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熊飞躐玷设
从兜率回来,杨戬尚未进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来。这狗儿一身灰土,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只急着凑近禀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现,被生生关到了现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则就真要误了您的大事!”
乍见这狗儿平安,杨戬心中一松,微微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以示褒奖。手伸到半途,却又疾电般地收回,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哮天犬一呆,顺着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顿时忙不迭地退后几步,讪讪地道:“属下被吊在净坛庙的地窖里,那只猪懒怠成性,地窖起码有百儿八十年没打扫过了……”
打断了他絮絮的解释,杨戬问道:“那么沉香现在何处?”
哮天犬将情形细禀一遍,原来沉香救了孙悟空之后,便直接去了净坛庙,由猪八戒带着猴子去落伽山求医,自己却是去寻龙八和丁香来助力。杨戬又问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们一路追踪到紫竹林后,才分开行事的,点头吩咐道:“老六等会就要来报信了,你小心别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踪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间找寻小玉,将那孙悟空求医的消息透露与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变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问,忽见主人脸色转冷,只吓得他一个哆嗦,应了个转身急急地离开。
杨戬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几件公文,便见梅山老六匆忙闯入禀报,说一路追踪,已在紫竹林中亲眼见到了孙悟空等人。他自问此行周折颇多,终于大有收获,语气颇为兴奋。
杨戬UU小说不停,将一桩公案判审完毕后,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带路就是了,哪来的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黑色大氅,朝铠鲜明,丝毫没有换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爷,落伽山到底是佛门重地,您现在这样,等于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衅,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杨戬哼了一声,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么这妥不妥当,到底是我说了算呢,还是你说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会是连你的脑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罢?”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扫了自己断臂处一眼,脸色顿时为之惨变。杨戬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脸上却绝不流露,喝了一声:“还磨茹什么?前面带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两人驭云而行,一路向南,约莫两盏热荼工夫后,顺利潜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当先带路,引着杨戬和隐身林里的梅山老四汇合。老四神色显得极为紧张,见了二人才松了口气,往不远处的空地一指,压低声音道:“二爷,观音正在救人。您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势陡峭,唯有山腰处老大一块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缭绕,奇花异卉妆点其间,是观音菩萨日常的修行说法所在。此时,惠岸尊者与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猪八戒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却又不敢出声惊动,三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泉边的莲华宝座之上。
观音宝相庄严,手持净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绝地催生着瓶中净水,斜插瓶口的杨柳枝越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孙悟空已换上了金锁战袍,平躺在莲座前的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犹未清醒。观音低诵法咒不停,时而以柳枝醢净水挥洒,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条接续着这猴子尽断的经络。
石边铜鼎里信香高燃,杨戬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萨施法前说了,信香燃尽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时。”
猪八戒与惠岸黑熊,俱不堪一击,沉香至今踪影全无,小玉也未能及时赶到。此时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观音,也势必搁误了那猴子的救治,更无从让佛门承领沉香一个天大的人情。
那么,只有再拖延些时候,静待其变了?
杨戬片刻之间,已权衡定了得失,接过老四的话头,沉声说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门圣地,明着起争端,玉帝那里不好交待。”皱眉沉吟,故作难决之态。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说,杨戬又看了片刻,忽然现出几分戏谑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顺了他目光向林里看去,却见一柄九齿钉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谰阳光,正明晃晃地凑了近来。沉香恍然之余,又觉奇怪:“舅舅是现师父过来偷袭了?可我赶来时,为何没听说他与师父交过手?”
“逮着你们了!”
果然,觉了异状的猪八戒悄然靠近,一见杨戬,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又念到这是佛门重地,有观世音菩萨撑腰,胆气更是大壮,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举耙便筑。
杨戬早有准备,微退一步避开钉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声断喝:“快撤!”不等这两人反应过来,提气直冲天际,驭云疾飞。
片刻之间,落伽山已化作一处小小的黑点,云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涛落,便如有人在放声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觑,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区区一个猪八戒给吓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问道:“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杨戬哼了一声,道:“回去?孙悟空一旦恢复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烦!”老六不解,又问:“那我们再去阻止?”杨戬横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与佛门公然为敌,玉帝怪罪下来,这个黑锅是你背还是我背?”
老六虽不如老四心思细密,终也看出这二爷是诚心找碴,涨红了脸再不肯说话。杨戬便负了双手,对着远处疾掠欢啼的海鸥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云上,神情尴尬的进退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黑影带着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飞来,势如流星,却手足乱挣,狼狈到了极点。杨戬眼力何等犀利,一扫之下便已认出,上前一步运掌轻拍,卸去来势,接住后放落云上。那黑影茫然抬头,见了杨戬微带笑意的神情,顿时现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杨戬制止他再往下说,轻揉了揉他的乱,神色愈加轻松,说道:“蚌鹬既然相争,如何少得了我这渔翁的好戏?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罢!”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去,刚在紫竹林上驻停云头,便听得下方连珠炮价的轰天乱响,两条人影正在林中盘旋交错,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热闹。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厉害,竟能和沉香斗了个旗鼓相当?”
连哮天犬都为之骇然。习惯了小玉在密室里的娇柔颦嗔,短短几日不见,再重逢时,小玉的表现却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换了一个人似地。且不说逼着他去寻孙悟空时的霸道,便是此时面对沉香时的狠绝,也前所未见——这小狐狸不是爱着沉香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对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猪八戒等人。”
杨戬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这招招的不共戴天,却全是他这舅舅亲手设下的险局。三尖两刃枪蓦地握紧,他冷冷下了命令,话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两个年轻人扑去。
法力从枪刃上送出,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击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现惊色,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转瞬换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杨戬暗自点头,原怕小玉会露出破绽,这层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边梅山兄弟出一声喊,已和丁香等人战作一团。沉香从地上挣起身子,伸手抹去嘴边的血迹,抬眼望去,目光顿变得如要择人而噬一般。杨戬却毫不避让,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这一来更是忘了一切,腾身直扑杨戬,手中利斧轰然破空斫出。
呛地一声,枪尖于千钧一之际格开斧刃。法力在杨戬刻意催送之下,将沉香斧上的劲道也带得偏移出去,顿时以二人为中心,强悍无匹的罡风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过之处,竹石悄无声息地被连根掀起,横七竖八地倒卧一地。
玉口齿欲动,强捺住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有笑意一闪而过。杨戬虽说过要给观音一个难堪,但小玉万没料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为,这南海的佛门圣境,只怕顿时要毁得面目全非,连菩萨自己都无法认出了吧!
火星从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势同疯狂,又如上一次一样只顾用进手招式抢攻。杨戬不动声色,也不反击,只是一枪枪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击一次,精光异芒四下散逸,纵横飞舞,便如炮仗烟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这烟花威力奇大,两人交手不过数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筑,灵石异草,已不知被误毁去了多少,连平日驯养放生的珍禽灵兽,也骇得末日般地乱闯乱撞起来。
猪八戒等人不住叫苦,与梅山兄弟缠斗之余,还要分神逼开狂的禽鸟兽类,免得扰乱了孙悟空的救治。如此一来人手更是紧缺,手忙脚乱地大落了下风。
旋身后撩,又一次轻易破了沉香的杀招,杨戬向小玉微一示意,随即朗声喝道:“我帮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孙悟空报仇!”小玉闻言后冷笑一声,脸上杀气配合得天衣无缝,举步便向泉边的莲台行去。
那边猪八戒听得真切,更是连珠价地叫起苦来,一咬牙,跺着脚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顶一阵,老猪我去拼了!”虚幌一耙,返身冲过去拦在小玉前面。
“我说,我说小玉,我知道你这姑娘心肠好,不是真的要杀我大师兄对吧?”
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猪八戒强笑着插科打诨,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见小玉毫无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连声音都自变了:“你……你给我站住!”高举钉耙,却是不住抖,怎么也没胆量击落下去。
玉扬手亮出短剑,略一犹豫,倒转了剑柄,运足法力掷了过去。她的万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这般近距离全力掷出,就听啊地一声叫,剑柄撞中钉耙,猪八戒虎口剧痛如裂,肥大的身体向后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荤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萨,菩萨,我老猪拼死也挡不住了……菩萨!”
猪八戒大叫声里,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联手从战圈中冲出,前来拦截小玉。但一个照面之间,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劲风带到,凌空飞跌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溜长长的惊叫之声。
叫声传入沉香耳中,布满杀气的脸上蓦现惊容。杨戬心知时机已到,法力慢慢回收,卖个破绽放他冲向泉边。果然沉香一声大喝,将斧刃当成暗器打出,自己飞身电驭般扑向小玉,掌风如刀,当头便是一掌。
脚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练的身法派上了用场,小玉从容返身,举手向上迎击,两股力道半空中轰然炸开,只震得地面上尘飞石走,连莲台边的深泉,也倒溅出大片的水浪来。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齐出!”
惊天一击,迫在眉睫,杨戬的目光,也就越地深沉莫名起来。
掌是他创的,使出的,是一个曾是仇人之后的女孩。而那五行齐出,却是他平生唯一敌手,精心授与他的外甥的绝学。他安静地看着莲台边的对峙,微微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全力施为,会是两败俱伤了吧?不过,不会出什么事的,小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许事态的走向,就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了吧?只是,这样倾心相恋着的一对爱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杀拼斗,终还是我造成的恶果啊!
杨戬暗自轻叹,耳边霹雳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缭绕的祥云,都被强大的压力挤逼得分毫不存。无数紫竹无声无息地裂成细细长条,箭一般标射四方,夺夺夺之声不绝于耳,虽有守山黑熊怪舍命扑上,用身体挡下了标向莲台的大部分箭雨,终还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击在观音的束白纱之上。
于是裂绢之声响起,纱冠崩裂,观音如云的长顿时散披了下来。
观音脸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顾,手上救治却片刻不停。小玉与沉香力拼一掌之后,将沉香劈落当场,无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遥遥听见重物坠地之声,料已不能赶回行凶扰乱。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后一分长短了。
她略觉轻松了些,但蓦地又是一阵紧张。只因这时,黑熊怪突然大声咆哮,不远处黑氅当风,司法天神手持三尖两刃枪,正一步步地,亲自逼了近来。
杨戬的步伐并不快,但三千年砺淬的杀气,被他刻意提到了极限,每一步落地,都如万马千军挟势冲锋,显出无伦的惨烈气度。肃杀压力越来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几欲狂。就见这黑熊一声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冲动,呼地一声,熊躯挟风疾冲,只求将眼前一切,都撕裂个粉碎无存!
枪尖连颤,杨戬早有准备,连绵的枪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准无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关节。鲜血顿如喷泉般标洒出来,方圆十丈之内,尽染殷红,连观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随即,枪刃放平,逆转半圈,在黑熊腰上运力一拍,将这庞大的身躯横挑起来。
铜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后一分,终于也燃得尽了。
观世音猛地起身,庄严的法相,掩不住眸子里深深的怒意。但当前的局势,却又不容她真正出手争个高下——孙悟空经络虽已接续成功,但人犹未醒,经不得变故。对这个亲手接引入佛门的胜佛,观音多少有着一份更甚于他人的关心与爱护。
拈起的法诀缓缓松开,观音只合什当胸,将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转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清越激烈,却不带一丝火气,生生不息地流转空中,往复回荡不休。萦纡着有如空蒙的回忆,幻化出层叠的影像,于一刹那间一生灭,于一生灭中一轮回,却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灵魂的深处。
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全身劲道尽失,险些便跪倒在当场。从未有过的愧疚痛悔横梗在胸臆之间,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弥无始以来所犯的错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后一抹清明,死死固守着神智,才总算没有向自己身上招呼过去。
观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杨戬身上,再度提气,又是一声清喝:“苦海无边……”
但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一团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挟了无从与抗的强横力道,将她从莲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压在她身上大声呻吟,硕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无巧不巧地正对着她的脸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气,中人欲呕,只薰得她脑中一晕,连急带气,几乎当即昏去。
刹那之间,落伽山上静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黑熊犹压在狼狈不堪的菩萨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观音一身,清静庄严的佛门道场,此时竟凄惨得有如阿鼻地狱一般。
杨戬收枪停在空中,微带冷笑喝道:“观音菩萨,你公然助逆,本该拿你问罪。但佛道素来交好,姑且这般小惩大戒一回。就此别过了,菩萨你好自为知!”
第三章 潜行凌荒岑
一声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云头跟了过来。等众人飞到海上,杨戬却停下了下来,只推说有事要办,将众人打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玉惨然一笑,轻声道:“舅舅不放心我的伤势,一路寻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帮我疗伤完毕,便现丁香正向这边过来,他便要我配合着,好好演一场戏给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吗?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人比他更会演戏了!”
果然,丁香在草后伏下身子,杨戬三尖两刃枪一横,已抵在小玉喉前,冷声道:“你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报仇,只有先跟我联手。”
玉略一犹豫,咬了咬唇,板着面孔叫道:“可你杀了我姥姥……”
杨戬振枪后撒,闲散地踱了几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杀的,我可以把他们交给你处置。别忘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从地上撑起身子,小玉想着的,却是杨戬在神殿里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误,会坏了舅舅的大计,便截了他的话头,佯作愤然,冷冷地道:“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灯油?”
杨戬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满意,口中却道:“别管是为了什么,找我报仇那是后话,你不要以为凭我自己的能力,就杀不了孙悟空。宝莲灯里的灯油足够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罢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瞒了杨戬,割腕往灯中注满了鲜血。杨戬此时提起灯油,也含有些责备她不肯爱惜自己之意。小玉听了出来,侧过头按捺住心中的温暖感觉,仍是按他的吩咐,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门,无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我杀了沉香和孙悟空,你就会把老四和老六交给我?”
杨戬现出无奈之色,语气中便带上了几分失望:“那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他们交给我!”杨戬微笑道:“做生意也不会一次把钱都付清的……”扫了丁香藏身之处一眼,才又转过头去,向小玉续道,“我会先给你一个!”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来,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却又明白无误地传递出谈判成功的信号。杨戬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个女孩,因极度的震惊与焦虑,在杂草丛中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基于巧合的临时设局,已成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个意外收获。
横枪在手,他再不停留,转身向远方走去。他转身得很快很疾,无论小玉还是丁香,都没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决绝而凄然。
镜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着杨戬的神情,这一丝微笑,便如重锤一般直锤入他们的心底,萦绕在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语道:“二爷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们……我却一直恨着他,昆仑之后,竟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垂眼看向手里的兵刃,猛地咬牙,举起便要向自己头上砸落。
老四离得最近,伸手急挡,老六的单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顿时皮开肉绽。他却犹如未觉,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里全是痛悔,沉声叫道:“老六,千错万错,都是我私心酿成的苦果……但咱们不能死在这里。你忘了,二爷还在刘家村身受重伤,要死,我们也要找了药医好他,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再一死谢罪!”
老六全身气力如被抽空,软倒在老四怀里放声大哭,哽咽着叫道:“是,我怎么忘了……走遍千山万水,求遍满天神佛,我也要医好二爷。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我要接二爷回灌江口,我把法力还给二爷,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边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忽地一掌击在自己颊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来越重,转眼间脸颊已肿胀高起,随即鲜血点点飞溅,凄厉异常。
众人茫然望着,不是没有一个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觉得让他们泄一下也好。
沉香扶着母亲和妻子,拖着脚步,被金锁一步一步地带着向前,镜外的混乱与哭叫,他都听如未闻。这个时候,丁香该已回来告之小玉和舅舅联手的消息了吧?当时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没有放下仇恨,切齿恨的是,杨戬又不知在设什么圈套害人。然后,胜佛醒了,冲冠一怒,自己三言两语,便与他一拍即合,同去积雷山说合牛魔王。
此后的几个月,三界风云涌动,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联络,代为勾通于妖魔佛门之间,终于令各方势力携手并肩,而观音也终于亲自出面,代表佛门参与善后。
天条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时的藉口,他刘沉香,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时的领袖,从此成了三界里众口颂扬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阵悸动,沉香死死握紧拳头,不让悔恨之情流露在脸上,却强现了笑意,轻声岔到不相干的话题上去,不让自己,也不让母亲和小玉有空闲去想将来,去想那些即将重演偏又充溢了无尽悲伤的将来。
光阴如水,兔驰乌走,落伽山诸事既定,封神台炼石,终于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于歧山之南,占地百亩,巍峨高耸,几与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绝,这座决定过三界命运的神圣高台,也于一夜之间,土崩瓦坼,空余了断碑残石,静卧荒丘野草之间,无声无息,就象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辉煌往昔。
天廷毁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遗物,昭示周室王权,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动摇。
但事实的真相呢?
遗址便在眼前,但无论是老君还是杨戬,都不复平素冷静莫测,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几日之前,杨戬从落伽山归来后,便如约去了兜率宫,将誉抄整齐的新天条交与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须再设计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诀,各方局势的预筹,杨戬也都不厌其烦地详加解说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领悟熟记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频频用语言试探不果,只得按秘术推算出了入阵的最佳时期,略说了一遍炼石之法。随后两人分头安排,妥贴处理好一干后务,一个司法天神,一个道教宗主,便如人间下三滥的小偷般地易服潜行,溜出天廷,悄然来到这封神台旧址之前。
三圣母一路上只盯着二哥入神,数日前在兜率宫中的情形还牢记在心中。不同平日与老君欲说还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却条理分明的话语,将他苦心布置的局势,一一点破,一一和盘托出。那样的平静,却让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终于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宁愿孤注一掷,以听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亲心中所想,默不作声地扶着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个念头却坚定无比:舅舅决不是那种委成败于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种种言行,定有极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来,自己和道祖一样迷在局中,却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设在了何处。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双手。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一双手,还是未脱稚嫩。但水镜中几千年的阅历,那样清楚上演的阴谋阳谋。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长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拥有犯错和任性的资格。
他静心推究着舅舅的心境。悲风呜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尘沙,使得视野模糊如梦中。当年,舅舅在题下听调不听封几个遒劲字迹之后,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战,就象姜丞相灰飞烟灭的魂魄一样,该是舅舅记忆里早已深埋的过去,不愿主动记起,更不愿去探求所有的细节过程。
毕竟,在青冥幽光中现身的那个众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对过的,最温暖的一抹亮色的来源。只是这抹亮色,却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点。
就如封神之于三界一样,一场已预定下输赢的棋局的开始。
“封神台分为内外两层,玉帝在外层分封神职,宣示上古大神离开三界,移交权力的同时,我们却在内层苦苦挣扎。就算如我一般侥幸脱身,出来之后,也只有顺应时势,成了天廷伏贴耳的恭顺臣子。”
老君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有着恨意,更多的,却是挫败与无奈。一声长叹之后,他悠悠地又道:“其实我当年的逃出生天,细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古神故意的网开一面呢?我想了数千年也不太明白……只愿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辙……”
两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惊地缩起前脚,看着二人越行越近,终于跃入附近的草丛,钻回自己的洞**里去了。
杨戬忽向灰免消失处一指,说道:“老君,你看到了没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无奇异之处。”杨戬淡然道:“虽然普通,也知道趋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谓狡兔三窟,即是之谓也。老君,你的脑子,难道还会连一只灰兔都不如吗?”
