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积毁任人嗤(上)
杨戬在边陲的山峦中穿行,哮天犬难得出城,高兴得乱叫乱跳。驾云本可以省去不少时间,但青郁的草木让他想起了三妹别苑里的花园。五年都无暇去看她了,下次见面,只怕又要被埋怨半天。他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下怀里的金锁,嘴角勾起几分笑意。
自反对老君那弟子暂掌帅印后,军中很多修真便开始对他敬而远之。他虽知有异,却懒得打探明白,姜子牙对他仍是以道友相称,委以重任,以致他仅是伏案批卷,就已忙得席不暇暖,更不愿为了琐事分神。
“但是,”想到这一次丞相无缘无故地调自己来边陲督办军务,杨戬神色闪过几分嘲讽,“姜丞相,你明知我不在乎人情态度的冷热,又何必刻意将我支开这段时日呢?”
已到了与邓九公佳梦关相邻的西歧碣石岭了,斜斜的浅坡,如一条苍龙在地面蜿蜒着。哮天犬却突然狂咆起来,杨戬眉峰一挑,目光到处,零乱的草丛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
心神一寂,方圆百里的动静已尽在掌控之中。西南角?刀刃相击声隐隐传来。杨戬屈指一握,三尖两刃枪已取入手中。疾步翻过坡顶,一块杏林中倒伏了数十具尸体,三名商室武将装扮的汉子被百余人困在核心,正拼死御敌。
一名西歧将领在旁边观战,见久战难克,满脸不耐之色,伸手示意左右放箭。几支冷箭射出,正中左侧一人胸口,那人狂喝一声,拔出箭反手掷回,将偷袭的箭手牢牢钉到树上。这人伤处血如泉涌,却仰天大笑,叫道:“大哥三弟,我也要先行一步了!”慢慢跌坐在地上。
镜外康老大脸色苍白,只看着杨戬大步向林中走去,叹道:“他终还是来了。若能从头来过,康某宁愿一死了之,也决不肯欠了他的人情!”
镜中杏林之中,正是先被邓九公追杀、又为西歧守军所困的梅山兄弟。
乱箭又复射出,康老大与老三各挥兵刃格挡,却哪里挡得住?箭簇透体而过,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西歧将领以手叉腰,呸了一声,道:“格老子,硬是有些真功夫,害老子费了这么多气力。”向四下一看,见折了不少部下,更是恼火,叫道,“来人,将这六人尸身剁碎了喂狗去!”这时杨戬已走得近了,哮天犬一声叫,那将领吓了一跳,伸足便向哮天犬踢去,骂道:“格老子邪门,才说喂狗就有狗来了?”
杨戬伸枪一拨,已将他重重了摔个跟头。那将领跃起正欲大骂,却又是一愣你是那个杨什么戬?”杨戬不料这种边陲也有人识得自己,移目望去,却不认得。
那将领哼了一声,伸手指向自己,说道:“本人姓姬,姬偃,武王陛下最小的兄弟!”西歧此时甚为注重军功,王室中男子都有从军经历,被派来镇守边陲也不足奇。杨戬记得听过姬偃这名字,却不料是一个如此粗鄙不文的人物。
再向地下尸身一看,却有些眼熟。他神色一动,五年前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头,顿时认出正是当年天池下,那追逐巨象的几名粗莽武官。
姬偃见他神色淡然,只顾着打量死人,对自己这天潢贵胄不闻不问,直欲怒,但念头一转,却假意打了个哈哈,回头对左右道:“姜丞相这位道友可来历不凡得紧。小的们,你等须牢记了他老人家的尊容,免得将来无意得罪,落个比他母亲更惨痛的下场!”
杨戬正扶起最后中箭的康老大,默运法力渡入他灵台**中。法力到处,他身上利箭已被激出,伤口缓缓愈合。但姬偃这最后一句话传来,杨戬身形微震,几乎将康老大又失手摔回地上。
沉香一呆,问:“这军官骨相浑浊,分明一介凡夫,怎么会知道***事?”却听姬偃的几个偏将也乱轰轰地嚷将起来。一人道:“原来是他,那是得罪不起。口口声声救母,却眼看着亲母被十日晒化。如此狠心,又有谁敢去得罪?”
另一人笑道:“狠心未必,他不过是为了报复。”旁人问:“报复?报复自己的母亲?”那人得意洋洋地道:“人与兽通亲,后代便是杂种。人与仙,岂不也是杂种?身为杂种,又岂会不对父母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姬偃放声大笑,叫道:“可不是,一个杂种,也妄想着积战功步步高升,当我大周的官爵如此不值钱么?不过,若非兜率天仙长慈悲说破,我西歧人诸多豪杰,可就全被这杂种给骗了!”
杨戬脸色越来越青,放下手里的康老大,缓缓站起身来。众人跟了他多年,知瑶姬之事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姬偃竟拿了此事来说笑,当真是自寻死路了。只有哪吒轻呼一声,道:“原来当年的闲言,竟是老君那混蛋弟子说出去的!”
龙八有些紧张,问:“三太子,杨戬不会真杀了这些凡人吧?”哪吒现出不平之色,愤愤地道:“杨戬大哥五年来立了多少战功,才赢得丞相倚重,同僚信服。可自那混蛋故意说破他身世后,便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更不知在背后传了多少轻蔑话。我虽不敢告诉杨戬大哥,却也为此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架,这姬偃……哼,换了是我,定不会饶过他性命!”
镜中杨戬一步步向姬偃走去,凌厉无匹的气势笼罩全场,姬偃还想说笑,被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扫,双足一软,顿时跌坐在地。士卒们大骇下乱箭齐,箭雨近了他身前三尺便全部凝住,被护体法力寸寸蚀成粉末。反被哮天犬护主暴起,一口气咬倒了多人。
三尖两刃枪已顶住姬偃咽喉,却没有再剌下去,一任他在枪下簌簌抖。杨戬垂下头,也不知在想此什么。许久,手腕一振,枪身隐起,森然道:“我不杀你,姬偃,你还不够这个资格。”再不看他一眼,衣袖拂出,姬偃被劲风带起,,撞断了杏林无数枝叶,倒挂在一根树桠之上。
余下兵卒出一声喊,四下逃窜,片刻之间,林中只余一地尸身和手足乱挣的姬偃殿下的惨呼。
康老大低低呻吟,身子一动,终于醒了过来,目光散乱,却在拼命找寻着几个兄弟。杨戬俯身看着他,神色间颇有些落寞,突然道:“他们已经死了。”
康老大一颤,茫然重复一句:“死了?”转头看向杨戬,有些熟悉,却不愿去想,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低低地说了出来,“死了也好,杀了我罢!”
杨戬冷冷地道:“我既治好你的伤势,又岂会再杀你?”康老大惨然一笑,挣起身来,捡起箭便自己心口插下。杨戬屈指弹去,那箭应声震飞,说道:“你果真不愿独活么?”
康老大惨笑道:“几十年来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那份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情谊,岂是你能明的了?他们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人苟且在世上,又有何意义?”
第四章 积毁任人嗤(下)
镜外梅山老四等人看向大哥,显出感动之色。康老大叹道:“可惜我当时偏偏命大。如果死在了箭下,又或者不说出那些话来,就不会累你们追随这小人长达千年!”
杨戬神色复杂,众人自不知康老大的话,已触动他五年来对军中经历的感触,战场上冲杀出来的袍泽之义,确是令人难以割舍。沉吟一阵,说道:“也罢,当年饮了你们的美酒,也算是有些缘份。我今日便再还你五个好兄弟,如何?”
康老大身子剧震,道:“此话当真?”他直直地盯着杨戬,又是期待,又是怀疑,突然啊了一声,说,“是你?杨家二爷?”
杨戬不再多说,将梅山五人的尸体一一找出,放在平地。幸好五人均是刚刚死去,魂魄未被地府带走,杨戬拈动法诀,淡淡的五彩异色从手上逸出,凝成一团,越来越亮,蓦地散开,化作一篷薄雾,将尸体连同康老大一起,都覆于雾下。
康老大当年犹是凡人,又挂念着兄弟生死,昏昏沉沉中早忘却了杨戬如何施术救人,此时看去,心中微微一震,那边龙八已脱口而出:“难怪你们半路修道,资质又非上乘,仍能有这么大的成就。原来杨戬非但助你等起生回生,还怕伤口不易复原,强行用洗髓之术替你们重铸了身体!”
六人渐渐悬空,薄雾如有灵性一般,自动分成六份,将各人裹得严严实实,慢慢渗入体内。六人脸上渐转红润,杨戬气色越是越来越差,众人知道,梅山兄弟实是藉了他损去的真元才得以再生的,而洗髓之术,更至少折了他三成的法力。
康老大有些茫然,只道:“难怪后来,我们修习道术时易如反掌。他……他分了三成的法力给我们?”镜中薄雾敛去,六人飘落地面,先后醒转过来,疑幻疑真,面面相觑。
还是康老大最先清醒,一拉五个兄弟,向杨戬翻身拜倒,叫道:“二爷,你救了大家的性命,从此我等永奉你为兄长,不离不弃!”杨戬见识过这六人缠人的本领,只恐又没完没了,皱眉道:“昔年有些缘份,也算朋友一场。见危援手,也是极平常的,何必客气?”转身便要离开。康老大上前拉了他袍角,叫道:“二爷,你是嫌我等本领低微,不配长随左右么?”余下五人也团团跪下,将杨戬围在正中。
镜外梅山兄弟都自出神,回想着当年情形。老四叹道:“想是被缠得无奈了罢?他竟问我等可愿修道,要大家修成法术后再来寻他不迟。”
镜里杨戬确是无奈得很,这六个粗莽军官的死缠功夫,令他无计可施。有些后悔多事救了人,却又不能将六人再给杀了。但想到洗髓后几人也应有些粗浅的法力了,杨戬唯有问梅山兄弟,是否愿意踏上修真之路。
老六静静看着镜中的杨戬传授道术法诀,打兄弟六人去昆仑玉虚洞修炼。他不禁抚向自己的断臂,却又忆起当时学了纵云术后,与五兄弟大呼小叫、惊奇万分地向昆仑飞去的激动心情。泪水无端地从脸上滑落,他反手抹去,百感交集。
打走梅山兄弟,杨戬摇头苦笑,也不理会叫得声嘶力竭的姬偃,径自离去。
余下的日子仍在边陲查办军务,所有杂事了却之后才返回西歧。众人见他神色如常,都有些奇怪,按说军中那些闲言必会激得他暴怒,却为何又毫无反应?
回到丞相府内,缜密细致地上报公事,仍看不出他到底想些什么。反是姜子牙忧心忡忡,几度想打断他话头,却又强行忍住,似不知如何开口。
杨戬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说道:“已经半个月了,那个偃殿下的奏文想必已送来相府?”姜子牙也不惊异,皱眉叹道:“我让你去边陲,便是不欲你听见这些闲言碎语,想不到姬偃如此糊涂混账,没由来地坏了我一片苦心!”
杨戬淡淡地道:“我私救成汤将领,又羞辱伤害王室贵胄,不知丞相准备如何罚我?”姜子牙身子一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肯离开,沉声道:“杨道友,你去意已定?”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杨戬已下决心离开西歧。
哪吒疑惑地道:“但直到攻入朝歌时,他都留在军中的。杨戬大哥性子倔拗之至,不知丞相如何让他改了主意。”
姜子牙缓缓从座上起身,挥手令左右退下。自接到姬偃的加急奏文后,他便在苦苦思索如何留住这个得力臂助,不是为了周室,而是为了自己。
“我是元始师尊座下弟子,这一点,杨道友是早已知道的了。”姜子牙说道,脸上现了几分神往,“师父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虽然我天资极差,仍孜孜不倦地传我道术,教我丹道。”
来相府之前,杨戬便知他必会挽留,却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自己师门来,当下也不插口,只是默然以对。姜子牙不以为意,只慢慢解开外袍,褪下,又缓缓将上衫解开。
杨戬眉头微皱,第一次没能猜出这西歧军政领的所想。姜子牙目视着他,说道:“偃殿下毕竟是武王的小弟,你将他得罪得狠了,我须罚你一次以示薄戒,要不王室无法下得台阶。是以,你这五年的军功,我全销了去抵你此次过错。”
杨戬冷然道:“但销无妨,封神之战对我而言,原本就是无不无不可之事。”姜子牙点点头,说道:“但是,就算没了军功,你却仍须在我帐下行走。”见杨戬一笑,又道,“我知你不会答应,不过我想知道,这五年来你我相处得究竟如何?杨道友,老夫有没有资格交你这个朋友?”
杨戬不答,姜子牙的用意他已有些明白了,姜子牙叹道:“我那师叔的门人好不晓事,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杨道友,封神之战的成败关系到我师门的荣辱,因此,若你认为老夫是个可以一交的朋友,那么便请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至于你所受的污辱,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口中说话,袖中寒光一闪,姜子牙翻手亮出一柄薄刃,疾无比地插上了自己肩头。
镜里镜外人人惊呼,杨戬伸手抢过,阻了姜子牙去插第二刀,姜子牙肩上血流如注,却浑然不顾,只道:“杨道友,若一刀不足以补偿我西歧对你的不敬,你仍要选择离开,那么老夫绝不会对自己留情,必要你消气为止。”
哪吒叹道:“亏丞相想得出来,难怪,难怪!”百花却道:“姜子牙此举未必明智。杨戬若真离去,便不能受封那劳子显圣真君,更不能出任后来的司法天神。于人,于己,都算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了!”
看着杨戬为姜子牙包扎伤口,静静退下,所有人都明白,尽管仍无太多恶行,但距那个恶名昭著的司法天神的未来,杨戬终于是又走近了一步。
第五章 穆穆离恨天(上)
三个月后西歧行吊民伐罪之师,代天以彰天讨,武王亲自登坛拜将,昭告天下:
“维十有三年孟春丁卯朔丙子,西伯姬,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后土神曰:“呜呼!天矜於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於天,结怨於民;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成杀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型,因奴正士;郊祉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无辜于天,上帝弗顺人,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夷蛮貊,罕不率俾。惟我先王,为国求贤,乃聘请姜尚以助。今特拜为大将军,大会孟津,以彰天讨,取彼独夫,永靖四海。所赖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恳祈照临,永光西土,神其鉴兹,伏惟尚飨!”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又一场的硬仗,一座又一座城池归了周室。姜子牙仍如在西歧一般倚重于杨戬,但军中将领看向他的眼神,却始终有些异样。只言片语不时飘来,连三圣母等人都有听见,杨戬人前一如既外的肃穆冷淡,但无人时的凌厉目光,却显出他心中所想,绝不象表面的那样平静。
通天教主座下也终于卷入封神之战了,元始不得不如破十绝阵时一样,与通天正面对决。但兜率宫却连弟子也不肯遣来了,只有仙使传令,言道老君闭关,决定谨遵议定封神之战时的协议,从此不干涉人间之事。也就在这一日,姜子牙在帐中一人苦思了一夜后,突然传令,将杨戬调去后军,专职督办粮草。
一月,两月,三月……
每日周而复始,监督着小校们将粮草出库入库,外加统筹各路人马的分配供给,杨戬这粮草官做得并不轻松,烦杂又琐碎异常,只看得沉香等人郁闷不已。
杨戬自己倒没有丝毫不耐,每夜帐中的烛光总是最后歇灭,近来西歧能调来的存储越来越少,前方的进展却越来越慢,更不知殚费了他多少精力。
但他每项决定都得当之至,和以前一般的算无遗策,令大军全没有后顾之忧。只是,无人时他的脸色却愈阴郁,拿了刀简,刻下一下又一人的名字。“王魔”、“张桂芳”、“李兴霸”……等等、等等。沉香等人年轻,自不知他在做什么,哪吒却觉奇怪,说:“这是封神之战至目前为止,三界被波及的修道人姓名,其中有些还是杨戬大哥亲手所杀,他为何要刻下这些?”
