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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全文阅读

作者:水明石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txt下载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南橘逾成枳

    回到天廷,一个人进了侧殿,吩咐下吏们不得随意打扰。众人原以为他要调治伤势,他却更换了朝服,欲出去,又收回脚步,就那么对着一殿的寂静出神。

    神殿里只有两种颜色,灰和黑,这里也不例外。黝黑的地面,古拙得全无装饰的硬木长榻,泛着奇异光泽的铁灰色。杨戬喜欢简单,这间侧殿更是简单得到了极致。他常在这里独坐通宵,柔和的月色直接洒到座前,更衬出神殿的阴郁寒冷。

    “三妹将宝莲灯给了沉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疼。猪八戒残存的那么点法力,都足够击散他的护体真气,若这头猪恢复过来,与沉香联手,逼他们弃庙逃命绝非易事。猪八戒在天廷时就好色贪婪,毛病多多,沉香跟他久了,近墨者黑,只会更不成话。

    胜一场,就狂得没了边,须尽快截断他的退路才是。那么宝莲灯怎么办呢?本想由着这灯来护住沉香的周全,但他们有所藉倚,还会按自己的设想,乖乖去找猴子撑腰吗?

    “主人,我回来了。”

    是哮天犬有些胆怯的声音。这狗儿踉跄着奔入,凑近杨戬身边,脸上红肿,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显然伤势不轻。

    杨戬正心烦不已地思量着得失,见他如此狼狈,更是没好气:“抓捕了沉香这么久,不但人没抓住,连宝莲灯都没拿回来。”

    “属下该死。”

    刚回神殿时,杨戬本欲去瑶池,却又犹豫,净坛庙的这一败,能不能瞒过王母娘娘的眼睛,极为难说。又看了眼哮天犬,方才盘算了半晌的念头清晰了起来,不管如何,须逼他们离开再说,现在这样,目标太大。如果王母动了疑心,另外委人来插手此事,便是自己想护他们周全都是不能的了。

    “想尽办法,务必拿到宝莲灯,这样才能抓住沉香。”

    “派人下净坛庙盯住他们,落了单就下手,我就不信他们一辈子总在一起!”

    “是!”

    “到华山把老大和老二调回来,我怀疑,他们暗中也相助过沉香。”

    “是”

    杨戬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哮天犬哈着腰连连称是。沉香有些看不过眼,冷冷地道:“杨戬的心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冷漠。哮天犬对他忠心耿耿,伤成这样,他问也不问,只顾着责骂和交待事情。”康老大道:“哮天犬后来坏了鼻子,杨戬就更不正眼瞧他了。这狗儿自己也不争气,前几年我迫他服无忧草时,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主人是好人,我呸!”

    哮天犬被主人训得垂头丧气,便要退出,又被杨戬一声喝住:“还有,今天败给宝莲灯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只老狐狸为了打宝莲灯的主意,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若二郎真君不敌外甥宝莲灯的话头再传出,更不知要引来多少仙鬼妖的垂涎。

    哮天犬苦着脸道:“主人,你看我这德性,我还能说得出来吗我……”心里多少有些哀怨,主人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但谁让自己砸了差事呢!看看杨戬脸色,自觉离开,抓紧办事去了。

    但瑶池还是要面对的。又沉吟了一阵,杨戬还是决定面禀王母,主动请罪。王母听了他的委因,漫步在水榭的九曲小桥之上,意态悠闲,说出的话却尖锐如刀:“你一个堂堂的司法天神,这么长时间了,连一个法力如此低微的沉香都抓不到,要说你没有私心,连我都不相信。”拉长了语调,显得极为讽剌。

    杨戬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垂道:“娘娘,小神不敢。小神几次功败垂成,都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帮助沉香。所以至今……”

    王母道打断他的话,声音转冷:“这些对别人来说,也许算得上理由,但对司法天神来说,却只能算是借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活的不行,死的也要,押着魂魄上天,也算是你的功劳。否则,你这个司法天神也算做到头了。”

    顿了一顿,王母转过身来,问道:“你有难处吗?”说话间双目炯炯,逼视着杨戬,似要看透他心中真实想法。

    杨戬顺从地答道:“没有。”

    “会不会因为是你的亲外甥而下不了手?”

    “不会”

    王母宛然一笑,款步盈盈,走到桥栏边看向瑶池亘古不竭的仙灵之水,柔声道:“我不是想成心为难你,只是想用这件事捍卫天规的尊严。人心如水,有隙即有渗漏,有渗漏,必损法度。所以,你自己先想清楚,到底是要外甥呢,还是要乌纱帽,要好好想上一想。”

    杨戬沉默,然后应道:“小神明白。”告退出去。

    神殿的寒冷,又甚了几分。杨戬侧身而坐,眉宇间不萦一丝情感,却又似蕴了许多心事,沉重再也无法展开。呼吸冷凝成雾,看得见,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去,归于一片寂灭,就如注定逝去的那些过往一般。

    失去的已经太多,最初那个期翼,依然遥遥无期。他所期翼的其实并不奢侈,家的温暖,亲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拥有,他只希望有机会远远地看着,守护着,那就足够了。

    司法天神的权力,八百年的艰难,付出与获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将两者剥离开来,自下了那个决心时起,他就无路可以回头。那么,到底还要不要将沉香也逼到绝境之上,去背负起那些宿命般的痛苦挣扎?

    许久,他独自外出,等降下云头时,众人无不一惊,古木参天,庙宇清净,正是净坛庙。

    他隐形进了庙,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脸色阴沉。这时日已近午,庙里却十分安静,鸟儿在古树绿荫里叽叽喳喳地鸣着,和不远处的客舍里的鼾声遥相呼应。又过了会,小玉和丁香说着话过来,抱怨着才打败二郎神,一个个就光顾着睡觉偷懒,谁也不肯用功了。

    就看杨戬嘴角微勾,冷冷地笑了一声。小玉和丁香便坐在他身前的大树下,相互说着心事。沉香看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时的杨戬,只要随手一掌,就能要了两个女子的性命。幸好杨戬并未出手,只是听着,冷笑中的讽剌之意越来越浓。

    两个小儿女无非在说心底的情窦。同时苦恋着沉香,不愿与对方分享,偏偏两人此时仍是朋友,千般滋味,只言片语里表露出来,似酸实涩,似涩又甜,甜里又有着隐约的害怕与戒备。

    龙八想到那时受的熬煎,不禁说道:“说句实话,就是现在的杨戬,也有一处是远不及沉香的。”哪吒哼了一声,道:“就沉香?看他这一身的毛病,不过是运气好得离奇而已。”龙八酸酸地道:“我又不是说他的运气——他讨女孩子欢心,可比杨戬高明太多了。那时的丁香……啊唷!”一声痛呼,却是龙四暗中拧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胡说。

    沉香在镜内尴尬不已,只看着杨戬动静,佯装没有听见。丁香和小玉说了会话,一赌气,也回房睡觉了,偌大的院子,越幽静,充满了慵散的氛围。

    杨戬的怒气,弥漫上心头。就这样一个孩子,还夸口过粉身碎骨也会救出母亲?刘彦昌背弃过三妹,难道,三妹唯一的孩子,也要让她失望一回吗?

    “沉香,我曾想尽办法,要你做一世平安的凡人。可是你自己不肯——别怪舅舅心狠,这个世上,想获得就必然要先付出。你这么好逸恶劳是吧,那就由我来毁了你的安逸,毁了所有能给你安逸的人——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杨戬默然思付着,三圣母却越看越是奇怪,问道:“沉香,他这一次,没去为难你们?”沉香摇了摇头,没有杨戬曾来过的印象。可这时大家都在睡懒觉,他只要隐身进去,无声无息地就能得手,何必只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地出神?

    但见惯了杨戬的诡计多端,就算是哪吒也不敢往好处想,百花冷笑道:“八成在算计着,该怎样才得到更多利益。沉香害他在玉帝王母前,接二连三地受累挨训,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单是捉沉香上天交给王母处置,岂足以消他的心头之恨?”

    玉想到后来的事,内疚地靠近沉香:“我不是诚心要偷宝莲灯的灯芯的,实在是姥姥伤得好重,我不能看着她老人家死……”镜外老四老六对视一眼,幸好镜里看不到外面,要不,他二人就要尴尬不已了。正是在净坛庙附近,他们完成了杨戬的任务,截杀了老狐狸。当时还想着捉住小玉,老狐狸死前将灯芯逼小玉吞下,两人毫无准备之下,竟被小玉打得狼狈逃命。

    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沉香不愿小玉伤怀,搂着她,笑道,“其实我该谢谢小玉,幸亏小玉拿走了灯芯,让我没有退路,要不然杨戬就真要称意了——我那时以为有了宝莲灯就再不用怕谁,别说练功,连早起都懒得早起。‘小玉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靠在他肩上。

    仍没谁起来,杨戬不再久留,驾云返回天廷。连串的命令吩付下去,非但净坛庙,连东海和月宫都分派了人手监视。龙四脸上变色,想起不久之后,自己便去了广寒宫,希望嫦娥能说动猪八戒。

    当时她找到净坛庙,现宝莲灯的灯芯被盗,成了废品,苦想对策之下,终于想到孙悟空身上。三界中只有此人曾与杨戬战了个平手,沉香若能拜得这等明师,何愁没有成就?可猪八戒对这个大师兄极为敬畏,一则怕事,二则不敢扰他清修,说什么也不肯。她无奈之下,听从了龙八的建议,劝动嫦娥下凡来说项。现在看来,只怕她才踏入月宫,杨戬便已得到了密报。

    净坛庙与相关各处的动静,果然事无巨细,杨戬全部了如指常。对沉香的表现知道得越多,就越坚定了杨戬已下的那个决心。

    “再不能由着沉香呆在净坛庙,唯有寻找机会,按原来的主意,逼着猪八戒带沉香去找那猴子学艺。猪八戒,你一无是处,又怎配做我外甥的师父?”众人只见他低头默思,脸上浮起轻蔑不屑之意,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不过有宝莲灯在,想逼走人还真是有点麻烦,只有趁他们分开的时候下手了?正沉吟中,已有细作来报,龙四公主到了月宫,寥寥数语后,便与嫦娥仙子去了净坛庙附近的小镇。

第十七章 有美乐游湖

    杨戬脸色越阴郁,召来哮天犬和梅山老四和老六,也不详说,只让众人随他去凡间一趟。

    杨戬一边在云端穿行,一边沉着脸问:‘净坛庙附近有我们多少人?‘这些是老四布置的,当下不假思索,应道:‘方圆十里之内有我们一千多人。‘杨戬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只管赶路。

    沉香恍然大悟,难怪杨戬总来得那么及时,原来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用了这么多人手,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戬落在镇上,已换了凡人装束,一件褶袖白衫,不同于见沉香时那件锦袍,宽袍缓带,别是一番风流。

    驻足桥上,墨扇轻挥,目光不离水边廊坊。看着猪八戒在那里与嫦娥“巧遇”,互述别情,谈笑风生,杨戬的神情也并不如何恼怒,知道嫦娥去了镇里,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微带了几分悒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冷酷:‘猪八戒和沉香已经分开了,你们去净坛庙,这次务必将宝莲灯拿到,有机会的话,就将沉香抓来。‘哮天犬等应声而去。

    他们这一去,由老四变成猪八戒的模样骗走宝莲灯。沉香早将此事当作谈资,和母亲及众仙说起过,因此人人皆知,不过,老四老六现在都在镜外,众人顾着他们的颜面,没有多说什么。

    猪八戒乐不思蜀,虽然知道这种心思动不得,但能有今日一游,也是大感荣幸。得了嫦娥允可,也不顾凡人围观,将九齿钉耙抛入湖中,化为小舟。嫦娥本是受四公主之托,来找他帮助沉香,但一直以为杨戬因为她的缘故挟私报复于他,心下十分歉疚,要猪八戒帮忙的话更说不出口。现在见他虽因她而遭劫,却依然将她拱若天人,不由感动,存了补偿之心。如念既相邀游湖,便允了,嫣然一笑,飘然落于船上。

    猪八戒心思全在嫦娥身上,乐得找不着北,上船时居然掉进了水里,引得一阵轰笑,嫦娥也掩口轻笑。一片轰闹声中,唯有杨戬神色冷峻,独立于高楼之上,衣袂带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正在兴头上的猪八戒,没看到赶来寻找师父的龙八,骗得宝莲灯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却已回来了。

    杨戬验过宝莲灯,又问沉香下落,老四禀报了难处,怕不是小玉对手。杨戬一手掣着宝莲灯,一手打开折扇,关注湖上动静的目光这时才回到部属身上,对于小狐狸突然间法力增强的事,他也有疑惑,问道:‘那只小狐狸真的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吗?‘到底老四脑子转到快,一下想到老狐狸临死前塞入小玉口中的东西,但他也不知是何物,只能报给杨戬,由他判断。

    硬攻不行,那就智取,杨戬下了令,让老四等人去想办法,自己仍站在楼顶,冷眼旁观湖上动静。左右是要将沉香逼得不能存身,若真是自己去,想放水也说不过去了。

    嫦娥仍在与猪八戒游湖,他们坐在舱中,杨戬没有听他们说什么,神色越阴郁。方才他二人与街上把臂同游,如今又在湖上共舟谈笑,虽然尽在算计之中,也有助于他实施自己的计划,心中传来撕绞般的感觉,却是骗不了自己。

    若不是三妹任性,抢着去月宫试探,也许这份心意就一直藏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那处柔软之地,然而终究是让她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纵是想做一个朋友也不可得,想在远处静静地观望,也要在她目光回转时匆匆避开,不敢面对。

    嫦娥仙子,也许至今还以为最后和她在一起的是羿,就让她一直这样错下去吧,也许她知道了真相,更会恨自己。杨戬自嘲地想,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做出好事,也许嫦娥会以为,是他杀了后羿,冒充她的丈夫,骗了她。

    又多想些什么呢?明知道猪八戒也只是能与她同游罢了,她对这净坛使者,也只是抱着一份歉疚吧,她始终认为,是自己这个司法天神假公济私,害了当年的天篷元帅。可笑,杨戬,你做的事,在她眼里,只怕没一件会是对的。

    应该是去找沉香的,可是心思却离不开湖上,杨戬犹豫片刻,运起法力,听到船上二人的对话。

    猪八戒东一句西一句,想着法讨嫦娥开心,憨笑着说:‘其实吧,人家心里一直惦记着仙子的,总想着去广寒宫去看看仙子,可是又怕人多眼杂的,别人说出什么就不好了。于仙子的名声不好。‘

    嫦娥不为人所觉地微微叹了口气,她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那时她急着说正事,又不知怎么开口,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接口道:‘其实,你真的不能再去广寒宫了,你不知道,我最近已经是麻烦缠身了。‘猪八戒大奇:‘难道有人欺负仙子不成?‘嫦娥欲说还休,叹了一声:‘不说了。‘猪八戒哪肯放过这献殷勤的机会,忙不迭地催促:‘说,仙子,你尽管说,我看谁敢欺负仙子。‘

    ‘算了,你惹不起他的。‘

    猪八戒哪肯在嫦娥面前坍台,打起了包票:‘仙子,只要你信得过老猪,老猪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二郎神,我也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还真让你猜对了,正是二郎神。在天廷里,人人都知道我和三圣母的交情不浅,在沉香被天廷通缉之后,我曾经帮助过沉香,可没想到这件事被二郎神知道了,我若以此治我的罪,我也就认了,可没想到,他竟然以此要挟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此时嫦娥心中已有悔意,杨戬虽不对,这事却是她为引得猪八戒帮忙信口编造的,当时并未觉得如何,她和四公主商议的,杨戬不会不利用此事要挟自己,如是说,也不过是实情而已。但现在想来,杨戬对自己,应该是从未有过此心,这一次他在旁听了,不知是何心情。

    果然,杨戬脸色冰寒,这番话一点不落,全落入耳中。嫦娥,嫦娥,在你眼中,杨戬真的如此不堪吗?你宁可与这猪头虚以委蛇,也不肯对我假以辞色。我今天倒要看看,这猪头到底有什么能耐!

    又听了一会,嫦娥终于将话题引到沉香身上:“好在我那沉香外甥,还真是懂事,非要学一身本事,去救他娘,如果他能投一位名师的话,我就真的不担心了。”

    猪八戒哈哈一笑,道:“仙子,你放心,这事教给老猪了!”嫦娥和他如此巧遇,又款款交谈,他再没有脑子,也知是为了沉香拜师之事而来。但眼中美人如玉,柔语如莺,早已神魂颠倒,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来?

    听到这里,知道大局已定,杨戬身随意动,不见如何作势,已跃上船头。正在说话的猪、嫦两人一呆,猪八戒反应过来,叫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手下败将。二郎神,别人怕你,我老猪可不怕你。你若敢在这里撒野,可别怪我老猪不客气!”

    杨戬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本事。”

    猪八戒也是一声冷笑,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头上小辫,凑近嫦娥,涎着脸道:“仙子,你先去岸上观战,看老猪我今在为你出气!”

    嫦娥手抚玉兔,螓微点,站起身斜睥着杨戬,不屑地冷哼一声,衣袖拂处,身如燕子穿林,飘然落上湖边的小桥。

    猪八戒半边身子都酥了,欣喜如狂,只想:“能得嫦娥如此看重,就算我立刻死了,也死得心甘情愿。”向桥上招了招手,回过身来,挽起衣袖,叫道:“二郎神,今天教你好好领教一下你猪爷爷的真本事!”

    腾空而起,猪八戒法力到处,小舟变成钉耙飞入手里。杨戬也悬空而立,手摇墨扇,冷冷地看着他扬耙作势,攻了过来。

    中墨扇上下翻飞,见招拆招,目光却情不禁地向岸边小桥上看去,只见嫦娥星眸婉转,神色变幻无休,时而秀眉轻蹙,时而隐现担忧,显然为猪八戒而。杨戬心中一黯,内息忽而紊乱,一口气竟没提得上来,猪八戒钉耙砸下,顿将他压入水中。

    初春时节,湖水犹寒,杨戬蓦然惊觉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声。虽说净坛庙受的伤并不算重,但几日来事乱且杂,未曾调养恢复。再加上刚才心神忽分,岂不是自找苦吃?但嫦娥鄙视的表情,却挥之不去,始终萦在眼前。

    深吸口气,平复心境。头一低,白衣上已渗出了血迹,在水中溷将开来。知道是崩裂了的宝莲灯旧伤,他运法力止住血水,默拈法诀,上朝的神铠已着在身上。

    暗自恼怒,多少年没这般失态了,竟因嫦娥被那头猪击落水底,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身形冲天而起,挟着大片的水浪,咆啸着直扑猪八戒。

    猪八戒一招得手,连自己都大出意料之外。他飘在湖面,一边举耙等杨戬出来,一边向嫦娥频得意泮泮地卖弄不已。桥上嫦娥也自意外,目含激励之意,看向猪八戒。猪八戒和这目光一触,如被电触,脸上竟飞起一抹霞红,只恨不能飞扑上桥头,倚在嫦娥身边大吹大擂一通。

    水浪卷上,将他肥大的身子击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岸边石砌上。猪八戒一声疼叫,余光却向桥上瞥去,见嫦娥正因他而掩口惊呼,顿时大喜,忍了疼抖擞起精神,大叫:“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就你这两下子,还执掌天条?怎么,不服?大家水里比划比划!”爬起身,跳入水里。

    他曾执掌天河十万天兵,更得过孙悟空“我下水得念避水决,,不如师弟你”之评,在水中自视极高。此时紧握钉耙,只盼吓住杨戬,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在美人面前挣回面子。但天不从人愿,水上冷冷一声“找死!”一道银芒便直击了下来,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挡,却挡了个空,正自一楞,后领一紧,已被杨戬牢牢扣住。扬耙欲向后击,杨戬法力透入,顿教他全身酸软,哪还有余力反抗?

    杨戬拎了这肥猪的后颈,腾身上岸,掷于地上。嫦娥急奔过来,关切的表情毫不掩示,叫道:“元帅,你没事吧?”猪八戒一喜,勇气大增,瞪着杨戬厉声道:“杨戬,我可告诉你,我是西天如来亲封的净坛使者!来,给你,来,你动我一下瞧瞧!”

    净坛使者?杨戬看了一眼嫦娥,冷笑:“我就动你又如何了?”枪身一振,已抵在猪八戒喉前。

    嫦娥大急,怒道:“住手!杨戬,你凭什么抓人?”

    看着她的愤怒,杨戬心中一痛,脱口而出:“你明明看到,是他先动的手!”嫦娥却冷晒一声,道:“杨戬,你可要自重!”

    玉树,仙子,是因为这件事,你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吧?难言的疲惫袭来,杨戬再不愿面对嫦娥不屑的脸色,沉声道:“你攥我一个把柄,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拿出来吧。放心,我不会杀他的,他还不值得你使出杀手锏。”

    伸手抓住猪八戒肩膀,强押着他踏云而去,径返天廷,一任嫦娥恼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远去的身影。

    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按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罢。回到神殿,将猪八戒与刘彦昌关押在一处,挥鞭又是一顿毒打,恨声道;“叫你用佛祖压我!”沉香心中不安,怒道:“杨戬简直不是东西,害得师父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嫦娥对湖边的举止本已有了悔意,但看着杨戬在猪八戒身上泄怒火,对猪八戒的怜悯便占了上风,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愿去细想其中的对错。

    梅山老四进来,禀道:“二爷,净坛庙里又有了变故,不知为何那只小狐狸去了万窟山,沉香不管不顾,私自追了过去。如今东海四公主正赶往万窟山,我们是不是也……”

    沉香去了万窟山?杨戬一愣,想起前些时候丁香小玉的对话,这孩子难道会那般没出息,纠缠在儿女私情里,连轻重都分不出了?

    当下抛下鞭子,让老四召集人手,他说不出的恼火,嫦娥的眼神,猪八戒的卖弄,如同利刃一般梗在心头。沉香!杨戬恨恨地想着,今日,定要堵死自己这个不成器外甥的全部退路!同时,另一个念头隐约浮起,他一凛,盘算着有几分可行,目光向上睨去,似要看穿三十二重天宇,直达那终日隐在祥云里的兜率宫中。

第十八章 喷薄血未止

    赶到千狐洞时,先跟踪来的天兵来报,说沉香已追进洞去了。杨戬微一颔,想到洞中复杂的地势,却不便冒然入内。他传令下去,人手分散开来,将几个入口牢牢围死。

    羲和驭移,由晨至午,沉香终于从洞内垂头丧气地出来,杨戬看在眼里,知道他必是没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落在沉香耳中,直如惊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杨戬那闪着幽冷银光的神铠。他骇得连连后退,正不知所措间,衣袖一紧,眼角掠过一角红衣,已被带起疾飞逃出。

    却是匆匆追来的龙四公主到了。

    杨戬冷冷地看着,形如魅影,不见如何作势,狂奔中的龙四便觉身上一滞,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电转,一掌击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却是眼前斗然闪过银辉,险险撞上了杨戬的三尖两刃枪。

    她跌落地面,又惊又怒,张臂将沉香护在身后,厉声道:“二郎神,你不能伤了沉香!你忘了广寒宫那事么?”