老君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两千年了,但愿还可顺利进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详土丘,不住掐诀推算。
所谓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是以水数一,火数二,木数三,金数四,土数五。九宫即判,合以四时八节,仅设阵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局势,犹不算其后的变化流转,一步走错便再难挽回。老君毕生精研道术,到此时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运指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又解下一件玉佩饰物,放置其上以为标志。
随即退后,就见老君大袖向空挥去,百十件奇形怪状的法器从袖里飞将出来,滴溜溜乱转,却又如活物般随了老君的指引,按河书洛图之数一一排列,罗列森严,璀灿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动法诀,双掌翻转向下,一寸寸地压向去面。那悬浮的法器也随之向下,嵌于地面,动开来。
瞬息之间,连风沙都似突然顿住,镜外诸人,虽能看见影象,却竟也听不到分毫声响。哪吒脸上变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设下了近百道厉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隐泯行踪,隔绝动静之用,竟令伏羲水镜这等上古神器,都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态演变看在眼中,感触较众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难过伤心之余,无力之感也一日甚于一日,虽竭力劝服自己,出阵后便能挽回所有的错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层层骇人的内幕,便顿时心灰欲死。
此时看着镜里,老君一代宗主,道术当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杨戬大哥,武道修为,公认的三界第一。这两人联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惊心,未谋寸进,先竭力谋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阵之后,沉香纵然不逊于杨戬大哥当年,自己纵能与他同心协力,就当真能护定杨戬大哥周全?
连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这些不可告人的过往,三界之中,还有什么可值得信任?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渗出,无声,却悲愤莫名。
老君这时已作法完毕,屈指一弹,几团拳头大小的火光从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说道:“我现在设的禁制,便是如来亲临,合佛门全力,没有两三载功夫,也休想突这方圆百十里之内查看动静。但封神台所蕴阵法,毕竟是伏羲神王亲手所设,厉害非常,成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杨戬,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掷,也算是上你一回恶当了。”
杨戬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后悔,此时也还来得及。”老君冷声道:“你明明看出我这禁制,只能设不能收,却又说的什么风凉话?”杨戬微微一笑,隐约有轻松之意,却不再说话,。
老君低语一声,沉香近在咫尺,听得分明,却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细想之时,眼前情形,已突然大变!
但见老君身形如风,以那玉佩为中心,循奇门九宫之数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处看似普通积土,却硬逾精钢,连半个脚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毕,波地一声轻响,一道青色寒光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将老君放置的玉佩冲上半空,光芒到处,整块玉佩如被火炙,刹那之间化为飞灰,飘散一地。
老君沉声道:“一会不论见了何等变故,也万莫移动一步,更不可提起护身法力与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块通行令符,右手却向地下虚摄,顿将钻回洞**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来。
但见他大喝一声,一口真气迅疾无比喷向青光之上,喷出同时,灰兔被他掷出,自己却敛起全部法力,斜冲两步,靠近杨戬而立。
他脚步未定,青光与真气一触,顿时大盛,如蛛吐丝,千万缕青色幽芒丝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设下的全部禁制空间,如乱麻般重重叠叠。而老君先前站之处,如被重击,一应草木土石,蚀如灰烬。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声,青芒便变得有如利刃,无声地将它卸成肉糜,和着血水洒落下来,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无存,空余一阵焦肉气味。
老君轻叹道:“有三窟,也须知进退,自处危地,便是再设三窟出救不回来了。但这世上又岂有免费的午餐?坐而说食,终不能饱,却又该如何是好?取舍之间,端的是艰难之至……”
他口中说话,双眼仍盯着土丘中冲出的那道青光,不放过丝毫的变化。就见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化,带动无数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无所得,漫空乱麻忽向回缩,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状,正与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样,连鸟篆古文,也凸显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贯注地静待良久,见光球再无变化,才松了一口气,掌上符令向前飞出,端端正正地嵌进凹入之处。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潋滟水波,溢出层层波纹,连带着空气都有如实质,一环环地般地漾荡开来。四下景物渐渐模糊,转而化为一点点闪烁变幻的光环虹带,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圣母等人身在镜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杨戬身边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急坠不休。待重新转实之时,奇辉忽焕,眼前笔直的一条青色甬道,庄严静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无伦。
老君低声道:“当年进来时,也是这般景象。虽然心思各异,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后,便能有段长久的太平盛世,终还是高兴的成份居多。谁又料到……”话未说完,左肩一沉,杨戬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气便要反击,但杨戬这一掌并未力,拍上即收,说道:“这里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陈年旧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谁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转头向杨戬看去,见他神色凝重,隐约现出克制情绪的辛苦,心下蓦然惊觉,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记忆中的甬道,却多了两千年前绝未出现的异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术,坚如磐石的心志,刚才只因拘于封神旧事,便颓然失落,被外物所牵,这一趟炼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么变故。当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处左侧扫去。
记忆之中,那里该有一块淡墨色玉砖,只需双足踏上,便可从容出阵。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几乎便叫出声来。
青冥冥的光华一片,出阵的枢纽,竟已踪影全无!
一刹那之间,恐惧袭上心来,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的凭据,无数愁苦悲愤之情,在心底纷涌如潮,就见老君口角震颤,直欲大叫大哭,指天骂地一番。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极为不对,哭骂声几次欲冲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声,颊上一阵大痛,老君茫然回顾,杨戬面带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这里,便再胡思乱想下去罢,再往后只怕我也自顾不暇了。那时心魔入体,自堕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飞烟灭,在这阵里化诸虚无。”老君茫然重复道:“不能再胡思乱想?”呆了一呆,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喝道,“杨戬,你好大胆,敢动手……动手……”
第四章 了了境界彻
司法天神眼中隐约的笑容一现即隐,老君平生的辛秘,与这封神台里的阵法关极大,方才两次都险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这么扇了他一记耳光,就算是为了救人,也足令这最重威仪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开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后踏上甬道之后,老君拽着自己的银须大生闷气,半盏茶的工夫,竟再没有想到封神旧事,一腔心思,全注在这新的奇耻大辱之上。
众人齐齐‘呀‘了一声,虽说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毕竟是道祖,纵然众人心里骂了他百回千回,有机会甚至会生死相搏,却也不敢做出什么无礼举动——不想杨戬竟给了他一耳光。惊骇之后,又觉解气,一口长气呼出,又将自己惊了一惊。原来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气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气息,如今一齐呼出,动静倒也不小。
玉恨恨地看着老君,只觉杨戬该乘机再打重些,让这老东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见到她目光,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没有叫她,心思已不在这里。出阵之后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后相处之事,让他头疼不已,舅舅的伤势,也让人忧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还是这里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来年少轻狂时觉得那样无能而又窝囊的所在,背后隐藏了多少秘密。当他大闹蟠桃会,当他打出“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时,玉帝、王母、老君,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该是怎样的嘲笑与不屑。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悔恨,这么多迫切要弥补自己过失的需要,出阵之后,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么?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风声,天廷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应对,难道让舅舅再一次看着,多年的安排与努力,在眼前付诸流水?
三圣母落后了几步,却没有象旁人一样惊骇或解气。她只看着哥哥,说不出话,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脸色越来越苍白黯然。就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摇摇欲坠,虚脱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几步,扑在二哥背上失声痛哭。
她这一举措极是突然,沉香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异状,一惊之下,急松开小玉,过去扶住母亲。三圣母泪眼婆娑,低声说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的,竟是龙八婚礼上初见二哥时的情形。
那个恶形恶状的乞丐,还有……还有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是一时感触所至,但仍不放心,扶着她不住劝慰开解。所以,他也就没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后,突然大变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圣母之时,小玉无意扫了一眼身后甬道。目光到处,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闪过点点杂色,有如白骨狰狞,快如疾风,一现即隐,又似利齿森列,怪状奇形,飞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头凝视细看,却已甬道沉寂,渺无异状,直如方才,只是刹那间的幻觉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后疾转身形,几乎与此同时,杨戬额上光华一烁,也自开了神目。但随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觉得背后仿佛被无数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难以言说的怨气阴寒。但回身察看,却又分明没有半分异常。
老君皱眉道:“不知何故,这里的阵法已被全部触动。那甬道属木,以青为色,以幻为能,善惑活物心神,厉害非常,断无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况就算瞒得过我的感应,也必避不开你的神目!”他此时心地已恢复清明,知道杨戬那一记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关键,虽然不悦,但语气到底是转为平和了。
杨戬敛了法力,微合双目调息。他虽受封神影响较小,但这半盏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识昏沉,只一味生着闷气,他稳守神识的同时,更要全神戒备四下动静,自然走得远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才向前一指,沉声道:“后面还有金、火、土三关,再深入水阵阵眼,才能进入心炼洞天。那洞天非实非虚,谁也不知建在什么鬼地段上,是以荠子须弥之法,将一块巨大的岩精筑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宽窄,内却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壮阔无伦……”话未说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么。
杨戬心中有数,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险你我都亲身经历,来不得半分侥幸。兜率宫里的话不尽不实那也罢了,此时情形有异,你若还刻意藏私,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休怨姓杨的不够仗义。”
老君哼了一声,却不反驳,又想了片刻,说道:“陈年往事,便都让你知道又如何?当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后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并进入这荠子须弥之中,要合众仙神之力,炼化神王另备的八十一块岩精。”
两阵之间,是空荡荡的洞室,并无多少异状。两人并肩行在其间,偌大的空间,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说声不住回荡:“当时神王法谕,要再炼出八十一块七彩石以备平衡天地。封神之战既奠定天廷神职根基,那么这番炼石,便是决定上仙果位的关键,谁人出力最多,谁便可继承神王的道统。嘿嘿,当时入了洞天,我们虽现有异,封神一战中枉死者的全部仙灵之气,竟全被收集了起来,在八十一块岩精间鼓荡不休。但那时,又谁会想到,古神竟不惜全体身殉,也决意要除去我们这些苦修得道的后天仙人?”
女娲娘娘慈和的神态,倏忽便如在眼前。杨戬轻叹一声,打断老君的话问道:“除去你们,与收集仙灵之气又有何关系?”
老君的双手,忽然便紧握成拳,眉宇之间,闪过难言的痛楚,缓缓说道:“有何关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联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众神,也无力与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娲造人,而古神又曾授过我等修炼之法,便以为古神断无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错,他们的确是出于至公,为了三界将来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我们这些外人!仙灵之气,各人苦修所得,杂而不纯,收集来并无太大作用。而我们辛苦炼石之举,却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动那八十一块岩精所设密阵运作,将这些斑杂的灵气尽数转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为天廷平衡三界,维护众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战,是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实力,使有天赋的全数转为神职,修为难有寸进不说,还须依仗天廷的恩典,赐下灵力转化鬼骨,才能飞升变化。这些杨戬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联想,便明了前后因果,点了点头,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毁了封神台,随即又放任下界沦入数百年的乱世,令无数禀赋特异之人横死,好惺惺作态,收罗人才分封神职。想是那时,正好台内灵气转化完毕,天廷欲牛刀小试所至?”
那一段历史,史称春秋战国,征伐无休,是千百年来都绝无仅有的辉煌年代。但在诸仙眼里,诸般学说大而无当,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祸转世,算不得数,而创设了诸家学派的孔墨名法诸家,都流于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盗铃,或以聪明正直、死而成神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贬低自身。虽百家争鸣,余风至今仍影响后世,但大道割裂,各执一辞以为能事,凿七孔后浑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现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点头,脸色阴沉,春秋之后,他虽在天廷运筹帷幄,但充其量不过是维持了个三清四御的虚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阙玉皇大帝。几千年来的不甘,在得知灯中真相后化为苦涩,想到自封神以来的百盘算计,辛苦筹谋,他缓缓捋着长长的银须,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拨下了一把。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下来,只并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条甬道,金华异彩,老君低声道:“此处属金,以白为色,以杀为能,最是霸道无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说话,却是退了一步,站在杨戬身后。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他是绝不会先自己入阵。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术为主,并非以武入道,这般行径倒也不是全因胆怯自私。当下翻腕亮出三尖两刃枪,提气戒备,一步迈出。
只轻轻一步,眼前景相大变,处处白烟怒涌,更有无数白色气团四下飞射,但却不带一分杀气,连护身的些微真气,都能将这白色气团从容震开。老君也跟了进来,一呆之下,失声叫道:“怎会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将出去,层层白烟被他逼到角落,现出甬道的全形来。
宽逾丈许,长不见头,四壁上密布机构,原来想必都是厉害之极的杀着。但此时却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来形状,空余了一地的铜金碎片,状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强行破阵,将所有的设置,都击毁得分毫不存。
老君皱眉道:“怎会如此?前方木幻一关完整无缺,威力宏大,而这步步杀机的金杀一关,却是被破坏得几无原形了?”杨戬细看壁上残痕,说道:“有人来过,但应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还有人能进入封神台内层么?”
老君却摇头,涩声道:“就算能进入,又岂可凭一己之力,将这阵法毁成如此模样?须知此地非实非虚,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数设置的真实幻境,除非学识神通都远在神王之上,否则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复生,与我合力施为,也只能保证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从他的心头升起,越来越甚,先前在木幻一关里动摇了的心神,再度大乱起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封神台内层的可怕,能从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实,那样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毁损了去的啊!既然如此,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着真正的自由,难道终究是镜花水月,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及吗?
杨戬一声低啸,惊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杨戬严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间,他浑然忘却了数百年恩怨纠缠,当年利用阵法瞬间破绽,舍命冲出时的颓废心态交织在胸中,只想着向人尽情倾述一番,至于对象是谁,老君此时已毫不在意。
杨戬却不予道祖开口的机会——司法天神的脸上,全是凌厉的决绝之意,以他的眼力阅历,自然知道老君此时的情形缘出何故——
法力凝结,他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犹有生机,退则万劫不复。道祖,当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错过一次,难道时至今日,还要错上第二次么?”声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啸龙吟,又如惊雷鼓荡般凛然生威,顿将老君散乱的思绪一截而断。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头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转欣喜,仰天大笑一声,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后退了罢?不过,老道又何须后退?但率心性,莫问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尘轻挥,漫步向前,就听他放声吟道,“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桃,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声音平和轻松,潇洒写意之极。
方才大惧之中,杨戬一番话如当头棒喝,生生击毁了他多年横梗心中的心结。封神以来他的道术再无寸进,与此也有着极大关系,此时只觉海阔天空,行止再无拘绊,心知因祸得福,终于彻底融入了物我无别的无上境界。
第五章 七彩蕴晶莹
杨戬一笑,紧随其后。道术只是载器,人的心性,不会因载器不同有太大变化。老君虽非善类,但此后有太多事须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时机,为他破除心结,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获。
只有平衡不失,夹缝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虽无将来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终不能全指望佛门的庇佑,多备几条退路,虽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终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后面依次是火、土两关,同样被破坏得不成模样。老君仔细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便也不多加纠缠,却是想到一事,说道:“后面便是水关,以黑为色,以流转为能,是封神台内层,唯一一个神王以法器动的厉害关卡。那法器不知什么来历,神王镶在洞天之外,视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娲娘娘之外,就再无人能知晓其具体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关也不打紧,只但愿那个不之客,不知荠子须弥的密处,否则心炼洞天被毁,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劳不说,更成了一场莫大的笑话!”
水关是个极庄严的圆形空间,正中端正摆放着一块数丈宽窄的巨大石块。空间地下四壁,全如被冲刷了百万年的河床海底,细腻润温,向外涨出,老君脸上变色,说道:“好厉害的神通!竟是强抗整个水关的流转之力,再强行反击回去,以硬对硬一举击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布满了奇异的符咒。老君绕石一周,见无损毁之处,才稍松口气,却又是啊了一声,伸手向大石背后抚去,道:“老道上次来时,现这阵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阵之时,竟也被硬挤压得飞出无影。不知是被闯阵之人带走,还是干脆就毁在当场了?”
那边的巨石上凹出一个六尺来高的印痕来,圆圆的形状,浅浅地倒似个镜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随意望了一眼,蓦地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无法挪开,向三圣母急道:“娘,您过来看看这个!”
因老君设下的禁制,镜外诸人暂听不见里面的说话,但都见沉香神色有异,一并随了他目光看去,龙八抢先叫了起来:“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龙八不由惊得目呆口瞪,只当自己紧张过度,竟胡思乱想了起来。
但镜里,沉香苍白着脸看向母亲,三圣母伸手抚过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伏羲水镜?封神台内,水关的阵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镜?”再度确认了一番大小形状,沉香有些嘶哑地喃喃问道,“可这水镜如何流传了出去的。九灵洞那些人虽然厉害,但相对于古神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强横的手段,轻易破阵取物?”
话问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见老君剌血制符,一边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边向杨戬说道:“要进入心炼洞天,必须当年得到神王认可的诸人以自身精血为符,才能催动荠子须弥的机关前来接引。还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坚固异物,破阵之人又误以为只是阵眼,不愿多费手脚,才总算避过了这场大劫。”
话普说完,最后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红光从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杨戬左臂,喝道:“随我来!”向前疾撞过去。
红光映到处的岩壁软若无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滞,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经历过一番生死大变,倒还罢了,余下众人中便是杨戬,也于瞬息之间神色微变,被眼前风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广漠的空间庞大得无与伦比,淡雾蒸腾,穹形石顶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闪动异芒,如天体星群轨迹,丝丝不乱,庄重堂皇。远壁遥不可见,隐约的黑色跳跃在雾中,妖异莫名,散着奇特的光泽。八十一块岩精围绕空间正中一张高大的盘云宝榻,如群星拱斗,罗列有序,透出森严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却全是零乱到极点的衣履冠带,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杨戬虚摄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顿化作一抹飞灰,说道:“连法器里的仙灵之气,都已涓滴无存。难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毁去封神台。”老君却苦笑一声,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没有?杨戬,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这一切……”
长叹一声,他举步穿行其中,寻找合适炼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炼化得越多,支撑阵法转化仙灵之气时的耗费便越大,也就越难合于现在的需要。转了一大圈,他终在左第三块石边停下了脚步,那块岩精几乎未被炼过,也是整个洞天里,唯一没有遗下冠履的所在。
杨戬观颜查色,又见岩精位置也略移动过的迹象,心中顿时明了,微笑道:“道祖处事小心,预料先机,杨戬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么自是因他见机不对,在炼石过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顾周全的了。
老君叹道:“我若真能预料先机,就压根本不会来这劳么子封神大典。我还记得,我左侧是通天师弟。封神之战他好胜冲动,结果将门下弟子折损了大半,气恼之余,为挽回颓势,铁了心要在这炼石过程里孤注一掷,取悦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悦的结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飞烟灭罢了。我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化为劫灰,心里的绝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却还要隐忍待机,那样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个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们没有他的幸运,没有能力冲出这座古神为他们备下的巨大坟场,只能由着真元耗尽,成为新秩序的牺牲奠品。
“连魂魄都不复能存在了,死在这个地方,魂魄与身体一样,都会化为虚无。修道是为了解脱自我,可如他们这般,连以**力逆回时空,都不能令他们复生的永远消亡,会不会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脱呢?”
老君感慨地低语道,伸手拍拍身边这块黑黝黝的岩精。至人无梦,但将他的话都奉为圭阜的门人弟子却从不知道,多少年来,身为道祖的他仍然有梦,这块貌不惊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历着噩梦,在汗湿衣衫的恐惧里惊醒,然后,坐待天明,再难安枕。
杨戬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时见熟了的一些面容从记忆深处涌出。倔强狂傲如通天,温文沉稳如元始,和善易亲如太乙,无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罗金仙,却是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永不复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里,流转无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乱折射出的,或许,也将是他最终的结局?
时、地不同,殊途而同归。三千年的挣扎,却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这既定结局的过程……
他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似要吐尽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纡郁,目视老君,问道:“看来道祖已找到合适的材料。却不知兜率里提到的那些炼石法要,老君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过神来,突然微笑了一声,道:“自然没有。不过,七彩石虽善封存一切,但却比不得岩精坚固,受外力重击时极易毁损,想来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长期封印盘古神力的原因了。”
杨戬一笑,道:“是以你不肯与我同时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冲,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老君已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紧,大不了你我入宝山而空回。但没有七彩石为证,新天条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两个死物承认。百般图谋,一切依旧,可惜啊可惜!”
