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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全文阅读

作者:水明石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txt下载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构罪弄刀笔(上)

    瑶池之水清沏见底,倒映着清贵富丽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礼的司法天神前,亲自劝止了他,道:“这段日子,见你办事井井有条,细致周详,本宫格外欣慰。算起来,本宫与你也称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杨戬垂了头,显出恭敬之意,聆听着王母的褒奖。整个天庭,或许,只有这女人才堪与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说起王母时咬牙切齿般的不屑,杨戬神色间的恭敬便又着意增加了几分。

    王母询了几句闲话,忽道:“本宫久处天界,对民生疾苦已颇为陌生了。杨戬,你可将凡间的情况,直接向我进言,好让本宫不致塞兑了视听。”

    杨戬目光一凝,揣摩着王母言下之意,脸上却掩示得滴水不漏,应了个是字,精简扼要地述了些飞升前的人间乱相。千余年中,自周室东迁势衰之后,由春秋而战国,一统于秦,续之以楚汉,再乱于王莽,眼下战祸连绵,赤地千里,异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静静地听着,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维护三界,造福众生,是你的职责所在。那么,该如何了却凡间这乱世呢?没有了人间世,天庭的存在,也迟早会化作了虚无的。”

    “王母又在给他出难题了。”镜外龙八听见,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万事皆有定数,扭转乱局?那堆旧案已差点惹翻了老君,若再来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场。”

    但镜中杨戬却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禀道:“要了却人间的乱相,难自不难,但说易,却也绝非易事。”王母嗯了一声,道:“说下去,杨戬,不在朝堂之上,你与本宫说话不用太过拘束。”杨戬道:“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间接二连三的乱局,无非是因为天界乱在前头。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于事笃于行,少些消怠自利,岂止人间世?整个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荣。”

    王母颔,对杨戬的话颇为中意,口中却道:“我天庭自封神战后,几千年来君慈臣贤,群仙奉命,何乱之有?”杨戬道:“君则慈矣,然慈悲出祸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竞相耽于安逸,终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说下去。”杨戬退了几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胆,为了三界的将来,希望能请到娘娘懿旨,整饬天规,庄严法纪,以教化众仙。否则长此以往,各司松散怠事,玩乎职守,只怕受影响的,就决不只是人间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着杨戬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点头赞道:“才做了几个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已明了身上的责任。很好,本宫终于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轻弹,仙婢呈过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儿。王母接过,亲手递给了杨戬,道:“放手去做吧,天条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坚固,万物才能繁荣不息。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了然于胸。”顿了顿,她指向那檀木盒儿,微笑着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宫才知道,这东西的主人,最后见的一个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纵便老君在推荐你,本宫仍然照用不误。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宫,却不会犯这种错误。”

    杨戬施礼退下,握着木盒返回真君神殿,径直去了后殿的密室。沉香好奇,与小玉乱猜一通,全不得要领。杨戬却似已知道了什么,神色复杂,半晌,打开盒儿,取出半块玉符。哪吒一眼认出,啊了一声,叫道:“是兵符,姜元帅的兵符!”

    杨戬轻抚着,封神之战的日子从心中一一掠过。在这老人的帐下,他曾有过难得的轻松与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这老人,他选定的那种路,那条分外艰难的路,终于砌上了第一块砖石。

    天条,还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声,手中法力运出,将玉符捏成细细的玉屑,洒落地上,了无痕迹。

    此后便是雷霆万钧的霹雳手段,天条就象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风,只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渐渐地,朝会上,宴席间,无时无刻,群仙们诚惶诚恐地避开这个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将真君神殿,视为三十二重天上最阴森恐怖的所在。

    避无可避时,他们便用畏惧得近于媚谀的目光,去迎合这权力的新贵。而一转身,如潮的怨恨,开始弥漫在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会,也渐渐充盈了太多的火药味。玉帝干脆钳紧了口装聋作哑,被逼急了时,最多来一句:“娘娘,你看呢?”后来,就连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势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紧逼老君。至于她不住褒奖杨戬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

    “镇星真皇君,主四时广育万类,下界灾年不断,失职之处,显而易见。着削去顶上三花,贬为地仙,所掌司部另觅贤能。”

    “东华慈救皇君天医大圣,以大药医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气,解滞去窒,破暗除邪。两百年来,下界五行紊乱,疾病连连,全系该罪仙耽于游乐,疏于职守所至。着即日夺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效尤。”

    “上茅上卿圣佑真应真君,中茅真定禄冲妙应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应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禄为本务。今沉迷于道术,玩乎职守,着即移交本司职权,打入轮回,重积善行以应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职松懈造**间祸乱的力度也就更大。一连串的清洗,虽然明知杨戬已尽量压缩影响,无伤大局,但老君的脸色终是越来越难看。于是,两大势力相互告状的文书,雪片般地蜂涌向真君神殿,堆积如山。

第四章 构罪弄刀笔(下)

    “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应护佑一切农耕、商贾、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乱,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济天妃亦不安本职,游乐过度,理应严惩。”

    “查九天玄女私泄天机,惑乱人间,当削去仙藉,永不录用。”

    除了朝会之外,杨戬足不出户,只阴沉了脸一件件地去看这些文书。正常的公务全放给了梅山兄弟去处理,却仍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长地想着,苦笑了一声。

    僵持的局面并没有延续太久,在将整个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卷入这场文书大战后,老君突然亲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规松懈多年,以致人间大乱,罪过非轻。如今纵然重铸律法尊严,然不纠恶,终不能挽天威于既倒。是以,玉帝须当下旨严申,着司法天神彻查恶元凶复命。

    “终是忍不住了?”杨戬在仙班中冷冷地想着,目光斜眄过去,老君慈和后是掩不住的恼怒。他移开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圣冠之下,那个灵飞大绶,天姿掩蔼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稳如山,仿佛老君的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来是这样,她也在等着这一奏?”电念电转,他已明白过来,暗中皱了皱眉。“老君,你终是输了她半筹。做大事却如此沉不住气,难怪经营多年,一无所获。”但随即,心中为之一紧,王母等的,只是老君这一奏这么简单?

    果然,王母优雅得近乎造作的声音从鸾座上淡淡地飘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宫自不能不准。何况,彻查元凶,也正是本宫日夜寻思的大事。杨戬何在?”

    缓缓上前几步,行了礼,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起身时杨戬用余光扫了眼老君,见他隐隐现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皱了下眉头。

    “诚如老君所言,天规松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肃法纪。然军伍大败,责将不责兵,政事大失,责官不责吏。众仙家因人成事,罚不胜罚,唯有纠出元恶,始堪重膺天命。杨戬,你身为司法天神,此责非你莫属。本宫给你三日时间,你若推托不办,或查处不力,本宫来日定将你与元恶同罪论处。”

    王母的话森然决绝,玉帝吃了一惊,道:“娘娘,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顿时将余下的话吞了回去,只道,“杨戬,娘娘的旨意你照办就是。这些日子,众卿相互攻击,闹得也委实不象话了。你尽快查明,将此案了结,也算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头领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会例行的繁文琐礼完结之后,他直接返回神殿,将自己锁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来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语言交锋。才被打走,却有仙娥送来瑶池独有的玉液琼浆,道是娘娘特旨温问存安。杨戬跪谢如仪,一转身,脸色便越阴冷了。

    余下的时间,众人便看着他在密室的榻上坐着,垂着双目,翻着着厚厚的仙藉金册,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归来,又是对着金册,默默然终日。

    哪吒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盯着杨戬看,脸色也有些阴沉了下去。龙八离他最近,听他极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杨戬大哥不会是那种人……”

    但三日时间转眼即过,杨戬独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册外,再没读过半纸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银铠,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缓缓取出了袖中的奏折。

    “天地有常数,阴阳有常度,当进退盈虚之际,两适均等则气和,气和则万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数半失,所责者宜矣。或者圣心未加意于执要乎?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实也。邪正相攻,上惑主听,乱之始也。谕小神以稽元恶,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实也,三界之幸,莫过此焉。

    查东岳泰山大齐仁圣大帝,隆恩深重,总管人间吉凶祸福,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然罔顾厥典,缓公急私,外阳为忠直,内阴怀奸曲,自谓介特而其实朋党也,自谓纯一而其实三四其德也,贪禄竞进,猜忍倾夺,不惮不耻,以肆其毒。以至聪明眩惑,内外大恐,祸延天地,忍令朗朗升平,坐沦此两百载乱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职,伏请阙前,着夺罪仙黄飞虎一应尊号,付有司会审。唯惩此元凶,始昭明乾坤之正气,复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声,向来静寂严肃的凌霄殿上,炸锅般地惊声四起,杨戬恍如未闻,沉稳地念完,双手呈了上去。

    玉帝几疑自己听错了折子,拿在手里又读了一遍,才不确定地问:“杨戬,你参的是东岳大帝黄飞虎?”杨戬沉声道:“小神前日奉旨,纠查元恶,今日复命,参的确是东岳的仁圣大帝。”

    将内容又在心里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没一条能驳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乱世,又岂是一个东岳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将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习惯了,反正自己惧内已是天廷上公开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边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着杨戬半晌,她终于道:“黄飞虎千余年前,曾是周室大将,杨戬,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他与你私交不错。”

    “是,但举不避仇,惩不避亲,原本便是臣子应铭守的份内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谊而害公义。”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与黄天化交好的仙人们一个又一个地出列抗疏分辩,但老君与王母却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没有了这二人的表态,抗辩的声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张吧。”等高旷的大殿恢复平素的肃穆后,王母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响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凭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静寂了。死一般的静寂里,玉帝草就诏书,当值星官带了天将往东岳而去,退朝。

    “就……就这么将黄飞虎入了狱?”沉香还记得封神之战中的那个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问。镜外的哪吒沉着脸,喃喃地只道:“怎么会这样?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为自己解围?”轻叹了一声,当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现于脑海之中。

    记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无聊在南天门呆,让匆匆赶上来的黄天化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杨戬不是一向交好吗?无论如何,今天要帮我一个忙!”

    当时的自己,对天廷的倾轧毫无兴趣,早朝上的这等大事,也一点不知情。直到进了神殿,看着黄天化一脸的悲愤,先软语相求,继而放声痛斥时,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纸奏章呈上,东岳大帝竟成了造**间乱世的元凶,褫职下狱,就快被廷议惩处了。

    想到当年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自己也帮着求了几句。想不到那个在军中对自己关怀备至、在灌江口带着笑陪自己谈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语气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样的阴森。

    正因天庭的压抑淡漠而满怀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帮着黄天化和他争辩。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闹一场后,从此,便与他成了路人。

第五章 谀阿忍周旋(上)

    镜中按着记忆里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着,看着杨戬带着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头去。虽然,一路行来,看着这个人承受的那些重负,和往昔对自己的关切与温和,自己早已选择了原谅。但又重对这一幕时,心中却仍阵阵隐痛。

    就为了那个位子吗?为了那个位子所能掌控的权力?杨戬大哥,你竟真的从此改变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愿地变成了那个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杨戬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镜里的神殿,哪吒紧紧攒住身上的乾坤圈,眼里如同要喷出火来,大声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个区区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么大事?又如何敢管什么大事?”

    杨戬提笔批阅着公文,将这二人冷在一边,森然道:“东岳的责职就是勘对人间祸福果报,正是因他勘对不力,错乱因果,颠倒报应,才使得凡间大乱。他不是元恶,谁人又是?”

    黄天化怒道:“杨戬,你明知故问。那些事都是司职的上仙失职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对?哪个上仙,又会去卖一个山神头儿的帐?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无人过问,我爹爹总不能强压着不让施行吧?”

    杨戬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罢?明知是错,却将错就错,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务繁杂,没有空来陪两位闲聊。”

    见黄天化气冲冲地还要争辩,杨戬更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来:“丙灵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调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违了天条。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执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办了。”

    “公事公办?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办!”

    哪吒盯着杨戬,只觉这个高踞在桌后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来。西歧的岁月里,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与子同袍的兄弟之义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气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没有了一分温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冲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尽数扫落在地上。

    杨戬移目看向哪吒气得铁青的脸,心中微微一软,但眼角余光,落在诸仙相互攻击的文书上,心肠顿时又刚硬了起来。封神恍若过眼云烟,今时早已不同往昔!杨戬,你还有留恋之情吗?

    他冷冷地对自己说,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冷漠,神色阴沉地开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为,大闹司法天神的居所。这罪状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对我说这些话?你……我什么时候靠过那个人的庇佑来!杨戬,有种你给我说清楚!”

    额头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声咆哮着,“你有种,杨戬,明知我那些过往,竟还在我面提什么庇佑!你有恃无恐是不是,算准了我不敢对你这新贵怎么样是不是!”

    杨戬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千余年了,还是没长大啊,还在牢牢记恨着剔骨还亲的惨痛么?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现眼前,口中却说出了更加讽剌的话语:“司法天神虽然位高权显,但的确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万天兵。三太子,你若执意要大闹我真君神殿,我无计可施。不过,那只是因为你有了个好父亲,才能如此地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耀什么武,扬什么威了?”哪吒大喝一声,乾坤圈上光芒一闪,险些便了出去。反是黄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让他闯下大祸来。

    “杨戬,我知道你的兵法称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没想到千余年不见,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黄天化厉声喝着,“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让我们犯错在先,无力为我父奔走吁冤,对不对?三太子,不要中了这个无行小人的计。我们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觐见玉帝,总要为我父讨个公道来才好!”

