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寡思何痴愚
一名天兵来报,已将沉香围住,但无人敢上前拿下。杨戬颔让他去了,终是下了决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变成玉帝王母模样,待我与他动手时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爷,变成玉帝和王母,这……”
杨戬冷声道:“无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会见怪。”交待老四变为王母,却让哮天犬变成玉帝,带他到一边嘱咐了半晌,才放他与老四一块去了。
一紧,三尖两刃枪冰冷的触感给了他莫名的安定,执枪大步行去,身后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无头苍蝇似地乱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渐渐聚拢来,大队人马向沉香围去。
沉香前次的伤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头散,状若疯虎,正持斧来回冲杀。
他以为小玉死了。
生无可恋。
满眼里只有可杀之人,没有想这样杀下去是为了什么,也没有想要找到谁报仇,只是杀
玉宇仙境,祥云缭绕,他眼中看去却是漫天漫地的鲜红;闪避不及的天将,被利斧劈中的**,在他眼里也只是拦路的木桩。
杀向哪里,不知道,只是要杀,杀戮中泄尽这一腔的怨愤,泄尽那满腹失去爱侣的悲痛。
不知杀了多久,冲撞了几个来回,耳边传来喧呼之声,带着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们忽然潮水般退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模糊,是看错了么?他们的脸上,是喜色。
天兵推挤着让出一条通路,未见形容,先已威压全场。那一股凛冽,让他热的头脑也稍稍冷却,没有看到是谁,心却如同明镜一般,是杨戬,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来擒这犯法作乱的外甥来了。
散覆着的面上闪过残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杀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心中的恨,也许只有这个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结这场牵连无数的恩怨。
果然是他,还是这样高贵得不染纤尘,凡尘时的磨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还是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轻蔑。反执长枪,只露出三尖两刃枪熟悉而冰冷的锋刃,刺得自己眼中痛,一步步极慢又极稳当,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这样在天兵让出的甬道逼近,终于到了身前。
地上还沾着血,杨戬一步步踏过,还听得见身边如释重负的叹息,是天兵们被沉香杀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为沉香,倒也符合现在该有的表情。他不反对杀戮,却看不上沉香这样无目的无计划地莽打蛮冲,要报仇,也该冲我来。
枪握在手中,天兵环绕,眼前却只有少年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杀气一身斗志。这是自己一直想从这外甥身上激出的东西,如今果然出现了,而自己,却没有一点欢喜。
这杀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气,竟是为一个女子而。
不曾想过,被擒了,失败之后,与心爱的女子同死,母亲,却依然在华山下囚居,更平添了丧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气之勇,要报仇,为那个因自己丧命的女孩。
到了今时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轻重么?
三尖两刃枪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从来只要一枪在手,天下任我纵横,今天却是从未有过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经安排下对付你的计策,出自我的谋划。
是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为了救你。纵有仙丹无数,满天的兵将,你又能杀得几个?
怕你不上当。对天廷有威胁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银河边那两颗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无知觉的石像——他们或许是幸运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败的下场,只能是—不、复!
到那时,我该怎么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终其一生以泪洗面。不是不能护住你,带你杀出天廷又如何,傲视三界,谁堪与我一战?只是该置三妹于何地,还有你的外婆,我的母亲……
你会中计么?定计时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书,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可还会如当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会这样天真?
其实心里一直知道答案,否则也不会定下这样的计策。沉香,你会上当。
尽管不愿承认,却清楚地知道,刘沉香,我杨戬的外甥,瑶池上一句责问接不上就动斧闹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个孩子。
现在你的心中,只怕没有更多的念头,只是想着打败我,打败我后该如何,该怎样杀出这天廷,怎样继续你救母的道路,你没有想过,你不会想过。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来了,动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么时候才会懂得这一点。
枪横在手,估摸着老四和哮天犬也该准备好了,杨戬枪一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对上了沉香燃着怒火的眼睛。在兵将们看来,大战一触即。
枪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适时一声传呼:“陛下娘娘驾到。”
就只使了三分劲道,一听到声音,杨戬无丝毫迟滞地收手。他面向兵将散开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缓缓踏阶而上,躬身行礼。
沉香叹口气,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内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铠外罩袍,广袖逶迤,哪里是要动手的模样。按舅舅细密的心思,本不该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听自己真的冲杀了回来,气恼不定之余,还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戏,退下殿便殚思竭虑地思考对策,竟没顾得上这一身碍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这个一脑门子仇恨怒气的外甥,根本没注意他这难得的破绽,乖乖坠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这回没误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着。
哮天犬按杨戬定计,先声夺人,没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难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吗?”沉香一惊,杨戬看在眼中,知道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计。
老四没得杨戬吩咐,不敢多话,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说。哮天犬却是得了杨戬的话,不像他这般沉不住气,走上几步,靠近沉香,让他冷静一回才又放缓语气,安抚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会把朕的天廷搅得是鸡犬不宁。如果放了你娘,也显得我天廷软弱可欺!”
杨戬从老四和哮天犬现身,一直侧身在旁,冷眼旁观。方才的心思暂时抛之一旁,解决眼下沉香之事再说,这孩子好也罢,歹也罢,走到这一步,还能任他放弃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带着莫测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这一番话,也是他教的,沉香虽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无端端要赦人,任谁也不会信。这一软硬兼施,让沉香以为,天廷惧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后面的话,便会易信许多。
看沉香愣神的样子,想是这话奏效了,已有些猜测不定。哮天犬又踱了两步,老四连使眼色催他早说早了,哮天犬不高兴地暗地里骂一句,难道有机会摆威风,还得看四哥眼色。不过想到玉帝平时惧内的名声,不好作,还装出畏惧之色,转来仍对沉香道:“沉香,难道你忘了吗,你走出刘家村,历经千辛万苦那是为了什么呀?”这也是杨戬事先教的。这一席话,总该让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来了吧。将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样,让杨戬看着就忍不住想叹气,这时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为小狐狸报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过也管不得那许多,只要他别忘掉自己母亲就好。
哮天犬趁热打铁,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严也同样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还是还是你们一家人的团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时候,自己到底单纯,单纯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将天条与三界祸福联系,自己便傻傻地跟着她的思路走。舅舅定这条计策,没准便是看中自己这一点,三绕两绕,自己也没弄明白法救母和放弃法力究竟有什么关系,就考虑起是放弃法力还是继续斗下去了。
也没有什么太多考虑的,当年修炼,也就是为了救出母亲,如今若能救出母亲,放弃法力虽然不舍,但也不是什么不能为之事。他担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这一点上反复追问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证后,他信以为真,更自以为得计地提出:“除非你写下敕免书!”
是啊,三界之主,当着众人面亲口保证,又写下赦免书,哪有反悔的道理?当时的他,以为思虑得已极为周详了。可是,他就没有想到,当面写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纸空文,如何能约束得住人心的变化!
难怪舅舅在一旁总是显出轻蔑之意,那抿唇轻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轻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鱼肉的位置。自己那时的内心挣扎,听得哮天犬报数时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里,真正是笑话一个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要把形势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当年修炼,凭一身本领,在玉帝诏书上写下“听调不听宣”甩袖而去,还是做司法天神的这八百年牢牢掌住权势,他知道只有自身强横,才能有决定自身命运的机会。但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着的舅舅,却将性命生生送到开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摆布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没有过不甘,有没有过怨恨?
所以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只有强大,更加强大。玉帝和王母,从宝莲灯透露的秘密看来,已是没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当年傲视三界的本领,出阵后就有能力帮舅舅治伤调理。那时旁人纵有疑问,也不敢多问些什么,玉帝更不会多事树敌,最多含混过去罢了。只是现在还不够,不够,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着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声大喝惊醒,那是当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出的一声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举动,看到“玉帝”扯去赦免书时,竟还是不明白生了什么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变回原来模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无知与轻信时,他才恍然大悟,气急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戬松了口气,放下一层心事,恼他仍是无知的情绪又冒了上来。一声冷哼,他慢慢踱了过去,神色间全是讥诮:“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下都弄不清楚,还企图救出你娘,别做梦了!”
这时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经迟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连抬起也是费力。悔恨中全没注意到舅舅的话,没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第四章 步虚覆宝钵
“陛下和娘娘驾到!”
星官嘹亮的通报声响起,众仙拥着玉帝王母从凌霄殿方向驾云而来。杨戬迎上几步,施礼禀道:“启奏陛下,启奏娘娘,沉香已经拿下了。”
辇驾来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脸上,却是极明显的厌恶之色。见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着:“娘,我为什么这么笨呐!”她更是面如严霜,厉声下令道:“杨戬,还不给本宫杀了沉香!”
“遵旨!”
三尖两刃枪在霞光瑞采里划了个半弧,挟了雷霆万钧之势斩落,却在将要触及沉香的咽喉时陡然顿住。这一枪,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杨戬面无表情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叹息一声。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机赢来的一点信任,今日,终于要因你要尽数付诸东流了。
王母凝视着他的枪尖,声音和枪刃一样冰冷尖锐:“你在等什么?”
早就拟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里缓缓奏上:“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说什么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缘之亲,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厉声道,“杀了沉香,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这样才能看出你对天廷的忠心!”
众仙静穆无声,静看着王母的咄咄逼人。这一枪只要下去,便能赢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权柄。但是,牺牲这孩子?杨戬无声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牺牲这个孩子,二十年前的刘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缓步上前,淡淡地开了口:“算了,什么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亲不认,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瞧司法天神这个位置,还是换个人做吧!”
收枪后退,虽明知这一退后,便是给自己的前路多添上无数艰难险阻,但是,却已别无选择。
“多谢陛下!”
但这仍不够,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将,手起刀落,轻易便能取了这孩子的性命。杨戬暗看向人群里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皱了眉头,似对他刚才的决定有所不满。但是,他现在已顾不了太多了。
“启禀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声禀道,“倒不如将沉香交给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炉中炼丹!”
玉帝咦了一声,王母却是脸色大变,凌厉之至的目光投将过来。杨戬恍如未觉,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后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万没想到他竟公然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来。
救,还是不救?
火光电石之间,道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灯中的那个世界,终还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亏二郎神提醒,恳请陛下和娘娘,还是把沉香交给老道吧——说不定,还能将他体内的仙丹再炼回来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杨戬。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这两人,何时如此默契起来?略带些嘲笑地扫了王母一眼,他佯作惊异地问道:“我说老君,你不会再炼个火眼金睛出来吧?”
老君连连摇头,道:“不会,当然不会!那孙悟空是天生的石猴,当然炼不化,可是沉香却是**凡胎,进了八卦炉,不要一个时辰,连骨头都找不到了。”心中却暗骂一声杨戬,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孙悟空的旧事,必是起了疑窦,借机警告。
玉帝微笑,说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目视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虽然一直争权夺势,是王母最想打压的对象。但无庸否认,数千年来,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势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务处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让步,何况玉帝已开口表示了赞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这样有趣的一场游戏,如果随了沉香的死就此结束,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他在好奇游戏下一步的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权臣,怎么会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没有失控,她断不敢打扰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极不情愿地允了下来:“好吧。”老君轻轻一笑,应声道:“谢谢陛下,谢谢娘娘!”拂尘轻扬,早有会意的门人抢上前来,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礼告退,带着一干门人径返离恨天而去。
杨戬目视沉香被架起带走,轻嘘了口气。但是,事情远没有完结,老君的身影刚消失在祥云霭彩间,王母的目光扫了过来,阴沉里带着冷嘲,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玉帝正准备离开,王母伸手拦下他,轻声道:“陛下,本宫还有一件事,只有杨戬才能办得妥贴,让本宫满意,更让陛下满意!”
转身面对着杨戬,王母缓缓地从袖里取出一只玲珑金钵来,宝气闪烁,刻满了诡异的符纹密咒。
“二郎神,本宫要赐你一件宝贝。”
玉帝长眉微轩,眼神忽然便兴奋了起来。王母炫耀似地向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极为和霭,但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就见她笑吟吟地上前几步,拉起杨戬手掌,将金钵塞将过去,轻声道:“司法天神,这叫乾坤钵,是本宫压箱底的宝物,妙用无穷,今日便传给你了!”
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侍立的群仙天将,口唇微启,却听不见声音。半晌,又道,“记下了吗?你只需诵出这半截法诀,倾钵向下,便可将华山牢牢罩住。以后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也再无法踏入其中半步!”众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杂,王母用传心术教授了杨戬动法器的口诀。沉香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心念一动:“半截口诀?难道和囚室光柱的那个法咒有关?”
杨戬五指微屈,紧紧握住这冰冷的钵身,不动声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刚一开口,他便立刻现这半截口诀,竟与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无缝——当年果然没有猜错,这两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诀,正是动法器的咒语。只要动后强行毁去钵体,救出三妹的最大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王母会将最后的底牌,全无预料地交了出来?狂喜之心淡去,杨戬暗自懔然:“方才处置沉香之时,自己当杀不杀,与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里的怨毒与怀疑何等明显?这种情形之下,她为何要将暗伏的后着交由自己去办?”
心中快推算着各种可能,他的神色却越加恭敬,应道:“是,娘娘圣明,小神谨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乱颤。玉帝极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看杨戬,又看看杨戬手里的乾坤钵,宛如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大戏的上演。就见王母款款款而行,绕着杨戬转了一圈,扬袖在他脸庞上拂过,慵散地说道:“司法天神说起话来,一向是这般的中听动人,听得本宫打骨子里舒坦出来。记住呀,本宫很喜欢听的,很想永远听下去呢!所以你可千万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着长生,却不代表不会死……”
她几百年来一直庄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仪三界的威严。此时突然现出这种似颦似嗔的娇媚神态来,杨戬自是一愣,四下的众仙,也无不为之讶然。王母却恍如不觉,又凑近了些,拢起长袖,纤纤素指轻按在杨戬黑氅披肩之上,语气较平素多了些亲切,却也多了些格外的阴寒——
“杨戬,以前本宫以为,自己是三界中最了解你的人,但是现在,本宫却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若说还留恋着血缘之亲吧,可你却骗得外甥散尽法力,任人鱼肉。可若说你只为天条威严着想,本宫却也难以相信。方才只需轻轻一枪,你就能为天廷除去一切后患——”
声音转低,几近耳语,“可是你却宁愿启我疑窦,犯我大忌,和老君那个老混账狼狈为奸,说什么也不肯将你的外甥毙于当场!”
罢,看了乾坤钵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扩开来,充满了喜悦和得色,她将整个身子都倚近了杨戬,似仍在附耳低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沉香被她的诡密反常压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听,旋即失望地摇了摇头,王母再度用上了传心术,他什么也听不见。
半晌,想是传完话了,纤指从杨戬肩上移开,向上轻轻按在他的唇边,王母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声起始欣喜,然后便渐渐疯魔,敛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蓦间,她眼里剩下的只有冷漠与恶毒,象煞了灯中那个无情的死物婴儿。
神态又转为庄严,缓步退回到玉帝身边,王母没再用传心术,开口冷冷地说道:“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时前,你去动此钵,永远禁锢华山!逾期的话,本宫马上就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践踏天条的人,尤其是你这样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杨戬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钵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白了。王母却回过头,向玉帝说道:“陛下,以本宫看来,杨戬虽有过失,但屡立大功,如今更亲自压钵华山,以为大义灭亲的典范。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职,除他还能有何人胜任?”
玉帝赞许地轻笑着,似对她刚才的举动满意无比,柔声答道:“连乾坤钵这样的重宝,娘娘都赐给了二郎神,朕岂会再有其他的异议呢?”携了她的手,朗声传谕,“从即日起杨戬官复原职,赐还真君神殿。为此事牵连下狱的人等,也一并赦免,各回本司。”万岁山呼声里,两人登上龙辇凤仪,驾返瑶池,诸仙鱼贯相随,纷纷离开。
杨戬站在南天门外的参天玉柱边,天风漾起他身后的龙纹玄氅,孤零零地说不出的失落。众仙早已散得尽了,鄙夷的目光却散不去。骗得亲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还有比这更无情无义的行径么?这样想着,嘴角勾出几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头看向乾坤钵,神色黯色。云卷云舒,时间慢慢流逝了去,他动也不动,安静得令人心悸。
许久许久,才驾起云头,向华山而去。却是行得极慢,似不堪重负一般。三圣母只当他因骗了沉香而难过,轻叹一声,沉香却觉不对。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转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决心骗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于此的呀!旋即释然:“王母说了,乾坤钵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华山一步,想必是舍不得娘一人困在山里寂寞吧?”
不一会儿,苍郁峻拔的山势迎面而来,华山已到。杨戬并不急着动咒语罩山,降了云头,落在一处山坳,三圣母咦了一声,认得那是自己敕封的圣母庙旧址。
旧址早荒废了去,只余了残垣断壁,折梁破案。杨戬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块残壁前停下脚步,伸手拂去积尘,现出斑剥的碑文来。三圣母镇守华山时,对百姓们照顾得颇为周到,还愿感恩的石碑,嵌满了大殿的墙壁。那时,每逢哥哥来华山小住,杨莲便会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兴高采烈地讲述着来历。
纤手皓如脂玉,婉约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总是爱挽着他臂膀,赖在他边,吐气如兰,浑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窃笑。
可惜那个时候,来华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总想着,有朝一日,母亲回来了,一家人真正地团聚。再不管什么天廷,筑几间小屋,砍薪种田,就象多年前的那样……为什么竟没想过呢,那样的幸福,他如何拥有得起。又如何,有这个可能去拥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该每天都留在华山,好好守着你,看尽你所有的颦笑和娇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来,杨戬合上双目,一霎之间,疲惫无力的感觉,压得他几乎窒息。
三圣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隐约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她不禁轻轻上前,象以前那样偎到二哥身边,感受着他冰冷铠甲下熟悉的温暖,沉稳的心跳。愧疚里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让她不愿时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为我付出了,二哥,我宁愿在山下再被压二十年,也不要你这么苦着自己,莲儿不配的……”泪水洒在铠甲上,晶莹剔透,却更增了几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鸟归林,山色渐渐昏暗了去,杨戬才蓦然惊觉,轻叹一声,留恋地看了眼四周废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来动乾坤钵之前,二哥还进来看过我……”三圣母看着杨戬飞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什么睡得那么沉,直到乾坤钵压下时才被惊醒。我都没能再看他一眼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错过这次,她再见到哥哥时,就是在龙八的婚礼上了。想到那时的情形,每个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杨戬抬手,似想唤醒妹妹,却又忍了下来,许久许久,手轻轻落下,抚着她的面颊,将几缕垂在额上的乱理好,目光只盯着妹妹看,有怜惜,有宠爱,慢慢地,变成越来越浓的不舍与感伤。
“莲儿,二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答应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千万别再这么任性。沉香还只是个孩子,你要尽母亲的责任,好好教他,关心他……是二哥对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离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这条命,二哥就再没什么可以赔给你了。”
低语声回荡在死寂的囚洞里,凄怆如雪。三圣母暗暗垂泪,只想:“为什么要这么说,二哥,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你……沉香伤你的事,你早有预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现在,这一切还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着,她能证明你的苦心,你为什么不等沉香法力恢复之后,揭开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设计出那样一个惨烈的局来?”
