飘乎如风,于刻不容缓间从杖隙穿过。真气到处,异芒闪烁,枪尖嗤嗤作响,便如千百柄枪同时击出,不见如何威势,却绵绵不绝,举重若轻,在漫天杖影中衣袂如飞,挥洒自如。但枪上力度却越来越大,如挽千斤重物,似涩实疾,似疾又实缓,几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混杂起来,奇异之至。

    独臂人怒喝道:“以本命真元催动?杨戬,你不要命了?”唰地一杖反削上去,竟也如负重物,杨戬叹息一声,三尖两刃枪疾旋抖动,杖枪相交,电光火石间已硬拼了百十来式。大响声中,两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许开外。

    几乎与此同时,地上两人身躯也俱大震,鲜血从口中喷出,在山石上渲出两滩夺目的猩红。

    独臂人脸上青,杖尖斜指,肃容道:“九灵山九人结义,不愿同生,但愿同死。结果七人死于宝莲灯下,一人自毁满门,结此凶阵以求了却恩怨。生之于我,已了无意义。不过能与真君你如此畅快一战,也是平生大幸了。只是,你的所作所为,包括这不计后果的付出,就真的了无遗憾了么?”

    杨戬脸色苍白,深邃目光扫向那通向灭神大阵的洞口,嘴角淡淡的笑意却始终挥之不去,轻声说道:“有什么可遗憾呢?那是我的妹妹。”

    元神对峙,悲风怒号山谷。两人弃置一边的身躯上缓缓渗出血来,嘀哒一声,又是嘀哒一声,越滴越多,也越滴越快。

    杨戬单手持枪,叹道:“该了却的,就此了却了罢!有了你这样的对手,我的平生,终于不再是一场寂寞的笑话了。”长啸声里,森森杀气漫出,三尖两刃枪势如奔雷,迅疾剌出。

    独臂人也是一声清啸,夹着无穷感慨,紫玉杖幻起大片杖影,倏忽从绝无可能的角度同出,闪电般崩向杨戬左胸。

第十二章 横枪奋余烈(下)

    两人交叉而过,各各闷哼一声,一人脸上更青,一人脸上更显苍白。

    杨戬目光中掠过寒芒,枪势突变,再不似刚才的柔绵平和,反而大开大阖,气势坚强无匹,舍命抢攻,步步有去无回,有生无死。这一下出奇不意,独臂人迟疑中缩身让开,先机顿失,只得在杨戬的连攻中左避右闪,他半晌才觅到一丝破绽,见杨戬枪式大开,挺杖便当机击出。

    一声轻响,紫玉杖深入腰际,独臂人却是神色大变,背后一凉,杨戬荡开的枪势以柄倒撞回来,真气流漾处,已生硬硬地自他背后贯胸而过。

    难以形容的剧痛传来,紫玉杖已难向前送进一分。杨戬叹息着拔回枪身,独臂人元神一幢,再也支持不住。地上身躯生出偌大吸力,等他再睁开眼时,已侧靠在山岩之上,漓淋的鲜血,自胸口伤处不住涌出。

    杨戬的元神便在他身前默然而立,晴空万里,云卷云舒,静穆地看着这两个生死大敌。

    “这次,我不是输在招法上。”独臂人垂头看向胸前伤口,若有所思地道,“一开始你便用了策略。本来元神初复,断无久战之力,所以你一上手便以守代功,以不能示之以能,诱我忘却了久耗克敌的上上之计。”

    杨戬叹道:“是。”

    独臂人苦笑一声,说:“我一轮攻讫,你又来抢攻,逼得我几无还手之力,以乱我心神。就在我急着抢回先手时,你又不惜以身设饵……我若不贪这一杖之功,你那一枪,也断无成功之理。”

    杨戬笑了一笑,身子一晃,伸手将三尖两刃枪顿于地上才勉强稳住,却不说话。

    独臂人百感交集地一叹,喃喃道:“还是输了,上次是枪法,这次是兵法。可惜啊可惜,你这样的对手,竟不能成为朋友……”

    他挣扎着提起紫玉杖,缓缓在左侧下方书了个大大的又在正前上方书了个然后,手腕一振,将手中杖掷入了石台下的万丈深渊。

    “这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真君。”带着笑意,独臂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有几分欣悦,“灭神阵的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机。只是可惜,我尚有你送这最后一程。而你,却怕连这种了无憾处的解脱,都很难求得了罢?”

