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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全文阅读

作者:细雨骑鹿     苦哉行txt下载     苦哉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苦哉行全文阅读

    还巢时分将尽,天际没有半只归鸟的踪迹。

    熏天的黑雾笼罩在高耸入云的城墙四周,每一片砖瓦都被幽森的暗影贪婪的附住,坚壁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形状。寂灭气息缠住了失去方向的风,在无声的诅咒中,浮动着死亡的腥臭味道。城脚那几株近百年的老槐树已被无形的力量抽去了脊梁,呈现出经历火焚之后的焦腐,叶片的灰烬被弥漫的黑气吞噬。环绕城墙的护城河宛如洗砚的巨大墨池。

    像黏液一般的邪气仍在意犹未尽的爬出,沿着平原一直往前蔓延开去。

    夕阳洒落的平原之上,鼓角声响彻云霄,振得低伏的野草轻晃微舞。

    千余步开外,成千上万的兵甲森然林立,面对那片遮天蔽日,试图毁灭一切生命的黑气,丝毫不乱,依然保持着整齐阵型。迎着落阳的最后光辉,金色的战旗上如烈焰般燃烧的展翅大鸟呼之欲出。数架床弩不断射出如同椽一样粗长的裂天矢,混杂着繁星密点的飞石,擘开重重的迷雾,却只勉勉强强有两支沾到了城墙的坚壁,后继乏力的跌落。

    晦暗无光的墙头,头戴金冠的男子俯视矢石穿透黑暗的缝隙,沉沉落地扬起的烟尘,拍着墙垣,发出嘲弄的笑声。

    身被银甲的男子看着身旁的人,目光惶然,“百万大军兵临城下,随时都有城破身死之危,吾王为何还笑得出来?”

    “有大巫祈请神法助孤,纵是再来十倍的人马,又有何惧!”

    “吾王,此乃神怒天谴的禁忌之术,嗜血阴邪,绝非长久之计…”

    “你放心,不会很久了,这场绵延上百年的战争很快会在孤的手里终结。”王者抬手直指苍穹的尽头,恍惚透过无穷的黑暗,望见遥远的彼端搅起了翻天覆地的风云变幻,“孤最得意的武器,早已悄无声息的扎入了昭国人的心脏…”

    披甲男子一手按在心口,虔诚的低下头,“胤祉永昌,天生吾王。”

    王者的脸上浮出狠戾的笑意,“去把王城中所有的昭国狗全部抓起来,砍下他们的脑袋,用霹雳车投往昭军阵前。孤要让他们知道,所有昭国人都必将为这一战付出惨痛代价!”

    “可那些昭国的商客和游民…”

    “这些胸无家国的人,费尽心机赚取我大黎百姓的钱财,本就该死。何况,你怎知他们不是细作?这是战争,一旦开始,唯有献上无以计数的血泪与亡灵,哪怕是最无辜的人也免不了成为鼎镬中的祭品,直到有人踩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骨,登上人世权欲的顶峰,地狱中的杀神才会休止。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是…”

    “听说,你带回家那个疯疯癫癫的相士,也是昭国人。”

    “吾王,他虽然神智不清,说话混乱颠倒,但言出必中,非同寻常…”

    “把他带来。”

    “…吾王!”

    “赫勃,孤不想再从你的口中听见一句违逆的话!”

    披甲的男子惶恐的平鞠,“吾王恕罪!臣即刻就把他带来。”

    等候的时间比想象中更短。两名侍卫跟在披甲男子身后,押着一个双脚拖着沉重的镣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跨入殿中。那人被侍卫按跪在金座前,佝偻着腰身,低垂颈项,杂乱密长的须发遮住了整张脸孔,看不清面容,根本就是一个沿街讨饭的乞丐。

    “给孤抬起头。”

    听见从金座上传来的命令,“乞丐”的身子微微晃动,歪了歪脑袋。半晌,他缓慢仰起脑袋,一直仰到了底,睁开空洞茫然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大殿正中的圆顶,呆滞的神情渐渐变得专注而狂热,仿佛透过了色彩斑澜的漆画正与另一双眼睛对视。他忽然狠狠撞开钳住他双臂的两名侍卫,盘坐于地,嘻笑着敲击锁在脚踝上的镣铐,锵然作响的相击声带着某种诡秘的节奏,口中朗吟,

    “世多昧且愚,荒唐满虚尘。无涯鉴浮影,记取梦中身。

    荣华腐气噬人骨,红粉骷髅销人髓,儿孙孽债催人寿,功业妄念磨人心!”

    “苦哉!苦哉!贵亦苦,贫亦苦,气即是苦。乐亦苦,悲亦苦,意即是苦。爱亦苦,恨亦苦,情即是苦。善亦苦,恶亦苦,心即是苦。安逸是苦,磨砺是苦。相聚是苦,别离是苦。生即是苦!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够了!”王者睥睨着座下的狂士,冷声叱道,“你这臭乞丐有什么本事,休要在孤的面前装神弄鬼!”

    “乞丐”的眼中顿然迸出令人骇异的精光,指着王座上的男子,“尔祸国殃民,罪孽已极,来日骨肉相残,魂丧魄散,生不见东日,死不得全尸,何苦来哉!哈哈哈哈,苦煞汝矣!苦煞汝矣!”

    王者从金座上弹了起来,暴跳如雷的朝着“乞丐”发出怒吼,“死不得全尸?!你胆敢诅咒孤,孤先让你死无全尸!来人,把这个疯子拖出去剁成肉酱!”

    侍立在大殿侧首的披甲男子慌忙跪下,“吾王,请息怒!”

    “立刻在殿外剁了此人!抗命者与此人同罪!”