    哪吒看着镜中怒气冲天的自己被黄天化强拉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真君神殿,只觉出了难以言说的茫然。因为他记得,从此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里半步。那句杨戬大哥,此后的八百余年里,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过。

    只是,这一切,又要怪谁呢?杨戬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职,你也不该为保全自己,去出卖这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与黄天化离开,杨戬离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带着自嘲。众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黄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来,哪吒低了头,自封神以来,头一次没有开口反驳她对杨戬的唾骂。

    整理好公文,却不再批阅,他抽出两本空白的奏折,凝神细想着,慢慢研着墨。许久,摊开其中一本,提笔疾书。

    “天道仁也,仁者宽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后,一字字念出来,意外地道:“奇怪了,刚才不肯松口,怎么现在写折子时,却一个尽地帮武成王说好话?居然拟的只是闭门思过的处罚。三太子,是不是被你骂清醒了?”想想又知绝无可能,以杨戬后来的心性为人,怎么也不象会悬崖勒马的样子。

    写完这一本,用法力烘干了墨汁,笼入左袖中。杨戬沉思一阵,将另一本奏折也摊了开来。沉香好奇,仍站着看他落笔,念道:“天纲松驰,非峻法不足以绝奸诡,仁圣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轻厥于刑,欲吏守不敢谩怠于事,舍此而何以适之……”

    杨戬笔走如飞,沉香也念得极快。念完,人人相顾失色,这一本中,他竟奏请将黄飞虎消去仙籍,打入轮回永不续用。龙八惊道:“一本请求从轻落,一本却又要重重严惩。杨戬这是什么意思?”哪吒却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着。

    墨汁干了后,杨戬合上折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内,便又开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务。龙八犹自在猜杨戬的用心,哪吒一声轻叹,低声道:“不用猜了。他是真变了……为方便见风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会。玉帝听完当日的奏事后,王母突然取出一纸表文,微带冷笑,环视众仙,说道:“昨日午后,老君匆匆谒见,将这张陈情表转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职联署,言语颇为愤懑,言道天廷司法不公,东岳大帝无过受罚,真正的罪臣,却无人过问。各位仙卿,且说说你们如何看待此事?”

    整个大殿上,诸仙眼观鼻,鼻观口,更无一人开言。王母的目光从两列仙班间一一扫过,终于落在了杨戬身上。杨戬一震,松开了左袖里的奏折,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正思付间,王母已下话来:“杨戬,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参之人,你先说吧。”

    缓缓出列施礼,杨戬淡淡地道:“回禀娘娘,有关东岳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诸司会审稽实,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现在,小神却以为东岳之罪已确切明显,无须再审再问了。”

    王母道:“众神职以爵位担保东岳无罪,下界之乱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转头扫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见?”

    老君手捋银须,八风不动,说道:“老臣也以为此表未必是空**来风。正如娘娘当日所言,政事大失,责官不责吏,黄飞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么恶元凶,无疑当在天庭中枢里寻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错,中枢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惯于代上分忧,不妨就从你开始,以证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静无为,素来不涉俗务。不过,依老臣愚见,天心只在圣意,若要证实清白,倒不如效法凡间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许,更易于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宫便来求之一番。杨戬,你是司法天神,现在就由你来当廷彻查吧,从本宫开始,免得有人背里施压为罪臣开脱,却将责任尽数归之于中枢!”

第六章 谀阿忍周旋(下)

    杨戬脸色凝重,他自然明白王母的意思。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轻轻巧巧地,便逼得自己再难敷衍应付。老君,这个老君只有小智,全然无视于大局,居然想借助神职请命来打击王母。纵然得逞又如何呢,他背后纠集的力量再大,正面冲突时,又如何比得了中枢的权威?徒然令自己夹在中间难做,一个不慎就万劫不复。

    但当众逼急老君,也决不会是明智的选择。他在心盘算着,暗暗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么,只有最后一步棋可走了。

    “娘娘,小神以为再行彻查之举,非但不必行,更是不可行!”他一字一顿地沉声禀道。

    王母眉头一挑,道:“杨戬,你也想为罪臣开脱么?”

    “小神不敢。只因小神认为东岳之罪确切明显,而那纸陈情表,便是铁一般的佐证。”

    决心下定,右手缩入袖里,缓缓握住早就备下的奏章,杨戬续道,“从来朋党相护,才能勾陷忠良,蒙敝圣听。是以小神斗胆,欲请娘娘明示,那份呈情表,是否黄飞虎之子,三山正神黄天化带头签署动的?”

    王母目视老君,老君道:“不错,确是黄天化交给老臣,要代父吁冤。老臣以为兼听则明,所以才不辞冒犯天颜,呈上了御前。”杨戬道:“那便是了,想来娘娘与老君都不知道,那黄天化在呈上表文之前,便已在小神的居所大闹过一通了!”

    王母神色微动。她在天庭耳目众多,黄天化之事自然早已知晓,只是想不到杨戬会罔顾旧谊,公然挑明了上奏。她目光闪动着,看向司法天神,她要看透此人的真实心思。刚才的公正无私,仿佛是一张面具,面具下,王母看到的是一个恭顺的臣子。

    王母又斜眼看看老君,道祖的脸色很不好看。王母在心中冷嘲,老君,看来你自诩的徒孙,人家并没有认你这个帐。想到此处,王母微微浅笑起来,静待杨戬后面的说辞。反倒是玉帝显得有些震惊,喝道:“一个三山正神,非宣调上天本已不合法度,如何还敢在司法天神的居所胡闹?”

    杨戬道:“黄天化出于私心,公然要小神为黄飞虎开脱罪名。小神言道此事尚须经有司会审,他便怀恨在心,依仗自己朋党众多,巧言欺骗李靖李天王的三殿下,对小神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小神因黄飞虎之事关系重大,不敢遵从,他便对小神横加污辱,又鼓动旧部为自己父亲说项开脱,分化众仙,心机之深之狠,实不在其父之下。”

    老君也没料到他将黄天化牵进来后,会借题挥地绕出这等重罪。暗骂黄天化做事鲁莽之余,唯有抢先道:“真君,你所言属实?若是属实,老道我代他呈情,确是不妥。想不到一时不慎,竟被这大胆小儿给逛了!”先撇清自己再作打算。

    杨戬沉声道:“东岳大帝不过天下山神领,三山正神也不过地仙之守。其子居然敢大闹上界仙府,口出狂言,又复串连旧部,以下压上,强辞夺理,若非平素朋党为奸惯了,岂能如此?所以,小神才认定东岳罪失,已非常确切明显。若只因一纸呈表便有罪不罚,反而去彻查贤良,岂非正中了奸党的下怀?”

    右手从袖袍中伸出,呈上了奏折,东岳仁圣大帝父子二人的悲惨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终于成了定局。

    哪吒眼泛泪光,侧过头去不忍再看。百花气不过,冷笑着道:“好个杨戬大哥啊……三太子,总算他对你还留了些情义在。巧言欺骗?真是一言杀人,一言也可活人!没有这四字,只怕你也和黄氏父子一样,早被囚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数日之后,正式的旨意颁了下来,准杨戬先前的一应奏请。又过了一日,杨戬亲自监刑,将黄飞虎父子破去法力,打入绝地囚禁,永不开释。

    此后王母召见他的次数越频繁,恩赐给真君神殿的物品也越来越珍奇贵重。瑶池水榭中,司法天神隐在银纹黑氅里的阴森背影,成了天庭上最令人侧目心寒的风景之一。

    “你的能力,本宫非常信任,所以,对天庭的现状,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有什么对治之法,可尽管说来听听。”

    王母的声音慵散地响起,杂在瑶池长年不断的丝弦舞乐中,只有站在近前的杨戬才堪堪能听清楚。

    “天庭一直律法松懈,执法不力是一个方面,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人浮于事。小神这些日子一直在斟琢此事,草拟了一些设想,正欲请娘娘过目。”

    王母已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此前杨戬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回答得如此干脆,王母也有些意外,见他从容地取出一叠文稿呈过来,便接过细阅了起来。

    越看,她神色间越是欣喜,说道:“你是想重新划定仙阶,每一甲子稽核一次,以甲乙丙丁等八等评定优劣?唔,这个主意不错,每次最劣等的仙家,便打入凡间贬为地仙,而另行提点该甲子中,累积功德最多的地仙升天膺职。杨戬,你回去写个正式的折子递上来吧,本宫会全力支持于你。”

    “原来那个稽核众仙的主意,也是杨戬出的?才上天多久,为了权力,他竟如此挖空了心事钻营?”连镜外的嫦娥都暗暗摇起了头。龙八年轻,问:“什么稽核?是不是每甲子一次的考评功过啊?”龙四气冲冲地道:“就是那个,几百年来都由他一手操办,王母最后裁决的。已不知有多少仙家因此被贬入了凡间,又不知有多少攀龙附凤之徒,在他的褒举下扶摇直上。司法天神后来的势倾天庭,与这个甲子稽核,实在难脱关系。”

    三圣母脸上红,看着二哥在王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周旋着,忆起自己不久之后,就被策封为三圣母了。当时隐约听过传言,说是二哥司法有功,王母大悦,泽及亲人。想不到,王母的大悦,竟是这么来的。“二哥,你是变了。用无辜者来铺平自己的权力之路,就真的一点也不愧疚么?”她惆怅地想着。

    稽核之制正式在三界实行之后,又是一番的天怒人怨,却没有任何神仙敢公开反抗,只因他们都已看出,这个冷漠淡定的司法天神的背后,隐藏的是王母那高高在上的意志。

    天条的持行者匍伏在天条的拥有者足下。但一转身,更多的人匍伏了下去,一如他最初设想的那般。

    杨莲被策封出乎杨戬的意料,他只希望三妹留在灌江口,在自己的羽翼下快乐地生活。但王母的旨意是他无法抗拒的,盘算了一通得失之后,唯一的请求,便是让这妹妹长驻华山,庇护生灵。王母似是看出他心思一般,带着得逞了的微笑,顺水推舟地允了下来。

    “也好,就各取所需了吧。三妹被征入仙班,王母的羁绊固然深了一层,但这封号却也是上好的护身符呢。反正,只要三妹仍留在凡间,自己在天庭做过的恶,就不会对她有太大的影响。”

    恭敬退下后,杨戬苦笑了一声,现出隐隐的倦意。但目光扫过天界氤氲的云霞,眉宇间,转霎便恢复了所有的阴鹫与深沉。

    天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连哮天犬都修成了人形。习惯了几千年的黑狗,突然看到他那张熟悉的带着谄笑的脸,人人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觉。这狗儿能否幻化人形,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依旧是紧跟着亦步亦趋,心神领会地将脑袋凑过去讨好,在主人的抚摸下显出一脸的沉醉。

    但他练就的万里追踪之术,却成了杨戬莫大的助力。天庭中对司法天神的畏惧,便又深了一层。九天十地,谁又能躲得过哮天犬的鼻子呢?天下,已没有杨戬抓不到的人,违反天规,除了接受处罚外别无选择。

    日子一天天去,忙碌的公务,处心积虑地效命王母,司法天神的时间总不够用。处置大小案子,平定下界作乱妖魔,他尽职尽责地完成着本司的职守。但同时,为了确保在天庭的地位,他排除威胁的手法也越来越高明冷酷。可这样一来,固然没人敢与他正面冲突,却也再没有任何朋友,形成了一个恶性的死节。

第七章 碎玉判光影(上)

    黑色的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威严肃穆。但在杨戬不近人情地整饬天规、清理旧案,贬斥大批神仙后,这里已成了仙界最阴森恐怖的所在。许多关于神殿的传闻,在天界悄悄散布。传闻中,真君神殿私设牢房,将犯仙私刑拷打,每到夜深,就会传出鬼哭神号。

    传闻已越离奇,可惜终归是无人敢在漏夜潜入,一探究竟。

    又是深夜了,哮天犬悄悄走进内殿,满肚子都是牢骚。他抬眼看看主人,主人黑衣长氅,站在内殿的空地上,任皎洁月光,洒了一身一地,只管对月出神。哮天犬怎也想不出,谣言是从何而起。

    “主人……”哮天犬正要禀告主人,却被一只纤纤素手,按住了肩。“哮天犬,你下去吧。”

    哮天犬退下后,杨莲站在殿下,她看着那个对月伤怀之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你怎么找杨戬来了?”沉香疑惑的问三圣母,三圣母看着杨戬,“我当时分封三圣母,听到了许多对他不利之词,心中疑惑,便想来问他究竟。正巧,还有一事,也想问个明白。唉,谁知道,后面却惹出了事端,以至于连累了百花姐姐。”

    三圣母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看过二哥了。自从二哥上天当了司法天神,兄妹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这种距离感,不是天庭和华山造成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只有此刻对月伤怀的二哥,才是她所熟悉的二哥。

    在灌江口的岁月,杨莲无数次看到,二哥的身影,默立于那片清冷银辉之下,伴着玉蟾东升西坠。

    而此刻的二哥的神情,与往日有所不同。眉峰蹙着,似乎有极难决择之事。他的手中,有一物闪着月白的光芒。杨莲眼尖,认出了那物,不禁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戬一惊,忙收起掌中之物,“三妹,你怎会到此?”杨莲笑道,“二哥,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她冷不防捉住杨戬的手,笑着强要掰开,“二哥,我都看到了,你别藏了。”杨戬的脸,微微一红,在杨莲的笑靥,他几乎很难再藏住什么了。此时,杨莲已经掰开他的手,果然看到了那枚月白色的耳环。

    “这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丢的耳环吗?怎会在你这里?”杨莲的眼中,满是戏谑之情,“莫非二哥……”

    “这,我不知道是谁丢的。”杨戬掩饰着,收起了耳环。杨莲趴在二哥的耳边,轻声说,“灌江口,你曾经说起,愿意为一个人竖旗为妖,莫非就是嫦娥姐姐?”