    双目垂下,笑意未敛,呼吸已然完全停止。

    无数怨魂孤魄的痛嚎,山洞幽长的通道中,到处都是黑雾笼罩。阴风四起,鬼声啾啾,间或迸出黄绿烟光,奇腥刺鼻,直如修罗地狱一般。

    神目打开,将危机四伏的黑雾怨灵逼得远远退去。但手上三尖两刃枪却轻震了一下,犹如哽咽一般。

    杨戬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玄衣飘渺。整个人一步步行在通道里,竟也有一种飘渺不定之感。四周阴风剌骨,持续不断地消耗着他剩余的真气。

    方才那一战看似赢得轻描淡写,但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那样的一条汉子,就这样折在自己手中,从此三界中再无痕迹。一念至此,心神微分,飘渺之感骤增,他的身形,在昏暗中已隐隐有些不真了。

    三尖两刃枪剧烈地震颤起来,似因为已失去过一次,再也不忍面对第二次的分离。

    杨戬暗叹一声,将心神强压入古井无波之境,身形又复清晰起来。灭神之阵未破,就连放弃本身,都已是他不堪奢望的东西。

    “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机。”独臂人最后的话又复响起。通道已至尽头,眼前现出一个诡异空旷的所在。

    黑色光幕流转,切断了山洞腹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以杨戬可洞察幽冥的神目之力,犹不能透入一探详情。光幕前十丈空地上彩雾蒸腾,红绿火星不住吞吐,覆着无数摇曳的赤丝。怨灵聚集其上,阴风惨淡,灵体上不住洒落血水,落地化为更多的赤丝。

    空地正中,数十面黑幡林立,与那光幕遥相呼应,黑雾似雨一般从幡上喷起,配着怨灵的怨气悲风,密密层层喷于光幕之上,令得光幕威势更甚。

    杨戬神色越来越凝重,以他的眼力,看出此阵非但藉伏羲水镜之力,更不知从何处积了无数怨灵相护。见这空地的黑幡正位于黑色光幕左侧,他心念电转,想到五行天机之语,顿知独臂人书在左侧的那个“息”字必是为了此处。

    唯土可息,黑色属水,水镜亦属水。这灭神大阵,自然流转无穷,如水般生生不息,来去无定。天下之至柔莫过于水,无瑕可击,而五行生化,克水者唯土。黑幡所护的左侧戊位,正是整个山洞之中土性最旺之地。

    三尖两刃枪散出凌厉的异芒,生硬硬在昏暗中保持住一块光明,杨戬将神识顺着这阵法扩散开来,好去体察它的每一步变化。

    生景惊,八门林立,正是最上乘的奇门遁甲之数。但因大阵以水之流转为主,八门设法颠倒诡异,生门竟在黑色光幕上方正中,死门紧伴开门,间不容隙,稍有差迟便万劫不复。开门处便是戊位,阴气森肃,怨灵聚合,无不显出设阵之人苦心的防范。

    身形忽而一淡,几乎散去,三尖两刃枪一震之下,刃尖出尖锐的风声,遥遥一阵疾旋之声传来,金光倏无比地注入杨戬额中神目,淡烟般的元神又复凝聚。

    杨戬将手中枪顿在地上,凝神调息,勉力收扰起将散的神识。一种熟悉的感觉袭将过来,不用转头去看,他已苦笑了一声。

    “宝莲灯?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远处,浓浓的黑雾被迫了开来,宝莲灯悬在空中,转旋出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般。

    方才对阵法的默察几乎耗散了他的元神,但整个灭神大阵的运行他已了解于胸。独臂人所书的那两字,果然是破阵关键——“焱”字属火,火原应为水性克制,此阵却偏以颠倒为能,反其道而行之,生门取火属,须有水弱火强的良机,始可激活生门,克而胜之。