    杨戬看着她,冷冰的眸子里毫无情感。镜外的龙四身子颤,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杀我了……”镜中的龙四还要往下说,杨戬生硬地打断她话:“不要说了!”转身,一步,又一步。

    身后那个女子,想必又是如释重负了罢,一次的失态,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剥夺他所有尊严的利器。西湖边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过,那样决绝的毁灭,原来真的是避无可避了。只是,这个四公主,她就没有想过,他杨戬,是真会杀了她的?

    三尖两刃枪攥在手中,三千年来没有过这般的沉重。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沉香的无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静庄严,这样的一个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枪身势如奔雷,破入一个柔软的身体。鲜红的血喷薄如天际的霞光,带着凄艳莫名的惨淡。

    神目打开,一声断喝:“魂飞魄散!”飞溅的血色映进眼眸,就如家变时,那炙毁了一切的冲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声大叫,扶住了龙四摇摇欲坠的身体。这身体犹是温热的,但生命流逝的度却是如此惊人。魂飞魄散,那个人神目中的异芒,续枪势之后,又无情地击中这个最宠自己的亲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胜杨戬,否则,九天十地,就再不会有这红衣这金的丝毫踪迹。

    连魂魄,都永不复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濒死的女子,意识昏沉中逸出的轻微呼声,却仍牵挂着那个和她并无太大关系的孩子,她还想挣起来挡在孩子的身边,但气力随着鲜血涌去,胸腹间的冰凉,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觉,都随着这冰凉,渐渐飘向无尽的虚空。

    三圣母全身无力,跌坐在她身边,泪水涌出:“对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杨戬……杨戬……杨戬!”猛抬起头,看向沉香,昏乱的目光里全是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在昆仑!沉香,你真的该杀了他……他竟这样对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说的是气话,轻叹一声。现在的他,除了亲历时锥心的愤恨外,却隐约觉出了些茫然,甚至还有几分失落。这个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确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在剌出这一枪之前,所有的事,都还有回寰的余地,那个湖边风淡云轻的男子,似乎还有机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后,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杀戮,再不能停止下来。

    杨戬也在看着,这个女子,为了沉香,宁愿赔上她的性命?死前无意识的呓语,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心中一黯,他默默告诉自己:“三妹,一直恨着你,其实她并没有错,你这二哥,的确不该留在她的身边。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谊,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过,便会令她更加快乐——只因你这二哥,给她带来的,已全然是黑暗与痛苦的挣扎……”

    龙八和嫦娥也赶了过来,抱起龙四逃离。惯常的冷漠仍挂在眉宇之间,杨戬竭力掩饰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击。

    一声清叱从洞里传出,闻声而至的小玉冲了出来,和梅山兄弟战作一团。沉香不知这时小玉曾出来为他们断过后,一阵紧张,小玉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没事的,我虽不会运用那万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伤不了我,我后来捉住哮天犬为质,成功地逃走了。”

    话之间,洞前局势瞬息万变,小玉来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开,追着小狐狸而去。杨戬也追了几步,却腾云隐身在半空,向龙四等人逃离的方向缀了过去。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又是一阵惊骇。俯身下望,龙四公主痛苦地挣扎,痉搐,魂魄离体,轻烟般地向九天飘散了去。三圣母不禁叫出声来:“他要做什么?四姐姐都被驱散魂魄了,他还要做什么!”

    淡淡的红影向云中散来,被天风震荡得飘摇不定。杨戬张臂虚拢,法力到外,将这缕缕红色禁锢到一处,隐约现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状。

    “这是怎么回事?”哪吒突然紧张起来,回头看着龙四公主,连声音都有些打颤,“他杀了你!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在昆仑了,你们不都说,是上古大神看不惯杨戬的所作所为,救了我吗?怎么会是他……这怎么可能!”

    龙四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着镜面。

    “用意念坚持住罢,你的魂魄才不会就此散去。”杨戬淡然地道,那个随时会化成虚无的影子落在他双臂之间,虽然若有若无,却明显能看出,那种辗转边缘的毁灭,实已痛苦到了极点。

    有什么影象,模糊地闪过脑际,似乎能抓得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龙四睁大了眼,紧紧盯着即将消散的自己,看杨戬带着自己避开南天门的天将,悄无声息地潜向兜率宫。

    有几个影象清晰了点,龙四拼命想记起来,却只有零乱的对话从心头闪过。

    “龙四的命,对我而言如同蝼蚁,她死不死都没什么打紧。只是未谋进,先须谋退,老君,你我原是一类人,我的用意,还用得着我明白说出来吗?”

    “老君,八百年的隐忍,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彼此不妨开诚布公了罢,免得存下隔阂,反而坏了大事。”

    “……沉香可用则用,事成之后,有龙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于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钩,从容除去。至于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杨戬,那是杨戬的声音!龙四失声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杨戬去见了老君,那些话,便是他和老君说的!”

    嫦娥心中一紧,急切地追问:“什么话?”哪吒也叫了起来:“是不是……杨戬大哥他有苦衷?”龙四惨笑道:“苦衷?他那种人还会有什么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盘,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将来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没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中说话,脑中景象更是紊乱,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电一般从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过来,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双手抱头,摇摇欲坠。

    嫦娥离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么了?”龙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胁沉香……老君的交易……”杨戬与老君的对话,回想得字字清楚,可为什么,那酸楚却更加强烈,直要将她生生吞没了去也似?

    还……不……不是……沉……”

    断断续续地,她还想往下说,张口时,想的是兜率宫里那些对话,那些**冷酷的无情交易。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忧郁,却在杂乱中清晰地响起:“我若死了,你怎么办?”她身子为之颤抖起来,有如风中飘零的叶子。牙关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压上心来,内息从丹田里四下窜出,狂乱地岔入各大经络之中。

    “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那个声音固执地在耳倾回荡,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一个不算宽敞,却让她倍觉温馨的斗室,不住地从思绪里滑过。她拼命想看清,恨不得将手伸进脑中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动弹了。

    龙八抢上前,吓得几乎哭出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哪吒顾不上再看镜中,急步过来查看龙四情况,法力注入她体内,顿时松了一口气:“没事,四公主一时激动,岔了内息。只要她安下心来,慢慢导气归元,就自无妨了。”

    龙四睁大了眼,一个孤傲却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种淡然却熟悉的喜悦,那是谁?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零乱的景象越来越多,蓦然之间,一声惊雷从心头滚过,她已僵直了的身体斗然绷起,又复软倒在嫦娥的怀里。

    泪水夺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个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记忆之中。“他是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这些痛彻了肺腑的悲伤,但没有用,内息窜走经络,任她如何唇舌颤动,终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道金色的符咒从她体内弹出,转瞬化作无形。龙八大吃一惊,叫道:“那是什么?”哪吒一凛,想看清符咒内容时,却无迹可寻。百花这时也过来了,和嫦娥两人合力抱着龙四,恨声不绝地道:“杨戬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说不定,还曾受过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会心情激荡,气血大乱,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龙四泪水更是滚滚而下,百花只当是自己说中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厉害,一定是气杨戬那混账气的!”

    三圣母在镜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连声追问。蓦觉得有人连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头看去,却是沉香脸色阴沉,手指一间丹室,说道:“娘,杨戬那厮隐身进去了,老君正在里面静修。这凶徒有什么诡计阴谋,我们跟着他一看便知!”

    两人进去,小玉迎过来,竟有些惊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会出了意外一般。室内,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杨戬现出身来,将龙四魂魄放置一边,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对面,看样子,应是在等着老君的什么答复……

    玉轻声道:“刚才,杨戬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老君,问他是愿为鱼肉呢,还是愿为刀俎。又说什么砍树的斧头一旦被握得太紧,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过去砍下那只持斧的手了。”她虽不知道杨戬到底意欲何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夹了几分阴狠的语气,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老君双目微合,余光从狭长的眼帘下投向杨戬,许久,拂尘轻移,向地上龙四的魂魄一点,问:“总不成,这便是持斧的那只手罢?”杨戬道:“自然不是,那是东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罢,否则你我的默契,就很难继续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后,便一步步成了瑶池的新贵红人,老道行将就木,位卑言轻,岂敢与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么默契?”

    杨戬不以为意,只淡然反问一句:“是吗?”老君瞪着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过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几日不是下了旨意,着你三日内抓回沉香处死,否则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职。你怎有此等的闲情雅致,抱了个魂魄来我兜率求医?”

    杨戬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亲上凌宵,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杨戬铭记在心。”口中称谢,却殊无半分欣悦。

    老君道:“好说。”心知杨戬定有下文,手拈银须,等他再度开口。

    杨戬道:“织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当时不会不知的罢?”老君双目蓦然睁开,旋又半合上。当日他在天廷提出织女子女之事,原为了试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应,令他平增了许多把握。“但是这个杨戬……”老君不动声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八百年来,我殚尽心力,所得与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晒,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过你,以你的身世,瑶池定不会由着你为所欲为。纵然这些年你势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拢中枢最易获得权力,这么肤浅的道理,老道我难道不懂么,偏由你这初涉天廷的稚儿覆雨翻云?”

    杨戬道:“不错,权力得自中枢,却也易失自中枢。只不过,你若以为杨戬也会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将我看得太轻了。”

    老君沉思,点了点头,道:“你要杀沉香易如反掌,迟迟不杀,总不会因为他是你三妹的独子罢?”杨戬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却是一笑,似已明了于胸,道:“当年我借你来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罢?”

    这两人一句句地说将下来,三圣母越听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杨戬到底想做什么?当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这才挤压得老君动弹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为老君解厄?”

第一章 杀救在一人

    沉香茫然摇头,眼龙四的魂魄又淡去许多,心中大急,却无计可施。只听杨戬仍在若无其事地说道:“当年你势力坐大,又借那猴子大闹天宫,瑶池何等精明,如何猜不出你的用心?若非我当机立断,为你壮士断腕,只怕八百年前,你便要被迫反下天廷,堂堂道祖,沦落成占山为王的小妖了!”

    沉香等人目瞪口呆,老君却并不反驳,沉吟道:“现在的你,与老道当年,又何其相似。沉香是仙凡通婚,大胆妄为,人缘却是不坏,居然和佛门拉上了关系,倒确是上好的人选。但你何以认定,老道我定会助你?”杨戬淡淡地道:“老君,助我便是助你自己。自封神之战后,瑶池便掌控三界至今,其中的奥妙,只怕你一时半会儿还是琢磨不出。杨戬纵然不才,为你纡缓些重压,却仍是力所能及。”

    老想又是一番沉思,突然伸手凭空作符,虚虚一按,化作流光渡入龙四体内。龙四已涣散的魂魄又被强聚成形,却仍淡若无痕,微颤着,显得极为痛苦。但一边的沉香却分明看到,四姨母隐约可见的睫毛一抖,竟微微睁开了,随即合上。“是老君!”心念一转,他已然明白,“难怪方才四姨母在镜外能复述杨戬的只言片语,一定是老君借聚魂为名,强行激醒了四姨母——这些人勾心斗角,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是被你的神目驱散了魂魄,老道的符法,只能暂保她的情形不至恶化——”老君道,“不过,你杀她,应是为了向王母销差,保住你司法天神之职。但杀了又救,无宁太繁乎?”

    杨戬冷笑道:“龙四的命,对我而言如同蝼蚁,她死不死都没什么打紧。只是未谋进,先须谋退,老君,你我原是一类人,我的用意,还用得着我明白说出来吗?”

    老君淡淡地道:“我纵是猜得出,也还略有疑惑。那猴子是天生灵石所化,我算准他修道必有所成,才全力利用。沉香不过是个仙凡杂生的小子,值得你花费如此心计吗?未进之前,竟要谋退?”眼光似没有看向杨戬,却在全力观察着他脸上神色。

    杨戬却只淡然道:“织女那孩子之事,老君,你我心知肚明。”当时朝会之事,他一直心存蹊跷,此时索性拿来含糊地塞唐一下。谁知老君身子微微一震,道:“你也知道了?”

    杨戬心中一动,却不追问下去,移开话题,说道:“老君,今后你我非通诚合作不可,所以我的打算,也不怕全与你说个明白。沉香可用则用,事成之后,有龙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于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钩,从容除去。至于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你的心思,也少不得与我暗通曲款。左右大家都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之?”

    老君赞许地笑了笑,却道:“你放心,龙四经我施法,目前看似危险,也不能附体还阳,但到了用得着她的时候,我自有法术送她回肉身,真君不必忧心。”杨戬神色陡变,森然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留此后着,羁绊于我?”老君淡然道:“这不是羁绊,只是让彼此放心的契约而已。”杨戬看了他半晌,眉宇间冷意越来越浓,却隐忍了不作,一言不,摄过龙四魂魄,如来时一般隐身离开。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虽在云里穿行,但心神不属,直如仍留在丹室一般,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两人的对话。镜外哪吒等人也听得呆了,康老大在地上重重一拳,咬牙切齿地道:“可恨我们兄弟这时,还全心全意为他效命。想不到他……他……这个无行的小人!”

    哪吒茫然道:“他如此苦心算计,可为什么龙四公主还阳之后,竟会什么都不记得了?”龙八冷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君的举止,三太子你也看见了。他千方百计留后手来制约杨戬,又岂会由着杨戬打响如意算盘,左右逢源?”抹去姐姐脸上一直没有干去的泪水,他不禁哽咽了起来,“姐,你不要气了,杨戬机关算尽,最终还是难逃公道。待回去后,回去后我定要去好好折辱他一番,为你出气——那样的混帐,却被沉香留在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真是天理难容!”

    携了魂魄径回真君神殿,杨戬一路避人而行,直往后殿的密室。进了室内,他在墙侧暗格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炉鼎,掀开鼎盖,将龙四虚弱之极的魂魄送了进去。哪吒看在眼里,身子一震,失声叫道:“定魂鼎?”龙八听他声音有异,急问:“那是什么?他想如何折磨我姐姐?”哪吒摇头道:“不是,这东西虽不多见,却也没什么大用,只是安置魂魄,以免魂魄溃散——可他既有此物,何必要低声下气地去找老君?”

    杨戬合上盖,手上光华烁动,渡了一缕法力入内查看。为了在老君面前不露破绽,在千狐洞外的那一击,他用了全力,想要救回原已不易。老君方才的救治也未安好心,灵符保命的同时,又禁锢着魂魄不能复生还阳。

    法力到处,情况了解于胸。杨戬暗暗冷笑,“老君,你自作聪明,不过是让我多费一番手脚而已。你真以为,我只能杀人,不能救人么?”将定魂鼎置于桌上,退了一步,凝神运气,真元从神目中送出,状如浓雾,环在鼎上,慢慢淡成轻烟,一缕缕地渗了进去。

    他的真元,化去老君符咒的同时,也抵销着驱离魂魄的法力。杨戬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计算无误,虽说要费上好几年的工夫遂步施救,但龙四的生死,主动权终还是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了。

    收功离开密室,杨戬传令下去,整个后殿设为禁地,不得任意出入,又令人去找寻哮天犬的下落。沉香已想明白了,轻声说道“他求老君,原来只是个借口。这样一来,老君以为握了他的把柄在手,必然对他少了许多防范,他利用起来就得手应心了……”三圣母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以示赞成,却不再说什么。

    救回龙四的仍是杨戬,三圣母乍见好姐妹被杀时的恨意,终还是慢慢淡了。虽说不齿二哥的为人,但这一路走来,杨戬纵然作恶,对她这个妹妹却仍不失关爱,就算有过份的地方,也大多是为势所逼。想到他机关算尽,最后却一败涂地,重伤在亲外甥手里,三圣母心里,隐隐有了些说不出的感慨,再不象以前那般,只一味为儿子骄傲了。

    镜外众人也自议论纷纷。百花冷笑道:“他再有心计又如何,到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赔了个血本无归。”哪吒没有反驳,只翻来覆去地细想着各种可能,越想越觉头绪混乱,暗叹一声:“或许,杨戬大哥真是为了保住他的权位,才不惜拉扰老君对抗瑶池?”

    ‘后来姐姐的肉身失踪,再出现时却是在昆仑的山洞里。莫非,那也是杨戬做的?‘

    龙八想到了日后之事,刚刚问出口,便见杨戬神殿往向东海飞去了。‘姐,你好一些没有?‘他不放心地试试四公主的脉息,还是老样子。‘姐,你看,人算不如天算。不论是天意还是老君捣鬼,总之既让你听到他的阴谋,又在还阳后将一切忘尽。杨戬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好,也终要落到应有的报应。‘

    嫦娥一阵黯然,他的确是深谋远虑,未思进先思退。可四公主的情况,真的只能算是天意了。明明自己便能救人,偏偏不怀好意,想拉老君下水。但老君就那么好骗的?与虎谋皮的结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然而扪心自问,她是希望他得此报应,还是宁可一切都在他算中,一直被他瞒到最后?她无法回答自己,只因为那个答案让她不安。

    如果他没有去找老君,而是直接救了四公主……怅然一叹,她低头去看抱在怀中的四公主,顿时一惊。四公主睁大了双眼,珠泪滚滚而下,满头是汗,嘴唇上咬出血来,形容十分可怖。龙八已经吓坏了:‘姐,你怎么了?哪吒,你不是说我姐没事?‘

    四公主记起了一切,身子却似已不属于自己,一个字都无力说出。听得耳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报应‘、‘天意‘,再想到杨戬的境况,一急一气,泪流不止,欲纳回岔乱的内息,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杨戬捏了法诀,潜入龙宫。其时尸身尚安置在龙四自己的闺房之中,龙王不在,四公主之母哭得哀哀凄凄,丫鬟们也在一旁陪着抹眼泪。杨戬见没有扎手人物,干脆让她们都昏睡过去,用大氅裹了尸身,直往昆仑而去。

    ‘他是怎么让昆仑山神同意他保管肉身的?‘沉香一边飞一边提出这个问题,‘我记得昆仑山神说过,他连第一关也没过,根本没能进门。‘

    ‘也许是山神好心吧。保管肉身,又不是借神斧这样的大事,通融通融也不奇怪,我们看着不就知道了。‘哪吒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眼前事想来想去,虽只能归于杨戬心计险恶,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憋闷得难受。

    被他这么气冲冲地一说,也没人再问了,真的,看看就知道了。

    杨戬回到修行之地,伫足观望,轻叹一声,无心流连,轻车熟路地向另一座山峰折去。

    ‘你回来了?‘出乎众人意料,昆仑山神的声音响起,用的是‘回来‘一词。三圣母向不远处的峰头仰望,那正是她在女娲处学艺多年第一次下山时来的地方,在这里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哥哥,她顿时恍然:‘杨戬在这里修行了很久,和山神可能原来就认识。‘

    杨戬听见山神的招呼,点点头没有作声,进入山神为他打开的洞门,将尸身放下,舒了口气。山神佯怒:‘这么多年没回来过,就给我带了这礼物?‘

    杨戬直起身,眉宇间有少见的轻松:‘不与你玩笑,只请你助我将她身体保全,以待魂魄归体还阳。‘山神失望地叹口气:‘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唉,自从你走了以后,再没个人到这里来,我若不自己开解着些,怕是要闷死。‘杨戬默然不语。

    ‘山神不是说过让他试过三关,怎么这样就进去了?‘沉香心里嘀咕,‘敢情他是吓唬我的。‘正想着,洞口呼地一下合拢,山神打破沉默,微带得意地笑道:‘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我又琢磨出几招,来试试如何?‘不待杨戬答应,周围一变,已是冰雪世界。

    杨戬负手而立,瞧着周围的冰雪,并不着恼,也不惊讶,状极悠闲,挑眉道:‘又来了,还没玩够?‘他修行小有所成时,山神就开始不断想出些关口来考验他,美其名曰磨炼,只可惜没有一次能难倒他。这么多年,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三圣母有点冷,运功抵御着,问道:‘沉香,这就是你过的第一关?‘沉香笑道:‘是呀娘,一开始我们运功抗寒,可是越来越冷,后来还是雪神提醒了我们,这才通过的。咦,雪神,莫非就是这昆仑山神扮的?‘龙八也是当事人,接着他话说:‘看来是这山神一个人无聊,跟我们逗乐子呢,被他开了个大玩笑。三圣母,这一关不能光自己运功抵御,得互相想着对方,考验的是普爱世人的温暖之心。难怪杨戬通不过,他怎会有这份好心。‘

    只见杨戬立于洞中,冰层愈厚,丝毫没有消融的样子。山神笑声不绝:‘杨戬,我总算难倒你一次,且让我提点你一二,这满地冰雪,乃是世间冷漠所化,唯有温暖之情能解。‘杨戬冷哼一声,并不理他,身上寒气陡涨,越来越甚。山洞中冰雪虽厚,他却毫无寒冷瑟缩之态。山神显然愣住了:‘你……这样也行?‘杨戬身上已挂了一层冰甲,人却无恙,冷冷一笑:“我又何必去融化它。”山神没有形体,若有必是张口结舌之态,叹道:‘不错,不错,我虽是专为你设计的,却怎地忘了,别人冷,你只有比他更冷,向来你都是这样保护自己,再不会用其他方法。‘

    话间,他已将法力撤了,一切如故,只留着四公主身上的冰雪不化,好保存她的躯体。山神又问:“你想不想再试试?”杨戬没这个闲心,摇摇头:“好意心领,我有事在身。”

    山神沉默一阵,欲言又止,终是开了门,只说了一句:‘本是照你性子设计的,不想仍是没用。唉,罢了,总是无用,你也不是能听人劝的。‘

    他们之间对话听得人一头雾水,只有沉香和哪吒模糊明白一点。沉香试着向别人说清楚自己的感觉:‘山神的意思,这并不是要难为他,而是为他好?‘哪吒不自觉地点头:‘应该是……冷漠所化,要温暖……‘

    山神确是这样想的,他深知杨戬的性子,又受女娲所托帮助杨戬,一心劝他处事和软些,于己有利。而杨戬,又岂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他在心中暗叹:“女娲娘娘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二章 金兰炽幽意

    杨戬从昆仑山回到了真君神殿,梅山老四一脸焦急的上来禀告:“二爷,哮天犬还没有回来,我看是凶多吉少。”

    杨戬心中隐隐为哮天犬担心,却不愿露在脸上,只是恩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梅山老四见他不理哮天犬死活,不禁心寒。却听杨戬忽然关心起那只小狐狸的底细来。

    “那只小狐狸身上,至少有一万年的法力。她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法力增长如此迅?”