武王军中的一些名将也6续被刻入名单中,连黄天化、崇黑虎这等人物也魂归了封神台。杨戬的神情又恢复了昔日那挥不去的落寞,甚至多了些嘲讽的冷笑。
等于土行孙的死讯也传来时,他停了刀不再去刻,只抚着竹简一个个名字看下去。“封神……好一场重整秩序的封神之战。该死的全都死了,最大的赢家……”听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几句话,沉香等颇有些莫名其妙,哪吒想到那些日子里一个个同伴的阵亡,心中不禁惨然,说:“以前杨戬大哥在军中时,计谋迭出,上阵对垒时又尽量回护同伴,每每能从必死之地,救回大家性命。但好端端的,元师却调他去后方对着这些粮草。这一调多好,此后我们接二连三地吃败仗,不知折损了多少好兄弟。”
他这么一说,众人回想起来,确是自杨戬去了后方,西征的进度便斗然慢了。战事几成胶着不说,两军兵法对决,居然演变成各路修真的法力比拼,每夺下一处关隘,都会因战略战术的失误,使得封神台上,多了不少本不该有的冤魂。
杨戬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看小兵们来来回回搬运粮草。他这些日子担任督粮官,一直在督运粮草,未上战场。沉香跟在他身边无聊,问哪吒:“三太子,杨戬什么时候回战场?我快憋闷死了。”哪吒仰头回忆往事:“我在汜水关受了伤,昏迷了一阵,醒来他已在了。应该就在不久之后。”沉香大为振奋,小玉嗔怪:“沉香,打仗有什么好玩的,血淋淋怪吓人的。”沉香嘿嘿一笑:“总比闷在这看人搬东西好。”男子向往战场功勋,本是常情,三圣母也不以为意。
杨戬督了粮草,一路向汜水关而来,到了阵前,一眼看见高挂的免战牌,皱了皱眉,报名而入交令销差。姜子牙见得他回来,焦躁多日的心稍稍安定,急将前情相告,好商量个主意。原来汜水关敌将余化,本是前战中的败将,不知从何处弄来把宝刀,中者无救。哪吒和雷震子都已伤在他手下,至今未醒。
杨戬查看了哪吒伤势,拱手道:“元帅,哪吒师父太乙真人见多识广,不如去问上一问,先打听了此物来历,方能想法救治。”姜子牙口作唉声:“可此去路途遥远,哪吒又昏迷不醒,不能长途跋涉,如何去得?”杨戬低头默思片刻,已有了主意,当下请命出战。姜子牙当他不知厉害,再三言道宝刀厉害,杨戬却自有主意,执意出战。
镜外哪吒摇头道:“他也伤了。奇怪,他明明是谨慎之人,为何此次这般鲁莽?”沉香却在杨戬身边嘀咕:“他若这次死了倒也罢了。”龙八赞同:“不错,封个不大不小的神仙,没那么大权,也做不了那么大恶。”
杨戬出阵,与余化斗了几个回合,看他祭起宝刀,卖个破绽,亮出左臂于他劈中。哪吒讶道:“他是有意伤的?”众人也看出来了,杨戬元神遁出,乃是有意受了一刀,不解其意。杨戬败回营去,姜子牙只恐又损一员大将,见他似是无碍,略放下心来,杨戬却是神色如常,拜别姜子牙道:“元帅放心,杨戬所练乃九转玄功,这刀还伤不了我。我这就去寻太乙真人,让他看看刀痕,认个明白。”哪吒不想他是为救自己,故意去挨了一刀,心中感动,立在镜前怔怔无语。
杨戬忧心哪吒的伤情,借土遁往乾元山来。须臾便到了金光洞,一见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不及拜见,就急急的将余化伤哪吒之事,说于了真人,随后还解开衣袍,露出伤臂。太乙真人细看伤情,那刀口虽然只是细细的一道,却覆了青紫色的薄霜。真人用手指稍触伤口,立刻感到寒气逼人,原先细窄的伤口在太乙真人的触碰下,寒霜瞬间化了,伤口开裂,黑血流出,杨戬立刻运功封住了伤臂,伤口冻结住后,刀口比先前粗了一廓。“呀,居然是此物。”太乙真人失声惊叫。杨戬的眉,难以察觉的微皱了一下,他掩上了衣袍,问太乙真人端详。
太乙真人叹道,“此乃是化血刀所伤。但此刀伤了,见血即死。可怜我那徒儿哪吒”杨戬道,“真人,此刀伤寻常人,自是无幸。但是,哪吒非血肉所化,此刀的效力必减。请真人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搭救哪吒才好。”太乙真人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眼中滴下泪来,“没用的,没用的,这是哪吒的命啊”杨戬一挑眉,他道,“真人似乎有难言之隐。哪吒是杨戬的至交好友,杨戬万万不能见他成为封神台上一缕孤魂。”太乙真人惊道,“杨戬,你对封神之事,知道多少?”杨戬不说话,沉静的眸子,古井般波澜不惊。
太乙真人看了杨戬很久,才缓缓道,“杨戬,你是聪明人,明白此种关系。众人的生死,掌握在三位教主手中。而三位教主之中,只有一人,有灵丹妙药。你可明白了?”杨戬立刻便知道太乙说的那人是谁,难怪太乙真人如此踌躇。那人自封神之战开始,便以洁身自好自居,袖手旁观一切的是是非非。其他两位教主也颁下严旨,不许门下去打扰此人的清修。
“真人保重,杨戬告辞了。”杨戬别过太乙真人,便要离去。太乙真人却叫住了他,“杨戬,你虽有玄功护体,封冻化血刀的伤势,但终究非长久之计。此去凶险莫测,一旦毒血攻心,必死无疑。”
杨戬回身,向太乙真人深施一礼,再无二话,起云便走。哪吒见太乙真人的身影,一直站在洞前,目送着杨戬,直至看不见。
杨戬一进离恨天,便感到阴风阵阵。他心中一凛,离恨天怎么会有如此怨魂恨灵。他刚站到兜率宫的宫门,就有位道童提着小桶而出。那道童见杨戬,微微一笑,“杨道友吧,老师已经算到您来了。一会儿随我进去。”杨戬应了,见那道童舀了桶内的符水,向门外洒去。片刻间,阴霾便散尽,始现出这至高天之美景。明霞幌幌,映出极纯之清碧天光,万端变化。
“杨道兄”道童见杨戬凝目看着宫外的景象,提醒道,“老师请您进去。”杨戬垂目,随道童进去。不同于宫外那样美仑美奂的景色,兜率宫内,却是寂静朴素,实是无欲无求。太上老君没有在主殿里见杨戬,而是让他在丹房相见。
杨戬进入丹房,房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关闭了。丹房内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丹炉,燃着黯黯的红光。丹炉前,一人垂目跌坐,似已入定。看杨戬就站在门口不动,众人皆疑惑,他既已到了,为何不说话不拜见道祖。终于,杨戬动了,他走的极慢,但是脚步却异常清晰,一步步似乎都扣在众人的心上。老君倏然睁目,他看了八卦炉中,已经由“乾”位转至了此时,杨戬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第六章 穆穆离恨天(下)
“后生可畏啊,坐下说话。”老君笑了,长者般的慈祥宽厚,“杨戬,你虽然不是我道门,却是与我道门渊源深远。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道法根基缘自玉鼎道人。玉鼎师侄,唉,可惜了。但他有你,得延道统,也当有慰。”杨戬听老君几句话,已经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极近,不由微微一笑。“晚辈意外得到玉鼎前辈的遗书,胡乱修炼,区区薄技,让您见笑了。”
“薄技?杨戬你过于谦虚了。”太上老君见杨戬没有顺势认师承,心中稍稍不快,但脸上仍然微笑,“前些时日,你在十绝阵的表现,令老夫刮目相看。”杨戬心中立刻猜到,道祖要翻十绝阵自己夺他弟子指挥之旧帐,一转念便站起来,深深一礼。老君讶道,“杨戬,你这是何意?”杨戬道,“杨戬这是替姜丞相,还有前线所有的将士,感谢前辈的关怀之情。”太上老君捻须微笑,“我道门之中,有许多都投入周军,替天伐纣,老夫关心他们本是应该的。”杨戬顺势而下:“现有前辈的子侄被敌军所伤,命在旦夕,还请前辈念在同门之情,能够施以援手,救他们性命。”太上老君一笑,淡淡道,“生死有命,早就注定。三教定封神榜之初,指天地誓,绝不干涉。”杨戬冷笑道,“若真的是命运早定,另外两位至尊,为何要卷入这场封神大战?就是前辈,最后未必真的能置身事外,何苦要白白落下见死不救的名声?”
“杨戬,你,放肆!”太上老君心中,无名火起,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和他说话。他瞥到炉中,“坎”位刚巧移到了心中一警,自己的情绪,竟然不知不觉随着八卦相位而移。老君开始认真的打量面前这个沉静内敛的男子,他的眼眸,似乎能够洞悉别人心中的一切,却又将自己掩藏的纹丝不露。
“杨戬,你太心急了。老夫何时见死不救?”老君愠怒道,“你且将详情说来。”杨戬便将余化的化血刀,以及哪吒等人的伤情,详说了一下。镜外的哪吒奇怪道,“他为何不提自己为我挨刀之事?”却听老君笑道,“你来的真巧,正好此炉的丹药,可解此毒。只是,尚缺一份药材,你取架上的葫芦,倒出朱砂给老夫。老夫正在炼丹,不能分心。”沉香拍手笑到,“老君怎会是见死不救呢?这下好了,有了灵丹妙药,哪吒的伤就有救了。”
太上老君看杨戬去取朱砂,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众人跟随杨戬到了屋角,那里是丹房内最黑暗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众人听到杨戬用手摸索葫芦的声音,忽然有金铁的微响,随后,杨戬便往回走。太上老君看到杨戬带了朱砂回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杨戬右手的锡盘内,装着朱砂。左手一翻,却是已经揉成一团的精巧飞刀。
“是老夫疏忽了,这葫芦的飞刀,原是放人盗丹用的。幸好你天生神目,否则,老夫的罪过就大了。”太上老君连连摇头,看着毁去的飞刀,懊悔不已。杨戬的嘴角,冷笑一闪而过。他已经明白,为何兜率宫外,漫天的怨魂滞留离恨天,恨恨不去。且不去看老君的歉意,杨戬躬身一礼,“请前辈施法炼丹吧。”
“杨戬,这炼丹,不是一日之功,此炉需得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出炉。出炉后,尚要采集天地精华,方能凝成金丹。你且回去,我既然应了你,等丹成之日,自会遣人送到西周。”听到老君此有根有据的保证,杨戬不由哑然失笑,哪吒他们还能够等到那个时候?
“前辈,杨戬方才无意毁了前辈的法宝,万分过意不去。现杨戬有至宝相赠,请前辈笑纳。”杨戬见老君犹自可惜那毁了的飞刀,心中一思量,唯有此说能打动此道祖。果然,老君不再赶人,而是紧盯着自己,示意自己继续说。“女蜗娘娘的宝莲灯,是天下之宝。蒙娘娘青睐,赐杨戬雄灯一盏。杨戬福薄,怎能配得上此灯?所以,杨戬想要赠此灯,于前辈门中不知前辈是否笑纳?”
“宝莲灯。”太上老君心花怒放,此宝是女蜗所有,是天地最强的法宝,但是,他看不透杨戬的用心。“杨戬,你是何意?”杨戬故作惊讶,“原来前辈不需要此灯?晚辈送去玉虚宫或碧游宫了。”说着就要走,老君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杨戬的左臂,哪吒惊叫了一下,那正是杨戬被化血刀伤的地方。
老君的脸色,变得极其可怕,如同卸下了一幅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那种狰狞的面容,众人皆吓得倒退几步,不敢相信这个就是老君。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杨戬,你和玉虚碧游,暗中有何瓜葛?”一双狭长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逼住杨戬。长长的指甲使力,直扣进了杨戬的肉里。杨戬看着老君的眼睛,半分不畏,傲然道,“我杨戬,行走在天地间,孓然一身,无师无友。”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老君才松开了手。杨戬不经意的退后一步,不让老君有再次出手的机会。此刻,他的伤臂,藏在衣袖中,已是微微有些抖。老君暗赞,这个杨戬,倒是个人才,而且妙在无根无基,若是能够为我所有,便是很好。希冀宝莲灯,同时又起了拉拢之心,老君看着杨戬,目光柔和似温泉一般。
“杨戬,今日老夫便交你这个忘年的小朋友,朋友之礼,即使鸿毛一片,也是泰山之意。宝莲灯在何处?”