    “灌江口?……我忘了……”

    身子突然一震,杨戬一霎间有些失神。灌江口的岁月么,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天,姜丞相在自己的眼前魂飞魄散。自己满腔的悲忿阴霾,在月夜独酌。是这宁静柔和的月色,抚平了自己的心境。后来,三妹也来相陪,她戏问自己,是否有心上人,为何如此狂饮。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如许的月影相伴之下,自己是如何答的?

    “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宁愿反下天去,竖旗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这句话,三妹记的,我,又怎么会忘了呢?杨戬对自己苦笑一下,千余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却再难觅那晚之月,那般明媚动人,恰如那人脉脉的眼眸。一想到那人的温柔浅笑,杨戬的心中一痛,还是割舍不下吗?

    杨莲见二哥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之情,不禁有些可怜二哥。当初,兄妹两个人好好的在灌江口生活,为什么二哥要上天庭当劳舍子司法天神?如今,兄妹两个,天上地下,聚少离多。她的小花园的花草,少了二哥悉心的照料,已经枯损了大半了。而二哥在天庭孤单单的一个人,无人陪他说话解闷,看起来一点也不快活。

    虽然已经成仙,杨莲仍然爱像儿时那般与二哥撒娇。她亲昵地揽住了杨戬的脖子,将嘴贴在二哥的耳边,轻轻道:

    “二哥,你的心事,莲儿已经明白了。你在这里长嘘短叹,又有什么用?人家也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你且等我的好消息。”说完,格格一笑,一朵祥云升起,托着杨莲向东飞去。

    “三妹,胡闹。”杨戬心思灵动,立刻知道三妹要做什么,一把没有拉住,杨莲已经走了。他一跺脚,也忙驾云追去,终究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广寒宫,见嫦娥仙子已经和三圣母把臂私语,忙隐身藏在玉树之后。

    杨莲见了嫦娥,故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一番打量,直弄得嫦娥莫名其妙,“莲儿在做什么呢?”

    杨莲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噗哧一笑,“我在想,未来的嫂子,有没有嫦娥姐姐那样标致。”她和嫦娥早就是熟得可以乱开玩笑的闺中密友,却不料嫦娥仙子的脸色,居然现出几分不悦,“你胡说什么?”

    杨莲继续笑道,“姐姐,你可知道,有个人,痴痴的望了月亮千年。”嫦娥的脸,忽然阴沉下来,“他看他的,关我何事?”杨莲嘻嘻笑道,“当然相关了,那个痴情人看着广寒宫,心里想的,自然是月宫仙子,却不敢表白。”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嫦娥打断了杨莲,三圣母这才现,嫦娥是真的恼了。杨莲呆了一下,嫦娥姐姐一向温婉柔顺,从来未见她生气火。

    “嫦娥姐姐,你大概误会了。那个人,是我的二哥。你”杨莲的声音,有些讷讷。

    “莲儿。”嫦娥叹了口气,她轻拉杨莲坐在月桂树下,沏了一杯桂花茶,“对不起,姐姐吓着你了吧。不过,你在我这里,再也不要提起此人。”

    “嫦娥姐姐,但是,那个人,是我二哥啊?嫦娥姐姐,究竟为了什么?不要瞒我了。我虽然极少上天庭,但是每次上天,都听到许多对二哥不满的言语。因为我是他妹妹,所以,无人和我说详细。姐姐如果也隐瞒我,那我真的便没有半个朋友了”说到此处,想着连日来的委屈,杨莲泪光涟涟。

    “好莲儿,你哥是你哥,莲儿是莲儿。大家真的都喜欢可爱爽直的莲儿,只是你哥也罢,都与你说了吧,只此一次。”

    停了一下,嫦娥似在想着措词,“我从来不愿意在人后说事非短长,但是司法天神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齿寒。”

    “嫦娥姐姐,我最近也觉得,二哥变了好多。以前,他很关心我,许多事,我还没有想到,他已经为我办的妥妥贴贴。在灌江口,二哥的心肠总是最慈悲的,如果有孝子为老人祈寿,有相爱的男女求姻缘,二哥总是有求必应。他在天庭,究竟作了些什么?”

    “莲儿,人心是会变的。至高的权力,会将人的心腐化。杨戬一上天庭,就掀起了腥风血雨,他用无数牺牲的白骨,铺就了自己凌云之路。如今,他的权势,炙热熏天,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说到这里,嫦娥冷笑连连。

    “嫦娥姐姐,你和二哥千年前就认识,也算他的旧友,你能否劝劝他?”

    “小仙才不敢高攀上仙。”嫦娥淡淡道,嘴角却有一丝嘲讽,“你二哥胸有大志,游走在瑶池灵霄兜率之间。似我等微末小仙,本不配和他那等身份高贵之人结交。

    “什么,二哥上天庭,从来都没有来广寒宫看过姐姐?”杨莲惊讶至极,“那么,嫦娥姐姐,你的耳环,怎么会在二哥这里?二哥将你的耳环,贴身收藏,视若珍宝……”

    玉树之后,杨戬看见嫦娥的眼眸中,蒙了一层薄雾,心中忐忑不安,莫非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中,蓦然有了一些欢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恍惚间,那条暗黑之路,悄然闪过一线光亮。

第八章 碎玉判光影(下)

    “啪~”一声脆响,碧玉杯从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嫦娥姐姐,”杨莲有些慌乱了。因为,嫦娥的泪,正顺了白玉般的脸颊,滑落下来。

    “原来如此,终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帅。”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帅,他怎么啦?”杨莲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广寒宫门外,藏头探脑地张望。

    “天蓬元帅私闯广寒宫,触犯天规,被重罚贬下凡间。”

    嫦娥的记忆又被拉回了那一晚。当时,喝得烂醉的天蓬闯进宫里,醉眼忒斜,握着自己的手,唤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实,天蓬只是酒醉误事而已,纵然莽撞无理,却也够不上被贬下凡的重惩。

    “天规?就算神仙也割不断七情六欲,是谁订出这等苛刻的天规来?男欢女爱是人之本性,没有爱心,何来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杨莲不满的说。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莲儿,你这话,只能在姐姐处说说。在别处千万别提,尤其是杨戬面前。”

    “为什么?二哥,二哥也不喜欢天条。在灌江口,他曾经说过,为了姐姐你,不惜竖旗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会为了我,竖旗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声中,目光充满了鄙夷,“莲儿,你二哥断然不会为了谁,竖旗为妖的。他倒是将天蓬元帅整治成了猪妖!仙佛两界的笑谈,猪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赐。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为只是对严刑酷法甘之如饴,却不料他心底里藏着如此的龌龊。”听到此等惨事,杨莲也白了脸,不作一声。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吗?杨戬的心中,怒意渐渐翻滚。我惩办天蓬,是因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于这个蠢货错投猪胎,又关我何事?况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为徒弟,将来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视我如敝帚,却是为了这蠢猪吗?想到此处,杨戬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环之事?”

    “天蓬之事后,王母举办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献舞三曲,可能那个时间,被他拣到的…….”

    拳头抵上玉树,杨戬的目光,却忽然变得迷蒙起来,似乎在留恋一个凄美残影。那场筵席……那是怎样的一场绚烂缱绻……

    嫦娥却不再说了,只低着头,看着一地的桂花,长长的睫毛垂着,微微颤动。杨莲不敢追问,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让二哥将耳环还给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抚袖,将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风中。“他碰过的东西,我宁可扔了。”抬眼望向虚空,目光竟然带着几分凶恶。

    “卡,”有极细的声音,脆裂了上来。这就是心碎的声音吗?杨戬无意识的想着,他此刻的心绪紊乱至极,浑没有现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树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倾斜……待到嫦娥和杨莲的惊叫声,重新惊回杨戬的意识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玉树毁了,杨戬自知闯下了滔天的巨祸。顾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杨戬现出真身,纵身而下,直追那玉树的断枝残叶。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难拥有。杨戬站在明净的湖畔,看着双手。玉树已经化为了一汪清水,从他指缝间无情地滴落,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戬看着空空的双手,这双手,曾经也想要抓住幸福吗?可笑啊,原来自己心中,真的还藏着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紧了拳头,似乎这样,就能够掌控住什么。是自己的心吗?他也不知道,目光里全是迷茫。

    不经意间,有桂香袭来,人间正是八月好时节。杨戬的眉峰,微微耸动了一下,神目中银芒闪现,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这湖畔的几千株桂花树,她恨恨道,“杨戬毁了玉树,还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却很奇怪,她看着杨戬,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也许,真的是我,伤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杨戬,她闭上眼,眼前却出现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时,天蓬之事一出,广寒宫便成了别人腹诽之地。王母又在此时召开筵席。她在席间提及天蓬被贬,冷冷的逼问自己,“仙子,如此的处置,可否满意?”

    满意?在王母和一众仙人眈眈的逼视下,自己还能够说什么?于是,王母又赐御酒三杯,说是为自己压惊。还逼着自己,献舞三曲以报。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乱,头晕目眩。王母又赐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烧灼着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个无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罚,自己却还要强装笑颜,趋炎附势。心越乱,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为什么要上天庭,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幽居在广寒宫,将心永远地锁死?只因为自己已经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随他去了。

    曾经那样的热烈地爱过一个人,将他的生命,融进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远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便下定了决心,寻一个没有爱,没有感情的安静所在,让时间融化在追忆中,象银河那般,无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围的人的笑脸,渐渐模糊,旋转。她飘飞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语中,夹杂着窃笑,“荡妇……祸水…….”嫦娥的心,冰凉彻骨,她的人还在旋转飞舞,神已经散了,与其如此被人作践,倒不如自己……

    “蛾子。”轻轻的,似乎有一声叹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锁在刹那中崩坏了。“羿就在那里,温柔的看着自己……羿在担心自己吗?我,我是蛾子啊,永远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样,我没有醉,让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为何这般地忧虑啊…….”

    当时,自己的手臂僵直着伸着,伸向了席间的那个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软软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胜酒力,请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广寒宫。

    酒醒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无法确认,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现在明白了,也已经晚了。

    嫦娥听着百花仙子的怒骂,斥责他毁花的恶行,心却疲倦极了。“如果那时,我认出了羿就是戬,一切或许会不同了。但是,他当真会为了我,竖旗为妖,反下天去吗?”

    嫦娥睁开眼睛,杨戬已经回到了广寒宫。她听见自己大义凛然的声音,“杨戬,我已经答应三圣母,毁坏玉树之事,绝不会外泄的。不过,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杨戬听到这句话,嘴角微微一牵,“杨戬不劳仙子费心,请仙子记住对三圣母的承诺就好。杨戬就此告辞了。”说完,径自离开,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这一去,广寒宫就永远是他伤心之地。而自己,也成为了他的心头之刺。玉树被毁之日开始,两人之间,就是无休无止的威胁和猜忌,再无二话。

    杨戬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惊讶地现,主人有些变了。虽然依旧喜欢赏月,却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洁的月光,铺撒一身一地。

    纯白的月华与纯黑的神殿,光与影如此的壁垒分明,银辉依旧坦荡无私,却再也无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里。司法天神立于廊柱后,将自己的身躯,深深地隐进巨大的阴影之中,那里属于了无希望的暗和悲伤。

    嫦娥看着那凄美而绝决的背影,苦涩已经将心浸染,“蛾子……”

第九章 伏尸悸心寒(上)

    权势越大,也许就越孤独?除了必要的公务,没有任何神仙愿意踏入神殿之中。梅山兄弟习惯了聚在一起自娱自乐,哮天犬只知道跟在主人身边亦步亦趋,杨戬突然现,心事单纯,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幸福。

    但他已单纯不起。

    离恨天沉默如故,想必道祖也看出了王母的用意。知其雄,守其雌,江海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而自己,却一步步,逾越了这些权谋的游戏法则。

    众仙的厌恶唾弃,都再明显不过,甚至包括了玉帝本人。杨戬毫不怀疑,如果有朝一日,当这来自中枢的权力不再属于自己时,他的下场,定会比任何犯过案的罪仙更为悲惨。

    人心的向背,有时,可以决定很多事情。王母在给予的同时,也留了足够多的羁绊与后着。

    高燃的银烛,将案头文卷幻成狰狞的暗影,摇曳不定。在不涉及利益之争时,杨戬处置事务还是颇为公充的。八百年来,看他断案,已成了沉香等人的最大乐趣。这种剥茧抽丝的干练,总比默对接二连三的阴谋来得舒心。

    “查,泔涧峪羊扶山九灵洞,原系百花司下瑶草仙静修灵所。今有九妖结党,强占灵府,辱及天威。百花司无力惩置,唯上报天听,降伏妖魔,匡扶正气。”

    杨戬又翻开一份文书,沉香在他身后读完,讶道:“百花司?百花姨母,你也有案子呈上天求他来办?”百花听见,恨恨地道:“原来是这份文书惹来的事。早知如此,我直接央三妹妹帮忙就是了,干脆利落,连这次水镜的无妄之灾都不必受!”沉香奇道:“这次?对啊,这次困住我们的,确和什么九灵洞有关!”

    杨戬扫了眼,便搁置在一边。这种小案,他此时没心绪去细想。白日,王母将他召去瑶池,了好大的脾气。她的小女儿织女,不知何时竟偷溜去了凡间,嫁了个放牛的娃儿。天兵奉命追捕,却被织女的法宝所窘,找不到具体下落。这等事原不必司法天神亲自过问,但王母却等不及了,认为仙凡私通,万恶之源,会在天庭开启**之门,后果不堪设想。

    十日之内必须找到人,那便是王母的旨意,几百年来第一次如此措词强硬直接。杨戬皱起眉,揣摩着她的心意。莫非正如老君昔年所言,王母最大的忌讳便在于此?