    此阵生门高悬于阵顶,取的就是火势上炎,不堪向下强制克敌的用意。

    只是,这真能万无一失么?杨戬不禁淡然一笑,侧目向宝莲灯看去,宝莲灯似明了他心意一般,向前飞入他左手之中。

    “你亦属火,但灯华随意之所,不受五行先天属性之限,正好飞上生门逆转阵式,救出你的主人。”杨戬缓声说道。

    宝莲灯一亮,旋又一暗,杨戬微微一楞,旋即明白过来,说道:“你担心灯油不够?”灯中又是一亮,似是称是。杨戬脸上显出奇特笑容,轻声道:“是这样啊。灯油……我是找不来小狐狸放血给你做油了。不过,我重铸元神和方才遇险之时,你俱能对我的本命真元有所感应,那么,或许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罢?”

    试输入几分元神中的本命真元,宝莲灯的光芒果明亮了起来。只是,灯身轻颤着,显出无尽的悲伤。

    “只有息字之喻未解了?以火克水,水势必要积弱才成。息,唯土可息。唯有以地气克住死门杀意,宝莲灯才能有破阵之望。但我现在的情形,又哪里去寻找可以聚集地气,克制死门的法器呢?”

    他沉吟着,大厅中的怨灵怒吼,黑色光幕更加厚重阴森。

    “那么……”杨戬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中突然多了些自嘲之意。“女娲以土造人,人死之后,尘还归尘,土亦归土。人原本便是尘土,我又何必再寻什么法器?还有什么法器,能比神仙之体,更易与地气相通么?”

    心念到处,开门处的黑幡被生生震断飞散,一个一模一样的杨戬盘膝坐在赤丝缠绕的空地之上。怨灵向下汇集,一道异芒划过,三尖两刃枪脱手掷去,奇准无比地插在那身体背后,堪堪支撑住他不致跌倒在地,同时将悲鸣的怨灵远远逼开。

    杨戬淡淡微笑着,拈动法诀,宝莲灯通体一亮,飞上山洞顶端高悬,同时心神一沉,飘然向前,元神复归于盘坐黑幡处的身体之内。

    地气自足下蒸上,为尽快铸成元神,当时他不曾留下半点护体真气,现在无形中倒省事了很多。但也因如此,本以为可以对这身体的痛苦完全置之不理,此时,却再难做到。

    地底的毒瘴夹着地气袭入身体,怨灵结成的赤丝在毒瘴的催下,突然变得有生命一般,自肌肤中渗入,顺了血脉在体内缓缓延伸着,杨戬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在血中肆意蔓植,自足而踝而膝,一寸寸向上侵入。

    双腿撕裂般地难受,与此相比,身上的旧伤不适简直轻如鸿毛。膝下血脉已被赤丝蔓塞得满了,杨戬低头看去,看着血脉缓缓凸起,色泽艳红得近乎妖异。然后,慢慢漏出无数细孔,细细的赤丝从细孔中钻出,茸茸地随洞中阴风起舞着。阴风每拂过一次,赤丝的轻舞便带来剜骨剔肌般的痛苦。

    杨戬勉力保持着神识的清明,深吸口气,地气上引至丹田,经手少阳少阴汇至双掌之上,微弱的黄光从掌上聚成,随着地气上引的度加快而愈加明净,旋即化作两道光柱,源源不绝地注入灭神大阵死门之中。

    以土克水,以大地之力,来克制灭神水属的杀意。

    黄柱注入,铺天盖地的压力向他倾来,内息流注,一任赤丝地瘴在体内施虐,源源不绝的大地之气在他神识的引导下,强行压抑着死门那凛裂的杀机。怨灵在四下哀嚎着,声音越凄厉,三尖两刃枪上锐芒闪烁,却逼得它们不敢进前一步。

    上方宝莲灯缓缓旋动着,在他操纵地气的同时,炫亮的灯身泻出光华,自上而下,生硬硬嵌入黑色光幕的上方。

    黑气在阵内翻腾,向上汇集着排斥宝莲灯的光华,宝莲灯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灭不定,若再无真元续力,只怕就在毁在当场了。

    杨戬缓缓抬头,目光透过洞顶,依稀又触到了童年的记忆。母亲的儿歌,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那个柔柔地叫着自己二哥的女子,那个在水边惊喜莫名地叫着自己舅舅的少年。自己所失的,他们终于都能拥有了,那么,还有什么好萦怀遗憾的呢?