杨戬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处,杨戬心中有数。但老君的自处之道,却也须三思而行,阵外那只灰兔,仍不失为道祖的前车之鉴。”上前盘膝而坐,额间银芒闪烁,神目张开。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连三味真火,也难损它分毫。唯一能炼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内腑五行催动心火,以自身真元为薪,将心炼之火形诸于外,熔去岩精里斑驳的杂质,才能得到至精至纯的七彩圣石。
心火动,杨戬脸上一白,随即红如涂丹,却又透出青灰之色。额间神目中光华渐浓,凝结如实物,时伸时缩,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银色火苗般地将整块岩精都拢罩其中。又过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辉闪烁,说不尽的千般祥瑞,万道灵光。
老君退了一步,护体真气暴涨,护住周身。心炼之火与别物不同,刚猛霸道,离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热难当。三圣母心中担忧,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声,踉跄退后,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顿在地。
反手捉住儿子手臂,三圣母惶恐地问道:“老君……老君并没说过炼石时,按诀动的心炼之火会如此强横难当!他……瞒下这一层是什么意思?”沉香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炼石的过程必然凶险无比,老君若肯和盘说尽,那才真是怪事一桩。仅是在炙热里多受些煎熬么?还是会有其他更危险的境遇?
杨戬额上汗水渗出,尚未滴落,便化为水气蒸无影。热气腾起,身上如蒸热雾,神目却是银芒如电,心火喷出,燃烧得越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渐透出五光十色的异相来,彩华灿烂,耀眼生辉,却又生出宏大无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为导,如鲸吞龙吸,将杨戬尚未转为心火的真元法力,径自噬入彩华之中。
这变故突如其来,转瞬之间,无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袭遍了周身。杨戬闷哼一声,伸手按在地面,勉强维持着不至瘫软在地,只觉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热中挥无存。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难受到了极点,心跳更急如万鼓雷动,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呕将出来一般。
他竭力维持着神识清明,一边尽量抗御住这几乎无从与抗的吸力,一边催动真元,加炼化的过程。但连呼吸都分外艰难,只想着就此沉沉睡去,意识里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痹,眼前的光与影,声与温,都如虚幻般地飘渺不定。唯一能确定的是铺开盖地的黑暗,正从心中弥漫出来,带着极度疲累,慢慢地湮灭着所有仅存的清醒。
张口向舌上咬落,一阵剧烈的疼痛,助他暂时避开了沉沉黑暗的侵拢。他费力地挣开双目,映入眼中的,却是道祖那张童颜,在鹤的衬托下,婴儿般的红润光泽。
看着苦苦支撑的杨戬,老君捻须而笑。那是一种戏谑嘲弄的微笑,是算计得逞的得意,却混杂了侥幸,甚至是怜悯,仿佛那个位置上苦熬的无辜殉者,原该是他自己。封神带来的心结既成过去,现在的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却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转化一分,你体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炼化成功后,也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许,还有一点是不同的?当年的自己,是满怀的愤怒与不甘,而这个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却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皲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极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却从脸上倏然敛去,他白眉轻拧,眼中顿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缩回袖里,触上了那个微冷的器物——该是这个人早就猜出,其实道德天尊的手里,还掌控着唯一的生机吧?所以,才没有意想中的那种惊惶失措。而兜率宫里的和盘托出,入阵前的三窟之喻,都不过是这个人预设的应对,要将道祖手里的生机,变成一张不得不当场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虽占过上风,却每因这个人难测的心思而功亏一篑。道祖虽擅长的就寻找人心的缝隙,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却看不透杨戬的所思所想,面对这司法天神,便如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渊,纵然能激起水面的波澜,但却无从揣度深渊之下,到底隐匿着什么样的旋涡激流。
道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为上,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好慢慢求个万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筹码。
更何况,王母纵然能够够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绽,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诱,不能一劳永逸。而修改天条也好,天廷的权力重新洗牌也好,却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失,成为新一轮权力分配理所当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这藉口的最好人选。
老君的眼神愈加阴沉,只因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别无选择。
此刻的杨戬,形神萎顿不堪,真元即将耗尽。现在的袖手旁观,就算能断尽这个人的生路,却也等于将未来单纯的幕后收益,变成了冲上前台的冒险,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后路的行径,又岂会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炼石必然凶险的前提下,这个人到底是笃定地算计好了一切,从容确认了平安脱身的可能性。
这三界之中,原来最了解自己的,竟是这个斗了八百年的敌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蓦地收拢,握住那器物从袖中缓缓探出,色泽金黄,状如钢环,正是费尽心思才取了回来的法器金刚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见七彩晶莹,灵动如活,老君又静待了片刻,确认整块岩精尽数炼化成功后,低喝声里,法力贯入琢中。就见金刚琢异芒暴起,在老君手里跳跃无休,随即黄光从琢心喷将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炼就的七圣石上,将它一寸寸地缓缓拨离地面。
“能收一切法宝物件……难怪老君当年,可以脱出生天!”
众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声。饮泣不已的三圣母抬起泪眼,带着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没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气,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刚琢的情形。
镜外虽听不见,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紧张万分的众人,总算齐齐松了一口气。只有哪吒脸色苍白,连握紧了火尖枪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只因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关爱于他的,也唯有太乙与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杨戬了。所以进入心炼洞天之前,因为不知镜中的说话内容,他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份隐约的期待——
古神慈悲,关爱众人,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不是吗?他们设的阵法,也只会为善除恶匡扶正道不是吗?虽然姜师叔说过……说过……
剧烈的悲伤凝结在心头,但他仍睁大眼牢牢盯着镜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双目,可他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哪怕是断送最后一点希望,哪怕是这三界中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变的过往,到底残忍与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师的结局,已无力与救。可杨戬大哥呢?将来,杨戬大哥,万一也是如此……
那样无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众人的悔恨,出阵之后,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么?
悲怆的狂笑,从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渐渐地,变得没有一分热度。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镜里,琢身嗡嗡作鸣,黄光疾喷如怒,老君神色紧张,口里法诀也越诵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拨离地面的刹那之间,杂乱难言的暴叫怒骂,霹雳轰鸣的法宝争斗声蓦地充斥了整个空间。整个洞天诸相,粼粼似微风拂过,水纹般地涟漪轻起,分解重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动金刚琢,眼前火光一闪,一桩金钟大小的物件挟着喷薄的九龙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将过来。
“九龙神火罩?”
哪吒在镜外失声惊呼,五个字颤不成声,三界之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泪水夺眶而出,一个思念了两千年的挺拨身影,倏忽便出现在镜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尘急格,但神火罩来势何等迅疾?拂尘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横砸在了头上。他心中一凉,正欲提法力强抗,蓦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滞,直接从他头上穿透了过去。他急回头向后看去,饶是素来镇定无比,也不禁脸色大变!
上劲道为之一失,金钢琢顿时失控坠下。
但见神火罩烈焰怒飞,金光暴起,风雷响动,闪电急驰,机栝如鱼鳞密布,飞舞响似驱车,笔直冲向正中的盘云宝榻。榻上也与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虚虚一点,神火罩便轰然炸裂,化作千万道碎片四下飞溅。
觉有异的众人,齐齐顺老君的目光向后看去。在看到这男子的同时,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样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变为空洞的虚无,去来今中,只剩下这眼神的存在,静穆威严,无始无终。但就这样的一双眼里,又隐隐有着极淡的忧郁和悲伤,似背负了所有众生的原罪,疲惫得不堪重负一般。虽仍是了无悔意,却令旁观者无由地酸楚到了极点。
“神王……伏羲!”
两声呼叫,回荡在洞天上空,一个惊骇莫名,一个悲愤凄怆。前者是老君,后者,人人都认出来了,那便是九龙神火罩的主人,大罗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纵着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无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宝,在神王面前,也依旧不堪一击。太乙向来和蔼的神色已扭曲变形,如颠似狂地惨笑叫道:“轮到我了罢?伏羲神王!输便是死,死固吾份,只愿你此举至公,确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语音未落,最后一点精元也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顿如浮雪向火,消融蚀化,魂魄从躯壳里浮出,如被禁锢,动弹不得,转眼间已淡化无痕,消散在洞天阵法无匹的威力之下。
无数光华挟着飞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铺天盖地乱射四方,洞中宛如惨烈至极的上古战场,吼声与血色交织,地动天摇。但就在如百万天鼓乱擂狂鸣之际,“呛”地一声脆响,蓦地从诸般乱音里挣出,然后,一切音声都化诸乌有,只余淡淡的薄雾蒸腾,萦绕着遍地的残履遗物。
一片静寂里,老君茫然四顾,没有了神王,也没有了纷乱的末日景相,更没有了昔日同门们垂死的挣扎,空旷的洞天之内,除了自己,便是脱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刚琢落在自己的足边,七彩石,也坠回了原来的地面。
“……当年的……水中之影……阵法……”
是司法天神低哑得几不可辩的声音。老君皱起白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跟着重复了一遍:“阵法?”
杨戬已无余力多说,以目示视,令老君去看洞天里八十一块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继而一震,伸手将金刚琢收回掌内,法力贯入,又将七彩石吸离了原位。
轰轰的连珠巨响再度震动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雾,正劈地腾起,向盘云宝榻上暴卷而去。水烟溟濛,每一滴水气,却又锐如刀铖,闪着五金独有的锋利寒芒。
“是元始师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语道,他已明白了杨戬想要说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不过收取七彩石动摇了阵法,而这心炼洞天不知何故,竟将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数记录了下来,阵法的影响一除,诸般幻相,便全部从头复演起来。
他本能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就见淡黄的微芒闪过,两千年前的金刚琢也正被全力催动着,却是隐在垂及地面的大袖里。袖底几乎原样未动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牵引得轻轻摇动,眼见便要拨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亲,意欲询问,三圣母微微点头,抹泪轻叹道:“水关的阵眼既是水镜,心炼洞天多少受了些影响。机缘凑巧之下,这般重演并非全不可能……”话未说完,突然一震,看着不远处,失声讶然道,“恩师?”
不远之处,又有两条人影消融散去。几乎与此同时,伏羲神王蓦然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带着一分感慨,严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处。
两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钢琢全力移开岩精,好挣脱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却明显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两千年的光阴,笔直地落在两千年后另一个人的眸底,那一双同样疲惫忧郁,却决绝无悔的黑眸之底。
杨戬蓦然一凛,神王的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绪,都似被这一眼看得尽了——
难道当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为神王预见到了两千年后二人的闯入?
但杨戬来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开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声轻而柔和的唤声从容响起。古神与宗主们各施全力交战的混乱战场之上,大神女娲,如在清景秀丽的仙宫灵苑般地缓步行来,不带一分烟火气息,也如不见她最为关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毁坏无存。她只是款步而行着,似累极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恒的终点。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娲疲倦得站立不稳的身子。
“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所以变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从弑杀了盘古大神后,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诅咒的存在。愿您的慈悲愿力,化解这诅咒,让它随我们的消亡而消失。让生命重新回归于自由,让现在和未来的付出,都不再是了无意义的轮回业海,好吗?”
伏羲却在微笑,饶有深意地看着两千年前的那片虚无,微笑着安静地答道:“我允许了变化的存在,但高于众神的宿命,那是众神也无力改变的真实。最后的完成者,必须要承受那宿命最后的诅咒,就象你我一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已经尽力了,我的王妹,但现在,岂非还是一如最初的所见吗?那高于你我意愿的传承啊……”
那片空间陡然一虚,大袖里的金刚琢终于移开了岩精,整个洞天一阵颤动。两千年前的那个兜率宫主,身化流光,向空左冲右突,忽似着觅着归路一般,向现今的他再度入洞时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见。
神王只安静地看着,并没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对抗着八十名宗主拼死释出同归与尽的法宝,也都无暇追击。
“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彼此交织,宿命的传承,也在这一刻成了必然的结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盘古消亡的那一刹那,也比不了此时的辉煌灿烂。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从未如此真实地触手可及过……”
低沉的话声里,神王忽然抬头向上,云气般的玄光从他双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数十百丈的一片晶荧光雨,飞裹向下。所有的法宝灵器,与这光雨一触,都轰然坠地,再无半分动静,仅存的一两名修真仙人,虽骇极而呼,也于转眼之间,在光雨的一击之下化诸了虚无。
洞天重归静寂,古神们纷纷现身,向正中的宝榻周围合扰。人数并不多,外貌奇形怪状,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那种似要从骨髓里榨取精力的疲惫倦意。
躬身为礼,众神向着神王兄妹虔诚地低致意:“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神态庄严,祈愿极为沉深真挚。
亲见刚才恍如地狱的蓄意屠杀过程,人人心头似压了一块大石,镜里镜外,都对所谓的古神慈悲,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但此时,面对着他们无悔无怨的静穆表情,就连积压了几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泄似地猛催法力,好尽快收取七彩石脱身离开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语都无法说出口来。
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缩小,缓缓收归金钢琢内,而另一时空里,神王兄妹携手而立,烈焰从两人身上生,如火投油,蓦地充塞了洞天的整个广阔空间。
焰光微蓝,似是心力所结,对外物全无影响。只是所过之处,岩精结成的阵法立刻灵动如活,充盈的仙灵之气顿时逆转激荡,开始了炼化杂质的过程。而剥离的杂质化成狞狰的黑气,似有无数业力在浮沉翻滚,铺天盖地而来,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从身上出,却是一任黑气袭上身体。瞬息之间,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无存。
一片火色之中,这一时空中的金钢琢嗡嗡作响,黄色光芒电也似急向空暴长。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涟漪波纹不断,似有似无。七彩石最后一分也被收入无存,老君狂笑一声,凭记忆向前半步,大袖卷出,准确无误地摄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着模糊难辨的四下幻相,吐气开声,厉声喝道:“宿命也好,入灭也罢,我命由我,再不由天。这一次我没有再输,伏羲神王,你终于也无奈我何了!”身随音化,幻成一道紫荧荧的冷光,如两千年前一样,剌空飞腾而去。
景物如水,其质也变得如水般毫不滞涩。紫光向上直透,转眼已穿透心炼洞天,余势依然不竭,疾驰如电,遇土则以土遁,遇水则以水遁,应机格物,变化多端。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时冷静中重作冯妇,自然较当年更为得手应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里风声传来,只见皎月当空,疏星闪烁,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团云气上现出原身,竟已远离封神台,隐形直冲入了南天门内。
老君手上松开,杨戬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云上。他微牵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却是淡然不语,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狈为意。
“此番岩精炼成,依仗真君处颇多。”老君停住云头,微笑着拱手别道,“恕老道不送真君进府,实有诸多不变。”老君冷冷扫向杨戬,他对此人甚是忌惮。他们方才虽然共度患难,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杨戬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气了。他日大功告成,别漏了杨某一杯庆功酒才好。”说完,竟自驾云头去了。老君看着那远去的云路,冷笑连连。
杨戬在封神台耗费真元甚巨,此刻连云头都有些掌控不住。杨戬心中明白老君此举,半是试他法力还剩几何,半是为看他难堪笑话,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语相求。杨戬心中有些可怜这位道祖,此人外谦和内刚愎,看似精明实则糊涂。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调息,凝聚些许法力。杨戬强凝法力驾云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云气几乎消散殆尽。杨戬刚踏足神殿的地砖,脚下竟然有些软。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颤抖,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是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杨戬咬紧牙关,小心避开殿中的守卫和梅山兄弟,闪身进了密室。
第七章 久矣划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旧,静谧如常。杨戬舒了口气,倚在门上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去。他实在是累狠了,但他也总算能够休息一下了,因为他已经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还是地。
鼎中轻烟渗出,原来是四公主听不见外界动静,觉出不对,出鼎来看看了。三圣母脱口而出:“四公主,别吵着他……”话音未落,只见四公主身形一滞,又化为一股轻烟,已被吸入杨戬体内。
“入梦?”龙八讶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却不敢追问。魂魄都有入梦的能力,并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觉的情形下,如此轻易地闯入神仙的梦境,只能说明杨戬这一次耗力委实过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过去。
三圣母也是一惊,跟着又放宽了心,手按在二哥向来紧锁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梦里,会见到些什么?张口欲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没想到,四公主却在镜外幽幽地开了口。
“那时,我不知自己已闯进了他的梦境,只当被他暂且安置在那个旷野里。可那儿却像神殿一样冷清,像神殿一样只有黑白两色……不,并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气沉沉,冷寂得让人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只有无垠的荒野撞入眼里。寸草不生,坚石裸露如利齿,配着灰蒙蒙的天,白惨惨的太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疯般地奔跑向远方,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所在。
“可怎么跑都没有用,看不出一点变化,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分毫的生气。我大声地叫他,希望他快点出现,带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他自己都在这里,怎么能带我离开……”
她奔跑着,哭泣着,大声呼喊着,感受着一种重重叠加的悲伤。那悲伤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积了无穷的岁月,排遣不开,推卸不去,无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没有用的,无论怎么逃都没有用。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顽固地驻扎在她的心头,让她瘫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可是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一切都变了。蓝天,白云,明朗的阳光,就像无数个晴朗的天气,我躺在海面上见到的一样。青葱的山色,是龙宫里最美最美的图画也比不上的娇妍。我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见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处,不明白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不远处一个身影走近,她惊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来的?”可是那个粗葛衣衫的男子并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后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换了装扮。
众人静默无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其实看见他时,我就有点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走近了才现,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确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个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间甚为宽厚慈祥,完全没有杨戬的冷漠和强横。她看得分明,却让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觉跟着男子一路行去,来到一间宽敞的木屋前。
“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咯咯地笑着,“你们不是都想问我么,我告诉你们,我见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一定和杨戬有关系,于是站在门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们。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归家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少年,他们的穿着十分古朴,眉目间和杨戬几分相似,一名气质高华的妇人,温婉中透出雍容,却也是荆钗布裙,农家打扮,细心地做着针线活儿。
然而屋中还有别人,四公主一眼便见到了熟人,三圣母坐在桌边,沉香搂着小玉,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四公主大喜,再顾不上想这些奇怪的事儿,冲过去拉住三圣母叫道:“三妹妹,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真君是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圣母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笑容未变,竟似一点也未听着。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得见……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梦,是他的梦。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长,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最牵心的外甥。”
但那时身在梦中,她不知道,只徒劳地要让人听见她的话。三圣母对沉香说了声什么,沉香挽着小玉出门,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却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来到了华山。不过她也迷糊得久了,没有去想这又一件怪事,却是追在沉香身边,一遍又一遍说着,要让他听见,要让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为他做过些什么。
“上了华山,天也晚了,太阳挂在华山峰顶,火一样的红,红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烧。我一直追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一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中,她也没有注意,只是盯着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让她无由地想落泪,想扑地大哭,流尽一生一世的眼泪。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为自己造的墓。没有坟,没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阳下燃烧。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只是想着,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声,扑上前拼命地挖着,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着她的泪。
“可是我什么也没挖到,那太阳就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轰鸣,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能看见时,竟是在华山底的甬道中,却比记忆中的黑,也比记忆中的深。她犹豫了一下,虽然明知三圣母在外面,还是忍不住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开地牢的门,一阵阴风让她遍体生寒,打了个寒噤。这里比外面更黑更阴森,不见了淙淙有声的瀑布流水,不见了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的光华,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厉的爪牙,似乎随时要向她扑来。
然而她那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视线被囚台中间一个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见别的。
“他就在那里,背对着我……”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道光柱从半天里劈下,生生将黑暗挤开,显露出那个人来。他没有束冠,黑散披,只穿着那件白袍,在光柱内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扰他,好半会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半侧过头,神色是见惯了的沉稳,却让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惊呼着扑了过去,又被光柱弹了回来,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白中泛着青色的脸,没有血色而又紫的唇,心痛地质问:“谁,谁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眉峰拧起,微有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会在这里,又像是奇怪她的问题。
“为何我不能在这?我一直在这里,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杨戬的声音,比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残忍,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都是弑亲的罪孽了吗?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罪人了。”
“不,真君,不!”龙四恐怖的叫起来,她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强光下,那双手上伤痕累累,鲜血自指缝间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还有亲人啊。三妹妹已经没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开心,很快乐……我亲眼看见的!你出来呀,先出来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活着,莲儿怎么会快乐呢?我亲手把她禁闭,迫她母子分离,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偿还这一切,莲儿才能……”蓦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去,又弹回来。”四公主喃喃地说,“我还是不知道进了他的梦,却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那是他的梦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
嫦娥无语,也无力挣开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着每一个她能看见的人。
“为什么你们都要逼他,为什么一点生路都不留给他。三妹妹,你为什么只想着那个刘彦昌……”她最终还是无力地滑倒在地,泪流满面,“为什么让我忘了一切?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他答应过我,答应我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倚靠在门的杨戬突然直起身子,随着他一声断喝:“龙四,你大胆!”镜里四公主的魂魄已弹出体外,跌落在地上。
杨戬板着脸站起身来,有种被窥见心事的恼怒。他冷看着挣扎站起的龙族公主,几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击散这个胆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触到龙四惊惧地仰视着他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要做什么,在最后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余怒未息,他一言不,挥手就要驱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却不肯移动身子,直直地盯着他,魂魄流不出泪,神情却悲凄更胜过泪流满面:“你的梦,为什么会是那样?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是不是?”