    哮天犬的万里追踪不会被法宝所惑,已令他下凡追查去了,十日,应该足够了吧!

    有些头疼,捶了捶额头,继续翻看公文。他心不在焉之下,拿起的居然又是百花的那纸案状。

    百花司么?正待换一份,杨戬突然想到了妹妹。自从多年前的玉树之事后,杨莲便不愿多来天庭。好在他去华山看望时,兄妹俩还能象以前一样的亲密。

    距上次看她,也过了不少时日了。想起妹妹偎在身边轻声细语的情形,杨戬眼角噙了些笑意,心情随之开朗不少。又看看公文,扶羊山?离华山不算远,而且,左右织女的事,自己也要去一趟凡间。

    亲自去办了吧,百花是三妹闰中密友,送她个面子,三妹脸上也有光彩。

    主意已定,天明便驾云往扶羊山去了。三圣母跟在云头后,低着头,有些神思不属。沉香却沉醉于此山的绝美风光,讶道:“好美啊!灵气充沛,得天独厚,难怪会惹来妖物动心!”

    杨戬降在山巅,神目打开,却是为之一愣。山灵水秀自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祥瑞十足,处处透出和谐之意。虽说东南方怨念翻腾,草木含悲,却仍是没有一丝妖孽邪气.

    正在这时,一名铠甲男子匆匆从地里冒出,几乎被杨戬飘拂在山风中的黑氅绊了个跟头。

    “参见上仙……”他施礼参见,满脸的谀笑,“小的是这里的山神,不知上仙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杨戬微微点头,也不还礼,这种场面他已见得多了。那山神堆了笑又道:“扶羊山冤情深重,难得几位上仙垂顾,终于能一涤妖氛,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杨戬道:“冤情?你是本处山神,熟悉掌故。百花司上奏天庭,言道有妖物强夺小仙洞府。所谓冤情,便是指此事么?”

    山神忙道:“是啊,那个当然!九灵洞的九妖恃强凌弱,小神已久受其害。几位上仙出手惩制,功德无量,泽被生灵,小神的感激之心,真如江水般滔滔不绝……”

    杨戬有些不耐,转念一想,忽觉不对。上仙惩制?这桩公文自己尚未处理,又何来惩制一说?问道:“占去瑶草洞府的是九名妖物?又是谁来惩制了他们?”

    山神陪笑道:“瑶草仙子看中九灵洞,原本便是他们天大的造化。谁不知百花司与三圣母交情深厚?且不说真君您神通广大,睥倪三界,便是三圣母,也高掣宝莲灯,战无不胜。当年连孙大圣,都曾央她老人家相助降妖的!”

    杨戬眉头越皱越紧。这三妹,连一个小小山神,都知道了她有宝莲灯?早在灌江口便再三叮嘱过她,不到生死关头不可使用。一则怀璧其罪,二则威力太大,她居然全当成了耳边风!

    忽然一惊,有上仙出手惩制?是三妹被百花怂恿来胡闹了?而且,听山神语气,这里分明是九妖旧居。也对,瑶草再得百花仙子的宠爱,充其量不过一个花精而已。凭她的微末道行,哪来的能耐在名山开府?

    暗地里有些着恼。头疼织女之事,竟连这明显的谬误都没留意到。却不知三妹做了些什么?有宝莲灯护着,大约也不会吃什么苦头。当下,便对山神道:“你且带路,我要去九灵洞看看。还有,所谓上仙,是不是我三妹和百花仙子?”

    山神唯唯称是,极恭敬地带路往东南方行去,不消片刻,已到九灵洞前。

    洞前风景奇绝,清泉逶迤如玉带,光闪珠飞,大珠小珠落玉盘也似。入口隐在一悬瀑之后,瀑流被凸石中分,现出一道九曲石桥,盘旋着通向山岭,极尽精巧之能事。

    但是,整个山洞死一般寂静,空气中飘散着浓郁之至的血腥味。

    山神讨好地道:“其实上仙不必亲劳玉趾,三圣母她老人家为兄分劳,已剿灭了洞中所有妖物!”

    杨戬脸色更是难看。顺石桥而入,洞内险峻壮观,神奇绚丽。半边是水潭,水面开阔,可容小舟倘徉其间,任意东西,另一边是个大厅,厅中有洞,洞洞相通,洞壁上嵌了无数的晶石,灿若群星,使人有置身银河之感。

第十章 伏尸悸心寒(下)

    大厅正中,一张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佳酿余香,也隐约可辨。但更多的,却只是恶臭与血腥。

    圆桌四下,横七竖八地倒伏了许多尸体。有壮年的汉子,也有白苍苍的老妇,或头颅滚落,或四肢尽折,甚至有几个上半截伏在桌边,下半截却挂到洞顶之上。遍地鲜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圆桌边尚有一个小小的摇蓝,一名面目皎好的妇人死死伏在上面。但连人带摇蓝,都被炙得成了两半,半面脸朝天,神色不解,夹着对身下婴儿的牵挂。另半个身子斜斜飞在水边,残缺的手臂里,犹死死护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声,小玉干呕了起来,三圣母脸色青白,身子不住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杨戬却只盯了这一厅的尸体出神,神色越来越怪异。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这一洞妖物计一百七十四人,除了恶鹤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余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尽数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杨戬的拳,在袖中蓦地握紧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对母子身上。母亲道行深厚,死后犹维持了人形。婴儿却是毛茸茸的小金丝猴儿,稚嫩的小手,环在母亲的颈间,齐肘断了去。但半边残口,仍伏在母亲怀里,似在觅着乳汗……

    山神凑过来,又在恭维着宝莲灯的威力无穷。三圣母掩上了耳,只觉他句句都带着讽剌之意。当时的事记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说公文没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恼哥哥办事拖拉,便自告奋勇地要代瑶草仙子讨个公道。

    瑶草那丫头胆子小,说到要去九灵洞,吓白了脸,怎么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胆大妄为之至,只顾吃喝,说今日是小侄儿的满月之喜,万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说。

    又争了几句,那个为的鹤妖反唇相讥,说自己与百花姐姐仗势欺人,横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宝莲灯飞上空中,九灵洞中,顿时尸横遍地。

    记得那时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些妖怪全没设防。忙乱中和百花瑶草匆匆离去,洞里惨状,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边响起了坠入水镜时,设局的鹤道人迸出的那一声凄绝痛哭:

    “天见可怜,天见可怜!九灵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终偿宿愿!”

    “不,不是!我没做错,是他们欺负瑶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么要好,我帮她有什么错?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认定自己天下无敌。否则,九灵山的妖物就不会有漏网之鱼,我们今天,就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三圣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残肢,在心里为自己分辩着。虽然理由苍白无力,但却拼命强迫着自己,按这个思路想下去。

    “就算过份了又怎么样呢?这些妖物怎么说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后,你不也会做出更过份的事么!才上天时,我多希望你只是为了救回母亲……”

    她胡乱地想着,让心思沉浸入这些杂乱里,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实上,她成功了,华山下的自怜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样的话,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权势会蒙敝一个人起码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风光,让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灵洞,就生在被压入华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几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后,你就会为了你的地位,毁灭得点滴不存!”

    洞里,杨戬冷冷地令山神清点尸体,山神哆嗦却不敢马虎的报数声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衬着残肢黑血的惨状,宛如地狱。

    杨戬的拳头越握越紧,几乎要剜开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来所作的违心之举,一一从他的心头掠过。作恶……他已经习惯了作恶了。可三妹,她怎么能呢?一百多条性命,纵然是妖物,也全然无辜。她的手上,又怎么能沾染这么多的血腥?

    “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作恶的代价,沉重得连二哥都觉得无以背负,无以偿还,你……你将来又如何来弥补?如何来说服你自己解脱?”

    断肢在眼前扩大,恍惚中,幻出杨莲后悔悲怨的神色。杨戬一个激零,华山,得尽快赶去华山。先看看三妹怎么样了,再想办法了结九灵洞的这一场大错。

    两山距离不远,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杨戬顿住云头,脸色阴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见了妹妹后,会作何反应。犹豫着向下望去,却是吃了一惊。

    圣母庙位于华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丛生。但此时,阴葱的古木折断得横七竖八。山石崩塌,生如经历了一场巨震也似。杨戬急开神目,见峰顶法力流转,大异平常,催动云头匆匆赶去。

    峰顶紫光飞动,状如狂龙,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两名女子相互扶持,在紫龙下足狂奔,正是三圣母与百花仙子。好在三圣母熟悉地势,在峻石林木间东窜西躲,灵活多变。追赶她们的一名黑袍妖,凌神遥纵紫龙追杀,身法稍稍欠了些灵动。他固不能将二女立毙当场,三圣母却也无法缓口气,取出宝莲灯反击。

    但见尘沙滚滚,地皮裂开四溅,所过之处,蚀成深深的隙坑。百花骇得站立不住,全仗三圣母挟了逃命,衣鬓零乱,狼狈不堪。那黑袍妖披散着,头勒白带,脸上如砌玄冰,毫无表情,却又透出彻骨的恨意。他见久逐不下,眼中现出如炽的怒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向半空。

    “莲儿,小心!”

    杨戬看得真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见识多广,认出追杀妹妹的妖人,用的竟是以精血为引的爆血咒法。爆血咒歹毒无匹,但对施咒人损伤也极大,非不共戴天之仇决不会轻用。果然,那紫龙被鲜血触上,蓦然暴涨,爟天炽地般地咆哮而下。

    三尖两刃枪摄入手中,身形电转,杨戬已拦在三圣母前侧,手中枪向空撩出,法力贯穿下势如闪电,轰地一声巨响,漫天紫火流光,宛如万星齐坠。那黑袍妖脸上闪过异色,腾身跃起,万点紫光复聚,化作一根通体剔透的紫玉杖,飞回手中。

    三圣母花容惨淡,汗水涔涔,身上又是泥又是土。此时见了二哥,险些如幼时般哭出声来,强忍着叫道:“二哥,这妖怪想杀我!”百花喘息不已,直道:“吓……吓死了……真君……这妖物……公然作乱……”

第十一章 惺惺共倾惜

    杨戬嘴角挂了一丝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斗然不惧,岳停渊峙般地昴而立,气度非常,傲然直视着杨戬的双眼。半晌,杨戬微有讶色,点了点头,道:“不错,还算条汉子。”

    已多久没人敢这般平视自己了?便是三妹,也总不自觉地游离着,避开二哥目光中不经意的凌厉与阴冷。杨戬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妖怪,按说,他应该生气,毕竟近三千年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的宝贝妹妹无礼。不过,这黑袍妖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磁石般相互吸引,却又是绝对的排斥!

    这种感觉,也很久不曾有过了,除了八百年前,与那猴子一战时。

    但就算是猴子,也没有这种毁天灭地似的惨烈与寂寞,这人只随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种带着绝望的伤痛,却隐藏在冷静的表象之后,更是何等熟悉。就好象……就好象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微微走神后,倏然惊觉过来,杨戬暗自一凛。“果然是个人物。”他快地想着三界内有数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气宇,也是平生仅见了。只是,到底为什么,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杀?”

    黑袍妖也在打量杨戬,见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却拿捏得天衣无缝,一霎间,他设想了百十来种抢攻之法,均不能讨得半分好处。饶他满腔悲愤,也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为!”

    “杨戬,天庭司法天神。”杨戬淡淡地道。对着这黑袍妖,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到了久违的纯粹,不想用任何心机,只希望能象多年前那样,来场痛快之至的好战。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脸色忽然铁青,问道:“这个所谓三圣母的兄长?”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厉声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们上仙,到底有没有权力,任意剿灭无辜者的满门大小?”

    杨戬微震,道:“灭门?你是九灵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灵洞九人结义,除我好武成痴外,从来与世无争。如今,一百七十条人命,却无缘无故地断送在宝莲灯下。你且说说,你这妹妹,该不该死?”

    杨莲愤然道:“是你们欺负瑶草妹子在先!”杨戬回头扫了她一眼,目光严厉,制止她再说下去。回过身,看向这黑袍妖,方才九灵洞中的一幕又重现眼前,特别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婴儿,半张着的小口,似正哭闹着寻着母亲。

    半晌,他眉宇间现出挹色,轻轻一叹,说道:“但是可惜,你所说的这个该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杨莲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却道:“真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黑袍妖冷哼一声,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气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债血偿!”

    百花尖声道:“好大的口气!你若不是偷袭,又岂能脱得过三妹妹的宝莲灯?”一句话提醒了杨莲,她衣袖一翻,擎灯入手,顿时一道青光,惊雷掣电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见识过神器厉害,这才大违常性,借偷袭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时见来势厉害,何况尚有杨戬这等高手在一边虎视眈眈?暗暗切齿,却绝不甘示弱,长啸一声,紫杖巍然冲起,直朝青光的主人卷去。

    但就在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呼地一声,杨莲连人带灯,被平平震了开来。青光失了准头,射中远处山峰,只激得乱石如雨。同时杨戬枪花一烁,架住了紫玉杖同归与尽的一记杀着。

    星花四溅,银芒中夹了紫气,如泼墨大写意般般痛快淋漓。

    两人一错位,又返身折回,枪势刚猛,无与伦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劲风呼啸声中,枪和杖再度交击,天地万物,仿佛都为之一顿。

    黑袍妖的双眸,如像火烧一般的明亮起来,再不复刚才空洞的凄怆,“好枪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这种人物在?”举杖又硬接了一式,两人身形一幌,同时暴退丈许。

    杨莲已冲回原处,见二哥与对手斗在一处,虽然气急,却也不敢施法,此时见两人分开,一声娇叱,又要出手,杨戬眉头一轩,厉声道:“莲儿,不得胡闹!”