    神目张开,本命真元化为银芒,直射入宝莲灯中。

第十三章 流转将安归(上)

    哪吒等人在阵内勉力支撑着越来越岌岌可危的禁界,只觉外面的阵法之力如雷霆万钧直压下来,内心情绪波动厉害无比,大怒大悲,所有痛苦快乐同时在心头呈现。但各人久经阵仗,自知此时心神一懈,势必万劫不复,唯有咬了牙苦苦支撑。龙八与梅山老六功力最差,口鼻间已涌出鲜血,目光忽而疯魔忽而清醒。他们身边的哪吒看在眼中,有意出手相助,心念一分,眼前蓦地浮现起当年陈塘关那灭顶的乌云,自己声声“剔骨还父,剔肉还母,你们的血肉,我还给你们,从此再不连累你们”的痛呼,眼前顿浸入一片血色之中,直欲暴起伤人!

    禁界边缘一黯,眼见便要破碎当场。

    突然之间,一种奇异的风声自上方空间响起,禁界外昏沉无尽的黑暗幻相走马灯般旋转起来,越转越淡,同时各人心上一阵清明,如噩梦初醒一般。禁界自破,但灭神阵却似已顾不得众人了,无尽黑暗向上方汇去,与一道光华苦苦相抗。但那光华却愈加盛了,如冰销雪,将阵中黑暗一一化作虚无。

    四周电光流转,各色异采纷纭,灭神大神终于幻相全消,现出本来面目!

    一层诡异的黑色光幕自山壁处蔓出,深入地下,将整个大厅包裹其中,不见外物。正中,那道屏风外层震裂开来,显出本相,竟是一面古朴庄穆、却偏偏又莹晶如水的灵镜。哪吒侧目望去,见这灵镜背面仍是黝黑的色泽,凸出了上息”两个古篆大字。左下另刻了“应化随心,鉴古知今,随机流转,伏羲手铭”十六字阴文,字体挺拔刚健,流露出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度。

    “乓”地一声响彻洞中,梅山老四一声痛呼,被震得倒跌回来,口血连喷。他方才运鞭硬砸山壁,欲破壁开路。不料几鞭下去山石崩落,竟也露出黑色光幕来,顿将他震飞重伤。康老大抢上去扶住惊道:“老四,有无大碍?”却见他愣愣地仰视上方,只叫:“大哥,你快看!”

    夺目的光华自上直泻下来,生硬硬嵌入那黑色光幕正上方。众人循了光华望去,宝莲灯隐隐高悬着,一道奇异银辉注入其中,宝莲灯藉了那银辉幻出异采,缓缓逆向转动。黑色光幕死死与抗,但光华愈盛,终于带得整个山洞的灭神阵法尽数缓慢逆转了开来。

    “宝莲灯?宝莲灯!是宝莲灯通灵来救我们了!三圣母,三圣母!”刘彦昌高呼道,这才想起三圣母与沉香小玉都被吸入那灵镜之中,顿时脸色惨变,悲号一声,便向那镜中扑去。但后颈一紧,又被人生生拉了回来。哪吒将他挡下,沉声说道:“刘先生万勿冲动!随机流转,伏羲手铭,此镜似是上古大神伏羲之物,万不可轻举妄动!”

    便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接口道:“随机流转,伏羲手铭?是哪吒在说话吗?你再看看那镜后面是否有两字?”

    刘彦昌身子一震,显出狂喜之色,大叫道:“三圣母?你……你在哪儿?你听得见我们说话?”三圣母的声音幽幽一叹,道:“我也不知道,彦昌,我和沉香小玉在一起,暂且都还好。你们也还平安罢?”百花仙子突然惊呼一声,手指镜面,叫道:“三圣母?沉香?你们……你们……”骇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知道有异,转到正面一看,只见镜面初时蒙胧一团,只隐隐可见三个人影略似三圣母等人。但蓦地里金光一耀,画面斗然清晰,竟现出一间简陋整洁的竹屋来。三圣母犹抓住沉香小玉背上衣衫不放,沉香手按在屋内桌上的一片金锁片上,面露迷茫之意。

    哪吒大声道:“三圣母,你……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镜中三圣母抬头四顾,茫然应道:“我能听见。可是……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间竹屋,而且,这儿怎么如此的眼熟?”