第八章 蝂负中如结
没想到她还敢问出声来,杨戬微微愣了一下,侧转了脸不答话。四公主哭道:“你的梦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后路!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动手脚。我还阳后就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密室中的这几年,是不是?”
杨戬微微点头,他并不在乎让她知道。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镜内的自己一同颤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将自己逼到绝境?你有没有想过,你会让所有关心你的人伤心!”
杨戬仍不答,侧对着她,露出一个淡然而悲凉的笑容。刚才那个梦境里,正因为她异乎寻常的关切和悲伤,才让他惊觉龙四是魂魄闯入。她不该记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时过境迁之后,就再不会留下分毫的痕迹。
身体疲惫乏力,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但他太清楚龙四的性子,不给一个解释,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半晌,他终于还是勉强振作精神,平静地用只是陈叙事实的语气答道:“不会有人在乎的。也许,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诚是他的本性,我若强行施法,怕反而会伤了他。但好在外人眼里,他只是我杨戬一条愚忠的笨狗,无论将来如何,也不会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话。”
四公主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杨戬,我喜欢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会记得这几年困守斗室却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从中来,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着……远远地看着你!”杨戬想到自己苦恋嫦娥的痛楚,越坚定了消除她记忆的决心,只是摇头。
四公主反渐渐镇定下来,幽幽道:“我知道,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那我求你……”杨戬转过身来:“什么?”冷不防四公主飞身而上,在他唇上轻吻一记,飘身退后。杨戬抚着唇噔噔噔退了几步,满面的不可思议,脸上竟红了。四公主原本极窘,看了他的样子,竟似比自己还害羞,倒放松了,大胆地看着他眼睛:“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只能如你所愿,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记着我,不要忘了我……”见杨戬别过脸去点了点头,她主动微笑着飘身入鼎,说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离开一会,容我静一静,好吗?”
离了密室,杨戬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说不好,这龙四公主的性子,怎么会如此乖乖听话,又怎会突然如此大胆?急转头往回走,刚推开门,就和向外飘去的四公主撞了个满怀。
“你疯了,这样出去,不久就会消散,谁也救不回来!”杨戬用法力拢住她的魂魄,不让她离开密室,四公主却拼命挣扎。杨戬有些无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当场就要弄伤了她,只得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公主疯狂地想挣脱他的钳制,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间斗室。她绝望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无泪地哭喊着:“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一点生路!难道你不想一家团聚,难道你想真的就这样带着骂名死去!”
杨戬的心中,突然一阵重重的抽搐。家?梦里的情形依稀记得,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和谐。爹和娘,大哥和小妹,还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着她悲凄欲绝的神情。满怀的辛酸,突然有点宣泄的冲动,他不禁苦笑了一声。那么,就说给她听听吧?反正,将来她也不会记得。
可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这热心肠的龙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结局,能安心留在这里么?
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沉香一步步成长时,在事情顺着他的筹划进行时,他曾经有过,有过那样一点憧憬。四公主会为自己说明一切,娘,应该会谅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说的那样,以后,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这天上人间的纷扰,不管这王母兜率的争斗,就像在多年前简朴的山村。尽管没有了爹,没有了大哥,但沉香会和小狐狸成亲,会生儿育女,会让杨家更加兴旺起来……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负着这样的骂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乐,对于他,同样也是一种,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视的幸福。
然而终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该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欢乐,永远只是水月镜花的虚幻。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必须接受的惩罚,用他的死,换三妹的生,换一家人的团聚,换得多年前那个悲剧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两千年前所言那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赎罪之法。
可这些,又该怎样和她说呢?
“四公主,你知道吗,我母亲,瑶姬仙子,她还没有死。”四公主仰起脸,越不明白:“瑶姬仙子没死?那……那你更不应该……”“不,我应该死,我早就应该死!”杨戬情绪似有些失控,在室中来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会被现,不会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会死!三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无着!”
一下停住步子,杨戬捏紧手掌,不愿回忆的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像是忘了四公主还在身边,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为劈开桃山就能救出娘,能还给三妹一个母亲,没有想到……”三圣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关你事,你是为了救我,是我的错……”
杨戬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天可怜见,娘竟没有死,我还来得及弥补,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败。”说道此处,杨戬本已暗淡的眸子,烁出了几星光芒,却转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后呢?”杨戬有些失神地望着室顶,仿佛看见遥远年月里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亲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对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众人却是明白,三圣母更是哽咽难言: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二哥这几千年的岁月,原来都是负着这样沉重的罪责……
“三妹,她从没吃过那样的苦,我让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没想到会是我,会是我……”杨戬原只是想诉说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让他失去冷静,失神地看着自己双手,“竟是我,让三妹尝到和娘一样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样,不能看着独子长大**,这会是她永远的遗憾,我永远无法弥补给她……”
右臂上的某处,灼灼烧痛。杨戬抚上右臂,啮血为誓的痛楚,绵延千年。“我曾经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阵疲倦,浪般袭卷了杨戬的身体。杨戬觉得眼皮涩重,偏偏胸中诸多烦乱,就算想闭目片刻养神,亦是不能。杨戬心中苦笑,“不,连死亡都不能给予自己慈悲的安宁……恐怕要待到魂飞魄散,那才真是无忧无虑,无哀无痛……”
“真君。”四公主看着杨戬,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悲伤,那是深深烙在灵魂上的惨痛。
哀哀的啼声,令杨戬心中一凛。时局如此诡诈多变,他绝不能任由这种颓废继续下去。他本不惧死,但是他不能轻言只因大事未成,他纵然以死相谢于地下,亦会含恨九泉。
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一边的龙八越来越担心,却怎么也安抚不住。他一咬牙,干脆横下心一掌击落,将姐姐劈晕了过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释半是自言自语地道:“我姐……这样不行,还是让她睡一会的好。”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的尾音咽在了喉咙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有嫦娥过来,默默将龙四抱回怀里照顾。
再看镜中,那里的四公主已止了泣声,飘向前劝慰杨戬道:“你不要这样,过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瑶姬仙子是你亲生母亲,她一定能理解你。三圣母那,我会劝她,她一向温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会理解你的——你不要总一个人自苦,我会支持你。你答应我,一定不要有事。”
杨戬沉默着,这样一个承诺,他给不起。四公主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松手退后,魂魄动荡散开。她带着微笑向收拢她魂魄的杨戬道:“你不答应我?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可是你也拦不住我,拦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飞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着我。若你不答应我,我定与你同行。”
杨戬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动地看着她,她却不惧,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杨戬渐渐垂下眼,叹了口气:“你太固执了。我没有想到,除了哮天犬,还会有人愿意为我而死,也许为了你,我应该活下来。”四公主绽开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睐,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杨戬淡笑着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四公主惊喜交集,方才她大胆地吻了他一记,却是抱着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时想起脸仍是热的,没想到杨戬竟过来抱住自己。紧张地在他怀中依偎,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松下来,絮絮道:“我想瑶姬仙子不会怪你的——你那时应该还小。沉香完成你心愿之后,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小玉和沉香也会在一起,我弟弟喜欢丁香,我要想办法帮帮他。你主意那么多,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杨戬嗯了一声,慢慢举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说:“其实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么冷淡的人,她只是不愿惹麻烦,有意疏远各仙家。她没有遇着能英雄过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会这样。以后,我会帮你,帮你们……”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话却是真心,哽咽了一阵,还是道,“你们在一起,将来一定会……会很开心……”
杨戬静静听着,口中应道:“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说得不错——等沉香劈开华山,有你在,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右手凌空虚按,银色的光芒将四公主的魂魄拢在一起,却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体内一闪。哪吒看得仔细,不禁一个哆嗦。多年前他在师父那里,见过这种金色符咒:“是用于魂魄的忘情符,一旦还阳,种种缘由全部忘却。”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们住在华山吗?应该是的,三圣母喜欢华山,你那么疼她,一定也是跟着妹妹住,小玉还想让你带孩子呢。”光华转盛,“也是,三圣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关了,瑶姬仙子是要回天宫的,小玉和沉香自己还是孩子,看来真的要麻烦你呢。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吗?”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离,“奇怪,魂魄也会困吗?”在杨戬怀中化为青烟,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软,抱不住人,龙八急忙接过姐姐,就听嫦娥语无伦次地自语:“四公主说的不错,他为什么没有听,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么的,我知道,我知道……”声音渐低,泪雾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里,在灵霄殿外的云柱下,他也曾想过向她倾诉。他只是太孤独了,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都会去抓住,他又怎会甘心就死?
三圣母,是为了她么?嫦娥不自觉地问了出来:“三妹妹,是因为你吗?他太宠着你了,不敢再面对你,不敢冒险面对你的责怪……”
三圣母无意识地重复:“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的任性,太让他失望,让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错,不错,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真的还会恨他……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却沉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亲和妻子,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人甘心就死,让一个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亲手毁掉渴望着的一切?桩桩往事在眼前晃动,看得见,却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积压在心头,让他觉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第九章 藏匣策万全
接下来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在杨戬刻意虚瞒之下,沉香与孙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揽人手,灵宵瑶池非但不知,更当这妖孽心惧天威,现已销声匿迹不足为虑了。于是,天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态,唯闻阿谀与附和之声。偶尔朝会上提到积雷山为何久攻不下,杨戬便借口红孩儿是落伽山门下,不宜多造杀戮伤害佛道和气,同时又称拖得越久越能将怀不臣之心者一网成擒,从容将自己别有用心的徐图之计,变成了中枢赞成褒赏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与杨戬商略,议定新天条铭刻完毕后便送入华山,再以沉香救母为名,由老君秘密联络操纵,大闹一场造出声势。然后由佛门来作说项,以进为退劈山打赌,为新天条出世铺平道路。但七彩石质地特异,天条又详尽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于是,转眼两个月过去,连杨戬在封神台大损的真元都全部恢复了过来,老君那边却还是全无动静。
这两个月里,除了朝会和回房调养练功之外,杨戬几乎足不离密室。八百年来经手的旧案文牍,全被他暗中调来藏在此处,一一重新批点审阅。四公主在鼎中醒来之后,见他突然忙着清点旧案,极是奇怪,试探着追问不休,杨戬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条出世之后,我是不会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来我构罪他人,曲解律法之处委实不少,须得事先一一注释清楚才好。”
四公主记得前事,原还有些担忧,怕他不肯放开怀抱。但此后与杨戬日日相对,见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压抑沉郁,不觉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对未来的诸般憧憬,杨戬一笑之余,偶尔也会接上几句,生似那日失控倾述之后,反而化解了他延绵千年的心结一般。
众人虽知后来的结果,但对着杨戬难得的轻松时日,心情到底也随之舒缓了许多。嫦娥抱着醒后痴痴盯着镜面的龙四,想起曾听说许多错判的案卷不翼而飞,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归仙班。却不知与杨戬此次的举动有无关系?
另一个念头浮现了出来:“以他那样的算无遗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么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过什么后着……和这些文牍有关?也许他有办法救治好他自己……”
这念头是如此的荒诞,却让她突然有了一丝隐约的期待。嫦娥脱口问出了声,同时睁大眼看向镜里的杨戬,只盼着两者之间,真的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
人人为之一震,三圣母也燃起一缕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过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连提起这个二哥都复不愿,又哪里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忆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说得对,二哥不会束手待毙……也许我们出阵之后,便能看到他恢复如初,就象,就象这次封神台后一样,多将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她大声地说着,象要说服别人,实际是在说服自己,没有多少信心,却尽量显得真实可信。沉香苦笑了一声,却不去打断母亲的话语。这样或许也不错——有着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气,无论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过了些时日,旧案全部整理完成。这日早朝散后,杨戬施法将占了大半间屋的文牍装入一只径尺见方的玉匣之内,没有送回原来的署司里,却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布置试炼沉香的关卡一样,以心血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众人不解其意,只静静地看着,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旧案文牍失踪之事,果然与司法天神有关。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况一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拿出来派过用场。
收起玉匣,杨戬静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了。
孙悟空既已复原,按猴子记仇的性子,满腹的佛经早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大闹一场,岂肯善作甘休?而观音,自己当日杀上落伽山,明摆着是给她难堪。她又出名的宠护弟子,红孩子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抛出造福三界的香饵相劝,势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记起早上众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后面,低语一句“五日后三更”,再凌空书了个“石”字时,那一番仙风道骨,却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杨戬不禁好笑起来。
必是新天条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后三更便要施法送入华山之内了。此举对老君有百利而无一害,难怪他会积极若斯。其实,这老道也不算太过讨厌,只要交易得当,他不会言而无信,更不会占了便宜还卖乖。想是伪君子当得久了,连老君本人,都习惯了这付表象了罢。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杨戬轻轻地笑了一笑。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理想不过的,没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小狐狸,幸好打她离开了。听她叫着舅舅时,自己还真的很想放纵一回,让这注定了的结果,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五日转瞬即过。到了傍晚,杨戬唤来哮天犬,问了些下界的动向,又将龙四肉身存放之处告诉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杨戬轻叹一声,看着他,神色分外温和,说道:“万事俱备,不久沉香便要反上来天。我身为司法天神,那时定然在灵霄脱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昆仑还阳了。记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轻易离开。”
哮天犬一喜,只当主人要自己等龙四醒来,好带着她赶去说清真相,忙不迭地点着头应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会误事。”杨戬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脑袋以示嘉奖,令他再去凡间打探各方的动静。
目送这笨狗离开,杨戬深吸口气,举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华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后的结局,终于便近在眼前了。两个来月他一直尽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龙四对那次的梦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变故。只是这个爽直的龙族公主,论起机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骗得她满怀高兴,一心等着自己安排她还阳证明真相。
还阳后,从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确保龙四魂魄归体后,没有三两天的功夫,休想清醒过来。等到那时,就算哮天犬现不对,也无计可施了吧?只愿这笨狗别当真笨到了家,离开自己便再也无法过活下去。
推门进去,龙四照例问他外面的情形,杨戬微笑着捡重要的说了。龙四听他语气轻松,只道事情顺利,暗自代他欢喜:“二郎神,沉香经历了这么多,终于有了极大的进步。再过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俩联起手来,改天条也好,救三妹妹和瑶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杨戬有些出神,但随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冷静,微笑道:“是再容易不过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几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时我若来不及赶回来,便由他带着你去附体还阳。”龙四一愣,随即欢喜起来,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后,有哮天犬的鼻子为向导,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你和沉香爷儿俩了!”
镜外龙四听着对话,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嫦娥拥着她,想问后来的事,又不敢。龙四将头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几天后哮天犬便来带走了我,他说主人已到了昆仑,要快点去,好让我重见天日。我只顾着欢喜,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样的痛苦压抑。可没想到……为什么我竟会全忘了呢!他……杨戬,他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他明明答应了我,答应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离开密室,杨戬回自己房中静坐练功。却与平日不同,带着莫名的微笑,将颈中几千年不离身的银饰取下,凌空划符,指上逸出缕缕银光,定在空中不动,组成一张繁杂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拢,那符也渐渐变小,收于银饰之内。杨戬点了点头,自语一声:“随身多年,此物终是派上了用场。老君,若这样你都突不破乾坤钵的屏障,那你这道祖,也就当得太过无味了。”
银饰收回颈中,盘膝运气。一道弱光从饰上射起,与杨戬神目烁出的银芒相接。凝滞了片刻后,弱光慢慢缩回饰内,下接的银芒,却似被大力牵引着,触到银饰后,涓涓细流般倾注进去。开始有所滞涩,但随着时间推移,杨戬脸色微微白,饰物敛纳银芒的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么,只奇怪地看着。小玉扶了三圣母在桌边坐下,等着杨戬收功。这间房他们进进出出了八百年,闭上眼也能绘出它的摆设:一榻一桌一椅,余下的全是书。在正殿处理完公务,回到房,杨戬除了修练休息,便是手不释卷。他少年时颠沛流离,还须照顾小妹,求学之途,较常人艰辛了百倍。尽管现在文才武略,无所不精,却从未有过满足之时。
玉环视着满室书牍,想起沉香被逼背书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读完他脑子里所有学识,大约你直到如今,都还被困着出不来呢!”三圣母却黯然低头。二哥胸中所学,何等精深广博,沉香那般浮躁浅薄的性子,运气纵好,又如何斗得过他?只是,桩桩疑点,却从没有人认真深究过,就连自己这亲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龙八看了一会,想起日后拽去银饰之事,有些愧疚,自语:“这法器不知有什么用。增进功力的?可没见真君用过。”哪吒摇头,迟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点醒了龙八,回神细想,说:“是很象。可现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岂会封住这么多法力?”
话声里,杨戬收功起身,向空击了几掌,威势平平,这才满意一笑,更换下朝服神铠,携着那个盛了旧案文牍的玉匣,悄然离开真君神殿。没香摸不着头脑,算算日子,再过不久,就是自己联络众人,杀上天庭的时候。积雷山必反,胜佛被激怒,观音有老君说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当之至。但为何要在这时拿走旧案牍文,难道这些旧案也和舅舅的布署有关不成?
不一会雪山高耸入云,又是见惯了的昆仑风景。杨戬缓步入洞,昆仑山神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这几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几千年里来得都多!咦,那是什么?给我老人家带来的礼么?”
话音未落,疾风一旋,已将杨戬手里的玉匣夺了过去,浮在空中翻来覆去地簸弄。杨戬也不和他争抢,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语。
风刃冰刀一股脑儿上阵,木公连换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终是夸张地叹道:“不好玩,你以血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摆着欺负我没有形体,无血可放——也不对,我老人家和你不沾亲。这破玩意儿除了亲人滴血解咒,便再也无法打开。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又是送给你那宝贝外甥的?”