    杨莲窘住,百花道:“这种妖物,人人得而诛之。真君,便让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罢!”杨戬冷冷地道:“百花仙子,办案是我的职责,轮不到贵司来多嘴。而且,你若再怂勇莲儿,我头一个饶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宝莲灯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谁手,便极为难说了。”杨戬一笑,说道:“你觉得,我的枪法便胜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胜负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这两个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杨戬道:“为了报仇?为了你那些结义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缓缓道:“千余年的兄弟,百余个家人,在庆祝我小侄儿满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惨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错,在你们上仙眼中,我们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当如何自处?”

    杨莲又想说话,杨戬喝了她一声,令她收灯退下。转过身,他颇有些感慨。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为三妹计,莫若当场格杀,以绝后患。但方才在洞中所见的一切,却仍是那么鲜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这多年来的违心。

    杀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错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难道还要令她错上加错么。更何况,是黑袍妖这等的对手?

    方才交战虽短,却是极为痛快的渲泄,无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纵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责任,忘了瑶池兜率之间的勾心斗角。

    “我有个建议。”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却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动权在你手中,有宝莲灯,你已在不败之地,我有选择么?”杨戬淡然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保证舍妹不会插手,更不会使出宝莲灯来!”黑袍妖一震,说道:“你的意思是?”

    杨戬道:“很简单。你我公平一战,不用任何法器,但在胜我之前,无论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舍妹报仇!”

    杨莲大惊,叫道:“二哥,这怎么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养虎殆患,智者不为,你莫要太过自负了!”

    杨戬目光如刃,冷如严霜,怒道:“莲儿,你若还认我这个二哥,就休再多说一句!”杨莲被他吓住,委屈万分,泪水直在眼中打转。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测杨戬言下之意。兄弟之仇虽如毒火一般噬着他的内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痴,杨戬的修为,却也有着致命的诱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联手,自己便再无半分报仇的可能。

    杨戬这个主意,与其说为了妹妹,倒不如说,是在给对手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杨戬,这个司法天神,何等的托大!自己,难道就必会输给这个所谓的上仙,所谓的司法天神么?

    黑袍妖终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脸上全是决然之色,说道:“好,我答应。不用法器,你我凭武道一战。我胜了,令妹难逃公道。我若败了,在胜你之前,纵然斧钺临身,也决不动令妹一根指头!”

    山风悲啸,紫玉杖高高举起,寒芒闪闪,冷气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时的心境!

    这一番交手与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抢攻,势如疯虎,杨戬却满场游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击之下,守得严密异常,黑袍妖四面八方连环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与杨莲不停地向后退去,枪杖激起的罡风,剜面生疼。但双刃相交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偶尔铮地一声响,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异芒,四下迸散。

    镜外诸人看得如痴如醉。哪吒这些年来,对杨戬的作为极为痛心,但此时看得入神,不禁又忆起西歧的岁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点也没有变……武道不外修心,心态大变,武道的路子,如何还能这般地一如既往?”隐隐有些疑惑,却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顶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无存,被硬削成光秃秃的大片空地。百花几次劝杨莲拿出宝莲灯,但杨莲对二哥言听计从惯了,说什么也不敢。只是起始担心,渐渐地便有了不满,觉得他争强好胜之心,也委实太过份了些。

    又不知胶着缠斗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啸,腾身跃起,一口鲜血喷向自己连绵的杖势。一声巨震响起,杖影暴涨如山,炽热闪耀的血焰蓦然迸出,映亮了半个天际。血焰反压,带着炙热,如巨浪排空,席卷了整个峰顶!

    杨戬也是一声厉啸,三尖两枪霍然刺天。顿时一道清冷的银虹横划而过,将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佛来自远古的闪电,沉睡千年后忽地而起,一霎间连当空的骄阳,都镶上了银边,变得光热全无。

    天地间,忽然一片肃杀宁静!

    峰顶上万物失色,只余下这两道寒热分明的银赤光芒交织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顶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将洒落的鲜血贪婪地吸收进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撑着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带着不能置信的惊疑。

    “没有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硬受爆血咒法的一击之后,还能从容断我一臂……我输了。”他涩声道,“能死在你这样高明的敌人手中,老天也算对我不薄!”

    他的右臂齐肩而断,血如涌泉,浸透衣袍,洒在地上。更多的血,正从口中涌将出来。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为媒,未伤人,先伤已的恶毒法术,何况,施术之后,未能伤人,反而又受重创?

    杨戬的枪虚点在他喉前,只须劲力一吐,这个强横的敌人,便再不复存在于世间。但是,当年暗闯兜率宫,迫老君纵走猴子时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于心中。

    他静静地对着黑袍妖,九灵洞的残肢碎尸身又浮现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错在一起。他暗叹了一声,看看远处的杨莲,枪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后几寸距离,说什么也送不出去。

    “这一战,你承认败了?”许久,杨戬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嘶哑,极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静了下来,说道:“你杀了我罢!这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

    杨戬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银芒一烁,三尖两刃枪从手里消失。

    黑袍妖惊疑不定,杨戬负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现在便会立刻离开,免得对方突然后悔。”黑袍妖却只看着他,忽道:“就冲着你刚才那句话,无论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证,在击败你显圣真君之前,无论多少年月,九灵洞的血海深仇,决不会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罢,他转身,步履踉跄,挣扎着向山下行去,整个后背要害,都交在杨戬的眼前。

    百花失声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养虎贻患!”向杨莲连施眼色。杨莲犹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于掌心,对着黑袍妖轰然击出。

    黑袍妖恍如不觉,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杨戬眉峰紧锁,薄有怒气,抬手拦下了妹妹的偷袭,喝道:“三妹,你做什么……”话未说话,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从口中喷出。

    急运内息强压,眼前已是一阵黑。刚才黑袍妖突施法咒,范围笼罩全场,他怕伤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挡了下来。虽重伤到对手,自己所受的伤势,却也非同小可。

    杨莲惊得呆了,叫道:“你受伤了?”抢上去扶住二哥,见他气色灰败,不禁怨道,“干吗不让我用宝莲灯!二哥,你真是的,和亲妹妹争什么强。我又不会说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杨戬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险些又呛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关切的神情,心中一软,暗叹:“三妹也是关心我,杨戬,你想得太多了。”当下勉强一笑,压住翻腾的血气,说道:“没事了,二哥只是有些托大,你不用担心。”

    黑袍妖转过一道弯,消失在山边。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连你都只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他报复起来,三妹妹和我,岂不都要倒上大霉?”杨戬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脸色更加难看。

第十二章 怨隙自兹衍

    “这女人虚荣好胜,怂恿三妹胡闹不说,闯下大祸,还敢如此理直气壮?三妹,再这样下去,对你绝无半分好处。”

    百花不知他正自着恼,犹絮絮地说个不停:“三妹妹,我瞧真君也没什么大碍了,先扶他回圣母庙休息,我们再去追那妖物!有宝莲灯在,说不定可以跟踪到他的新巢,连上次逃掉的那个老妖都一并拿到呢!对付妖怪,可决不能心慈手软。”

    杨莲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又想到方才黑袍妖与二哥的一场大战,不寒而粟,下意识地握紧了宝莲灯。杨戬看在眼中,怒道:“莲儿,你想做什么?”

    杨莲吓得松了灯没什么,二哥,我先扶你回去疗伤。”杨戬挣开她的扶持,站稳了身子,面若严霜,忽道:“百花仙子,你那桩九灵洞的公文,我已看过了。”

    百花一呆,不知他为何突然说到了公文。杨戬下定了决心,暗想:“百花仗着与三妹交好,行事毫无顾忌。公文颠倒黑白事小,竟敢利用三妹的法器来遂一己之私。今日若不给她个教训,只怕日后,她会更加胆大妄为。”

    “瑶草呢?”他阴冷地开口说,“公文既说是瑶草洞府被占,百花仙子,你须传她前来见我。”

    百花奇道:“现在?真君,可你的伤……”杨戬冷冷地道:“司法天神办案,百花,你也想推塞敷衍么?”百花听他语气不善,虽是不悦,却不敢公然与抗,只得委委屈屈地施法传讯,令瑶草即刻赶来华山。

    天下花仙自有其通信之道,半盏热茶工夫,一名绿衫女子已娉婷而来,见了百花与杨莲,未语先笑,盈盈拜道:“仙子,圣母姐姐,可想死妹妹了!”抬头看见杨戬,不知他是谁,含笑欲问,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看,笑脸顿时僵住。

    杨莲见瑶草紧张,上前挽了她手臂,亲热地道:“妹子,你别怕,这是我二哥。他是司法天神,威严庄重惯了的。放心,有我在,二哥可不敢去吓唬你!”瑶草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杨戬问道:“瑶草,你成仙多久了?”瑶草怯生生地道:“五……五年了。”杨戬又问道:“那么,你修行了多少年?”瑶草道:“小仙道行浅薄,才修行五百六十三年。”

    杨戬声音转冷,森然道:“这五百六十三年,你又是在何处修行的?”瑶草被他气势一逼,骇得几乎瘫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在苏州。小仙本是百花园……边的一株小草,一直在那里修练的……”

    百花护短,叫道:“真君,瑶草还小,你别吓着了她。”杨莲也有些不高兴了,觉得好姐妹的面子过不去,便也道:“二哥,你真是,好端端地,问瑶草妹妹这些?”

    杨戬听如未闻,继续问道:“既然一直在苏州,九灵洞又如何成了你的洞府?”

    瑶草簌簌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百花暗暗叫苦,说:“妖怪蛮不讲理,真君你何必深究?你有伤,不宜操劳,我们就此告辞了。三妹妹,好生照顾你二哥。”

    杨戬冷笑道:“不深究?百花仙子,三界之中,有什么事我不能深究?扶羊山神已全部如实招供,两千余年前,九妖便是居在洞中的了。欺瞒天庭之罪,非同小可,你还要为这小仙护短下去么?”

    百花急了,叫道:“不错,瑶草也有不是,但仙人看中的洞府,九妖恃势不让,负隅顽抗,何等胆大包天?他们自寻死路,何来欺瞒天庭一说?”

    杨戬厉声道:“既如此,瑶草谎报案情,颠倒是非,恕无可恕,着即押去神殿受罚。百花,至于你包庇下属之罪,可以压后再说。但是,下不为例,你自己好自为知。”

    百花脸上变色,道:“什么?真君,你要罚我的花仙子?”瑶草吓得躲到杨莲身后,杨莲已知九灵洞是自己这边的不是了,但护友心切,说道:“二哥,看在我和百花姐姐的份上,你就放瑶草妹妹一马吧!让她回百花园受罚就是了。”

    杨戬哼了一声,衣袖一拂,天庭锁拿罪仙的玄铁索从天而降,奇准无比地绑在瑶草身上。他手上法诀一拈,玄铁索立化苍龙,盘紧瑶草便向天际飞去。杨莲万没想到二哥毫不留情,一呆之下,又是意外,又是不忿,竟也一扬衣袖,施出法力,将瑶草硬抢了回来。

    “二哥!”她叫道,“我知道你今天伤在妖怪手里,大失面子。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瑶草妹妹出气!反正,妖怪里没几个是好人,死了也活该!”

    在一边的三圣母脸上现出不自然之色,沉香怕母亲难堪,说道:“娘,你也是为了朋友。杨戬这么凶,瑶草妹妹落到他手里,定会成了他泄愤的靶子!”镜外龙八等人犹记着洞中惨相,但碍了百花与三圣母,又念及现在被困阵中的窘境,也一迭声地附和起来。

    杨戬看着理直气壮的三妹,只觉脑子里一阵昏沉。这是他的妹妹么?当年那个见了受伤的小兽,都要细心照顾的小妹?百花!他恨恨地看了百花仙子一眼,全是这个女人。自己也大意,怕妹妹孤单,只盼着她多交些朋友,却忘了和百花这种人来往多了,终是会害人害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祸事?”他怒道,“三妹,你随手就灭了人家满门,整整一百七十一条人命!你竟然说,人家死了也活该?”

    杨莲没见过二哥这么生气过,有些害怕,但一错眼看到百花仙子不甘的表情,勇气便回来了。既恼二哥教训自己,又恼二哥不留情面,不由气道:“错杀了又怎么样?二哥,就算错了,我也是跟你学来的。”

    杨戬气极反笑,道:“跟我学的?我让你到处炫耀宝莲灯,到处滥杀无辜的么?”杨莲脱口叫道:“当然是跟你学的!你在天庭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天庭谁不说你自私,谁不说你胡作非为?可为了你司法天神的位子,仍是胡作非为,一意孤行……”

    血腥味上涌,勉强咽下后,杨戬脸上已是一片惨白。杨莲硬着头皮又说:“总之,你今天不能抓走瑶草妹子。二哥,你放虎归山已是不该,若再用妹子出气,就更过份了!我难得有几个朋友,你就不能多体谅我一下?”

    杨戬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丫头,太胡闹了。二哥是司法天神,维护天规尊严,那是我的责任,你又懂些什么?”