轻叹声中,杨戬终于离开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灿的群星在天幕上闪烁着,月色如纱,披笼在迷离的山峦之上,如幻如烟。
身形冲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里去。银铠上流转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绝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钵飞出,凌虚疾旋,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华山,再不犹豫,王母传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间,身上光华烁出,化作缭绕的氤雾,注入乾坤钵中。乾坤钵陡然涨开,七彩光华冲出,与氤雾交融成一体,转成夺目的殷红,宛如燃烧一般。与此同时,钵身幻出一重虚影,收缩成朱果大小,射向杨戬神目,生硬硬融入他体内。
轰地一声,震动千里,钵口反倾向下,光华流水般倒泻,整个华山,所有的鸟兽鱼虫,泉瀑草木,都于刹那之间,凝结不动,状如死物。
杨戬半降下云头,在山侧停住,再难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华宛如实质,按之不入,纹丝不动。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潜送,脸色忽然苍白,闷哼出声。
镜外哪吒失声道:“好厉害的法器!连杨戬大哥都不能强行闯入。”近来鲜有开口的百花却自摇头:“真君这次却是太过草率了。他就不能想个计谋,先拖延下去?他这一动乾坤钵,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烦?终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谕旨虽然严厉,但杨戬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愿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碍?疑问压在心头,看着杨戬穿行在漆黑夜空里的身影,一时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第五章 法诀重逆冲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杨戬环顾着阴穆的殿宇,静听哮天犬将林林总总的情况逐一汇报。猴子被关在羁押重囚的刑室,估计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虽未恶化,但也没好转多少,正由龙四公主照料着。杨戬点了点头,令他先退下,自己转身去了密室。
杨戬推门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见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不愿去想的疑问又浮上心头,她拼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么,只是无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却又混杂了奇怪的亲切感觉。
龙四公主的声音从鼎里传出来:“二郎神,恭喜你官复原职!”杨戬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着哮天犬说了事情经过,便不再多说,只问道:“她一直没有醒过吗?”四公主答道:“没有。”声音转为担忧,“小玉不会有事吧,你再想一想办法?”
杨戬坐到榻边,怜惜地看着这个爱得辛苦的女孩,轻叹道:“她在瑶池时便受了重伤,幸好沉香在她体内留了一道真气。被丁香击伤后,哮天犬又及时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否则她早就伤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况,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实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脏六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的真气来助她运用万年法力,激她体内潜能,让服下的宝莲灯芯真正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办法,向他讨一颗还魂丹试试?”杨戬摇头道:“哪有什么还魂丹?沉香杀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过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还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过了今夜,脏腑衰竭坏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万年法力,一个驾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连你都会有危险……”
杨戬示意她不必再劝,叹道:“丁香出手伤她,我难辞其究。所谓自作自受,莫过于此,我总不能看着这小狐狸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时,他封闭了小玉大部分真气,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双目,法力从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动一分裹住以前设下的封印,剩余的九分法力,尽数灌入小玉周身,护住她重要的**位脏腑。
鼎里金烟逸出,四公主紧张万分地探出身子观看。小玉半倚在杨戬怀中的身子,竟似变得渐渐透明起来,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肤之下,血管经络清晰可变。银芒如游龙般循经四下游走,所过之处,肌肤里外,都泛出淡淡的银辉来。
玉屏着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我都不记得,难道和四公主一样,难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该失去的记忆?头渐渐有些疼,零乱的印象闪过,却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瘫软的身子,惊声询问:‘小玉,你怎么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搂住他的身子,低语:‘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从杨戬额上涔涔而下,他虽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气直接来源于宝莲灯芯,上古神器岂是那么好控制的?何况小玉现在的情形,绝受不得丝毫的震荡。他将神识潜入小狐狸体内,细心默察一遍,确认再无遗漏后,裹在封印边的法力强嵌入内,将禁锢了的灯芯真气接引出来。
便见金光潮水般扩散周身,被杨戬灌入的银芒强行阻住,分毫冲击不到小玉虚弱的经络。金银两色交错飞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肤下反复纠缠,好看之至。但两色每交错分合一次,杨戬的脸色便苍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蓦地张口,鲜血如箭一般地疾喷在榻上。
玉呀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紧了她,轻声安慰:“舅舅一定会救回你……没事,没事的,你们两人都没有事。你在我身边,舅舅……舅舅在家里……”三圣母忍泪向镜外问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龙四幽幽地道:“真君将法力全部渡在小玉体内,自己却被接引出来的真气震动了内腑,不过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便恢复了过来。”看向小玉,欲言又止。这个单纯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会象自己一样想起来么?想起来后,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样巨大的冲击……
金光终于慢慢安静下来,顺从地在银芒引导下溶入经络,依次流注过奇经八脉。小玉的肤色随着每一次流注变得愈加温润,透明的质感渐渐淡去,如白玉般地闪烁着眩美的异色。杨戬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导真气,过十二玄关,循经下引运转周天。但刚到神阙附近,原本极为驯服的真气忽如脱缰野马一般,蓦然掉头向上,生生要逆冲回胸口绛宫之内!
普天下的道术虽千奇百怪,但无外乎引入灵气,转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补丹气,继而还虚合道,铸成元神。女子练形,绛宫是为丹气汇集之所,最为重要不过。何况小玉此时内腑破碎,全仗杨戬法力护持,引导真气循着诸经固本培元,慢慢修补恢复。若逆冲震动绛宫,雪上加霜,只怕她当场便要爆体身亡,再无收救。
再顾不得自己,全部神识潜入这小狐狸体内,毕生修为在神识牵引之下,强生挡住小玉真气的逆冲之势。时间慢慢过去,就见杨戬脸色越来越白,低哼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
众人不知情况有变,四公主当时在场,事后问起,杨戬也只淡淡地揭了过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凶险。但此时对抗着这万年的法力,又不能让小玉的经络受到分毫震荡,每次真气相撞的巨大冲击,他都是强行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举等于是面对一个法力不逊于己的平生大敌,却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对方掌力,修为再精湛深厚,一个不慎,就是与小玉同归与尽的局面。
真气逆冲之势已无法逆转,杨戬唯有强抗着缓和来势,一边将冲击移向自己身上,一边慢慢拓开小玉体内经络的宽度,好让万年法力顺利通过。好不容易导入绛宫,法力却一分为二,一支循了手少阴心经直撞向神门要**,炙热如烈火,一支向下径冲足少阴肾经,清冷如冰水。杨戬勉强拦截下来,心头蓦地一震,顿时明白了这诡异情形的真正由来。
劈天神掌!
利用灯芯的真气修复腑肺,虽然于他有损,却并无大碍,调息数日便可恢复。可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小玉虽然昏迷不醒,但这些年日以继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诀,体内真气的流转竟是已形成惯性,本能地便要按原来路线运行。而劈天神掌的奇异之处,正在于借助于真气逆冲,以震荡力拓开经络宽度,第一次的过程霸道凶险无比,成败之间生死立判。杨戬解开她真气封印,又用自己毕行修为助她导引,竟是无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这一道最重要修行关口!
法力如水,经络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势变宽成长,若滔天大水倏忽涌入,势必落个堤毁人亡的下场。水势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宽广,水势也自然能平和安静,有百利而无一害。杨戬虽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练法要,但他数千年阅历何等丰富,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已找到了最稳妥的解决之道。
此时已成骑虎之势,他深吸口气,法力拦在小玉真气之前,先强行抗住,再小心地撑开小玉狭隘的经络,改造成能荷担万年法力的合适宽度。慢慢退后,又复拦下,法力经过处肌肤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缓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脸色,却红润了起来,非但没有通关过**时必然的痛苦反应,甚至先前因伤势而来的虚弱,都似减轻了许多。
玉身子颤抖,将头伏在沉香怀里,脑子里一遍混乱。别人不明白,她自己又岂会看不出?劈天神掌,原来自己就是这么步上了修练劈天神掌的康庄坦途?本该自己来承受的风险艰难,竟都是转移到了这个人的身上——
沉香惊道:“小玉,你怎么了?啊?”她哽咽着道:“他不但在救我,还在……还在……我昏迷里控制不住真气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险,助我去强练神掌心法……”语不成声,却不敢抬头,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没有勇气,去追问起已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后,仍是留在这间密室里吗?那时的自己,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深深憎恨过的男子?
镜里镜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泪来。她当时是在场的,早该想到其中的危险,可他却从不肯多说。积雷山如此,这一次如此,昆仑一战前,最后一次在密室见到他时,他还是如此……
一条手少阴心经,竟是费去了小半个时辰。待冲到最末的“少冲”**时,杨戬眼前一黑,耗力过巨之下,险些便晕了过去。他合上双眼不敢睁开,神识移到足少阴肾经处如法炮制。经络缓慢拓宽,雍塞的真气循经而行,但每进一步,冲撞之力传递过来,都震得他内腑一阵大悸。
足少阴肾经后,向下移到足少阳胆经,每条经络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费去多少时间心力。待到最后的足太阴脾经顺利通过之后,杨戬已坐不稳身子,半靠在榻边的墙壁之上,勉强扶着小玉,却是双手不住颤抖,再没有余力将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从鼎里出来,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杨戬连和她说话都来不及,自顾倚在墙上运气调养。真气普一提起,便是一阵旋晕,有如直坠入万丈深渊,空荡荡地难受到了极点。他竭力维持着清醒,返神内视,脏腑灼痛之余,周身也痹麻酸软,竟比几千年来任何一场酣战都更加的疲惫不堪。
他暗叹一声,知道这短短的一昼夜,几乎便殚尽了自己毕生的心力。诱老君入彀的阴谋阳谋,在王母面前的假戏真作,暗算猴子,算计外甥,无论是愿与不愿,却都一样的别无选择。
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许冥冥天道之中,真有报应这么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这小狐狸熬血炼油,末了却作茧自负,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时将自己逼上绝地,只得不顾一切地助她练成劈天神掌的内功心法。
勉强平复思绪,他凝神调治内息,天亮后还要去赴朝会,那是万万不能耽误的要事。众人紧盯着他的脸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极为担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晨曦从密室的门隙隐约透入,才见他缓缓收功,睁开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边,此时一阵欢喜,叫出声来:“二郎神,你没事了吧?”
杨戬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怎么还没回鼎中去?你毕竟被我的神目重创过,若离开定魂鼎时间过久,势必会有极大的损伤……”话未说完,手掩在胸铠之上,低声呛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着急,乖乖地化成轻烟逸回鼎里,怯生生地又问道:“你别急,我没关系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体内的法力震伤了?”
不想她陪着担心,杨戬只淡淡地道:“她伤得比我想象更重,我耗力过甚,震动了内腑,已经没事了。”站起身来,探了探小玉的脉息,满意地笑了一笑。小狐狸虽未醒,但内腑生机已复,性命是再无危险了。
放下心来,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杂,不能总留在这里。也不知她何时能醒,麻烦你多费些心了。”四公主在鼎里爽快地应了下来:‘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
杨戬整束好冠氅,转身出门去赴朝会,没有看见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颤动,人似要醒了。三圣母游魂似的跟着杨戬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生何事,却也身不由已地随着杨戬离去。
第六章 缘尽剩诋讦
“李靖削去兵权,先留在凌霄殿听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沉香,本该就地处斩,但念其营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罚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银冠,威仪如故,正恭敬地聆听着王母的训谕。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象从前一样,畏惧里有着轻贱,轻贱中却混杂着害怕。看不起他的为人,却本能地惧怕他的权柄,更何况,在他被赦去旧罪,官复原职的第一天里,王母便表现出对他乎寻常的信任与满意。
亲手动王母的法器,将妹妹永远地禁锢了起来,那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无论缘于忠心还是缘于谀阿,王母对这样的一个臣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对李靖等人的处置,还是让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素与李靖交好,又与他一并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抢先出列,施礼奏道:“陛下,娘娘,积雷山牛魔王父子伙同五大圣作乱一事尚未了解,若不及时铲处,怕会越闹越大,值此用人之际……”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圆滑周到,与西天佛门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王母虽说过任何人不得求情,却也不能因此便降罪于他,当下只打断了他的话头,道:“铲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够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会意,便也开口说道:“好了,就按娘娘说的去办吧。”
太白金星听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满,手持拂尘,低头退了回原位。又议了一番事,尽数是王母与司法天神一言以决。在众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里,司法天神重掌大权后参与的次朝会,终于到了散朝的时候。
躬送着玉帝和王母跨鹤而去的庄严身影,杨戬的目光初次捎带了欣慰满意之色。紧要关头,终于获得了中枢的全部信任,将领军之权、司法之权揽于一身。至于为了这信任所付出的代价,他已不想理会。
三圣母离他极近,听二哥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淡淡的倦意。仿佛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结局。心头一惊,二哥却已背转过身,向着殿口行去,没走两步,一个清脆悦耳、却也冰冷无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杨戬,你现在满意了?‘
杨戬全身一震,眼神却不似往日听到这等斥责的伤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种奇异的冷静。他缓缓转身,几乎是温柔的凝视着月宫仙子,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杨戬所做一切都是顺天而行,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眼看着好友之子惨死炼丹炉里,哪吒被判重罚,三圣母永无出头之望,嫦娥只觉胸口堵的闷,如今面对这个侧影如画中人的‘罪魁祸‘,满腔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一古脑的倾泻而出:“是吗?恭喜你,你终于逼死了自己的亲外甥,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从此以后你就睡得安稳了,不会做噩梦了,良心上也不会过不去——恭喜你,以后谁都会怕你了!”
杨戬却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只是专心的听着,听着佳人清脆如莺的声音。这声音曾温柔的呼唤着另一个名字,应答的却是自己,曾经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劳守侯的月光一般,终于缘灭于斯。
他望着嫦娥快步离去,突然微笑了起来,微笑着对哮天犬说:‘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炼丹炉炼化了没有。‘正微笑着,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他蓦地紧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涂朱般越是鲜艳。
三圣母紧跟着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从压下乾坤钵后,二哥就好象有哪里不对,难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却舒展了开来?难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却清澈了起来?依旧是一身神铠,黑氅当风,没有变啊,可为什么心底会生起一股恐惧之意,仿佛眼前的二哥会随时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无法碰触的到?
兜率宫里,炉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帘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带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炼丹炉方向一示意,又复合上了双目。
“老君。”无视宫中仙童们的恭敬施礼,杨戬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脚步,开口便是语带双关:“沉香炼化了没有?此事宜急不宜缓。”
“应该已经炼成飞灰了吧,仙丹是没指望炼回来了。老道回头便将这些飞灰清理出去,免得占了我炉鼎里的空位。”
老君的话,杂在炼丹炉劈啪的柴木炸裂声里,悠远飘渺。沉香一阵恍惚,只觉得这话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记起,放自己回人间时,老君也说过类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离开,也隐喻他的法力还能重新找回。
杨戬看向哮天犬,狗儿会意,低叫一声:“天地无极,万里追踪!”施术在丹房里一阵搜寻。他循味而行,险些直直撞上了烧红了的丹鼎。但味入鼻里,却放了心,向主人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没事,很好。”
气味犹从鼎里传来,看来定象当年炼化猴子那般动了手脚。杨戬放下一重心思,踱了两步,忽道:“老君终日练丹,却不知丹药的效用,究竟以何为本?”
老君淡然道:“无极而太极,太极分阴阳,阴阳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后天逆先天,无极为本,五行为用。水火金木土,是为机括。诸机括,守诸浑沌,非相非非相,化生万物而不昧性灵,如是可谓丹药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说得这般详细。只不知丹鼎里那个孩子有没有在听,又能不能听得懂其中的隐意?杨戬暗自沉吟,索性再点明一层,又道:“老君这一席话,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灵丹者虽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却如凤毛麟角,千万年难得一遇,当真可惜得紧!”
老君道:“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丹药是死,人却是活的,若只靠吞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么老道岂不早已三界无敌?归根结底,丹药如柴,悟性如火,而坚忍之心,却是点燃火与柴的机遇。三者因缘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药之本,始非空中楼阁。”
“得闻老君高论,杨戬不虚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扫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确有诚意,就算此时沉香没听进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会谆谆教诲他到记牢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时领悟此中含义,重新振作起来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这些话更是熟悉。后来的自己,正藉了这些话的点拨,才得以重新练回法力的。
记得舅舅来时,老君将自己塞入鼎下的一个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为自己会牢牢记下这番问答吧。却不知自己那时,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里有心绪去听他们的闲言?要不是老君后来重说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争气的外甥轻易糟蹋了去。
默想着心事,沉香不禁一阵黯然。等他回过神时,道祖已起身送客,说道:“你复履原职,事务繁杂,老道就不强留了。过些日子,等积灰清理干净,司法天神再来一叙如何?”杨戬微笑道:“道祖放心,过些日子杨戬定来拜访,不会让你失望。”目的达到,他终是放下了心,告辞出去,径返真君神殿。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兵权交割过来,积雷山征讨在即,司法天神复职后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轮皎洁,高悬天际之时,才将紧要的公务尽数安排妥当。
杨戬搁下笔,神色极是疲惫。众人都知他真气大耗,这么强自支撑,于身体委实不利。三圣母侧过脸抹去泪珠,只盼着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从人愿,殿外脚步声响起,梅山老四抱着厚厚一叠文牍走了进来。
“二爷,这是诸部建制名册,兄弟已整理过一遍了。”将文牍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说道,“托塔天王执掌兵权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亲信都挖了出来!”