    梅山老四摇摇头:“没有看清啊。但那小狐狸着实厉害。”

    杨戬冷笑道:“她虽然法力浑厚,可惜法术不精,经验也太少,当若真的交起手来,不出十招,就能将她擒获。到时候再来审她,万年法力从何而来。”

    杨戬正和老四议论小玉之事,梅山老六进殿禀告:“二爷,嫦娥来了。”

    杨戬微微一愣,转瞬便猜到了嫦娥的来意,定是为了那头蠢猪。想到嫦娥和猪头把臂游湖,现在又亲身跑来求情,杨戬心中很不是滋味,“就说我不在。”

    “是。”

    老六出去了,杨戬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烦乱,他再没有心思和老四谈小玉,也打他下去。

    真君神殿中,只杨戬一人独自坐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有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目光一直停留在殿角的一隅。那里,黯淡的月色,被一格格窗棱,切割成小块,碎了一地。

    “老六,要不你去劝劝二爷吧。嫦娥仙子等在外面也太可怜了,怎么劝她都不回去……”殿外隐约传来梅山兄弟小声争执,“老四,我可不敢打搅二爷的静思。二爷可不像从前了,越来越难侍候了。”

    “蛾子,……”一声轻叹,杨戬拂衣而起。

    真君神殿外,嫦娥仙子已经等的极不耐烦。她看梅山老六抱歉的眼神,就知道杨戬是托词不出。嫦娥的性子中,本就有三分执拗。杨戬越是如此,她偏偏要和他耗下去。

    不大的天台上,她来来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回,一种情绪丝丝缕缕,慢慢郁结在胸中,无法舒缓难以排解。似乎感应到什么,嫦娥抬头看去,见真君神殿的牌匾下,站着一人,静静的看着自己。

    嫦娥重重咬了下唇,脸色却是有些青白,“他这样看了有多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嫦娥勉强和缓了一下心情,向那人走去。

    真君神殿的飞檐,投下扭曲的黑影,蜿蜒匍匐。淡蓝色的雾霭,自那浩瀚的云海边际升起,萦绕在真君神殿四周。那月宫仙子凌波微步,罗衫飘忽,款款而上。绝美的容颜,在雾霭中朦胧得恍若旧时之梦。

    一阶阶,一步步,嫦娥已经走到近前。杨戬悄悄收拾起怅惘,迎上前去:“仙子驾临鄙府,杨戬不胜荣幸。”

    “嫦娥来的鲁莽,岂敢劳烦真君亲迎。”客套的寒暄,冰一般的眼神,虽然咫尺,却是天涯。

    真君神殿,早已经在天界种种离奇传闻之下,异化为恐怖之源。嫦娥此行心中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但她真的踏足神殿内,却微微有些楞。

    纯黑的真君神殿,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没有仙家的夜明珠,只有一排长信灯;没有仙家的琳琅如意玩,只有一方书桌无数案卷。

    进的殿来,嫦娥便直奔主题:“你把天蓬元帅怎么了?”杨戬微微一哂:“那个猪头,你就那么放在心上?”

    嫦娥冷笑道:“天篷元帅虽长了个猪的身子,但却有着一颗人心,能够分清是非黑白。不像有些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

    杨戬的声音便也冷了下来:“我是司法天神,做的自然是司法天神该做的事。猪八戒包庇沉香,触犯天规,我缉捕他没有错。”

    嫦娥见杨戬冷面冷心,想到了苦命惨死的四公主,“那么东海四公主呢?你可以妨碍公务为由杀了她,但你没有权力驱散她的魂魄!我告诉你,东海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杨戬心中好笑,以东海龙王之怯懦,也敢上天庭与他打这人命官司?他傲然道:“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许已经殉职了。东海若是来打官司,让他尽管来吧!”

    嫦娥听杨戬这样穷凶蛮横的说法,心中更恨此人的道貌岸然,“杨戬,你像象狗一样效忠王母,拼命维护的恐怕不是那腐朽的天条,而是为保住你的乌纱帽,或只你自己无法满足的私欲……”

    “仙子,你想说的是玉树吗?”嫦娥一滞,她想说什么,但被那种低低的,略带苦涩的声音压住,杨戬慢慢抬起头,他看着嫦娥,目光坦荡,清彻如水:“仙子,情之所钟……”

    “……不能自已。”嫦娥微微一晃,脸色忽然煞白。琴瑟缠绵,十指相扣,爱人轻轻低语,划破千年的黑暗而来。这无耻之徒也配说,也配懂?

    “杨戬,我不管你龌龊的心,在想着谁。但以你的这种为人,是永远打动不了她的。为了你的‘私欲‘,你还要做多少孽?三圣母被囚,四公主惨死,百花仙子失踪,恐怕也难逃你的毒手。玉树之事,有朝一日,天庭必会追究。杨戬,为了你的乌纱帽,我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愿意再牵连别人,你若要灭口,索性……”

    杨戬的心一阵痛楚:“杨戬绝不会因玉树之事对仙子无礼。而仙子你答应过,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看着嫦娥憎恶的眼神,杨戬心中明白,玉树曝光之日不远矣。

    “我这个承诺是给三圣母的,她如今被你囚禁,母子不能相见。杨戬,我奉劝你……”

    “这是我们兄妹俩之间的事情,仙子就莫要多管了。”杨戬顿了一下,‘反而是仙子你,当言行谨慎才是。‘

    “言行谨慎?!”嫦娥的脸气得煞白,“杨戬,今日你得把话说清楚。”

    杨戬走到桌按前,取出一叠置开的卷宗,“有些事还用我说吗?近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广寒宫,这些全都是弹劾仙子的奏本。仙子无事,还是少往凡间跑,免得落人口舌,成为仙佛两界的笑柄。”

    “笑柄……”嫦娥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杨戬,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龌龊。嫦娥岂能受你羞辱,告辞了。”

    嫦娥就要走出真君神殿,一个冷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仙子,你不要那个猪头了吗?”

    嫦娥的身子僵住了,再难跨出去一步。对于天篷元帅,她心中一直有一份歉疚。刚才实在羞愤难当,才会负气而走。现在被杨戬一语提点,慢慢冷静下来:我以前对不住天篷,就当这是还他的情。今日,任杨戬那厮如何辱我,为了净坛使者,我无论如何都要忍住这口气。

    嫦娥慢慢的走回来,真君神殿愈阴森,杨戬手持奏摺,站在长信灯旁。闪动的火光下,司法天神的脸,忽明忽暗。

    “杨戬,你究竟想怎样?”嫦娥白玉般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杨戬侧着脸,幽黑的眸子看着舞动的火苗:“仙子,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是终究人言可畏,瓜田李下,总要避些嫌疑才好。”

    杨戬虽然是一番好话,听在嫦娥耳中,分外刺耳。她忍着气,一言不,听杨戬继续说下去。

    杨戬却是欲言又止,天庭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暗里却是暗涛汹涌。嫦娥一直幽居广寒宫,虽然寂寞冷清,却也是远离这些烦杂。如今,为了沉香三圣母,她一点点陷入那事非的漩涡,却不自知。玉树一事,终归要被人察觉。自己身败名裂也罢了,嫦娥到时候也会落的个知情不报,包庇纵容之罪。月宫仙子素来孤洁高傲,若无强援,恐真会落到那个地步,任人作践……杨戬的心一阵悸痛,他断不会让这一幕生。然而,暗夜行舟,前途茫茫。凶涛恶浪即起,自己亦自顾无暇,又如何护得她的安全?

    思畴再三,杨戬才缓缓道:“玉树之事,一旦公布,恐仙子也难逃干系,望仙子三思而行。而净坛使者已经是方外之人,可笑却六根不净。落花虽无情,流水却有意。我若放他出去,他必定还要纠缠仙子不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仙子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我才能放心。”

    嫦娥一咬银牙:“好,我便让你放心。”

    杨戬传梅山兄弟将猪八戒从牢房放出,提上殿来。猪八戒一路骂骂咧咧,佛爷爷长佛爷爷短的,待得上殿看到嫦娥,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仙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见嫦娥秀眉微蹙,转脸大骂杨戬:“杨戬,是不是你得罪了嫦娥仙子?让嫦娥仙子不痛快,就是与我老猪为难。前次是老猪还饿着肚子,被你偷袭。现在,你我再大战八百合……”

    杨戬懒得理这头猪:“猪八戒,嫦娥仙子有话和你说。”

    一听嫦娥仙子有话,猪八戒喜的眉开眼笑。他扭捏着双手,挺着肥硕的肚子,掭着脸凑在嫦娥的面前:“仙子要对老猪说什么?”

    嫦娥看着猪八戒,他的身上和脸上,犹带着鞭笞的伤痕,但神情却带着自内心的欢愉。这个人,是爱她的。嫦娥暗叹,这种鲁钝的爱,即使他受苦历劫,身入空门,却依然痴心未改。

    嫦娥是一个女人,女人所特有的敏感告诉她,杨戬的漠视是一种伪装。这个看似无情的男人,对自己仍然存有几分心思。她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会落在对方那对幽黑的眸中。

    嫦娥也知道,自己的心中,其实豢养着一只小兽,冷漠的硬甲下,扎起的是尖利的棘刺。它用千余年的冷寂,固执的守护着爱之死烬。重返天庭,又不少垂涎美色之流,借嘘寒问暖之际,调戏于她,位高权重者亦不在少数。这些肮脏的男人,一个个都被她轰出了广寒宫。每次看到这些道貌岸然之辈,被骂得狗血喷头,那只小兽就快活的嘶叫,吞噬着复仇的快感。

    而猪八戒是安全的,因为他是一头出家的猪。

    杨戬,嫦娥默念着这个名字,恨意已经侵染了她整个心。这个男人借着司法天神的威势,一再欺辱于她,如何才能让他痛,哪怕只有万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尝试一下。

    “净坛使者,一直以来,嫦娥都蒙您照顾,无以为报。”

    “仙子……我喜欢…啊,我是说,我喜欢月亮……”猪八戒的心怦怦直跳,难道自己终于得到嫦娥仙子的青睐?不过,柔情蜜意,似乎应该是在花前月下。这个地方黑乎乎阴嗖嗖的,实在不是个互诉衷肠的地方。“仙子,我们还是出去说话。”

    猪八戒刚要拉嫦娥的手往外走,却见嫦娥盈盈拜下:

    “小妹不知是否有福气,认您做大哥。”

    和猪结拜?兄妹?杨戬看着月宫仙子,一种陌生感,从他心底慢慢升起。他转脸看窗外,高洁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如霜似雪。仙子,对这汗臭的肥猪,不吝啬你的笑容,这番做作,都是给我看吗?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他听到猪吭哧一声咬手指,哼哼唧唧嘟囔:“好疼啊,这真不是在作梦。”

    “妹妹,请起。哥哥可不敢当啊。”猪八戒痴恋了嫦娥千年,嫦娥却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后来西天取经,遁入空门,也不敢再存有妄想。如今嫦娥瞧的起他,肯与之结拜,自然是喜出望外,“今天是我和妹妹大喜的日子,老猪为妹妹赋诗一。”

    猪八戒扒下破烂的外衣,就着指血,歪歪斜斜的涂了几行,讨好的拿给嫦娥看,“妹妹可喜欢?”

    嫦娥看了那歪诗,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哥哥写的,小妹岂能不喜欢?”猪八戒见嫦娥展颜,开心地挥着破衫,围着嫦娥,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吆喝起来:

    “宝珠弄月舞翩翩,莲华台下学坐禅。

    灯峰竹焰映佛影,八戒嫦娥结金兰。”

    嫦娥看着猪八戒肥硕的身子,效那蝴蝶儿翩翩起舞,笑得花枝招展。

    猪八戒的情意虽然真挚,但是诗词烂俗之至,歌喉亦不敢恭维。众人听的都捧腹大笑,唯有嫦娥暗自神伤,她看见另一个自己在镜内开心的大笑。那个笑容是强装的笑容,一小半为了抚慰那个傻哥哥,一大半为了打击神殿中的那个人。

    果然,杨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猪八戒歌舞到第十圈的时候,真君神殿外,已经有不少人在伸头缩脑偷偷张望。杨戬御下极严,真君神殿向来庄严肃穆。现如今却成众人围观小丑耍宝之地,杨戬心中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猪八戒,你闹够了没有?”

    “杨戬,你横什么横!别吓着我的好妹妹。”猪八戒搀了嫦娥的手,“杨戬,你这个鬼地方,我们还不乐意呆了呢。妹妹,咱换个地方乐乐?”

    猪八戒在牢中囚禁了数日,肥胖得身体散出汗渍臭味。素有洁癖的嫦娥看着他伸来的胖手,稍一迟疑,还是将手交在猪八戒的掌中。

    嫦娥看着杨戬,面带讥讽之色:“司法天神,我随我哥哥去,你可放心了?”

    杨戬看着嫦娥绝美的容颜,冷酷的眼眸:“嫦娥仙子,恭喜你得了这样一个好哥哥。杨戬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完,他便坐回公案前,再不理会眼前的这对兄妹。

    猪八戒一路嚷嚷着,携嫦娥而去。杨戬传梅山兄弟,将刚才擅离岗位,私自张望的兵卒,杖责二十,不容求情。

    真君神殿又只有杨戬一人,殿外杖责之声,已经停了,真君神殿里外,无人再敢多做一声。杨戬默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将手中紧攥着的奏本,全塞进长信灯中。火舌舔过,纸页焦黑卷曲,化为了一缕青烟,氲进了殿中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里。

    杨戬看着那青烟散去:“仙子,我能够保全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但盼你那位好哥哥,能够护得你周全。”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殿角的银辉,也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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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曲折费谋筹

    诸事处置完毕,三天的期限也到了。杨戬亲赴瑶池请罪,心中却是笃定得很,一通说词真假掺杂,滴水不漏。

    王母的革职要挟,原也是为了试探杨戬用心。如今虽未捉回沉香,但他亲手杀了妹妹的好友东海四公主,证明权位与亲情,这权臣到底是作出了令她满意的选择。杨戬将责任尽数推向龙四后,王母放心之余,只字不提三日之限,反温颜励赏了他良久。

    从瑶池回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难得地显出几分轻松之意。在杨戬而言,龙四无恙,王母处敷衍成功,猪八戒被逼去寻找那只猴子,殚尽心力,总算环环相接,每一步都抢到了先手。众人自不知他所想,只当他阴谋得逞后心中得意,不免又是一通谩骂。

    回到神殿,梅山兄弟正为猪八戒的事议论纷纷,杨戬当即敛了笑意。在这些兄弟面前,他还是要做一番掩饰的,天廷局势错综复杂,自己的想法若向他们开诚布公,也就等于间接害了他们的前程和性命。又想到哮天犬至今下落不明,便道:“没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若拜了孙悟空为师,这麻烦也不小。

    梅山老四不知道他其实对这个结果满意无比,还尽心为他出主意:“我有一计可阻止沉香拜师,只是得请玉帝出面。”镜外康老大责备地看了一眼老四:“四弟,你还帮他出这种主意?”老四呐呐地解释:“大哥,我们好歹跟了他上千年,不到忍无可忍,又怎能看他直入死地。”沉香本就对梅山兄弟不满,只是碍于康老大面子,不好过多计较,这时知道阻挠他拜师的主意也是老四出的,更是不悦,肚里不知骂了多少句。

    杨戬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众人不解,他在犹豫什么,老四的主意,的确是不错的方法,难道他还有更大的阴谋?

    良久,才见他想到什么得意事一般,唇角微抿,勾起一抹微笑,向老四点点头,就上瑶池寻玉帝请旨。

    “那猴子自成了佛,变了很多。”请旨回来,杨戬查看了四公主的情况,坐在榻上默默地想,“必然不愿意无端招事,更何况,是我杨戬的外甥。他一向精明,没准还会怀疑我和沉香演戏坑他,这一次,就虚而实之,让你替我教导沉香。”想到孙悟空惹上沉香这个大麻烦,安稳日子过不下去的气恼,杨戬升起一种好笑的感觉,又想到沉香,面色一沉,四公主的死,才让他从儿女情长中挣脱出来,那也只不过是一时刺激。如果这个师父来得太容易了,还不知他以后怎么轻率对待。这样也好,让这小子受些磨折,免得日后后悔。

    一番心事,只自己盘算,无人倾诉,众人只见他喜怒不定,还当他性情乖僻,难以捉摸。

    这天,杨戬肃立在神殿座前,梅山兄弟随侍在侧,殿外传来哮天犬又是气喘又是兴奋的声音:“主人,主人我回来了。”与他的喜悦不同,杨戬怪他失踪误事,殊无喜色,寒着脸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声带威压,换了往日,哮天犬必是吓得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同,他带来了主人要的消息,主人肯定不会计较,因此也不急着回答,却道:“一言难尽,回头再跟您说。”杨戬不悦,梅山兄弟已经催促了:“快说快说,现在就说!”

    哮天犬就地一坐,得意地说:“我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杨戬倏地转身,直视哮天犬。小玉大悔,跺脚恨道:“我是下不了手杀人……那次我捉了他,让他带我去找你们,找到后不放心放他走,又不敢杀,终留了这个后患。沉香,我差点就害你拜不成师了。”沉香满不在乎地揽住她:“没事,都过去了,我不是成功了么。”

    哮天犬道出这一句,却不就说,站起来左右瞄瞄,向梅山兄弟挑挑眉,一脸的得意,又转过头去看主人,一副讨赏的表情。杨戬明白他想的什么心思,笨狗,也太好养了,你啊。佯做不悦地撇过头去,终是忍不住笑了,这狗居然还学会卖关子了。袍袖一翻,一根大骨头出现在手中,戏谑地举起来摇了摇,眯起眼,看见哮天犬馋涎欲滴的模样,一扬手扔了出去,果见哮天犬不改当年本色,追着扑了过去。

    梅山兄弟摇头叹息,这次去了回来,他鼻子坏了,杨戬也不再重用于他,待他丢失了宝莲灯,竟将他赶下凡间。可怜哮天犬此时还不知道,犹自乐滋滋地跟前跟后,以得赏识的一眼为傲。

    杨戬在禀报玉帝后已想好了办法,孙悟空嘴硬心软,又为当年被自己所擒之事念念不忘,唯有利用这一点,将他激怒,赌上一口气与自己作对,这样沉香才有机会。

    还没落地,就听见猪八戒冲沉香大喊:“这点挫折,你就灰心啦,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说的了?”杨戬示意诸人停下,站在云端听他们说话,只听沉香低头道:“我又错了。”虽然不知前因,但想来也知道是拜师不成,起了脾气要走,杨戬板着脸,别人只道是因为沉香已来了峨眉山,却不知他是在生这个外甥的气,一点长进也没有。

    猪八戒也被这徒弟气得不轻,刚才又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火正没处,破口大骂:“又错了,又错了,辛辛苦苦找了半年才找到,又要放弃是吧!”沉香惶恐:“对不起师父,我现在就想办法。”杨戬不再多听,急降下云头,向沉香逼来。随着哮天犬一声大喊:“在那!”出现在两人面前。

    沉香一直在汗颜,回头来看自己一路走来的历程,真是处处出笑话,件件是混帐,幸好有众多师友倾力相助,否则结果如何还真是不得而知。想及此处,诚挚地一一叫过去:“三太子,敖春,百花姨母,嫦娥姨母,四姨母,我真是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我才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慢慢成长起来,救出了我娘,一家团圆,也有了一身法力,从此再不受人欺负。”转目向正与猪八戒交战的杨戬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杨戬虽然法力高强,三界少有对手,但他倒行逆施,终于弄得自己众叛亲离,落到那种下场,是他自己造孽。”

    三圣母心下感概,一直看着儿子成长,在刘彦昌的教导下,他原本真的是一个毛病太多的孩子,处处让人揪着心,怕他一时动摇,就陷入失败的深渊。而如今,这个孩子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可见是真的脱胎换骨了。欣慰地搂过儿子,母子二人相视一笑。

    猪八戒哪里是杨戬的对手,三两式间已被拿下,哮天犬先自追向沉香,被孙悟空一脚踹出。杨戬让梅山兄弟执了猪八戒,缓步走向洞口,哮天犬爬起来捂着脸要向主人告状:“主人,主人……”杨戬并不看他,只是注视着孙悟空,冷言问:“他要插手么?”哮天犬指着孙悟空连道几个愣是没说出来。杨戬也是明知故问,根本不等他说,侧头吩咐:“老大。”

    “立刻上天廷禀报玉帝,让他带着众神仙在天上观望,我倒要看看,他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跟我耍赖!”

    沉香冷笑:“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不是这一看,他也不会落下把柄,让玉帝下了命令,不许踏入峨眉山半步。要不然,我逃也没处逃,躲也没处躲,迟早有一天落在他手里。”

    哪吒惘然失落,见惯了杨戬算无遗策,见惯了杨戬事事掌控于手,为何一碰到沉香的事,他便处处失算处处碰壁。杨戬大哥,你受了这些挫折,还不肯清醒吗?这时候放手,你还有路可走,他日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杨戬让老大去天廷后,转过身正对着孙悟空,神情倨傲:“孙悟空,你不是和玉帝击掌为誓,再不管此事,今天为何出尔反尔?”

    孙悟空怎能承认,况且他的确没有收沉香为徒,这个沉香,毛头小子一个,哪配作俺齐天大圣的徒弟,他还是杨戬的外甥!谁知道他们一家子搞什么鬼,别把俺老孙绕进去。你们舅舅外甥自己闹去吧,俺才不管呢。反言驳道:“俺老孙何时出尔反尔?”眼珠一转,“哦,原来是你们的家务事,放心,你就是出钱让老孙管,俺老孙都懒得管!”杨戬冷哼一声,这时才向后看了眼挨打的哮天犬:“那你为什么阻止哮天犬抓沉香?”

    孙悟空最是能耍赖,想也不想,回道:“那条狗冲撞俺老孙的洞府,俺老孙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条狗命,你不谢俺老孙,怎么反而怪罪老孙呢?”哮天犬气急,望着主人直眨巴眼,指望主人替他出气。猪八戒已经耐不得了,猴哥当真是不管自个儿了,站在半天也没理会,看来还得老猪厚着脸皮求救,张口大叫:“猴哥,你还跟他费什么话呀,啊,你师弟,被别人打成这样,你真能袖手旁观吗?”

    孙悟空哈哈一阵好笑,这个呆货,方才骂得痛快,现在还得要俺老孙救命。哼,二郎神,我这师弟虽不成话,好歹也是一个师父,你在老孙的地盘上捉老孙的师弟,真当你比俺老孙强么!嘴上的话可就不好听了:“人家二郎小圣看见你辱骂齐天大圣,替大圣出这口恶气。小圣,大圣在这里谢过了。”

    他这一通小圣大圣的,是人都听得出是在损杨戬,沉香虽然亲历此事,不过那次提心吊胆的,根本没顾上想这些,此时和小玉龙八一样,咯咯直笑。

    杨戬本就是激他动气,听他如此说,知道这猴子果真是还记着当年的仇,心下冷笑,虽然你金箍棒厉害,我三尖两刃枪也不是吃素的。你这猴子,本事是高,胆子是大,却是没有自知之明,嘴硬好面子,那一场交手,别人不知,他自己还不知吗,就算没有助力,难不成自己当真擒不下他?