    “天规,什么天规,八百年来我听得够多了。”杨莲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但任性之下,全然忘了一切顾虑,多年来因各类闲言倍受的压力,一股脑爆出来,叫道,“成天就是司法,责任,二哥,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九灵洞是我灭的门,有错我来顶。我不会连累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更不要你利用瑶草来为我开脱!要抓,你抓我上天去受罚吧。”

    三圣母看着一个劲儿脾气的自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年没看清九灵洞的情形,虽然有些悔,却更多的是对二哥落了自己面子的不满。但刚才山神报数清点的声音犹在耳边,自己此时的理直气壮,越显得可笑。

    “反正,他终还是没听我的,抓走了瑶草,重罚打入轮回,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她勉强自己不去记起九灵洞,又想,“后来,好象是哮天犬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二哥便不再理会自己,抓了瑶草就走。他……他似乎伤得不轻,再去办事,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胡思乱想中,哮天犬已架云而来。他附耳低言几句后,杨戬脸色微变,一言不,便是逼开妹妹押走瑶草,匆匆返回真君神殿。

    后面的事,三圣母便不知道了,心绪复杂地看着哥哥强撑着落完瑶草,入室调养。直到现在,她才知那黑袍妖的咒法有多厉害,二哥的伤势,竟是比当年灌江口时,被自己用宝莲灯偷袭时更为严重。

    但杨戬却没有太多时间休息,暂时压制下伤势后,便召来梅山兄弟待命,自己向瑶池而去。龙四有些担心,说道:“三妹妹,他不会也来一次大义灭亲,将你和百花姐姐的事上报天庭吧?”

    一直板着脸不出声的百花,终于开口道:“他?这事他也有错,他肯上报天庭么?九成是起了什么坏主意,赶去王母娘娘那里讨好呢!”哪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处置瑶草,我认为杨戬大哥并无不公。即使禀报王母,也无可厚非。”百花不敢惹哪吒,朝嫦娥看去,不料嫦娥也轻叹道:“姐姐,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九灵洞的事……难怪他们会用这种歹毒的灭神阵来报复。”

    但瑶池中一番对话,却出乎每个人的意料。竟是哮天犬寻到了织女的下落,杨戬匆忙复命,请示王母处置方法。其时距王母命下不过五日,王母自是大为褒奖,但论到织女时,声音转厉,切齿憎恨,竟是丝毫不见母子之情,只道:“这贱人公然践踏天规,又仗了些法力自以为是。杨戬,你即刻抓她回来,囚于银河边受罡风日夜剜体,永世不得开释!”

    杨戬一震,没有料到王母处罚竟是严酷如此,正待说话,王母似看出他心思,冷冷地道:“司法天神,仙凡通婚是天界最大的耻辱。你今天的地位来之不易,千万不要被自己的身世所牵累了。织女是我的女儿,谁也比不了我心疼她。但是,天庭尊严岂容污辱?你去办吧,有异议者,与织女同罪!”

    杨戬低下头,恭敬施礼退出,脸色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返回神殿的路上,他不住低咳,想是又牵动了伤势。但却勉强掩饰着,带领梅山兄弟下凡抓人。

    有哮天犬的万里追踪,织女的行踪再无秘密可言。她纵有法宝神通,又如何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对手?玄铁索飞下,顿被擒到银何边牢牢缚住。牛郎抱起两个孩子,借助织女的仙衣驾云追逐。孩子的啼哭声达九天,连驻守银河的天将都面露不忍,杨戬却毫无表情,只令梅山兄弟毁去仙衣,按律论处牛郎父子私闯天庭之罪。

    “杨戬,好狠的心!”百花切齿道,“织女妹子身子娇弱,何曾吃过这种苦头?还有那两个孩子,若仙凡通婚有罪,他这个堂堂的司法天神,便已是此罪的最大笑柄了,亏他还如此地神闲气定,心安理得!”

    织女之事一出,天庭自然又议论了好久。虽是背后,只言片语也不断飘入真君神殿中来,仿佛诸仙突然联想到了这司法天神的出身,讶然中带着不屑,不屑里夹着嘲讽。王母也密切关注着神殿的反应,逼得杨戬日日正常理事上朝,竟是无暇调养。

第十三章 幽亭悬瀑远(上)

    唯一真正担心的只有哮天犬。自从华山回来之后,便没见主人显过笑意。而且,他已不止一次见过主人强抑着咳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他追随了主人数千年,太清楚主人的习惯和个性了。

    哮天犬关切的目光,杨戬看在眼里,黯然中到底有了些安慰。一天又过去了,只有安静地坐着翻阅公文时,他才能放松下来,平定一下绷得紧紧的思绪。这时只有哮天犬会陪在身边,而哮天犬,却绝不会有任何异心和不敬。

    “哮天犬。”

    哮天犬忙呲牙笑着将头凑过去,“主人。”

    杨戬理了一下哮天犬的乱,淡淡道,“你追缉织女有功,赏骨头一根。”哮天犬喜笑颜开,立刻化狗型啃起骨头,毕竟这样才舒坦自在。

    哮天犬雀跃的神色,看在杨戬的眼中,却心头一闷:追缉织女,对于哮天犬只是任务一件,这样也好。

    又批了几件案子,杨戬掩胸低咳。那黑袍妖的爆血咒法确是不同凡响,处理公务时耗神过甚,都会牵动伤处不适。他疲惫地后靠在椅背上,心知纵走黑袍多少是个隐患。但想起九灵洞众妖的惨状,又不禁苦笑。

    “这件事,也许我做错了。但是,我绝不后悔。二妹,你日后可莫要如此任性了。二哥,……”忽然似有细针椎心,杨戬用力按住胸口,“咳,二哥,不可能永远守在你身边的……你知道吗?”

    听到闷咳声,哮天犬放下了口中的骨头,抬头看着主人。主人依旧伏在公案上,批阅公文。哮天犬甩甩尾巴,继续埋头啃骨头,浑不管吃相。因为,这可是主人赏赐的,美味大骨头啊。

    杨戬仍在想着三妹。二十多天了,自强行押瑶草仙子回来受审,杨莲便一直躲着他。他知道,妹妹是因在好友前失了面子而生气。这丫头被自己宠坏了,仗着那盏威力无穷的宝莲灯,以后只怕会越胡闹。不问青红皂白就灭了人家满门,还理直气壮地指责哥哥纵虎归山,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任性胆大到了这个地步?

    心中隐隐有些痛。当时在华山之上,三妹明明见到自己受伤,却仍为了瑶草受审之事不依不饶。在她看来,自己这二哥,怕还比不上她对着朋友时的面子重要。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证明三妹不会象自己一样孤寂,孤寂得象是一个幽灵。

    银色的月光从殿外洒入,更衬出真君神殿的寒冷死寂。哮天犬啃完骨头,见主人脸色极差,又担起心来,却不敢说话。一边的三圣母见二哥伤势一直未愈,略觉愧疚,但想到前些日子他处理织女时的决绝,愧疚之意顿减,只想:“九灵洞确是我莽撞了些,但他未必是恼我枉杀无辜,十有**,还是为了怕牵累了他司法天神的宝座。”

    镜外众人仍为织女被生生抓回天庭气愤不已,龙八说道:“才上天庭时,我们只道他是为了瑶姬仙子。可这么久了,没见他为救母尽一点心力,反挖空心事去奉迎王母,打击同僚。织女藏身处连娘娘都不知道,他便放她全家一马又如何?偏仗了哮天犬的万里追踪来建功。”

    百花想起瑶草,更是生气,道:“就是,我瞧啊,就算九灵山真的错了,我们也不用耿耿于怀。杨戬说得再好听,不也为了一己权势,就任意牺牲他人吗?我们诛的是妖孽,而他呢,害的却是织女妹妹!”哪吒瞪了她一眼,冷着脸不说话,嫦娥想为杨戬分辩几句,却连自己都不知该从何辩起。

    一名仙吏进来,禀道:“真君老爷,三小姐来了,说等公务忙完后,请您老去后园小坐休息。”

    杨戬一愣,有些惊讶,“三妹会主动来看我?”沉香想了想,明白过来织女阿姨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是来向杨戬求情的吧?”三圣母随着杨戬向后园走去,点头道:“这件事我记得。他生日到了,我想趁机哄哄他,逗他开心后再求他放过织女。结果……结果他言而无信,冷冰冰地没有一点人情味儿!”

    几丛老竹摇曳在风中,叶儿随风轻飏,宛转坠落。竹下一座小亭,隔水遥对一块天然石壁。那石壁峭拔玲珑,悬瀑挂于其上,银河倒泻般往下坠落,水珠迸在月色里,如雾如烟。

    亭中石桌上排开了四色食盒,正中是两个样式古怪的球饼。一个女子以手支颐,百般无聊地把玩着盒中果品,神色似喜似嗔,薄怒轻颦,却又娇戆可爱,正是三圣母。

    杨戬匆匆行的脚步为之一顿,生恐惊扰了妹妹的安静与温柔。华山的余怒烟消云散,他在竹边驻足小立,有些出神地看向亭里。自出任司法天神后,兄妹两人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他已很久没见过三妹这么轻松单纯的神情了,九灵洞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二哥?你既来了,为什么还不进来?”亭里的三圣母无意回头,正触上杨戬投向自己的目光,惊讶地叫道。

    杨戬一笑,缓步进了亭内,三圣母按他坐下,偎在他身边,贴近他耳边柔语央道:“好二哥,不要再生气了嘛,那天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妖怪都和你一样厉害,谁知道那么不经打。”

    杨戬由着她撒娇,道:“我劝过你,不可以轻易使出宝莲灯。”三圣母噘了嘴道:“可他们先欺负百花姐姐的,我当然要帮她。”见杨戬还要再说,她伸手取了一小块酥果,硬塞入哥哥口中,求道,“我知错了还不行么?二哥,小时候你很爱吃甜食,这块酥果就算是莲儿向你赔罪了好不好?今天日子特殊,你可不准生气,生气人会变得又老又丑的。”

    杨戬无奈摇头,品着那酥果,果然是他喜欢的那种。算算该有近三千年没食过甜点了吧?幼年时颠沛流离,偶尔买来,也全是为了给小妹解馋,后来忙于修练,就更没心绪去注意这个了。他心中不由漾过一阵暖流,这个三妹,原来还记着二哥的口味啊。

    但今天是什么日子?特殊?天庭的节日,好象没一个挨得上边。便是凡间,中秋早过了,春节又还早。三妹的生日么,可那是在桃花盛开的初春,现在草木凋零,隔得也太远了。

    想了半晌,见妹妹还在认真地等着答案,杨戬只有苦笑,道:“我可没那么多的时间去记精灵古怪的事儿,到底什么日子?”三圣母顿足道:“真是的,二哥,你气死我了,今天是你三千岁整寿,你竟真的给忘了?”

    三千岁?杨戬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三圣母侧着头顽皮地佯作生气,嗔道:“好啊,原来二哥一点也不稀罕,枉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想给你个惊喜。”

    杨戬只觉得心中一阵欢喜,又是一阵茫然,轻抚着小妹的鬓,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原来,三妹还是牵挂着自己的,自己的生日,她也会记得这样清楚?他侧过身子,掩示住眼中微微的湿润,拈起一块茯苓软糕出神地看着,竟是舍不得吃下。

第十四章 幽亭悬瀑远(中)

    一边的三圣母看看他,再看看赖在他身上的自己,百感交集,只想:“不过是几样普通的糕点,他……他为何会高兴成这样?”但她又清楚地记得,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在意二哥眼中的感动。那时的自己,只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怎样为织女求情,怎样让二哥回心转意。

    杨戬放下手里的茯苓糕,又看向正中的那两个圆饼。有些尖,凹凸不平,斑斑点点,不黄不黑地,和那四色精致好看的甜点比起来,不虞天渊,古怪之至。他不禁好奇,拿起一个,问:“三妹,这是什么?”

    三圣母顿时红了脸,声如蚊蚋地答一声,杨戬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三圣母伸手欲抢,叫道:“还是不要吃啦,二哥,味道很怪的我实在学不会你那手好厨艺。”

    杨戬沉腕避开,拿近了仔细看着,笑道:“你下厨?那更要尝尝了。我的好妹妹,居然也有下厨的闲情?”三圣母不依,扭捏了半晌,终于道:“就知道会惹你笑。本打算亲手做两个寿桃帮二哥你祝寿的,可是,和嫦娥姐姐学了好几天,我弄出来的东西仍是这么怪模怪样。”

    沉香和小玉好容易憋住笑,却已直不起腰来。三圣母见杨戬目光越来越柔和喜悦,暗自得计,盘算着怎么样话题引向今日的来意上去。杨戬不知她的心事,正咬了一小口寿桃,慢慢地尝着。面没揉开,软硬不一,又咸得涩,想是三妹误将盐当成糖了吧?火候也过了,烤焦大半,涩中透着苦味。但此刻对他而言,这苦涩的面桃,竟是比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更加香甜,香甜得连空气里,都似泌了蜜一般。

    “二哥。”三圣母突然叫了他一声,轻声道,“从小到大,都是你帮我张罗着生日,变着法儿给我礼物和惊喜,这些我都记得。”杨戬心中感动,说:“你今天的礼物,二哥也会牢牢记住,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能比我三妹亲手做出的寿桃更加宝贵。”三圣母机灵一动,拍手笑道:“好啊,可是你说的,既然这么宝贵,那么,你准备如何谢谢我?”

    杨戬微笑道:“你想要二哥怎么谢?只要你说,二哥一定照办。”三圣母脱口而出:“那好,二哥,你放了织女姐姐,让她一家团圆,那就是谢我的最好方法了!”

    杨戬的手斗然一僵,笑意在嘴角凝住,沉声道:“三妹,不要开这种玩笑。你重说一桩,二哥一定为你去办。”三圣母却暗喜扣住了他的话,不依地道:“不,我就要你放了织女姐姐。你不是说司法天神言出必行吗?怎么,才答应的事就想抵赖了?”

    杨戬慢慢放回寿桃,舌上觉出无比的苦涩,一直渗入了心底。先前在神殿时的疲惫又一次袭来,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你就该知道,我所做的这些并没有错误。织女违反了天条,将她禁锢在银河边,那是王母娘娘亲自裁定的处罚,我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

    三圣母不满地道:“又是天条,二哥,每次你连借口都一模一样,就拿不出更新鲜点的理由了吗?不行,你答应我了,你须现在就去奏明王母,放了织女姐姐!”