杨戬翻阅几页,见人事备注详细,显见老四下了极大的工夫。他赞赏地笑了一笑,强提起精神,问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谋,有什么打算,不妨先说来听听。”
老四却有些犹豫,似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觉得机不可失,须趁热打铁才好。李靖这次摔得不轻,若借此牵边他几个亲信被贬,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见杨戬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兄弟都是统军出身,熟悉行伍之事。虽然很久未带过兵了,但韬略兵法还是了然与胸。二爷,若您有意,这一方面,我们愿意为您分担一二。”
“嗯?”杨戬一时没听明白,诧异地看向老四。却见老四搓着肥厚的手掌,表情里有着三分的不好意思,却更有着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册之上,右手蓦地握紧了拳头,眉宇间现出隐约的痛楚。
镜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头看向众兄弟,却见他们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咽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没什么,只是好端端地被关进天牢,兄弟们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来想去,总是我们地位不够所至,所以……所以想有个进身的机会……”
他这一说,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说道:“当时在神殿里,哪路神仙不给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员也没有那份风光,还要什么进身的机会?”老三涨红了脸,再说不出话来,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紧唇一言不,康老大沉声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们有事瞒了我对不对?”老六听他口气不对,插口道:“大哥,也没什么。二爷复职之后,不是兼领了兵权吗?兄弟们忆起在商室领军时的痛快,都想着去军中任职……但四哥刚说出口,就被他驳了回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镜中梅山老四正翻开名册,点着自己标记的几个军职给杨戬看:“二爷,您看这个,雷火部左都指挥使,统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现任赤昊星君,却是李靖封神进的旧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后翻了几页,“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持掌天廷中枢的安全防务。若司其职者不遵您的号令,后果非同小可。还有这个,总监查使,监督三军律法,考核军职上仙功过……”
杨戬打断了他的话头,只道:“重要与否我心中有数。老四,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老四说道:“二爷,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我们兄弟在神殿听令,虽然多少能派些用场,但若独当一面,帮您看住天廷诸部兵马,岂不更美?象三哥,他擅于征战,性子又直爽,极合适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对您言听计从,由他来考核军中诸部功过,也必能为您分忧良多……”
“你心思细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贴周到。这御前军统领都护使,想来舍你之外,也再无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杨戬淡淡地说道。烛光飘忽,在他脸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来,是这几日的失势囚禁,让兄弟们心有不甘了吧。早该想到,天廷这个庞博纷杂的万花筒,终会让众人离心离德。守得住地仙时的清苦,并不代表能耐住锦衣玉食的引诱。
但也怪自己,没有预作筹谋,众兄弟追随千年,竟被带上绝路,再无回头的余地。
如他们所愿并不难,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之后呢?自己离开之后,没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们,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潜流骇浪中自保?
就算现在帮他们改换门庭,也是来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树敌无数,将来终会一一报应到他们身上。积雷山之变,已显露出这个必然的后果,可惜他们并没有深入地想到这一层去。
“二爷,我想好了,天军中也有些位高权轻的闲缺。您可将不满意的都明升暗降,调任到闲职之上,然后再由我等兄弟接手。这样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说着,若有若无的苦涩,随着老四的声音,慢慢涸开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慢慢掺杂进杨戬唇边隐晦黯然的笑意里。
但他未打断老四的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一任心中纠葛的思绪,凝结成眸子里的疲惫失落。许久,他抬起手来,拿过名册,啪地一声,合拢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热烈的目光,也变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后,他干笑一声,说道:“二爷,若您觉得不合适,就当兄弟从未说过吧。只想为您分忧一二,思虑不周的地方,还请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话说得是极恭顺,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客气,客气得让杨戬觉出了几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并没有错,留在神殿,再风光也不过是家臣的身份。杨戬,终还是你疏忽了众兄弟的前程,若早些为他们安排将来,自立门户,也不会弄得兄弟们只能依附于你,一损俱损,再无后路……”
他心中默想着,百感交集,却不能说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权,宜静不宜动,老四,这些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准备征讨积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况,待此事完结之后,兄弟们的前程我自会上心,谋定后动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说什么,施礼退下。一转身,满脸的失望与不满,被镜外的康老大看了个真切。康老大转头瞧着身边的四弟,不满地皱起浓眉,烦燥情绪在心里翻腾无休,说不清也道不明。
想问,张了张口,却无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边也看出来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着杨戬大哥出卖你们,可这会儿他谁也没出卖,不也有人想着自己立门户,为自己图个好进身,好官位了么?”
梅山老三涨红了脸不答,老六面上红一阵,青一阵,说道:“三太子,你说得没错,我们确是想着图个进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几日,我们受尽了百般的污辱,归根结底,无外乎我们只是二爷的家臣,在天廷没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叹了口气,话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象中实在相差太远。当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来,说是杨戬罔顾义气,竟将兄弟出卖给仇人,任人宰割,可怜兄弟为他卖命,毫不计较得失,却落得那般的下场。一通说辞只激得他勃然大怒,这才径往昆仑,和杨戬反目成仇的。
但镜中的真相,已有太多惊心动魄的意外,兄弟们在这个时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头,他蓦地开了口,声音极为嘶哑难听:“老六,当年你说二爷将你出卖给小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来,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着出卖你来解旧仇吗?”
“小玉,该是忘了些什么。”
没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声接口道。
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见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说,报仇有先有后,先找谁后找谁最有讲究。我一直以为……以为他要讨好小玉,化解旧仇,预留后路,才将我们兄弟当成了替罪羊。南天门散去沉香法力时,他那一枪竟没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跷。可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话语含糊,却已惊得康老大神色大变,跳将起来叫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他救了小玉,还看出南天门时……二爷不忍下手?你……”
老四惨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话,我没敢告诉他们,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杀了沉香,只当他又要权势,又舍不得亲情……所以才出卖我们这些外人给小狐狸……化解他做错的事,将逼妹杀甥的罪过全推给我们……”
哪吒身形大震,冲过来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时就看出来了!你看出过杨戬大哥不忍杀沉香……事后你竟不说,你竟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老四动也不动,生硬硬地受了他这一拳,血从嘴角溢出,却如同未觉,低声道:“最初的气头过后,我是准备说出来的。但大哥带回哮天犬,说二爷已经被收留在刘府,我想有人在照顾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让大家难堪——我那时,也只当二爷准备杀人时微有过不忍,从没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沉香……”
老三与老六已呆在当场,老六咽了口唾沫,哑着喉咙问道:“但二爷确是将我绑给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爷……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颓然坐倒在地上,虽没有答案,但却已呼之欲出。老四的声音如隔了千山万水遥遥传来:“我不知道……原以为他救小玉是为了灯油,一时失察让她逃了出去,便索性与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败就利用她与沉香的感情以为退路……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全错了……”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四兄弟都茫然地盯着镜面,想从小玉脸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脸色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着抖。镜外的争执声她听得清楚,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既想痛哭失声,又想放声大骂,但为什么要骂,为什么要哭,心中却终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对镜外,掩盖脸上复杂的表情。他没资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时如果老四真来告诉自己,舅舅曾对自己手下留过情,只怕还会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却仍然满怀的不甘与愤怒,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愤怒阴差阳错中,又一次轻易葬送了挽回的机会……
第八章 纷绪空凝咽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杨戬向后靠在椅上,轻捶着额角。他疲惫的眼神里,却渐渐涌起了苍凉的笑意。这样也好,结局已经注定,兄弟们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离开。就由着他们怨下去吧,有机会,逼他们象老大那样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斗角,足以让他们平安快乐地生存下去。
扶着桌沿站起身来,他犹豫了片刻,却不愿回房。自己的房里,和这正殿一样清冷,早已习惯,今晚却无由地想着避开。沉吟着向外走去,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后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那小狐狸的伤势不轻,反正过来了,再为她调治一次也好。
开门进去,见榻上小玉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喜,她醒了。却又奇怪,为何她眼中不见恨意,不见鄙夷,却有着泪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我……我告诉她了。”杨戬眉峰一拧,心上升起怒气,但很快平复下来。他原就没指望四公主能为他守秘,现在多了个小狐狸,也就是以后多费一番手脚罢了。过去托起小玉的身子,为她疗伤,小玉挣扎着扭过头:“二郎神,我……”“不要说话,你伤得很重。”杨戬止住了她,运法度功。一周天毕,轻轻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边静静地,有些出神。
玉只觉头痛欲裂,仿佛什么东西在脑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声惨呼,倒在沉香怀里,她已经全部想起来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个虚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生了什么。
“我想说对不起,可还没开口,舅舅就说话了,他说:‘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杀的,与别人无关。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后再算吧——你还爱着他不是么?’”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语,似在背书,话音未落,杨戬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一字不差。
“然后我说……”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报仇。”榻上的小玉泪水落在枕上,“我已经死了一次,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去时,我忘了仇恨,却忘不了沉香。”杨戬现出几分的笑意:“你愿意放弃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虚弱而坚定地点点头,杨戬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对四个小儿女之间的情孽纠缠仍是无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转机。
玉低声道:“以后,我就住在这里,是舅舅一直照顾我。”不用她说,在场的人都随着杨戬的身影看到了生过的故事。
征讨积雷山的事,杨戬并不着急,呈了奏折上去,言道要引而不,以积雷山为饵,将妖魔余党一网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军先,只困住积雷山不让群妖突围逃走。至于牛魔王如何广邀三界精怪助阵,线报流水价传到神殿,杨戬看都不看,只推说时机未到,严令不得轻举妄动。
这样一来,战云密布,他这领军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闲自得。除了听哮天犬报回沉香的近况,便是全心照顾小玉的伤势。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杨戬今天来看她时,她正与四公主说话,精神爽利,声音喜悦清脆。
杨戬将手中药放下先冷着,左臂扶她坐起,右手从袖间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这么久,也没让你梳妆。”打开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髻,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理长。
玉半倚在他怀里,感觉说不出的舒适塌实,奇道:“你会给女孩子梳头?”掠过间的手似乎停了停,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三妹小时候我替她梳过。几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问。杨戬为她拢上髻,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一手端药,一手执勺,在嘴边吹凉了轻轻喂给她。
三圣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边,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喂自己的。将头倚在杨戬背上,感受着他宽阔背部传来的心跳,那么温厚,那么熟悉,在离家闯荡的日子里,自己多少次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而那时,自己偎依着的,还是一个同样稚嫩的少年。
玉也痴了,听着榻上的自己睁大眼睛笑着说:“我从来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人。”杨戬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眼前只晃动着那一次自己闯入杨戬所住小屋的场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里睡不着,起身在院里呆,看见分去照顾杨戬的下人端着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这些下人不把杨戬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饭变成粥,变成两天一次,三天一次,从中抠些油水。又或忘了,这时候才送去。
冷笑一声,她才不会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冲上心头,跟在下人后面过去。推开门,正骂骂咧咧给杨戬灌粥的下人吓了一跳,站起来行礼:“少夫人。”怕她责骂自己不尽责。小玉没去理他,接过他手中的碗让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凉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杨戬,手上运功,碗中的粥渐渐变热,翻滚。小玉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蹲下身,看着杨戬淡漠的眼睛,冷笑着道:“你是不是饿了,这粥太冷,我帮你热了热。”然后,捏住他下颏,将一碗滚粥尽数倒进杨戬口中。泪眼模糊中,杨戬呛咳的声音、强忍痛楚的面容与眼前带着淡淡笑意细心喂自己喝药的男子重合。
她听得杨戬说:“你睡吧,小狐狸,我还有杂务要处理,今天不能陪着你们了。”小玉撒娇地抓住他袖子,她从小没见过父母,一直跟着姥姥,杨戬的强势、体贴、温柔,让她觉得找到了父亲的感觉,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现出小儿女的娇憨情态。
我不要这样叫你。我该叫你什么好?”小玉皱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戏谑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迟早要和沉香成亲的。”小玉羞红了脸,拖长声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却不肯叫舅舅么?”
玉将烫的脸藏在杨戬怀中,抬眼看向他,见他也在微笑,眼里却有着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热,又有些酸楚,顾不上害羞,轻轻叫了声:“舅舅。”杨戬没想到她真的会叫,一愣,眉宇间闪过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见杨戬脸上闪过一丝笑,心无法抑制地痛了起来,跪在杨戬脚下,声声低唤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杨戬听不见,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说:“你放心,沉香喜欢的是你,他对丁香只是责任。我会想办法的,那姑娘也太痴,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钟,强求不来,沉香只是一时处置不当而已。你若和他有缘,事在人为,迟早会有在一起的时候。”
玉点点头,眉间悦色不胜娇羞,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杨戬不让他走,恳求道:“舅舅,以后,以后,您和我们住在一起好么?我知道,您一点都不喜欢司法天神的位子。”
杨戬没有回答,眉宇间是不尽的落寞。小玉在她怀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没有看见,小玉只当他不乐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么?他不知道您是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同意的。我们住在一起,我和沉香会好好孝敬您。我没有见过爹娘,您和三圣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后,我们住在华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习武修练,我们去山上踏青,晚上,我们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样快活。等,等我们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么冲口说出了这话,只觉得在杨戬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等我们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帮我们带孩子,我要告诉沉香,舅舅可会照顾人了。”
杨戬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远、很远,仿佛见到华山上一家人的笑语晏晏,只是,那样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拥有的么?口中的话却平静如初,甚至有着几许玩笑意味:“小狐狸,连孩子都想着了。就想让我给你们带孩子们么?”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杨戬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伤还没好,不要过分劳神。”小玉不放开:“舅舅,我睡不着,以前我睡不着姥姥都会讲故事,您也讲一个好不好。”杨戬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个要求,迟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难道没有给三圣母讲过故事么?”
杨戬轻轻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几千年前的故事,你听么?”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着。”杨戬无奈,一手轻轻拍着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却始终在心头萦绕的歌谣,神色越见柔和,小玉睡意袭来,眼前男子的面容渐渐模糊,幻化成从未见过的父亲,哄着自己入睡。
在榻边的三圣母和沉香,听着熟悉曲调,泪湿眼眶,没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这时记起了自己做的梦,梦中,她和沉香成亲了,杨戬接过了她递上的茶,微笑着祝福她;梦中,他们住在华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谈笑;梦中,杨戬抱着她和沉香的孩子,瞅着她隆起的小腹,戏谑地说着什么;梦中,她含着笑叫他“爹爹”。一阵晕眩,又浮起杨戬淡漠中难忍痛楚的表情,小玉出一声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杨戬不知道身边生的一切,见小玉睡着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气,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杨戬停住步子,转头等她说话。四公主却有些迟疑:“你真的不喜欢司法天神这个位置,我看得出来。”杨戬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阵,一口气说道:“那,小玉说得对,等一切事了,你们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欢天廷,也不喜欢龙宫,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会常来,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记恨沉香。”
她说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的心扉渐渐为这个冷漠孤傲的男子打开。然而明知杨戬心中情有所钟,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将来,将来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见他。
杨戬转过身向外迈去,脸上是奇特的飘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见,可是镜前的人都看见了,看见他带着这样的笑容离开,漫声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怀里的四公主,忽然紧紧抓住嫦娥,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样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见情景不对,急运法力救护。半晌,四公主受激过度的头脑清醒过来,茫茫然举目四望,定在镜里杨戬的脸上,在嫦娥怀中失声痛哭:“就那样住在一起,我们把他一人丢在那间屋里,丢了整整三年……”
离了密室,室中的欢笑似也被那一道门隔开,杨戬的笑颜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众人见惯的落寞。沉香一手搀着母亲,一手扶着悠悠醒转的小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侧坐于神殿宝座之上,面容在银烛摇曳中忽隐忽现的杨戬,沉香松开手,缓缓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这肩也不是如何宽广,却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担?原本这担子就重逾泰山,那声声漫骂,句句冷语,又在这担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来,却从未见舅舅弯过腰,是啊,他本就是骄傲得不会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闭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记忆,手从杨戬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脚边,伏在他膝上泣不成声,泪落在杨戬衣上,却浸不湿,一滴滴打在地上,晶莹透亮,瞬间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无用,另一时空的泪,也如无源之水,在此时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迹。
第九章 迹疏益忌猜
过了些日子,积雷山妖魔声势越浩大,围山的天兵战事吃紧,救援的急报一封又一封地呈来神殿。杨戬这才又加调了些兵马,亲自统领,第一次去了这对垒的前线。
到了积雷山,所有兵马一例驻在山下,杨戬调整布署,将全军分成六个大营。四营互为奥援,死死卡住积雷山必经的四条要道,一营稍稍退后,不得主动出战,却要统筹全局,哪一地遇险,便由此处增助,另一营隐伏,驻地机动,一旦群妖向下强攻,此营便直袭山上,但又不许一举攻克,只须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汇集了三山五岳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强者不乏其人,但若论兵法韬略,又如何与杨戬这般经历过封神之战的绝顶人物相提并论?山下阵式如常山之蛇,击则尾攻,击尾则攻,动一全身相应,群妖拼命强攻,种种手段使将出来,却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军马攻山,却总是败多胜少。杨戬身为统帅,一到攻山时便迭用昏招,全无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后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对方制胜法宝,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狈不堪。偏杨戬在军务上自负之至,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诸部天将稍有异议便被他严加驳斥,甚至以军法治罪贬责,一来二去,诸将无不心灰意懒,只牢牢守住本营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围,得过且过地厮混起来。
群妖虽突围不出,但在重兵围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招朋引伴,壮大实力。一时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愤,或因旧谊,对天廷行事不满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积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哪吒暗自抹去眼泪。那些日子,他虽被面壁囚禁在牢里,有关战事的进展也风闻了不少。见杨戬治军全如笑话,他解气之余快意无比,现在却是明白了:“哪里是积雷山强攻不下?分明是杨戬大哥自毁声名,刻意养虎贻患,好培养出一枚将死他自己的棋子来!”
这番话就算他不说,也是人人看了出来。梅山老三却想起一件事来,低声问老四:“四哥,二爷既然动的是这番心事,何以我们建议各个突破,他便也照着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没抓住丁香龙八,他还了好大的脾气!”