杨戬见老君如此屈尊降贵,心中好笑,看来宝莲灯真是天地至宝,忽然间感怀女蜗当初赠灯的恩情。他只出神了片刻,便听老君咳嗽了一声。杨戬笑道,“杨戬小子,不敢高攀前辈。宝莲灯,晚辈早晚会呈于前辈门下。还是请前辈先施下灵药,让晚辈回去见姜丞相叫差。”见老君迟疑,杨戬继续道,“晚辈和蒋丞相说,此药是从余化师父处,骗来的就是。不会影响前辈的声誉。”
太上老君疑惑的看着杨戬,忍不住问,“你在西周军中,既无亲友,为何费此心力?”杨戬道,“只因晚辈在丞相面前夸下海口,丞相便让晚辈在军前立下军令状。”太上老君果然了然的一笑,暗想,“原来此人,是可以用权势虚荣拉拢的。”旁观的众人,也是不住的摇头,却无一人知道这是杨戬的故意唐塞之词,哄那老君信服。
太上老君终于从随身的葫芦里,倒出三颗解药。杨戬接了,微微一愣。老君慈祥的看着他,“孩子,你不该欺瞒老夫。你的左臂,也中了那化血刀之毒。回去要快快吞服,莫要延误了伤势。”杨戬心知,刚才老君一抓,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暗惊此人的厉害。“前辈,我”
“叫前辈多见外,你是我的小朋友嘛。”老君感概道,“你真像你的母亲—瑶姬。当年,我和瑶姬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啊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或许,老夫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杨戬怀揣灵丹,从老君的丹房,才觉得浑身已经寒透。与老君的交锋,化血刀伤情的作,都不算什么。而最后老君那番话,以及那别有深意的眼神,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与己有关,与母亲有关。杨戬翻来覆去捉模,都不得要领,一时思绪如潮般翻滚。
第七章 喁喁赤子言
且说杨戬带灵药回了周营,对姜子牙只说,是从余元手中骗了丹药。雷震子哪吒二人服了药,情况却不相同,雷震子不久便醒,哪吒却依旧如故。仔细替他把了脉,姜子牙有些犯难。杨戬催问:“元帅,哪吒究竟如何了?”姜子牙松开手,叹道:“哪吒亏得是莲花化身,才从化血刀下逃得性命。然正因其是莲花所化,与寻常**不同,这一粒之量怕是不够。”杨戬还当有何问题,听是这事,放下心来,笑道:“丹药共有三粒,不是正好?”姜子牙迟疑着看他臂上:“可是你……”早被杨戬打断:“我有玄功护体,这伤于我无碍,元帅尽管放心。”姜子牙见他确不如哪吒二人般中刀后昏迷,仍是精神爽利,平素又知他本事,心中已信了,再不耽搁,让哪吒服了丹药。
哪吒静静躺在帐中,与如今相比,封神之战时仍是少年的他面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杨戬坐在床头看着他睡中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这一个天真少年曾经的悲惨往事,浮上怜惜之情。擦去他睡时嘴角不时泛起的泡泡,想到太乙真人开的玩笑,杨戬不禁失笑,摇摇头,替哪吒掖好被子。
哪吒翻了个身,醒了。看见杨戬,揉揉眼,叫声:“杨戬大哥。”又想再睡,忽地想起前事,一下坐起抱住他左臂,怒道:“杨戬大哥,那余化使邪术害我,你替我报仇!”正按着杨戬伤处。杨戬不动声色地抽出臂膀,扶他躺下,严肃地说:“我平日如何对你说的?不可自恃本领轻敌。你若不是莲花化身,今日已成封神台上一缕幽魂了。”哪吒扁扁嘴,缩回被子不作声,心中怪委屈的。
哪吒见大家望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揉着鼻子嘟嚷:“我只盼他替我出气,没想到被教训了一顿,所以……”镜中杨戬已放缓了语气:“好了,别使性子了。余化已死,汜水关也是我军囊中之物,你可出了气了?”哪吒大喜,钻出被便要下床,却被杨戬按住:“你伤未好,大夫说不可见风,老实躺着吧。”哪吒被他按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躺着,寻思怎么哄他让自己出去耍耍。一时又有些渴,嚷道:“杨戬大哥,我渴了,下去喝点水成不成?”杨戬起身在桌上倒了水,过来递于他。哪吒伸手接过,却现手不住在抖,体察全身,方才醒来时未曾注意,这时才现全身虚软无力。这下吓得不轻,牵着杨戬衣袖泣道:“杨戬大哥,我是不是……”杨戬不等他说完便知他怕什么,板着脸道:“看你下次还轻敌大意么。”见他真要哭丧着脸了,又笑道:“只是伤未好罢了,老实躺着,若见了风,当真好不了可莫怨别人。“哪吒这才老实了,躺着一动不敢动,可怜兮兮地看着杨戬。
杨戬将水喂与他喝了,陪他说了阵话。哪吒见桌上堆了梨,又吵着要吃梨。杨戬取了小刀坐在床边,一圈圈削去梨皮。他削得巧妙,心又细,那皮竟不断,在地上环了一圈,哪吒看得惊奇,打定注意日后也要试上一试。杨戬将梨切成片,一片一片递于他吃了,起身看看天色,转头道:”你再歇几日便当无事,不用担心,快些睡吧。我先走了。哪吒伤势初好,精神不佳,口中答应着,已迷迷糊糊睡去。
杨戬回到自己房中,解开上衣,众人见他臂上那一刀痕竟已成黑色,才知并不如他所说那般伤势无碍。哪吒自语:“他又救了我一次。”杨戬呼出口气,运功逼毒,伤口毒血涌出,色泽转红。
杨戬收功起身,头一阵昏沉,伸手扶住桌子稳了稳,怕是要几日才能痊愈。镜前哪吒看着他有些萎靡的神色,再次下了决心,不管他后来做了什么,回去后定要接他离开刘家,好生照料。
转眼间哪吒伤势已好,又开始活蹦乱跳。周军也向前开拔,夺了不少地方。入夜,杨戬运功疗伤已毕,步出营房,一抬头正见月色皎洁,不由痴了,良久才低下头,逸出一声轻叹。耳中忽有所察,杨戬侧目而视,哪吒正蹑手蹑脚地从身后摸来,不由唇角勾起,带了一丝笑,只装作不知,待哪吒走到近前,猛然一个转身,反将他吓得倒退几步。哪吒拍着胸口喘了几下:“杨戬大哥,你吓死我了。”杨戬双手抱肩:“哦,你不是来吓我的,怎么自己吓着了?”哪吒跳上栅栏坐着,晃悠着腿抱怨:“一点不好玩,杨戬大哥,每次都吓不着你。”抬头看看他,再比比自己,羡慕地叹道:“师父说我用莲花化身,好处多多,只是身子再不会变了。杨戬大哥,我永远不能长到你那般高了。”意下十分颓丧。杨戬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蹲下身看着他眼睛:“瞧,现在不是高了么?”哪吒扑哧笑了出来。
看着淡淡月色笼罩的军营,杨戬若有所思,问哪吒:“你小小年纪,为何要来此征战?”哪吒反问道:“你能来我便不能来吗?杨戬大哥又是为什么来参战?”杨杨戬站起身,看着溶溶月色,惆怅答道:“不为什么,我已经很多年没什么可做之事了。女娲娘娘要我来,我便来了。”哪吒奇道:“不都说是为了纣王无道,所以来助周王么?杨戬大哥不是?”杨戬冷笑:“关我何事。”想到父母不在后的种种白眼冷遇,更是悲愤,“世人不爱我,我又何爱于世人!便是他们,你当真是为此而来么?”杨戬嘴角现出讥诮之意,接着说道:“不是被纣王逼得走投无路,就是与之有毁家灭门之仇,要不就是想在战后搏个名位。解民倒悬?哼,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哪吒心思尚单纯,不解地摇摇头:“反正我只为挣口气而来。我让他们看看,我哪吒活得很好,不要靠他也能闯个名堂出来!”杨戬知他说的是谁,一手轻轻搂住他:“你当真不肯认他么?”哪吒一摆头甩开他手,愤道:“你也劝我认他?他们都说什么到底是亲生父亲,不要闹得太僵。我那两个哥哥,当初我被逼自刎时不见他们,我金身被毁时不见他们,这时却拿出兄长的架势教训我,说我不孝!孝?我孝父孝母,只可惜天生命薄,无父无母,无人可孝!”杨戬也不再劝,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总要你自己想通才好,我不会劝你如何。只望你记着,拥有时莫轻易抛却,若真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后悔已是来不及了。”哪吒本不欲听,见他神色悲怆,像是已陷入自己回忆,不敢打扰,一时静了下来。
安静片刻,哪吒很不自在,跳下栅栏笑着说:“杨戬大哥,师父一见我就唠叨,要我报答你,可你这么厉害,从不受伤,我看我是没机会了。来,你今天就假装受伤,我来照顾你一回,回去说与师父听,免得他再多嘴。”杨戬被他拉入营帐,不欲陪他胡闹,看他兴致勃勃,又不愿扫他兴,被他按着躺在床上。他自家变后心性似一夜间成熟,再未与同龄人玩闹过,此时竟也起了童心,心说便陪他玩上一玩,只当哄孩子了。
哪吒却很认真,一本正经地给他拉上被子,要他睡觉。杨戬好笑地闭上眼,听他唱些不伦不类的催眠曲。他伤毒未愈,头脑本有些昏沉,此时躺在床上,竟当真有了睡意。镜前众人看了也知他是真要睡了,却见哪吒一阵乱摇,又将他推醒。杨戬睁开眼,只见哪吒气鼓鼓地叉腰站在床前,端了碗水。“杨戬大哥,说好的,你怎么自己睡了?”杨戬好笑,起身欲陪他玩到底,接过水来喝。哪吒却不让,让他躺下:“这是药,你病了,不能乱动,见了风就不好了。我来喂你。”原是将他那天的话全数返了回来。杨戬只好装作重病,哪吒托起他喂“药”,却从未干过服侍人的活,一下灌得急了,杨戬呛了两下坐起身来,接过碗叹道:“好了,我便没病也被你整出病来,真有病时还不得去见阎王?”哪吒不服气,要他躺下,又要哄他入睡。杨戬经这一折腾,此时已没了睡意,闭眼躺了一会,听耳边响起小小的鼾声,再看哪吒,已趴在床边睡着了。杨戬有些宠溺地叹气,下床抱他上来,盖好被子,自己睡在了外侧。哪吒睡梦中被他挪动,翻了个身,抽抽鼻子竟掉下泪来。杨戬用指拂去,知道这顽皮少年心中实有满腹悲伤,只怕又梦见了那不堪回的一幕,心中怜惜,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哪吒梦中正自悲苦,忽感到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渐渐安定下来,露出笑意,睡得香甜。
镜前哪吒却要掉泪,低低地道:“杨戬大哥,等我回去,我去找观音菩萨,求一些甘露来救你。”沉香听见了大急:“三太子,你如何能救他,他若伤好,定要又写我们作对,这般恶人不值得你伤怀。”哪吒本是一时意气,此时被沉香一驳,反激起少年时一股偏激冲动的豪气,冷哼一声:“我偏是要救!观音若不答应,我便学了孙悟空,盗也要盗来。生平只有师父和他如此对我,我如何不能?”沉香急道:“三太子,我们一场朋友,你就不念朋友之谊么?”哪吒不屑地道:“我倒是把你当朋友,你又是如何待我?我为你犯了天条,你却不管我死活,要与那小玉双宿**,我哪吒便是欠你的吗?我就是要救他,你又能将我如何!“沉香无话可答,一时窘了。
几日后,兜率宫门下,密令杨戬去离恨天复命。杨戬推辞伤未愈不去,书写一封简扎交于来人带回。众人看那杨戬书简写着:“宝莲至宝,已化莲身。戬早已经呈此宝于前辈门下。此番戬幸不辱命,救回哪吒,今特贺前辈道门,复拥此宝。戬拜上。”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杨戬封印书简时,嘴角一挂狡诈的笑意,均想老君受此欺瞒,必不肯罢休。却不料,兜率宫此后,竟然无声无息,半分不与杨戬计较。
第八章 怨怀逝星雨
征讨继续着,成汤已全没了还手之力,朝歌失陷、纣王也**于摘星楼上了。成汤数百年基业,只因五百年前仙人们的一场协定,便从此归了周室。
等武王登基已毕,封神之战终于正式完结,天庭也开始大举策封。杨戬却在策封诏书上加了“听调不听宣”五个大字,冷冷掷还给宣诏的星使,成了唯一一个肉身成圣、进封显圣真君尊号、却只在灌江口任地仙的上阶天神。他不愿参与封神台大典的闹剧,与姜子牙道别一声后,便一人一犬去了灌江口刚修筑的显圣真君庙。
一心要看封神的沉香等年轻人无不泄气,不住抱怨杨戬,哪吒也有些失望,说:“封神大典时我被师父遣开,没来得及赶回。大典后师父他老人家不知去向,几千年也没能再见。本以为在镜中能明白端的,想不到……杨戬大哥,你这性子也太孤僻了些!”
余下的日子,便是随杨戬去看凡人那千奇百怪的祈告文书,什么张三偷了我家一只鸡、神灵保佑他不得好死,什么希望我早获麟儿、千万别让正室老蚌生珠等等,看着杨戬越来越古怪的神情,镜里镜外笑作了一团。
其时杨莲、梅山兄弟尚在他处,要过些时候才能来同住,杨戬闲暇时,便负了双手在江边看那滔滔流水,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沉香小玉固嫌烦闷,便是镜外诸人,也都无聊得昏昏欲睡。
这日杨戬又在江边伫立时,远远一人驾云而来,众人精神一震,龙八道:“最好是来找他的,要不,可真会闷出人命来了。”说话间云头降下,哪吒一眼看去,顿时大奇,叫道:“姜丞相?”众人识得,果然正是姜子牙。
哪吒道:“他老人家封神大典后不久,也是失踪了的,想不到还来见过杨戬大哥?”突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或许他知道我师父的去向?也或许,丞相和师父他们都是去了什么隐密洞府清修了?”顿时身子颤抖,死死盯住镜面,生怕漏了一点线索。
镜中杨戬也是惊讶,转身迎了上去。姜子牙依然是平素的绛袍云冠,脸色却掩饰不住的惨然,见了杨戬也不客套,只道:“杨道友,老夫此来,是与你话别的。三界之内,除了你,其余的人我要么不愿见,要么,就是不忍见。”
杨戬一愣,看了他半晌,眉峰蓦而拧紧,沉声道:“丞相,你伤势非轻,若不立刻静养医治,只怕魂飞魄散,便在眼前了!”此言一出,沉香等人大惊,仔细看去,姜子牙印堂昏黑,正是元神将溃的先兆。但姜子牙自己却毫无异色,苦笑一声,说道:“不必治了,老夫自己下的手,又何必再治?”哪吒在他帐下征战多年,感情最为深厚,此时顾不得杨戬听不见,连叫:“杨戬大哥,你快救救丞相!自己下的手?丞相他……丞相他莫不是疯了!”
不待杨戬问,姜子牙在江边一块巨石边坐下,悠悠叹道:“我四岁那年,家乡大震,是元始恩师将我从瓦砾中救出,引我上了修真之路。虽然我福缘浅薄,不能证得道果,但师门恩义,重逾泰山,我自是一日不敢忽忘的。”
泪水从他面颊上洒落,这个万马千军指挥若定的老者,竟已是失声痛哭,哽咽着又道,“二十年前,我那师叔太上老君,力主由我来佐周伐纣,启动封神之战。恩师因事毕我最次也可封神,非但赞成,更勤加勉励。当时,他老人家那高兴欣慰的神情,我也是日日如在眼前。可是……可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身形忽而一淡,背后的岩石已依稀可见。
杨戬不语,运掌渡了一股法力过去,助他暂时凝住了神识。姜子牙恍如不觉,道:“封神封神,好一场封神!我那好师叔,他真的是高明之极,料事先机,独步古今!可怜我师门受我所累,俱被涉入征伐之中,多少前途无量的同门,竟是只余了魂魄,忍辱去受那卑微的神职。”
杨戬轻叹,道:“丞相,你也看出来了?”
姜子牙的泪已流得尽了,脸上一片木然,道:“原来你早就明白此中的关键了?难怪不愿飞升,不愿去参与封神大典。我那师叔好精的算计,他约束自己门下苦修,却怂恿其他宗派弟子去伐商革命。他明明知道魂魄成神,修为自封神那一日起就再难有寸进的!杨道友,我好后悔……当年我若违抗师叔的密谕,不调了你去督粮,那我军中,我师门,扶助周室的各派,又岂会平白折了那么多人?”
镜外一片寂然,寒意从每个人心头升起。虽说化血神刀时已见识过老君的本来面目,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只道杨戬说话刻薄,激得老君动了戾气。但姜子牙……哪吒已经呆了,喃喃地道:“老君的算计……丞相,你是不是弄错了?老君……老君不会是这种小人的!”
杨戬劝道:“丞相,事已至此,伤心无益,我且助你凝住元神。你只是为人利用,元始天尊不会过于责怪于你的。”姜子牙失声惨笑,茫然道:“责怪?恩师责怪也好,不怪也好,我……我是永远不能得知了。女娲娘娘等古神已经……已经……”
杨戬脸色微变,道:“女娲娘娘?”姜子牙惨笑道:“封神大典你没有去,而与会的一干人等都被严令禁止外泄,所以上古大神全部离开的事还少有人知。总之,维护三界秩序的重任,已完全转交给天庭了。”
三圣母想到女娲的音容笑貌,心中难过,只想:“原来恩师真的离开三界了?我竟是连她老人家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姜子牙的声音仍在继续:“不过,上古大神……嘿嘿,上古大神们也是好精明的算计!三界秩序原是个大笑话,一切只是人为硬造出来的权力平衡而已。杨道友,你可知道,他们离开之前,已将封神之战里折损最多、受封神职最多的几大宗派掌教,全都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远禁闭了起来!”
女娲娘娘么?杨戬神色复杂。那个出现在濒死少年前、仁慈宽厚的众生之母,也会做出这种事么?但是,三界的平衡……众生之母,她所存念的只会是所有众生,而有什么会比平衡更为重要的呢?古神们失衡撞毁不周山的闹剧,只要再上演一次,那么整个天地,也就要土崩瓦柝了。
存了此念,此时听来的一切,便也都有了答案。杨戬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姜子牙轻声道:“是啊,原来如此……我师叔的用心,原来也在上古神人们的算计之中。他们由着他铲除其他宗派好手,由着他督促自己门人闭关苦修以抢占天庭里的上品仙阶。但是,他们却将整个天庭的基石,那些不起眼却维持着天庭正常运作的神职,全给了师叔掌控之外的受害者!”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哪吒心中泛起,他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全神聆听着姜子牙后面的话,龙八不知他为何如此,但是,听着这几千年前的阴谋被一一点破,连龙八自己,都只觉得身上再没了一分气力。
“小神们是天庭的基石,而他们原来的师门掌教,象我的恩师,通天师叔,太乙师叔等人,却都已陷在万劫不复之地。小神们再不能为了师门拉帮结派,却也不可能去投诚老君的一脉……平衡,多美妙的平衡!古神们离开前完备了现有的天规,由你舅舅昊天玉皇大帝和西王母共同执掌。从此天条就成了平衡杆上的准星,天地秩序也从此井然有序……多美妙!上古大神,真不愧是上古大神!”
姜子牙一字一顿地说着,蓦地挣开杨戬渡来法力的手掌,斜冲出去,凌波而立。耀眼的白光从他身上迸出,身形又复淡得几欲散去,但他却在笑,泪流满面,却放声大笑:“平衡……为了平衡,我成了害死恩师的大罪人!受封神职又如何?师门道统,从此永绝三界,我如何活下去?我如何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三界之间?”