    沉香叫道:“三太子,我们被吸入镜中之后,就一直向下急坠,而且周身疼痛,血脉似要破体喷出一般。但就在方才我疼痛忽减,一伸手正好触到这块锁片,冰凉舒适下血脉顿时平静。不仅是我,我娘还有小玉的感觉也是如此!”

    哪吒心知大变已成,抬头向上看去,宝莲灯仍在慢慢带动阵法逆行,知道此阵厉害非常,以宝莲灯之能也不敢加强行破阵,想起三圣母方才的问话,转头对她说道:“三圣母,你不是让我看镜背的字吗,你说对了,正是有焱息二字。莫非你知道此物来历?”

    镜中三圣母身子为之大震,叫道“果有此字?天,那是我恩师女娲娘娘之兄,上古伏羲大神所遗的伏羲水镜了!它怎会落入布局害我们的妖人之手?”哪吒急道:“此物是厉害法器?三圣母,你的宝莲灯正在外面破阵,我们可有办法先救你出来?”三圣母在镜中反松了一口气,说:“宝莲灯竟自动前来破阵?那就好,那就好。难怪我们能掉入正常空间之中。虽然时间可能不对,但也好过被夹在去来今的夹缝里永不生!”

    她虽看不见哪吒,却下意识地转身对外,脸色凝重,说:“我听恩师说过,伏羲水镜可用来布置灭神阵法。此阵非比寻常,身陷阵中,更难有作为。在宝莲灯破阵之前,你们唯有静观其变。”镜外刘彦昌忍不住叫道:“三圣母,沉香小玉,可你们怎么办?你们……你们到底在哪儿,又如何回来?”三圣母苦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在一年之前的某处,也许……也许是在万年之前。”

    哪吒等人目瞪口呆,三圣母解释道:“伏羲水镜可逆转时空,送人回到过去明察往昔,原是伏羲大神用来查看因果之物。如今灭神阵为宝莲灯所控,水镜也恢复到原来用途。而金能生水,我们现在能安然无恙,大约是和这片金锁关系极大。这金锁不是凡品,应是天庭金精所铸,方才我们体内水气沸满,正好与此物相牵相吸,才得以撞进屋里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三人比不得上古大神,必会被水镜控制着流转无休,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转身欲去拿桌上金锁,但明明手指已有了触到锁片的冰冷感觉,却根本无法拿起。沉香咦了一声,也伸手来试,只觉虽然可以看到并感受眼前外物,却偏偏不能对之施加一分一毫的影响。

第十四章 流转将安归(下)

    镜内三人面面相觑,镜外诸人聚在一起,也个个心惊。刘彦昌颤声道:“万年……如果真在万年之前,那你们如何回来?莫非,莫非是要硬等到万年后你们入镜之时才能回来吗?”三圣母脸色为之一黯,说:“彦昌,你这次还真的说对了。无论是回到过去什么时候,只有等自然流逝至入镜之时,才可以从水镜中脱身。不过好在水镜是被用于灭神阵中,此阵内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千年等于外界一日,万年还是等于外界一日。只是苦了你们,我们身在镜中,水镜法力不敛,宝莲灯只能逆转阵法,却不能完全破去。恐必要等到我们回来了,它才能真正破阵救人!”