老四盯着镜里,并不答话。但当时的事他记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后,杨戬一纸严令下去,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顾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单纯,也没想得太多,唯有他为开口求调的事忧心忡忡。近日战事不利,杨戬的性子越捉摸不定,对众兄弟更是动辄斥责,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当已触怒了杨戬,此后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贬下凡更加凄惨。
一心想着如何补救,耳边听得老六说道:“二十万大军怎么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四哥,你说现在怎么办?”他这才回过神来,记起哮天犬提议借来文殊的定风丹,好对付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觉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辩着。
杨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老四暗自一个激宁,忽然想到:“老六虽是无心,但毕竟问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爷便要顺势问罪了。”急道:“二爷,兄弟倒有个主意。”
看着老四游离畏缩的眼神,杨戬心中隐隐作痛。不过这样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俨然智囊,老大不在时众人都唯他马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众兄弟都要下决心离开了。当下毫不假颜色,冷冷地只道:“你说。”
老四低眉顺目,轻声道:“各个击破!”
“怎么个各个击破?”
老四这句话原是急智,被杨戬这一追问,只得硬着头皮边想边说:“这几天攻山,敌军势大,高手林立,想一举成擒极是不易。但他们并非铁板一块,比如那个丁香,我瞧她虽然神力厉害,但看上去象是刚刚恢复了神志。以她对二爷您的仇恨,不难引她离山独自来攻……”
杨戬目光一凝,老四看来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闹。两军对垒,丁香这种小角色,就算捉来又有何用?神色不动,森然道:“也好,老四,这差事交给你办吧。你设法引她来神殿,我们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辞,连声应了,杨戬再不看他,打走众人,入殿处理近日报来的文牍案卷去了。康老大看着杨戬笔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过来,厉声问道:“老四,你给我说实话,你那时转的什么心思?还有二爷,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掰开他手指,惨然道:“我的心思?我那点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错特错,再也挽救不得……至于二爷,大哥,你直接问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当时自作聪明,妄加猜测,或许后来,也不会是那个局面……”
康老大脸色铁青,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咬着牙道:“好,很好,我问小玉——我问小玉就是了!”转头看向镜里,沉声道,“小玉,我们与二爷之间是非曲直,能烦你给我们兄弟说个清楚么?梅山兄弟若真是有过不仁不义之举,也该到承担所有后果,偿还所有罪过的时候了!”
他一连说了两遍,小玉才从镜里回过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似没听清康老大的话,眸子里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来,带着极为明显的悲怨与恼恨。
“你们是几千年的兄弟,舅舅说过,他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们这几个好兄弟!”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口,“就算你们不知情,就算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你们……你们,又何曾体谅过他的难处了!”
“二爷的难处……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爷的确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对不对……”
康老大的声音颤得如风中的枯叶。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怀里微微着抖,却是轻笑一声,说道:“康老大,不用再追问了。舅舅的难处,舅舅的隐忍,时间慢慢过去,你们会一点一点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几千年的兄弟,你们就是那么对他……”
龙八是当事人,算算时间,已经明白过来,有些恼怒地扫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积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声声见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说自己答应了沉香一件事,不能连累别人,要亲自去神殿行剌杨戬。当时他以为是丁香旧病未愈所致,现在看来,必是这老四设局逛了丁香上当。
果然没两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禀道已引动丁香上天。杨戬神色不动,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门。不多久,门外一阵喧哗,丁香和龙八到了。
持枪在手,杨戬静看着丁香和身扑上。女孩的目光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后,得到的却是爱人的死讯。又想到密室里捡回一条命的小玉,杨戬暗叹一声,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总是教人这么不省心。
喝退上来围攻的天将,他随意侧身,避开丁香狠狠剌过来的剑势,倒转枪身向上挑起,顿将她击飞出去。再扬枪作势,法力透枪而出,倒不想杀她,不过是该给她个教训,免得下次还莫名其妙地冲上来送死。
一条人影打横飞过来,代丁香受了这一击,正是龙八,当即昏迷过去。杨戬微微一楞,扫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枪并不重,这小子想必是使诈。
若无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后劲力袭体,他只佯作不知。就听得梅山兄弟和众天将的惊呼声响起,龙八扑了过来,紧握了一柄匕,架在他的颈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龙八自没注意到杨戬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丁香狂乱的神识斗然一清,冲过来叫了一声:“八太子!”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杨戬闲散地随着龙八踉跄的步伐向外行去,龙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紧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时自认为生死悬于一线,龙八又岂会注意到这些的异常?只一迭声催道:“走,快走,丁香,他们不敢伤我!”再喷出一口血,连匕都无力握住。
杨戬再懒得陪着演戏,淡然道:“想不到东海八太子还真有点血性。”漫不经心地摔开了龙八的手臂,续道,“好,我放你们走!”丁香惶急地扶着龙八,早忘了这一趟来的初意,颤声道:“八太子,你没事吧?”顾不上去想杨戬的反常,扶了他匆匆离去。
哮天犬不禁追问了一声:“主人,为什么呀?”虽知主人不会真伤了这两人,但这般引来却故意纵走实在不合常理。杨戬也不答话,目送丁香二人离开后,脸色忽转阴沉,自顾转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与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进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二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见杨戬高踞座上,横睥着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们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老四和老六对视一眼,都听出杨戬语义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开了口:“是啊,二爷,封神时相识,两千余年了。”
“啪”地一声,杨戬在座旁案几上重重拍了一掌,冷声道:“很好,两千年了,一个个却越地不成器起来,连个重伤了的小龙都看不住,居然还让他有机会挟持于我!”
老三呆了一呆,说道:“龙八功夫低微,身法缓滞,兄弟们如何料到您全没觉察……”话未说完便被杨戬打断:“办砸了差事,便这般来塞搪于我么?老三,莫以为跟我的年头久,就敢如此地恃宠而骄?”
老三脸上涨得通红,又气又惊,再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着头,余光不住打量杨戬神情。此时见事难善了,瞬息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二爷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们兄弟?硬顶无益,只有软求一途了?”一咬牙横下心来,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杨戬微微一楞,老四沉声道:“二爷,计是兄弟献的,却考虑不周,坏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辩解,甘愿领受重罚。”转头又道,“三哥,六弟,你们也跪下吧,事做错了,何必还要百般开脱自己?”
老三还在犹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计极深,如此说话必有深意,一言不,拉着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时,我们兄弟早就该死,是二爷您从鬼门关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亲传道术,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无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们口虽不言,但数千年来,无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现今的成就,全依于杨戬而来,老四这一番话,倒确是出自至诚,话中全是感激之意。杨戬听了出来,暗自一叹,沉吟不语。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决心,此时却不禁了有几分动摇。这几个兄弟,跟随自己几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远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则不达。
只因当年赶走哮天犬,让那笨狗多吃了许多苦头,末了自杀了还是要回来。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临梅山之情,不免心软。“看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想到此处,杨戬心中不觉稍稍松快些,脸色也和缓几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脸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无非还记恨我等图谋前程之举。罢了,二爷心胸狭隘,我那主意当真害兄弟们不浅。事有缓急,拼了赌一把运气,先应付过这关再说。”手中兵刃一横,遥指向自己手臂,大声道:“二爷,今日兄弟办事不力,坏了您的名头,罪该万死。不劳您下令责备,兄弟我自己来担当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随声向臂上斩落。
喇地一声,案几的描金木沿被杨戬掰将下来,疾电般地从他手中飞出,后先至,老四只觉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击得荡在一边。他暗自一喜,知道这一赌竟是赢了,脸上绝不显露,叫道:“二爷,你莫要心软。大哥离开我不能劝阻,公事繁杂我不能分忧,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我这等无用之人,若不自作处罚,何以自安此心?”口气真挚,说到自安此心四字时,泪水滚滚而下。
老三老六已骇得呆了,老三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语,说到对不起二爷,我也有份,要罚,做哥哥的该先受罚才对!”转身向杨戬道,“二爷,老四一向多智,最能为您分忧。众兄弟中最无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罚的话,就让我一人领罪吧!解了您的怒气,兄弟们好鞍前马后地再为您效命……”
一边的哮天犬犹豫了半晌,也胆怯地劝道:“主人,龙八的事,老三他们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过他们一次……”梅山兄弟平时虽看不起他的时候居多,但见主人将他们逼得退无可退,还是禁不住代为求情起来。
明知老四回刃自伤,一半是为替众人脱罪,另一半,却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但见多年兄弟,被逼用这等下策应对,杨戬终有了几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罢了,这种事急不来的,太过激越,反倒爱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阶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说道:“算了,先出去罢!今天的事,权当没有生过,再有下次,我决不宽贷!”
老三大喜,叫道:“谢二爷!”老四老六也暗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才站起身来。杨戬也不理会他们谢罪不绝的套话,只挥手令诸人尽数退去。
都知他近来喜怒无常,谁也不敢违抗。片刻间殿中便安静了下来。杨戬目光落在阶下左侧的垂幔边,脸色转为缓和,忽道:“小狐狸,你的伤未全好,怎么就溜出来到处乱跑了?”
第十章 孺慕伤畅悦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忆里,轻声道:“我在密室里闷得无聊,便试着练功打时间。谁知道,轻而易举地便练成了神掌最难的心法。一时高兴,想着隐身出来告诉舅舅,正好见他对着梅山兄弟脾气。哼,当时我只当他们是真心顾念兄弟之情,还着实感动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靠到殿侧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无风自动,凹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杨戬一望便知,这才将殿中众人都匆匆打了出去。
玉现出身来,伸伸舌头,笑道:“舅舅,您刚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吓住了!”杨戬苦笑一声,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杀,不愿多提,岔开话问道:“为什么不呆在密室里了?神殿戒备森严,你可别乱闯惊动了守卫——那样的话,我只有将你关到囚室里再说了!”起始想着吓唬她几句,说到后来,却不禁现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浅笑道:“我才不怕您这的守卫呢,除非您亲自出手捉我!”上前几步,拉了杨戬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说道,“舅舅,您见识广博,帮我一个忙,看看我的掌力,现在厉不厉害!”
杨戬陪她走到殿中空旷处,道:“你平白得来的万年法力,想来已全部吸收融会。不过法力是死的,不会运用,也是徒劳。”小玉轻易练成心法,正自兴奋,软语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练练,好吗?”
杨戬不忍拂了她兴致,微微一笑,允了下来。小玉退后一步,低叱一声,双掌交错,重叠的虚影幻如匹练,掌风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压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练得怎么样了。”身形一侧,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两道劲力叠在一处,疾电般地卷将过去。
杨戬却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运掌作势抬起,凝在半空虚虚顿住。小玉这一击用了全力,落空后无力变招,见他掌势遥拢之下,竟暗藏着无数后着,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闪了开去,叫道:“这个不算,舅舅,说好试试我掌力的!”
杨戬哈哈一笑,说道:“不算?也好。”手上银芒闪烁,一掌拍下,余力未吐,又是一掌击出。火光电石之间,连击六掌,招势似拙实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无可避之处。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时,小玉只觉四周都被杨戬掌上劲风封死,还未想好如何应对,身形已被带得东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惊之下勉力提气出掌,但纵有万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杨戬六道掌力?手臂一阵酸麻,双足一软,顿时跌坐在地。
“不来了,舅舅您欺负人,明知道我应敌经验差,老是骗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玉佯作生气,噘着嘴不服气地说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杨戬也不问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来。还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泄气地道:“您见识多广,该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传后世的绝学,数千年来,除了我爹娘,就再无第三人练成过了。”
杨戬道:“劈天神掌确是难得的修练之术,你练到几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么知道了?”没多想,语气转为兴奋,“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开了我的经脉**道,以前练神掌时的关卡,现在莫名其妙地便畅通无阻。”
杨戬自然知道原因,并不说破,道:“那也就是说,劈天神掌最难练成的内功心法,你已全部融会贯通了?”
玉点头又摇头:“心法是练成了,可谈不上融会贯通。我勉强能劈出掌力,但运用与身法,爹娘死得太早,连姥姥都没全学会眼里泛出泪光,她侧过头,悄悄地抹去。
这小狐狸的三个亲人,致死之因都与自己和三妹有关,虽为了沉香尽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还是非常难受的吧!杨戬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补偿之念,说道:“运用与身法虽然失传,但事在人为,通天能创得出,后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助你试上一试。”
玉大出意外,呀了一声,杨戬微笑道:“若怕我偷学,那便算了,毕竟是你家传的密技。”小玉连连摇头,说:“当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愿帮我新创身法?三圣母说过,您的武道修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儿女心性,思绪一移开,方才的伤感顿时淡去,笑出声来,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着您学,少不得也能练成三界第二——以后呀,沉香就再别想欺负我了!说不定到时,我一只手就能打败他……”
一番闲话后,杨戬问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诀概要,略略指点了几句,让她先将劲力运用的法门练得纯熟。小玉兴致越高涨,将大殿当成了演武场,一遍遍地试着掌力。杨戬由着她练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会我传令下去,将后殿和整个后园列为禁地,专供你散心练功用,我不在时,你莫要再到处乱闯了。”
玉顺从地点了点头,正待离去,却又回过头来,拉着杨戬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来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吗?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还有呀——”脸上红了一红,续道,“待会您有空了,能不能说说沉香的事儿?我知道,您一定留意着他的近况呢。”
杨戬脸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话,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烦恼。沉香的行踪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间后,这孩子便垂头丧气地躲回刘家村,当真过起了凡人的日子,一点重新振作的迹向都欠奉。
兜率那边,已明显不耐烦起来,屡次催促他践约对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岂能将最后的底牌亮将出去?全盘的筹谋,竟全卡在这一环节上,指望刘彦昌已不可能,怕还是要他来另想办法,不能由着沉香这么消沉下去了。
没和小玉说那么多,杨戬只点头允下,打她隐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铺纸,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来。
当年封神一战,他亲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这唯一流传下来的绝技,自然极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运用身法举一反三并非难事,就见他时而凝神细想,时而持笔写画,待到晨光透入窗棂,一套精妙掌法已跃然于纸上,非但解说详细,更配了许多简扼传神的图谱。
叠拢收入怀中,杨戬掷笔起身,连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论起武道经验,他自问已不逊当年的通天多少,是以这一番下笔千言,不知不觉中竟有着几分争胜之心,就算没有通天所传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横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渐渐转为寂寥。这样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无法看到了,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给他们备下了一份贺礼吧。
积雷山虽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权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题挥,触怒于他。每日的朝会自成了例行的公事过场,赞扬三界祥瑞安定的谀词不绝于声,玉帝也乐得个清闲,含笑倾听,悠然自得。
倒是杨戬主动呈上奏折,恳请御前准假些时日,好全力监督下界军务,将被诱入天罗地网中的作乱妖魔一网成擒。他文笔非凡,奏章里竭尽夸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鉴天日。王母大悦之下,温言褒奖一番,颁懿言一例恩准。
看着杨戬施礼谢恩如仪,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举必有深意,却猜不透具体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后,杨戬回来,直接便去了后殿。微启室门正准备进去,却听见小玉和龙四公主在说话,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脚步。
“小玉,真君说能帮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担心。”这是四公主的声音,小玉呢,这时一定红了脸吧,杨戬微笑着在脑中勾勒室中的画面。“我……我才不担心呢。”小玉果然是娇羞地开口,其实这时三圣母等人可以进到密室去看看,但他们只是看着在门前淡淡微笑的杨戬,没有人动一动。
“四姨母总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劲,开始反击了。“我有什么?”四公主满不在乎,她有什么能被这小丫头说的。“四姨母喜欢舅舅,当我不知道吗?”听口气,小玉想必还做了个鬼脸。杨戬暗暗摇头,女子心海底针,这龙宫四公主开朗大方,如何会爱上自己,小狐狸可别乱说话惹得人不快。镜前四公主却无反应,她既已想起生过的事,自不会忘了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里顾得上害羞?实际也没有人来笑她,人人都只盯着镜面,生怕再错过一点画面,再错过一个眼神,再错过一件他们曾不经意错过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没了声音。小玉却不再开她玩笑,认真地说:“四姨母,等以后,沉香救出三圣母,改了天条,舅舅心愿得偿的时候,他不是答应和我们住在一起么?我一定帮你们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该有个伴。”小玉的声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后,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顺他。”杨戬已经稳住了,眼睛望向远处,这个小狐狸,却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岂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赶紧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们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们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听见了,恍惚地点头,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室中四公主幽长的叹息传过门传到众人耳中:“小玉,我不瞒你,我……我喜欢他,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心里只有嫦娥姐姐。”杨戬神色蓦转黯然,镜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无法避开的伤口吗?“小玉,你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嫦娥姐姐离开后羿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开怀抱,现在真君心里有她,这是她最好的归宿。等将来一切事毕,我们就帮帮他们吧。小玉,你……你别再和别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声音带了恳求之意。没有听见小玉说话,但听见了四公主如释重负的舒气,想必是小玉点了头。
杨戬垂下眼,有意低咳一声,才推开了密室之门。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说话,看着他进来,杨戬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坐下,说道:“小狐狸,缠着我练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会儿?你伤势初愈,还是不要太劳累为好。”
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还麻烦,每次来都盯着让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换个开场的话题儿?”杨戬眼中带了笑意,却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么,开始嫌我烦了?看来我还是不能和你们呆在一起啊,总是惹你们不自在……”话未说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说着玩的呢,别生气呀舅舅,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龙四从鼎里看到了杨戬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小玉,别上当,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现在撵他出去试试,看他肯不肯走!”
玉松了口气,盯着杨戬的脸,追问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气?”语气十分认真。杨戬心头一阵感动,手抚上了她的长,叹道:“傻孩子,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小玉这才放心,轻声道:“我该代沉香好好照顾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气,那我……那我就太不应该了……”
难言的温暖袭上心头,杨戬微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先前答应过你,为劈天神掌另创一套身法运用来配合,夜里兴之所至,已经凑成了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从怀里取出掌法的谱诀,递给了小玉。
玉拿在手里,才翻了几页,眼睛越睁越大,惊喜地叫了起来:“舅舅,这简直就是为我定身度量的独门功夫!我瞧就算原来的未曾失传,都未必有这个厉害——”杨戬道:“通天教主天纵奇材,与太上元始分庭抗礼,非同小可。不过他没见过你,自然不能为你扬长避短。”
令小玉先通览一遍,再由他将深奥难明之处一一详加解,许多招式看似浅显,却藏了无数匪夷所思的变化后着。当时的小玉固然如痴如醉,镜里镜外的众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谁又曾想过,竟也和杨戬有着莫大的关系?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声,沉香轻拍着她,眼角微微润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欢喜之余,又有些不自信,迟疑地道:“舅舅,这么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学得会吗?再说我已经不想着报仇了,练成它也没多大用处呀!”杨戬一笑,道:“艺多不压身,你左右无事,为何不练?况且,我还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帮你吗?那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去练!”