随着凄厉的高呼声,他整个身子化作点点光焰,四下激射开来,在江水上渲出星雨般的异景,众人知道,封神之战的主持者,这周室强盛的奠基者,西歧大军中的无上智者,从此便永远消失,再也不能回来了。
一点荧芒凝在杨戬手上,那是他本欲聚回姜子牙魂魄的法力,但他终还是没有出手,只出神地看着那白光散开,落下,逝去。或许,这睿智老者自己选定的这种结局,才是他最少痛苦的解脱。
第九章 蝶梦恋翩跹 (上)
又过了月余,杨戬亲手为妹妹布置一间房,将她从别苑接了过来。女娲既已离开,这些行宫也都要被天庭征回。杨莲也不可惜,近千年终于可以和哥哥住在一起,兴奋得成天偎在哥哥左右,又说又笑。忆到幼年时的趣事,还软语央着二哥,下厨做了好几次凡间的饭菜。
其时杨莲道术已成,只是在别苑中总是独修,没有太多临阵经验。而杨戬却是在征战杀伐里千锤百练过来的,应敌经验丰富得令杨莲羡慕不已,于是公务之余,杨戬又多了一项要务,那便是陪宝贝妹妹习武喂招。
梅山兄弟也被杨戬接来了灌江口。这六人虽有了他三成法力作基础,但若只在昆仑蛮修瞎练,就算再有个百十年也一事无成。现在他已不象封神时期那般的日日征战,居无定所,正好亲自提点,指引他们一一渡过修行路上必经的难关。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这个神通法力都睥眄三界的显圣真君庇护下,灌江口一日繁华于一日,真君庙香火鼎盛,却也意味着千奇百怪的公务越来越多,沉香看得翘舌不已,叹道:“原来做地仙有这么麻烦?天啦,保一方平安,难怪说地仙积累功德最是容易了!”
冬去春回,转眼又是一年,杨莲在附近营建了一座花园,和昔日别苑一般无二。引来一条河,河边植了些杨柳,又要二哥帮着搜罗了无数珍奇花草。她料理得法,尽心尽力,春日里万象齐舒,和风轻拂着园里的万紫千红,风物几堪媲美仙府圣境。
这日杨戬陪着妹妹练功完毕,独自留在园中小坐。想起幼年时妹妹稚气粉嫩的可爱模样,现在又出落得如此娉婷多姿,三界少有,一时出了神,唇边显出难得的明朗笑意。一只不起眼的枯叶蝶突然停上了他的肩头,见他没有反应,飞起盘旋一圈,落地化为人形,一个相貌普通,但十分可爱的女孩。
“戬哥哥,你在想什么?”她看杨戬一直呆,好奇地问。三圣母不认识她,但想到杨戬曾告诉她的话,不确定地说:“这莫不是他提过的,认作妹妹的小妖精?是叫小蝶吗?”
杨戬早知是她,也不惊讶,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你这小丫头,不是一直在山中修炼么,我让你见见莲儿也不肯,赌咒誓要成了仙再见,不让人瞧不起。如今怎么偷懒出来玩了?”小蝶做个鬼脸:“我去看看莲姐姐长什么样。戬哥哥,她好漂亮,比我可强多了。”杨戬有几份自豪地笑笑,看看小蝶,温言道:“你很在乎吗?”小蝶娇笑:“我才不在乎呢。我要修仙,身体只是臭皮囊,对不对?”杨戬知她一向开朗大方,一心想着修成正果,也不以为意,又说了几句,小蝶不愿耽误,回了山中修行。
过了段时日,杨戬无事,正在江头伫立,众人又见那小小的枯叶蝶飞来,停在杨戬伸出的指尖,再翩然落地,化为那个明朗的女子。
望着杨戬半晌没说话,似有些害羞。小蝶踢了踢着脚下的石子,低声说:“戬哥哥,我已经不准备修仙了。”杨戬闻言一愣,奇道:“你不是一直想列入仙班吗?努力了上千年,你只差最后一步,如今却要放弃?”小蝶红着脸点头,认真地说:“我在山里修行时,救了一个人。你……你可别笑我,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小蝶的眼睛亮亮的,给她平凡的面容带来一层光彩。
三圣母叹道:“怎么和我一样……难怪后来我再没听二哥提起过她,想必也是被他处置了。”沉香自信地道:“娘,我们瞧着,看他如何处置的。回去后将这位蝶阿姨也救出来。”
杨戬却不似他们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又有些惆怅,似是想起了身世,睥向上苍,望向小蝶时又转为温和:“小蝶,你有自己的选择,我又怎会笑你。你若觉得与他长相厮守胜过修炼成仙,我自会助你躲过天庭耳目——人妖结合,更是犯了他们的大忌。不过小蝶,你仍是妖身,只怕反会害了他。”小蝶点头:“所以我来找戬哥哥帮忙。我要做人!”杨戬不由啊了一声,满是心痛地看着她:“你想让我帮你脱胎换骨?强行由妖转人,痛苦无比,人身不但无法力,更是病痛缠身,寿命不长。死后魂魄无存,再无来生。你可想清楚了?”小蝶坚定地点头:“我乐意,我要和他在一起,就只这一世也罢。我要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孩子,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戬哥哥,只有你能帮我了。”杨戬怜惜地看了她半晌,终是道:“先带我去看看他。”小蝶欣喜地化为蝴蝶,带着他往修行之处飞去。
龙八猜测:‘他是不是打探清楚了再一起动手?‘
快到时,两人落地,小蝶却变成了杨莲的模样,三圣母惊愕地看着她。杨戬也是奇怪,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戬哥哥,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那天看他快醒了,我……我就变成了莲姐姐的模样。‘她声音越说越小,因为看见杨戬脸色越来越冷,‘戬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我用莲姐姐的相貌?‘杨戬哼了一声:‘若他是个只重相貌之人,你也不必为他牺牲多年修为。‘小蝶急急分辩道:‘不,他不在乎的,是我自己一开始自卑……戬哥哥,我们处了这段日子,很说得来,他也不在乎我是妖精。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杨戬面色稍缓:‘既然如此,你去和他说明了,以本来面目见他。‘小蝶答应一声,看见自己住的茅屋就在前面,欢呼一声跑过去,一边叫道:‘成文,我回来了!‘
屋中人听到呼唤,开门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却在见到杨戬时一愣,有了警觉之色。小蝶牵了他手,指向杨戬道:‘这是我认的哥哥,成文,将来我们成亲时就让戬哥哥为我主婚,好不好?‘刘成文放松了一些,向杨戬行礼。杨戬上下打量他几眼,眉清目秀,一股书卷气,也似是个人物。只是在他看来,实在也犯不着小蝶为他赔上千年道行。但念及母亲与嫦娥,心中一痛又释然,情之一物,最是无理可说,若他真心待小蝶,又何必勉强呢。面上便带了笑意,见小蝶仍是三妹模样,使个眼色,要她明说。
蝶虽说深信刘郎必不负我,但对己之相貌实在无信心,也是忐忑。见杨戬示意,微微点头,引二人进屋,鼓足勇气道:‘成文,你知道,我是妖精。‘刘成文愣了一愣,笑道:‘蝶儿,你不是早说与我了吗?若你不是妖精,我只怕已化为白骨一堆,更有什么可在乎的。‘小蝶看看杨戬,似想从他处得到鼓励,张了几次口,终于说道:‘成文,我……我的样子是变出来的。其实我……‘不知怎么说好,怕自己失了勇气,也不敢看他反应,当即解了法术,回复本来面目。
刘成文眼见多日来相处的美貌佳人一转眼变了模样,虽不是无盐嫫母,却也是天壤之别,这一下可吓得不轻,愣住了地天说不出话来。杨戬冷眼看他如何应对。小蝶泪水在眼中打转:“成文,你就这么在乎……”刘成文愣怔半晌,舒出一口气:“不,我只是太吃惊了。蝶儿,我岂是只重容貌之人?下次可不许弄这把戏来吓我。”小蝶破啼而笑,欢喜地看向杨戬。杨戬替她放下心来,向刘成文道:“小蝶出嫁也不能草率了,我需为她做些准备,你可能稍待些时日?”刘成文自然满口答应。
杨戬带走了小蝶,寻处僻静地,为其施法脱胎换骨。他阅历既广,这些法术都有所了解,并难不倒他,因此小蝶才会来找他帮忙。施术后,让虚弱的小蝶休养一阵,自己去为她置办嫁妆。三圣母看着他忙忙碌碌,四处为小蝶寻些珍奇宝物,心里很是委屈。到小蝶出嫁那天,杨戬牵着小蝶的手交到刘成文手中,小蝶的笑容幸福无比,隔着盖头也能看见她一直弯起的嘴角。三圣母终于忍不住心里酸酸的感觉:“他……他对一个认来的妹妹这般迁就,对我却……”众人也不解他行为,只当他是做了司法天神后良心渐泯,未免各自感概一回。
第十章 蝶梦恋翩跹 (中)
四年后,杨戬再往茅屋来探小蝶。哮天犬窜前窜后,看满天蝴蝶飞舞,又如在别苑一般地扑上了蝶。杨戬失笑,只道猫儿会扑蝶,不料他养的这条狗也会扑蝶。唤了他回来,笑骂道:“这漫天彩蝶都是小蝶的姐妹,你若惹得她伤心,我将你送于她炖了。”哮天犬呜呜地老实呆在他脚边,不敢再乱动。杨戬笑着拍拍它脑袋,自语道:“小蝶不知有没有生了孩子,你可别乱叫,吓着孩子。”众人见他脚步轻快,显是心情愉悦。
转过一道山壁,就是那山间小屋。屋子周围收拾得漂亮,花圃整齐,树木成荫,定是小蝶的精心布置,想来她过得必是不错,杨戬笑意越明显,放轻了步子,走到屋前。
房门在内锁住,但自然难不到他,心念动处,锁应声而解,他推门入内。
屋内也收拾得干净,但堂前不见人影,屋内却传来咳嗽声。杨戬有些担心,小蝶已成凡人,且体质尚不及一般人,莫不是病了,刘成文呢,又在哪里?口中叫着小蝶,人已跨了进去。镜面场景一变,众人有点吃惊,床上那名女子,满面憔悴,不见当年天真少女的风采。杨戬更是心疼,过去握住她手,渡了真气与她,顺便检查了她身子,松了口气。虽病得不轻,有他在,也不至丧命。转目环视屋内,问道:‘小蝶,刘成文呢?你既病了,她为何不来照顾你?‘话中已有了责备之意。小蝶见到他显是很高兴,撑着坐起,听杨戬口气不对,咳了两声解释道:‘去年周天子张榜招贤,他去镐京谋事了。戬哥哥,我只是染了风寒,没事的。‘杨戬扶她坐好,忽觉有些不对。印象里天子招贤是大前年的事了,当时接到的全是这类祷告文书,扰了自己许多清静。正沉吟间,就听小蝶有几分急切地说:‘戬哥哥,我正愁呢,刚刚还在想你要能来就好了。我只能求你帮忙了。‘
杨戬见她有些激动,脸色浮上不正常的嫣红,咳得厉害,拍拍她背,等她理顺了气才道:‘别着急,慢慢说。‘小蝶慢慢躺下,喘息着说道:‘去年成文一心赴京,说要让我过得好一些。戬哥哥,其实我不在乎的,我一直在山中修炼,这样的日子就是很好的。但他有这份心为我,我也很高兴。‘小蝶有点害羞又有点自豪,但想到夫君至今未归又转为焦急,‘可是他一去到今天也没回来。我怕,怕他路上出事,怕他没谋到事,失意下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我想去找,可是路途遥远,我把钱都给他做盘缠了。戬哥哥,你来了就好,你带我去找他吧。‘
杨戬又惊又气:‘傻丫头,你当自己还是修炼的小妖精吗?你把钱都让他带走,你自己日子怎么办?屋里屋外这么整洁,也是你收拾的?病了也不知爱惜自己。‘小蝶偎在枕上笑得甜美,依稀可见四年前的娇憨:‘我不要紧,我想让他一回来就看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家。‘杨戬很是心疼,拿这小妮子没有办法,起身道:‘好吧,我带你去京城寻他。‘
路途虽远,有杨戬带着,也只是瞬间之事。杨戬在客栈要了间上房,为小蝶延医用药,自己去打听刘成文下落。
翻阅了官员名单,不见刘成文的名字。众人就见杨戬有些无措地站在街头,人海茫茫,他要到何处去寻人。沉香对哮天犬的追踪之术可是印象深刻,此时不禁问道:‘他怎么不用哮天犬?‘龙八小玉也正奇怪,康老大答道:‘哮天犬修**形后才练的万里追踪,现在若要寻人,还得有东西做个引子。‘
杨戬正自彷徨,一阵香风飘过,皱眉退后几步,让开过来的一顶软轿。轿中人想必是在隔着帘看风景,觑着他,掀帘露出半张脸来娇笑:‘爷,晚上去怜香楼去坐坐?‘原来是妓女,杨戬厌恶地撇过脸去,却一眼看见她掀帘的手,腕上正套着他送与小蝶做嫁妆的镶珠金镯。众人也见了,顿时生出不好的念头,想到那个病中思念丈夫的小蝶,直为她心酸。
怜香楼,杨戬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再寻找,回到客栈,推门前踌躇了一会,终是带着微笑进去,敛去了一身的肃穆。小蝶正伏在枕上咳喘,鬓微乱,比之前日又憔悴了几分,却有欢欣之色,想是到了京城,能找到郎君之故。
杨戬心中又痛又悔,面上却不**分毫,劝慰几句,说道再去打听,留哮天犬与她作伴,自己向人问了路径,来到怜香楼。
天色渐黑,怜香楼却越热闹,丝弦声动,娇笑谑闹之声不绝于耳。杨戬只是站着,看着,听着,周遭一切事物皆似与他无干。
一顶小轿渐近,马上有人迎了上去。‘江爷来了,里面请。‘殷勤代为掀帘。低头走下一人,尽管已猜测到几分,众人仍是一惊,刘成文。他如今也不是当年模样,宽袍缓带,说不尽的富贵气象,便是仪容也高贵了几分。三圣母唾骂道:‘蝶妹妹还在病中,那般念着他,他竟来此处,也不想着回家看看!‘
杨戬脸色更是难看,众人知他脾气,只怕这刘成文当场就要遭殃。却见他脸色变了几变,竟硬生生忍住了没出手,只是冰寒之气更盛,竟让路人绕行而走,不敢接近。
刘成文倒是没见着他,赏了锭银子进门,杨戬退到房屋檐下,趁无人时隐去身形,也跟着上楼。
‘江爷,你送的这镯子真好看,姐妹们都羡慕我呢。‘杨戬白日所见的,正是此处花魁娘子,名唤如月的便是。此时她正倚在刘成文身上,撒娇卖痴,心里盘算怎么从他身上再哄些饰。刘成文骨头都酥了,眉开眼笑地搂住她亲了一口:‘宝贝儿,你只管好好伺候,爷手里有什么,还不都是你的。‘如月越来劲,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钻,却不让他真沾上。刘成文亲近了几回都被她躲掉,无奈从怀里摸出颗珠子:‘瞧,我带了这个来,你却……‘如月捧着珠子,虽点着灯,仍可见宝光莹莹,欢喜地腻在他身上,任他又亲又摸。
几名女子再看不下去,脸上飞红,百花骂道:‘小人得志,真正可恶!杨戬怎么还不动手,这等丑态有何好看!‘
话间刘成文愈加丑态百出,叫着宝贝儿就要亲热,眼前一暗,烛火竟熄了,怀中美人儿也似睡着一般,没了动静。宝珠在暗中却更加明亮,和着窗外月光,房中摆设隐约可见。刘成文有点寒,下床拎了裤子想走,忽觉一股大力揪住他敞开的衣襟,往地上一摔,跌了个大马趴,疼得他直咧嘴,却叫不出声音。
第十一章 蝶梦恋翩跹 (下)
刘在文恐惧地抬头,只见绣帘动处露出一角白衣。鬼?这个念头浮起,吓得不轻。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妖精都亲眼见过,鬼自然也是有的。眼珠凸出,刘成文在地上抖着身子向后缩,‘你……你别过来我找道士收了你……不不不,好兄弟,我明天,不,今晚就给你烧纸,我找人来度你……你别找我……‘口中乱七八糟,语无伦次。
见了刘成文这个样子,杨戬更是恶心,又替小蝶不值,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你不认得我了,好大的忘性!连名字都改了。‘刘成文筛糠似的哆嗦,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才定睛看了一眼,更是心胆欲裂,小蝶的兄长,怕也是哪处妖怪,今日来找他算帐了。
杨戬容不得他定下神来,一抬手,刘成文凌空飞起,只觉喉上如遭重扼,几乎喘不过气,耳边就听杨戬声音如从九幽之地传来:‘听着,我不管你这两年做过什么,现在先回去洗掉你这身脂粉味,然后到云来客栈找小蝶。记好了,你是谋事未成,不愿就此回去,一直飘泊京师。今天刚好叫我遇上。‘法力一撤,刘成文啪一声掉落地上,哪敢说半个不字。杨戬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之际又复交待:‘换了你这身衣服,要有个潦倒模样!‘心念微动,床上宝珠纳入袖中。他可不愿此物落入娼妓之手,更怕刘成文就此跑了,带件物事好让哮天犬追踪。
平平气,杨戬回到客栈,想好说辞后,作出欣喜之色进了小蝶房间。一进房,众人不由同他一样愣了愣,小蝶平静地躺在床上,不时低咳,却没了日间的激动。眸子静静瞧着屋顶,似现什么有趣之事,嘴角甚至挂了一丝说不出味道的笑容。
杨戬看她这般神色,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推开跑来撒欢的哮天犬,强笑着说:‘小蝶,我已经找到刘成文了。‘小蝶嗯了一声,殊无喜色,目光转来看着他,仍是静静的。杨戬只觉不妙,但想到她在客栈,应该不会得知消息,忍着不自在笑道:‘他没有谋到差事,不肯就这么回去,倒有几分志气……‘正想着怎么说,目光垂下,落到小蝶上,一支珠钗直刺入眼,杨戬面上变色:‘小蝶,你……‘小蝶眼中滑下泪,顺着眼角落在枕上。‘戬哥哥,你走后,受你托来照顾我的掌柜娘子来陪我说话,我一眼就见了她头上的珠钗。戬哥哥,那……那是你送于我出嫁的啊!掌柜娘子说到钗好生得意,说是江大人手面大,赠给青楼女子不知凡几。她们得的多了,也不当回事,手头紧时便贱价卖了,让她拣了个便宜。‘小蝶又在咳嗽,杨戬不及多说,先抚她背,让她喘定。小蝶静下,唇边又绽开笑容:‘戬哥哥,我用你留下的钱又将它买了回来,你不生我气吧?‘杨戬还能说什么,轻轻摇头,劝道:‘小蝶,忘了他吧,我带你回灌江口,正好和我三妹作伴。我会想法子让你可以重新修炼。‘话如此说,心中也是无底。若她真是凡人,杨戬也不用延医,略输真气便可治了她病,再寻些仙丹,自可延年益寿。小蝶从妖转人,脱胎换骨之后,更有一番坏处,便想如凡人般修炼也不可得。
蝶也是明白,微微一笑:‘戬哥哥,你真好,可是我明白,我已经是不成的了。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服了毒,那是我做妖精时得来的,怕他不在时我会遭人欺负,一直带着。我只想见你一面再走。‘杨戬大痛:‘小蝶,为了那个男人不值得如此!纵是不能再成仙,你也还有一世可过,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小蝶却只是摇头,带着笑,泪却不停掉落:‘戬哥哥,他骗了我,我还怎么能活得下去。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最后一滴泪珠滚下,眼未合,气已绝,一缕芳魂,从此天地间再无觅处。
百花仙子司群花开谢,与一干蝶精蝶仙最是交好,此是哭得也最是伤心。也不管杨戬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叫道:‘杨戬,你定要杀了那混蛋,为小蝶报仇!‘嫦娥也是伤感,自怜身世,垂泣不止。
杨戬握着小蝶的手,默默无语。良久良久,才掏出宝珠让哮天犬嗅了,自己抱起小蝶,跟在哮天犬后面出门。
他走得很慢,似是怕惊动了小蝶,不疾不徐地来到一栋朱红大门的宅前。哮天犬对着门汪汪大叫,杨戬穿门而入,跟着它穿廊过院,有人来拦问,被他法力弹开。
天已蒙蒙亮,刘成文奔逃回家,惊魂未定地抖了一阵,才想起要逃。刚收拾了细软出门,正撞上杨戬进来,拎着包袱只是抖,说不出话来。
杨戬像是没看见他,从他身旁过去,将小蝶放在椅上坐下。刘成文挪着步子向外移,被哮天犬堵住,不敢动了。杨戬细心地让小蝶坐好,小蝶半张着眼,头仰在椅背上。杨戬皱皱眉,从床上取来枕头,垫在小蝶脑后,让她坐正,又取了床毯子搭在她膝上,这才满意地直起身,轻声道:“小蝶,你病了,要注意身子才是。”又给她理理衣服,“别着急,我这就找你相公去陪你。”众人一股寒气上冒,嫦娥想到他当年背着妹妹上到悬崖,在破庙那一幕,颤声道:“这刘成文死定了,杨戬这副神气,越是平静越是骇人!”