    忖度着天廷已经准备好,杨戬不理会孙悟空的讥刺,上前几步:“既然你不会管这件事,我就放了令师弟。”孙悟空瞅见猪八戒如释众负的样子,又起了捉弄之心,连连晃手:“哎,别别别别,别放他,放他要骂我的。”杨戬才不理他,一招手,梅山兄弟已把人推了过去。猪八戒跌跌撞撞地还没站稳,孙悟空已经指着鼻子警告他:“我告诉你啊,不许你以后再骂我!”

    杨戬眼风扫过,他们师兄弟还在纠缠,他也不急,只是静等。

    猪八戒稳住神,哪甘示弱,一把抓住这不念师兄弟之情的猴子,我不就过去在师父面前说了你几句坏话吗,你至于么,这么坑我。一气就开始掀老底:“弼马瘟,咱们还师兄弟呢,你……”还没说完,沉香已在一边插口怒斥:“孙悟空,我本来以为八百年前,二郎神是靠哮天犬……”说到此处,不由望了一眼杨戬,杨戬微带冷笑,侧目而视,这小子,又玩起他的小聪明,你当心弄巧成拙,把自己玩进去。

    沉香不明白他笑什么,接着说:“……和太上老君的帮忙才打败了你,我师父到处跟人说,二郎神未必真斗得过你,没想到,你竟是输得如此心服口服,你怕二郎神怕成这个样子……”杨戬干脆不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双目微合,面沉如水,视线转到别处。耳边还传来沉香的声音:“……连自己的师弟你都不敢救!你本事可真大呀!”

    孙悟空气得不轻,这个沉香,真正和他舅舅一样可恶,想俺老孙上当,没门!挠了半天手,孙悟空暴出一句:“沉香,你不要花言巧语激俺老孙收你为徒,今天,就当着天上这么多神仙的面,就算你说破了天,说穿了地,……”杨戬听到此,心知猴子真是被沉香气着了,心里好笑,沉香也是误打误撞,虽然这一来孙悟空要收徒就平添了许多麻烦,但这话正戳到他心病,自己再添把火,不信这猴子不蹦起来!而沉香只听到了孙悟空斩钉截铁地誓:“……说干了黄河,说倒了长城俺老孙,还是不会收你为徒!”他瞪大眼睛,坏事了,孙悟空意犹未尽,又抛下一句:“我就是不收!”抖抖袈裟,“哼,怎么着吧!”

    沉香吁了口气,对母亲笑道:“娘,我那时可差点就急坏了,心说这就叫弄巧成拙呀,我不是把自己推上绝路了。幸好胜佛不像杨戬,面冷心更冷,他可是古道热肠,见我有恒心,最后还是收了我为徒。”三圣母听他说起过跪求一年的事,摸了摸儿子的头,温柔一笑。

    那时的沉香,只能求救于师父,猪八戒的本事自己知道,难得有人肯拜他为师,自是心疼非凡,更兼要在嫦娥面前立功,当下是义不容辞,横眉瞪眼,又是一声弼马瘟:“弼马瘟呀弼马瘟,你而今成了佛就变得无情无义了,二郎神杀了东海四公主,还驱散了她的魂魄。”杨戬暗暗冷笑,四公主的事,他已私下禀报王母,就算猪八戒当成杀手锏,在众仙面前捅将出来,回去后也不过多费番口舌而已。

    猪八戒也是没了办法,也不求师兄能收徒,一心鼓动他与杨戬杠上,逃过眼前这一劫再说,连东海的旧关系也找了出来:“好歹你还欠着东海的人情,就算你不帮沉香,也该还东海一个人情吧。”见孙悟空不为所动,气呼呼地又道:“我看你,我看你今后还怎么拿得动金箍棒!”

    孙悟空碍于有言在先,不好食言,却又被这师徒俩惹得火大,偏偏杨戬朝他看来,似乎全是轻蔑嘲笑之意,眼珠转了几转,他想出个折中之策,跳到杨戬跟前,一声呼喝:“二郎小圣,你杀害东海四公主俺老孙不管,你要害自家的亲外甥俺老孙也不管,但有一条,你也别把俺老孙当是摆设。出了这座山,你就是闹翻了天,俺老孙也不出去看个热闹!”杨戬目的已达一半,面上仍是轻视不屑的神情,瞥着孙悟空,气得他肝火上涌,念得佛经全还给了如来佛祖,哼声道:“但是你听好了,这峨眉山是斗战胜佛的洞府所在,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转身甩袖进洞,还抛下一句:“你们玩吧!”

    这下可坏了菜了,猪八戒衣服都汗湿了,追着直叫:“猴哥,猴哥……”杨戬移步向前,猪八戒大叫:“他要在你洞口撒野!”听到脚步声,乍着胆子扭头关注杨戬动作,哮天犬不见了孙悟空,又躲在了主人背后,胆子也大起来,从杨戬身后勾出脑袋,向猪八戒耀武扬威:“撒野呀,撒尿他都不敢出来!”

    求人不如求己,猪八戒架势摆起,钉耙横在手上一抡,可心还是虚的,腿仍是软的,还得叫师兄帮忙,一边不放心地瞅着杨戬,一边冲着洞府乱七八糟地乱喊一气:“猴哥,他要在你门口撒尿了!”哮天犬见机得快,趁他心慌意乱,悄悄溜到一边。杨戬任由他口舌轻薄,孙悟空念念不忘的冤家对头,他这么一放肆,不信这猴子不跳脚。

    猪八戒眼中只瞅见杨戬冷笑着步步逼近,哪管得了哮天犬做什么,连头也不敢回,只是盯着杨戬,话也想不出新的,声音也变了调:“猴哥,你再不出来,人家真的在你门口撒尿了!”

    哮天犬已自后潜到,从背后一下拖走沉香。猪八戒听见沉香惊叫才转过头来,大惊。铮然一响,三尖两刃枪寒芒吞吐不定,已逼在脸侧。

    他心惊胆战,三尖两刃枪也不知饮过多少鲜血,冷冷的寒光,和杨戬一样气势夺人,让他眼见着徒儿被擒,却是动也动不得。

    哮天犬连连立功,心花怒放,叫声主人,扭住不断挣扎的沉香:“我看你往哪儿跑!”

    沉香瞧着三尖两刃枪若有所思,问:“昆仑山打败杨戬后,你们谁见着他的三尖两刃枪了?”

    谁见了,龙八瞧瞧别人,都是一脸茫然,答道:“反正我没见着,我光想着报仇了,看杨戬得了报应,心里痛快,又想着姐姐,难过。谁顾得上那兵器。哎,最后不是哪吒打落的,你知道吗?”

    哪吒回想当时,想到一圈砸伤杨戬,心中一痛,无论如何,伤他的也不该是自己,更想不起后来三尖两刃枪的下落,愣了一会才说:“我怎么知道,是康老大他们绞脱手的,我只是补上一圈,随后又是打斗,根本没注意。兴许还在山上吧。”

    沉香高兴地道:“回去后看看,最好还没被人捡走。开天神斧自断又无故接起,便再不受人控制。我到现在也没找着趁手的兵器,总不能总用这一点点大的劈柴斧吧。三尖两刃枪也是件神器,跟了杨戬算是宝物蒙尘,不如由我来使它。”

    三圣母不悦。杨戬是用三尖两刃枪杀了四公主的,她连带着厌恶了那柄枪,不禁婉劝道:“沉香,你就找不着趁手兵刃么,一定要用它?”

    沉香明白母亲心思,笑道:“娘,您别多想,兵器只是件死物,谁用都是用,杨戬拿它作恶,我用它行善,再和杨戬无关。”

    三圣母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儿子说法,转目向哮天犬手中的儿子看去。

第四章 战和俱得计

    猪八戒眼睛不敢离三尖两刃枪,又要叫猴哥救命,可苦了他了,这个徒儿,天生是惹事的命,安安稳稳的日子算是没了。就在他撒野撒尿乱叫一气的当口,洞内一点金光透出,附在沉香身上,孙悟空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附了沉香的身,一下挣开哮天犬,哮天犬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一把扭住。猪八戒叫了一半,听到异动,再看场中形势已逆转,杨戬收刃急转,直视哮天犬。

    孙悟空借沉香之口恨道:“撒尿,你撒个试试!”哮天犬鼻子耸动,已嗅出了猴味,急向主人报告,一个孙字出口,杨戬脸上一凛,孙悟空知道不好,这该死的狗,我让你鼻子尖,我让咬俺老孙!一掌先打得他哑了口,提溜起他的鼻子,拽得老长,这才大大出了口恶气,解气地道:“还记得八百年前你是怎么咬我的吗!”一松手,哮天犬已跌回杨戬身旁。

    虽然孙悟空的反应在杨戬意料之中,但眼见爱犬被欺负得可怜,杨戬又如何忍得住这口气,孙猴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三尖两刃枪一竖,杨戬眼风如刀,冰冷三字出口:“孙悟空!”

    沉香身子一抖,孙悟空透体而出,手执金箍棒跳到杨戬跟前现出原形,不容杨戬开口,先咄咄逼人:“哼,俺老孙不让你在此撒野,你倒在这撒尿了你!”小玉不禁好笑:“胜佛他明明就是胡搅蛮缠。”沉香也笑道:“对什么人要用什么方法,胜佛的歪缠,正适合杨戬。”

    猪八戒这才松了口气,师兄出手,还怕什么,山风一吹,衣服冷浸浸地贴在身上,不由打了个冷战,挪着步子把沉香护在后面,仍在后怕:“徒弟,徒弟……”沉香靠过去,也是心下一块大石落地,叫声师父,什么也说不出来。猪八戒碰着徒弟,这才放下心来,无话找话地问:“你没事吧?”沉香感觉到师父在抖,急忙安慰:“没事没事!”

    梅山老六愤然,孙猴子是二爷的手下败将,还在这捣乱,在一旁插言:“二爷,别跟他废话,让我们兄弟先替您教训一下这不知死活的猴子。”孙悟空仰天长笑,沉香也在冷笑,碍着康老大不好多话,心中却不用客气,这老六才真是叫不知死活。

    他没说,康老大却忍不住要教训兄弟:“老六,不是我说你,当时我在天上也看见了,替你捏了一把汗。你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孙悟空也是你惹得起的?这时要为杨戬丧了命,你值不值得。”老六沉默半晌,才憋出话来:“大哥,我也不怕你们骂我,实话说了吧,要不是杨戬最后出卖我们兄弟,就是他再不对,我也不会离开他。追随他几千年,不说性命是他救的,就是平时,我对他也是敬服的多。”

    听着孙悟空笑骂:“就凭你们这几头烂蒜,也配在俺老孙面前献宝!”他又不忿地冒出一句:“就是现在,我还是不服那孙猴子,就算真凭本事,闹天宫那时他才修炼了多久,绝不会是二……杨戬对手,偏偏嘴硬不肯认输。不是条汉子。”

    康老大气结,知道这兄弟就这脾气,也不好再说,反正现在杨戬已让他失望,也不会再入歧途,爱怎么想就随他去吧。

    被孙悟空话一激,梅山兄弟明知不敌,仍是冲上前去,被他一招击退,变成滚地葫芦。杨戬恼他们没自知之明,给他丢脸,又恼孙悟空太过份,拄着三尖两刃枪一声退下,提枪向前。孙悟空也已按捺不住,金箍棒一晃:“二郎神,俺老孙等你八百年了,来吧!”

    大喝声里,他倏地拔空直起,棍式如颠似狂,挟着半月形的一抹金芒,当头劈下。杨戬冷笑,三尖两刃枪夷然不惧,直迎上去,顿时呛地一声大响,震耳欲聋。余音未竭,又是连串的金铁相交之声,但见两条人影游走全场,黑衣下隐有飞红,金光里现出黄衣,转眼之间,已辨不出谁攻谁守。

    猪八戒被激迸过来的劲气逼得立足不住,吐口唾液在手上,拉着沉香便向后退。洞前尘石飞扬,劲气激荡,几乎对面不能视物,孙悟空狂笑声更是充塞了全场:“好你个二郎神,老孙八百年没这么舒展过筋骨,痛快啊痛快!”又是一连串兵刃相交,夹着杨戬不愠不火的声音:“纵然痛快,也不过多败于我一次而已!”在孙悟空的狂笑喝斗声中一字字传出,越显得安闲适意。

    那日大战哪吒并不在场,此时暗暗吃惊:“杨戬大哥说话如此轻松,全不象胜佛般暴喝怒叫,难道与胜佛的这一战,他竟是未出全力?”但镜中视物总隔了一层,任他如何凝神细看,也只觉得双方招式凌厉,稍有失手,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外。至于杨戬有没有隐藏后着,急切间无法分辨得出。

    又斗了一阵,估算着玉帝众仙在天上也该看得急了,杨戬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身形转处枪势虚击,蓦然疾退冲天。孙悟空正打得兴起,哪肯放他离去?又是一声大喝,金箍棒向上挑出,棒影千重,随着筋头后先至,宛如金光汹涌的波涛一般,将偌大的一个峨眉山,都映成了璀灿的金色世界。

    猪八戒等人齐齐倒吸口凉气:“这两人打性了,只怕这山,都要被生生削去一层!”

    杨戬人在半空,手中枪倏来倏去,快如闪电,幻出吞吐如怒的银芒,如海中孤舟,忽在浪底,忽在波尖。看似凶险,却又处处因势导利,迤逦如意,不着痕迹,说不出的挥洒自如。

    沉香看得暗自咋舌:“杨戬的功夫倒确是不坏,与胜佛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一直以来,明知杨戬是三界内数一数二的好手,毕竟是败给了自己,总存了些轻视之心。但这些年来,他不自觉中成熟不少,终于学会了公允地审视自己:“如非自大成性,以杨戬之能,对付我时只要有这一战的一半慎重,不待我拜师学艺成功,便早令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自己胜得何等侥幸,额上冷汗不禁淋漓而下。

    他自省之时,又被金锁带回到地面。交战的孙杨二人,正以强对强,以硬对硬,棍来枪往,道道法力在空中狂噬乱撞,暴烈得如同天地反覆了一般。两人身形都渐渐向下陷去,却是将对方法力击来的重压导向地面,挤压得山头岩石脆如琉璃,大片大片地碎裂开来。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震天的哭叫声:“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坏了!主人,我的鼻子让他弄坏了,主人,您得给我做主啊!”却是哮天犬。

    杨戬架住孙悟空横扫来的一棍,眼角余光向后一扫,正看到哮天犬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鼻子坏了?那猴子下手也太重了!恼怒暗生之余,他枪势大振,抢攻之下,顿将孙悟空逼得立退几步。

    “我和你拼了!打坏我鼻子——”

    一团黑影扑将过来,反被空中激荡的法力震到一边,孙悟空哈哈大笑,金箍棒顺势拖过,正击在黑影小腿之上,但听得一声惨叫,那黑影抱腿痛呼,直跌出去。正是哮天犬气急动手,却忘了人身远不如狗形凶悍利索,反被孙悟空报了当年的一咬之仇。

    遥遥观战的猪八戒大喜,拉着沉香连叫:“好,好极了,好,打断他的狗腿!”

    杨戬脸色一沉,这笨狗当真自不量力,没由来地落下一场笑话。有些心疼,却偏不能拿这猴子怎么样,他暗叹了一声,法力吐出,和孙悟空正面硬拼了一式。这一拼双方都用了十成力道,猴子身子晃动之下又向后退了几步,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大叫一声,和身扑上。

    杨戬顺势也向后退,往半空中斜睨了一眼,但见霞光闪烁,祥云集庆,隐约的仙乐飘渺不定,定是天廷上有人坐不住了,前来劝止说项,以免惹动佛道纠纷。他等的便是这一刻,当下见招拆招,不再抢攻,维护了个不败不胜的局面。却将法力任意荡散开来,只激得四下碎石狂飞,尘沙乱舞,似要拼个不死不休一般。

    龙辇驭至,玉帝现身于峨眉山的碧空之上时,看到的便是这番骇人情形,一惊之下,朗声传谕:“斗战胜佛,二郎真君,二位且先停一停。”

    两人棍枪相交,齐齐停手向上望去。玉帝见出言有用,放下心来,吸口气又道,“我看你们也分不出胜负了,不如就此罢手,如何?”二人均有不忿之态,孙悟空上前一步,专挑杨戬不悦之事开口:“你外甥都打到俺老孙府上了,还不让我打他,你是不是护短呀!”杨戬收枪退步,看他向玉帝告状,只是冷冷一笑,并不声辩。

    玉帝不欲与这猴子作对,只对杨戬施压:“杨戬,你先退下。”

    虽然一切是算计之中的事,但对这猴子的怒气,对玉帝的不满,还是让杨戬心生愤懑。不一言遵旨退下,他侧眼看向孙悟空时,仍是充满不甘。孙悟空也不肯放过他,追着叫道:“杨戬休走!”

    玉帝有点头疼,这个外甥也不是好惹的主,难得他肯退让,别让这猴子再挑起火来。这两个这一战,有谁能劝得住?连忙开口:“胜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句话倒说得孙悟空舒服,杨戬尽管不悦,也自忍着,且看他嚣张。心中微有怅然,孙悟空是个难得的对手,只是可惜,自己不能和他尽兴一战,而自己,又有何时能真正畅快行事一回?

    孙悟空被玉帝小小地捧了一把,趁势下台,借机提出要求:“要俺老孙休战也不难,峨眉山是老孙的洞府所在,不能让他再来胡闹了!”玉帝略有迟疑:“这个……”孙悟空已等不得,哼哼一声:“你还是护短!这事,俺老孙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玉帝再不想麻烦,一言应诺:“好,那朕就代二郎真君答应你。”孙悟空仍是不依不饶:“俺老孙要他自己说。”

    玉笑得十分开心,因为听沉香说过,杨戬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成就了他,这时他的脸色果然好看。玉帝是一点不向着他,全依着孙悟空,看他样子,估计是不可能向孙悟空服软的,因此干脆大包大揽:“若他再敢上峨眉山,那可就算是违抗圣旨了。”

    孙悟空这才满意,跳到退在一边的杨戬面前,成就感十足地炫耀道:“杨戬,看在你舅舅的份上,俺老孙今天放你一马。”绕了一圈,杨戬并不看他,拄枪在手,神情恨恨,更让孙悟空得意,“下次再敢这么冲撞长辈,俺老孙绝饶不了你!”杨戬大怒,移回目光逼视向孙悟空。这猴子真够脸皮厚的,算什么长辈,二郎真君修行有成的时候,他还不过是天地间一块灵石,连仙胎尚未结成。若不是今天沉香之事只能交付于他,必当好好教训一场。

    无奈,只能愤恨地看着他又窜到一边,手舞足蹈。玉帝还不放心:“孙悟空,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击过掌,过誓的。”杨戬抬目向玉帝望去,这个孙悟空一口一个的:“你舅舅”,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是他,还有王母,害死了父兄,害了母亲。如今,还在这里以势压人,护着那猴子。

    众人看得分明,哪吒惊呼:“他看着陛下样子,全是杀气!”沉香盯着他半晌,心说:“说起来玉帝也是他舅舅……不过玉帝可比他强多了,虽然也关了外婆,不过至少没对她怎么样,还瞒着众仙将外婆藏起来,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玉帝离开,杨戬也率着部属退到了山下。不管怎么样,这次来峨眉山的目的已达,下面唯有靠沉香自己去软磨了。不过依这小子的性子,三五天里求不动人,没准就要赌气离开。想到此处,杨戬怒气冲冲地吩咐:“给我把住峨眉山的各个出口,只要他出来……”话未说完,言下之意人人皆知。梅山兄弟轰然应是,杨戬却张开墨扇,回身远眺向峨眉山中——别人只道是忿恨未消,谁知他已在担心孙悟空到底不肯收沉香为徒了。

    哪吒叹道:“他是气得不轻——否则怎会忘了交待一声,让各路人马暗中潜伏。沉香,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见山口没人守着,最多求个一两月,肯定耐不住离开。”说罢又是摇头,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细细想来,竟还是难过的多。要是沉香没拜成师,也许……

第五章 情多累此身

    凝望一刻,终知事情还得靠沉香自己,杨戬再不停留,直回天廷,到王母处将事情经过禀报。众人耳中听来,杨戬提起孙悟空时一味贬损,强辞夺理地无赖之至。待说到猪八戒以龙四之死相胁,更一口咬定四公主助沉香违犯天条在先,死有余辜,只恨得众人骂声不绝。

    龙八问:“嫦娥仙子,后来就是胜佛来为我姐姐出气了。那时的详情你最清楚,先说来给我们解解气吧。”

    嫦娥回想着当日情景,杨戬失意伤痛的眼神萦绕在心头,身子一颤,竟是没有答话。

    龙四之事,王母已听他说过,便在这时,仙婢来报,言道东海龙王由斗战胜佛撑腰,为龙四之死上天吁冤,玉帝急召司法天神前去辩理。王母闻言冷哼一声,一拂袖,亲自陪杨戬往凌霄殿去了。

    到了殿外,仙官报名:“娘娘和二郎神求见。”内里传来玉帝声音:“让他们进来。”

    王母先声夺人,见敖广在内,斜视着责道:“敖广,你纵容儿女包庇妖孽,本宫还没问你个管教不严之罪,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敖广吭哧半天,虽畏王母威严,到底为女儿难过,抗言道:“娘娘,四公主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驱散魂魄。请陛下为老龙作主啊!”

    孙悟空见不是事,老龙王不是王母对手,今天是存心来找杨戬晦气,说好了帮龙王,不能食言。也不向玉帝说,只对敖广故作神秘:“老龙王,据俺老孙所知,四公主被驱散了魂魄,并非是犯了什么大罪,而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吧。”

    杨戬听到此,一惊,抬眼向孙悟空望去,那件事,这泼猴都知道了?嫦娥清绝的面容闪过眼前,她想用这个杀手锏,来彻底毁了他?

    敖广被孙悟空一言提醒,想起来前的商量,转过话题,不向玉帝告苦,泣道:“胜佛所言极是,四公主是知道了,广寒宫玉树被毁的真相,所以才被灭口的。”一边说,一边向不断向杨戬瞟去。

    王母倒吸一口气,盘古留下的玉树,竟被毁了?孙猴子和敖广一搭一唱,不用说,定是与杨戬有关。不行,杨戬是我的人,必须保住。飞快地动着念头,口中拖延时间想办法“啊,广寒宫玉树被毁了?”看了一眼杨戬,面色不对,眼神飘忽,一定是他。还佯作不知:“那可是盘古睫毛变得,谁这么大胆呐?”