杨戬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详说。”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几句,见杨戬若无其事地静等着,不禁泄气:“真不知呆在昆仑千百年的,是我还是你——比耐心,居然从未赢过你!”雾气一卷,右侧一块大石无声地飘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飞过去埋没土中,大石再落下压实。“藏好了,该你说了罢。我这儿都快成你的私家库府,尸体,玉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塞了来!”
杨戬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间是说不尽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后,四公主会还阳,尸体自不必你再劳神。但那个玉匣,却要烦你选个时机,交给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众人正带着笑听木公逗趣,杨戬的话,比山洞中亘古的寒意更甚,斗然响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窒息了一般。
云气翻腾,一抹苍色夹杂其中,生气般地跳跃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声音从苍色里传来:“什么叫你死之后?总不成还要我去替你收尸?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杨戬牵动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动,轻叹道:“木公,还有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你还这么激动,那么,只怕今日,便要烦你替我收尸。”
云气凝住,苍色疾射到杨戬身前,微微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死只是逃避,全无用处的逃避。你不是这种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后,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拢,重重严冰封锁了整个空间,木公一气之下,竟将自己的那个冰雪之关拿出来泄了,“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着离开!”
第十章 从容定存殁
三圣母籁籁抖,和儿子儿媳相拥着取暖。杨戬仍是坐在石凳上,脸色越来越苍白,衣袖止不住地轻颤着。木公这才觉不对,冰消寒散,洞中顿时温暖了起来,厉声道:“你的法力呢?”苍色疾绕杨戬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杨戬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说道:“没事,我自己封印了起来。”木公又是一怔,静止下来,似在分辨什么,半晌,道:“是你这饰物?东西不错,可你封印法力干吗,活够了自己找死?”
杨戬道:“我原本便该死,找与不找,那也没多大区别。”木公怒道:“你若该死,这九天十地,又还能剩下几个不该死的人?”杨戬轻叹一声,说道:“两年之前,沉香大闹瑶池,被我骗得散去法力,险死还生……”木公不知究里,但仍坚持道:“你那外甥胡闹又胡涂,定是闯下了什么祸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绝情。”
杨戬不答,只顾自己说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钵将整个华山罩住,从此无论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惊:“乾坤钵?”杨戬惨然一笑,道:“不错,我动罩将下去了。”
苍色乍涨又缩,乍缩又涨,显然激动万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涂,糊涂……杨戬,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涂!”杨戬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运件东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谁能强入得了此钵的屏障?”木公声音蓦之拨高:“强入那道屏障内?你知道有人要做这等事,你还……是了,我是气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为了那人能成功对吧?”
杨戬点了点头,说道:“但我现在还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这局棋他一人根本没可能下得完……木公,想来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罢?”
苍色一阵波动,杨戬也不催,木公对这些古神器的了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后,木公叹息着道:“乾坤钵是上古法器,一经施用,便与施术者的元神相连。搬运物件,强行进入屏障,你纵然元神受损,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险——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么办?让她在山下关一辈子?或者,让她知道,为了救她,赔上了她二哥的一条命?”
三圣母手足冰凉,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她,神色惨白,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反手抓住儿子,带着一丝惨笑问:‘这是什么意思,沉香,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几句话问来,声音嘶哑,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镜外,虽未受寒气所侵,却也如冰水当头浇下,听到三圣母问话,怒气忽然冲上心头,冲着镜内大喊:‘什么意思,你会听不懂?他会元神受损……他已和乾坤钵连为一体!他还要去昆仑,不但让我们打成重伤,还要和着乾坤钵,再受你儿子一记开天神斧!这样你才能出来,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涂儿子,快快活活地过上好日子!‘
怒吼变成了哽咽,越来越低,只有杨戬的声音,仍波澜不惊地在洞里回荡着:“三妹不会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记得与你说过,王母曾偷换了我设在囚室里的咒语。”
木公道:“不错,你还说换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语,是动某种法器的口诀,除非动之后,再强行毁去法器本身,否则谁也无法破除——”声音忽而颤抖了起来,“那法器便是乾坤钵?你……难怪你会罩下去……难怪!”
三圣母身子一软,颓然欲死,多日来的那个疑问水落石出。那个法咒,逼得二哥只能动乾坤钵,动的后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弃所有——原来,早在二哥去华山看她最后一面时,就已决定了用他的死,来换回她的生机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说辞从记忆里闪过,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来伤害的,竟是这天地间最宠着她的那个人!
沉香扶着母亲,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说过,只要有时间由他架空中枢,大权在握后,自能骗王母放出娘来。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闹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设下这么惨烈的局来……”话没说出口,却刀一般地横在心中,痛彻了肺腑。
杨戬轻声叹道:“所以我没得选择,不动乾坤钵,纵然赦得了三妹,纵然改得了天条,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会魂飞魄散,永不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余年的苦楚,母子分离,终日以泪洗面。现在这般结局,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将来,我娘被赦出来,有三妹陪着,没有了我这早就该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会更加开心快乐……”
那日王母用的是传心术,寥寥数语,没有任何神仙听见。但从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为虚无的幻想,永远不可企及——
“乾坤钵是上古的法器,但自来到本宫手里,还一次也不曾用过。司法天神,说起这法器,简直象是为你专门量身定做的一般——怎么说呢,它固然妙用无穷,却偏偏有个小小的毛病,对施法者极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时的话,宛如惊雷,王母那时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钵后,你便是它,它便是你,从此你二人便绑成了一体,你的元神成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内,只有开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现在就算有人寻到了此斧,也需法力远胜于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为了你自己,你千万别任由这种事的生——只因乾坤钵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杨戬元神破灭,必死无疑的时候!”
回忆着这些,他却没多说什么,似这些与自己已全然无关。但目光中的落寞,一点一点地增加,纠集在山洞的空旷处,疲惫中蕴着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内心深处隐秘的柔软与黯然。
木公再不知说什么好,苍色渐渐淡了去,云雾弥起,在杨戬身侧环绕着,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杨戬合上双目,许久缓缓睁开,深邃而冷静,说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劳你费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气凝神,放松了神识安静地等候着。他不能提起法力护体,太上老君道术再高深,象乾坤钵这种上古法器,也必要费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帮着法器对抗,七彩石里铭了新天条,被外力激荡得狠了,万一有所损伤,只怕会前功尽弃。三圣母失魂落魄地看着二哥,唇齿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片寂静里,杨戬身子蓦然大震,一股重压传来,连人带着石凳,竟生生被压入了地下几分。木公幻出的云雾暴涨,声音也紧张起来:“开始了?我先护住你心脉。”杨戬张口欲语,一时竟说不出话,勉强提气,低声道:“护住就成了,不要与抗,七彩石经不起震荡……”重压又至,他脑中一阵眩晕,周身骨节咔咔轻响,在寂静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显。
云雾变幻无休,显然木公极为担心,却又不敢自作主张。杨戬五官中都缓缓地渗出鲜血,极是可怖,却只蹙了眉硬行忍着。又过了片刻,他神目处朱果大小的钵影忽现,火炙般地锥疼中,钵影一虚,闷哼声里,整个人向后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云雾里无数光芒耀出,火树银花般地交织成网,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沉香抢上前想扶住舅舅,杨戬从他手中滑过,跌落在地。云雾中的光网席卷而至,将杨戬震离身体的元神强压了回去。光网复又收缩成团,悬在顶上,柔和的流光泻下,杨戬闭目调息,一时也无力起身。
“没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没事吧?”
玉颤抖了声音问,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里竟全是惶恐失措。这一次是没事,但下次,拿起开天神斧劈山时呢?谁去救他?在家里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没去看过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紧:“是在昆仑神这儿拿到的天开神斧。难道,难道也是舅舅预先安排的?”
杨戬的呼吸悠长了些,扶住石壁,缓缓站起来。想了一想,拿起银饰,取下,银芒从饰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着引回体内一些,余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颈上。
木公这时才松了口气,想幻出笑脸,但嘴角强向上勾,倒带了几分愁色。围着杨戬转一圈,他道:“仍封印着五成法力……为什么不全拿回来,怕你那外甥劈不开乾坤钵?”
杨戬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挥出,化为三尖两刃枪。木公一震,说道:“你打定主意了?”杨戬点点头,三尖两刃枪又起变化,竟化成了开天神斧模样,却是在杨戬的手里嗡嗡地颤抖着,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觉自己即将被托付给另一家人的命运,只恨追赶不上再不肯回头的亲人。
众人连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着说不出话来。木公叹道:“杨戬,神物认主,你便是想送给外甥,也是不成的。”
杨戬抚着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静下来,才微扬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开乾坤钵,非开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语,想了许久才道:‘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或许能……‘杨戬已意兴萧索地摇头:‘何必呢,劈山后我元神破灭,已无幸理。何必多害一条性命?能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让他伤心。这孩子,吃的苦头也已经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紧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原来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两刃枪……难怪它会断,难怪接起后我再也拿不动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伤了他……”
沉香靠着山石无力坐下,看舅舅将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现一把三尖两刃枪,只是全无灵性,一眼可见乃凡铁所造。杨戬默念法咒,举袖拂过,枪声镀上一层光华,好似原来一般。杨戬自失地一笑:‘这凡铁应该已伤不了他。到时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会再留情了。既已开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时舅舅错愕的表情,原来他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势威吓,错手伤了丁香。而自己,只见到丁香的血,却没有看见舅舅眼中的沉痛与悲悔。
木公叹息声里,杨戬又道“还有那个玉匣,装的是我八百年来,故意错断的旧案文牍。你先收着,不要透露出去,等将来,你看沉香有没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声道:“什么?司法天神?”杨戬淡然道:“手上若无权柄,凭什么去守护亲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许也该去天庭任职了。新天条还算得上公正,只须他按律执法,再不必象我这般处处违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这般殚精竭虑地替他设局?那些旧案纠正过来,光这笔人情,就足够他在三界里左右逢源……这个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气……”杨戬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第十一章 森戈荡瑶池
酒阑更残,凡铁化成的三尖两刃枪,随意地横抛在石阶边。后殿向来无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难得不讲威仪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担心会被谁撞个正着。
日间兜率密信传来,各方终于敲定了沉香的举事之期。随即杨戬道道严令传下,生造出各种离奇的借口,将天廷的各路兵力,都尽数调离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门和灵宵瑶池尚有些微薄人手应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无片甲驻守。
积雷山昔日亲手布署下的铁桶重围,也于当日被他下令全部后撒,美其名曰准备蓄势待,一举成功,实际却等同放弃对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众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万事俱备了,只等着明天最后一击的到来。
左手微微一紧,手中碧玉杯碎为飞灰,被他缓缓散向风中。皎洁的月色下,后殿挺拔的黑色云柱,在地面曳出浓重的阴影。司法天神便安静地坐在这阴影里,微抬头看着高悬的明蟾,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种延绵了千年的习惯。
过了今夜,连这习惯都将付诸遗忘了吧?在灵魂的汹涌暗流里,再苍凉的记忆,也只如彼岸之花,绽放后唯余狼藉的灰烬,那炙痛人心的血色,会被时空的洪流,冲刷得不留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前填过的一旧词。
那词的词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时凡间教坊的祭神曲乐。不过也不足为奇,那时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在人间的香火自然会随之鼎盛起来。
填青词合乐以媚上神,原是芸芸众生自我安慰的办法之一。
众生的痛苦,只能祈告于上神,可神仙的悲伤,却又能祈告于谁人呢?
“徘徊久,云迥出,轻寒侵袖。渐写遍愁思新墨浅,怕写到,带宽人瘦。不觉岁华成暗度,算又向,衢尘拜走。漫说起,冰轮皎洁,冷笑传杯掉。
然否,哀多于乐,气横牛斗。未必是炎凉谙世味,看惯了,白衣苍狗。此意谁堪相慰藉,只天籁,风悲窍吼。问平生悴损,零落何如,沉吟金镂。”
依稀还记得,他低声吟了出来,这阙词原以委婉缠绵见长,献上天来的青词莫不如是。但到了他这主神手里,却一改风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旷,述尽了平生的怅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刚从下界回来,奉杨戬之令,将明日的动向传递给小玉,好让她及时赶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时来到后殿,虽早听过这词,但声音普一入耳,心头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声,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间的寥落之意。
低吟声蓦然而止,杨戬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温颜一笑,抬起手悬在空中。后者会意,立刻凑上前将脑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声:“主人!”
杨戬揉着他一头的乱,微微的暖意涌上心头,毕竟九天十地,也唯有这条笨狗,才肯不离不弃地生死相随了。但这感慨却决不外显,他淡然开口,问起了小玉的情况。哮天犬扼要说了,偷看杨戬脸色,见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语,顿时一阵轻松,刚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喜道:“等他们闹上天庭后,由四公主来说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当场就得给您叩头认错!不过,好在他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总算没白费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杨戬轻声重复一句,哈哈一笑,在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来。他这一番独酹已饮了不少,微带些醉意,苍白的脸色却因之略见了红润。哮天犬不知就里,只当主人高兴,心下越欢喜,一边讨好般地陪主人说话儿,一边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观众人都缄默无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静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这懵懵懂懂的犬儿,犹自兴奋中夹着期待,满怀希望地恼恨金乌为何迟迟不肯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着众人已知道的轨道运行着。群妖拥着沉香,高举“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大旗直闯南天门。平天大圣牛魔王阖家一马当先,孙悟空与猪八戒威风八面,却是谁也没想过,素来戒备森严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让如此一群乌合之众,毫不滞留地顺利杀上了灵霄宝殿。
灵霄当即失守,众仙退往瑶池,急调司法天神护驾的御旨,也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真君神殿。杨戬召来梅山兄弟等部属,并不如何着急,最后一个步出正门,却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向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刚飞升天界时一般阴森庄穆,便是挥洒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气,都不能改变它丝毫的特质。但无论三界如何畏惧憎恨,却唯有此处,才见证了他耗尽毕生心力的挣扎。
退了几步,杨戬亲手合拢了大开的殿门,缓慢而安然,象是要藉着这一动作,将整个神殿都驱入绝对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开启。
一步步穿过曲水小桥,见惯的瑶池风物,从未象今日这般折映着慌乱与惊忙。杨戬仍象平素一样,向着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礼:“小神护驾来迟……”
话未说完,便被王母厉声打断:“先不要说这些,想法护住瑶池再说!”
“是!”
他淡淡地应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语气极为愤怒,又杂夹着几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于三界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声势浩大,却只冲她而来的讨伐与反抗——便是当年孙悟空的大闹天宫,热闹的表象下仍是尽在算中的了然,是天廷自己势力对峙的结果,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引以为豪的天廷重地,转瞬便成了不堪一击的纸样灯笼。
法器保护自己的本能,让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盏,面无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轻举妄动,只怕她不是直接冲出瑶池逃开,便是失控得当场要大雷霆。
星殒电驭的法宝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杀暴吼,血水殷红得有如末日献祭,雨雾般向空迸出,复又洒落下来,染渲着瑶池前的一切。驻守的单薄天兵再也抵挡不住,数层防守顷刻告破,随着一声清朗怒喝:“王母娘娘!”万重斧影横扫着遇见的所有障碍,诸路反天的人马,已直冲入这向来歌舞升平的仙家圣地。
群仙惊恐万状,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机盘算私心。李靖一个示意,太白金星趁机进言,讨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众仙之后亦步亦趋,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籁籁抖,显出龙钟的昏耋之态。但白眉下的目光却锐厉如鹰,一瞬不瞬地捕捉场上变幻的战局,隐约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与暗喜。
杨戬深吸了口气。手里只是凡铁,却不碍他三千年砺淬的孤傲气宇,大步上前,寥寥几句命令传下,原已乱成一团的天兵们顿时稳住阵脚,护在御前死死抵挡住敌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已经够了,不能再让那孩子更进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暂时的僵峙,才能让双方都产生侥幸的心理,从而让佛门的调停介入,变成众人求之不得的自愿。
司法天神终于加入了战团。
“杨戬!”
已略见稳定的场面,忽然又是一阵大乱。随了一声炽怒如狂的暴吼,万丈的金光从人群中冲起,呛地一声,正击在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上。镜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阵颤抖,那是他挟着满腔的怒火,从天牢匆匆赶到瑶池来了。
杨戬手臂一酸,身向后仰,乾坤圈贴面飞过。哪吒收回法宝放声狂笑,厉声喝道:“想关便关,想赦便赦,当我哪吒是什么人了!”不屑地向杨戬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护驾!”
众仙惶恐的乱叫声里,杨戬不动声色,三尖两刃枪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冲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双眉竖起,喝道:“金星,你做什么?”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见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个寒颤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义,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几分迟疑。就这么缓了片刻,在别处酣战的四大天王抢将过来,各祭法宝,将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声,知道时机已失,却是气不打一处,暴喝道:“无君无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么!”
在天廷死水里消磨殆尽的战意,头一次如两千年前那样,澎湃激荡得再难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顺目的奉迎,再不要学那勾心斗角的奸诡,哪吒转头看向激战中的沉香等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向往神情,仰天长啸声里,混天绫与火尖枪全力击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杨戬将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风淡云轻的笑意一现即隐。很久没在这个昔日袍泽的身上,看到封神时高呼酣战的风意气了。虽没想到他会在阵前公然倒戈,但这样的决断与自由,自己从来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现在只能旁观,却也终是值得代为欣喜。
孙悟空自打入瑶池,便一直盯紧了杨戬。见他被乾坤圈偷袭得狼狈,不由顿足大笑。运棒又击飞几名围攻的天兵,他腾身暴起前冲,放声喝道:“杨戬,你且吃俺老孙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击落,就听喀嚓嚓几声大响,瑶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劲风生生地压出无数裂纹。
杨戬手腕一翻,三尖两刃枪突然收起,宝莲灯魅影般现在掌中。他知孙悟空必会出手约斗,早等这一刻多时了,口诀默诵,真气贯入灯中,青华疾烁向上,“轰”地一声,青金两道光芒在空撞了个正着。孙悟空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险险失足摔倒。
宝莲灯溜溜轻转不休,杨戬神色淡定,控灯护在御座之前,并不追击,却也不允众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击倒一名天将,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无其他。但熟悉的青华烁起,他猛然回头,看到的,正是孙悟空被宝莲灯击飞的一幕。
那灯是自己对母亲爱的记忆,是自己赖以防身的法宝,如今,却玷污于仇敌之手,成为恶人恃之为非的资本,令三界未来的希望,都陷在青华里岌岌可危。沉香轻咬住唇,冷笑从唇上闪过,这种情形,他决不允许生,他要从这个人手里,拿回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三圣母绝望地贴近哥哥站着,看儿子带着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但却不是想象中的强攻蛮斗,这二十岁的青稚少年,上前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满血迹的钢斧。
终于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处置办法,抬手向前虚按而出,法诀从口里诵起,淡淡的光芒,蓦地便缠上了灯身。
“我是在用法诀,和舅舅抢夺对宝莲灯的控制。”
沉香扶着母亲,低声说道。后面的事记得清楚,群妖士气大振,高呼酣斗,拼命冲击天廷最后一道防卫。幸好小玉突然现身截住了孙悟空,否则杀红眼的众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观音安排的佯攻之计。
他向后看了一眼,王母虽愤怒不安,玉帝却深沉莫测,一边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边观察着老君等派系脑的动向,平静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并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乱杀气,而是一心在思付着这场反抗形成的幕后原因。
或许,还有善后之策。
但那时的自己,以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将来,而公义,则会理所当然赢得所有的支持。所以胜券在握时,自己从没想过,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博奕的表象,淋漓尽致的杀伐背后,是对奕者怎样呕心沥血的苦心布署。
紧紧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将如炽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里,但却是一言不,只静对眼前的每一个细节,强迫着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宝莲灯悬在空中摇摆不定,相近的血脉,同样的口诀,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杨戬不住催出真气,脸色已微微有些白,但既势成骑虎,松手便等于放弃控灯,他不禁苦笑一声,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知道自己为战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来的心无旁鸷,对峙下去结果必不乐观。但由着这孩子收走宝莲灯,瑶池的兵力就更难以为继,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解开这个僵局再说。
微转头向失措的众仙群里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带了点贪婪意味的目光,杨戬心中一动,向阶上的御座扫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着这边的争灯之战。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后,随即真气猛然一撤,放弃控灯的同时,将沉香的法力一并强引向了自身。
被他这么顺势一导,沉香尚未明白过来,已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出。宝莲灯当即失控,光华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势骇人之至。杨戬却早在料中,提气于胸,硬受了传递来的法力一击,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声,将宝莲灯击飞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缩,脚下跄踉不定,似被震炸带得站不稳身子,袍袖却向前扬起,金刚琢黄芒一烁,宝莲灯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钻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轰然裂成几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单手撑地便欲挣起,胸口一阵闷痛,险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惊失色,两步奔了过来,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没事吧?”