再次端详小蝶,没什么遗漏了,杨戬侧脸,眼风似刀,冷冽如冰,给是仙人也胆寒,何况刘成文一个无胆书生。只吓得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裤档已湿了一片,双眼翻白,就欲晕倒。杨戬却不容他逃避,法力一激,刘成文立刻清醒,清楚地看见自己双肩冒出血花,然后才感到大痛,尖声惨叫。杨戬已掣出三尖两刃枪,寒光映着他的眼,愈加深幽。沉香不由拉紧了小玉的手,龙八也不自禁地退后几步,离姐姐近些。小玉有点抖地道:“以前我就怕看他的眼睛,他追杀沉香的时候,一点不念亲情,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可是……可是也没今天这么可怕!”
杨戬断了他双臂,转头看看小蝶,锋芒过处,刘成文已被开膛破肚,人也一命呜呼。杨戬冷然道:“我本应将你凌迟处死,奈何小蝶终是恋你一场,就让你得个痛快!小蝶已魂飞魄散,你就去陪她吧。”众人看得清楚,刘成文魂魄被他击得四散,再无幸理。刘彦昌莫名一阵后怕,心说杨戬当真是心狠手辣,看来对自己还算手下留情的,若将自己也弄得魂飞魄散,沉香就是将地府翻过来也是无可奈何。
哮天犬过去扒拉刘成文的内腑,叼出他心来,嗅嗅,再望望主人,终是没敢吃。杨戬杀了刘成文,再不多看他一眼,回身抹上小蝶的眼,抱她慢慢向门外走去。众人现,小蝶的身子已慢慢淡去,晨光中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杨戬却恍若未觉,站在门前就着初阳看她。庭院中栽着梧桐树,正是春夏相交枝繁叶茂的时节,却被他杀气波及,叶片枯黄地蜷在枝头。此时一阵风吹过,纷纷掉落,打着旋儿在院中飘荡。有几片向小蝶身上落去,毫无阻碍地穿过,飘在杨戬脚边。小蝶,她是真的要消失了。
杨戬抬头,掌心接住一片落叶,像怕吵醒小蝶似地柔声说:“你看,像不像你的姐妹们?记得初见你的那座山谷里,最多的就是枯叶蝶。我带你回灌江口,让你的姐妹也过来陪你,好不好?”小蝶再不能回答了,枯萎的叶儿一片片穿透她身体,她也越来越淡,在杨戬怀中慢慢消散了去。杨戬却似未觉,仍保持原来姿势一动不动,口中喃喃,尽是问她需些什么,只是悲哀之色越来越浓。末了一声长啸,声动九天,啸声过后,杨戬抖落一身枯叶,驾云而去。
众人皆是凄然,天地之间,还有谁知道这样一只小小的枯叶蝶儿,有谁知道,她为情弃道,为情而死的那份哀凄。三圣母目中含泪,跟着杨戬回到灌江口,自己的房中。杨莲正在看书,高兴地叫了声二哥,丢下书卷和他说话。杨戬深深地,深深地端详着妹妹,从她头上取下那枝蝶形钗,在手中抚摸。杨莲不解地看着他,半晌,杨戬又替她插上,手落在她的长上,闭上眼,吐出一口气,道:“三妹,以后你就留在灌江口,不要出去乱跑。答应我,不要动凡心,好好修炼,不要像娘一样,更不要像……”
他哽住了没有说下去,杨莲却害羞了,扭过身子噘嘴道:“二哥,你说什么呀,谁动凡心了……”杨戬扳过她身子,认真地说:“不要相信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个风流自命的书生才子。他们骗得了你的心,却只会伤害你……三妹,答应我!”杨莲从没见哥哥这般模样,慌乱地点点头。杨戬绷紧的面色放松了些,将妹妹搂在怀里:“三妹,你不能再出事,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了……”杨莲在她怀中,他再不用隐藏悲伤。三圣母看着他眉峰聚集的痛苦,恍然间似是想通了很多,叹道:“难怪他如此偏激,难怪他对彦昌恨之入骨。可是彦昌,彦昌又怎是那种人可比。”她举目抬头,虽看不见他,却笑得甜蜜温柔。
镜前人亦作如是想。刘彦昌目视三圣母,满心的骄傲。三圣母握住杨戬紧紧搂住自己的手臂,想起这一路所见,杨戬确是真心疼爱自己,只不知为何对爱子也是那么绝情。看了眼沉香,又道:“彦昌,我们回去后,收拾间屋子,将二哥挪处地方好生照料。也许是他经历了这些事,性子有些变化。沉香,他压我在华山,折磨你爹,许是因为这件事。只是将你逼得走投无路却让人生恨。念在他与我多年兄妹,沉香,我们便不要再计较了好吗?”
沉香一直在愣,眼前的杨戬,怎么也看不出像是会追杀他的那个司法天神。想到母亲性命也是他多次救护,自思回去后也当真不能再对他漠然无视,听了母亲的话,点头称是。刘彦昌却有些不自在,但妻儿都这样说,他也不能反对。哪吒看出他神色勉强,心说回去后先趁他们不备接走人再说。杨戬大哥与他们毕竟有嫌隙,弄不好还要吃亏,不如由自己接走,找观音求了甘露治好他,也算是报了救命之恩。
第十二章 申誓结兄弟(上)
余下的百余年里,如非必要公务,杨戬很少外出,除了陪着三妹就是认真指导梅山兄弟修道。这六兄弟还是如初见时一般的粗莽率直,有他们在,显圣真君庙倒也热闹了不少。
杨莲的小花园也越喜人。有了神通广大的二哥帮忙,很多海内孤本的名贵花卉,都被搜集了去。再加上杨莲百多年的精心打理,一来二去,竟连吴郡的百花园都惊动了,花仙子们因最初的好奇,而渐渐喜欢上这里清雅的环境,无形之中,居然成了天下花仙的又一个小家。
三圣母想起那时的日子,嘴边噙了笑意,说:“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是牡丹仙子。当时,突然看到一本绿牡丹变**向我微笑,可吓了我一大跳!”百花仙子在镜外听见,也是轻笑,道:“还说呢,三妹妹。你的花园引得花仙子们乐不思蜀,成天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最后,我都被诱了去,连百花园都不想回了。”
杨莲有百花等新朋友作伴,除了修练喂招外,便少有时间想到哥哥。众人都看出杨戬有些失落,但以他那寡言少笑的性子,对着一群花仙的七嘴八舌,又实在有些不耐,唯有藉教授梅山兄弟法术打时日。梅山兄弟却因此得了好处,余下的几年里修行突飞猛进,神凝丹结,五气朝元,眼看便要到应劫成道的最后关口。
这日详细检校了六兄弟的功境法力,杨戬已推算出他们应劫的大致日子。老大、老四、老六较快,另三人稍慢,总在一年之内,都要先后去面对了。可这六人本没有修仙的资质,被自己强行洗髓后,留在人间做散仙绰绰有余,若定要应劫成道,怕是一人也逃不出灰飞烟灭的下场。
暗自皱眉,杨戬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忧虑,只嘱咐他们一些注意事宜,便打他们退下,自己在房中静坐想主意。
龙八笑道:“康大叔,看来杨戬还挺担心你们应劫的事呢。你们那时没出什么事吧,怎么度的劫?”老四不等大哥说话,先笑道:“我们也紧张了很久。修炼那么长时间,光做个散仙总心有不甘。可应劫又不是玩儿的,成功了就是飞升成道,不成功就是灰飞烟灭。我那时越到日子近了越是定不下心练功,整天胡思乱想。”
康老大看着镜中的杨戬,沉着脸说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他。他先帮我们加修行的进度,免得时间参差不齐,又在我们练功的屋子外布了什么阵,说是能抵御天劫。果然我们什么也没遇上,就顺利度过了那一关。”哪吒大诧:“哪有这样的阵法,你们听说过没有?”嫦娥百花一干人等都不以阵法见长,更是不懂。
众人说话间,杨戬已转身外出,似是有了主意。龙八道:“是帮你们布阵了?”话出口已知不对,杨戬是向后园行去的。百花想了起来,道:“他是去见三妹妹,那时我们正在园子里行酒令赏花题诗。杨戬来后,耐着性子陪我们饮些酒,便突然问起了百花园的风景。”
百花仙子一向好胜,自然是将百花园形容得遍地繁花,香光如海,富丽清华,听得杨莲羡慕不已。杨戬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随口将吴郡的奇风异俗又述说了些,杨莲更是向往,眼巴巴地看着二哥,想开口又不敢。百花性子直,便道:“真君,令妹与我很是投缘,不如让她去吴郡小住些日子?在贵府劳叼已久,也该让我百花园做一回东道主了。”
杨戬道:“既然仙子开口,小妹就烦你代为照顾些时日了。”杨莲大喜,拍手叫道:“二哥,你允我去吴郡玩了?”杨戬微笑不答,心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领,妹妹与她一起,自然可以放心,免得几月后办那桩事时,会吓着了她。
三圣母笑道:“二哥那次难得转了性子,放我在百花园住了三个月,百花姐姐又带了我去龙宫玩。四公主,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龙四含笑道:“当然记得,那时东海正好有海妖作怪,三妹妹的宝莲灯威力无穷,帮了姐姐好大的忙。”
第二天送妹妹离开了灌江口,杨戬便召来梅山兄弟,令六人立刻闭关。康老大在镜外看着,记得余下的两个月内,杨戬严令众兄弟加紧练功,又用他的法力日日相助,说有办法可助大家顺利度劫,但却先须将各人水准拉平。
镜中情形果然与他记忆契合,杨戬按时查探六人体内真元流转情况,为他们度气凝神。哪吒有些奇怪,说:“同时度劫人数越多,天劫威力也就越大,杨戬大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认识他这么多年,没听说过他如何精通阵法啊。”
两个月过去,杨戬为梅山兄弟度气之后,知道已强行将六人的道术修为拉到应劫之期,今日一交午时,天劫便临。当下正色吩咐,言道要用阵法护持,令六兄弟自即时起便不得外出半步。
出了屋,杨戬腾云升上半空,运指划出一个个符咒,挟着金光向下打去,不一会儿,金光闪烁,将整间屋都笼罩在光圈内。他又沉吟了一阵,左手一合,三尖两刃枪化为墨扇,在屋脊上方盘膝坐下。
康老大当日在室内自不知端的,此时见了,咦了一声,说:“空音阵?这……这只是隔绝内外声响的普通阵法啊,如何抵御天劫?”一个念头闪过心中,脸色顿时为之大变。
余下的三兄弟也想到了,老六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哥:“空音阵绝不可能御劫,除非是他在为我们硬挡。大哥,我们该怎么办?以前他救我们性命还只是顺手而为,可是这次,这次终究是我们欠他的。”康老大面沉似水:“大丈夫恩怨分明,既欠他性命,当以性命相还。但我是绝不会再与他为伍。”老四老六默默点头,不再说了。
太阳在空中一分一分地移着,正午越来越近,天空中已隐隐有破空裂云的怪声传来。三圣母修行的别苑不畏天劫,沉香修行时吞了老君大把仙丹,对渡劫也无太多概念。余下诸人却有些紧张,梅山兄弟看着杨戬聚合法力准备硬拼,无不神色复杂。
所谓天劫,其实是成道时天人交感,引来的乾天纯阳之火。梅山兄弟修行深浅不一,应劫时间自也或早或迟,杨戬自付不能长期守着六人寸步不离,便素性用了这个笨法子,一次助他们成道,一了百了。左右梅山兄弟的修为与他相差极远,六人天劫叠加,自己拼了受些微伤,也尽可以应付下来。
怪声渐转成震颤着的锐响,云层厚积,像波浪一般起伏着。云层中隐隐六道赤色长虹,夹着乱闪的白光,连串的闷雷声由远及近地隆隆响起,万物似是停顿了一般,充满了酷烈的肃杀之气。
杨戬冷哼一声,墨扇张开,光华大盛,静待纯阳之火击下。
云中一声大响,一道长虹爆散开来,化成千百点火球,陨星坠雨般疾砸下来,同时雷电大作,金色长蛇般噬向地面,空气炙热得如同燃烧了起来一般。
杨戬眉峰一竖,手中墨扇疾扬,法力化作流光迎将上去,顿时连串巨大的爆裂之声迸出,宛如万面战敲齐擂,又如万山齐崩,他竟是凭着一己法力,将击下的火球闪电生硬硬截在半空。
又一道长虹炸开,漫天流火殒下,杨戬扇上光华一缩,旋又大亮。几点火星被他力道震飞出去,落在远处一座山峦之上,整座山峰顿如浮沙堆积也似,摧断散裂,无声无息地瘫塌了下去。
天际蓦地一黯,忽又大亮,余下四道长虹同时裂开,火团四溅,撞击融合。但听得震天价爆响连连,已化成诡幻百变的暗赤色狂野巨焰,巨焰烁处,厚积的云层如残雪投火般四下翻滚,散荡开去,晃眼间片缕无存。唯有漫无边际的赤血之色,弥漫出冲天的煞气,挟着天地之威直压下来!