    敖广有点胆怯,孙悟空捣他一下:“不用怕他。”

    正在这时,殿外又在报名:“启奏陛下,嫦娥和净坛使者求见。”杨戬目光侧转,急转身看去,果见嫦娥和猪八戒站在殿外。玉帝看了看,道:“来得正好,让他们进来。”王母心知此事难以善了,飞身上了宝座,坐在玉帝一侧。

    猪八戒殷勤地为嫦娥领路,一口一个妹妹请,来到殿上,两人向玉帝行礼。

    玉帝道声罢了,直入主题:“嫦娥,广寒宫玉树被毁,怎么朕从没听你说过呢?”话中已带了责备之意,嫦娥是广寒宫之主,玉树被毁,她理应上报。

    嫦娥早与孙悟空约定好了,神色不改,从容禀道:“陛下,小仙已将此事禀报执掌天条的二郎神了。”她为四公主之事,已恨极杨戬,口中编着故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杨戬听她强调出“执掌天条”四字,心中一沉,又是一痛:“仙子,我对你的情意,终是成了你试图置我于死地的武器了么?”

    镜外嫦娥微叹,如果早知四公主没死,她不会将事情说出,让他那样难堪。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想到他亲口诉说,愿为她下界为妖,脸又是一热,急忙低下头去,不让人看出。

    玉帝已责问:“杨戬,真有此事?”

    事已至此,抵赖无用,杨戬只能承认:“确有此事。”

    “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拖得一会再想办法,抱着这个打算,杨戬答道:“还没有查出结果。”

    猪八戒呵呵笑个不休:“让他查,当然查不出结果了。”

    杨戬恼恨,一声断喝:“猪八戒,这里可不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

    猪八戒又是呵呵一笑,上次被抽得不是一般的疼,今天可要报仇了,挽着袖子说:“我胡说八道?嗨,杨戬,你还不将你如何动凡心暗恋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环,又如何打坏广寒宫玉树一事,从实招来。”

    杨戬知道,自嫦娥和猪结拜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的到来,就注定是迟早的事了。他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和他目光一触,神色顿时冷如严霜。猪八戒看在眼里,也得意地靠近嫦娥,叫了声妹妹,嫦娥报以微微一笑,却是冰销雪融,万物皆春。杨戬低下头去,心中又是一阵大痛。

    玉帝打量着猪八戒的体态,失笑道:“什么,杨戬会暗恋你的妹妹?”猪八戒也不恼:“你看你笑什么,我们这说正经事呢。”玉帝更是大笑:“真是滑三界之大稽呀……”只有王母不语,看着嫦娥,又看向杨戬,眼中的恶毒一现即隐。这个工具还有用处,打走猴子后,再慢慢和他算账。

    嫦娥行了一礼,解说道:“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小仙已和净坛使者结为金兰兄妹了。”

    玉帝还在惊讶,孙悟空已骈指叱道:“杨戬,招了吧!”

    杨戬紧握住左拳,冷冷地驳道:“猪八戒一派胡言!”这种心事,岂能在众人面前就此坦承?忖度着嫦娥虽上得殿来,若一口咬定没有这事,量她也羞于在人前直说,只是,事后王母的责难,却又如何应付?

    孙悟空狡黠一笑,掏出一物:“杨戬,你看清楚了,这是如来佛祖成佛前炼成的镜子,它能知未来,能演过去,只要大家来一起看一看就能真相大白。”

    杨戬有些慌了,向王母看了一眼,定神听孙悟空说。

    “杨戬,你想清楚了,是先说了呢,还是看了再说。”

    听到这儿,杨戬反而轻松下来,这猴子,聪明过头了,也不想想自个儿的脾气,若你真有这么个镜子,还能容我说?早就抖搂出事情让玉帝看了。哼,如来佛祖用过的镜子,你不说倒罢了,佛祖有什么宝贝我也不清楚,可是佛家不重皮相,修佛之要在于舍,怎会炼出这种法宝来流传世间?。

    想到这儿,杨戬正要出言否认,王母已开口了:“杨戬,如果你现在如实招来,本宫恕你无罪。”

    下边猪八戒嚷嚷:“这可不公啊,不公!”

    杨戬气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思一转,玉树之事,迟早是个把柄,自己对沉香,只会越来越过份,保不定哪一天,嫦娥会真的说出来。王母已经说了无罪,不如豁出去将计就计,把这件事给了了。但想是如此想,此事在心中,正如已结疤的创口,埋藏极深,一旦牵扯,依旧是痛得撕心裂肺,又怎能开口。

    玉帝在和王母商量:“念在二郎神执掌天条以来,屡建,咳,屡建奇功,呃,又身兼执掌天条之重职……”

    话说一半,孙悟空听出味道不对,抢道:“陛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玉帝话被打断,拿这泼猴实在无法,只挤出个你字,真不知怎么说好。

    猪八戒作恍然大悟状:“是这样啊,无罪也好,老猪以后闲着没事,去妹妹家串门的时候,我也顺便砍几棵盘古的睫毛来玩玩。”

    王母气恨,这猪八戒归了佛家,自恃身份,竟不将我天廷放在眼里。你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天篷元帅,现在竟在灵霄殿上放肆,还大言什么与嫦娥结拜!视线向嫦娥那飘了一眼,王母又暗自冷笑,什么结拜,那不过是嫦娥利用你暗助沉香的笨法子罢了,可笑你还认了真了?不禁出言讥刺:“你再妹妹,妹妹的,我鸡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

    孙悟空看出王母是决意护着杨戬,心想这次要扳倒他也不容易,还不如借此帮沉香解了困境的好。于是不理王母岔开的话题,只接着方才的话道:“陛下,你真想赦免杨戬也不难,得让在场的诸位心服口服才行。”

    他这话是对玉帝说的,王母却不等玉帝开口,怒道:“难道堂堂玉皇大帝,三界主宰,想赦免一个人都不行么!”玉帝看了王母一眼,不为所觉地皱皱眉,她太气势夺人了,对付这泼猴,若只想一味硬压,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天下人皆道你我拿他无计可施,你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示意王母暂息怒气,玉帝开口道:“斗战胜佛,有什么条件你就提出来吧。”

    “沉香虽是三圣母和一凡人所生,但其本身并无罪过,我看,理当赦免。”孙悟空说着话,扫了眼杨戬,复又盘算开来:“若这小子还要作梗,不赦沉香,可别怪我话不好听。你杨戬不也是仙凡所生,凭什么你就是司法天神,沉香却只有被你往死路上逼的份儿?”

    杨戬料到他会有此要求,只不知王母如何决定,万一真的赦了沉香,还要不要再让他走下去?

    王母咬牙,我天廷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他勾结千年狐妖,私自上天戏弄玉皇大帝,罪不可赦!”

    孙悟空一乐,言语间挑拨起玉帝和王母来了,竟有嘲讽玉帝惧内之意。王母与玉帝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嘲讽:“这猴子好生自以为是。区区离间小计,用在你我身上,却能有什么效用?”

    孙悟空挑唆了两句,又转过来炫耀他的宝镜:“我这宝镜,不但能看见二郎神的过去,这天上人间,所有人的过去都能看得见。比如,天宫里哪个值官贪污了,哪个仙女思春了,嗯,当然也包括比你二郎神位置坐得更那个……”瞟了眼玉帝,“什么的,是吧?”一脸贼笑。

    玉帝再次向王母看去,这次,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却都是些隐忧。猴子的胡搅蛮缠,他们自然不屑一顾,但万一那镜子有灵,能看到久远的过去呢?天下法器千千万万,效应奇妙的层不出穷,这一点,没有谁比他们更有体会了。

    玉帝已有了决断,顺着孙悟空的话,颔道:“孙悟空,沉香的死罪可免,但是你不能收他为徒。”

    孙悟空只当玉帝怕了自己,哈哈大笑。他目的达到,别的也不放在心上,那个沉香,虽有些像俺老孙当年,不过可没俺老孙聪明,不收就不收。玉帝想想还不放心,补上一句:“不许沉香和任何人修行法术,否则照拿不误。”孙悟空也不以为意,张口便应了下来。

    猪八戒被嫦娥事先嘱托了,还掂着徒弟的母亲,暗地怂恿起猴哥来:“猴哥,让他赦免三圣母,赦免三圣母啊。”王母已听见了,冷言道:“你们若再得寸进尺,连沉香也休想赦免!”猪八戒被她哽住,又见孙悟空光顾着得意,也不知听见自己的话没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再在口头上讽刺几句,过过嘴瘾罢了。

    孙悟空得意之余,心仍是痒痒的,让二郎神就这此躲过一劫实是不甘,就算不能把他怎么样,也要好生地臊他一回。当下催促道:“那就请陛下下一道赦免书,当然了,连二郎神也一并赦免了吧。”

    杨戬目光游离,没有出声反抗,该来的总要来,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留后患。眼前如何已不重要,王母事后会如何追究,才是真正的关键。

    “仙子,你对沉香是好心,却不知这后果,要费我多少心力才堪挽回?我若真失去了司法天神的权柄,只怕三妹和沉香,下场会更加的惨不堪言。”

    千言万语凝在心间,三界虽大,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司法天神微合上双目,静等着玉帝下笔去写赦免书。

    赦免书成,猪八戒没能把杨戬这个情敌打下台,心里满不是滋味,怎么着也要整他一整。怀着看热闹的心理,他抱臂冷哼连声:“二郎神,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是怎么暗恋我妹妹,又是怎么打坏玉树的?”

    虽已决定,但真正开口时,却分外艰难。这一说,后患固然根除,可杨戬这两字,从此便是天廷里的一个大笑话。杨戬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此次却没有再回避,大胆地迎视着,只是其中,并没有他渴望的温柔,有的只是鄙夷,只是痛恨。猴子还在嘻笑:“不说?那好,我让大家来看镜中的名胜了,但是不知道陛下的赦免还有没有效?”

    “我若就是不说,倒要看你如何收场!”猴子的话传过来,杨戬隐隐一怒,但嫦娥的神色,顿令他起了自暴自弃之意。杨戬,杨戬,便是没有此事,你早也是三界之中一个笑话,你还在乎些什么!

    “我说……”二字出口,也豁了出去,杨戬慢慢提起那只耳环,向嫦娥望去……

    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那玉树化水的寒意,似乎仍在掌心浸润,而这份情意,就如玉树一般,从此,化为乌有,再不可留。

    孙悟空天生石猴,山野生长,道门习艺,佛门修行,分毫不懂男女情事,听了只觉好笑,毫不掩饰地鼓掌大乐:“好一个痴情的显圣二郎真君呐。”猪八戒也在一旁帮腔,心里更有几分嫉妒。玉帝大怒:“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来,朕真后悔赦了你!”

    杨戬此时,旁人之言一点也没听进去,眼中只有嫦娥似羞似恼的神情,最后看一眼陪伴多年的耳环,缓缓地递回给她,从此以后,永断情爱。

    孙悟空让杨戬大大的丢了面子,心中畅快,告辞而去,临走还和猪八戒你一言我一语,道出那镜子不过是猪八戒高老庄中带来之物。杨戬早知如此,也不惊讶,从伤情中缓过神来,想到今日之事,全是这猴子挑出,回盯着他背影,从牙缝中蹦出三字:“孙猴子!”

    听出他话中恨意,沉香跺脚:“都是因为我的事,杨戬才恨上了胜佛……哼,活该,他折磨胜佛,再没想到自己下场更惨!娘,我都后悔收留他了,真想回去赶他离开才好!”三圣母知道儿子是气话,点点他脑门,笑笑作罢。

    嫦娥伸手抚上自己耳垂,现在耳上是另一副,那副耳环,因为憎恶杨戬,自他还后,虽不曾丢弃,却是再没戴过。接过耳环时,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果早知他就是自己心底那人,还会不会答应孙悟空之请,揭露他的秘密?不知收在哪了,回去以后,定要找出来……

第六章 旧痛凝胸次

    离了灵霄宝殿,杨戬连独自伤神的工夫也没有,就被王母叫到瑶池,狠狠斥责一番。众人看他为司法天神之位,向王母唯唯喏喏,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更是不齿。王母了一通怒气,仍不想就此轻饶了他,冷冷地道:“今年又是甲子考评之期,杨戬,这份差事本宫要暂时收回。等你为天廷再立新功之后,我再禀明陛下,放权给你真君神殿。”

    甲子考评,是司法天神八百年积威的来源之一,得失之间,端的非同小可。杨戬口中称是,心中却不禁一凛。他暗暗抬眼望去,见王母脸色阴冷,看不出是一时气恼小惩大戒,还是诚心要削弱司法天神的权柄。

    “还有!”王母又想到一事,“人间的君王近年来德政有加,阴阳调和,是以封禅泰山,祈福于天地神明。按天廷规仪,我与陛下当亲临封禅台上,以示乾坤昭朗,三界清平。此次出巡,原也该由你司法天神来负责的,但你知法犯法,罪过非轻。这一次的差便将交由李靖去办了。至于变动的原由,我自会令文曲星君草诏,广示三界,以鉴来者。”

    杨戬袍袖微微一颤,也不多辩,低头谢罪退出后,神色却越难看。差事可有可无,但广示三界的后果,却是一纸诏令颁出,司法天神的自取其辱,从此便成了天地间抹不去的笑剧。而且,他更深入地想到一层:权力来自中枢,若王母对真君神殿的不满公示于天下,后果必然立竿见影。那样的话,他是否还能有充沛的时间,去完成设想中的那些筹划呢?

    从王母处回来,杨戬想起了囚室里的刘彦昌。若此事被捅到瑶池,知道自己捉了此人却不善加利用,王母只怕真要疑心大起了。

    心中有事,杨戬的步伐越走越快,沉着脸直往囚室而去。沉香只当他受了王母的气,又要拿父亲来泄,无可奈何地看向母亲,见母亲神色不变,就更连话都不好多说什么了。

    杨戬的目光,在触到刘彦昌的同时变为不屑,对这个人的厌恶,已经是根深蒂固了。然而三妹爱他,他还是外甥的父亲,又能将他如何?

    “杨戬,你把沉香怎么样了!”先开口的反而是刘彦昌,猪八戒放了出去,如今就剩下他一人,听了猪八戒一点零碎消息,倒让人更加着急,杨戬忍住气,开口欲言。刘彦昌等不及,只道儿子又被他如何了,来此炫耀,骂道:“杨戬,亲外甥你也下得了手!是了,是了,我从也没指望你会懂亲情,亲妹妹也能做你的铺路阶,还有什么不行的!”

    三圣母此时看这个男人,已身在局外,再看不见半点好处,只瞧出其愚蠢。冷冷一笑:“二哥原就怒你,还要说这等话来激他,不是自找死路?再说……”她嘴角勾起,不无嘲讽,“他虽不好,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果然,杨戬明显动了怒,只是强压着,一旦作出来,刘彦昌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玉帝已赦免了沉香,我可以马上放你下凡去和你儿子团聚,但你必须要求我。”都以为他要拿刘彦昌出气,没想到静默半刻,他竟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想明白,刘彦昌已经大骂出口:“我刘彦昌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你这种卑鄙小人跪地求饶!”沉香扭过头去暗暗难过,如果没有以前的那件事,没有杨戬施法,这个时候,他会多么为父亲自豪,可是现在看来,有如一场玩笑。

    杨戬原想再试试当年施的法,看还有没有效,但一见刘彦昌,心头的恼怒就不由自己作主,再听他开口便骂,更是无名火起。肯让他求,已是给了他面子,就这样放他走,非但太不甘心,也没法下得了台阶,他竟如此不识好歹!

    “求我你并不吃亏,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王母玉帝就是我最大,很多人想求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看在三妹的份上,杨戬一再告诫自已,竟还是没有作,让众人看着都不明白。

    刘彦昌却真正是不知死活,不但不庆幸祖上积德,还变本加厉:“你当我不知?司法天神,我呸!你为什么拆散我们夫妻?你是嫉妒,嫉妒娘子和我的姻缘,嫉妒我待娘子好,因为嫦娥仙子根本看不上你!司法天神,你在我刘彦昌眼里,连一个贩夫走卒都不如!”嫦娥脸一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事,何用他多嘴!

    杨戬全忘了此来的目的,伸手扼住他咽喉:“连你都瞧不起我!”刘彦昌仍在骂:“你这畜生,不配让我瞧得起!”这时人人都看出来了,杨戬本是来放他走的,却被他一气,**了灵霄殿上的愤懑,竟真的下了狠手,赌上了这口气,定要他求上一求。只可惜刘彦昌本人虽是个懦弱书生,却早被杨戬自己施了法,他的法术,哪是这么容易解的,因此表现得颇为英勇,大骂不绝。沉香知道父亲虽然吃了苦头,但最后无碍,也不为他担心,只是不愿再看,走出室外透气。哪吒摇头:“他真是气糊涂了,自己施的法也忘了,刘彦昌又怎会求他。”说话间,杨戬已怒如狂,道:“不求我,我打死你!”一掌击出,刘彦昌吐血身死。杨戬怒气未消,只当他晕了过去,吩咐梅山兄弟继续行刑。自己独自去生闷气。

    气消了,人也清醒了,想到刘彦昌,不由一惊,别真弄死了,以前的功夫可就白费了,刚要叫人停止,梅山兄弟已经来报,刘彦昌断了气。杨戬颓然坐倒,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沉不住气,随即振作,死就死了吧,自找的,让他多吃点教训。冷冷吩咐道:“老六,你去把他尸体扔下去喂狗。老四,你去地府一趟,交待阎君,不许他转生,让他遍历地府的十八层地狱,什么时候肯求饶,什么时候放他出来!”这样狠辣的手段,梅山兄弟也吃惊,相互看了一眼,只得领命而去。

    杨戬只略停了停,就跟着他们出来,沉香满怀感激地看着康老大抱走了父亲的尸体,虽然现在康老大可能在后悔这么做,但不管怎样,正是由于他,自己才能让父亲活过来,毕竟,那是给了他血肉身躯的人。只是杨戬,他跟出来做什么?他看见了,怎么没有处置?

    杨戬的确看见了这一幕,不满地皱眉,康老大已经离心,以后的事也不能太依靠他们了。看准康老大是将刘彦昌尸体扔回了刘家村,杨戬返回殿中,处理了几件公事,估摸着时间,丢开手上事,向下界飞去。

    对杨戬的行事,他们是越来越不解,他站在刘彦昌坟前,已平了火气,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沉香明知道父亲不在坟里,还是有种感觉,要是有可能,杨戬真的连父亲的尸体也不会放过。

    杨戬站了一会,墨扇扬起,实质般的锋芒将坟连着棺木劈成两半,在触及刘彦昌时恰恰停住,连衣衫也没有割裂。沉香再次惊于他的武学造诣,若不是自己奇遇连连,当真不会是他对手。

    难不成是他将刘彦昌放入河中的?百花想起了一直不明白的事,出言道:“我一直就不懂,刘彦昌怎么活过来的,他肉身怎么没腐烂——不管是在坟里,还是水里,那么长的日子,不可能存住的。”老四心思最快,联想到四公主,一拍掌:“定是这样,他既然要留后路,四公主不能死,刘彦昌自然更不能死,这次是一时失手,所以肯定要想办法把他救活。我看他还要把尸体弄到昆仑去。”

    老四不愧跟了杨戬几千年,果然一猜便中。杨戬摄起尸身,墨扇到处,坟墓已尽复原状,为怕尸体腐烂,更不停留,驾起云头一路西行,不消一会便到了昆仑地段。

    进得山洞,就听见昆仑山神十分夸张的叹气声。杨戬扇身一振,将刘彦昌尸体扔到一边,随意地问:“你又怎么了?”昆仑山神叹道:“我怎么了?以前是一去不回,现在来倒来得勤快了,可惜每次都带副尸体给我!”杨戬笑了笑,伸手一指,说:“拜托你了。”昆仑山神有一阵没说话,想是在打量刘彦昌,过了一会好奇地问:“这又是谁?凡夫俗子一个,怎能劳你大驾为他跑一趟?”

    杨戬没好气地坐下:“一个混蛋,偏偏又不能让他死了。”昆仑山神看他情绪不好,没有再问,凝聚出一小团云雾,在他身边打转:“咦,今天怎么不走了?”杨戬冷着脸:“累了,歇息一会再走。”昆仑山神也知道,自己半真半假的抱怨让他心有歉疚,这才留下来陪自己一阵。但早知他心软口硬,死也不会承认为了这个,因此也不说破,云雾幻成夸张的鬼脸,引得杨戬再绷不住脸。

    “难得留下来,就别光干坐着啊。你这闷口葫芦的性子,以前领教得多了,可你也三千多岁了,怎么也能遇上些新鲜的事儿吧。说说,嘿嘿,就当供我老人家解解馋好不好?”

    昆仑神一直呆在山上,长久没人陪着说话,一遇着机会便不肯放过,催着杨戬说事来听,“不过声明在先,可别象以前那样了。以前你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你那个宝贝妹妹,我纵然没有形体,也几乎听得耳朵起了老茧……”

    山神仍记得当年的事。杨戬不多话,被自己逗引来逗引去,总算开了口,但不论说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宝贝妹妹,弄得自己对那小姑娘恍如亲睹,音容笑貌成天都萦绕在感觉之中。

    杨戬的脸色刷地沉了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心在隐隐作痛,出口的话也就**的:“她在华山……被我压在了华山!”云雾一阵抖动,昆仑山神声音都变了:“什么!为什么?”

    “她,和这个凡人成亲了,还生了个儿子!”杨戬的语气中,满是痛楚和不甘。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团云雾,色泽已经变成了黑色,那是山神生气的象征。

    “她明知道天条无情,却一点不知避讳,我只能这样藏她起来。可现在,到底还让王母娘娘知道了!”杨戬自顾自地说着,这番苦痛,他藏在心里已有很久了,也许只能说给这个老没正经的山神听听。偶一抬头,却惊异地现云雾里渐渐淡去的黑色,“你……怎么了?”

    山神已恢复了正常,那久远的往事在心中激荡,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你说吧。不过以你的手段,要瞒住这件事也不是很难,为何用那么狠的方法?你向来疼这个妹子。”

    三圣母走近,坐在杨戬身边,虽然一向猜到一些,但真正听杨戬说起心事,这还是第一遭。二哥虽然恋权,可压她入华山时,事情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不可收拾,他到底是怎么狠起这个心的?

    杨戬脸色黯淡,张口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没想到……一时失手。”这算什么原因,三圣母升起滑稽的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的痛苦,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失手就揭了过去吗?失手,失手能打死人,可又怎么能失手将人压到山下!

    昆仑山神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不是轻易能让人扰乱心思的,这一失手,肯定是非同寻常,不禁好奇地追问:“能让你这种人失手?除了私嫁凡人,是不是还生了什么?”