杨戬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间一趟,至少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你正好能藉这个打时日。”小玉奇道:“去凡间?啊,您是为了……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顿时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杨戬轻叹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办法,只怕他真要忘了当年走出刘家村时的初衷。三妹已被我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爱子承诺相救,却半途而废的打击?”
四公主劝道:“沉香还是个孩子,一时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设法激励他一二,他定能醒悟过来。”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顺的,他一直都牵挂着母亲,从没有动摇过决心……”
见杨戬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难过,强笑道:“舅舅,想不想听我才认识沉香的那些事儿?以前我都是躲在山里修炼的,说起来,沉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呢!”
龙四知她想移开杨戬的心思,也故意追问起来。小玉从山上初遇,直说到一次在酒馆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时的情形,突然想了起来,问道:“舅舅,您神殿里的仙厨会不会做饭?”杨戬一愣,说道:“当然会了,哮天犬每日给你送来的饮食,便都是神殿仙厨们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摇摇头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这么多天……”
杨戬挑眉:“怎么,不喜欢?”小玉红着脸,艾艾地不肯出声,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说起酒馆的往事,怀念起人间的烟火了。”杨戬这才明白,有点为难,摇头道:“这却难了,天上的仙厨怎会做人间烟火食?”转头看见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阵怅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里,妹妹嘴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时,多数也是这副神情,思绪顿时飘得远了。
玉唤了几声舅舅,不禁问道:“您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杨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心事,摇摇头站起身来:“小狐狸,你喜欢吃什么?”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欢吃鸡了。”杨戬看向小玉,见她低了头却不反驳,奇道:“真的?”小玉红着脸嘟嚷:“我本来就喜欢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没关系。我早就修**形了。”
杨戬失笑,想了一会,先不明说,却是凝法于掌,在密室一角变幻出一副炉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又使了搬运之法,小玉就见种种食材一一出现,不由讶异不止:“舅舅,我可不会做,四公主没有身体……”四公主连忙声明:“我有了身体也不会,别问我。”
杨戬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只鸡出来,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飞到幼时情景,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小玉睁大眼睛:“舅舅会做菜?”看不见四公主,却想象得到她定也是惊讶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随他行来,又有谁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汤的样子?
玉看着杨戬细细炮制那只鸡,轻轻说:“舅舅会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鸡、炸鸡、酱鸡,炖了鸡汤,问我喜欢吃什么。还做了好些糕点,我看着他穿着铠甲,却在做这些琐碎之事,不知怎的,一点不觉得别扭,只觉得好温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给我,他是在回忆什么,重温什么,他是在做给他自己……”三圣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忆什么,在重温什么,只是那些温暖,只留在他的心里,而自己,只记得那个抛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杨戬将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种满足。小玉好些日子没尝到如此滋味,吃得尽兴,抬头笑道:“舅舅,真没想到你会做菜,以后回华山……”杨戬已打断她:“怎么,孩子扔给我了,还想让我替你们做饭?真想让我去你们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开心,小玉羞得扭着身子撒娇,杨戬笑了一阵,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这段日子你别到处乱闯,真君神殿毕竟在九重天上。闷得狠了,就去后园练掌法吧,等我回来时,沉香也该振作起来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来的,你可不能输给他,跌了我的面子。”
第十一章 迢路启沉沦
小玉认真点头,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娇笑着不依,两个女子你一句我一句斗起口来。杨戬笑着摇头,又陪了她们片刻,离开密室召来了哮天犬。
确认了沉香的近况,笑意敛去,杨戬冷着脸越不满,吩咐哮天犬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应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变化成我的模样,去积雷山巡视一番,别让人觉出了我真正的行踪。”哮天犬牢牢记下,正欲退下,杨戬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让他们觉察。”
诸事安排完毕,杨戬换了一身黑袍,悄然潜出南天门,径往刘家村而去。隔着窗,杨戬注视着耐心糊灯笼的沉香,怒气薄生,眉头紧紧锁起。
众人看在眼里,心头都沉重了起来。近来难得的的温馨,几乎令人忘记了一切,可那时的沉香出现在眼前,无情地提醒着众人,那渴求千年的温暖,于杨戬而言,只是短暂的插曲,已生的残酷未来,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龙八不忍见好友一脸的痛苦内疚,出言安慰:“沉香,这一次你不必内疚。你没有让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摇头悲泣:“不,我情愿让他失望,我宁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镜外呆坐已久的刘彦昌,鄙夷地道:“不想他这次倒是能干,让沉香重新振作了。”
镜中杨戬注视良久,众人就听他骂了一句:“刘彦昌,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转身去了村外,等刘彦昌回来。刘彦昌今日是去赶集,拎了买的物件匆匆往家赶。杨戬袖中手一弹,刘彦昌当即昏倒,沉香握紧了手:“难道……难道……”杨戬轻蔑地看着刘彦昌,提起他来到林中,众人看着他用神目施法,给了刘彦昌一段虚假的记忆,看着他变成刘彦昌模样,带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语:“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强行压制记忆,是极伤身体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亲在关键时刻激励他重新上进,却不想,这竟也是舅舅的功劳。杨戬激励沉香,沉香振作,然后……然后沉香打败了二郎神,重伤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记前嫌的沉香!
他记得清楚,家中的钱不多,父亲带自己一步步走着,没有雇车,也没有说什么,任自己在后面不停地问,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着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开始时很少说话。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这样,渐渐地,虽没有回答什么,但和自己说的话,还是多了起来。
已经到了这座镇么?沉香环顾四周,这是他们走到的第二个镇,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栈。当然,为了省钱,两人只要了一间房。那时没想到是舅舅,只当在父亲的身边,自己睡得很香。
而杨戬没有睡,或者说,他只是假装睡了。确定沉香已沉入了梦乡,他才悄悄睁开眼,也不动,就这样从侧面看着这孩子,微带了笑意,然后将视线转向窗外,静等着这一夜过去。朝阳慢慢地染红了窗纸,直到沉香翻着身要醒来时,他才又闭上眼,过一会掀被起身,似乎刚刚醒来的样子。
谁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他们从来就猜不出他的心事,从来。也许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许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许是想到未来的日子,再也无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远是那样的幽深,探不到底,连碰触都是困难。
路还在脚下延伸,沉香走了几天,失去法力的身体已经觉得累了,可是父亲的背影还在前方坚定不移地行走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着气,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动了。”杨戬没有回头,连步子都没有停滞,只是丢下一句:“再走一段。”
于是一段又一段,沉香无力地拖着步子,话已经累得说不出了。杨戬却停了下来,等他来到身边。沉香抬起头,看见父亲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刚刚的抱怨也不翼而飞,傻乎乎地笑了,叫了声爹。杨戬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了笑,用袖子为他擦去汗,俯身将他背在了背上。
龙八不禁问:“沉香,你没有怀疑过么?你爹不过是个弱书生,怎么能走这么久,还有力气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两人后面走着,无力地回答:“我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过……我怎么会想到是舅舅,他怎么会来帮我?别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干什么……我怎么会怀疑?”
沉香那时是累得狠了,在杨戬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阵才醒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挣扎着要下来。杨戬轻轻拍他一下:“累了就别乱动。”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我还是自己走吧。”杨戬不答,只管自己走着,又行出几里地,才问:“沉香,你最后一次说走不动了,是什么时候?”沉香在他背上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约小半个时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个时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个时辰不到……”
沉香说着,自己的脸也有点红了。杨戬没有笑他,只是平稳地走着,慢慢地说着:“你才喊着走不动时,想过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走不动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来休息,我只好跟着……”
“你感觉自己不行时,潜力并没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撑两个时辰,直到真正走不动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现在还没改变么?总是这样轻易就放弃。”
听出父亲话中隐约的不满和怒气,沉香没有回答,父亲的话中似乎还有话,是要他不放弃么?可是父亲,不是一直不愿他涉险,要他在家平安过日子么?
杨戬没有逼着他回答什么,路还长,并不用着急,这个孩子,是应该用自己脑子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夕阳将两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慢慢向已知的终点移去。
在农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让出一间房,烧了热水。沉香的脚起了泡,用热水泡着,舒服地直咧嘴。杨戬借来了针,在烛火上过了过,让他伸出脚来。沉香畏缩着:
“挑了就不疼了。”杨戬不愠不火地说,没有半点让步的痕迹。
沉香没办法,脚向前伸,身子向后缩,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着。杨戬微带了笑意,作势欲扎,沉香呀地一声要抽回去,却被拿得结实,动都动不了,只得哭丧着脸道:“爹,你快一点嘛!这样悬着,不知啥时挨扎的滋味好难受……”杨戬不理,又停了会才正经一下挑破了水泡,挤净了血水。沉香刚要叫,疼痛却已过去,张大嘴欲叫不叫的样子,更引得杨戬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说过,挑了就不疼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点奇怪地看着父亲,父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归还主人家的针后,一如平常地整理着床铺,收拾东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着,“说的话有些高深莫测,却又总像是无心之语。”随即摇头,不去想了。法力已经失去,再练成要什么时候?想得再多也没用,想得越多,越是烦恼。
继续上路,继续一步步前行,终点早已知道,过程却总要经历。
沉香回想着往事,当时的确感到了父亲的不同,却也没有半点怀疑。除了对龙八说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父亲理该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刚毅。
就在这座小城里,他不服恶霸欺辱弱小,设计捉弄了那人,却被父亲看见。他以为又会象往常一样,怕事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教训着他,高举手掌想打,却又总落不下来。以前他以为是舍不得,现在知道由于舅舅的法咒,父亲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当真是……是这般怯懦无用的弱者么?连抗拒咒语打骂儿子都做不到……
这一次,舅舅自然不会如此,淡定的笑容里,有着隐约的欣赏之意。他吐吐舌头:“爹,我看不过去,再说我知道他一定会上当。”没有责骂,父亲微点着头:“沉香,谋定而后动,就算法力没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记住,上兵伐谋,脑子永远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着父亲,却没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庄,借宿的那家有个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随着村中的夫子读书。攀谈之下,引动了他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那时父亲在做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奇怪为什么会任着他和人闲聊消磨时光。舅舅,你是歉疚么?歉疚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歉疚让我读书胡闹的少年时光轻易流过,走向沉重而艰难地救母之途,现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对那些险阻……不,舅舅,这是我自己选的,你阻止过我,这不是你的错。
少年对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又开始恶作剧了,让那位严厉的老先生摔进了茅坑,而他和一帮学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帮少年对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凛厉生威的目光扫过来,他顿时为之一阵心虚。
“父亲从没打过我。”他正给自己壮胆时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顿好揍。从没挨过父亲打的他几乎不能接受,咬着牙倔强地不肯认错,不肯掉眼泪。舅舅并没来安慰他,坐在一边,只管自己吃晚饭。他倔了一阵,肚子也饿了,蹭过去想盛饭吃,舅舅放下筷,问:“你这些聪明,都用在这里了?”他低下头,磨着牙不说话。舅舅继续说:“为大事固然不拘小节,但也不能无的放矢,肆意妄为。这般胡闹,损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语气里说不出的失望。他一阵恐慌,抬起头,父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让他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其实他当时也后悔了,只是面子攸关,不肯承认罢了。
舅舅没有让他吃饭,带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认错。道完歉后,舅舅一边往回走一边陈述着事实:“**的盘缠,我赔了一半给人家。以后更要俭省了,一天就吃两顿吧。”他苦着脸不敢回话,前面平淡的语声还在传来:“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后果,失策做错,就一定会付出代价,没有人能够例外的。”这一句话又让他不觉地看向父亲,仍看不出什么,只留给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这样的严厉,却没有让他抱怨,反而让他觉得亲切,每每见父亲欲落不落的手,不解个中原由的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哪有亲生的父亲不敢打儿子的,对,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觉,后来才明白的事实。不能说父亲不疼他,毕竟是亲生的独子,但这种疼爱,由于受了法术的控制,总有着一份别扭,其实能够被责打教训,对身为人子的来说,也是一种特殊的幸福啊。
终于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问道:“走了三个月,您就是要带我来这里?”舅舅不答,只顾向山上走,自己追着问,“来这里干什么,就算孙悟空还能教我,那我得学到什么年月去?”
“来都来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师父?”
想是被问得不耐烦了,舅舅一句话将自己堵了回去。胜佛还被关在神殿的囚室里,这说法明显是敷衍,只是当时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对,来都来了。”众人就听沉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想到一路走来的辛苦,又听父亲提到师父,他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孙悟空的筋斗云,不觉便说出了口,“至少回去时能快点,胜佛施法送我们回去,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戬沉了脸不答,一路行到胜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张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积灰,看来胜佛很久没回来过了。”杨戬在一边唤他过去,手指地面,沉声道:“还记得这儿吗?”
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时间竟是愣住了。那儿,那两个深深的膝印,是当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时,横下心求胜佛授艺,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来的痕迹。但是,爹爹怎么会知道这些?又怎么想到要来这儿一趟?
声音象是在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爹带你走了三个月,就是为了要让你再亲眼看看这儿。只要有恒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沉香,失败一次,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三……你娘以前常说,遇事要冷静,要思考,你有没有思考过呢?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思想,就算他拥有再大的法力,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边呆呆地听着,看着当时的自己,看着自己身形剧震,被舅舅的话,一句一句地触动着心扉,由漫不经意,变得心事潮涌,脸色苍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着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拥有了先前的法力,终究还是会败给天廷的。”
话声在耳边回荡着,沉香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字一句,就象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烛火,无论迷失在暗室里的孩子如何顽劣,它燃尽成灰之时,终究是无怨无悔。
烛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将来的毁灭。这样的代价换取来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为了那一生的信念,宁愿独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龙八见沉香双目呆滞,声凝一线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过神,这才现已不在胜佛洞前,而是来到山下一间陋屋中,那是杨戬寻来暂住的。
“就在这里,舅舅问我,救了娘后怎么办。我没明白,舅舅说,救了娘,也难免一生遭天廷追杀。除非逼天廷改天条。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条改了,娘自然就能出来,我向舅舅保证,保证……”
沉香喃喃地说道。往事记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话,令自己蓦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脚觅地住下,说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证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条,救娘,杀了二郎神!”斩钉截铁的声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着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那时的自己还在继续地说着话,“将来,再没人可以拆散我们的家!”
杨戬却没有什么反应,听了沉香誓般的保证,甚至有一抹符合刘彦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迟疑地抚上沉香的脸颊,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道:“是啊,将来……”
众人一阵恍惚,将来,将来,一个带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词,仿佛一提到将来,一切都会解决。可又有谁能想到将来,谁能想到这挺拔傲立的身影,会在众人凌辱嘲笑中动弹不得地躺了近四年,会被他心中爱着念着关怀着的人,在他伤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么这么凉?”沉香有点担心,爹是不是病了?杨戬移开视线,放下手,“没什么,可能山间比较冷。”沉香不太放心,劝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练功去,你别等我了,先回刘家村吧。”杨戬点头,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问:“沉香,我能……抱抱你吗?”沉香奇怪,又有点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还要你抱……”杨戬低下头轻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练功吧,我就走。”沉香答应一声去了。
杨戬仍坐在椅上,没有变回原形,然而随着沉香离去,眉宇间一点一点露出只属于杨戬的忧伤和温柔。沉香哽咽着,靠近搂住了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舅舅,我在这里,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吗?你感觉到了吗?”
自然,杨戬不会知道,所以,他只是痴痴坐着,看着抚过沉香的手,直到夕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才惊醒似地站起来,面目渐起变化。玄衣黑扇,不变的孤寂。
“沉香,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现在这样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杀了我,救出你娘,还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语,苦涩的笑意,拂之不去。杨戬,原来你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啊。为小狐狸的话?但三妹怎么办呢,还有娘,等娘出来,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个孽子,又亲手将妹妹逼上绝路——你怎么去面对她老人家?几千年前就该死了的啊,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么,何必让沉香去面对这些罪恶呢。十恶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吗?
众人听得见他的低语,猜不出他心中的挣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后一战的结果,其实现在就已经注定。可为什么呢,明明还有别的路可走。三圣母痛苦地闭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二哥。我伤透了你的心,才让你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杨戬回了神殿,望着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忧,轻轻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结束了。”结束?是结束还是开始,他不知道,可是别人知道,想到将要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捂住眼睛,却挡不住那一幅幅画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圣母看着二哥呆,镜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杨戬,眼中已没了别人。
只有龙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无从下口。龙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张了几次口,最后说:“沉香,别难过。你舅舅做这么多也是为你,听他的话,他自己并无不乐意,你也无须如此自责。”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沉香一拳击在地上:“舅舅是准备一死,可是他也没想到,我没能杀了他,却自以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这般性子,如何过的那三年多,如何过的!我倒情愿那日杀了他,今日我将性命陪给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偿还,如何还得起!可为什么他不说出来?难道我就这么让他失望,连将真相说出来都不肯吗?舅舅……”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大殿里,哮天犬正向主人禀报近日的情形。积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升平,兜率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有猪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为了打探孙悟空的下落。
“还有,观音菩萨虽未出面,但已有多人来神殿说情,希望我们攻破积雷山后,能将红孩儿交给佛门处置。说他受过三坛大戒,竟因亲情作乱,观音要亲自惩罚于他,以维护戒律的尊严。”
轻揉哮天犬乱的手掌,蓦地一停,随即呯地重敲了一记,“什么时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后才说!”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话里却带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来过……对了,大前天也有的。”
杨戬听了出来,轻拍几下以示安慰。这些天来这笨狗四处奔忙,还要变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晕头转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轻急缓重,也实在是强狗之所难了。
“红孩儿是观音极看重的弟子,以清净著称的落伽山,终要如我所愿卷进这趟混水。还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场的时候。沉香,万事俱备,就等你点燃火种,用一场燎原之火来为我送行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难得地噙了几分微笑,眼神却沉郁得令人心痛。是这一趟凡间之行不尽如意么,还是自己办砸了什么事,给主人添了什么意料外的麻烦?