    杨戬已大体猜出这妹妹想的是些什么了。奏明王母,放了织女……三妹,你真以为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二哥一手造成的冤案?二哥这司法天神当得有多艰难,你竟一点也不曾看出?情绪激荡下,胸口一阵剧痛,他不动声色地扶住桌沿,强忍了过去。

    三圣母见他不答,只当他是理亏,劝道:“其实谁都会做错事,你老是训我,可你自己也不会例外的。你瞧,天庭里你越来越孤立,连哪吒这样封神之战时就认识的好朋友都吵翻了,再这样下去,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二哥,听我一句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丫头……这丫头真的被宠得太过了!”杨戬脸色有些苍白,华山时就见识过妹妹的口舌之利,但就算是那次,她也没敢用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口气来和自己说话啊!但三圣母仍意犹未尽,续道,“你没朋友,那怪不得别人,可我呢?二哥,你从来不肯为我想一想。我有我的朋友,象百花姐姐,瑶草的事你让她有多难堪?幸好姐姐大度不和你计较。而现在又轮到织女姐姐,二哥,是不是非要我和你一样,也弄得神憎鬼怨没人理你才满意?”

    “住口!”

    乓地一掌击在桌上,三圣母吓了一跳,退后几步,不能置信地看着二哥,似没料到他真的会动怒。杨戬见她被吓着了,心中一软,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半晌,他叹了口气,侧过身背对着妹妹,伸手紧紧按住了胸口。

    哪吒在镜外看得真切,想起他方才在真君殿里的咳声,有些担心地叫道:“三圣母,你后来没再说什么了吧?杨戬大哥伤势不轻,你不该再这么激他。”三圣母看着二哥紧铍了眉头,分明是在强忍着痛,心中也有些乱了,低声道:“我……我后来也就说他了几句而已。他没事的,记得我离开时,他还了好大的脾气!”

    当时的三圣母却没有注意杨戬的神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气恼与对哥哥的不满之中。见二哥喝了自己一声后就背过身不再说话,她胆气为之一壮,以为说到了杨戬的痛处,便又道:“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两千多年前的今天……你十三岁生日那天生的事?”

    杨戬身子一震,低沉了声音说道:“莲儿,休要再说了。你既知道今天是二哥的三千岁整寿,就不要再逼我了成不成?”三圣母脆生生地道:“我没逼你,是你在逼我。好,我不说,你自己来说。那年我才五岁,你刚满十三岁,那一天,到底生了什么?”

    杨戬脸上血色尽失,坐在石凳上,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三圣母怒道:“不说话就可以逃避了?哥,你现在的做法,爹娘的在天之灵能原谅你吗?我们小时候的那些痛苦,你明明还记得,为什么还这么狠心,狠心地让织女姐姐全家都重蹈复辙?”

    爹和娘……娘?

    杨戬有些昏沉的意识蓦然恢复过来。“不,娘会原谅的,我已经做错了很多事,现在只是在弥补,在弥补我两千八百多年前,犯下的那个错误而已。我……我没有对不起她老人家!”他在心中为自己分辩着,但父亲坠崖前的惨呼,却在耳边回响了起来。

    “天条如此,我没有办法。三妹,今日到此为止,你走吧。但无论你谅不谅解我,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二哥从来没有成心让你难做过!”他疲惫地说完,想起身离开,眼前一阵眩晕,竟又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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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幽亭悬瀑远(下)

    三圣母怒火上冲,气道:“没有成心让我难做?二哥,天庭那些流言有多难听,你可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可我呢?我凭什么要因为你忍受那些?天条……归根结底,天条也不过是你手中的道具而已!你要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低声下气地奉迎王母,我无话可说。可你不该忘了爹爹和大哥的死,一门心事溜须拍马,不惜造出同样的悲剧来同流合污!”

    鲜血从杨戬口中喷出,又被他迅地举袖掩去。他背对着妹妹,三圣母瞧不见,但瞧见了又如何呢?杨戬乏力地合上眼,他不期望小妹能了解自己心中的重压悲伤。

    “可是,为什么?”他黯然地想,“为什么你每一句话,都定要如利刃一般,直剌向我这二哥?难道,我在你心中,竟已是如此的不堪了么?”

    “咣”地几声响,杨戬一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已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三圣母已将桌上的食盒寿桃尽数扫落在地上,眼眸里全是不满和恼怒。

    “言而无信,二哥,我算见识到了,难怪整个天庭都说你是小人!”她气汹汹地叫道。

    一边的三圣母身子微微颤抖着,连沉香小玉都有些呆了。镜外的嫦娥注视着杨戬那已气极伤心到极点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三妹妹,你……你不该这么对他,他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他毕竟是为你做过那么多……”镜里三圣母低声道:“我不知道他的伤还没好,我也不是成心的。那时我只想着织女姐姐的委屈,恨他恋着司法天神的位子不肯放手,恨他的路越走越错……”百花插口道:“其实三妹妹的做法也不能算是错了。如果这时杨戬能被妹妹骂醒,不再贪图权势,又或者能念着些自己父母身受的苦楚,他自己,最后也不会落到那种可悲又可笑的下场了!”三圣母本来已有悔意,但听百花这么一说,顿觉出些安慰,想,“我是过份了些,但我也是为了二哥好。他不肯听,将好话当成恶意,所以才害苦了他自己!”

    镜中兄妹二人仍在僵峙着,三圣母不忿,用足将地上的糕点一块块辗得粉碎。杨戬的手扶着在石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抖。许久,还是杨戬忍下喉中涌上的腥甜,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先开了口,说道:“闹够了没有?明日我还要早朝,不能陪你再疯下去了。三妹,你先回华山,有话下次再说。”

    “我不回去!”三圣母怒道,“我原来那个二哥哪里去了?那个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做事为人,仰俯不愧天地的二哥哪去了?”杨戬沉声道:“我是司法天神,我现在做的这些,依然是仰俯不愧天地。”三圣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怒火中烧下早已忘记那件事说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冷笑着,声音清脆如断冰切雪一般,“司法天神?二哥,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就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吗?司法天神,处置织女等思凡罪仙毫不容情,但却不知你处理自己时,会不会也一样的禀公正直,毫不殉私呢?”

    镜外嫦娥的心不由一紧,镜里,杨戬嘴角抽搐着,似乎也猜出了妹妹想说的是什么。三圣母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除了眷念着你的地位,你还有个见不得光的理由,二哥,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只是因爱成嫉而已,自己得不到嫦娥姐姐的欢心,就再见不得别人琴瑟和鸣,阖家快乐!”

    杨戬一幌,半个身子抵在石桌上,才没有摔倒,他拼命压制着翻腾的血气,却不敢开口,生恐一说话,大口的血就会喷将出来。眼角余光落在地上,那被践得面目全非的糕点寿桃,都似在冷冷地嘲弄着自己。祝寿?他不禁惨然一笑。三妹,你很好,你是存心要将我这二哥活活气死才满意么?

    三圣母只顾着解气,浑没注意到二哥摇摇欲坠的身形,顿顿足,又冒出了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侧了头笑了起来,看着杨戬的眼睛,慢慢地说道:“迟早有一天,二哥,我也会和织女姐姐一样,去试试这天条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有宝莲灯,你想拿我没那么容易,就算你拿得住我,大不了我也像母亲一样的无怨无悔。我要看看,你这个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你……”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杨戬蓦地挣起了身子,大步冲到三圣母面前,目光严如霜刃,厉声道,“你再说一遍!”三圣母毫不畏惧,昴着头对着他,大声道:“我说了,我会学织女姐姐,会学母亲那样,做想做的事,嫁给我想爱的人!”

    一股劲风袭来,刮得她左颊生疼,她一楞,转头望去,杨戬的手正停在她面颊旁,却不停地颤抖着,说什么也打不下去。她呆了半晌,似是不信,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向外冲去。

    杨戬慢慢向后退去,跌坐在石登上,后背靠住桌沿。冷汗从额上渗出,他合上了双目,右手紧握成拳。多少年了,从没动过三妹一根手指,刚才,竟险些真的动了手。不远有足声传来,匆匆忙忙,似乎有些惶恐。是三妹?不会,她在气头上,不会回来的,只怕在自己低头之前,她都不会再进这真君神殿一步。

    身子不受控制地从冰冷的石凳上滑落,一双手伸过来扶住,哮天犬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主人,主人!三圣母她,她太过份了!”刚才的争执声实在太大,他虽留在神殿内,也听了个清清楚楚。本不敢过来,怕主人生气,但是,三圣母的那些话,主人又如何受得住!

    神识渐渐昏沉,杨戬苦笑了一声,血从唇角涌出,在银色的铠胄上渲出剌目的红来。挣扎着,他低声道:“哮天犬……今天的事……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否则我饶不了你……”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悄不可闻。

    三圣母愣愣地看着,想试去二哥嘴边的血,手停在半空,半晌,又慢慢地收了回来。沉香扶住母亲,劝道:“娘,不关你的事,是杨……是他太过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你的本意也是为了他好。何况,他此后的行径,已证明你的说法,根本就全是对的!”

    镜外嫦娥抱着玉兔,苍白着脸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龙四等人怕三圣母难过,齐齐顺了沉香的话称是,只有哪吒气冲冲地用乾坤圈在地上重重一砸,想开口反驳,终还是忍了下去。

    三圣母茫然的看向镜外,虽看不见,却仍在寻着刘彦昌。她似在说给别人听,又似在说给自己:“是,我没错,最终我还是嫁给了我所爱的人。他为了地位和权势,让自己的亲妹妹重蹈母亲那悲惨的遭遇,我又怎么会是错的?彦昌,只要有你陪着我,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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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雷霆压华山(上)

    一直到天拂晓,杨戬才渐渐清醒过来。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扑上去,被他目光一扫,又吓得缩回原地。杨戬也不说话,挣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众人看着他在朝会上恭敬低,小心地禀奏着事务,用谦逊得近乎阿谀的语气敬谢王母对自己的褒奖,原本的几分同情,顿时又化作了厌恶。连哪吒都有些看不过眼,摇摇头,别过脸去。

    散朝后,杨戬径自入了密室调息。小玉噘着嘴,在室中来回走动,气道:“阴沉冷冰的,这破房和杨戬的性子一样别扭!”镜外的龙四却看着密室怔。这里她始终觉得有些眼熟,每次杨戬进来,她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但是,自幼住惯了的东海龙宫富丽堂皇无比,又怎会有这般森严冷漠的所在呢?

    这一闭关便是好几日,但没等他调理好旧伤,王母的旨意传来神殿,着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风纪,打击思凡之风,雷霆万钧地考核群仙功罪。

    公事越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势,应对王母之上。一年的时间过去,不但旧伤未能根除,连三妹从那一夜后,到底有多久再没来过神殿,他都再无暇去顾及。

    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间已是初春的时候了。这天难得轻闲下来,杨戬锁着眉头,本似想着回房调息,却又只站在窗前,看着天际的浮云出神。

    胸口仍是郁结,他自知纠葛于公务,近来颇耗精神,旧伤又引得内息不畅。但总觉有事不妥,很久前三圣母临去前昂头扔下的语话,反复萦绕在耳边,令他心中说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这个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会学织女姐姐,会学母亲那样,做想做的事,嫁给我想爱的人!”

    寒意从心头透起,杨戬身子一幌,却又稳住,目光不自觉地往华山方向飘去。沉香道:“他又在转些什么心思?”三圣母却颤抖了一下,轻声道:“一年多了,一年多过去,下界该又是初春的时节了吧?”

    回到桌案边,杨戬翻着未处理的公文,但明显心不在焉。他想着三妹的单纯与任性,不禁轻叹了一声,起身外出,却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库。

    他心知三妹的脾气其实极象自己,当日一番大吵,无论自己如何无愧,要三妹先低头都绝无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实在放心不下,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极,又涉世不深,万一负气闯下祸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该是春回大地、桃花盛开的日子,罢了,自己的亲妹子,低一回头就低一回头吧。心中仍有些苦涩,他不敢细想那天三妹说的那些话,只顾细心地捡索仙库里历年来积下的奇珍异宝。

    选了半晌,取了一对玉玲珑。那是一次诛伏魔物后,玉帝亲赐下的灵物,光彩夺目,变化万千,应是很合于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罢?他将这玉玲珑置入袖中,摇了摇头,暗叹了一声。

    待一人独往,走了几步,杨戬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就这么去,低头事小,但如果妹妹再旧话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语,句句锥心,若重演一遍,却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着,脸色阴晴不定,半晌,终还是召来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这几个人咋呼惯了,必能将场面搅得热闹,妹妹或许会暂时忘记织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场,就算仍记在心上,她的话,料来也不会太过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着想。

    康老大忆起当时情形,叹道:“他召大家来后,便与我们驾云去往华山,说是今年搁于公事,一年没见到小妹了,要去华山为三妹度一回生日。谁想这一去,生日没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圣母一家人。”

    话间云头已到了华山,圣母庙中空空荡荡,案牍文书堆得满桌都是,连小吏鬼判都踪影全无。杨戬微愕,担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么事,急唤来哮天犬,令他追踪查看。

    “三圣母没走远,就在十里外的一片桃花林里,百花仙子、东海龙四公主都在。咦,怎么会有男子和婴儿?三圣母……三圣母身上竟有**和那男子、婴儿的味道!”哮天犬施诀万里追踪后,神色间是掩示不住的惊讶。

    杨戬心中一震,婴儿?**?不会,不会的。年前三妹只是气话,是在恼自己言而无信,三妹不会真这么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难产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与龙四又怎会在那里呢?他握紧了拳,衣袖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觑,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圣母在救治产妇,我们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爷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来如何?”杨戬阴沉了脸,冷冷地道:“不要说了。哮天犬,你带路,我要去看个究竟!”