整个灌江口都似摇动了起来,沉香等人立足不稳,几乎跌下屋背,全仗了金锁吸力才勉强稳住。众人相顾失色,万没料到天劫之威,一至于此。
杨戬振衣起立,神色凝重。银色光芒围绕周身,墨扇一翻,已现了三尖两刃枪本相,枪身斜划,立时异光四射,满空暗赤焰云,竟被撕成两截。左手拈诀,霹雳连珠般地打出法力,将赤焰来处掩了个风雨不透,顿时屋上有如浓血翻腾,恐怖诡异,屋下却是花草迎风,好鸟娇鸣,一派祥和。
梅山兄弟愣愣地盯着镜中,老四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天劫……如何挡?就算是现在,我们也决计挡不过去……”想起昆仑山上与那人生死相搏的情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十三章 申誓结兄弟(下)
但听得镜里一声清啸,杨戬潜运玄功,银芒斗然大盛,如长虹刺天般,疾愈电射入赤焰之内,但见云光杂沓,银赤相交,两两紧压,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相持不下。
哪吒知道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下意识握住乾坤圈,只恨不能去助一臂之力。杨戬额上汗水渗出,身上光芒却是愈亮,渐渐银光一分分地向上挣出,直射入赤焰中心,挤轧对抗,尖锐的劈啪声不断。
焰云似也知大难临头,欲散还聚,欲聚又散,银光在中心强抗挣出,蓦然如轻烟般四散开来,由内而外,将满天赤色齐齐裹住。焰云正欲挣开,惊天动地的巨震响起,银赤两层里外同时爆散,化为千万缕细丝,满空飞射,一闪即灭。
清脆的啼啭传来,一只小鸟翔上屋脊,似被三尖两刃枪吸引,轻快地盘旋一阵,疾掠向已然云消焰散的明朗天际。
杨戬脸色苍白,收起手中枪,就地盘膝坐下调息,众人知他虽不曾受伤,但这样硬抗天劫,势必损及真元,怕要三五月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三圣母神色怔忡,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可他为什么不说?说了,我怎么也不会缠着他比武了。”
当晚显圣真君庙里热闹异常,梅山兄弟无惊无险地应了一次劫,兴奋得不知所以,强拉来回房静养的杨戬,说要大开酒宴应祝。众人看杨戬气色萎顿,知他元气未复,却又架不住六兄弟的纠缠,只得无可无不可地入了上席。镜外梅山老四有些后悔,道:“早知如此,那晚便该由着他好生休息去。也是我们高兴昏了头,竟一点也不曾注意到他的异状。”
这六人素来好酒,曾是商室大将,口味自然也极考较。老六用搬运法将百余年前藏起的几坛美酒摄来,大呼小叫地为各人满上一碗。那酒注入碗中,色若琥珀,香醇绵长,看得旁边的沉香都食欲大动,向镜外笑道:“康大叔,你们的酒可真好得没话说。当年在天池山下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嫦娥却颇为担心,轻声道:“内息不顺时不宜饮酒,他自己该是知道的。”康老大看向镜中高谈阔论的自己,面沉如水,说:“二郎真君岂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一顿酒,便从此多了六个死心塌地的好助力,仙子,他的深谋远虑,终不是你我所能及的。”
哪吒一边听见,气往上冲,怒道:“杨戬大哥才为你们拼的命,你便这样说他?”康老大冷冷地道:“我们兄弟欠他的命,出阵后自然会去当面还他,但要我心领这小人的人情,却终是休想!”龙八听得两人语气不对,插口道:“算了,三太子,康大哥,都是千余前的往事,何必为了这个伤了和气?”
镜里康老大自不知以后的这些变故纠纷,此时笑容满面,扬碗向杨戬说道:“二爷,我兄弟都是粗人,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总之,当年若非你施以援手,响们这番成就,那是做梦也梦不见的。大恩不言谢,这一碗酒,康某便先干为敬了!”余下几人轰然作应,道:“是啊,我们先干为敬,然后再敬二爷!”
杨戬淡然一笑,看着桌上酒碗,有些犯难。梅山兄弟修为虽远逊于己,但毕竟是应对六重天劫,法力耗去不少,内息也颇觉不顺,本不易碰这杯中之物。可这六人多年辛苦终得成就,兴趣正高,若拂了他们的意,却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当下抢先开口道:“天劫一过,也就可以正式列入仙班了。康老大,你们以后有何打算?”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
康老大爽直地道:“打算?自然是二爷你如何安排,我们就如何遵从!”
杨戬沉吟道:“既如此,过几日我便去趟天庭。当年的封神旧部,应还会卖我些面子,我且为你们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过继续做小小的地仙厮混日子。”天庭官阶中,地仙只胜过地府的鬼隶之属,职低事繁,责任又大。他不愿飞升,却也不愿因为自己而误了六人的前途。
梅山兄弟脸上变色,康老大放下酒碗,沉声道:“二爷,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惹你不快,竟是要逐我们离开了?”杨戬一愣,说道:“你们已成功度劫,证得道果,我也该助你们去谋个好前程了,怎会是逐你们离开?”
老六大声道:“二爷,你说这话,也未免太小看兄弟们了吧!当年大家誓永奉你为兄长,不离不弃,岂能说过就算?漫说只是度了劫,就算玉皇大帝让给我们做,我们也只愿留在灌江口,留在二爷你身边生死相从!”
杨戬心中微微一暖,叹道:“灌江口的岁月最然写意,但并非长久之计,会误你六人良多的。”六人对视一眼,康老大满了碗中酒,离席道:“二爷,你若当我们是兄弟,就再不要说出这种话来。来,大伙轮番来敬二爷一碗,从今后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对着杨戬躬身为礼,一饮而尽。余下五人也站起身来,目视杨戬,神色恳切之至。
杨戬低头去取桌上酒碗,掩住眼神中的感动之色。当初救了这六人,固然一时兴起,便是这次助他们度劫,也不过因为认识的时日已久,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但六人回报的这份情义,令他百感交集。兄弟……千年的寂寞,除了自己誓要守护的小妹之外,这三界之中,竟还有人愿成为自己永不离弃的兄弟?
抬起头,触上梅山兄弟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暖意在杨戬心中蔓延开来,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杨戬也是一样。从此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抬手一饮而尽。
康老大放声大笑,余下五人神采飞扬,杨戬这一句话,竟比成功度劫更令他们激动狂喜。杨戬不忍拂了他们的意,酒到杯干,与六人一一对饮。酒意涌将上来,内息忽然逆冲,他伸手按在桌上,不动声色地忍了过去。
饶是如此,胸口已是烦闷异常,杨戬心中暗凛,知道自己真元受损,这酒是决计不能再碰了。六人却又满了酒过来,一迭声地还要再敬。
镜外梅山兄弟也是各有感慨,老四低声道:“灌江口的日子,那时是何等的快活逍遥……若二爷没去做那司法天神多好,或许,我们直到现在,还可以……还可以是兄弟!”康老大盯着镜面出神,正想说话,却突然脸上变色,咦了一声。
老三已抢道:“原来,原来我敬他的酒,他竟是暗里全倾在了地上!”老六喃喃道:“怎会这样?刚才还说了要兄弟同心,永不舍弃……可一转眼,连几碗酒,他都要和我们玩手腕,用心机?”
哪吒怒道:“杨戬大哥不是这种人!”看向镜中,杨戬却正侧身将手中酒洒向案下,他不由哽了一下,又道,“就算如此,杨戬大哥也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康老大惨然一笑,道,“还能有什么苦衷?说什么兄弟同心,不离不弃?我康越石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累得众兄弟和这种人互称兄弟。同心?不弃?话犹在耳,却已是一场空,一场戏了。难怪千年之后他会绑了老六送给小狐狸,原来自一开始,在他心中,就从没当我们是兄弟过……”
酒宴仍在继续,看着杨戬在席上虚与委蛇,将敬来的酒一碗碗倾入桌下,连沉香等人都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觉。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康老大重重地呸了一口,低声骂道:“真是无行的小人!”
梅山兄弟高歌大笑,还要结伴去踏月夜游,杨戬唯有佯作不胜酒力,借故推脱了。众人见他匆匆行回房中,脚步越来越快,刚刚掩上门,身子一晃,竟是险些摔倒。
扶着桌面坐下,调息着有些混乱的内息,只觉眼前阵阵黑。杨戬不禁苦笑,心道这六人好酒如命,今日拿出的陈酿固然美味酽正,却只怕要累得自己迟上不少日子复原了。
镜外鸦雀无声,嫦娥不禁低声道:“康大哥,你们终还是误会他了。便是先前那六碗酒,他原也不该喝的,你看他现在……”
其实不消她说,众人也都已看出来了。康老大茫然若失,愣愣地看着杨戬眉头皱起,全力压制酒气带动的内息逆冲。余下的三兄弟更是神情复杂,老六反手给了自己一掌,顿足道:“无论他日后如何,方才我都不该胡说。大哥,我们……我们的那些话,竟是全部错了!”
第十四章 惜者唯卉园(上)
又过了月余,杨莲意犹未尽地被梅山兄弟接了回来。哥哥虽然宠她,但灌江口冷冷清清的真君庙,怎比得了名城大郡的繁华可爱。何况还有那么多言语投机的新朋友,龙四姐姐,织女姐姐,连哥哥几百年前提过的嫦娥姐姐都见到了。灌江口的日子,又哪有这般的丰富多彩,摇曳生姿?把玩着几位姐姐赠的仙饰灵物,杨莲的心思犹自留在百花园里,连杨戬进来都没有觉。
“这丫头回来后,便成天魂不守舍的,想是玩得尚未尽兴吧?”看着妹妹摆弄小玩意儿入神,杨戬暗叹了一声。或许,不该再一味地护着她在身边了,妹妹大了,多些交朋友,多增广些阅历,也始终是件好事。见她头上玉钗坠得有些斜,伸手帮她扶正,杨莲一回头,叫了一声:“二哥。”将一根明珠彩带系上腰间,又问,“好不好看,二哥?”
杨戬坐下,笑道:“当然好看,只要是系在你的身上,再平凡的东西也自光彩夺目。”杨莲卟嗤笑出声来,叫道:“幸好没外人在,哥,这么夸自家的妹子,会笑死人的。”又拿起别的饰品,佩带了给他看。
杨戬越看越奇。那彩带上嵌满拇指大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但毕竟是凡物,倒也罢了。余下的珠花玉佩,却大多云霞流转,灵气逼人,虽不是法宝,却也决非等闲可得。一询之下,杨莲这才想起,将三个月的经历款款道来。
“东海龙宫富丽堂皇,老龙王对我也好,让四姐姐带着我到处玩,还送了好多珍奇异宝给我。对了,还有月宫……”
杨戬暗暗摇头,万没料到三个月里,百花居然带了妹妹去了龙宫,正皱眉间,月宫两字如惊雷般在他耳侧响起,他身子一震,目视杨莲,说道:“月宫?”
杨莲自然不知道哥哥的心事,点头道:“是啊,我还见到了你很多年前提过的那位嫦娥姐姐。姐姐那里好多的玉树,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可惜是古神遗物,太过贵重了,否则我真想带些回灌江口来!”
时光蓦地倒流回去,往事在记忆深处激荡着,杨戬脸色奇异,有些怅然,又似有些喜悦,一现即隐。镜外嫦娥看在眼中,霎时间也感伤起来,低下头抱紧了玉兔。
不欲妹妹再提到月宫,杨戬强迫自己转移开注意力,信手去翻那些珠佩:“这些都是东海送你的礼物了?三妹,龙宫与我们并无深交,怎么出手如此绰阔?”
杨莲脸上闪过几分得色,道:“我本来不想要的,可百花姐姐和四姐姐都说,我帮了龙宫的大忙,不要就是瞧不起东海。”杨戬奇道:“你?你能帮他们什么大忙?”杨莲嗔道:“二哥,别老当我是小女孩啦。这次去东海时,正好有海妖作乱,闹得龙宫人仰马翻。你妹妹我神勇无敌,一出手就摆平了那妖物,帮了他们免去了不少麻烦!”
她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浅笑从眉眼间逸出,说道:“二哥,我这趟出去多久了?”杨戬佯叹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上天入地的玩了三个月,就扔我一人呆在这灌江口。”杨莲拍手道:“好啊,二哥,原来没我陪着你也会闷。是不是因为没人练手?康大哥他们的功夫,和你差得也实在太远了些!”
杨戬道:“丫头,又想要二哥给你喂招?”杨莲现出狭黠的笑意,说:“岂敢岂敢,不过,二哥,这一次我一定能赢你的!”曳了哥哥的手,便向外面花园行去。
杨戬由她拉着,只是好笑。这个宝贝妹妹也不知在东海杀了什么小妖,竟如此意得志满了起来。也罢,调养了近一个月,陪她玩上会儿也该没什么大碍了,左右她经验不足,每次都败得干脆利落。
杨莲在前面,满脸的兴奋。杨戬看不到,沉香却觉得好玩。百多年来,兄妹二人的比试,几乎成了花园里最常见的大剧。只是从来都是在小杨莲噘着嘴生气,旦旦誓下次一定要赢中收场。这次变得如此有把握,人人都好奇起来。小玉问三圣母道:“娘,你这次输了还是赢了?杨戬虽然元气未复,但胜你好象还是绰绰有余的啊!”
三圣母摇头道:“说不上输赢,他使了诈,差点吓死我。”沉香奇道:“使诈?”三圣母道:“是啊,百花姐姐知道我一直想赢二哥,便帮我出了个主意。谁知……谁知他竟也使诈,气得我和他了好久的脾气!”