正胡思乱想,杨戬淡淡地吩咐道:“说到猴子,我倒险些忘了。远来是客,何况堂堂的胜佛?我也该去招待他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了吧。”
哮天犬应了一声,头上还在痛,想不出什么,再说主人的心思,哪轮到自己去胡乱猜测了?孙悟空是他秘密带回神殿里的,当下在前头领路,从侧殿的刑房密道进去,连过七八道千斤重闸,才来到戒备最为森严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黄色衬袍早沾满了血,孙悟空在铁笼的一角簌簌地着抖,看见有人进来,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缩成了一团。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这猴子的身体,说道:“主人,这猴子的脑子是不是坏了?自打被您打伤之后,除了害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除了吃东西外,就只会躲在角落里哭叫。”
杨戬微微一笑,神识被禁锢,眼前的斗战胜佛,已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小猴,这种反应原本极为正常。有些事,纵然不择手段,却已注定不能回避。这猴子曾是个难得的对手,或许这一次,当真能让他找个理由,重捡起昔日的豪气。
论起当年花果山那一战,畅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数。后来密上天廷,要胁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孙悟空踢翻丹炉再闹天宫,却被佛门收服缚束之事,虽也是他的主意,但后来冷眼旁观,看着这天生不拘的泼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处又一处地低头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缛节,隐约之间,他对这猴子的恼怒也越来越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顺目身披袈裟的胜佛出现眼前时,这一句话,不经意间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个金甲雉冠的齐天大圣未能死于刑或死于战,却只因他随口的一句话,便注定在青灯前消尽往昔的意气,亲手将灵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锢起元神,等于让你重生一次。”杨戬默然沉思,“为了救兵赋诗作赞,献媚天廷灵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径,重生之后你再休要做出。我杨戬平生唯一的大敌,岂能变成一个忘却了自我的弱者懦夫,传诸后世,变成千秋万代的笑谈?”
哮天犬见主人竟有些失神,只当是主人心有不忍,讪讪地抽回白骨杖,问道:“主人,这只猴子,该如何处置才好?”
杨戬蓦地回过神来,目光仍落在笼中,说道:“先关着,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复了法力,再引他来神殿救走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让沉香救走他?”想到坏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孙悟空一眼,“不能杀他,真是便宜他了!”
杨戬道:“你还记恨着他?”哮天犬吓了一跳,急道:“属下不敢。”杨戬淡然道:“何必不敢?动过我的人,终是要付些代价才行。”微一扬颔,令哮天犬将铁笼打开。
哮天犬不解其意,开笼将那只可怜的小猴儿拎了出来,迟疑地道:“主人?”
“若这样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该是宁愿死去吧。那么,一点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或许连你自己,都在期待着这样的一个借口,一个让你放弃八百年因循自缚的绝好借口罢!”
想是这样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还是让杨戬犹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气透入喉轮,昔日下的禁制应手而解。不待被禁锢的法力挣出回归,心念到处,透体而入的真气如连珠炮般爆裂开来,将喉轮附近所有相连的经络尽数震断,就见孙悟空尖声痛呼,身子剧烈抽搐着,顿时昏迷了过去。
“啊,主人
哮天犬被孙悟空的惨况惊得呆了,杨戬却毫不留情,连接七掌下去,余下的六轮如法炮制,最后一指点在双眉正中,泥洹里的元神禁制虽解,泥洹宫与身体的联系仍是被如法切断,孙悟空剧痛之下,死而复苏者数次,眼神越迷惘畏惧,非但无知无识,几乎是连天生的白痴都复不如。
收回手掌,杨戬满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情形看上去似是惨烈之极,实际上只要续好经络,这猴子便立即能恢复如初,分毫不损昔日修为。再则接续经络,非要用到观音菩萨的灵露不可,如此奇耻大辱,孙悟空固然绝难忍受,观音亲眼目睹,想来也会愤然不平吧。余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机会,达成所愿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将孙悟空关回铁笼,不敢多问,反正主人不会有错,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该。谀笑着随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来,说道:“对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来,但再三叮嘱,让您回来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说是什么……什么掌法练成了。”
练成了?是听说能帮上忙,才练得这般认真的吧?杨戬不自觉地笑了笑,打哮天犬去办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见他回来,小玉和龙四的高兴溢于言表,说不完的话连珠价地递将过来,杨戬心情极好,微笑着一一作答,口气颇为轻快愉悦。待问到沉香近况,龙四话声越清脆,只逗得小玉脸颊飞红,连连娇嗔:“四姨母,您真是,别说啦!”杨戬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话头,小玉却又不依了,软语相央:“他……他现在就留在峨眉山吗?舅舅?”
龙四一本正经地接口问道:“哪个他?”小玉不肯说,撒娇地缠着杨戬,追问三个月的详情,一时笑声语声交织在一起,连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呆呆地看着,却唯余辛酸——孙悟空的境遇虽然凄惨,但元神全无知觉,就等沉香来相救脱困了。而这一脱困的结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寻死路,昆仑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鲜血,为沉香的纯孝传奇谱下了最后的完美华章。
注定的结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后痛彻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无从挽回……
转眼数十日过去,除了敷衍积雷山的军务,杨戬便是指导小玉的功夫。小玉有万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杨戬这样的大行家点拨,进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着苦练的自己,又要落泪了。为什么要练这么认真?这一掌,最后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来报,沉香的法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去净坛庙见猪八戒。杨戬点点头,吩咐他按着原来的安排,将一切布置妥当。沉香算了算时间,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变成天将混入,大闹神殿救出孙悟空的时候了,想不到连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阵大痛。
杨戬放下手中事务,靠在椅上,脸上神情变幻,微微带着笑意,却又有着几分悲凉。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独当一面了,而预料中的那一天,也终于要到来了。沉香重捡法力不是好事么?为何哮天犬来报时,思绪里一闪而过的,竟是几分不舍?杨戬,杨戬,你是舍不得小狐狸晚辈般的依赖,还是舍不得她描绘过的那些将来?
第十三章 偎膝语喃呢
起身向后花园走去。那儿与后殿和密室相邻,他下过禁令,谁也不得涉足,正好专供小玉练武散心用。在沉香到来之前,他要先处置好这只小狐狸。有些事须假她之手去做,但却要确保她在神殿的这些日子,事了之后能永埋过去,再不被忆起。
玉练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见杨戬回来,叫声舅舅便奔了过来,杨戬取了块丝帕,擦去她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别练了。”小玉接过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说我能帮你么?我想早一天练到最好。”
杨戬挽着她向外走去,一边道:“不用这么着急,现在已经可以了。”言下有不尽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担心了。”走了两步却又迟疑,他这趟来要办的事,不能让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这儿也不行,太过突然,只怕会让小狐狸存了疑心。
玉没注意杨戬的神情,只在意着刚才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在她眼里,沉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摇晃着杨戬的手臂撒娇道:“舅舅,沉香现在不是挺好的,以后有你教他,他会更好。”杨戬心中有事,笑了笑没有接口。
玉却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劲,将他往后园深处拉去:“舅舅,陪我去里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现在也没什么公务要办。”杨戬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绝,任她拉着自己往园里行去。
饮泣不断的小玉抬起眼,没有看杨戬,而是向三圣母看去,口齿欲动,终是生生忍住,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拭泪。
后园深处,景物依旧。翠竹凝露,飞瀑溅玉,绿荫水雾月影中,小亭若隐若现,如遗世而立。
“还是这样啊……”杨戬举目而望,逸出一丝感叹。小玉不解,侧头问:“舅舅,什么还是这样?”杨戬拂开小径边横斜出的竹枝,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后园,有没有变化还不知?”
已到了亭中,杨戬坐下,靠在桌上,正对着一壁银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没来了,很久了。”那时小玉不明白,现在却知道,自从三圣母借祝寿逼他放织女后,杨戬就再也没来过亭边。只不过人虽不来,神殿的仙官们也是不敢大意,因此这里,保持得与当年一模一样。
玉虽不知他想什么,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问,拉他看桌上。杨戬这时才注意到石桌上摆着的东西,一时竟怔住了,心如刀绞般揪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小玉忙着把桌上食盒的盖子打开,这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兴高采烈地说着:“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说来还得谢谢哮天犬,这些呀,都是他帮我在下界买来的。”
三圣母也是一惊一痛,今天原来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却不知又触到了他的痛处。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当年拿来的,原是一模一样。
杨戬只是一刹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头看他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怎么知道自己生日。这样想着,便问了,小玉娇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圣母告诉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孙悟空学艺的时候,我在华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没有别的事做,我们就聊聊天,说说话,三圣母说过她给你过生日的事。”
杨戬拈起一块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还是当年的味道。
“三妹她对我,没有什么好话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着杨戬,冷不防听他平淡地冒出这样一句,一下没回过神来。的确,三圣母说起这件事,并不是回忆与哥哥相处的时光,而是告诉她,这个哥哥有多绝情,她好心为他祝寿,求他放了织女姐姐,他却冷语相待,全不顾惜兄妹之情。
见小玉语塞,杨戬心知肚明,轻轻笑了:“不用为难,你不说我也清楚,三妹成见已深,自然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玉尴尬地揉着衣角,一心想找些话来岔开,急着拉过一盒糕点慌乱地笑着说:“舅舅,你和三圣母的口味还真像呢,我在华山三年,看三圣母喜欢的也是这些。”
杨戬放下酥果,三妹,她还真以为哥哥天生就喜欢甜点么?
“这些,本来就是她喜欢的。”杨戬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觉得这气氛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在她忍不住想说话的时候,杨戬叹息一声,开口了,“三妹喜欢吃甜的,糕点不用说,吃菜也是这样。至于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有可能的话,还是喜欢清淡一点。”说着又笑了,“那个傻丫头,见我陪她消闲时总捡着酥果吃,就当我喜欢这个——其实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类的太甜腻了些。”
三圣母惊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来她连哥哥的口味都没弄清楚,原来她向来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原来,原来舅舅不是喜欢甜食,小玉呆了一会回过神来,回忆着道:“难怪……舅舅,那些在华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们送的饭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杨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点了点头。
玉一心想让他开心些,很认真地说:“舅舅,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以后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给你。”杨戬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想起几月前她央着要吃烟火食的情形,道:“你连锅灶都不会用,和三妹差不多,还想给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学嘛,一定能学好的。”杨戬摇摇头:“你要有时间,还是学着做三妹喜欢的菜肴吧,以后你可是要做她儿媳妇的。”顿了一顿,口气里带了伤感,“你不必考虑我,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华山的。”
玉大急,拉着他叫道:“不,舅舅,你为什么不肯,你是怪沉香么?沉香已经很有进步了。”
杨戬踱到亭边,临湖照影,动荡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笼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还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杨戬疲倦地闭上眼:“三妹不会原谅我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让她径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让她和丈夫爱子分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儿子,还有你,一家人会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紧,又曾错手杀了刘彦昌,将他扔进十八层地狱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会让三妹觉得尴尬,无法在丈夫儿子面前抬起头来……”
玉那时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着杨戬唇边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边三圣母已经伏在栏杆上泣不成声,二哥说的一点没错,就算她那时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会记恨哥哥的,更何况,刘彦昌受过他的折磨,为了丈夫,她一定不愿意哥哥常来家中走动。
想来想去,小玉不信三圣母会不顾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刘彦昌会牢记着旧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样劝服杨戬,看到他忧郁的脸庞,一时冲动,半跪在他身边,伏在他膝上,静静地趴了一会,抬头认真地说:“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认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给他了!”
杨戬惊讶地低头,正看见她无比认真的眼睛,有些感动,伸手拉她起来,小玉顺势就赖在了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杨戬没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没有办法,内心里,他很喜欢这个女孩,之所以想帮她和沉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外甥喜欢她,隐隐地,还有一种奇异的认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诉说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当面倾诉,却是在那样一种情景,这个女孩,在沉香与丁香指腹为婚的姻缘中,也是一个插足者,然而为了那份真挚的爱情,她绝望过,努力过,抗争过,直到放弃了仇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也许帮助她,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有了完满的结局,就算自己已是一败涂地,也总有一些隐约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与他拉开距离,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我从没见过父亲,我想要一个父亲,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杨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竟说不出话,小玉有些害羞,将头埋在他怀里:“沉香要是欺负我呀,我就有人撑腰了。您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不等杨戬说话,她又急急地说下去,像是怕他拒绝,“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是猪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这样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杨小玉,不好听,叫杨玉儿好不好?”
杨戬这时才缓过神,抚摸着小玉的长,他自己也才现,不自觉中,他帮小玉梳的髻,找来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惯常的喜好。不过妹妹和女儿毕竟不同,想来,有这样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儿,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遥远的时空中,似乎有过这样的朦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胧胧,什么也不懂时的想象。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承杨家的香火。”
玉松了口气,她真怕杨戬拒绝,但听了他的话,有点不明白,问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还在乎这个?”
杨戬松手让她下来,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阴郁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谈笑着说起过,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以后成了亲,要给杨家开枝散叶……”袖底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我那时不明白成亲是什么,娘说就是象她和爹一样,做夫妻,生孩子,以后我和三妹大了,也会这样。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戬怅然一叹,想起来寻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强笑道:“好了,不说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实刚才来后园,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玉有些没明白,仰起头看着他,杨戬沉思一会,说道:“哮天犬来报,说沉香已练回了法力,我要让哮天犬引他来救走孙悟空,以示惠于猴子和佛门。”
玉一奇,问:“救孙悟空?”杨戬将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担心起来,说道:“他是如来亲封的斗战胜佛,功夫也独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这么狠,万一将来……”
杨戬微笑道:“万一?能有什么万一?这猴子虽堪与我一战,但要说赢我出气,却是断无可能。”想着全盘的计划,捡要点告诉小玉,“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激佛门回护沉香。但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动用天廷的兵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经大成,孙悟空又和你有着旧仇。你可借此为由杀上落伽山去,牵制住沉香他们,好助我腾出手来,给观音造出些险情……”
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时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会来?呆会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还有,舅舅,为什么不告诉他内情呢,那样才好让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会有这一问,也早有了应对之策,杨戬盯着她的双眼,缓缓地道:“小狐狸,是不是连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说道:“怎么会,舅舅,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杨戬现出几分伤感,叹道:“你太关心沉香了,而我无论有意无意,到底是伤害过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里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坏了我全盘的筹谋,我也不会怪你。”
玉大急,杨戬的失落让她难过不止,叫道:“我不去见沉香就是了,我保证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别伤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没那个意思求您信我一次好吗?”
杨戬的眼神里,溺爱与不舍一闪即隐,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小玉拼命点着头,急得快要哭了。杨戬正色道:“那么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这一切,也能保证不和任何人说起么?”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气,哪还顾得上细想,道:“我能保证,我谁也不会说!”杨戬赞许地一笑,看着她似欲开言,却是额上银芒一烁,神目蓦地打开,直射她眼眸之中。
玉身子微震,目光转为迷惘,喃喃地说道:“好……好困……舅舅……”向后便倒。杨戬早有准备,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脸色转白,三圣母悲呼一声,泪水滚滚而下,都看出杨戬开神目施下了密法,来日只须稍加触动,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紧紧抓着沉香的手,似乎这样,才有气力支撑下去,轻声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伤,喂我喝药……忘了他教我掌法,帮我修炼……我,我甚至忘了我亲口叫过他爹爹……为什么,为什么……舅舅……”身子晃了几晃,险些又晕了过去。
第十四章 纵虎添蹉跌
杨戬解下朝服大氅,轻轻披盖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对面坐下,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利用这孩子的依赖和善良,让她依赖过的自己,成为她过往里永远的空白,早预料过这样荒诞的结果,却依然让它变成不可更改的现实。幸福,即便是那样短暂虚幻的幸福,原来,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了然于心的宿命,却再无路可以回头,甚至不能改变最后的终点。
杨戬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站起身来,几乎是半强迫地中断了如潮的思绪。沉香,大约是已经到了吧?隐约的混乱正从前殿传将过来。早设好了的局,守门的天将会将他引到地牢里去,让那孩子亲见孙悟空的惨状。这个外甥,此时只怕已气怒如狂,正不顾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却也不能太过轻易。你救得越艰难,施恩布惠的筹码,才越显得重要难得。
中寒芒微闪,三尖两刃枪紧紧握住,杨戬再不迟疑,沉稳地穿行小径,转长廊,循近路来到前殿,在殿前石阶上静静地等候着。
哮天犬从里面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凑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伤了看守关闸的擎天力士,正……正向这边来了!”
杨戬微微点头。上一次也在这里,初出师的轻狂少年仗着血气之勇,上演了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剧。现在旧事重演,沉香,不知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让你冷静沉熟了一些没有?
大批天将从正殿里潮水般退出,合围之势依旧,却个个畏葸不前,连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惧意。那个少年,背上是颤栗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鲜血的小斧。被愤怒炙红了的双眸,无视近在咫尺的刀枪剑戟,无视呼喝怒骂的兵卒天将,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阶之前,带着冻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个冷酷如昔的静穆天神。
猴子的惊恐挣扎,打破了暂时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冲天的怒火,变成誓般的冷语:“唠叨,别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离杨戬,多了些冷静,但更多了无数的仇恨与不屑。
杨戬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顿,蓦地向下挥落。就在这一瞬间,多日前抚过那孩子面颊时的那一丝温暖,依稀又从手上传递了过来,但随即,便被激荡的寒风剥离得干干净净。
众天将呼喊着一涌而上,司法天神亲自督战,令他们只有悍不顾死的全力拼杀。沉香面沉如水,仰大叫一声,身形跃出,半空中运足如风,毂盘般飞旋踢出,但听得唉呀之声不绝于耳,十来名天将被他一脚踢出,滚地绊倒了冲过来的数十名天将。
运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击,梅山老三一声大叫,打横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脚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开老四的奇门兵刃,左足挣出弹踢,老四顿被逼得踉跄后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战圈,又看看主人脸色,迟疑欲问,想了一想,也举杖冲了上去。
这孩子杀性了,想来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杨戬暗叹一声,看来又只能由自己这个布局之人,设法将他逼出局去了。抱定这个主意,杨戬也不着急,持枪静立一边,由着沉香在重围里来回冲杀。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神色现出几分欣慰之意。这孩子法力失而后得,功夫倒比以前精进了些,该是学会了认真两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么时候,你才肯改掉这冲动易怒,不会审时度势的老毛病呢?