杨戬却不回答,借力站起身来,向老君站立处遥遥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宝莲灯不被逆贼所得!”真气贯注其中,在震天的杀伐声里,清朗地传遍了全场。
第十二章 豪赌因势揭
王母的目光,当即向道祖看去。沉香听得明白,也腾身飞到了道祖身边,伸出手来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脸上现出被算计了的恼火,沉香呆了一呆,只当自己触犯了这素以仁厚著称三界的长者,余下的话便哽在喉里说不出来了。老君垂下眼帘,冷哼着掩饰住方才的失控,心念电转之下,借势微带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闹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却不容他细想,一振拂尘,冷冷地续道:“再这样闹下去,只怕要酿成三界以内,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这样,难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问道:“那你将如何收场?”沉香这才记起上天前的商议,暗骂了自己一声,只当是老君在点醒自己,急抱拳施礼道:“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话了!”想到宝莲灯,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宝莲灯能否还我?”
老君脸色一沉。他身为道祖,这一作势自有其逼人的威严,沉香便不敢再说,恐老君当真动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见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让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说!”
当下沉香放声喝令群妖退后。他身为反叛领,又是齐天大圣的得意门人,众人自唯他马是瞻,集合后便不再强行抢攻。天兵们已被杀得心惊胆寒,停战后潮水般退后环卫在御前,谁也不敢趁机反击。
杨戬潜运内息,压制住伤势,持枪站在一边,静看着老君两边奔走调停。兵戈虽止,唇枪舌剑仍各不相让,在天条公正与否上纠缠不清。
“天条最大的不公之处,便在于你们这些人滥用天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条了,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你们却因为我爹和我娘成亲,就把我娘压在华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声音,激昂地回荡在瑶池之中。杨戬暗叹一声,这孩子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地不知所云。滥用天条与天条不公之间,根本构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违背律法未却被惩处,只能说执法力度有待加强,又岂能作为其他犯事者不该受罚的理由?
王母却明显心不在蔫,争辩能否占到上风,对掌控整体局势毫无影响,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盘旋。又过了片刻,趁沉香大声辩得正急,她逼视着兜率宫主,放低声音悄然喝道:“老君,你过来!”
杨戬嘴角微掠笑意,不再听沉香越说越远的废话,只戏谑地看向老君进退两难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时就曾垂涎过宝莲灯,此番自以为坐得渔翁之利,却终于还是做了黄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却抗不住王母接连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声低喝道:“把那东西给我!”老君手中拂尘猛然握紧,咬牙应道:“老道听不明白!”王母纤眉竖起,尖声道:“你当我是瞎子吗?我都看见了,给我!”她这一怒,脸上蓦转金色,几乎是要择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凛,知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触怒于她,手从袖中伸出,将宝莲灯递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地过去,争论犹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只在众人争出火气要大打出手时,才淡淡地开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让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时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许多事不知内情,此时有些急了,凑近沉香问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来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办了。”沉香低声道:“他来了更好,观音菩萨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否则也不会放任红孩儿和孙悟空这么闹法。”哪吒一喜,笑道:“原来佛门也看不顺眼这劳么子天条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这一等又是五个时辰,群妖都不耐烦起来,玉帝素来不动喜怒的神情里,也微现出一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孙悟空猪八戒这几个佛门中人,全神贯注地沉思着些什么。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讨些主意,见他全无反应,只得又向不远处看去。就见她盯着司法天神手里凛然生寒的三尖两刃枪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传音叫道:“杨戬,你过来!”
杨戬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险将灯掷进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这一声传召。当下向后退了几步,在御座边从容地施了一礼。
“若有宝莲灯在手,你有没有把握应对眼前的局势?”
王母才问出声,那边群妖见久无决定,反而将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来,沉香更大声叫道:“杨戬,不如拿出宝莲灯来,我们再打一场如何?”
王母目光倏转阴寒,似乎当场就要暴,一边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时候,等佛祖前来善后如何?”转身向沉香连施眼色,三言两语,又劝住群妖多等两个时辰。
王母这才放松下来,配合着老君的说法,佯作与玉帝商量起天条公正与否。玉帝却突然望向杨戬,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说沉香这孩子,他长得像谁啊?”
声音并不太大,却刻意让御座边的司法天神听到,司法天神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随即微阖起双目,掩饰住蓦然生起的震惊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观,若真看出什么疑点,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从未想过的是,他会将沉香与自己相提并论,说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试探的一句话来。
杨戬向远处那个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刹那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宠溺和怜惜,还是慢慢转成了另一种激烈的决绝情绪。
放置神斧时,就想过逼紧一步,让那孩子不再留情,这样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话后,终于成为最上好的选择了。也好,就由杨家的血脉,来送自己这最后的一程吧,最后成全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毁灭的声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绽和怀疑——
也算是,迟到了三千年的赎罪!
同样惊诧的还有沉香,年少的轻狂,早变成了现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像谁?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样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身子一僵,脸色一片苍白:“是玉帝起疑了,认定舅舅还在顾念着亲情?”他默想着,不觉冷汗淋漓。
结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过程,竟比亲身经历时,更加的扑朔迷离。
王母脸上早已变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没别的可说了?”玉帝摇头道:“纵有别的可说,也没有这个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语一声,“像谁并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势所趋而已。但一味顺势,只怕随波逐流后,便再难自控。这顺逆之间,当真是难哉难哉,难矣哉!”
众妖站得远,自然听不清这两人说的是些什么,猪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错,这次真商量起来了。”但两个时辰转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象有下了决断的模样,连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声喝道:“两个时辰到了,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
老君暗看着王母脸色,佯作忙乱地小声提醒道:“陛下,娘娘,时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视老君,道祖蓦地一惊,只觉玉帝的目光严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内心的**深处。但这种感觉陡然消失,道祖再看过去,玉帝已恢复了平素的老样子,正不安地追问道:“这两个时辰怎么过得这么快呀!老君,你说太白金星怎么还没回来?”
便在这时,一声通报传来:“太白金星回来了!”瑶池内顿时一阵轰然,众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却都移目向入口处张望了过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内,回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来佛祖正在讲经,无暇来此解围啊!”他抬袖试了试满头的汗水,又从袖里取出一纸绢书,呈了上去,说道,“佛祖有几句话,让老臣转交陛下。”
玉帝接过绢书,目光从由近而远,自众仙与群妖身上一一扫过,许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缓缓说道:“无暇来此解围?这讲经就这么重要吗?”
群妖大喜讨论,众仙患得患失,谁也没有留意到玉帝的语气,明显和平日不太一样。猪八戒犹自在一边大声嘲笑起来:“佛家讲究普度众生,我说你们,和一个普通的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绢书展开,玉帝一字字地读了出来:“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恶因恶果,恶果恶因……”不待他读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个绕口令能解什么围?”沉香虽早知观音另有安排,但眼见如来这绕口令般的推脱之辞,还是觉得解气无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连佛祖都不愿帮你们了,还不知道错吗?”
他话中讽剌之意极浓,王母面孔顿时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声喝道:“沉香,你给我听着,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会在一个妖孽的威胁下改了天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玉帝却只瞧着绢书入神,微蹙长眉推敲着佛门用意,浑没有去管已濒暴怒边缘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么不要天也罢!”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声大叫:“杀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举兵刃便要动手。
王母厉喝一声:“杨戬!”宝莲灯现在手里,凌空向前掷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护在了御前。
举灯作势,杨戬却没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势,沉香的态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闲棋。打与不打,都由不得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将气氛营造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沉思着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话,现在的神情,无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随即又扫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适可而止。老君会意,抢上双手乱摆,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里惶恐乱叫,却是单手拈出法诀,悄然用传心之术,向空传出了时机已到的讯息。
于是,仿佛要呼应老君的话一般,万道霞光凭空烁现瑶池之上,佛号飘渺悦耳,白衣大士宝相庄严,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众人一般地现出惊喜之色,却还是禁不住不为人知地冷笑一声。观音其实早已到场,但为了最佳的调停时机,一任淋漓的鲜血洒遍了瑶池,却也只能是隐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佛门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为,谁又敢说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绢书,目视观音,抢在众人之前出声喝道:“菩萨,且助我天廷解围如何?”
观音菩萨合什应了一句:“阿弥陀佛!”足蹑祥云,手持净瓶,端的是清静之至,再无半分当日熊血淋身的狼狈。她未当即回应玉帝问话,只向沉香说道,“沉香,如此闹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还会祸乱三界众生啊!”
沉香怒道:“他们只顾着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众生放在心上!”观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劝,转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贫僧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玉帝目光骤寒,旋即敛去所有锋芒。“好个果果因因……”他重复一遍绢书上的语句,慢条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却不再说话,甚至王母不忿欲语,都被他用目光强压了回去。
杨戬冷眼旁观,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联手设下的这一棋局,玉帝转瞬之间,便已从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时,这法器连应对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过这也无妨。
势不可挡时,唯有顺势而行,才能保得住未来的平安。玉帝这样的应对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吗?
司法天神微笑一声,神情越淡定,全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观音见玉帝不语,便继续说道:“若陛下和娘娘赢了,贫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贫僧赢了,便请天廷赦免三圣母,修正天条不公之处,不知陛下愿不愿意?”
玉帝点了点头,道:“这个赌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开口劝阻,玉帝微一欠身,抢先向她道,“娘娘,这输赢对我们都有利,你便让朕做一次主罢!”语气里带了十成十的惧内之意,只引得场上群妖都齐齐狂笑起来。
王母却听出了他柔和话音里的不容置否,心头一凛,悻悻地应道:“全凭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观音道:“菩萨,朕答应和你赌了,赌什么都行。”
观音笑道:“那好,我们就赌沉香救母!贫僧与大家一起坐观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将三圣母从华山救出,就算贫僧赢了,由贫僧作主修订出新天条来,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无意地看向杨戬,许久不出一言。王母却突然笑出声来,道:“原来是赌这个?菩萨,赌这个的话,连本宫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观音追问道:“娘娘和陛下都愿意?”王母轻轻冷哼一声,这个赌法对她而言,简直等于胜券在握,毫不迟疑便答道:“当然,我们赌了!”
观音点头微笑,又向沉香道:“贫僧今日插手俗务,所为的是三界内的芸芸众生。沉香,若玉帝真有个好歹,必将造成三界大乱,涂炭生灵,想来这也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说来前便有定计,便是观音这两言两语,他也无从反驳,只有猪八戒在一边打着哈哈:“菩萨,我们为的,可也是为了三界众生呀!”话音未落,观音淡淡一句:“净坛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顿时将猪八戒骇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一言。
观音环视在场所有人神态优雅从容,但目光移到杨戬身上时,清静的禅心却突然一阵波动。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愿记起的奇耻大辱,否则老君前来说项,她断不会立即应允了下来。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现身之时,她也还有着一两分犹豫,毕竟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与自己普度众生的悲愿格格不入。
但这些犹豫,在她看到杨戬的刹那之间,便完全化成了乌有,那日压顶而来的巨熊鼻息,仿佛又喷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诵了一声佛号,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断然唯善是从,纵是结我佛门以为大援,也定为了三界公义之所在。”
默思计划的细节,她从容说道:“沉香,盘古开天时,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开乾坤钵和华山该不是什么难事。”沉香应声问道:“那神斧真能劈开华山?”观音道:“天地都能分开,小小一个华山算得了什么?”
沉香大声道:“好,我跟你赌!”又是一番讨价还价,议定了具体的打赌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奋勇,当即陪沉香往下界寻找神斧去了。
观音提到开天神斧时,王母神色微微有变,转头见杨戬微垂双目,神色毫无波动,却又放下心来。这权臣的法力三界内少有抗手,别说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谁又能有那份修为破钵劈山?得意地轻笑一声,王母终于恢复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铛铛的兵刃交击声外传来,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来,低声道:“是我……我一直缠着胜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罢战。”果然,孙悟空与手持长剑的小玉,一路翻翻滚滚地打回瑶池之中。一个金箍棒重逾千钧,一个劈天神掌威风八面,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十三章 委恶绝交游
观音大声喝止,小玉停下手来,却转头看向杨戬,等着他的示意。杨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这才娇吒一声,恨恨地对孙悟空道:“孙悟空,我早晚还要找你报仇的!”虚出一招,借机脱身向瑶池外奔去。
孙悟空也不追赶,拍腿大笑不休,观音以杨柳枝醢水向空洒出,法力到处,幻出尺许有余的一方水月幻境,现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顿时整个瑶池都为之一静,人人仰起头,全神观看寻斧之行的诸般动向。
三圣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抓住小玉问道:“小玉,乖,你当时在瑶池的。你告诉娘,二哥他……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昆仑?”
玉用力咬着唇,没有回答什么。因为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只想冲出水镜冲回刘家村去,留住遗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怜爱宠溺,逃开所有即将生的伤害与痛楚。
泪眼已经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锁带动走着,她和三圣母这才现,杨戬正悄然退向水榭边的偏僻角落,传音示意梅山老四过来。
老四不敢违背,心中却忐忑不安。瑶池险些失守,观音又出面为沉香撑腰,偌大一个天庭,众仙大多选择了独善其身。连玉帝的态度,都渐趋松动,真正负隅顽抗的,也只有王母和这位二爷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顽抗就能如愿以偿的吗?
这个二爷啊!固执至此,将来若真有个闪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怜悯。众兄弟为他,真小人做过,伪君子也做过,仁至义尽。自古危墙不立其下,是时候了,再不能为了区区愚忠,去陪他没顶于汹涌的险局之中了!
杨戬所想的,却是另一层。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却极是单纯,万一漏了什么破绽,反会被他套出内情。当下吩咐道:“神斧便在昆仑,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让他成功。”老四心头一撞,道:“这么说……”杨戬沉下脸点了点头,神色颇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剧地盘算着。去还是不去?有观音的水月幻境悬在半空,这一去就等于是公然破坏赌斗。杨戬位高权重自不在乎,可众兄弟呢?何况以沉香的法力,兄弟们一个失手,被当场格杀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词酌句,小心地禀道:“二爷,小的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
“当初我们对付三圣母一家,一是为了捍卫天条,二是为了二爷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观音菩萨在和玉帝王母打赌,如果天廷输了,也不是二爷您的责任,若沉香赢了,那天廷就会赦免了三圣母,修改天条,您和三圣母一家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老四的话,合情合理,杨戬静静地听着,微有些感动,神情却突然转冷,森然道:“老四,你该不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爷!”只当已触怒于他,骇得脸上一片苍白。
杨戬放缓声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时候,你都能跟我一条心。”老四拼命点头,却不敢看他,话听在耳里,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语。杨戬紧了紧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又道:“我先设法引开孙猴子,好方便你们溜出瑶池。”
杨戬转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便问道:“二爷,这次为什么没让老六……”一种隐约的可能,让他不寒而栗。
杨戬淡然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不太方便,让他跟我一起引开孙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虑,目光不住向瑶池外飘去,终还是一顿足,匆匆回了众仙之中。
杨戬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会变化了跟二爷出去一趟。”却见杨戬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观音菩萨在场,孙悟空等人不敢乱来,小神有了一个解决天廷之围的对策,想请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询问,王母也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人各施神通,接二连三地变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却逃不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孙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声道:“俺老孙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拨毫毛变了个假猴儿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见。
玉惨然一笑,道:“舅舅这一趟出去,一是让我配合着威逼四大天王离开天廷,让王母再无可用之兵。二就是将梅山老六交给我……最后的决战便在眼前,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假我的手逼他们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声,她向镜外的梅山老六嘶声问道:“我放你离开时,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齐众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吗?为什么后来会去了昆仑……你不守信,你们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该……也不该找去昆仑,与舅舅他刀兵相向……”
镜外老六脸色惨白,无言可对,康老大紧握着双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蓦地明白了过来,胸中一阵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厉声道:“老四,你真是混账!”
梅山老四并不躲避,呆呆地看着镜里我确是混账!小狐狸放了老六后,老六寻到我说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动老六去寻你出山,也是我跟踪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让你们及时赶到……我知道二爷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当着沉香的面和他决裂,才是最好的弃暗投明的办法……我只想给兄弟们留一道后路,但我万万没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厉声道:“你哪里是因为二爷出卖兄弟才义愤填膺的?你……你分胆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响,想另攀高枝对不对?你……老四,你这混帐真是该死之至!”所有不明之处一一迎刃而解,这个昂藏七尺的高大汉子,猛然便跪倒在镜前,捶地痛哭失声。
镜里杨戬已绑起老六交给小玉,正与小玉一唱一和,只骇得四大天王心胆俱裂。四人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围为名,实际是不忘旧恶,要趁机对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厉害都亲眼见到了,有她与杨戬联手,四兄弟岂会有半分生机?
再看看挣扎大骂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随杨戬多年,如今为一时之利,便毫不犹豫地卖出给了仇家。与这等狠辣的小人结下大仇,将来在天廷又该如何立足?
“我们离开天界!”为的魔礼青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来,“二郎神,你无非记恨着我们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杀害同僚,你的罪却也不小。不如各让一步,容我们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杨戬微微一笑,这四天王法宝厉害,真动起手来,也要费上一番手脚的。肯主动离开,王母再无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当下便道:“离开天界?好啊,设时务者为俊杰,我就先放了你们一马!”
四大天王合什当胸,魔礼青最后看一眼面对了数千年的天廷风物,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大喝道,“杨戬,我们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贯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铁索缚住,破口大骂不休,杨戬侧过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现即隐。小玉唇齿微动,想出声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将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边。
猴子瞧这里热闹收场,惦记着瑶池的情况,也先一步转了回去。小玉确定再无旁人后,忍不住拉了杨戬袍袖,有些着急地问他:“舅舅,该做的都帮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寻神斧,您什么时候告诉他实情?刚才瑶池那场大战,你们两人……”想起沉香和杨戬抢灯时那种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个寒颤,一种不祥的感觉席卷上心头。
杨戬微笑道:“处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昆仑的玉虚洞,那是我少年时修炼的旧府址,且在那儿等我吧。放心,沉香不会有事,只要拿起了开天神斧,他所有的心愿,就能全部达成。”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这孩子是在担心自己,只得暗叹一声,假意安抚上一句,“沉香与我误会颇深,有你在场我才好说明一切,否则要他相信,可委实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当他已安排妥当,顿时高兴起来,连声应允。杨戬打她离开,自己返回瑶池,奏报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孙悟空正站在群妖处生着闷气,见他进来,忍不住便重嗤了一声:“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来,火眼金睛略一观照,便现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变化出来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顿知上了恶当,杨戬容自己在外面看热闹,定是为了方便这几个下属变化行事。
又懊恼了一阵,孙悟空总觉不甘,念头一转,突然便有了个办法报复。当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观音问道:“菩萨,若他们暗中设障,妨碍打赌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们输了?”