    这时呀地一声,竹屋之门打开,进来一名衣着质朴的中年男子。三圣母又是一楞,只觉这男子也熟悉无比。但那男子却对屋中无端多出的这三人视同不见,只顾上前拿起了金锁。沉香便站在他身边,忍不住喂了一声,他也似闻所未闻。

    沉香惊道:“这……这么怎么回事?他看不到我们?”三圣母沉思道:“过去不同于现在,方才我们也是拿金锁不起。对于此时此地的人与事而言,我们都是不曾存在的,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是无法对之施以影响或与之加以交流了。”

    那男子转身出得门去,小玉偎在沉香怀中,撅着嘴道:“不能交流影响,那怎么办,我们怎知现在到底是何时何地,要过多久才能回去?”沉香正待安慰于她,突然觉得一股大力吸来,只咦了一声,便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回头一看,母亲与小玉也跟了过来,不由惊呼道:“怎……怎么回事?”镜外诸人也惊呼起来,浑不知生了什么变故。

    镜中画面随着三人移动而不断变化着,龙八最先现,叫道:“那男子,他们一直被那男子带着在走!”龙四皱眉道:“难道这男子法力高深,连沉香也会被其所控吗?”里面三圣母听见,道:“不是,这男子只是凡人。好象,好象是那金锁在牵着我们走……”

    那男子出了竹屋,顺一条小径向树林中走去。三圣母跟在后面,越走越是心惊,记忆深处的模糊印象被触了起来,脱口道:“前面,有一株老榆树吧?被雷劈了一半的……”话音未落,小径一拐弯,果然现出一棵半枯的榆树来。

    沉香不服被牵着行走,不住尝试,却始终无法离开那男子百步之外,只有叹口气放弃努力。听到三圣母自语后,一抬头正见了那老树,不由大奇您怎么知道这儿有被雷劈了的树您怎么了?”却见三圣母身子不住颤抖,脸上变色,望着前方树林边只是呆。

    前方是一块空地,男子停住脚步,招手唤着空地中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背对着路,正在捆捡来的枯枝,忙得满头是汗。

    “大青石……青石后是一个陡坡,坡下有条小河,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三圣母梦呓般地说着。沉香好奇,上前几步张望,竟分毫不差,不由大奇道:“娘,你来过这里?”三圣母苍白着一张脸,道:“可怎么会这么巧……沉香,这儿……这儿是娘小时候住着的地方啊!”

    镜里镜外俱是一片惊呼,惊呼声里,捡柴的孩子已转身走了过来,眉目清秀,额间有道淡淡的金痕。三圣母又是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孩子,神色越来越古怪。那孩子自不知周围多了这几个不之客,抱着柴只道:“爹,今天的柴够用了,您耘完田就好好歇歇。一会我来帮娘做饭!”男子心疼地用衣袖为他擦着汗,说:“不是说了吗,你练完武就去温书,不用再做这些家务了。”孩子笑道:“大哥跟着商队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趟,今天娘定要加餐。我多做点事,她老人家就不会太累。”

    男子不忍,说:“你这孩子,想的比大人还多。不说这些了,来,戬儿,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戬儿两字普一入耳,三圣母以手掩口,急转头看向男子,全仗着倚在一株树上才不致软倒。沉香小玉慌了,扶着她连问:“娘,是不是不舒服?您这是怎么了?”三圣母泪水流下,上前伸手去拉那男子衣角,却徒劳无功,不住地喃喃说道:“爹爹……你是我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只慈爱地看着那孩子,从怀中取出方才竹屋中的那块金锁,笑吟吟地为他带上看看这个,好看不?”孩子眼睛一亮,说:“好漂亮!爹,这是给我的吗?不如给小妹吧,她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男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佯作板起面孔,道:“就知道宠着你的宝贝妹妹!这个可不准让给她了,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钗特意赶出来的礼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岁的生日啊!至于莲儿,过几月她生日时我再做个好了。”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沉香小玉已惊得呆了,镜外诸人面面相觑,龙八第一个叫了起来:“那是三圣母的爹?莲儿?戬儿?难道……难道这小孩竟是二郎神杨戬?”

    那男子取过柴捆负起,牵了孩子小手向竹屋走回。那孩子蹦跳着,和男子一路说个不停,脸上漾着笑,朝气蓬勃,哪有后来半分冷漠深沉的影子?

    三圣母等人跟了他不自主地移着步,沉香恨恨地道:“可惜影响不了外物,要不非好好训训这小家伙不可,免得他长大了害人害己!”小玉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又回到了竹屋前,杨戬强拉着父亲在屋前石凳上坐了休自己,自己接过枯柴往右侧的厨房走去。进了厨房,三圣母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只见一名荆钗布衣的女子正在里面忙忙碌碌,不是瑶姬又是何人?