光华乱撞,沉香一记杀招劈出,将战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围攻众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条黑影杂着犬吠声摔了过来,杨戬伸手拍出,卸去来力,那黑影晃了晃这才站住,带着哭声叫道:“主人……”却是哮天犬。
没理会这笨狗,手上加力,将他拨到一边,杨戬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见长啊,沉香。”
沉香扬斧戒备,愤愤地回过头来,嘴角溢出了血,眼神里却全是不甘与悲怒,厉声喝道:“杨戬,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们倚多为胜!”
杨戬目光一凝,随即冷笑,还不错,没有完全杀昏头,这时候还能想到用激将法。心中想着,他顺势环视四周,佯装恼怒地冷声喝道:“全都给我退下!”
石阶之上,只余沉香负着猴子静立,却没有一点趁机冲出去的意思,只等着杨戬出手。这情形自在预料之中,杨戬也不生气,身形冲天而起,枪势凌厉如电抹雷行,不剌反劈,挟了千钧之力当头击下。
沉香运斧架开,手臂一麻,顿时退了一步。杨戬气向下沉,枪随身坠,又是当头一记劈下,沉香刚刚架开,第三枪又咆哮着闪电般劈落过来。
这三枪绝无精妙之处,却是一击快似一击,前力未尽,后力又来,如涨潮时的狂暴怒涛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机。沉香勉强再架,只当下一枪更加沉猛难当,一心抢个先机,十分气力尽数凝于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敌枪进攻的路线。但他招式刚刚出手,明明如巨龙盘空的第四枪倏忽回抽,枪柄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扫击,沉香尚未反应过来,呀地一声叫,左膝被枪柄一敲,顿时跪倒在地。
杨戬提枪在他身后而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应变还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刚才若是诚心伤这孩子,枪柄上只要稍加点力道,当场便能废了他的双腿。
沉香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边的血迹。根本没去想受了这一击后,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时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敌人,一枪击得跪倒在地上——耻辱与挫败感火一般地炙烤着周身,令他忘记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来一声嘶吼,和身便向杨戬扑了过去。
沉香眼里的屈辱,令杨戬心中一悸,这才惊觉方才一时忘情,随手的一枪,对这孩子来说竟是难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并不过份——但是,向我这样一个寡情无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难怪你会愤怒,会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顾死,疾风骤雨般全是进手招式,沉香确是在拼命,抱着自暴自弃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让他愤恨如斯吗?是了,他姓刘,是三妹的儿子,是你亲手压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爱子。就算有着源于一处的血脉又如何呢,这孩子的温顺与慕仰,永远不会属于你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还指望着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杨戬,你的心中,为何还有着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须随手一枪,便能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但这样的一枪,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杨戬架开沉香一记又一记重击,斧枪交错时的丁丁脆响,都如沉重的大锤,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将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击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挥之不去,喧哗打斗声却越来越远,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灭后的静默虚无。
惊呼声斗然四起,杨戬枪向下截,挡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势,沉香一声大叫,浑不顾周身尽暴露在杨戬枪下,不退反进,纵身前冲,斧刃贴着枪身硬劈向眼前这个大敌的腰间——
枪尖侧挑,又猛地凝住去势。杨戬暗叹一声,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后,势必被捅中要害,当场重伤。就见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杨戬招式强收强变,法力从枪上直传斧身,将沉香连人带斧送上半空,自己却是身形下缩,右拳反击地面,借力贴地疾滑过去。
斧刃从上空撩出,两人身形交错而过。杨戬中途变招,法力倒撞回来,等于硬受了自己一击,腕上一麻,三尖两刃枪竟是脱手飞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对阵时被击飞过兵刃?刚刚伸手摄回,背后破空风声遒急无匹,杂着梅山等人的失声大叫:“二爷当心!”
身形本能后转,枪如闪电,向风声来处笔直破去——这一击干脆利落得无比伦比,纯是武者本能,后先至,既破敌招,又攻敌之必救。但一枪出手,自己蓦然惊觉,劲力猛向回收,却终是再也来不及了,枪尖一涩,破敌之余,已扎中那个预料中的血肉之躯——
血从少年的口里喷薄而出,三尖两刃枪正中左胸,虽未再进一分,但电传而至的剧痛,已足令少年的身体微颤不稳。杨戬单手持枪,目光到处,坚如磐石的心神,也是为之一阵大乱。枪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脏,他的手,甚至能感觉到那蓬勃跳动时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劲力时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复在,那出乎本能的一击之威,竟是险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间化诸了乌有……
三圣母和小玉惊呼出声,沉香自己,却只凝望着舅舅的双眼。这一刻,舅舅的眼里,有的只是震惊与心痛,轻搐着的嘴角,似是想说出些什么。可惜他的外甥不会在意,就象以前无数次一样,仇恨会将这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那个冲动少年的视线,只会被血色所模糊,看进眼里的,也只会是天赐的反击良机!
杨戬的手微颤着,枪尖从少年的体内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着疾涌而出的鲜血。但眼角余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顾枪尖破入心脏之险,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举已形同自杀,杨戬收枪疾退,再无法变招自顾,劲风袭来,他低喝一声,法力凝聚,当机立断,拼了正面受了这一击,也不能由着这外甥自寻死路。但一条黑影横跃过来,铛铛几声巨响,漫天斧影散于无形,却是梅山老六见势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飞身上前截住了斧势。
但他的法力与沉香相距何等之远?强接之下只震得血气翻腾,打横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顺势前送,如切腐木,顿时无声无息地卸下他一条手臂。
梅山兄弟大声叫喝,团团抢了过来。刀剑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骇得沉香背上的孙悟空尖叫挣抱起来。沉香刀断敌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几分清醒,此时更是一惊:原是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进退地拼起命来?当下斧刃一翻,逼得众人齐齐退后,左足在地上一顿,身形冲天飞起,筋斗云口诀随心诵出,笑着大叫道:“不和你们玩了!”转瞬已去得远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仆,杨戬一把扶住,断臂处映入眼底,刹那之间,他的脸色,竟比断臂的老六还要苍白上几分。但握枪的手蓦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见。他冷看着沉香破围而出,也不追赶,只缓缓将老六交给围过来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骂着沉香,连哮天犬都为之不平,气道:“主人,该用宝莲灯给他个教训的!”杨戬神色间却全无表情,甚至不复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长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头去,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老六的断臂犹在阶上,鲜血淋漓,神仙体质纵然不同凡夫,但被斩断手臂之后,也决无可能再生重织,而此时的二爷,所关心的,却只是那个少年法力何以增长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杨戬冷漠的面容,怨恨与不平越加炽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许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种下,如今终于开始在老四心中疯长,如同阴湿毒瘴中的霉菌一般。
镜中的老四,目光越的阴冷不屑。而镜外的老四,却是汗水涔涔。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阴郁的自己,就像他不愿意记起,曾经的一瞬有过怎样的私心妄算。左侧,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浑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紧紧抓着衣袖,袖内却是空空荡荡的,大好臂膊早就被无声无息的卸下。
曾经忘记的痛,重又在断骨残筋上一跳跳的突颤着,连着那刻的记忆,牵牵绊绊的撕着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来,“后来二爷将我出卖给小狐狸,是不是认为我成了残废,没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经无法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呢?只能重重叹息一声,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难抬起。
第十五章 惘若斓石纹
“哮天犬!”
杨戬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却是喝了哮天犬一声。后者正忙着为老六裹伤,被主人这一叫,只得松手过来,就听杨戬吩咐道:“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给我看住沉香他们!”
哮天犬不解,却不敢问,答应一声去了。杨戬深吸一口气,又沉声道:“老六的伤,留着老四一人照顾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禀报玉帝此事,免得传出去后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机会污蔑我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转过身来,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还是映入了眼底,杨戬强压下心中的冲动,冷笑挂在唇边,森然四顾,冷哼道:“还呆站着做什么?一群废物,不知坏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众天将,却着意扫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内走去。
脚步从容,进了前殿,穿过走惯的长廊,径自向后行去。杨戬冷漠的神情里,慢慢便多了些悲凉,对四周的景物,全然视而不见。到了后园的石径上,断枝横在路中,竟绊得他踉跄一步,手中枪疾点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个念头,只想:“二爷……二爷这般走神,会不会是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凉,“二爷才失手重伤了外甥,哪有心绪放在老六身上?”想问却不敢,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亭里小玉犹在沉睡,杨戬漫步过来,在石凳上坐下,望着一泓飞瀑出神。亭里再无外人,难以形容的痛楚,终于从他眉宇间浮现了出来。三尖两刃枪横在膝上,血犹未干,在刃锋上鲜红夺目,如跳动着的火焰。火焰里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脸来,却唯余不解与埋怨,就象刚才在殿外所见一般。
“舅舅?”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醒了过来,身子一动,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这才看到杨戬,叫了他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着了,真是的……”但话没说完,便变成了一声惊呼,小玉吃惊地看着杨戬手里的枪,从来杀人不沾血的三尖两刃枪,其雪亮的枪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鲜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给了小玉不祥的感觉,她颤声问杨戬:“舅舅,您刚才与谁动手了?这血,这血是……”
“是沉香的血,刚才他来过了,我险些错手杀了他。”杨戬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却蕴着说不出的苍凉。
玉初闻沉香受伤,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晕厥。听得杨戬继续道:“这孩子已经恨我到了那个地步,忘了所有目标,只求与我同归于尽。终还是累了兄弟们啊,跟了我几千年的好兄弟……”
玉几乎听不见杨戬在说些什么,她只呆呆看着他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枪尖两寸三分,尽染血渍。“沉香伤得很重是吗?舅舅,你为什么要下这样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说是要培养他成才的吗?”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着枪尖的血,似乎那是爱人血淋淋的伤口一般。但是血渍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远无法化解。
“小玉,没有用的。”杨戬握枪的手一抖,枪尖上银芒流转,那道血痕隐没不见。杨戬望着枪心中苦笑:“三尖两刃枪啊,你识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杨家的血脉,才不忍饮其血吗?”
仿佛为了安慰小玉,杨戬补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术有成,这等皮肉伤,将养几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宽,想到刚才杨戬隐约提到梅山兄弟,忙问道:“梅山,呃,他们怎么样?”
杨戬的眼中,似乎有化不开的悲伤:“……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费尽心力调教出来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斩去了一条手臂……”他无法再说下去,深深的负疚感从心底涌出。杨戬日后落到何种下场,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连累梅山至此,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料到的。
玉在真君神殿这些日子,虽不曾与梅山兄弟相处过,但哮天犬无事常与她聊过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这梅山兄弟跟随杨戬千年,感情甚笃。她想象当时的场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杨戬紧了,梅山兄弟上前救护,才被沉香所伤。小玉与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关心,她甚至还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受伤,舅舅就不会错手伤沉香。
玉忽然打个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杨戬。
杨戬忽然问道:“小玉,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去找沉香,是吗?”
玉的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吗?沉香受伤了,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才好。”说道这里,她满脸羞红,小女儿态毕露。
杨戬看着小玉,小狐狸心思单纯,喜好皆放在脸上,率真可爱。他微笑道:“你喊我一声舅舅,真的信我吗?”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杨戬亲自为她疗伤,传授她武艺……更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却如同涓涓细流,温暖着这颗倔强敏感的心。
杨戬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帮我,也是帮沉香。”
玉妙目看着杨戬,听他说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时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现在形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以复仇者身份重现,然后表面与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杨戬微笑道,“只是这样一来,你非但无法照顾沉香,而且要和他暂时对着干了。”
玉摇头道:“舅舅,我不干。这样一来,不是让沉香更加误会于你。我实在怕,怕有朝一日会,会……”
玉忽然住口了,刚才竭力要压下去的念头,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枪上的血迹,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仿佛在预兆着什么凶险。难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场兵戎相见,那时血溅三尺,倒下去的会是谁?
“父亲母亲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无法独活在这世上。”小玉柔肠千转,“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里,日后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个声音在最阴暗的地方响起,“毕竟姥姥死在杨戬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经誓要为姥姥报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隐瞒下去,不单是顺着杨戬的意,沉香日后也不会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报。”
杨戬见小玉脸色苍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嘱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时候,我会将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过,我需要你对我作个承诺。”
玉勉强笑笑:“什么承诺?”
“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单小玉吃惊,境外的众人也面面相觑。镜中,杨戬看着小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只有你能够放下对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将他们托付给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了。”提到梅山,杨戬眼中很是感伤,“老大在灌江口,你领他们去那里吧。也许,我该早些放他们回灌江口。”
杨戬复看小玉,温言相慰:“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但是,当年杀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万事皆有因果,你不可为难他们。小玉,你若有不甘,将来我必会给你个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因泪水已经不知不觉中糊住了她的双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层水气。
玉觉得心好痛,就象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样哭过?是在姥姥的坟前,誓要报仇的时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复仇有望,她的心又为何而伤?
她依旧是那个在姥姥坟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亲人走了,相恋的爱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生存的所有意义,都依托在复仇两字上。
那就痛快的复仇吧,为何又要如此哀伤,仿佛又有最重要的亲人,就要永远离她而去,留给她难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还能再承受一次吗?
杨戬见小玉哭的伤心,以为她是因为不得与沉香相见而难过。小儿女情事,他亦无法相慰,只能伸手轻拍小玉的肩背。没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厉害了,她甩开杨戬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没用?一次又一次爱上自己的仇人,视他们为爱人,亲人。对不起,姥姥,我真的无法这样做,因为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运如此安排,我宁愿死在他们中间,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生,世上最为残酷之事莫过于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谅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对不起,姥姥……”
纵然心意已决,此时此刻,小玉还是想大哭一场。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谢罪,用泪水埋葬那已无法兑现誓言。待得她拭干眼泪,小玉重又成了那个坚强的女孩子。
“舅舅,您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杨戬详细交待后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记,又复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问。杨戬捡其中能说的,再提点几句。小玉很是乖巧,杨戬不说的,她也不追问她,眼中却隐隐透出忧虑之色。
公事完毕,杨戬看着眼前的这个聪明娟秀的女孩,想象她与沉香并肩而立,实在是一对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别,恐怕在也没有什么机会说些体己话。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练成不久,万年法力也得来过易。今后若与人交手,万不可硬接,游斗为上策。还有,你血气有亏,须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给你的,还有多少?”
玉低头看着足尖,她轻声道:“舅舅,上次给的还有许多,一年都吃不完。”
杨戬微微点头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无望崖上,一年结一次果,你自己需记得采摘之日。”
玉惊讶的抬起头来:“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吗?”
“小玉,难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边吗?傻孩子,你终究要成为人妻,生儿育女。”杨戬的话多少有些感伤,“小玉,你是个好孩子,善良细心。而沉香这孩子,虽然重情重义,但是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鲁莽。今后的路,你们需互相扶持……”
玉忽然打断了杨戬的话:“舅舅,您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杨戬微微一笑,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叹道:“老六的左臂断了,我亦无力续接。他日后的生活有诸多不便,须得特别照应些才好。”
“二爷……”镜外的老六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
玉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舅舅,您以后会怎么样?”
杨戬一惊,他目光闪烁,看着小玉,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两颊娇艳如带露玫瑰,红肿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坚定。杨戬暗想:这只小狐狸莫非已经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为灯油关系,杨戬收了小狐狸在身边,起初确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觉中,真君神殿的暗室里,忽然有了小女儿的娇笑和戏谑。三千年来,除了家变前的那段幸福时光,杨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自然的家庭欢愉。小玉这个女孩子,不同于幼年三圣母的骄纵,她的性情是温顺的,如同一只失亲的幼鹿般,依赖着那个照顾自己的男子。
杨戬对沉香,更多的是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必需担负的责任。而那个小狐狸,那只小狐狸……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家时,小狐狸会乖巧的为他沏上一壶香茗;当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会叽叽喳喳扯住他的衣角,无赖般要他理妆;还有那一声声“舅舅”,今后就真的听不到了吗?
玉身负血海深仇,杨戬本意为沉香和小玉的将来着想,只想化解这段怨仇。却在不知不觉中,小玉真的当自己为亲人,而自己也已经贪恋这种感觉。杨戬倏然惊醒,莫要害小玉成为第二个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经是杨戬计划中的一个例外了,他不能容许小玉也陷进去。
“小玉,你把情况看得太重了。是,现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还在筹划之中。”杨戬轻松一笑,他继而斟酌着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许多掣肘钳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争,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沉香终能与你相聚。到时候,可别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脸又红了,心中洋溢着幸福。她看着杨戬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骂自己:舅舅是何等样人,天界除了孙猴子,无人能敌。舅舅自保定然绰绰有余,所谋所划的只是为沉香铺路。自己这番担心,可要被舅舅笑话了。
杨戬看着娇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见了沉香,会不会忘了舅舅?”
“说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许我真的会把您忘了一干二净。”
杨戬看着她的脸,叹道:“小玉,你笑起来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来,“我本来就是一只狐狸。舅舅您好坏,欺负人。看我以后告诉沉香去。”
杨戬的笑容忽然收敛了,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看着小玉半响不说话。小玉也不敢闹了,垂伺立。终于,杨戬叹道:“方才略作一试,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记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严格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你我的关系。否则,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圣母!记住了吗?”
道后来,杨戬声色俱厉,吓得小玉脸色煞白,只是连连点头,不敢多言。杨戬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小玉之后的反应的确很是奇怪,原来这一切都是舅舅的计谋。
“嗤”的一声轻笑,沉香回头看小玉,他温顺的妻子脸上,居然现出一种娇憨的笑容。沉香心中毛,他赶紧抱住妻子,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
“沉香,舅舅一直说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只老狐狸,不是吗?”小玉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怀里。“沉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让我说,该怎么办呢?”