话间已到了平日练功的空地上,杨莲道:“今天不用兵刃,二哥,咱们比拳脚,怎么样?”杨戬笑道:“随你,只是输了后,别又说成二哥欺负你。”杨莲侧了头似在寻思什么,突然扬掌便击,十指间霞光闪动,疾若闪电地攻了过去。
沉香笑道:原来你是偷袭?”但杨戬千余年临战经验何等丰富,妹妹指尖微动时他便已觉出,摇头一笑,侧身避过。杨莲气道:“不好玩,你一次当也不上!”沉腕向他肩上抓落,杨戬听风辨形,负了双手只是闪躲,杨莲连连急攻,竟是连他衣角都碰不到一块。
又缠斗了片刻,杨戬微笑道:“三妹,我要出手攻你左臂曲池了,你可斜退让开。后一式我攻你气舍**,你抢攻我左胸空门才有望化解。”口中说话,手下一一施出,杨莲只觉他每式都将自己前后去路封得死死,除了按事前道出的招式应付外,竟是别无他法。斜退两步后,一掌抢攻杨戬左胸。
杨戬在她脉门上一拂,迫她收手疾退,又道:“我现在击你前胸,暗藏了擒拿的后着,虚者实之,你也须以擒拿术相应。”几式拆过,倒变成授受技艺一般,杨莲每一招都随了他话语连消带打,全不能自行做主。
她有些恼了,道:“二哥,你欺负人!”杨戬笑道:“是么?我现在侧身上前,肘击曲垣,你不可硬接,过巽位以退为进,反攻我巨阙。”横肘轻撞向她后背。不料杨莲不忿,不退反进,抢上一步迎了个正着,呯地一声,整个人顿被击飞了出去。
杨戬吃了一惊,叫道:“三妹!”他方才未用法力,下手也是极轻,但杨莲飞出后摔在几棵兰花丛中,俯伏于地,竟是动也不动。他心中一凛,只想:“我下手太重,真的伤了三妹?”抢上前去,扶起她渡入法力查看,紧张之下,竟是连双手都有些颤了。
杨莲轻声呻吟,缓缓睁眼来,见哥哥正低头抱起自己,突然便现了笑意,大声道:“二哥,你输了!”话音未落,一抹明亮之至的光芒已从她左袖里迸出,状如青莲,直袭杨戬胸前。
那光芒是沉香见惯了的,惊道:“宝……宝莲灯?”杨戬正全神检查妹妹伤势,斗然间劲风袭体,连呼吸都为之一窒。他本能地一掌击出,劲力未吐,已惊觉过来:“是三妹,我万不能伤她!”左掌疾翻,后先至,将自己右手架开。掌力从杨莲鬓边擦过,将她身后的花树石山,无声无息地震成粉齑。
只这霎间迟疑,退避势已不及,青莲重重印上了杨戬左胸。他低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乓地撞上一株老柳,喇喇声中柳身四裂,余势不竭,又向下株撞去。只听得乱响之声不绝,百余棵柳树,竟全被撞得炸裂了开来,满园木屑乱飞。
左胸锥心剧痛电传全身,杨戬运气护住心脉,勉力将青莲上的惊人力道卸向身后,轰地一声,园中山石也被崩起,这才重重砸在地上。他用最后一点清明将余力引向地面,顿时地面龟裂,泥土震上半空,整座花园转眼间夷为平地。
杨莲也被震飞了出去,茫然起身,宝莲灯握在手里。她呆呆看着眼前狼藉一片的平地,泪水夺眶而出,叫道:“二哥,二哥!”足向杨戬落地处奔去,半跪下拼命拨开泥石。
第十五章 惜者唯卉园(下)
三圣母看着自己忧急的样子,却不紧张。沉香不由道:你竟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向他用了宝莲灯?”镜外哪吒也叫道:“三圣母,你太过份了吧?这哪是过招,简直是想要杨戬大哥的命。百花仙子,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三圣母摇头道:“三太子,你不必紧张。二哥他心计深沉,我哪能骗得了他?他只是恼我偷袭,故意诈伤吓我罢了。”
话间杨莲已推开泥石,将二哥抱了出来。小玉见杨戬脸色灰败,人事不知,迟疑道:“诈伤?娘,诈伤也能这么象吗?”三圣母心中一颤,凝神回想当年我没伤到他,他亲口承认是吓我的。你们看,二哥身上没有血迹,又怎会有伤?”
杨莲不住摇着杨戬身子,见哥哥双目紧闭,一声不应,只吓得再没了半分气力。她不知所措地守在哥哥身边,抽抽噎噎地哭着,叫道:“我……我不是诚心的……二哥,你醒醒,别不理莲儿……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百花姐姐说这样才有机会赢你,我没想到会伤到你……是真的,莲儿从来没想过要去伤你……”
百花在镜外道:“杨戬还真是狠心,妹妹哭成这样了,他还装得下去!”嫦娥仔细去看杨戬气色,总觉不对,说:“三妹妹,你二哥不象诈伤,他气息微弱至此,那是装也装不出来的。”三圣母心中茫然,只分辩道:“不是装的,那他为什么要向我认错?”
杨莲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杨戬面颊上,杨戬手指微微一动,似有所感。杨莲握住他手掌,哭道:“不要再吓我了,二哥,莲儿知错了!宝莲灯……我以后再也不用宝莲灯了!我要还给女娲娘娘,我不要它,我只要你,二哥……”
呼吸越艰难,伴随着胸口剜肌剔骨般的抽痛。杨戬勉力想睁开双目,但每次努力,都会因难耐的剧痛,重新沉沦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但隐隐地,似乎有谁在哭,女孩子的声音,无助惶恐。杨戬心中无由地为之一紧,“好熟悉……是谁?”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二哥,二哥……莲儿不敢了,你醒醒……求你醒醒!”哭声杂了悲叫。莲儿……莲儿?杨戬一惊,是三妹。三妹怎么了?有水珠洒落下来,天气变了?三妹再留在屋外会淋着的。不,不象是雨,是三妹在哭?这丫头……这丫头受什么委屈了?
指无意识地扣住,抓住杨莲的手。不错,是三妹,可她的手怎么这么凉?杨戬一阵心疼,想问,却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想看清妹妹的脸,眼前黑暗慢慢褪去,剌目的阳光,映得他又是一阵眩晕。
杨莲泣道:“我不要宝莲灯了,二哥,你应我一声,怎么罚我都成!”杨戬微愣,宝莲灯?神识慢慢清醒过来,忆起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击,顿时明了。
他暗运内息,才至左胸,便痛得差点再昏迷过去,不禁暗暗一凛,千余年来,自己还不曾这般重伤过。想开口安慰妹妹,嘴角微动,一口气吸得急了,几乎剧咳出声。他深知自己肺腑重创,这一咳只怕再难止住,唯有拼命忍下,原本苍白的脸色斗然涨得通红。
杨莲见他醒来了却不说话,只当他气得厉害,一边哭,一边将宝莲灯扔到了地上,叫道:“我誓不用宝莲灯了,二哥,求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杨戬慢慢调息,强行压制伤势,见妹妹哭得伤心,又是疼惜,又是不舍,强笑道:“没事了,傻丫头,二哥好端端地,你哭什么哭?”手臂撑在地上,半坐起身子,晃了一晃,才勉强稳住。
目光到处,见了地上的宝莲灯,说道:“这是你的护身之宝,莲儿,先收起来吧,不要随手乱丢。”杨莲捡起,眼含着泪,道:“我不要它了,二哥,我……我怕它还会伤了你!”杨戬知道刚才委实是吓坏了妹妹,抬手抚着她沾了泥灰木屑的头,低声道:“傻丫头,我没那么容易受伤。二哥只是想给你个教训,宝莲灯威力实在太大,以后除非生死关头,千万不可以再胡乱用它。”
杨莲连连点头,但还是怕得厉害,偎在哥哥身边不住抖。杨戬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心疼之至,安慰了几句,却收效不大。他苦笑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势必成了妹妹心头一块阴影,念头一转,缓缓站起身,伸手又将杨莲拉了起来。
“丫头,”他正色道,“行了,不玩了,以后还敢偷袭二哥么?”
杨莲一呆,抹去脸上泪,道:“什么?”杨戬身上冷汗不住渗出,却绝不外显,淡淡地笑道:“和你闹着玩的呢,傻丫头。你以为凭你的功夫,真能偷袭到二哥?我不过闭气一会,居然引得你这般大哭,也还真是值得呢。”
杨莲侧头细想哥哥的话,回过味来,只气得一顿足,叫道:“好啊,二哥,刚才是你在骗我,故意装晕了过去,对不对?”杨戬微笑道:“那可怨不得我,是你太粗心了,莲丫头。”
三圣母无由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幕,和她记忆里完全契合,不由道:“他自己承认了,嫦娥姐姐,三太子。你们听,我没记错,是二哥在诈伤骗我!”哪吒仍觉不对,说:“三圣母,你想为当年开解,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杨戬大哥现在的情形,实在不象诈伤那么简单,你不是看不出,只是不敢承认。”
杨莲刚才吓得狠了,又自责,又愧疚。现在听了哥哥如此说话,心头一轻,却有些生气起来,捉拳在杨戬胸口连打了几下,叫道:“你好坏,二哥,刚才差点吓死我了!不行,你骗我,我不依。”几拳击上,杨戬身子一弓,脸色惨白,再没了半分血色。
杨莲犹自生气,觉得二哥这玩笑开得也实在大了。退了一步,脚下喇地一声,踏到几根残花断茎。她方才心绪不属,没注意到四下景物,此时回过神来,险些又哭出声来,指着自己照料了百余年的花园,叫道:二哥,你太过分了!我再不对,你吓我一次也就够了,为什么连这些花儿都不放过?”
杨戬提气强撑着不致晕倒,道:“什么花……啊,是了,二哥没留意毁了你的花园。”杨莲气道:“过些时候,百花姐姐、四公主他们还要来园子里玩呢,现在怎么办?二哥,不行,你赔我花园!”
杨戬低声道:“好,我赔,但我不知你园里有哪些花木。你先回房……回房去列个清单来。二哥就算走遍九天十地,也要帮你找全,成不成?”他左胸的痛楚越来越甚,只盼尽快将妹妹支开,否则当真是支撑不住了。
杨莲大喜,急道:“真的?”杨戬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杨莲不禁欢呼一声,转身便向自己房中奔去,犹不忘回头叮嘱:“百花姐姐说了,蔷薇花开时要在园子里大开酒宴,将所有交好的姐妹都邀来。二哥,你要误了这件事,哼,以后休想我再理你!”
杨莲的背影刚刚没在转角处,杨戬身子一倾,栽倒在地上,三圣母颤声道:“怎么会这样?不是,不可能的,他后来还帮我找了好多花,重整了园子!”哪吒怒道:“三圣母,你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的?杨戬大哥他分明是怕吓着了你!你居然还让他带着伤,去找那些花花草草?”三圣母脸色白,看着二哥挣了几次才又站起身来,怔怔地无话可说。
杨戬挣起身后,踉踉跄跄地腾云离开真君庙。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都盯紧了镜面变幻的景物细看。却见他寻了处荒凉的山头落下,匆匆解开了衣襟,左手光芒一烁,三尖两刃枪已取在手中,倒持了枪尖,便向自己左胸划落。
三圣母啊了一声,沉香看得真切,惊道:“娘,他果然有伤,你看他胸口!”
杨戬左胸心脏附近,一道长长的炙伤,高高涨起,色若青紫,看上去极为可怖。他用枪尖挑破,伤口下的淤血标出老远,在地上晕出剌目的殷红,只看得百花都不禁骇然,叫出声来:“三妹妹,你……刚才你若向左多偏上一分,当场就会要了他的命!”
裹好伤口,调息了良久,杨戬才藉了三尖两刃枪站起,轻轻叹息了一声。众人默不作声,看着他施法清去身上血迹,步履艰难地返回真君庙里。杨莲却已列好清单在等着他,不依不饶地要二哥立刻履约。三圣母不敢再看杨戬强装出来的笑容,低下头去,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五个月后的盛夏时节,蔷薇盛开。修茸一新的花园里,但听得仙佩叮咚,琴萧悦耳,百花等人玩花行令,间或品论起园中的各色新卉。杨莲浅笑着,风姿绰约,周旋在姐妹们之间,优雅可人。
杨戬便驻足在围墙边的侧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园里,神情间全是满足。三圣母犹豫着走近他身边,伸手抚在他削瘦了许多的肩上,心头闪过刘府那间孤寂破败的小屋,和中秋前那次无缘无故的重伤。
“毕竟你也曾全心全意地待我好过,或许,我不该只记着你做过的恶。”她黯然地想着,“二哥,那些事就当从没生过吧,等我回去后,我们再重新做回灌江口时的兄妹,好吗?”