    “娘。”杨戬唤了她一声,放下捆柴,向灶火里添了几根枯枝,又掂着脚去看锅里的米饭熟了没有。瑶姬道:“你爹刚去找你,见到了没有?”杨戬嗯了一声,道:“见到了。我让爹先歇着,我来帮您做饭!”瑶姬面露微笑,说:“你们爷俩还真是要好。他一门心思张罗着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又处处怕他累着。”

    三圣母愣愣地望着厨房中的这一幕,镜外的诸人也看得呆了,百花仙子不由咦了一声,说:“他小时候倒还象个人,怎么后来变成那个样子!”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叫道:“慢一点,慢一点,莲丫头。爹不是说了吗,小戬就在厨房里,你这么急干吗?”话音未落,一名散乱着头,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奔了进来,一头扎进正在烧火的杨戬怀中。

第一章 痛作无家别(上)

    一名青年跟了进来,手上犹自拿着把梳子,无奈地道:“小戬,可不是大哥偷懒,莲丫头死活不肯让我帮她梳,非找到这儿不可。”沉香看在眼中,失声道:那小女孩就是您?”三圣母看着年幼时的自己,一时竟有些痴了,喃喃道:“那是我大哥杨震,他一直在商队里,难得回来一趟。今天是杨……是二哥十三岁生日?那么,这时的我该是五岁吧?”

    瑶姬笑道:“这丫头真是的,成天就缠着她二哥。小戬,你先哄好妹妹罢。待会在这儿沾了一身灰,你又有得麻烦了。”小杨莲从哥哥怀里探出头来,向娘做了个鬼脸,又伸手环在杨戬颈上,粉声嫩气地道:“我就要二哥,哼,大哥手好重,没二哥细心!”

    杨震接过杨戬手上的活计,又将梳子塞入他手里,笑道:反正你就认得二哥。大哥来烧火,把你的二哥还给你,成了吧?”小杨莲犹赖在杨戬身上不肯起来,杨戬无奈,将这小妹抱了起来,歉然道:“哥,辛苦你了,我先帮这小丫头梳洗去。”

    镜中景象随着杨戬的脚步,转到竹屋的另一间房里。房间不大,布置得极富童趣。用红枫叶在墙上缀出风景,又用树根雕了点小动物靠在风景前,诩诩如生。杨戬将小妹放在竹椅上,一下一下帮她梳理着头,挽了两个角髻扎好,居然纯熟之至。

    杨莲把玩着哥哥的衣角,喃喃呢呢地说着些什么,杨戬耐心地陪着她低语。一边的三圣母目光中露出迷茫之意,这才想起小时候最离不得的,居然确实是这个二哥。沉香等人看得颇为不耐,却也无可奈何,只有龙四呸了一声,低声道:“假仁假义,这么小就这么会哄骗人。”

    其时已近中午,杨父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戬,带莲丫头出来吧,开饭罗!”杨戬应了一声,抱着妹妹出房进了外面的堂屋。

    一家人在桌前坐定,桌上菜肴果然出奇的丰盛。小杨莲取了个蜜饯的果儿吮了几口,觉得好吃,转身便向抱着她的杨戬嘴里塞去。杨震忍不住失笑起来,说:“小妹真是偏心,就知道对小戬好。幸好俺不常在家,要不嫉妒也嫉妒死了,哈哈!”

    杨父笑道:“今个儿是小戬生日,难得震儿你也在。一家人能这么聚上一聚,那是比什么都强了。”瑶姬含笑看着丈夫,嗔道:“你呀,就你得意,这一聚比什么都强?当然强了,害我下了一上午的厨。”杨父就势一扬碗,戏道:“那好啊,我敬夫人一碗酒,先谢过下厨之德,再谢你给了我这么三个好儿女!”