杨戬此时已奏报完毕,王母猜出他在挟私报复,生硬硬地挤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宫算真正见识到你的阴险了!”气恼之余,冷哼道,“杨戬,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杨戬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杨戬有宝莲灯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澜!”
退了几步,正听见孙悟空向观音的问话。他神色不动,闻如未闻,心中却暗道了一声:“来了!”
孙悟空唯一破绽,就在于好胜之心。一觉落了下风,千方百计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瑶池斗酒,便是利用这一点,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时人人羁在瑶池脱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样变化离开,唯一的脱身之道,怕是又要着落在这猴子身上了。
知道时机已到,待那猴子又乱嚷一阵:“若人有利用人多势众,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时故意将沉香引向别处,那么不就成了明摆着耍赖皮吗?”杨戬冷笑不止,突然便语带嘲讽地提气喝问道:“猴子,莫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我方在暗动手脚?”
孙悟空一呆,随即大怒,嘿嘿怪笑两声,道:“证据?要证据还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气,向空喷出,幻出万柄风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诸仙阵营里。
众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护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萨,你要纵容这猴子动手不成?”孙悟空却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孙不过是想让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辈杨小圣,到底养了帮什么样的酒囊饭袋!”
他风刃袭过,看似骇人,威力却极平平,众仙有护体法力,轻易便能抵御得住。但哮天犬与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转眼便被绞散得消失无踪。
群妖一阵哗然,杨戬却只是冷笑,道:“证据,这算什么证据?众目睽睽之下,你偷袭杀人,毁去肉身,却还要公然诬陷吗?”孙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处,杨戬这话强辞夺理之至,却还真不易反驳,只得怒道:“这几人分明不在原处,早开溜寻找神斧去了,杨家小儿,事实俱在,你还敢当众信口雌黄?”
这次不待杨戬开口,王母已森然出声回护这权臣:“孙悟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去寻找神斧了?”孙悟空呸了一声,喝道:“若俺老孙找出证据来,是不是就算你们输了?”语气极不客气。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蓦地便站起身来。
观音眼见要僵,口诵佛号,止住孙悟空,说道:“悟空,娘娘说的也是,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别人在暗设障碍。”孙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杨戬嘲讽又略带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齿冷笑道:“证据?俺老孙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气,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声劝道:“菩萨好象胸有成竹,胜佛,不宜平添波澜……”话未说完,手上一轻,孙悟空不耐众人来劝,已如先前一般,金蝉脱窍而去。
见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语,杨戬顿知计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观音道:“菩萨,若是我方证明了贵方暗中捣乱,又该如何算法?”观音冷看他一眼,不屑与言,又知孙悟空这一离去等于送人口实,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来暗中行事以增胜数,双方都是难以避免的了。不如这样,不论哪一方捣乱在前,只要被捉到证据,便算这一方输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萨所言吧。”杨戬就势上前,朗声说道:“好,就请菩萨、娘娘和陛下看仔细了,杨戬这就去找证据。”单手持枪,反负在身后,大步向瑶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气势窘住,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谁也没想到上前阻止。
他驾云疾驭南天门,片刻已离了天廷,却是放缓了脚程,闲散地一路缀着孙悟空,当真是一付要捉这猴子老千的模样。孙悟空在前方也现了,筋头云摆脱原也容易,但离开瑶池后怒火一消,只觉刚才被杨戬句句扣住话头,似乎又上了一回恶当,便索性佯作不知,边走边思付应对之策。
杨戬并不着急,按原先议定的计划,为避免沉香直冲上昆仑启人疑窦,须由这孩子在下界乱闯段时间,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现在还没有到赶去昆仑的时候。将诸事又默想一遍,确信再无遗漏后,他心中一阵轻松,现出几分开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边,看着舅舅唇边的微笑。这笑容仿若已不属于这尘世,象飘渺浮风般不可捉摸,温文中显出难得的悠闲。但不知为何,折映在眼里,却只显苍凉,摧肝裂肠,几乎不忍卒睹。
后面的事,众人中有不少是亲身经历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当时观音又施水月幻境之术,让众仙妖看到孙悟空急中生智,将计就计地大绕圈子,存心戏耍杨戬一通。两人在下界斗了数日,杨戬才勉强赶上了筋头云,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结果,却是孙悟空正躺在林里呼呼大睡,被这猴子结实地嘲弄了一顿。
那时在幻境里,只见到他悻然的脸色,抽身便走的无奈,人人尽情地冷笑热讽。但此刻却分明看出,这一追一逃,无非是他打时间的好戏,才一离开猴子的视线,神色便已轻松无比。
只见他似要返回瑶池,却趁猴儿得意忘形摆脱了纠缠,调转云头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气候渐转寒冷,云下山势连绵起伏,全是苍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顿时一个哆嗦,畏寒般倚进沉香怀里,喃喃地道:“昆仑……沉香,昆仑到了……”
第十四章 流年弹指歇
已近金秋时节,但夏日余威犹在,昆仑山上生机勃勃,连万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几分雪衫。
沉香以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杨戬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离昆仑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险峻陡峭,纵使灵猿亦无法攀爬而上。坚石之间,荆棘丛生。杨戬望见那涩绿棘刺之间,赫然缀着几朵粉白娇嫩的小野花。
杨戬的唇角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那只调皮的小狐狸啊。拨开荆棘,后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损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经被细心擦去,露出“玉虚洞”三个字。
杨戬才到了洞口,小玉就从洞里钻出来。她笑着拉着他的手进洞,满脸得意之色。
杨戬进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虚洞自从他艺成之后,就没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来此相候,也是因为地处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废弃千年,应是破败不堪。但杨戬没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尘不染,破损的石桌石凳也修复一新。杨戬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摆放着些新鲜的山果,还有五只酒杯,环着一壶新酒。
看杨戬注意到洞中这些变化,小玉的脸有些红了:“舅舅,我等得有些无聊,就胡乱收拾了一下。”她拉着杨戬的手,笑道,“舅舅,我刚用冰镇了壶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圣母……”
想着憧憬中的将来,她调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这儿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给舅舅您斟酒赔罪!”
杨戬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几只酒杯上,半晌,才叹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玉听杨戬说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沉香?”
“很快。”
玉一喜:“舅舅,马上就要成功了吗?”杨戬虽然一直让小玉帮忙,但是乾坤钵一事,他一直是瞒得滴水不漏。眼见小玉为帮自己,忍受相思和误解之苦,日渐憔悴,杨戬心中暗痛。如今,终于能够放这个女娃解脱了。只是,杨戬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那壶梅酒。
“小玉,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杨戬取壶,斟了一杯酒,亲手递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宠若惊,她红着脸道。“为舅舅我分忧,本是小玉应尽之责。”
杨戬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玉怎敢让杨戬敬她,赶紧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头,瞧出去的杨戬,模模糊糊,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头有些僵硬,“为什么……”
杨戬看着小玉,“小玉,谢谢你放过了梅山兄弟。还记得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报了。”
“不,舅舅。我已经没有仇了,我早就没有仇了。”小玉说不出话来,她流着泪,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三圣母看着那酒杯喃喃道。她看着小玉,盼她能够给个解释。
听小玉轻轻道:“舅舅换了原先的梅酒。我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它寡然无味,清清淡淡的,却又醇烈无比,还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儿……当时,我很晕,魂魄都在飘荡,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弹指流年。”三圣母的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杨莲叹道:“还是在灌江口的时候,二哥闲来曾经酿过一种酒,取长风为魂,水澹为魄,佐以极少量的忘忧草汁。二哥说,饮了此酒,就会在梦中,追忆往昔岁月。故而,他为此酒取名‘弹指流年’。但是,这酒是让人安神睡去,为何二哥要骗你服用呢?”
“弹指流年。”小玉默念着,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舅舅原来是这样,把我对他的感情和记忆,全部抹去的。”
梦中,飘忽之间,小玉仿佛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着懒儿溜去和四公主说悄悄话儿。四公主笑着点她的鼻子:“你这个小狐狸,还不去用功,当心真君回来考察你的功课。”小玉吐着舌头,为何这位四姨母,越来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玉无奈,只能去亭子一个人练劈天神掌。她才练了一会儿,哮天犬就跑过来蹲着看她练功。小玉面带得意之色,笑问哮天犬:“我的功夫怎么样?”
哮天犬却撇着胡子,耸耸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样。小玉看哮天犬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势吓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来指点小玉几招吧。”说完,合掌就扑,就等着与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乐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门,哮天犬却站着不动。他的眼中,忽然现出了悲色:“哮天犬只是一条狗,没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练功,帮主人一把。主人现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当地,看着哮天犬慢慢回过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偻。
“哮天犬叔叔刚才是什么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话弄得心烦意乱。“我一定要找舅舅问个清楚。”但诺大的神殿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里一个人乱走,却怎么都找不见杨戬。
忽然,小玉瞥到几人正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声问他们杨戬在哪里,但没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连神殿都看不见了,这群人才止住脚步,冷冷地转头看了过来。
玉待看清他们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着,大声咒骂杨戬,他们的脸上,十分的愤怒之中竟然刻着七分怨毒。
玉退后几步,紧紧捂住耳朵,那些诽谤之词,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说……”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杨戬是一路的,你想要说什么?”小玉顿时语塞:“我……”梅山兄弟狂笑着纷纷驾云离开。
虽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齿,可小玉碍于杨戬密令,不能替他辩白半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山兄弟带着怨恨远去。但她心中委实憋屈至极,闷着头往回走,早把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个请出来问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诉舅舅,有你们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处,心情舒畅许多。她毕竟是个孩子,浑然未觉察凶险已近。
“小玉,你唤谁做舅舅?”那个声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泼头一般,她愣愣的看着前方的云路,姥姥正看着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认贼作父,将你亲身爹娘置于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谁是你姥姥?我被你气得日夜不宁,特地从地下赶上来看看,我的乖孙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个死魂灵,唯有长跪在地,以头触地,哀哀地唤着姥姥。
死魂灵背过身去,长叹一声:“你不要再唤我,我也从此不再认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抢前几步,她要抱住姥姥诉说心中的矛盾苦楚,却从姥姥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死魂灵消散去,却留下彻骨的失望,将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玉冷极了,她一路哆嗦着,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经没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温暖。“舅舅。”她低低的唤着,仿佛这能够稍微驱散些心头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却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门,将小玉无情的关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缄默不言。小玉软在门上,记忆中一个声音淡淡的响起:
“你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惧,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却不知道这种凶兆要应到谁的身上。从前的事,从前的人,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小玉脑海中旋转。小玉感到有些晕眩,从来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见杨戬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倾诉,但是舅舅又在哪里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见我了?”小玉有些伤心的想着,“我还能帮舅舅些什么呢?”
“灯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宝莲灯,她笑了,她终于可以为杨戬再做些什么了。小玉取出匕,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锋过处,一滴血都没有。小玉急了,她用匕使劲划下去,数刀过后,手腕上只多了几道白色的擦痕。
玉看着自己的手腕,呆呆楞。忽然,她闻到了血腥气。血不是从她的手腕上流下来的,而是……小玉悚然回头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种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现。上一次,是杨戬的三尖两刃枪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鲜血。那么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谁的鲜血?
这是天地间罪人的血。
鲜红的血,滴在纯白的台阶上,变成了涩涩的黑。纯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极慢,又是极快的,风化腐朽。小玉的手轻轻一触,那道她怎么也推不开的门,竟然化为了飞烟。整个神殿在瞬间土崩瓦解,悄无声息。原本墨玉般坚硬,却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实,裂纹很久前就有了,人们不经意地忽视过去,此刻终于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该走的都走了。
那么他呢?
他在哪里?小玉看着空空荡荡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惧,那是因为记忆忽然间被吸空所致。她甚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他”是谁?
粉尘打着旋儿慢慢转动,如同舞者柔软的身段。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慢慢的,卷起那些粉碎的灰尘。黑色的粉尘和白色的粉尘,混杂在一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灰。
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带给她温暖的感觉,如同亲人给她的最后的体温。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出野兽的悲鸣。她的心已经被吸空了,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绝望的深渊是什么颜色,天地间就是什么颜色。唯有风卷起死灰,如同一条灰色的龙,昂着头欲向天的尽头。
玉追过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过去。是的,因为她还认得那条龙,那龙的纹,曾经盘踞在黑色的宽氅广袖上。现在,它却要去哪里,是要寻找它的主人吗——可银色的龙身,为何如此黯淡,那能与神铠比辉的明亮与生气,都遗失到哪里去了?
玉已经不敢细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为她只要一停留,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也会消失无影。
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忆如同年华般美好,又如年华般逝去,再无挽回。
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头痛欲裂,什么都不能去想。因为只要一想,那些珍贵的片段,都会被无情的洗去。
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小玉咬着牙,硬着心肠,不理会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浅浅的几道白印下,是从前割的旧伤疤。小玉哭着狂笑起来,为什么这个梦那么长,为什么我还不能醒来?她张嘴欲向腕间咬去,但冥冥间,似乎感应到什么。小玉一抬头,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种淡淡的笑意,却带着些许伤感,似乎在轻叹:“傻孩子,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再也无法抑止自己,不去想着这个人。
我是一只在山林中野惯的小狐狸,爱在花丛中忽然窜起来追逐蝴蝶。身边的最亲的人,就是我姥姥。后来,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叠。再后来,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却有两个女孩。
那个时候,也许为沉香而死,将这条命舍了给爱人,便是我最好的结局。偏偏杨戬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对头。
因割血带来的恐惧和屈辱,不知何时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也不再是注定被抛弃的异类。药碗被一只手稳稳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亲。
玉痴痴的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紧握,虚悬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处,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独的等待着,她紧攥着拳,固执的不肯放手。也许,她将毫无意义,无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远。
“小玉。”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顺着那双手看上去,少年温柔的笑着,“来,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沉香……”小玉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少年点头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后那片天地一样,洒满阳光。
“小玉。”沉香的脸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飞扬。他倾身将左手伸给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将给你幸福,你答应过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空虚,小玉握著了爱人的手,她的指缝间,漏下最后的一撮灰尘。小玉当然不会察觉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尘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阳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满的憧憬里。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诺下的。
“他?”
玉迟疑了一下,如风的少年已经转过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带着往前奔去。温暖的阳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惬意无比,她是山林的女儿,脚下就是芳草,身边就是树林,前方是心爱的少年……
但瞳孔却骤然缩紧,沉香背着的斧子上,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永远都无法干涸的血。
因为,那是天地间罪人的鲜血。
尘落,天变,勿回头。
血色向上洇开,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却是血色的透亮。那种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层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么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们幸福……”
空气突然变得涩重,如同窒息者最后呼出的气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铁闸,从四面八方挤兑过来,只留下一条狭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关切,但是,小玉却知道,通道的尽头,再不是自己期待过的那样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铁闸限死的风景,无望得近乎绝望。
那么回头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头之后,如果连这微笑都遗失了呢?
不,她宁愿失去一切,都不能放弃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个爱人,需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会有很多漂亮可爱的孩子……
有个声音娇笑着:“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我香火,让他姓……”那个声音越来越轻,小玉竭尽全力侧耳倾听,却怎么都听不见。因为她这一停,已经走不脱了。
脚下大地上,变得软绵绵,那是那是湿漉漉的血,如同从湿透的海棉里饱蘸出来。小玉悚然回头,身后的天上是无数鲜红的嘴,那些嘴一张一合,尘世间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如他们出的嘈杂。小玉的头要被炸开一样,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声音却如乱针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无法辨清他们都在咒骂些什么。最后所有的嘴都在张合,口型一模一样。千万个舌头在挥舞着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小玉哭叫着,她的声音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
一股大力将小玉托起,向着前方抛去。那半边天地,有着阳光,少年,还有他所许诺于她的幸福。
“勿回头。”
“小玉,小玉。”沉香紧紧抱着妻子,妻子的身体在抖。玉虚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颤抖着,似乎被噩梦所扰。杨戬的手轻轻抚过小玉的鬓,掌下光华闪烁,映在杨戬的眼眸之中,那样的绝决无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触动昔日的施法,为小玉消除所有相关的记忆。小玉服下宝莲灯灯芯,得到了万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会借用“弹指流年”,让小玉自行回忆,然后顺势消除。
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进入了安静的梦乡。杨戬收手坐下闭目调息,片刻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额角的都被汗湿透了。杨戬刚要伸手过去,却硬着心肠停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杯未饮的酒,“今天过后,许多仇恨都会散去。杨戬平生所欠的旧债,都一并还了罢。”说罢,杨戬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泼在地上,立刻化为了碧烟,酒杯碎成粉末。
第十五章 所谋在此时
就在这时,一个覆盖了整个昆仑的声音,从山下清楚地传到玉虚洞里:“一个博爱的人,大家会支持他,一个能抵制诱惑的人,大家会信任他,而一个愿意为大家牺牲的人,大家也能为了他而牺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智慧!”
声音威严神秘,但杨戬一听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虚。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见,木公所设置的三关,无论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关,还是后来的权力取舍与博爱之心,都有极深的用意所在,只愿这些能给沉香多一些启,千万不要重蹈自己这舅舅的复辙。
他举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蓦而大震,万道金霞飙若电驰,自山下直冲天宇,同时极为熟悉的感觉传递过来,随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寻找着旧主,又万般地惊惶和失落。
木公已让神斧出世,一切,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步履从容,循光华而去,但当转过山道,触目所及,杨戬的神色,突然便变了。
隔了一丛树林,沉香正咬着牙,在丁香的帮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提离地面而已。
“举起来都这么费劲,带着它还怎么驾云啊!”
沉香失措的叫声清晰可闻,但杨戬并没有看向这外甥,因为树林之后,还有另外两人,两个他万没想到会在昆仑见着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么差池?”
那是他下意识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头,他一眼看过,心中陡然一寒,刹那间一切了然如镜。
恭敬陪笑,两人一如往昔,但闪烁的目光,却都在尽力隐藏着什么。老二是挥之不去的恐慌,恐慌里又杂夹着难捺的怒气,而老四,同样畏惧着,但更多的,是盘算最佳时机之意。
“二爷,您来了就好!”老四抢先开了口,“我们一路跟踪沉香,现他已拿到了开天神斧,正想设法禀报于您……”
杨戬紧了紧手中枪,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走去。林后是万丈绝壁,绝壁下那曾经单纯清澈的少年,正为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咬牙尽着最大的努力。这样的重荷,原不该由这孩子来承担,他也不愿就这般转交到这孩子的手上,只是,现在已别无选持。
“沉香。”
正竭力压制神斧挣扎的少年,身子蓦地僵住。然后,转过头来,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司法天神安静地伫立着,迎视着沉香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测,没有一丝可能的波动。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水月幻境忠实地折映于九天之上,折射于那两个死物的眼里。而他即将喷薄的鲜血,也将最后一次,为这孩子涤尽所有的嫌疑,铺平未来的康庄大道。
“你没有悟透死神的话,你的智慧,竟没能猜测出,有我杨戬在,开天神斧就断不会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甚至带了些冷哂的嘲笑,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沉香铁青着脸,在丁香帮助下单手强提神斧,另一只手,则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个暴怒的少年在大声喝叫着:“我不怕你,杨戬,你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是在自己找死!”