    杨戬握紧了拳:“我原想骂她几句,让她吃点教训,再帮着遮掩过去。可是我才责问几句,宝莲灯……她竟抬手亮出了宝莲灯!她是知道宝莲灯厉害的……居然为了那个男人,要和我这哥哥同归于尽!”他有点语无伦次,但山神还是听明白了,不可思议地道:“原来你气昏了头?哈,能被气成这样,你这妹妹倒不简单。可怜我以前用尽方法,三个月只逗你多说了五句话,几百年都没见你有更多的表情。”

    他在开玩笑,三圣母却险些软倒在地上。龙八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轻声说:“好像也是,三圣母那时护子心切,一下动手太狠。”嫦娥微微点头,她有她的想法,要是三圣母不那么冲动,没有这一切生,也许,她还会有机会……

    沉香扶住母亲:“娘,没事吧,说话呀?”三圣母站稳身子,簌簌地着抖,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被压山下,果真是她冲动莽撞,咎由自取吗?百花却瞧杨戬不顺眼,她才不认为是三圣母的错呢,高声说:“你们别听他狡辩,若非成心做下这种恶行,他为什么事后不放三妹妹出来?”三圣母不自觉地点头,内心深处,绝不希望哥哥方才说的是真话。

    昆仑山神也想到了,小心地问:“你后来也没放她出来?”杨戬苦涩地道:“我带了很多人去,人多眼杂。我若没压她在山下倒罢了,这一压,弄出这么大动静,再将她放了,难免会惹人议论,一旦传出去,我还能保得住她吗?”山神更奇怪了:“你去看妹妹,带上那么多人干什么?”杨戬转过脸去,慢慢地道:“我和三妹吵了两句,她负气走了,好久都没有来看过我。我不放心,想去华山看看她,可是……可是我怕她又重提前事……”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昆仑神没听到下文,想了想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团云雾也幻成了大大的笑脸,在杨戬身边转来转去:“我懂了!没想到你也会患得患失!你是怕小妹妹再和你吵架,所以多带些人,让她开不了这个口吧?哈哈,哈哈哈,你那妹妹还真是你天生的克星!”杨戬恼怒地站起来:“你笑什么?”笑声顿绝,昆仑山神怕他真生气走了,留下自个儿又不知要闷多久,只是那笑脸一时忘了改,仍在杨戬身边转悠。

    眼见杨戬双眉立起,山神惊觉失误,忙收了笑脸,幻回云雾堵在洞口,好言劝道:“再过些日子,等这两父子在人间阳寿尽了,你再放她出来就是,至多不过百年而已。王母不是轻易能惹得的,触了她订的天条,就是至亲骨肉,也难逃她毒手。唉……”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声长叹,似也有无限心事。

    杨戬敏锐地现了这一点,心底起了疑团,他一直不知这山神的来历,名为山神,法力却远在一般山神之上,又没有形体,不归天廷属下。他原本从未问过,各人自有各人隐衷,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事听山神言下之意,像是对王母有无比的了解,又有无比的怨恨。杨戬目睹了织女之事,又与王母多有接近,心头疑虑越来越重,但又没个知情人可问,此时再不肯放过,追问一句:“你认识王母?”

    山神沉默不语,那团云雾也静静地浮在半空,刻意遗忘的事,又在心头萦绕。他在这里多少年了?在这些年里,又有多少人因那天条而遭受了和他一样的命运?这段无人知道的心事,今天,是不是也要向人倾诉一番?

    杨戬不追问,却也不走,只静静地等着。想起当年寻找神兵时,便算结识了这个老朋友,却对他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或许,这个老朋友真知道些什么,能帮自己解开疑虑。

    “其实很久以前,在我还有形体的那些日子里,我有个名字,叫木公。”安静了很久,就在众人以为山神不会说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木公?嫦娥极力在脑中搜索这个耳熟的名字,花容变色:“木公,王母的哥哥!”众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精神一振,他们将听到的,很可能是三界中少有人知的一段秘辛。

    杨戬显然也深受震动:“木公?据说你也是因犯天条,被王母亲自处置了,又怎会在这里?”

    山神——木公一句话吐出,只觉沉积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直欲倒出:“她毁了我的肉身,驱散了我的元神,我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被女娲娘娘所救,安置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我只当我忘了,可是……”他再次正经言道:“你不要和王母作对,她不是你能对付的。我刚刚落到这步田地时,日思夜想,就是报仇,可是女娲娘娘知道后,亲自来阻止了我。她说,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我至多能伤她,却永远无法真正杀了她。从此以后,我死了这条心,只在这里浑浑噩噩苦度时光。”

    杨戬心中一动,女娲说无法杀了王母,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为什么会说得这么肯定?其中定有原因。

    “我现在,做的是司法天神。曾经奉王母之命,处置过她的女儿,织女一家。”杨戬一边说,一边观察木公的反应,果见云雾一阵波动,木公愤愤地低吼:“她连女儿也不放过吗?”杨戬点点头,将织女之事说与他听,最后讲到一对小儿女的异状,木公也是惊异:“有这种事?恶毒?怨恨?对了……恶毒怨恨得不像人!”

    他忽然叫了起来,语如连珠:“就是这种感觉。王母小时候就是这样,说来可笑,我竟一直怕她,一看到她那双除了恶毒之外就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就不寒而栗,不愿在家中多待。那不是冷漠、不是绝情,而是真正的恶毒怨恨,象死物般地对生命怀着天生的憎恨。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情感——她会笑,会生气,但我看得出来,那都是假的。我以为自己疯了,会把自己妹妹看成怪物,所以一离家就是几百年不曾回去。后来听说她成了西王母,要和玉帝成亲,我赶回赴宴,心里奇怪,有谁会娶她,她又会嫁给谁?没想到,我没想到,我看见玉帝,竟有了同样的感觉!虽然他稍好一点,能看出些喜怒与生气……我想我是真疯了,又离开了数百年,四处游走,直到遇见了她……”

    到这里,木公语声忽转温柔。杨戬只听着,不开口打断他的回忆。这么长时间的寂寞,以为过去了,其实只是藏得更深,也许这个吐露的机会,是他一直等待的。

    “她和那个令我害怕的妹妹一点也不一样,有点迷糊,有点笨,她笑的时候很天真,很可爱,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正常的,渐渐地,我知道我离不开她了……”

    后面的事,不说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泄露,于是落到了这个下场。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结局,杨戬默默坐着,他们两人,都是王母这天条的受害者啊!

    “你不要做这个司法天神了,不管你是为什么,你这样无异于与虎谋皮。”木公一阵轻松,又反过来劝他,杨戬摇摇头:“不行,这个位置我必须留住,天条依旧,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他的事,众人也知道,但是此时都已不信他能做到,哪吒不愿说出来,只在自己心中疑问:“杨戬大哥,你这样的行事,真的还记得当初真正的目的吗?现在瑶姬仙子,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你安慰自己的借口?”

第七章 兵气射龙旂

    回到天廷之后,杨戬除了例行的朝会,便是杜门不出。手里的公务,事无巨细,都尽量先询了瑶池的意思再行处理。不久王母的诏令颁下,对玉树之过,只含糊地提了两句,虽然训斥颇严,却也没追加更多的处罚。杨戬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些日子费尽机心,到底是挽回了些余地。

    但对李靖而言,被委重任,自然是喜出望外,匆匆来神殿交接走了御驾出巡事宜。虽然见面叙礼一如往日,他言谈中终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临别之时,语带双关,压低了声音向杨戬笑道:“尽管上谕不可妄议,本王还是佩服真君得紧。大家都是从凡夫修行上来的,食色性也,原本便没什么大不了。等娘娘气头一消,真君便又要被委重任,眼下的清闲,且权当休息了罢!”

    杨戬一笑,道:“多谢天王佳言,杨戬糊涂出错,触怒天威,倒让见笑了。”亲自送他到神殿外阶,目送他腾云离开。

    回了殿内,笑意敛去,将诸多头绪在心中默理了一遍。王母的诏令极为不利,足以令李靖之类闻风而动。司法天神的权位,天廷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尊贵,从来都令人眼热。但只有牢牢把握住这个位子,事态才有回旋的余地。

    “天条是死物,待得沉香成材,一明一暗,双管齐下,加以变动并非难事。但兜率的隐忍,女娲娘娘的话,都定有玄机在内。这个玄机不得其解,就算他日能如老君般自立门户,迟早还是要一败涂地。毕竟,老君只须顾他自身周全,我却大为不同。”

    暗叹一声,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头几月王母对他仍不假颜色,朝中大事少有吩咐他来做的,倒是在小事上呼来喝去如使家奴。但杨戬筹谋已定,王母叱骂越严厉,责备越苛刻,杨戬伺奉她时越恭顺从容。王母看在眼里,态度渐渐改观,色霁之余,交回神殿处置的要务终是越来越多。

    李靖借出巡之机,这段时间里大肆安插人手,变动人事。杨戬冷眼旁观,乐得让他出头,转开瑶池的注意。但兜率却反常的安静,只上了个奉表,言道要重研旧学,论述道统,乞玉帝慈悲,允他闭关静修,从此连朝会都不复与闻了。

    出巡之日已至,龙辇起驾之后,却又有星官折回传旨,令杨戬一并扈驾前行。杨戬神色不变,在满朝留守文武的羡慕目光里领旨谢恩,紧上几步,缀在帝后圣驾的阵阵仙灵祥云后,往下界去了。沉香轻嘘口气,说道:“只这一道旨,胜佛在凌霄殿给他的难堪,从此便化作了无形。”

    话一出口,小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沉香一愣,这才惊觉语气之中,竟有些理当如此之意。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只想:“不知不觉之中,我竟也习惯了这个人的手握重权?他是恶人不错,但处事的手段,倒也真教我获益良多。”不愿再想下去,只隐隐觉得,待破阵回去之后,自己对这种变幻莫测的险中求乐,恐怕要远有兴趣于安宁平静的家居日子。

    满天金光闪耀,紫气黄云,仙乐悠扬悦耳,但见金龙为御,彩凤齐翔,龙辇凤车直下三十三重天宇。李靖别出心裁,御驾经行之处,令所属星府仙司,各率本职吏属敬迎恭送,谀辞如潮。又以仙术点化无数异象,握乾坤以御宇,昭日月而嘉祥,只引得玉帝心怀大悦,指点风物,与王母谈笑不已。

    若按仙阶地位,杨戬也当如李靖一般随侍于辇侧,此时却退在众仙之后,打量着四下的热闹景象,神色淡定,若有所思。

    李靖这托塔天王,犹未脱去封神时好大喜功的旧性子么?这般的安排,挖空心事去讨好圣心,却使得出巡路上龙蛇杂处,良莠不齐。无事生倒还好说,万一有什么变故惊了御驾,只怕他这份苦心,反要成了断送前程的大祸。

    更何况,玉帝虽然不愿任事,贪杯好逸,诸事委于王母,但他毕竟是三界之主,这等升平讨好的把戏,早就见得多了。现在的喜色,十有**是安抚臣属的驭下之道,未必确实对所有的安排满意十分。

    “尔以繁,我以俭,尔以炫,我以直,尔以形迹,我以事功。”默想着来日与李靖同殿相争时的应对之策,杨戬暗自冷笑,这场差事丢得一点也不冤,得多于失,李靖那老狐狸也有他致命的缺点在啊。

    路上迎送频频,仙仪法驾走得分外缓慢,日近中天,才隐约看到了泰山的巍峨高峰。香烟萦绕,从封禅台上冉冉上升,直达半空。仙吏呈上人间君王的祈福文书,玉帝通览一遍,付诸有司,按朝仪下了龙辇,与王母携手腾云,半降台上,接受天地人三界万灵朝拜。

    便在这时,封禅台上霹雳一声,巨响轰天,炫亮之至的焰火从石台上直炙九天,如同千百条火龙,狂驰乱舞,焰火中幻出六道巨影,疾如电驭,转瞬间已将帝前护卫的天将冲开一个大大的缺口,另有一道身高逾丈的黄巨怪,后先至,负着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从缺口处直欺近玉帝御前。

    “护驾,护驾!”

    杂乱的狂叫声此起彼伏,四大天王,二十八宿等人纷纷奠起法宝,一股脑向黄色巨怪身上招呼。那黄怪桀桀怪笑不休,仰天张开大口,吐出万道霞光,将漫空法宝尽数裹入光内。诸仙大惊失色,各拈法诀操纵,却哪里能催动分毫?黄怪又冷笑几声,红灿灿的大舌探到霞光中一搅一拌,倏忽回吸,霞光法宝化为流光,顿被他生生吞入了腹中。

    另六条影子俱是男子模样,如出一胞,长身玉立,肤色白如凝脂,说不出的怪异。此时六人赤手空拳,左手拉在一处,右手各运雷火,远掷近打,在天兵天将丛中任意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但见光彩迭动,雷火四下轰击,大者如盘,小者如杯,触物后分飞如红光银雨,附着人身,立炙成一团大火,惨叫声里,连魂魄都涓点无存。

    雷火愈盛,炙起后黑烟腾腾,片刻之间,已将无数仙灵兵将笼在惨雾浓烟之中,伸手不能见物。

    黄怪肩上的青年狂叫大哭,竟将惊天动地的轰乱雷声都压制了下去:“王母,王母,你这十恶不赦的恶狠女人!董永之子,今日誓报父仇!”黄怪似也感染了他的亢奋心境,大声嘶吼,双臂直上横扫,硬冲向前。帝前一干仙将舍身死挡,但和他拳风一抗,无不当即呕血,跌飞得无影无踪。

    起变仓猝无比,但听得哭叫呻吟之声震动九天,直疑如在阿鼻地狱。沉香一手拥住小玉,一手扶着母亲,被金锁带得跄踉而行,刀枪剑戟不住从身边劈过,虽伤不了他们,却也触目心惊。烟雾中看不清事物,只隐约见到杨戬持枪疾走,悄然欺近那六个拉手而行的男子,蓦地里大喝一声,枪如奔雷,幻而为六,直击那六人相拉的左手。

    他一直潜行,忽然现身出手,那六人大出意外,齐齐扬手向他掷去雷火。杨戬冷笑声里,枪势一收,将六团雷火逼在半空。他更不迟疑,抽身疾退,枪尖划弧向下,法力激荡处,六团雷火已被他汇在一处,相互挤压,便在六人身侧炸裂了开来。

    但听得连珠般爆炸,一片霹雳响过,六人在云中滚落四方,白玉般的肤色已如黑炭,却齐齐一声喊,又向一处凑去。

    杨戬面有异色,额上银光不断,已开了神目。他神目一开,那六人在他眼中顿呈出了本相,沉香就听他喃喃一声:“是这样啊……老君,你当真好大的胆子!”神目里忽然银光大盛,只烁得沉香等人眼里一阵生痛,银光化成六点莹亮之极的锐芒,流星飞射般地嵌入六人天灵顶盖之上。

    一片混乱之中,反是沉香等人不会被外物所损,心无旁鹜,才隐约看见锐芒嵌入同时,那六人动作突然凝住,四肢关节,如木偶般反折颤动,忽然向体内缩去,化作六个瓷瓶,四下炸成粉末。

    杨戬低哼一声,嘴角也溢出血来。沉香皱眉道:“他真是立功心切,竟用神目调动本命真元,强行歼敌。为了讨好王母巩固权位,他对自己都这般地狠心无情。”本命真元对修道人而言性命攸关,法力高下,元神强弱,全本于此,一旦大损,先天元气耗尽,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只有死路一条。众人俱是修真之人,此中关键谁不知道,都觉出几分好笑:司法天神如此看重权位,却不知万一送了性命,这区区权位他留来又有何用?

    杨戬调息压下伤势,又向不远处看去。但见玉帝王母相倚着面如土色,诸宿仙灵正拼死护卫。李靖暴跳如雷,一味喝令众人护驾,却说什么也不敢上前应敌。那黄怪当者披麾,挡者必死,就这么片刻之间,又向帝前近了数丈。

    持枪腾云,他如方才般掩到近前,额间银光闪烁,黄怪和那青年的本相也呈现出来。杨戬微愣了一下,黄怪在他意料之中,青年的情形却极奇怪。这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却有着天生凌厉的法力,大异于凡人。

    “当年七仙女犯下天条,被永羁冥海,董永强抗天兵,被万雷轰灭。他们当日是有个孩子下落不明,数百年来都无踪影。董永之子?当年那孩子前来报仇了?”杨戬默然思付,身形飘忽,却是收起了三尖两刃枪,一拳向黄怪背心击去。

    他战斗经验丰富无匹,这一击选的正是黄怪施救不及的空隙。但拳力落实,只觉着处硬逾精钢,大力反震过来,险将他倒震了出去。但他既看清了黄怪本相,这后果原来预料之中。拳忽变指,将一道灵诀划到黄怪背上。

    黄怪大笑声里,向前狂驰突进,杨戬杂在星宿天将里,不求有功,但求自保。那黄怪又是一声笑,簸箕般的大手扇出,挡路的最后几名天将被扇飞出去,肩向上耸,肩上青年大鸟般向前疾翔,幻出一把锋利铠亮的尖锥,笔直剌向王母胸前——

    沉香啊地一声大叫,忽然之间,光芒从尖锥到处迸出,尚未消散的烟雾翻腾如沸,亿万银蛇星雨,就同如雪洒珠,在烟雾里乱窜狂舞。也就在这时,杨戬神目中银光又复大作,真元凝成冷色光环,直击黄怪。

    黄怪张口吞下,犹在狂笑,却突然张口结舌,身形暴缩暴长。无数珍光祥气从他体内透出,叮叮互击之声大作,似有什么东西在争相挤出。

    杨戬左掌拍出,朗声喝道:“众位仙家,接住你们失了的法宝!”法力吐出,黄怪身子一阵大颤,炸裂成一团浓雾,无数物件从雾里迸出,但见刀剑伞珠四散,旗钵鼓枪齐飞,正是方才被黄怪吞下的仙家法宝。

    左袖垂下,神识寻到方才划下的灵诀,将一件黄澄澄的钢环悄无声息地藏好,杨戬右手里幻出三尖两刃枪,毫不停留地反手上剌。枪尖透体而出,那疾翔下击的青年脸上现着不能置信之色,血水要淋未淋之际,王母的声音已经响起:“此子大逆不道,司法天神,着你即将此獠石化成像,不生不死,塞入冥海之眼,永世不得开释!”

    “是,小神谨遵法谕。”

    枪上的感觉传来,生命在王母开口时便已逝去,原本是血肉之躯的**正缓缓石化,几点血滴在手上,泛着淡而诡异的金色。杨戬心中微震,法诀急急地诵出,枪身一振,全成顽石的青年被掷在云间。

    银雨潜消,雾烟渐霁,天宇之上,终于浮翳一空,明光清朗。玉帝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吓得呆了,云下泰山被仙家鲜血染得殷红,云上群仙,除了有限几人,不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就是伤重呻吟奄奄一息。

    王母面色阴沉,放开挽着玉帝的手,站直身子向四下看去,柳眉渐渐竖起,怒气越来越盛,突然尖声厉喝道:“李靖何在?”

    李靖从几名星君身后转出,簌簌抖,几乎连手上的宝塔都拿不住了,伏地叩,反复只道:“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娘娘……陛下……洪福齐天……”

    王母目光锐如霜刀,落在李靖身上细细打量着,半晌,森然道:“李爱卿一向注重威仪,今日乱象如斯,犹缓裘轻带,软甲明净,当真是风度可掬啊!”说的虽是赞赏之言,却一句比一句冷,风度可掬四字更几乎咬着牙挤将了出来。

    李靖身上软,几乎便瘫在云上,颤声叫道:“老臣……老臣……事起仓猝,老臣全力护驾……只不过……只不过……”大战之时,他一味指挥众人阻挡,自己却远远躲开,以致此时的衣饰仪容,竟比王母都干净整齐了许多,分外触目。他垂下眼不敢看向王母,恨不得给自己老大一耳括子,至少,也该趁乱洒些血迹到衣袍之上。

    镜外的哪吒气冲冲地掉过头去,脸色已全成铁青。那个男人,偏偏是自己的父王!杨戬大哥虽然手段残忍,做了许多错事,但至少,他的能力,和他手中的权力绝对相称。而这个男人呢?多英明神武的父王!逼自己剐去血骨时的威风哪里去了?

    想到后来的积雷山之役,想到在那个男人麾下,与杨戬真正刀兵相向时的情形,哪吒心中突然便是一阵抽搐。

    冷冷地叱退下李靖,王母不愿再向他多瞧一眼。她看了看不远处剌客化成的顽石,又移开目光,在群仙中搜寻着,落在杨戬身上。

    “司法天神,你的伤势,可有大碍?”

    王母的声音里,杂着明显的褒赏之意,她敏锐地看到了杨戬口边未拭尽的血痕,朗声问道。

    司法天神出列施礼,神色萎顿,黑氅上犹有雷火的薰烟味,却毫无居功之意,只恭敬回禀道:“小神谢过娘娘垂爱,不胜惶恐。护驾不力,小神有亏职守,还请娘娘恕罪。”

    王母温颜道:“不关你事,此番出巡,是本宫亲口免去你差事的。本宫也是见你多年劳顿,欲你好生休养些日子。想不到这些酒囊饭袋,全然不能得力,从今日起,一应事务,升迁考评,仍交还真君神殿全权处理,只须将结果上奏即可。”声音转厉,“至于今日遇剌之事,护驾诸臣罪责难逃,待回銮之后,定要追究个彻底明白!”

    杨戬肃容谢恩,却不退下,又奏道:“圣驾受惊,臣等百死莫赎。但事起突然,众将护驾已尽全力,是以小神斗胆,恳请娘娘暂息雷霆,宽宥诸仙失察之过,以俟日后待罪立功。”方才一战,随驾的星宿天君,伤了十之**,法不治众,如何追究?王母话音未落,他便有定计,从容开口,且当众卖个人情市恩。

    王母颔道:“既然如此,就依司法天神所奏。但李靖办事不力,却非惩处不可,着令闭门思过,非宣不得上殿。从即刻起,御驾回銮等善后事宜,全由司法天神接手承担。陛下,您看呢?”她自是猜出了杨戬用意,此时对他的忠心已无怀疑,乐得送他个顺水情面。

    玉帝自无异议,传旨嘉奖几句,与王母各自登辇,龙凤飞翔,众仙迎伺着返回九重天上。剌客自承乃董永之子,是因报复而来,但八人一化顽石,七化劫灰,已查无可查。杨戬奉谕将顽石塞入冥海,复旨之时,王母又温言安抚,赐了灵药,着他好生调养。杨戬礼拜如仪,神色恭敬,只是此时与之前卑躬屈膝的周旋,已全不能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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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位有事,可能下午要出差,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赶回来更新,所以将明天的量一起更了,至于明日不确定中,呵呵.

第八章 嗤笑争相詈

    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报,言道梅山老二老四从峨眉回来,等候了大半天。杨戬犹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敌,又应对王母,处置善后,委实支撑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况如何。他沉吟片刻,还是强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谈笑,见他进来,笑声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声二爷,杨戬欲语,遽然一阵眩晕,急上几步,跌坐在正中的盘云宝座之上。

    他掩饰及时,谁也没看出异状,哮天犬谀笑着凑过去,老二老四却当他故意不予理睬,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旁边的康老大不满之意顿起,加重语气,向杨戬道:“二爷,是不是兄弟们差事没办好,又惹动你不快了?”转头瞧向两个兄弟,“看了十多个月的野猴子,就算风餐风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该这般巴巴地回来邀功。老二老四,你两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杨戬暗自叹息,与这几个好兄弟的隔阂,只怕要越来越深了。低咳一声,疲惫地问道:“老四,沉香一直没有离开峨眉山吗?”