    杨震戏道:“爹爹也偏心得很,小戬,那金锁可是他老人家赶了一天的山路,拿着娘的金钗去镇里改做的。大哥小时候可没享受过这待遇啊,那时生日,能多添几筷子肉吃,就很不错了。”

    杨戬有些不安了,杨震倒笑出声来,说,“傻瓜,真以为大哥会计较?切,笑话,大哥是这么小气的人吗?”瑶姬摇头,笑道:“震儿你就别逗你弟弟啦,他从小死心眼儿,家里人装作不高兴时他都当真上心,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家人谈谈笑笑地,一餐饭只吃到日过晌午,杨父将三个孩子赶出去玩耍,说:“今天的碗筷,我和你们的娘来收拾。震儿难得回来一趟,好好陪弟弟妹妹玩罢。你们三兄妹,从小就要好得象是一个人似地。”

    杨震引了弟妹,往打小爬惯了的后山而去。小杨莲仍赖在二哥怀里不肯下地,十三岁的孩子到底体力有限,到了半山就已气喘吁吁。杨震看不过去了,说道:“喂,我说小戬,你也不能这么宠着她吧,都五岁的小姑娘了,还成天赖在哥哥怀里,真是小懒虫啊,害不害羞?”

    跟在后面的三圣母不禁有些脸红,众人忍了笑再看,见小杨莲也让大哥说得撅起了嘴,闹着非要下地不可。杨戬本来就要抱不动了,她再这么一闹,只好将她放下,小杨莲跳着蹦着自己个儿往山顶上跑去。

    杨戬皱眉道:“小莲,你慢点,前几天下了雨,山上路滑!”杨震却笑道:“加油,快点,莲丫头,看看咱们谁先上顶!”小杨莲跑得也就更欢了。

    三圣母突然脸色白,啊了一声。沉香一愣怎么了?”三圣母手指前方,喃喃道:“前面……前面有块山石松了,我差一点就……”话音未落,沉香已看到了结果。

    果然,上山的路转了个弯,一面临着悬崖,一面是高高的石壁。青石铺成的路上,杨莲向前一块一跳地向前边玩边走。突然一块青石一松,杨莲身子一个不稳,惊叫声中顿向崖下坠去!

    连镜外诸人都失声惊呼起来,杨震大叫着伸手去拉,却哪里来得及?呼地一声,一人从他身边抢过,整个身子倾出了崖壁,堪堪抓住了小杨莲的肩膀。但杨莲下坠之势何等疾,只带得那人也向悬下跌去,却正是杨戬。

    沉香惊叫道:“掉下去了,娘,你掉下去了!”就在这时,奇变突起!

    夺目的银芒从悬崖下迸出,杨戬以比掉下时更疾更快的度倒飞回来,乓地一声正撞在石壁上,嘴角渗出血来。但手中仍紧抓吓得说不出话的妹妹,不让她磕着分毫。

    他额前正中的金痕犹散出异芒,笼罩了他的全身,也正是这道异芒才生生将他从必死之地救了回来。众人明白过来,哪吒道:“我说呢,要这么掉下去那就什么都完了。杨戬天生神目,应是继承了瑶姬的一些微弱法力。虽未经修练,但生死关头还是会被激出来的。”

    杨震骇得面色青白,扶起弟妹,查了半天确定无恙后,才算定下心来,突然想起,奇道:“小戬,你……你怎么会飞?”却见杨戬脸色竟比刚才撞伤时更为难看,不由惊道,“你哪儿不舒服吗?身上难受?”

    杨戬低声道:“我闯祸了,娘不准我用的……”杨震愣愣地道:“不准用?不准用什么?”杨戬垂着头道:“大哥,我们快点下山,去见爹娘。我……我闯大祸了!”杨震还待再问,他已负起妹妹,蹒跚着向村中走去。

    三圣母等人跟在后面,小玉一撇嘴,说:“什么跟什么呀,从小就这么别扭,难怪长大了害人!”刚顺了山路回到竹屋前,大家又是一呆,瑶姬已和杨父背着小包裹,在等着兄妹三人了。

    瑶姬满脸怒气,全不找不出刚才饭桌上的慈爱了,对杨戬厉声道:“说,刚才你做什么了?后山的异芒是怎么回事?”杨戬放下妹妹,跪倒在地,说道:“对不起,娘,是我错了。您罚我吧!”瑶姬伸手便是一记耳光,怒道:“我叮嘱过多少次?这么小就这么爱卖弄……你成心要害死一家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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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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