    十里地转眼便到,三圣母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从神殿回来时,正好遇到了彦昌。他迷了路,失足从崖壁摔落,被我用云头救下。彦昌的学问真好,写了好多诗送我。我们再也离不开对方了,誓要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沉香,你知道吗?今天,正好是你满月的日子……”沉香扶着母亲,劝道:“娘,都已成过去。现在天条改了,全家团聚,其乐融融,您不必再感触伤情!”三圣母偎在儿子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山风吹拂下,落英缤纷,一如记忆中那般绚美。龙四公主与百花仙子来了又走,烂漫的花树下,婴儿在丈夫怀中咯咯地娇笑。自己焚了香,轻盈地抚着琴,吟诵昨日丈夫新作的诗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仿佛感染了这一家人的快乐。

    三圣母呆呆地看着。那场连绵了二十来年的噩梦,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这些日子的愧疚烟消云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从快乐到痛苦原来竟是那么容易,而这一切的起源,却仅仅因为那个人,那个信誓旦旦要宠着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这热中权势的好二哥的伪装!

    琴弦忽断,浓密的云层中,现出杨戬银铠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来。

    “二哥?”按住断弦,三圣母叫道,带着几分惊讶,却又有几分不满。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说过么,要学织女姐姐的,要嫁想爱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没办法,这次,又岂会例外?可他怎能这付样子赶来!腾云驾雾,带着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风还要彻骨。他,他会吓着彦昌的!

    起身护住丈夫,果然,刘彦昌有些惊恐,搂紧了孩子,畏缩地退在妻子的身后。他毕竟是个凡人,纵有才学,又如何受得住杨戬那足以战栗三界的杀气?心疼着丈夫,三圣母不禁有些恼怒了,又叫了一声:“二哥!”脸上全是不悦。

    几千年的兄妹,杨戬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愤然中犹不忘向那男子温柔浅笑着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气,隐约间还有些痛,说不清也道不明。蓦地里一张明朗的笑脸从记忆深处翻出,他紧盯着妹妹,仿佛又看见小蝶央着自己要做凡人时的情形,看见她在自己怀中慢慢消散时,那漫天飞舞的枯萎坠叶。

    “我没你这样的妹妹!”他冲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这种事来,以前答应过我什么?竟是全都忘了么?”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似也被这司法天神冰冷的声音吓住了。三圣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她伸手擎出了宝莲灯,叫道:“彦昌,你先进屋避一避,他不敢将我们怎么样的!”

    三尖两刃枪一阵轻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杨戬自己却知道,那只是因为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我有宝莲灯,你想拿我没那么容易”,话犹在耳,宝莲灯……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错,是宝莲灯。他宠了几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对着自己亮出了宝莲灯!

    想起了杨戬对织女的处罚,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后园的争执,三圣母将宝莲灯握得更紧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舍不得这个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刘彦昌!二哥,他已和我们是一家人了,为了我,为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让一步,让我们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人?杨戬轻蔑地看向这个想站直身子,却脸青唇白、不自主哆嗦着的男子。几千年来他阅人无数,这么一个要骨气没骨气,要胆识没胆识的文弱书生,如何教他看顺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为了他?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凡间男子?而且,姓刘?又是姓刘的?

第十七章 雷霆压华山(下)

    怒气越聚越多,他冷冷地开了口:“一家人么?就凭他?躲在妻子后面,连孩子也抱不住,比女人更不如的东西,也配和我杨戬做一家人?”

    三圣母气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不配?彦昌的人品才学,也未必就输与了你。至少,他懂得什么是感情,懂得对我好。不象你,为了自己的地位,将所有的亲情和起码的廉耻,都一概弃如败履!二哥,杨戬,有本事你就来拿我,我不怕你!”

    梅山兄弟看着这两兄妹,不知如何劝解。杨戬竭力不去听妹妹的话,但偏偏一字字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他胸口一阵绞痛,伤心中夹杂着如炽的怒火,思绪中一片空白,生硬的话语却已本能地反击了过去:“拿你?原本便该拿你。三圣母,你私自和一个凡人成亲,已触犯了天条,我身为司法天神断不能殉私枉法,还不与我返回天庭接受惩罚?”

    此言一出,镜外的龙八百花等人都呸了一声,龙八道:“原以为他是怕三圣母的事累了他救母,可现在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那个司法天神的宝座!”

    三圣母不能置信地看着从云端降下的二哥,二哥的银铠闪烁着冰一般的寒辉,说出的话,也同样的寒冷。三圣母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愤怒涌上了心头。丈夫已被吓得不敢迈步,儿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大,二哥,你真是好样的,姐妹们带来的是祝福,而你,带来的,竟是腾腾的杀气和公事公办的官腔。难道,是要象禁锢织女姐姐那般对我,让我真的去步娘的后尘?

    她拂袖将丈夫儿子移到身后的茅屋中隐藏,冷冷面对犹豫着围过来的梅山兄弟。康老大劝道:“三圣母,二爷正在气头上,你先随我们回真君神殿,等他气消了再说吧。”三圣母冷笑道:“气消?除非将我送出去当成他步步高升的踏脚石,他的气又岂会消去?”

    杨戬怒道:“不要再说了,先拿她回去,她以为天条真的只是儿戏么?”

    三圣母尖声叫道:“天条,又是天条!杨戬,你忘了我早看破你那假面具了吗?你在嫉妒,嫉妒我有了彦昌,有了真受,你在嫉妒你自己的亲妹妹!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拆散所有人,可那又怎么样?就算你拆散天下所有的良缘,象你这么自私的人,也注定得不到任何爱意!”

    她的目光越来越凶狠,几乎要噬下人去。杨戬心中气痛交集,几乎已全然麻木,只楞楞地看着三妹的双眼。原来眼神也可以如此地决绝,如此地充满了仇恨与杀气,将数千年的岁月击得粉碎,让天地之间,只剩了一堆灰烬。

    三尖两刃枪举起又放下,漫天桃花飞舞,殷如血,在风中寂寞地号泣着,一如家变那日冲天的火光,和母亲眼眸里那蕴了无尽憎恨的血色。血色凝入心底,化作了锥心的剌痛。

    连串法诀从三圣母口中默诵出来,宝莲灯通体晶莹,出亮如闪电般的光华。一朵青莲自灯中幻出,充塞天地,如火山爆一般四下炸裂。雷电火花飞溅,大地剧烈震荡,毁天灭地般的冲击袭来,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梅山兄弟尚不及反应,便被狂暴的冲击压倒在地,惨叫声里,眼见要当场碎成粉齑。

    黑色的银纹披氅被狂风掀起,杨戬蓦地清醒了过来,异芒从神目中迸出,化作银色的星辉飞旋着结成巨网,于千钧一之际阻向宝莲灯的全力一击。

    两股力道普一触上,地面已被生生激荡出无数裂缝。青银两道光芒激射缠斗,巨大的压力将四周桃树震得向外反躬,形成一个诡异的大圆,隆隆的震颤声不绝,仿佛是惊雷连环炮般炸响,整个天地都为之突然扭曲!

    刘彦昌惊惶失措的大叫和婴儿的啼哭声传出,三圣母身后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冲击,轰地一声,整个倒塌了下去。

    “不要伤彦昌和我的儿子!”

    三圣母辨不出是宝莲灯还是杨戬的神目波及了茅屋,但刘彦昌的叫声令她心如刀割。“他,他要杀彦昌!”混乱的心中斗然闪过这个念头,她的恨意更空前高涨起来。送走彦昌,对,先送走彦昌和孩子,然后决一死战!

    法力从她手上打出,牵引着宝莲灯向刘彦昌飞去。同时双臂一振,扬出无数彩色飘带,挟着无坚不摧的劲风,毒龙般直击向杨戬。

    强接宝灯莲一击又牵动了未愈的旧伤,杨戬脸色惨白。哮天犬大叫一声:“主人!”挺起白骨杖拦向彩带,那彩带如有灵性般夭矫飞舞,反折过去,将哮天犬牢牢缠住,掷出老远。

    中枪向横划出,数十株花树被强力震起,盘旋呼啸,在空中撞上彩带,杨戬怆然一笑,法力催送过去,彩带节节崩裂,伴了无数花瓣满空飞舞。但三圣母面如寒冰,双手快掐动灵诀,淡淡的黄光从手中散出,身随光至,悍不顾死地又直扑了过来。

    宝莲灯闪闪生辉,将刘彦昌与婴儿吸上半空,在代表主人心念的法力授意下,急无比地掠向远方天际,梅山兄弟上前拦截,灯华一烁,无不被击落云头。

    “我不用宝莲灯,我要它去救我的儿子和丈夫!”三圣母狂乱地叫道,“是你,你眼看着爹爹和大哥摔死的,如今,又想害死我的全家!不,我不会让幼年时的悲剧重演!杨戬,你休想!”

    花树下,沉香紧紧搂住母亲。小玉喃喃地道:“杨戬好狠的心,将自己的亲妹妹逼成这个样子!”三圣母看着自己和二哥苦苦缠斗的身影,泪水从脸上滑落,轻声道:“我斗不过他……就算他有伤也不成。彦昌,沉香,对不起,否则,你们就不用受那么多年苦……”

    镜外鸦雀无声,刘彦昌感动地盯着境中场景,又是自豪,又是自负,挺起胸大声叫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三圣母,你受的苦已经得到了补偿,生生世世,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龙四叹道:“三妹妹,不要伤心了,为了刘先生这样坚贞痴情的丈夫,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让人好不羡慕!”

    血气阵阵翻腾,喉中又不住地涌上腥味。杨戬麻木地折解开三圣母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眼前晃动的,一会是妹妹怒火冲天的眼神,一会又是小蝶哀怨欲绝的悲泣。恍惚之中,一个念头固执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不,决不能让往昔重演,母亲,还有小蝶,决不能由着三妹任性胡来,毁了她自己的全部!”

    三圣母久攻不下,一声娇叱,灿烂之至的紫芒从手中飞起,如同水上的涟漪般荡漾开来,游遍全身。天地斗然为之一静,随即,以她立足之地为中心,轻微的“噼啪”碎裂声隐隐响起。

    如山的重压传来,连三尖两刃枪都悲鸣一声,微微弯曲。杨戬心中一片冰寒,看着三圣母锐啸声里,将所有的法力倾向天际,犹如一条盘旋的紫龙,旋转着扑向自己。

    “已怨恨到这个地步了?到了用你的性命,来与我这二哥同归与尽的地步了么?”

    有什么东西,突然破裂了去。一片寂灭之中,杨戬抬起头,茫然看着紫龙炫出奇特的异采,义无反顾地覆向破碎的大地。所有景物蓦地里飘渺如幻,映着淡淡的紫色,血色黄昏般凄美惨烈,行走在毁灭的边缘。

    深吸一口气,彻骨的痛与怒取代了最后的冷静。他的身形腾空而起,全部法力聚结,三尖两刃枪绽出夺目的光芒。法诀结出,天空变得浓墨也似,无数焰光闪电夹着轰鸣,后先至,急无比地撞击向濒临地面的紫龙。

    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大地塌陷了下去,赤色岩浆喷涌而出,出炙热的红光。三圣母鬓凋乱,咬紧了牙,扭曲着面孔拼命催动法力。翻腾的火海在她身边燃烧着,宛如坠入了阿鼻地狱般地凄厉。

    “决不能由着她毁了自己!”杨戬咽下口中的血,一遍遍地向自己重复着,双臂怀抱处,熔烁天地的白芒漾出螺旋般的波纹。天空死一般地寂静,白芒旋出,化作光轮悬在山巅,耀出剌目的强光。

    “山崩地裂!”

    厉喝声从唇间迸出,三千年的强横法力,头一次毫无保留地击出。高耸入云的山峦出“咔咔”的撕裂之声,光轮如劈腐木般钻入地底。杨戬神目中倾下银辉,将三圣母打来的紫芒强行压回体内,禁锢了起来。山势缓缓中分处,三圣母足下一虚,惨叫声里,已被无尽的黑暗吞没无踪。

    “合!”

    翻掌向下,光芒注向中分的山峦,带动山势,缓缓向内聚拢,同时繁杂的法诀飞快地诵出,形成一个中空的银色光柱,伴随着尖利的呼啸声,向黑暗的山底延伸压去。

    山峰合上,零乱的桃花林被摧残成一地的花雨,在山风中哽咽成绝望的图画。杨戬依然站在云间,挺得笔直的身子,在地上曳出浓黑如墨的倒影。他沉默着,看不出半点悲喜,如烬尽了最后一点火星的寒灰。

    三圣母倚着儿子,身上再没了半分气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山底那个森冷的岩洞,洞中那座四面环水,被光柱困死的小小石台,消磨了自己二十年的岁月。神仙的生命无休无止,那时的岁月,也绝望得无休无止。

    如果没有沉香,那样的岁月必然要延续到现在。见不了天日,更见不了家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感受着儿子手臂上传来的体温,泪水潸然而下。

    嫦娥喃喃地道:“好狠的心,好酷烈的手段,竟用来对付自己最宠的妹妹……为什么他要变成这样?变得这么狠心……”低下头去理玉兔的长毛,脸上全是失望。百花等人已忍不住放声大骂,哪吒茫然若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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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介绍:
神仙意味着长生,却不意味着不死。单纯的背后,往往是太过残酷的真实,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纯孝的传奇。高擎的宝莲灯,追求美好爱情的象征。但谁又知道,成就了这传奇和这象征的,是怎样的一条血腥和阴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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