    受康老大影响,杨戬本意是担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中,只当是在挤兑他们办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昼夜派人,轮流守住峨眉山下各处道口,从未见他出来过。”带了隐约的不快,话中分辩的意味极浓,

    镜外康老大摇头道:“他明明伤势不轻,却只顾着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好心劝他一句,反被他抢白了一通。”话音未落,果见他开口道:“二爷,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点头赦人了……”微微一忍,终还是说了出来,“你何必要赶这趟混水,没由来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闲话。”

    “你知道什么。”满腹的心事,却不能对人言。杨戬强抑下咳声,也抑住心中的苦涩。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来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话动气呢。一抬头,梅山几人都站着,目光不时瞟将过来。他心中一动,明白过来,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举止,令他们颇有些怨怼了。

    不再坐着,撑起身来,哮天犬蹲低身子跟过来,杨戬顺势抚上笨狗的脑袋,好稳住有些飘浮的脚步,“那猴子一定不会遵守诺言,沉香若真和他学得一身本事……”

    口中说话,心中却觉得安慰,这孩子终于有了进步,没有赌气离山,反而认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软,又被自己激得狠了,迟早要松口答应。这样想着,目光一凝,轻松地吁了口气。

    梅山兄弟见他神色有异,无不奇怪。杨戬惊觉过来,立刻岔开了话题:“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轻轻揉了揉哮天犬的乱,“当初就该听哮天犬的,在刘家村时就掐死沉香这个妖孽。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了。”

    康老大不满地看看众兄弟,欲语,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时虽不满,却没老大那么多的想法,思付一阵,说道:“二爷,万一孙悟空真收了沉香为徒,他们师徒俩可不好对付啊。还有万窟山那只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们联起手来?”杀龙四时见识过小玉的法力,提起来都还有些惧意。

    自觉再难支撑下去,不想多说,何况那孩子的助力越强,对自己就越是有利。杨戬不置可否之余,冷冷地打断话头,喝令他们退下用心办事。老二老四碰了个钉子,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峨眉山去了。

    此时重见旧景,老二不禁冷哼一声。老四叹道:“好啊,受了伤还要藏着瞒着,根本不拿我们兄弟当自己人看。原来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经处处对我们留后手防备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后殿密室,杨戬再也压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弯下腰去,剧烈的呛咳声冲口而出。“偃术……”他脸色苍白,勉强从衣袖里取出那只钢环,苦笑一声,“好厉害的偃术!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门道……”

    钢环原先化成了黄怪,被杨戬击回原形收取时又迅捷之至,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它形状,亮灼灼,宽逾半尺,却是个锟钢臂环。哪吒神色大变,叫道:“金钢琢,那偃术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钢琢所化!难怪杨戬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龙八惊问:“让胜佛吃过大亏的那个金钢琢?是老君……老君想杀的是王母还是玉帝?”

    话之间,杨戬已将金钢琢收入壁间暗格,盘膝坐下调养内息。沉香在斗室里转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过缝隙向内看去,鼎里漆黑,隐约有几缕红光萦绕着,虽聚在一起,却似极不稳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杨戬驱散后又用法力强聚,虽然有所好转,但若论凝聚还原,却还需几年的时间。”

    又向杨戬看了一眼,沉香忽觉好笑,道:“为破老君的偃术争功,他已是真元大损,偏生四姨母又离不开他法力救治,杨戬这次作茧自缚,吃的哑巴亏可委实不小。”三圣母心绪复杂地听着,摇摇头,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压华山时的绝情,但对他**权术杀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却始终无法释然。作茧自缚,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这句评论,当真是一语中的。

    月已西坠,杨戬收功起来,气色依然灰败。他来到案几边,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四公主的情形,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须他渡入法力,消弥魂魄被强驱开时留下的后患。此举虽有损于他自身,却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毕竟这女子与三妹交好,又看着沉香长大,若就此送了性命,岂不是要令他们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无助,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虚弱,也令他渐渐觉出了极深的愧疚。

    再有几日就是月圆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伤,杨戬试着提了口内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皱眉,知道这不是硬逞强的事了。若再耗费真元,没个一年半载休想复原过来。

    再和老君交涉?虽有金刚琢在手,但此物奇货可居,不能因龙四轻率用去。杨戬沉思片刻,目光移开,宝莲灯忽然映入眼中。

    自老四骗来灯后,杨戬收入密室,一时也没想过要派什么用场。此时看到,心中一动,宝莲灯灵力充沛,用来救治魂魄是最好不过了。至于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顾忌,细想之下也还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却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联手之上。沉香还太年轻,若没有他暗中推动配合,就凭那孩子一腔的热血,又能成什么事呢。

    法力遥摄,宝莲灯已飞入手里。

    嫦娥不禁低头去看怀里的龙四公主,见她合着双目,不支睡去,脸上犹带着泪痕。那样一间斗室,一只小小的鼎炉,担惊受怕,生死不知,偏还要重新目睹一回,难怪四公主会辛酸悲愤,受激走火。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男子权欲薰心,一手造成。

    “杨戬,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狠辣呢,这样对一个弱质的女子。可我和净坛使者结拜时,你为什么不肯杀我?若你那时动了手,或许现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会为你心疼……”

    搂紧了四公主,嫦娥默想着自己的奇异心事,莫名的情绪纠缠在心底,只欲尽数淡忘,却又此起彼伏,动荡无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几乎忘却了身在何处。

    身边传来哄笑声,半晌才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又是一阵大笑。嫦娥惊觉过来,一抬头,下界已是清晨,杨戬带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华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个杨戬,他不知道宝莲灯失了灯芯倒也罢了,竟想着用雄灯的口诀来驾驭雌灯。方才失败时,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窃笑不止。

    方才杨戬持灯,想起昔日女娲娘娘传诵的口诀。雄灯虽早已送给哪吒塑形,那口诀却未曾忘记,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试试。他心中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骗三妹传授方法,那种情形,对他而言,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伤难堪。

    口诀诵出,自然是无效,他长叹一声,传来哮天犬等人前往华山。镜前众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狈,无不大笑失声。

    “有什么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说什么,坐在一边生着闷气。百花的嘲笑显得分外讨厌,他沉着脸,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

    一声喝出,众人这才想起,他是莲花化身,全仗杨戬的雄灯才复生于世,大家只顾奚落杨戬,一时竟忘了这层关系,无不尴尬。沉香在镜里听到,知道气氛有些僵了,便向母亲笑道:“娘,到华山了,杨戬这一趟来,是骗您口诀的吧?等他现宝莲灯成了废物时,他的表情才会真正地好看呢。”将话岔了开来。三圣母点了点头,想着那时转动的心思,悠悠地叹了口气。

    杨戬行到最后一道石门前,抬手欲推,却又忍住,只站着出神。

    真要这么做吗?门里,是他宠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是自己被压在这潮湿阴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愿。

    但却不是。而且,造成这一切的,却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赖法器,否则,也不会轻易将雄灯赠与哪吒,宝莲灯是三妹的护身法宝,于情于理,他更不该有丝毫染指的念头。可现在,他非但从她唯一的爱子身边,巧取豪夺了过来,还想着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骗取那口诀,来作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见了三妹,如何开口,又如何说得出口?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比对着千军万马的杀戳,都更加疲惫不堪。

    转身想着离开,来时下定的决心,却止住了他迈出的步履。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难堪,都由自己来背负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护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

第九章 传诀孰为殃

    缓缓进了囚室,三圣母坐在石台上,又瘦弱了几分。她抬头,淡淡地扫了杨戬一眼,又低下头去,视如未见。杨戬心,突然一阵大痛。他宁可她仍象前些年那样,见了自己便骂闹无休,或哀求不止。那样的话,即便只剩下了恨,至少她还当他是二哥,而不是这样全然的冷漠,冷漠得象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路人。

    “舅舅已赦免了沉香。”

    话说出口,心神恍惚下,他甚至没留意到自己说错话了——沉香凑近母亲,道:“居然叫玉帝舅舅?为了骗您,他简直连脸都不要了。但起码该编排得可信点吧?舅舅,几千年没听他这么叫过玉帝。”三圣母点点头,二哥那次骗口诀的谎话,无耻到极点,却也笨拙到了极点。

    台上的三圣母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杨戬。他从不肯叫那个人一声舅舅的,现在这么叫了,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为了他的前程,或许还有可能,但他说的,却是赦免沉香,为沉香去迎合玉帝,有这个可能吗?

    杨戬不敢看向妹妹,他怕多看一眼,余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一路上想好的理由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他匆匆地说着:“我让哮天犬从沉香身边偷走了宝莲灯,这才抓住了他。但他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和我也是血脉相连,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只有一种感觉——痛心……”

    用余光扫了三妹一眼,三圣母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也不知信还是不信。杨戬低沉了声音又道:“三妹,我可以亲手把你压在华山下面,但我无法眼看着自己的亲外甥被处死。我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让他作为一个凡人在下界生存。可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我只好以辞去司法天神之职相威胁,他们这才肯免他一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你。”

    “二哥!”

    三圣母突然叫了他一声,却又不再说下去,头垂得更低,任由秀遮去脸上神色的变动。秀之下,她嘴角上勾,正现出嘲讽之至的冷笑来。

    “辞去司法天神之职相威胁,我的好二哥,杨戬,你会为了我的孩子,舍弃你的权位?你将亲妹妹压到了山下,又逼得亲外甥生死两难,为的不就是司法天神这四字吗?这么荒诞的谎言,你也敢当面说出来,今日到底意欲何为?”

    她心里想着,不说出来,更不让杨戬看到自己的表情,她想看清楚,这个冷酷的二哥,这一趟来打的什么主意。

    暗暗打量着哥哥,脚步有些乏力,气色也不太好,不象见惯了的那般顾盼生威,沉稳从容。和沉香有关?还是在天廷失势了?

    这一声二哥,落在杨戬耳中,令他更是酸楚难当:“还愿意叫我一声二哥吗?三妹,不要怪我,如果有得选,二哥,真的不愿骗你……”

    他侧过身子,忍住如潮心事,却掩不住话语里的黯然神伤:“三妹,二哥对不起你。”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母子天性,现在能打动妹妹的,就只有沉香的安危了吧,“我原以为,玉帝敕免了沉香,也算我对你有了一点补偿。可是没有想到,我还是无法保护沉香。”

    “为什么?”三圣母敷衍般地问了句,快切入正题了,但是,你会保护沉香?杨戬,你也太小看你的妹妹了,三千年兄妹,若连你说谎都看不出来,我这妹妹,也就做得太不合格了!

    “因为他逃到峨眉山的时候,曾失手打死过一只猴子。那是孙悟空的洞府,他一定要沉香偿命。为此,我和他结下怨仇。谁知八百年不见,这猴子法力大增,他誓不取沉香性命,誓不罢休。”

    杨戬话出了口,才突然一凛,一路上思绪混乱,只想着用猴子顺理成章地引出宝莲灯口诀来,却是直到这时才想起,三妹好象帮过那猴子一个大忙。果然,三圣母已经问出声来:“孙悟空知不知道沉香是我的儿子?”

    三圣母详说着助孙悟空除妖时的经过,心满意足地看到,二哥素来镇定的神情竟也闪过几分慌乱。听着他毫无说服力的辩解:“那他更不该这样,他明知道沉香是你的儿子。”她更是好容易才忍住嘲讽他的冲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牵强也只有硬撑下去了。”暗骂自己的同时,杨戬竭力圆着谎:“你虽帮过他,但沉香毕竟是我的外甥,我和他有仇,你是知道的。三妹,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帮沉香,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心中没底,这种理由,三妹会信吗?她若不信怎么办,是就此放弃,还是直接和她说清楚?可该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哥哥杀了你最好的姐妹,现在要靠宝莲灯救回魂魄?

    叹了口气,一咬牙,他索性直接问道:“除非……三妹,你肯不肯将宝莲灯的口诀告诉我?”

    三圣母半晌没有回答,囚室里的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杨戬握着拳,衣袖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心中,紧张中带着些期待,如同等着一个性命攸关的重大裁决。

    “三妹,二哥这次是在骗你,可你若还念着一点兄妹的情份,就信我这次好吗?二哥没得选择,现在的局势,只要错上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我若伤重缠绵难愈,也不知要误了多少的大事。”

    隐隐地,有着一个念头,如果三妹肯告诉他口诀,那也就是说,纵然有着隔阂,有着仇恨,但兄妹之情,却没有淡去,那个任性单纯,全心依赖着自己的小姑娘,其实并不曾改变,只是,她不了解自己的苦衷,不了解这一切背后的不得已……

    那样的话,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或许,做过的恶还有可能得到谅解……三妹,就算有丈夫有儿子,可她毕竟只有自己这一个哥哥啊!

    石台上的三圣母,突然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快乐。杨戬一愣,看向她,她也未象以前那样回避开来,只轻轻地道:“宝莲灯口诀吗?好的,二哥,既然你想要,我就传给你。”

    想要……就传给我?

    三圣母已诵起了口诀,杨戬不敢分神,全力记忆,但巨大的喜悦,竟似要将他吞噬了一般——三妹,我压你入山,害得你十余年来生不如死,你竟……竟还肯信着我,连你护身的法器,都肯毫无保留地交予我用?

    心情激荡之下,三圣母反复教了四遍,杨戬才将口诀熟记于心。他不敢停留,更不敢看向妹妹,怕自己会抑制不住那如炽似狂的欣悦。所以,他更没有注意到,自己那略有些不稳的步履落入妹妹眼中时,三圣母的脸上,缓缓绽开了畅意却又凶狠如刀的冷酷笑意。

    沉香走在最后,只有他看到了母亲的这个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竟打了个寒颤,那样的笑容……因善良而人人称赞的母亲?

    在囚室的外洞,宝莲灯摄入手里,杨戬诵动口诀,却仍和在神殿一样,全无反应。他一愣,再度用法力催动,依然无用。“三妹在骗我?”他一黯,口诀从心中默过,却也无从分辨出真伪。但是,三妹怎会有这种机心呢?她单纯任性惯了的,如果不愿给,就不会答应,怎会想到用假口诀来骗自己这二哥?

    回到囚室,三圣母坐直了身子,见他进来,脸上竟有了几分失望。杨戬无瑕去想其中的缘故,只道:“三妹,你给我的口诀是错的。”三圣母却是一呆,说道:“不可能,那是真的啊!二哥,你试着动它了?没有……没有什么变故?”

    杨戬左手持灯,沉声道:“我试了,全无反应。”三圣母道:“你递过来,让我看看。”杨戬微一犹豫,三圣母已淡淡地道:“二哥,你禁锢了我全部的法力,就算灯在我手,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的声音很平静,不知为什么,杨戬却觉出了一阵寒意。他不愿多想,法力遥纵,已将宝莲灯送到石台之上。

    接过这随身多年的法宝,三圣母立刻现了异状,失声叫道:“灯芯……灯芯没了?”抬头看向杨戬,欲言又止。

    杨戬一凛,问道:“灯芯?”三圣母又平静了下来,手摸着宝莲灯,优雅淡定,从容得仿佛似时间倒转回了十多年前,倒转回她还在华山之上,自由呼吸着天地灵气,享受无尽的自由一般。她抬头看向二哥,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这灯竟没了灯芯……二哥,若是灯芯还在,那该多好?”

    这样说着,她纯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仿佛整个昏暗的囚室,都因她这一笑,而变得光亮了起来。

    杨戬看着妹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这样无忧无虑的神情,多久没在她脸上看到了?又多少次萦绕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触及的伤痛?如今,竟真见到了,在这个时候,在这间囚室里?

    但是,一个想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思绪深处飘出,他不敢想,却摈之不去。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声音,淡淡地飘荡着。“雌灯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诀即可使用”,那是在重华宫时,女娲娘娘赐下雄灯时的叮嘱。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并不仁慈,那会怎么样呢?

    凉意从背后生起,延及周身,他整个人如同深入冰冷彻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让他的心,几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动。

    贪恋权位,草菅人命,追杀外甥,这样一个天地不容的恶人,谁会相信,他的法力会是仁慈的?

    如果有灯芯,会怎么样?或者说,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那个想法缓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蓦地扭曲了去,只有那个恐怖的想法,提醒着他,提醒着他去看清眼前的现实——如果,这一次有灯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样,没有仁慈,他最宠的妹妹,只轻轻启了口,便能让他,不死也要重伤。

    她对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时的冲动,却根植于深思熟虑的筹谋。

    曾有过的那些温情,还有这些年来咬牙忍受的那些苦闷,都苍白起来,苍白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冷嘲的笑脸,和妹妹的优雅重叠在一起,共同构建成一个荒诞到窒息的噩梦。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声猛烈地迸出。却是不一言,衣袖轻拂,宝莲灯从三圣母处飞回他手中,龙氅飘曳无定,人已隐没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里。

    “没有了灯芯,娘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因为高兴他不能用宝莲灯作恶?还是……”沉香最后看了眼石台上的母亲,忽然惊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却没想那么多,愧疚地道:“对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灯芯,害得宝莲灯法力全无。”

    三圣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愿再提此事。那时的念头,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过境迁,便是她自己,也不愿再想起,只道:“失了灯芯,也是好事。他若这时便有宝莲灯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么恶来。”小玉想起后事,心中仍是不安,说道:“宝莲灯只认可仁慈的法力,杨戬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我在千狐洞骗他时,便是因为想到这层……”声音低了下去,“谁知那时靠灯油,宝莲灯竟变了性儿,连他那样的恶人都帮,我弄巧成拙,差一点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声,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猜猜,一会儿杨戬该做什么?算计老君还是真的大损真元,救治四姨母?这时的他,断不会由着四姨母出事。”

    他这一岔话,镜外众人也纷纷议论了开来,梅山老二笑道:“费尽心机,到手的宝贝却成了废物,难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气。哮天犬因迟归被贬去看门,对我们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务,十天半月也不见我们一次。”康老大叹道:“后来哮天犬扔了宝莲灯下凡,正赶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霉。但四公主的事他瞒得极紧,如何救治过来的,咱们可一点也不知道了。”

    杨戬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闪烁着阴冷光泽的云阶,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郁的阴影。杨戬站在阴影里,手中仍紧握着宝莲灯,灯身青蒙蒙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里,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对着尖锐的针锥。

    一松,宝莲灯跌落阶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么,很快很急。几步迈出后,他却又蓦地站住,许久许久,回身,看看不远处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没有灯芯,宝莲灯就与普通的油灯再无分别。

    但是,人不同于灯,就算人心会因为真相死去,多年前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个娇嫩婴儿时的奇异感受,仍会时刻提醒着他,割不断的血缘之亲,注定是他要背负一生的重责。

    目光收回,扫向自己的左臂,那个风狂雨暴的深夜,那个在雷电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素来的冷漠镇定。

    沉香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司法天神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向来猜不中这个人的内心,但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娘刚才是想杀了他的,冷静地,不带一丝冲动地,希望他死在宝莲灯下。或许,他也会因此难过?这唯一的妹妹,毕竟是他全心宠爱过的。”

    又看向母亲,她正向镜外的百花询问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自内心的关爱担忧。“母亲是人人称颂的华山圣母,那个人,是作了无数恶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样是不动声色的心机,引人不知不觉地步入圈套,只因为善恶不同,就不会有人指责母亲,甚至没人真正看出母亲的用心。母亲也会本能地掩饰起来,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愿承认有过那样冷酷的筹划。原来,每个人都会用心机,包括母亲那样善良温和的好人……”

    沉香还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进了灯火通明的正殿。他惊觉过来,又是一身的冷汗。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内心的深处,他怀疑的,到底是些什么?

第十章 轸怀杂百味

    余下的时间里,杨戬深居简出,除了瑶池有事,足不离神殿。梅山兄弟被叱去峨眉山看守,若非有事要交待,也一概不见。只是公务之余,他每每站在殿外远眺华山,再看着阶上的宝莲灯,眉宇间一点点渲开悒郁,现出略带自嘲的笑意来。

    龙八等人只当他因宝莲灯成了废物,图谋落空,枉自做了回小人,故而郁郁不乐。哪吒忍不住心里嘀咕:“你既然看着它心情不好,就不要总瞧着出神了——反正也是废灯,扔了算了。”

    想到杨戬用雄灯口诀驱动宝莲灯遭众人取笑的情景,他一阵懊恼,又不禁黯然神伤,都是亲眼看到的变化,还奢望些什么?纵然有一些亲情,仍是抵不过权位的诱惑,杨戬大哥,他的杨戬大哥是永远回不来了。

    没有了宝莲灯,龙四还是非救不可。杨戬施救时,众人都看出他情形有异,竟险些岔了内息。此后他在殿外出神一回,脸色便差上几分,过不了半月,竟大病了一场。

    他法力高强,肉身成圣,自修炼以来就未病过,真元受损后专心调养,原不会这般狼狈失措。但一想到在华山时,三妹那一声淡定的二哥,他的心便如揪起般痛楚,这一病,竟是绵延经年,却还不得不接着为四公主救治,强撑着在人前扮演那个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

    杨戬病倒之前,果如梅山老二所说的那样,哮天犬被贬成了看门的士卒。不久,哮天犬喝得大醉,将台阶上的宝莲灯一脚踢下了凡间。那灯虽然是废物,但上报到杨戬处后,他还是冷着脸,对众人说情声置之不理,直接将哮天犬赶下了凡尘。

    “真不知他转的是什么念头。”小玉对这狗儿极有好感,怒道,“哮天犬虽然鼻子坏了,嗅不到味儿,可毕竟跟了他几千年,就这么……就这么赶走了?合该他病倒后,身边连个贴心点的人都没有!”哪吒却是透了口气,再看着杨戬对着灯出神,他觉得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时间不急不缓的过去,这天深夜,杨戬搁下书卷,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了个空,一楞,这才想起,那只笨狗已被赶到凡间好些日子了。他轻叹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分外显得冷清。

    收回手,杨戬随手拿起桌上的墨玉镇纸,思绪万端,忽又记起三妹的话来,心一抽,知道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强行转向别处,然而总是三妹的一颦一笑在脑中闪现。他想着幼时为她雕刻的小虫小兽,心中一动,手上法力潜运,那方镇纸便慢慢幻化,不一刻工夫,已成了犬形。杨戬放在桌上,自己看了一回,怎么看都觉着像哮天犬,烦恼地将它压在纸上,知道今天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哮天犬,那条笨狗,应该没什么事吧,怎么说也在人间呆过,不至于活不下去。对于赶走哮天犬,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那几天,为了三妹不动声色的狠绝,他心绪大乱,哮天犬便成了他出气的倒霉鬼。

    “我和自己打的赌,原是从来就没有赢过。”他抚弄着光滑的玉石,心中惆怅。骗取口诀的尝试,最终变成了对妹妹心意的试探,而那个结果,却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是自己找来的,不是吗?再没有人可以去期待了,看见那只迟归的狗儿,他一时冲动,便贬他做了看门的卫卒。这是为了什么,他没有细细想过,也许是想看看,这以忠诚为本性的狗儿,会不会也会对他产生怨怼。

    他又输了,当知道哮天犬把宝莲灯扔到下界时,这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又输了,连哮天犬也会怪他,他还能期待些什么?