杨戬一笑,振枪举步向前,杀气适时散出,顿时莫名的重压笼罩全场,沉香神色更见激动,法力猛提,便要含愤抢先出手——
一条人影从山上疾冲下来,青色劲装,额前散微垂,正是龙八。就见他扬耙大喝一声:“这厮交给我了,今日我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话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气全力筑落,凶猛狠恶,间接有之。
杨戬步伐不停,枪刃信手挥出,龙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开,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击,眼前蓦地一花,一道红光映入视线,跟着手臂一阵酸麻,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出。
红光毫不停留,就势向前扑去,嘶哑的悲叱声里,呛地一声响,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已被一柄短剑轻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来者是谁,饶是杨戬,也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之意。玉虚洞里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时髻散乱,如鬼如魅,神色惊惶,颤抖得有如风中的一枚枯叶。
她终还是回头了,于是她的眼里,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尘落天变,溢过来的殷殷鲜血,像狂笑的魇影,在她的视野里飞舞翻腾着,狂暴而粗野,**一种尖锐的杂音,像诅咒,激烈地鼓荡回响着,吸引她只想疯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种低沉的话语,夹在那杂音里,拼尽全力也听不清,可又像天籁召唤,勾勒出极乐之境的美景。
她脑中却全是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扑上去留住那话语,擦尽那血色和杂音。
兵刃的寒光,实质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击,也如杂音一样,逼得她无处可避。万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却不忍击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并不知道要阻止什么,只知道宁愿用手中剑,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这几人击向彼此的枪刃,也决不能,决不能让这双方,都再向进一步……
有东西在记忆深处拼命地挣扎。“不是那样……他是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语,法力循经络无意识地冲向脑部,摇撼着脑里的一道道沉沉铁闸。那铁闸刚刚落下,还没有完全割绝一切,她依稀记得铁闸那边,有着温暖让她心醉的阳光——她记得奔走在阳光下的欢乐,宁可自己埋葬于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铁闸强驱着,锁在无望的梦乡里再难醒来。
“啊!”
她狂乱地嘶叫起来,剑上光芒大盛,连出数式后蓦然和身后扑,伸手就要去抢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连喊着小玉的名字,但这个最深爱的女孩,却对他的声音毫无回应。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无章法地抢夺,却又提剑戒备,不允杨戬趁机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么了?我是沉香啊!”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回爱人的神智,回应他的,只是小玉惊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对着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厉声怒喝道,“杨戬,你这个畜生,你对小玉做了什么?”
他沉浸于爱人的痛苦和自己因关切而来的狂怒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合力支撑神斧的另一个女子,在听到小玉的名字从他的口里呼叫出来时,目光忽然便也颠狂散乱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个声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绪里盘旋,带着几分恶毒和快意,“她一会帮沉香,一会帮二郎神,谁知道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让她消失吧!那样的话,沉香就只属于你了,再不会被人抢走了!”
因仙丹而来的神力,缓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离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对抗那突如其来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对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为什么不呢?责任不在于你——”随了那声音的又一句怂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从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体。
就算小玉有万年法力,也当不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被劲风卷起的单薄身体,摔向高空又疾坠向下,瞬息已踪影全无。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声:“丁香,你干什么?”
“我……”丁香迷茫四顾,猛地单手抱头,尖叫着哭道,“不关我的事……是杨戬,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玉被击飞之际,杨戬目光倏缩,但手中枪一紧,却终是消去了相护的念头。这孩子有灯芯法力护体,就算生受一拳,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相反,他轻笑一声,听着丁香不关边际的分辩,神色间竟微有着几分轻松。
终还是低估了万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见她沉沉睡去,只当咒法已被触动,又如何想到这孩子的执念,竟会顽强到了这般的地步?不过,还是增添不了任何变故,毕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执念而已了啊,谁也说服不了——除了让沉香更加地愤怒。
看向狂乱的丁香,他突然便觉出几分怜悯。她也是无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牵扯了进来。凡人的意志,当真就薄弱到这个地步了吗?无论是刘彦昌还是丁香。不过两者还是不同的,那姓刘的是懦弱,而这个女孩却是放纵,对内心**的放纵。
沉香,我的外甥,这女孩的心结,多少与我有些关系。那么现在,就由我来亲口点破吧,让她再没有借口去回避。否则这**的疯狂,迟早会毁了你和小玉,也会彻底毁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记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纵人的思想。”他开口打断了丁香的尖叫,安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这邪恶关在一扇阴暗的门里。其实我的法咒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不过你将它当成了藉口,给了自己一个开启邪恶之门的理由。从那以后,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恶做斗争,当你的邪恶战胜良知的时候,你就认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觉得那些事情是我让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神斧,狂地捶着自己的额头:“你骗我!不,不是我,杨戬,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随即,她抬起泪眼,喃喃地自语道,“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总觉得我没那么坏。对不起沉香,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为什么要那么坏呢?为什么!杨戬……为什么你要给我理由打开那扇邪恶之门?为什么……”
镜外龙八移开了目光,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那时他在场,虽然暴怒,却已觉得很有道理。现在重看一遍,解开丁香心结的最好办法,确实就是这样不留情的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就算此后丁香没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尽前缘,她也会因这一番直接的点破,从而拥有一个直面自己内心的全新未来。
“丁香!”神斧压得沉香摇摇晃晃,但丁香的狂乱与痛苦,还是让他倍觉不安。他对她的感觉不同于小玉,更接近于兄妹,有着责任的同时,也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所以,最初的惊怒过去,他急切地出声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关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后我们一起去对付杨戬!”
杨戬没再说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横睥一眼,云卷云舒,安适悠闲,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里,仍在清楚反映着此地的一切吧?那么,通向深渊里的最后一步,也终于可以从容地迈出去了——
“二爷!”旁观的梅山老四猛冲过来,伸臂拦住他的前行之势,“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何必再与沉香为难……”
就在他冲过来的同时,杨戬深邃的目光里,骤然现出微不可察的苍凉,但唯一做了的,却是阴冷地低叱一声:“滚开!”枪柄一挑,似重实轻,就势将他摔到了沉香身边。
龙八大喝一声,振耙过来阻止,交手不过几式便被逼退在一边。但也就在这时,一声狂怒的暴喝声响彻全场,而被摔出后,正卧地**着场上情形的老四,也随了这喝声自地面一跃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过来,而出那一声暴喝的,黑貂独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过来,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将沉香和丁香护在了身后。
老六切齿冷笑,又喝了一声:“卑鄙小人!你的报应到了!”康老大却是举戟前指,森然道:“杨戬,没想到吧!你绑了老六送给仇人,谁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滥杀无辜,反助我们看穿了你无耻的嘴脸!众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为了一个义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罢?那么就配合他们演到底吧,临阵反戈的这一击,原也有助他们摆脱事后的纠葛报复啊!杨戬默想着,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顺了康老大的语气淡然说道:“算了吧,老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是为了一个义字才跟着我吗?若没有荣华富贵,威风八面,你们肯甘心给我做上几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气怒交集,仅存的一分犹豫也抛诸了脑后,厉声喝道:“我呸!好不要脸的说辞!从今日起,我等与你恩断义绝,卑鄙小人,纳命来吧!”大喝一声,向众兄弟一示意,戟挟风雷,出手便疾攻了过去。
老四老五等人纷纷跟上,式式均是杀着。杨戬神色不变,飘移走避之余,运枪左格右挡,将众人杀招逐一化解。他微抬向前望去,沉香正将开天神斧放回原处,愤愤不屑的眼神,却冷睥向战团之中,看模样,只恨不能当场扑过来拼命。
是时候了吧!凡铁铸成的三尖两刃枪,如何伤得了服食了无数仙丹的胜佛弟子?偷袭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击之下,这样的下场,杨戬,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报应了罢!
嘴角牵动,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扑向前,再不讲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枪,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势依然惊人,但几千年来,第一次在对敌之时,他撤尽了护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绽,明显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枪势外开,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范围之内——
但预料中的反击并没有如期而至。
枪尖一滞,虽未破入体内,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电传入柔软的血肉经络里——只因他的枪下,并非神仙之体,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躯——
一直抱着头,在一边喃喃自语的丁香,便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扑了过来,大张着双臂,挡住沉香的视线,挡在她深爱少年的身前,挡下那一柄直剌过来的枪刃……
感受着无尽的痛苦,仙丹的神力,并不足以护住她属于凡人的脏腑。血从口中呛咳而出,而她的脸上,却全是满足:“我……不是坏人……沉香……你不会有事……”
第十六章 轻生似暂别
急收枪势,倒撞回来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杨戬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这女孩内腑震碎,伤势已沉重之至,再难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又稳如磐石,但第二眼,见到的,却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疯狂的眼眸。
片刻之间,他想到了无数的补救之法,但那高悬瑶池的水月幻境,却又令所有补救,都变得决不可行。眼角余光无意扫向开天神斧,木公的话蓦而响起:“……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
心中忽然一动,化入神斧,形同斧灵,也就无形中有了神仙之体。碎裂的内腑,或许也就有了机会,可以藉神兵和她体内的神力慢慢恢复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从无这等行险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转化成仙体时的剧烈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状,也是从来无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过程,会不会连所有的前缘,都一并洗尽忘却呢?
丁香的脸上,在迅脱去血色,濒死前的挣扎,已明确地显露了出来。杨戬再看一眼沉香的伤心与惊愤,心中一阵怅然。这孩子……付出的已经太多,无论可不可行,都尽量为他减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犹豫,法力从枪身全力倾出,银芒一烁,尽数注入了丁香的身体。
“丁香!你别死……丁香!”
法力流转,由内而外,将凡人的血肉化为流光。而这种剧变而来的痛苦,令丁香剧烈地痉搐起来,喷出的鲜血染了沉香一脸一身。沉香反身抱着她,嘶哑地狂叫着,只觉手上越来越轻,而恐惧,却也越来越浓。
玉被一拳击飞,祸魁,并不是出手的那个女子。
可一转眼,连那被悔疚压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殒在眼前了……
“杨戬!杨戬!”恐惧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里激荡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无声的决绝。他死死地咬着牙,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有着相近血脉的凶魔啊,到底还要掠走多少东西,才会满足地放手离去,放过他,也放过所有相关的人和物!
以杀止杀。
唯一的选择……
收枪后撤,杨戬格开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战且退。这种强制的渡化极耗法力,若不借对战掩饰一二,只怕要被瑶池观战的仙妖们看出疑点了。但退后的地点,有意无意地,却是小玉被击飞的方向。小玉方才现身时的反应,细想之下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同时,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这孩子受不受得住。
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颤,含泪靠近了沉香。沉香轻拥着她,没有说话,无尽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着,翻腾不休。
万年的法力,深织内心的恐惧,使得小玉挣扎着清醒过来,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场悲剧。只不过小玉虽然到了,立足未稳,便被受激狂性大的丁香一拳打飞。可丁香也因这一拳完全失控,强烈的自责,使她在昏乱中,毅然冲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枪赎罪。
舅舅并不想杀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后,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两刃枪虽是凡铁赝品,但凡人的血肉,还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视线,在小玉第二次赶来时,忘却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没有现,舅舅蓦开神目,并非为了伤人,只是在强行施法——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昆仑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种?可设好的死局,竟天衣无缝到了这等的地步啊,连天意都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象多年前女娲娘娘的努力全然无效一样,众生共业使然的恶果,终还是由舅舅一人肩担了去……
纷乱的战局,变幻的景色,眼前种种,尽是当时旧事。沉香惨然一笑,木然地看着万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胜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赶来昆仑助阵了。
火尖枪狂如蛟龙,金箍棒力压千钧,双刃铖寒光闪耀,顿将杨戬陷入重围之中。众人高呼酣战,月芒戟、狼牙剌、九齿耙交错分合,压制得三尖两刃枪再难施展,杨戬神情不变,负隅顽抗的同时,也只守不攻,全无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绝杀气。
就算支撑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赶来,这样的死亡,也算是三界里绝无仅有的辉煌了吧!如此众多的高手联手围攻,杨戬啊杨戬,你的面子还当真不小——
他略带自嘲地想着,举枪左引,架开了牛魔王砍落的双刃铖。但劲风凌厉,孙悟趁隙运棒抢攻。他抬枪急搁,势已不及,被带得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前冲出。一边的康老大看准破绽,缩身横戟疾扫,正中左腿胫骨外侧。
剧痛袭来,左膝一软,竟已支撑不住身子。但不是时候,沉香,那孩子还没有赶来。显圣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显赫的名声,只有杨家的血脉,才有资格来继承这一切。而他的鲜血,则会为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绽,确保三妹一家未来路上的平安。
久战的倦怠疲惫,被这个念头驱离身体,他再度振作精神,运枪将孙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后背蓦地大痛,有如被大铁锤重重击了一记。他不禁闷哼一声,就势翻身跌出,让开了梅山兄弟递过来的杀着,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灵,悄然掩上偷袭了一式。
喉中一阵腥甜,他勉力压制下去,神色古井无波。偷袭又如何?不过是应得之报罢了,自己这一生的行径,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过。但眼前戟影闪动,康老大悍不顾死地直扑了上来,他提枪架开,触目所见,却是康老大因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蓦然一颤。
莽莽雪海中,曾有过一个豪越的声音:“好汉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谢你救了我这兄弟的性命!”那时并不如何在意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岁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没有那句“从今后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的誓约,想来,也会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惯了天廷的尔虞我诈,面对众兄弟的全心信赖,口虽不言,他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感动贪恋过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与义,也终于变成了轻蔑和怨毒。是啊,这一切,是他亲手设计出来的死局。可为什么要来昆仑呢?几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个生死才肯罢休吗?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康老大,原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思绪,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苍凉。但后背又一阵大痛,却是被龙八掩了过来,一耙筑中伤处。
身体凌空跌出,孙悟空一棒扫来,雷霆般的法力压上前胸,杨戬勉强护住内腑,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振枪横在身前,才荡开孙悟空攻来的兵器,一抹黑裘蓦然撞进视线里。他心中又是一颤,梅山老六正狂般地抢上前来,招招俱是同归与尽之势。
枪势本能地直剌敌人空门,却被他生硬硬地强收回来,一任梅山兄弟趁机联手攻上,压制得他枪法再难施展。只听得呛地一声大响,六件兵刃将他的三尖两刃枪牢牢扣死。跟着梅山兄弟力合一处,一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冲过来,顿震得他手臂酸麻,枪柄脱手直飞半空。
镜外众人呆呆地看着,当日身在战场,只知要克敌制胜,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着泣不成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飞出,为阻止杨戬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杨戬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档,铖上异芒如怒,快逾闪电地在杨戬伤处又加了一击。“不要……”随着小玉一声悲呼,杨戬再也支撑不住,摔落出丈许开外,法力一涣,鲜血冲口喷出。
“就是这里吗?”一直被金锁带着,踉跄不稳地跟在哥哥身后的三圣母,有些呆滞地看着四下的景物,喃喃地问道。斜坡之上,一涨溪水之前,一堵高耸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却又熟悉得仿佛早就来过。
昆仑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后听众人复述,才知道了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直觉,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错铸成的终点,就是在这溪水边,在这山坡之上。
汹涌的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生怕错过二哥最细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后的事,她的泪就止不住,就生怕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围攻的众人合拢过来,杀气在每一柄兵器的锋刃上闪耀。“不……不要!”三圣母有些绝望地呼喊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二哥身前。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渊底的声音,蓦地高亢地响彻了全场。
“让我来!”
那声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恶,轻易冻结了所有的动作,人人转过头去,看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溅着未干的血渍,手持盘古的神器,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从容地走向这边。
迅试去嘴边涌出的鲜血,杨戬缓缓站起身来。自从沉香走出刘家村以来,他第一次在这孩子的面前,显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之意。但不会有人看出什么,这个时候,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视为困兽的挑衅了吧!他默想着,微微一笑,将心里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话:“沉香,恭喜你能拿到开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神斧的锋刃,正随了他的法力贯入,烁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跃着,有些顽皮,就象那个酷爱装扮成女侠的女孩。就在刚才,那女孩化成流光,从他的怀里逸出,轻盈地注入了神斧。于是,重逾山岳的开天神斧,便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此时握在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丁香的每一个颦笑——那个笑闹着,轻拂着额前一络散的女子,高兴过,伤心过,痴恋过,失落过。他不曾爱她,却在内心深处,将这女子视为一种责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须相互担负的责任。
可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寻不着。而杀死她的那个仇人,虽众叛亲离,狼狈不堪,却是孤傲依旧,霸气不改,有如昆仑之巅,居高临下,巍峨独立——
沉香冷笑起来,抬臂作势,神斧乍收又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开口说道:“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
杨戬微笑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开天神斧。充数的那柄赝品,已不知失落在何处,这场戏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着,抬手亮出了宝莲灯,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来试试,是神斧厉害,还是宝莲灯厉害。”
莲灯闪烁,映得杨戬脸色更见苍白。三圣母失措地靠近他站着,唇齿震颤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无力说出。沉香放开魂不守舍的小玉,过来扶着母亲,涩声道:“这一斧没有事……舅舅虽然没有诵口诀,但宝莲灯自行护住了他……”
不用细看,后面的事他清清楚楚。惊天的巨震声里,宝莲灯光华大盛,与开天神斧硬拼了一记。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间,舅舅蓦地睁开双目,似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道:“沉香,用开天神斧杀我,有点大材小用啊。”
当时说过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为什么不用宝莲灯反击了?是因为没有灯油了吧?杨戬,你众叛亲离,现在连宝莲灯都不愿帮你了!”沉香苦涩地笑了一声。那时没见舅舅诵诀,灯斧对拼一记后,又不见他就势反击,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宝莲灯,你也不用开天神斧,咱们决一死战如何?”
想来舅舅现宝莲灯竟有了维护之心吧?三两句话间便又设了一个局,好让自己认定他的弃灯顺理成章。他的应变权谋,自己不能望诸项背,而这一份坚忍决绝,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上万一呢?
“你这是找死!”
那时迫不及待的自负狂妄,现在看来更象个天大的笑话。满腔仇恨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下开天神斧,冲上去生死相搏时,他正面对着怎样的眼神——坦然悠远,怜爱满足,隐晦却深沉。甚至在此后,在那样生死悬于一线的搏杀里,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变过。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从容地松开了去,只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伤势又加重了一层,鲜血从口鼻里涌出,失控重重摔落进溪水之中。
玉来了,语无伦次,却又惶急到了极点。她无法明白地说清一切,可寒彻骨髓的害怕,又让她固执地不肯选择遗忘。但那烁亮的银芒,终于切入她脑海的深处,将曾有的记忆一斩而断,深深埋葬进幽深的铁闸背后。
劈天神掌重击在胸前,舅舅的脸上只是不变的平静。但哮天犬却从远方了疾冲过来,哭喊着挡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没算到的,大约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来,昆仑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尘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数千年的追随,使得这狗儿对主人的感应极为敏锐,哮天犬直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没有遵从命令,在最后的关头拼命赶了过来。
但赶来又有何用,谁会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话?可是,若众人能象哮天犬一样,给舅舅多一点的信赖和安慰,那又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是不是事态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着,一抹金芒蓦地直射入眼里。他这才现,眼前高扬的开天神斧,正挟着暴涨的金光,一如记忆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边安静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轻响数声,银铠如浮雪般崩裂无存,血雾标射四方,众人的视线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无匹的神力,将刃下一切都震飞出去。漫天的碎石乱尘里,重伤瘫软的身体,重砸到高耸的山壁之上,呈现出濒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圣母踉跄着奔过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没有用,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颤抖着手去捂黑衣里浸出的鲜血,血是那么炙热,让她在昆仑的寒风中都觉出几分温暖。可这温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样,都是以哥哥的性命为代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