沉香看着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该说什么好。小玉继而顽皮的一笑:“就算我说了,最多被舅舅拍两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揽住沉香的脖子,将嘴凑在沉香的耳边,轻声说:“沉香,舅舅有个大秘密,一直隐瞒着你们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的头好痛,痛得就像要裂开一般。似乎又一道银芒劈入,将记忆的丝线齐刷刷的全部斩断。
玉美丽的大眼睛倏然睁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环住沉香的手臂,无意识的收紧,再收紧,沉香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三圣母看到小玉如此,赶紧上前解救儿子,却被沉香挥手阻止。
“小玉……”沉香从喉头勉强挤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应,她的脸上现出温柔之色,手臂慢慢放松。沉香揉着喉咙,刚要说话,却听妻子低语:“舅舅,我没有误您的事吧,您不会怪我吗?”她痴痴的看着沉香,似乎在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拉住小玉的手,指着那边的杨戬道:“小玉,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让你说的,也是舅舅用法术消除了你的记忆。这些事情,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玉忽然惊惶起来,她紧紧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们,快去啊!”沉香却站着不动,他的声音如同从无望的深谷中传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玉呆住了,沉香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该醒醒了。”
玉慢慢松开了沉香的手,她双手抱肩蹲在地上,将整个身体缩的小小的。
“小时候,我爱在溪水边玩耍,从溪底摸出一块块石头,上面有着斑斓的花纹。姥姥告诉我,石头的花纹是水的回忆。我从上游收集石头,顺流而下,却在江河入海处,将所有的回忆抛进水中。因为我已经无法承担那些回忆的重压,也无法分清,它们源于哪片急流和险滩,更无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浊。
时间的碎片,如同当年那些乱石般,已经在我脑海中杂乱堆叠。我欣喜的现其中最美丽的一块,牢牢抓住不放是,却现那只是久远的回忆。当我想要找寻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残破的裂痕和丑陋的淤泥。
其实,真相早已经在我心中大白,我却只愿意留住那些美丽的石头。因为我无法面对那间黑暗的小屋,那样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还有小屋中那双复杂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当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惭形秽。”
玉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臂膊之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泪水。也许,姥姥说错了。石头也有回忆的。痛苦冲刷出纹理,悔恨沉淀下颜色。只是,无人能够看见,那些只属于石头的悲伤。
第十六章 指颐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将妻子揽入怀里,象揽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地搂着,将视线投向前方,投向另一个温顺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离开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杨戬的声音,不知何时,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边,不舍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温和一笑,抬眼望向亭边的风物,轻声又道,“去吧,时间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该见个分晓了。”
打了小狐狸离开,杨戬穿好黑氅朝服,安静地整束仪容,斟酌着早朝可能生的各种变故。其实天色犹早,还要等一个黑夜过尽之后,才能算是新的一天开始。人生会有尽,这样的明暗更替却永不会停止,那么这样的永远,是幸,还是一种不幸?
祥云缭绕,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庄穆威严,但气氛明显较平日凝重,连深居简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侧上。沉香之事已传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会,必然是山雨欲来之势。果然,参拜礼仪完毕后,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话,便令众仙齐齐色变。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么花样?”
司法天神的指责,冷酷中带着愤恨,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因沉香大闹神殿而来的恼怒。老君微掀长眉,森冷的寒光一现即隐,蓦地转过身来,拂尘一指,沉声喝道:“你不会以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吧?”竟是数千年未有过的疾颜厉色。
御座上的王母脸色难看。无论沉香走脱缘出何故,老君这一作势,除非要当廷治罪与他,否则只能含混过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询问,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阶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显然不赞成她与兜率公开决裂。王母无奈,只得气愤愤地向杨戬问道:“杨戬,按神殿上报的奏章,你已见过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从容禀道:“是,已经交过手了,现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满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脸上,忽然便平添了几许冷笑。
南天门外,这个恭顺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劳永逸,赢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于血缘的莫名情感,连以冷酷著称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摆脱。但自收回那一枪起,他便为自己种下了前因,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这个果都注定由他亲手了结,再不会有阳奉阴违的机会。
于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后之策来。
老君突然意味深长地冷笑出声,双手一拱,抢在杨戬前开口说道:“看来,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倒是越炼越强啊。”转身看向杨戬,捉狭的冷嘲之意一现即隐,忽向御座上一施礼,大声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计,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议论之声隐约响起,连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话,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着,好奇心占了上风,问道:“有这样的好计?你且说来听听。”
老君冷笑道:“当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炉里炼了一年,就赶了上来。倘若将司法天神也投入炉里炼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杨戬神色微变,避开众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这么多日,又听到沉香恢复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终于快到头了?也是,多年的隐忍算计,面对突如其来的求胜筹码,还要强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针毡,日日心神不宁吧。
此时的胡言乱道,不过是变相的催促与提醒。只不过……杨戬恼火之余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这般捉狭得近于顽童的一面?
就见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断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王母看着杨戬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门的一幕,挥之不去。当日的好戏,配合有间,今日却为了推卸责任相互拆台了吗?这样想着,她心中一阵快意,突然道:“为了天廷的秩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杨戬心中一凛,刚开口禀了一声:“娘娘!”太上老君的话,却比他说得更快:“不可,不可认真……”
老君双手乱摇,一反平日的阴冷威严,向御座之上连连施礼,又道:“老道是戏言……是戏言!万一要是炼出麻烦来,老道可担当不起哟!”摇了摇头,意犹未足地再加一句,“担当不起,万万担当不起……”退后几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着拂尘垂目静立,再不肯多说一句。
看着道祖的这一番做作,众仙忍笑而立,殿上的庄穆一扫而空。王母颇有几分不悦,却又不是治罪作的时候。念头转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问道:“杨戬,听说宝莲灯在你手上?”
“是。”
看着这权臣,虽然再没给他留下一分后路,但毕竟是用惯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轻叹了一声,放柔声音道:“沉香法力增长极快,司法天神,你诸事多加小心。宝莲灯是上古神器,威力极大,你不用理会昔日孙悟空罪犯欺君之类的污蔑,不得已时,便用此灯来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嘱道,“积雷山不要攻了,现在天廷最大的危机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论是为了天廷,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须全力以赴,再莫平添变故,象上次一样自陷危局。”
众仙事不关己,合声齐诵娘娘圣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里,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会在司法天神的领旨声中散去。待龙銮鹤驾破空去远,广寒仙子毫不避讳地拦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话要说,你且随我来。”
众仙目不旁视地离开,却都带着几分窃笑,虽不敢围观这权臣受窘,但无疑又多了一项笑料谈资。嫦娥自顾向殿外高耸的玉柱边行去,没再向身后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过多次,而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吗?”
殿外天风凛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广袖,在风中烈烈作响。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气凛然,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讽剌。他并没有回答,回答的结果,只会换来更加刻薄的对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侧,多年以来,两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压制着离开的冲动,嫦娥尽力平复心情,想着如何措词。三圣母已无开释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独子,这三界还能有什么正义可言?
缓和语气,她换了个方式,说道:“沉香放弃法力以后,我看到你并不开心,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南天门。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极为可怜!”
“那不过是有些人庸人自扰罢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杨戬安静地答道,看似针锋相对,却蕴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门持钵而立,一生的挣扎,在那时注定了最后的终点。那样的时刻,即使缘于憎恨,她的目光,终还是曾为了他短暂地驻留过?虽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却让嫦娥的怒火空前炽热起来。庸人自扰?他有什么资格,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珠炮般的指责顿时冲口而出:“是吗?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亲外甥,难道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他将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司法天神静静地听着,清脆女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天下最锋利的匕,直剌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谁也形容不出他此时的神色,疲惫不堪中杂着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灭的寒灰,再不给自己留下一分复燃的期翼。
嫦娥的话嘎然而止,她也被这神情震慑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想起初衷,接着说道:“杨戬,好在你现在有一个机会。”
会?看着嫦娥带着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颁下懿旨时近乎于怨毒的神情。杨戬暗暗一叹,耐心地阐述着答案:“我宁愿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须要抓住沉香,我没有别的选择!”
嫦娥脸色越来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来的气愤。他是什么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竟还说出那样愚蠢的话来!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因为南天门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枪?
嫦娥努力回想当时,杨戬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么也看不清楚。有血缘为纽带,收枪的那一刻,或许,他也有过片刻的柔软?所以今日,她才想借这个筹码,最后努力一次。但到头来,现实是残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即便是面对着她的时候。
反下天廷,树旗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大半是因这八个字而来的无端自信。但为何从没想过,连血缘之亲都能从容牺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称之为人,又岂能有如此真挚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无处宣泄的愤恨,使她激动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视着杨戬:“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杨戬目光倏缩,心也骤然紧缩了一下。熟悉的痛从早已麻木的灰烬中泛起,纵然已经成了寂灭的寒灰,可只要存在着,就还是可以感到寒灰幻灭为无形的惨烈。但这惨烈只会深埋于心底,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嫦娥的距离,淡淡地应对道:“当一个人被当成工具用的时候,有没有思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嫦娥不依不饶地逼了近来,那一步退后,被她自动理解成了疏远。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让她几乎忘记了矜持,紧逼着追问道:“那你不惜放弃亲情,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当别人的工具吗?”
话问出口,却将自己也问住了,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这个问题,更象一个设好了的陷井。应该是习惯了他隐忍热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种伴随而来的快意,原已成了她报复他的不二法门。
杨戬注视着嫦娥,这个数千年前曾轻拥在怀的美丽女子,只是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象镜花水月一样,再怎样也无法真实地碰触到。曾经有那么几次,自己曾试图接近,让水面泛起了涟漪,却让其中的真实也摇曳起来,更加的模糊,离自己更加的遥远。
他突然有了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吧,为自己,也为大家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玉树断枝的冰冷,仿佛还残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含混地柔声答道:“一个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时,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问?”
镜外的嫦娥,面色蓦转苍白。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这幕,竟是与他在天廷的最后一次单独相对,这一句话,也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言语。人间重逢之时,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却只能缄默着,静静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但那时的她,只当他是在极尽嘲讽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杨戬,你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要用这个借口,将一切过失都推卸给我?再不愿停留,月宫仙子只觉多说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声:“杨戬,你作践的是自己的灵魂,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离开。
目送她的远去,杨戬略带疲倦的笑容,越地风淡云轻。他回味着她撂下的那些话语,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波澜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复了回去,湮灭得了无痕迹。
“仙子,你终还是错了啊,工具只有责任可言,又岂会有什么灵魂可以作践?这么漫长的一生,原就是为了那个责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第一章 阵图炮岩精
低叹一声,估算着小玉也该顺利离开了,他驾云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乱不堪,小玉为求逼真,刻意打坏了不少门窗桌椅。连伤势未愈的梅山老六都惊动了,此时正助老四指挥人手收拾残局。见杨戬回来,虽然隔阂未消,终还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气,老四迎了过来,将小玉突然出现大闹的事细禀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这只小狐狸实在奇怪,失踪了许久,这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功力大进不说,掌法也厉害之极。二爷,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对你不利。”
杨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进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后面进来,却刻意站在殿柱边的背光之处。老六有伤在身,外面动静大了才被惊动,自没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确在寻仇,下手狠辣,但明显是从神殿里杀出来的。联想到六弟断臂后杨戬的态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剧烈地嘶咬了起来。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孙悟空刚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还是别有委由?
“老四,你怎么看?”
杨戬平淡的一句问话,却骇得他激零零一个寒颤,急抱拳应道:“二爷,兄弟愚见,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联起手来,还有那孙悟空恢复法力,那可是一大祸害啊!”
杨戬起身踱了几步,没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绪必然细致多疑。要小玉大张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为了现在打的伏笔。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样灰心离开,或许那个最难堪的场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对了?心中默想着,他索性坐实一层,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小狐狸练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报仇。我们大可以利用她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杨戬脸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并没有说过小玉练成了什么功夫,二爷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非……
一个念头几乎让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爷意料之中?
老六没想那么多,只反问道:“可是二爷,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报仇啊!”杨戬却冷笑,森然答道:“同样是报仇,先找谁后找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话似随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听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终于浸湿了衣衫。他向殿柱后挪了几步,目光深沉难测。是了,报仇。小玉与孙悟空有仇,与二爷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尝无仇?当着她的面杀死那只老狐狸的,毕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约,是该为将来,好好打算一番的时候了……
又议了些事,说到哮天犬至今未归,杨戬多少有些担心。沉香做事狠绝,老六是前车之鉴,那笨狗别出什么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无外乎净坛庙、落伽山两处可去。哮天犬一直没有消息,你们两个,先去净坛庙给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应声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显出不同于平时的惧意。杨戬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无益,反倒是老君那边,该是善加利用之时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与兜率避而不见,等的便是沉香恢复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数吧。或许,该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头万绪,虽然丝丝不乱,却也要收束后才堪真正放心。
换去了朝服,杨戬避开诸天巡行的天将,悄然来到离恨天上。进兜率的路,他早已轻车驾熟,隐了身形径自来到丹房。
普入房里,杨戬不由微微一愣。但听“**”轻响之声不绝,炼丹的大鼎前布了一个极大的八卦阵图,卦形上异光大盛,时虚时实,暴冲上撞,化作红豆大小的点点金芒,暴雨般敲击着半空悬浮的一块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阵图之上,任由雷火横飞,星火四射,全被压制在禁制内不得外传。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边,看着那玄符出神,脸上似喜又悲,连杨戬现出身来都不留觉。
“道祖!”静立了片刻,就算是杨戬也忍不住诧然,说道,“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尘光华一烁,化成千百万根细长的光丝,便要应声击出。普出手忽觉不对,生生又收了回来,喝道:“杨戬?你又擅闯我兜率宫?”
杨戬微笑道:“若再不来,只怕下次朝会,你真要将我送入炉中炼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声,目光不离玄符,说道:“也好,来了也好,看来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杨戬,你可知这是什么?”口中说话,手上法诀变幻,缓缓敛了阵图上的光华,撒去四周设定的禁制。
玄符从空中坠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杨戬身前。杨戬伸手接住,脸色微变。此物看似不大,却沉重万分,被雷火这般轰击不休,竟还是触手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老君道:“以你的见识,看出其中异处了吗?”杨戬道:“三昧真火都无法炼化,又兼形制古异,奇书鸟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异物罢?”老君一翻白眼,恼道:“废话,当然是异物,要不我练它来何甚?”语气忽转为自得,又道,“不过难怪你不识,玄魄岩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这块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娲娘娘早就收罗得差不多了……”蓦地停了下来,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杨戬追问,他自己先岔开了话头,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么劳么子新天条么?老道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是三界之内,再无现成的七彩石可用!”杨戬微笑,只道:“没有七彩石,想来却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则道祖便不会拿这符令百般实验。”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闪过,说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现成的便在封神台里。”杨戬奇道:“封神台?”神色间显出不解之意,心中却是暗自凛然。古神绝迹三界,通天等教主万劫不复,莫不与封神台息息相关,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势,其中必定大有缘由。
老君又是一阵沉默,看着丹鼎下哔噼的炉火入神,许久,轻声叹道:“算了,你我现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惨烈的过往,我也不必再瞒。封神台与其说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一番惊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个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声音忽而转低,几不可闻,却又明显带了几分凄怆,“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苦修,如何尽心力守护三界,始终只是他们任意摆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确是自内心,但除非有意放纵,岂会如此轻易地流露出来?示弱与人,必有所求,想来是与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关了?推敲着老君的用意,杨戬呵呵一笑,突然说道:“封神已逾千年,无论什么内幕,都已是逝水难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来提炼之术也胸有成竹,杨戬倒躲了一步懒,免得此等末节上枉费心神。”
他将手中令符掷还老君,施施然转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孙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踪。待他们去落伽山求治时,我自会设局将观音激怒。此事一毕,如何在佛门中穿针引线,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为沉香出谋划策招揽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变色,似杨戬此举大出他意料之外,皱眉道:“这后一步安排,你不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杨戬不待他说完,便插口说道:“有老君亲自出手,岂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条我已撰写完毕,自问称得上公正严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炼石后化入其中,送入华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说得倒是轻巧。封神台虽已残破得不复原貌,但伏羲设下的阵法禁制并未失效,纵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阵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极灵异,不是等闲便能炼制成功的。天地至阳汇集,乃是炼制时的必需条件,封神台,偏恰恰位于此处……”
杨戬神情越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别有所图,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恼怒,冷道:“当年封神一战,你职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内情。此战固然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时的仙灵之气,好让我们作茧自缚,却是其最终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无你我合力,定然非败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称,谁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战,连封神台都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天大陷井!”
杨戬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续道,“当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权力之后,便飘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当年,我也未信过这般荒诞不经的官样文章。事实上又何来什么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连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杨戬淡然道:“我只知古神们炼石挽救天地之后,自身的消亡毁灭,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们纵容各派宗主约定封神,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实际上,只为他们消亡之后,这三界还能按他们的心意运转。如此一来,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们又何苦费去那么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凌厉,森然说道:“不错,盘古创造万物,万物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们虽对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见其毁灭,但我们这些生灵,纵然苦修成道,在他们心里,也依然没有平等可言……当年唯有我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详加指引不可!”
杨戬一言不,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飞魄散之事,想来老君并不知情,否则定不会绕了这么个大圈来说话。他嘲讽般地轻笑一声,其实老君何须费此心机?无论炼石之事何等凶险,他都避无可避,如今的语言交锋,无非是实者虚之的把戏,好让老君也别无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杨戬有什么震惊之意,老君隐约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说的话,忽然又犹豫不决起来。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伤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时的震惊,不过是这道伤口在数千年后突然被剥离开来时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复述当时肤浅的表象,那根源于灵魂的屈辱挫败之感,却仍能让他的身心都为之颤栗不已。
他习惯精心地计算得失,每一步都谋定而后动。既深知炼石的凶险,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里,他一直反复推敲的,便是如何将这份凶险转嫁出去,但如今事到临头,他才现,自己还是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便是,他要转嫁的对象是杨戬,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却始终无法揣摩的那个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已势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转为平和,在杨戬身侧坐下,安静地道:“你既看出来了,我就不必多加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杨戬,新天条是你最为关念的大事,我会教授你全部的炼石之法。但为显示合作的诚意,炼石之前,你须将王母的隐秘全部和盘托出!”
杨戬微笑不答,老君恼道:“其实算起来,吃亏的还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么说也是你允过的交易条件……”还要再说,杨戬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为定就是。老君,时候不早,我须得告辞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搁误不得,此事毕后,我再来烦你详示炼石之法了。”
不理会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杨戬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柔声又加了一句:“杨戬此来,原是为了履行先前的旧约,不过老君既然以新约相替,那么灯中之秘,只能待炼石时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满意地看着老君脸色变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在老君作之前,他已抢先拈诀隐身,如先前一般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