    都走,你们都走!狂怒之下,便下了让自己后悔的命令。

    也许,该查看一下这狗的下落了?

    杨戬暗自叹息,传令下去,没几日便有消息回报,说哮天犬被丁香收留在府中,极爱宠受。龙八一震,恨恨地道:“他把狗儿贬下去,就为了利用狗儿的忠心抓丁香?”

    杨戬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自己这条路走下去,成败难料,那笨狗既然在凡间生活得不错,就索性错到底吧。却是心中一酸:“极受宠爱?想来,哮天狗也乐不思蜀了吧。终究是换了主人了啊,这条跟了自己几千年的狗儿……”

    他回顾桌上,前日幻成的那个狗形镇纸,犹静静地压在纸上。三妹小时候,是极喜这种小玩意儿的,不知央他做过多少。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每每被刻刀弄伤了手,却不敢和爹娘说,怕他们责怪妹妹。

    好久没去过华山了,不知三妹近况如何,会不会又瘦弱了些?上次土地禀报说,那只小狐狸去了囚洞,全心全意地伺奉三妹,说是爱着沉香,要代沉香尽一尽孝道。那时他犹在病中,头脑昏沉,不想多说什么,也未作任何处置。左右三妹已恨他入骨,就算他去,也只徒增她的恨意。或许,这只小狐狸能让她开心一点。

    这一番心事,只在心中翻腾着,就算他是神仙之体,久病后情绪波动无休,仍是大忌,就见他脸色忽转苍白,低咳不止。三圣母在他床榻上坐着,想到最近他孤零零卧病在神殿里的情形,不知怎么地,忽然便记起了刘府的小房,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戬仍在想着妹妹,她被压在山下,不会有太大的变故,但沉香在峨眉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老四前几天回报,说山上有人乱翻筋斗云,不象孙猴子在练功,大约,这外甥终于成器了些,央动了猴子教他功夫?算来已快三年,该想一想以后的安排了。

    他暗自叹息,若不是这一场病误事,定能将李靖的兵权夺将过来。如今李靖思过期满,频繁出没瑶池凌霄,希望便不大了。而且,天廷重臣,谁不是眦睚必报?上次出巡应敌之事,落了这托塔天王好大的面子,这报复或迟或早,都要递将过来的。

    还有百花那女人也要善后……蟠桃会将近,王母数次传旨,着嫦娥下凡去取花草清单。嫦娥早就知道百花失踪之事,迟迟不去告,她打的什么主意?

    既承认了打碎玉树,百花死与不死,原已无关紧要。他放走铁扇公主,却借她的口传了些狠话,由着那老牛自行琢磨去——牛魔王不肯杀,他懒得再逼,但也不愿让百花轻易脱险,这个女人,他委实是恨透了的。

    此外还有个念头,牛魔王也是三界中少数堪与自己一战的高手。让这老牛不敢杀却也不敢放,等于是捧了块热炭在手,扔不得,又烫死人。若利用得当,这个平天大圣,或许可以成为意料之外的一大助力。

    但嫦娥,到底为何未过问百花一事呢?当时为了那头猪,她可以独闯真君神殿,当着他的面和猪八戒结拜。百花,怎么说也是她的好姐妹,何以受了这种冷遇?

    隐约担心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他,已经什么都输不起。

    思绪转向后殿的密室,沉香,可以从猴子那里学到法术和技巧,但深厚的法力,短短三年光阴,如何一蹶而就?不过,有例可援,沉香的那个师父,不就是因了那个人的心机,才得以有现在这番成就吗?

    密室里的金钢琢,该是派些用场的时候了。

第十一章 谈笑荡风云

    取出一份公文,他缓步进了密室,从暗格中拿出金钢琢,抽取了公文覆在琢上,法力潜运,无声无息地在纸上印出了一道淡痕。收了琢子,公文折好装回封皮里,杨戬离开密室,传来仙吏,着令即刻送往兜率宫,面呈太上老君。

    众人心中雪亮,老君只要一见淡痕,只怕当场便会坐立不安。只是不知杨戬将把柄揣了这么久,此时突然用上,不知意欲何为。

    杨戬传令下去,撒了殿中守卫,一人回后殿独坐,沏茶自斟,意有所待。果然,文书送出不足两个时辰,垂幔无风自动,一条人影由淡而浓,现出身来,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气色也不甚佳,青中带白。嫦娥记起前些日子,自己为百花失踪之事,前往兜率谒见道祖时,他便是如此了,不由轻轻呀了一声,知道封禅台前那场较量,道神与杨戬二人,竟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杨戬颔示意,老君瞪了他半晌,振衣落座,冷笑道:“一年多了,真君,想不到你依然风采依旧,无病无灾,当真好得紧呀!”

    杨戬一笑,道:“多谢老君关心,老君精神矍健,也是可喜可贺。”口中说话,玉壶轻倾,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老君冷冷地道:“既然可喜,这杯茶,便当成贺礼送给老道吧!”左手从袖里探出,向杨戬手腕扣去。

    杨戬不动声色,食中二指骈立,坐腕下沉,指尖正对了老君左手劳宫。老君哼了一声,手到半途去势忽变,五指箕张,反夺杨戬另一只手里的玉壶。杨戬壶身前迎,但听得呯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将玉壶凝在正中。

    玉壶透明,壶中茶水清晰可见,但见一半翻滚如沸,逸出阵阵水气,另一半却固结成冰,连壶盖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老君脸色红,法力绵绵不绝地倾向手里,受他一催,壶里茶水更是沸腾如怒,渐渐干涸下去,茶叶丝丝燃烧起来。但壶中另一半依然冰封雪积,寒气迫人,全然不受影响。

    “喇”地轻响声里,玉壶齐中裂为两半,两人坐下的雕木大椅也无声无息地化为尘埃,散落一地。

    杨戬将半截玉壶放回桌上,衣袖拂过,化尘的木椅从地聚起,恢复原状,淡淡地道:“神殿鲜有客至,所以也很少有多余的桌椅。老君若还不肯爱惜东西,只怕便要落到席地而坐的下场了。”

    老君冷笑落座,扔了碎壶,说道:“你没有多余的桌椅,老道也是一样。是你毁我心爱之物在先,却有何面目来怪老道失礼?”

    杨戬微笑道:“若非我大耗真元,将你那六个阴阳宝瓶化为劫灰,你以为兜率宫仍会安静若斯,波澜不惊么?”老君悻悻地道:“你若不多管闲事,老道一击成功,你我便都不必受那女人的鸟气了!”他平素都道貌岸然,谈吐温文,此时突然口出粗言,杨戬一愣之下,不禁哈哈一笑。

    老君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杨戬敛了笑声,正色道:“你以偃术操纵,无暇分心细察。我的神目不受浓雾影响,当时情形,自比你清楚很多。”老君冷然道:“你自然清楚很多,一枪杀了那苦命的孩子,教我数百年的苦心,一瞬化为乌有。”

    杨戬道:“老君今日说话,颇为直接……”老君冷冷地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也不怕和你直说了。有王母在一日,你永远都会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譬如说,象当日凌霄殿玉树之事后,那些险险将你一贬到底的举动……”盯着杨戬双目,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出身,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所以,你注定只能是王母眼中的异物,决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全无控制的权力!”

    “就象董永之子?我与他,原无任何分别?”杨戬淡然应道。

    老君微微一震,说道:“果然,你早想到了。”杨戬道:“我是知道,但未必有老君详细,你这一趟来,不是欲与杨戬直说的么?就请老君不惜赐教了吧。”老君哼了一声,道:“赐教不敢,只不过老道多活了几年,多看了些往事而已。譬如当年,那猴子大闹天宫之时。我虽给了他机会,但他的全力一击,竟也杀不了那女人……”杨戬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一凛,他虽早猜到闹天宫之事必有蹊跷,却不知王母竟能受得了金箍棒一击之威。

    镜里镜外的众人,都相顾失色,他们这些年看多了覆雨翻云的好戏,早隐约猜出当年齐天大圣搅乱天廷之举,多半也是各大势力观望的后果,否则如何西行路上,偷下凡的神兽小仙凭了盗来的几件上仙法宝,如何就能让胜佛无计可施,四处求援?可就算如此,便是杨戬与老君自己硬受孙悟空全力一棒,也绝无幸理。王母地位尊贵不假,但总不成她的神通,能胜过这两个名动三界的人物吧?

    老君沉思往事,说道:“那猴子才从丹炉出来,意识曾未尽复,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可我却看得清楚……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法器护身?定海神针杀了那么多天兵天将,却拿她毫无办法……白白浪费了我数十壶的上好仙丹!”叹了口气,又道,“那女人虽然肆无忌惮,却对仙凡通婚禁忌万分。当时我救走董永之子后,她坐立不安,责令三界通辑。而后织女事,她更是用尽了办法迫死那两个孩子。真君,你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文章吗?”

    杨戬不语,细想着老君的说法,却终是暗暗摇了摇头,心中隐约有些失望。

    “道祖所知也是有限啊,枉费我顺了他话锋,这般拐弯抹角的试探。仙凡通婚之子?老君当真是钻进了牛角尖了,我便是仙凡通婚之子,王母这么多年来,不乏与我两人独处,商略朝野大事的时候。若真如老君所言,她会如此全不设防?”

    神色不动,心中默算,木公的话又从杨戬心头闪过。王母确是不简单,但老君的猜测,也必然是找错了方向。须知当日行剌之时,那孩子不是死在自己的枪下,而是死于击中王母之后的反震之力呀!

    不过,织女的孩子化为残星,董永之子身死后立变顽石,异中有同,耐人寻味。

    但老君会这么想,对他而言,却也有百利而无一害。王母死与不死,并非关健。这女人虽然恶毒得不似生人,但却不可否认,她也是三界平衡的重要一角。天条的内容……只要有办法改了天条,这天廷由谁来当权,他杨戬又何必放在心上?

    抬起头,杨戬目视老君,缓缓地道:“当年你用那石猴演了一场好戏,现在,又有了机会,你愿不愿意再尝试一次?”

    老君微愣,说道:“什么?”杨戬道:“仙凡之子,又有石猴的神通,这等人物,我都想着要去利用,老君难道还会白白放过吗?”伸指在桌上划了个圈,又道,“事了之后,此物完璧归赵,杨某定不失言。我为那女人奔波多年,她却对我无情之至,所以,对于自保之道,我也要考虑一二了。”

    三圣母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寒意从心中生出,看向沉香,欲言又止。小玉已失声叫了起来:“沉香,杨戬他……他指的是你吧?他又在转什么阴谋?”镜外龙八也觉身上冷,说道:“他是想用沉香杀王母?王母娘娘虽不是好人,但好孬对他照拂有加,真是不值之至!”他口里说话,手中犹在为姐姐把脉,突觉姐姐的身子剧震,急低头去看,却见龙四死死瞪着自己,目光之中,竟是有了些绝望。

    龙八一呆,百花看到好姐妹这般情形,心中难过,骂道:“那混账又想着害人了,想必是四妹妹知道他的阴谋,担心沉香。四妹妹,沉香没有中他的圈套,你就安心了吧!那混账,活该他后来不死不活地受尽折磨!”龙四将目光移向镜里,两行鲜血从脸上滑落,竟是裂了眦角,却恍如不觉,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戬,似是伤心到了极点。

    嫦娥叹了口气,法力挥出,银月光辉笼在四公主身上,让她沉沉睡去。抬头看着镜里,杨戬仍与老君打着机锋,嫦娥黯然合上双目,只想:“难怪四妹妹那般不记仇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明明见到董永之子的下场,还想着要利用沉香,以全一己之私。他的心机,也委实太过恶狠绝情,诡诈阴险了啊!”

    老君的脸上,全是按捺不住的欣喜,杨戬冷眼旁观,淡然一笑,知他一半是强装出来的,也不说破,左右香饵已出,不怕他不上这个钩。何况,那对他并无害处?

    老君也是一笑,看着这黝黑阴森的神殿,心中真正的喜悦,却是连杨戬都不曾猜出的。来之前,他最怕的便是杨戬孤注一掷,将事情上报到天廷,虽然也明知这个可能性极小。但是现在……

    金钢琢固然是个极头疼的把柄,但眼前这个司法天神,不也是有着把柄在外么?更奇妙的是,司法天神全然不知,这把柄是落在了他这个被金刚琢之事束缚得伏贴耳的太上老君手里……

    嫦娥那个女子,真不知道是善良还是愚蠢,梦想着用大义去赢回世界。但也幸好如此,她才会将屡次将大好的机会,自觉地送到兜率宫来。上一次,是仙凡通婚之子沉香,这一次,是自己挽回败局的关键。

    那只胆小的老牛,在自己的面前,自然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百花是牛魔王所擒,却是出自司法天神的主使。自己吩咐了一些话,看得出那老牛如释重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杨戬啊,竖子。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封号,岂是尔等小辈微末德行可比。虽然你机关算尽,但终究德行有亏,人脉调零。老道端坐兜率宫,牛魔王嫦娥之流,尽投来报效。

    想到那牛魔王和嫦娥的单纯,老君捻须微笑。杨戬,真是有趣。老道和你这局棋,还未弈完,你布下的棋子,已倒戈为我暗伏关子。

    老君的笑意愈加温和,又殷切地和司法天神叙了些闲话,才如来时一般,隐了身形离开,绝口不问何时能拿回自己那个随身多年的法宝。杨戬起身送他离开,却是神色沉郁了下去,只因他知道,这会是个不眠之夜——道祖的话,真真假假,都要小心应付,何况,不久之后的天廷,八百年前那闹剧,又将注定要上演一次?

第十二章 权衡再炼试

    三个月后,兜率宫失窃,丹房数百年来练就的灵药全部被偷吃得干干净净。闭关中的太上老君一气一急之下,自称走火入魔,更是闭门不出了。

    天廷追究时,便是杨戬自己,也万没想到窃丹贼会用那种捉狭的方式来偷——那只死猴子!

    但凌霄殿里已笑翻了天,沉香虽是亲力亲为,也没有料到看守南天门的那两个天将会如此好玩,一人佯扮成自己幻化的齐天大圣,昂阔步,气势汹汹,一人扮成胜佛幻化的二郎神,卑躬屈膝,亦步亦趋,苦着脸大叫:“大圣饶命,小神再也不敢了”,被拎着耳朵在御前大出其丑。

    杨戬脸色铁青,哪吒低下头,暗自代他难过。司法天神威震三界,但先是打碎玉树,后是被幻化污辱,几乎成了小丑一般。连玉帝都不禁大笑起来,只有王母忍了又忍,冷冷地说了一句:“这孙猴子也太无法无天了!”

    嫦娥轻叹,因为,镜里的她,正帮着孙悟空分辩道:“二郎神既然是假的,孙悟空自然也可以是假的,否则,只究外人,不究自身,只怕佛道两家,必起争执。”

    沉香随着孙悟空学艺,这么一番动静,十有**,是那猴子为了成全徒弟。嫦娥在得知丹药失窃时便已猜出,耳边听得杨戬请旨去峨眉山查看,心念一转,便将佛道争执的大招牌给抬了出来。

    果然,玉帝不愿多事,理由含糊地驳回杨戬的话。杨戬沉着脸退回朝班中,方才,他确是想着去峨眉山,和那猴子好好算一算旧帐。左右沉香学得差不多了,借机教训一下这个外甥,免得没练出什么名堂,先将那猴子的狂妄学到了个十成十。

    但玉帝不允,峨眉还是禁地,他不能擅自前往,徒送人把柄。等他回到神殿时,连梅山兄弟都已知兜率宫失丹之事,无不代他忧心。杨戬有些感动,却不能和他们明说,老四想起来,说道:“二爷,如果宝莲灯在,那么就算是沉香偷了仙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杨戬的脸色,突然便沉了下去。老四吓了一跳,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半晌才往下接道:“兄弟只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小狐狸吃了个东西,但突然便有了万年法力——现在看来,定是她偷吃了宝莲灯芯。二爷,那灯芯已化进了她的血脉之中,如果能抓住她,用她的血做成灯油……”

    杨戬一震,深深看了老四一眼,老四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去。却听杨戬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老四松了口气:“以前不知道灯芯的事。二爷,那我们现在……”杨戬森然道:“你传令下去,多调派人手下凡,一半寻回宝莲灯,一半寻找小狐狸的下落。”

    梅山兄弟轰然作应,出殿办事,杨戬在寒玉榻上坐定,轻按着额角,现出疲惫之色。宝莲灯,或许这样就又能用了?三妹若是知道,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胸口一闷,气息顿时不畅,他蓦然惊觉,强迫自己移开了思绪。

    “那只小狐狸,当时在净坛庙,沉香为了她不管不顾,直到我在他眼前杀了龙四,才将他逼回了头,让老四抓回小狐狸也好,免得沉香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想着方才老四的话,杨戬暗暗点头,老四这次歪打正着,倒真为自己解决了些问题。但沉香既服下仙丹,按他那毛躁的性子,只怕不久就要出山了,凭他现在和佛门的源渊,保住三妹长久的平安并非难事。玉帝对佛道失和颇为介意,既是如此,何不先放三妹出来,再从长计议天条之事呢?

    更改天条,兹事重大,自己失败,大不了一死了之,何必将三妹和沉香拖累进来!

    杨戬独自沉思,权衡得失。沉香在殿里走了几步,越想越是不悦,暗暗咒骂着老四出的馊主意。小玉抚着右腕,后来,杨戬就是割开她这里放血熬油的。梅山兄弟已化敌为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盯着杨戬恨恨地咒了一句:“前些日子那场病,怎么就没要了他的命,这种人,多活一日,就多害一人!”

    没多久,早朝时突然天地震动,玉帝传令查看,却是峨眉山上光芒冲天,三界震动。想到玉帝不喜生事的性子,杨戬心念一动:若将沉香偷吃仙丹之事捅开,有了孙悟空的前车之鉴,这孩子救母时或许能躲开不少麻烦。当下出列禀本,要去峨眉山查看,句句义正辞严,却又暗带杀机,显出不与孙悟空一决高下绝不甘心之意。

    玉帝连连摇头,道:“别没由来地伤了佛道两家和气!”只令太白金星下凡一探究竟,没多久便被孙悟空打了回来,只说是猴子自己无意打碎了经幢,玉帝一心平息事端,反允了金星的奏本,赐给胜佛洞纯金经幢,草草了却了此事。

    早朝回来,杨戬坐在后殿若有所思。孙悟空倒很护着沉香,但是,才服了仙丹,便如此不知隐晦,今日若非玉帝,天兵只怕早将峨眉山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猴子天生天养,教得了功夫,教不会权谋韬略,更教不会为人处世的道理。

    “读书呀,我最怕读书了!”

    那个十六岁少年,单纯得象那一泓湖水,撅着嘴不满的嘟囔声轻轻在耳边响起。杨戬的眼里,突然便隐约多了些清朗的笑意,一如当日面对外甥时的温柔和宠溺。

    沉香身子微微一震,但杨戬已垂下眼帘,掩去了那一瞬间的波动。就见他一个人悄然离了神殿,架云前往华山,神色之间,仍似在盘算着些什么。

    到了囚室前,手已推上了石门,杨戬终是默然一叹,没有勇气进去再看一看三圣母。

    “三妹,沉香已经学到那猴子的一身本领。”他在心中轻声说道,“你再忍耐几天,很快,他就可以救你出去。刘彦昌,我也会放他还阳,二哥对不起你,只希望将来……将来,我们还能有机会重新做回兄妹。”

    退回洞**通道,又到了很久之前,他为沉香布置三关的地方。沉香缀在后面,恍然大悟,不禁乐出声来:“他又想着布关了,五千本书,当时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死定了——要背五千本!可末了,却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三圣母听他提过这件事,笑笑,没多说。她以前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用背书来困人的,但这么多年看过来,沉香确是浮躁得很,怕读书,没耐心,二哥想利用他这个缺点,一点也不奇怪。

    杨戬这次布置关卡却要复杂得多,盘坐在洞**正中,一道又一道法诀结出来,按着八节三气三候的流转,配合六神七曜,八门九星,将洞**密封成一个虚拟的结界。他站起身来,衣袖轻拂,结界中一座座书架拨地而起,却是空空荡荡,一本书也奉欠。

    玉一奇,问道:“书呢?”

    杨戬微合了双眼,神目中银光闪动,正对着书架。平生读过的书藉,正不断从他心中忆起,去芜存菁,一本接一本地现于架上。他深知那外甥的性子,轻浮跳脱,读书不求甚解,只好代他选择些有用的,不指望他看懂多少,先强迫他背下去再说。

    五千本书,将洞**里的书架塞得满满地。杨戬退了几步,又默查一番结界,满意地点了点头,潜运内息,一口心血喷将过去,结界隐去,洞**又恢复了原来黝黑平常的模样。

    光华烁动,杨戬象上次一样,幻出一个身外身留在洞中。镜外哪吒看得真切,蹙起眉头,杨戬这种阵法,以心血为媒,与他法力相牵,一旦动之后,势必大耗他自身气力。若有着厉害杀着倒也罢了,但眼看着他布置的过程,阵法虽繁,却只能逆行节候,停滞时间,如此一来,在阵里呆上百十来年,也不过是外界的几个时辰而已。

    用读书困人已是古怪,加上这种阵法,若不是亲见到他对沉香的狠毒,冷酷无情的阴谋,这一关与其说要害人,倒不如说逼着沉香去掉旧习,定下心来学些东西。

    “杨戬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哪吒默然问道,越来越重的疑惑,压得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他抓紧火尖枪,手心里已全是汗水,不自主地将目光从镜中移开。

    他向四周看去,宝莲灯悬在顶上,青幽的光芒,带着灭神阵慢慢逆转,和先前没多大区别。眼风左扫,龙四公主正盯着镜里,泪水滚滚而下,龙八轻声安慰着姐姐,但说得越多,龙四哭得便越厉害,哪吒不禁又是一颤,四公主现在的情形,真只是因为气恼杨戬对她的伤害?

    一个隐隐的可能,让他再也不敢想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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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介绍:
神仙意味着长生,却不意味着不死。单纯的背后,往往是太过残酷的真实,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纯孝的传奇。高擎的宝莲灯,追求美好爱情的象征。但谁又知道,成就了这传奇和这象征的,是怎样的一条血腥和阴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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