第一章 石猴隐辛秘
灌江口的岁月,看着杨戬守卫一方太平,日子一天天过来,虽有些无聊,但众人心里不禁浮起感概,如果杨戬一直留在灌江口,没有去任什么司法天神,后来的事,还会不会生?嫦娥想起了什么,问道:‘杨戬封神战后不是不肯入天庭吗,他是为了什么又去当了司法天神?‘哪吒皱眉回想:‘好像是……就在不久,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他捉了孙悟空,后来玉帝就封了他做司法天神。‘龙八摇头道:‘待了这么些年,还是耐不住,父母之仇也忘了。‘嫦娥却觉有些不对,抱着玉兔不说话,只是注意看着。
转眼又是千年,算时日,已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当口了,却不见杨戬有何动静,照样每日里练功、理事,三界这场大动静似乎与他没半点关系。哪吒想想,告诉众人:‘好像是观音菩萨还是谁来着,提起他,玉帝派人去宣他到花果山的。‘百花不屑地道:‘不是听调不听宣吗?这一宣就去,也太耐不得了吧。‘哪吒也不明白,不好驳她,静心看事态展。
梅山兄弟也在回想,有些事当时不觉着,现在想来却有些怪。老四问康老大:‘大哥,你记得当时的事吗?好像仙官来传旨时,他没有答应。‘康老大想了想:‘不错,可是回房不久,忽然出来,淡淡地吩咐我们准备,要去花果山。真是想不明白。‘他们议论时,灌江口已来了传旨的仙官。
镜中,康老大正在禀报,杨戬翻看手上公文,眼都不曾抬起过,只在嘴角挂了一丝冷笑:‘宣?我说过的话看来都忘了。让他走,闹天宫与我何干,只要不闹到灌江口,休想我去管这闲事。‘丢下文书自行回房。
下面呢,下面生了什么事?让他去了花果山,让他做了司法天神?三圣母有些伤心地想,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这么大,要是他没改变主意,留在灌江口,她也不会和丈夫分别二十年,看不到儿子的成长。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奇怪,都在看着杨戬在房中默坐,是不是就这样想着想着,后悔了呢?却见杨戬走到窗前,冷冷一笑:‘老君既来了,何不现身。‘老君?他又来做什么?众人的目光望向梅山兄弟,但他们也不知此事,只是摇头。自封神中得知老君底细,众人心中崇敬已变,此时看他来,只想到他是否又有何阴谋。
老君本是来找杨戬,被他看破行藏,也不着恼,现了形看着他捻须笑道:‘玉帝知你不肯前来,请老道悄悄来说些好话。毕竟三界之主,若当真低声下气来请外甥助阵,传出去也太不好听了。‘杨戬侧眼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玉帝被那猴子闹得大失面子,岂不正合你意?你道法高深,藏丹之处岂能无所禁制,就这么容易让只莽撞猴子盗去了,你敢说不是有意为之?今日来此,只怕是借玉帝之名,另有他事吧。‘老君哈哈大笑,坦然道:‘与聪明人说话无需拐弯抹角。杨戬,丹药确是我有意送于那猴子的,让他闹一闹,让三界看看玉帝这三界主宰的本领如何。不过,也不能真让他闹得不得安宁。这个烂摊子,还得你去收拾。玉帝托老道带话,你若降了那猴子,天庭之位任你选取。‘杨戬转回脸背对着他,只听见如刀锋般锐利的话语:‘你是想让我入天庭,日后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会来跑这一趟。我若要入天庭,千年前就去了,何必待今日!‘语声转恨,‘若不是怕连累三妹,两千年前桃山上我便学了那孙猴子,杀上九重天,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搅个天翻地覆,方出我胸中这口恶气!‘老君来前已知他非轻易能说服之辈,不过他来前早有准备,此时胸有成竹地一笑,悠然坐在椅上:‘若我告诉你,瑶姬未死呢?‘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杨戬霍地转身,眼中光芒大盛,热切得直欲烧尽眼前一切。众人也是大惊,不想他早已知道瑶姬之事。
‘老君休要拿此事玩笑!‘就见杨戬按着心中激动,一字一顿地向太上老君说道。老君却神情安然:‘我怎会拿此事玩笑。当年是老道求情,玉帝却不过面子,将瑶姬秘密囚禁,只告诉世人瑶姬已死。倒让你耿耿于怀这些年。‘杨戬知他以此市恩,也不多管,只盯住问道:‘你不会说出我母在何处,说吧,要我如何助你?‘老君此时才放下心来,捏住瑶姬,就等于掌握住了杨戬,真正放松地微笑道:‘只要你降了孙悟空,入天庭,日后助我掌控三界,到时放不放瑶姬,还不是我一句话。‘杨戬默然低头,踱到床边坐下,沉思良久。老君也不催他。
哪吒恍然道:‘不能怪他,你们不能怪他……他只想救出瑶姬仙子。沉香,你想救出你娘,他也想。所以他不能失去那个位置……‘众人自道已明白他的心思,心说瑶姬乃是他无法开解的心结,三圣母之事碍了他救母,难怪他行为如此极端,不免也有了些谅解。
只见杨戬抬起头来,沉声道:‘好,我去花果山。你去向玉帝说,我入天庭,非司法天神不做。‘老君有些为难,这司法天神之位何其高贵,玉帝可否轻许?但想到杨戬的性子,让他屈居人下自是休想,倒不如去逼玉帝答应的容易。当下点头,径直去了。
老君走后,杨戬招来人去通知梅山兄弟,准备花果山一行。手下准备当口,他却仍坐于床沿静思,半晌才抬头,唇角微微勾出一个冷笑:‘你当我会任你摆布吗?我自能救出母亲,不需你的许诺!‘
谁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看得他与孙悟空一场大战,惊心动魄,却在末了,让太上老君一个金钢圈给破坏了。哪吒咂着嘴只道可惜,难怪孙悟空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这一场痛快好战,就此收场,确实可惜。
杨戬收了兵回灌江口,拖枪入庙。哮天犬自恃立了功,在他腿边哼哼唧唧讨好,却被他一脚踢开。康老大哼了一声:‘他对哮天犬也太没心没肺了,好歹方才也助了他,回来就丢在一边。亏哮天犬如此忠心于他。‘杨戬回了自己房中,也不说话,只是反复细细擦拭兵刃。三圣母看见自己走了进来,坐在杨戬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反复摩拭。终于忍不住问道:‘二哥,又没沾血,你老擦什么?‘杨戬再擦一遍,丢下布,又拿起一块,再擦。口中答道:‘那孙猴子,金箍棒放哪不好,却放耳中。与他交手,不得不兵刃相交,太脏了!‘又沾了点水,从头擦洗。再没人想到他是烦这个,忍不住好笑,哪吒笑了一阵,想到听沉香说起过,现他时正与哮天犬流落街头,不知他如何度过的,一时又有些愣怔。
过了几日,梅山兄弟来报打听来的孙悟空消息,杨戬只听着,不作声,摆手让他们下去。在案前踱了几步,杨戬交待一声,出去几日,不带从人,自己离了灌江口,直向天界飞去。梅山兄弟只知他与孙悟空一战后心绪不好,出去了些时日,也不知他去何处,此时见他往天庭飞去,都是惊讶,不免询问哪吒。哪吒又哪里得知,从没听说杨戬在此之后去过天庭,只能静观后事。
杨戬隐了形,直来到关押孙悟空所在,看了一阵,回身飞向。原来他又是去找老君。‘去看圣佛干什么?看自己的成果吗‘龙八不由嘀咕了一声。进了兜率宫,杨戬来到老君炼丹的丹室,在他耳低语:‘我有事找你。‘老君惊觉,让童儿退下,等他显形。
看左右无人,杨戬这才现了形,老君怪道:‘你只在灌江口等消息就好,来此作甚?‘杨戬负手道:‘你们准备如何处置孙悟空?‘老君更奇怪,道:‘你关心这事做什么?他服不不少仙丹,如今雷劈斧斫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杀不了,玉帝准备干脆废了他经脉法力,永远关押于天牢。‘众人心一提,圣佛危险了。杨戬冷道:‘我要你救他。‘老君摇头不肯:‘我救他做什么,这猴头天性顽劣,非我池中之物,我又何必为他违逆玉帝之意。你呢,他与你有何干系?‘杨戬一声哼:‘没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敌手,我怎能见此英雄遭你们所辱!你乃道祖,只要你说将他放入炉中炼化出仙丹,谁能驳你。到时你只要在炉上稍做手脚,轻易便可放得他出去。‘见老君仍在犹豫,又抛出一句,‘你若不放他,我也不会来助你。既知我母未死,我自会想办法救她出来。哼,若逼得我急了,我和那猴子联手,看有几人能拦!‘老君权衡半日,终觉为那猴子得罪了一个助力划不来,再想若放了孙悟空,日后没准也能将这心思单纯的猴头收为己用,还是允了。
原来是他救得孙悟空,众人一阵迷惘,看到此处,真不知是否该将他恨下去,哪吒不由道:‘只怕胜佛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否则他的性子,必是要先报了此恩,再来寻他算帐。‘沉香不解地道:‘我真怀疑这个杨戬是不是别人变的,要不就是后来的杨戬是别人变的……他后来自己却将胜佛伤得那么重!‘
下面的事他们虽跟着杨戬回灌江口,看不见,但都知道,孙悟空踢翻了八卦炉,再闹天宫。杨戬却不管,仙官再次来请,他只擦着三尖两刃枪,踢了踢最近夹着尾巴不敢作声的哮天犬,轻描淡写地说:‘让老君用金钢圈对付好了。要不,让它也去。‘众人这才明白,他是恼哮天犬坏了他的尽兴一战。
太上老君却又来了,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杨戬,我放了那猴头,他却仍不悔改,还在闹事,你如何不肯再去降伏?”杨戬抬眼闲闲地道:“老君允我放人,只怕也抱着收他为己用的心思吧。”老君哼了一声也不否认。“可是这猴子虽然心思单纯,却也是个聪明人,他日若看出你目的,可肯服你?他这般毛躁,你当真敢托事于他?”杨戬又问,看老君低头沉思,高深莫测地一笑:“老君不如告诉玉帝,让佛祖来降伏他,这样玉帝自然是大丢面子,孙悟空也有了去处。佛界据说正安排人手,日后护送金蝉子去西土取经回华夏,孙悟空正是好人选。老君日后可助他行事,他必感激于心,虽不能为你用,但若有人,他也不会置身事外。如何?”老君想来想去,确是如此对自己最有利,不由看着杨戬感叹道:“你确是聪明人,日后同殿为臣,当互相提携才是。”杨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二章 来日大艰难
两月之后,太白金星前来降谕,着杨戬即刻飞升,出任司法天神一职。但见夺目的晶光从半空中倒垂下来,宛如亿万光粒聚成的长虹匹练,杨戬将灌江口诸事安排安毕,以法力略一牵引,金华流漾,长虹迸散,幻化出层层云霞,五光十色。瞬时间瑞相纷呈,众人目不暇接,杨戬举步踏上云霞,直升天际。
哪吒好生羡慕,脱口道:“杨戬大哥好精湛的修为,这种七彩云霞接引,坐地冲举,古往今来,整个天界也不过一两人而已!”百花也看得咋舌,却又不服,嗤道:“修为越高,做坏事便也是越易!”哪吒有些生气,横了她一眼,说:“他为了救母,行为纵然极端,却也值得谅解。”百花冷哼道:“就算现在是为了瑶姬仙子,可后来呢?三太子,他飞升后八百年里做的那些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说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哪吒被她哽住,气呼呼地不再说话。
天庭风光果然不同凡间,处处玉树琼林,香光浮泛。无数琼楼玉宇,夹在瑶草琪花之间,金光银霞,气象万千。众人虽见惯了这些景物,但坐困阵中,忽然重睹,却也觉到无比亲切。
杨戬凌霄殿谢恩谒圣,正式赴职。众人看他毕恭毕敬地跪拜如仪,想起他这一路行来的傲然独立,都泛起奇异的感触来。玉帝温言勉励,王母却蕴了高深莫测的笑意,不时看向阶下半合了双眼,神态然的太上老君。
待玉帝言毕,王母敛去了笑容,目视杨戬,说道:“杨戬,你在灌江口千年,尽职尽责,地仙之中,也算颇为难得了。但天条至高无上,乃是三界繁盛的根本,纵有老君力保,但本宫对你的能力,却仍有所怀疑。”声音虽不甚大,却显出无比的尊贵与威严来。
杨戬微微躬身,道:“娘娘教训的是,小神初升天庭便领此要职,不胜惶恐之至。”
王母反倒是掩口轻笑,说道:“不错,很谦恭,可仅有谦恭,也不足以荷此重责。杨戬,你平定石猴之乱,功在天庭,本宫才格外施恩,赐给了你这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王母的声音在高旷的大殿上回荡着,群仙冠带巍峨,祥云缭绕,庄重静穆,肃立于崇墀之下。新任司法天神的银铠黑袍在仙班中分外醒目,而投向他的眼光也是各异,或惊奇,或不屑,或诧异,或嘲讽。
杨戬却不在意,只静静地等着王母的下文。王母抬手示意,两名星官各捧了一堆宗卷过来,她轻拈起一份,淡淡地道:“天庭司法天神之职空缺已久,本宫事务烦忙,无暇一一过问。杨戬,这便是近年积压下来的一些要案,你且试着去办上一办。”
当值星官授了杨戬玉册金文,正式登入仙藉,玉帝又议了一些事后,钟磬和鸣,早朝终于散了。王母临去前别有深意地看了老君一眼,微微一笑,才跨鹤飞天而去。
两名星官捧了宗卷,领路前往新筑的真君神殿。这神殿孤零零地悬在九天之外,幽暗阴郁。静谧中带着深切的寂寞,透出彻骨的寒意,大异无数隐在异卉卿云中的贝阙琼阆。
康老大叹了口气,道:“他先去的天庭,过段日子便召我们去相助。就在这神殿里,兄弟们虚掷了整整八百年的大好时光!”
众人随杨戬入了正殿,送走星官后,便见他摈退左右,伏案去看那两叠积得高高的宗卷。沉香百般无聊地站在他身后,浏览了几桩,顿被案情绕得头晕目眩,说道:“麻烦死了,这些旧案一件比一件复杂,王母莫不是存心在整他?”
杨戬看了会宗卷,又取过本司小吏呈来的天规文本来详读。通读一遍后,眉头锁起,似遇上了什么意外的难事。半晌,目光下垂,又盯了那天条重看,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知不觉中日影西移,玉兔东升,殿内也掌起了银烛。杨戬只细读着天条,时而提笔勾划,圈下些重点,竟一步不曾离开书案。三圣母想起日后生的事,不禁叹道:“第一天就如此上心,二哥,难怪你会变了性子,忘了几千年的兄妹情谊,只对这冷冰冰的天条奉如圭旨。”
好容易合上天条的文本,杨戬却又继续去理那些旧案,淡然中带着笃定,下笔如飞,一桩桩地判将下去。沉香越看越惊,叫道:“他好狠,竟全是重判,一点余地都不留!”复述了几件,果然严厉刻薄之至。
哪吒虽下定决心要维护杨戬,但想起当时种种,也感慨万分地摇头道:“还记得杨戬大哥才上天时,我好不高兴,以为又可以象在封神之战中那样无话不谈,彼此照拂。可他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头几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第五天上殿复命结案,当场便处置了四十多位仙家。轻的禁闭百年,重的,竟是被散去法力,打入轮回……就算是为了瑶姬仙子吧,可杨戬大哥的这等做法,也委实过了。”
果然余下的五天里杨戬足不出户,专心研理天条,分析宗卷,第五日袖了奏章,在凌霄殿侃侃而谈,百余件陈年旧案一一剖析得入木三分,只听得玉帝不住点头,王母目露讶意,群仙相顾失色。杨戬只当未见,每析完一案,便请旨缉出罪仙处罚,严酷无情,偏又极合于律法。
散朝后杨戬将自己关在真君神殿里,却不理公务,只彻了两杯茶。他坐在榻上,好整以瑕地品着其中一盏,略带了些笑意,看着垂幔无风自动,太上老君气冲冲地现身进来。
“上好的碧云春,用九重天的万年雪精化水冲泡而成,最能明心败火。老君,不妨先品茗,再论事,如何?”他淡定地说道。
老君哼了一声,浑没了平日的和蔼与亲切,目光如刀,森然道:“今日御前处置的四十多位仙家,你是有意为之的,对不对?”杨戬微笑道:“那个当然,若非有意,杨戬岂敢一口气折了你如此多门人?”
老君冷冷地看着他,许久,坐下来拿起杯盏,颇有些莫名其妙地开了口:“看来,比起三尖两刃枪,你的手更合适拿起刀笔。”
杨戬扬盏示意,老君用盖撇着水面的浮沤,又道:“用枪杀人,与用刀笔杀人,原便是一回事,是我失算,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杨戬道:“同样道理,老君,用家奴还是用走狗,原也没有太大区别。”
老君哼了一声,道:“你看出来了?”杨戬点了点头,老君怒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轻易毁我多年心血。王母那女人明摆着要给我难堪,你便让她如此简单地称心如意?”
杨戬冷笑道:“你既费尽心事地引我上天,我自不会令你失望。不过,若只是做些伏贴耳守夜司晨的勾当,你的家奴走狗早已足够了,何必多我一人?我杨戬,又岂会如此自甘轻贱?”
沉香听这两人如打哑谜一般,好生不耐,道:“什么家奴走狗,他们什么意思?”哪吒毕竟对天廷熟悉些,想了一想,顿时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王母旧案中,涉及的都是老君门下。但老君不是省油的灯,去顶那些缺的,仍全是他的人。”
老君皱着眉头,问:“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实话说了罢,既引你上天,我也不怕你反过来给我难堪。王母这女人心机深沉,对仙家血统极为看重。你若想着借助她的力量,无异于与虎谋皮。”
杨戬道:“老君,本以为你我会是难得的知己。看来,我终还是走眼了。”老君目光又凌厉起来,半晌,突然一震,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杨戬道:“明白就好,老君,斧钺操在我手,是不是比在王母娘娘那里安全得多?”
老君道:“若你一时兴起,砍尽了所有的林木呢?”杨戬道:“没有林木,斧钺如何存在?无木可砍,就是废铁了。”老君冷哼道:“知道便好,你还要砍下去么?”杨戬道:“当然要砍,可妙就妙在材与不材之间的取舍。”
老君又是一震,道:“取舍岂是斧头能够决定的!”杨戬悠然道:“如果我说能呢?有一把可以交流共存的斧头,岂不非常有趣?”
老君便不再说话,低了头去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噙得尽了,缓缓放下,如来时一般,悄然隐身而去。
应付走了老君,杨戬难得地蕴了些笑意,却又坐回案边,一字字去研究天条,只看得沉香等人烦闷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十来日,梅山兄弟被召上天来,杨莲也跟来玩了一趟,嫌真君神殿阴森森地没有一点生气,才住两天,就闹着去广寒宫看望嫦娥姐姐。杨戬目送她向月宫飞去,一霎间,竟似有些走神。
其实,上朝第一天,他便又见到了这个一直藏在记忆深处的女子。
比起远古的岁月来,独守广寒紧闭心扉的漫长坚持,令这女子清幽得有如初弦的月色,洗尽繁华,在人多的地方守着岑寂,似水般晶莹又不可捉摸,在才见他时闪过几分讶意,现出追忆的样子,带着淡淡的喜悦。
匆匆一瞥后,他心中竟是无由地一酸。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出现,对她而言,只是意味着又多了一个故人,可供她追寻那个珍藏了太久的身影。
但这身影的主人,二千多年前就已选择了背叛。
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呢?琴萧合奏时的倩言笑语,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那声音的主人,却清冷得再不可触及。
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公务之余,便习惯了站在殿外,默对远方的一轮皎月,若有所思,带着不言自喻的柔和与关切。
镜外嫦娥轻轻低下了头。近千年……他便这么看了自己近千年吗?等回去后,该怎么办?那冰一般的广寒宫,若少了这千年的守望,会不会冷得更加让人心碎?
杨莲不喜欢真君神殿,梅山兄弟一如灌江口的粗豪,杨戬独对月色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而白日里,是忙不完的公务,小到下界妖魔作乱,大到哪路神仙失职闯祸,全是司法天神份内之事。众人又一次见识了杨戬封神之战时的心机才略,件件桩桩,纤毫不乱。
哪吒那时虽在天廷,却只在父亲帐下挂了个虚名,对各处的仙部星宿了解不多。这一段日子看下来,不禁大摇其头:“原来天廷的天规,曾松懈到了这种程度?也难怪,司法天神之职空缺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可松也有松的好处,起码不会成天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一般!”
朝会奏对时,王母赞许的笑意越来越常见,终于有一天,她单独将杨戬召去了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