    “哈哈哈哈!尔有何能,可定人生死?尔有何德,可判人罪劫?一瞽目孩童,无眼无识,凭何教人为尔棋子,为尔仆!哈哈哈…”

    “乞丐”被那两名侍卫拖出大殿时,尖利而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仍回荡在殿中,他的双目死死盯着殿顶所绘的异兽,扭曲的笑脸上竟隐隐带着一缕得偿所愿之色。

    奉命行刑的殿前武士拔出腰间的钢刀,激起利器摩擦的脆响。不绝于耳的笑声却蓦然哑掉,转而发出凄恻的哀嚎。殿外白光一闪,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殿中的人浑身一震,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声响嘎然而止。

一 黄金榜外痴梦空

    时值正午,允城喧闹的集市上涌出一大群白袍士子,匆匆忙忙往同一个方向赶去。平日看上去总是斯斯文文,开口闭口就是敬礼禀节的一群人,今日再也无心尊德让贤,讲究什么仪态举止。

    和拥挤喧哗的人流一比,自家的包子铺显得格外冷清。

    柴老二打了两下呵欠,百无聊赖的望着人群,挠了挠头,“喔唷”一声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今天又该是解试张榜之日,无怪乎这些书生个个看上去心急如焚。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今朝榜上有名,扬眉吐气,不负胸中满腹凌云壮志。

    柴老二不由得叹了口气,整个渭州的百姓谁不知道,所谓的解试不过是走个过场,这几年来高中的大半都是家底雄厚的公子哥,有几个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渭州各城的官商勾结,有钱人家的公子轻轻松松买个功名锦上添花,只不过为了向朝廷交待还是会装模作样的录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老百姓和读书人却敢怒不敢言,谁敢得罪官府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只能暗地祈求天神保佑自己的运气足够好,大人们能选中自己。

    天下从来都是如此,天下太平又怎样,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永远都是不平的。

    这时,一个身着浅灰色长袍,身形削瘦的年轻书生,低着头思量着什么,缓步从包子铺旁经过,与四周急躁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庭芝兄弟,庭芝兄弟…”柴老二一见那书生,高声地叫唤,喊了好几声才把眉头紧索,恍若陷入沉思的书生叫住。

    书生回过了头,一张清隽的面容,眉清目秀,脸色有几分苍白。若不是就了这身洗得发白,略显寒酸的灰袍,倒有几分似妙笔丹青中走出的俊雅之士。灰袍书生缓过神,客气地对柴老二拱了拱手,“柴二哥,你好。”

    柴老二满脸堆笑的走近那书生,神态亲热,“庭芝兄弟,我那不成器的臭小子可牢你费心了!这小子调皮得紧,三天不揍他就皮痒,五天就要上房揭瓦,他如果敢偷懒摸鱼,请你狠狠教训他便是!”

    灰袍书生笑了笑,“柴二哥,你不用太过操心,贵公子聪慧过人,只是年纪尚幼,难免顽皮,想必过几年便会收敛习性,专心向学。他若全副心思用在读书上,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听灰袍书生对儿子颇为赞赏,柴老二不禁喜笑颜开,“若这臭小子有庭芝兄弟你一半的学识,我柴老二就能放心了!庭芝兄弟,这次进雍都的人里面准保有你,等你摘得殿元,前途才是不可限量呢!”

    允城仅有两家供贫寒子弟读书的院馆,一家是城西的静笃书院,一家是城南的寒梅书院。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寒梅书院的一名夫子,儿子柴青儿正由他亲自教授。柴老二打小没读过什么书,也认不得几个字,一直期望柴青儿可以好好读书,今后能摆脱卖包子这行祖传的事业,做个大官光宗耀祖。所以柴老二是诚心盼着这个年轻的夫子高中,不止出于对他才学渊博的钦佩,更因为如果他仕途昌顺,作为儿子的老师,柴青儿今后也将会大有倚仗。

    想到这里,他接着笑道,“老天若不是瞎了眼,一定会让庭芝兄弟高中。”

    灰袍书生欣然的笑了笑,“多谢柴二哥,庭芝承你吉言了。”

    榜文四周早已被人潮围了个严严实实,有人正捶胸顿足,抢天呼地的大声哭喊,有人垂头丧气唉叹连天,然后捂着脸低声啜泣,也不乏有人激动地高声惊叫“中了,我中了!”

    一大批赶来围观的百姓把激动不已的士子们挤到了中央,一时摇头发出同情的叹息,一时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灰袍书生远远停在拥挤的人群外,带着满心的紧张和焦虑,默默的等着人潮散去。

    他本就来得迟,没过多久,榜文前的人就渐渐少了一些。

    心内的不安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他强自定了定心神,吐出一口气,双手握成了拳,疾步走近榜文。

    到底结果如何,任是心中再胆怯,也总是要面对的。

    凝目望去,最为显眼的位置书写着三甲的名姓,分别是朱怀远,叶鹏,林常威。

    又一次无缘三甲。

    胸中顿时泛起一阵酸涩,他急忙在三甲下方的行列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忧惶的目光一直从上方扫到了最后的两行,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不由攥紧了浸出热汗的拳头,继续往下看去。

    就连末尾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倏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头晕目眩。他紧咬着牙,用力的揉了揉双眼,不甘心地将榜文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榜文前足足呆立了一刻,直到眼前的榜文都已经花得瞧不清,他终于确定,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在榜文之上。

    他默然转过身,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此刻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变的尖锐刺耳,仿佛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放肆的嘲笑。

    脚步越来越快,甚至有些踉跄。

    他只想尽快逃离人群,回到那间漏风漏雨,却无人觊觎的小小茅屋中躲起来。

    心神恍惚地回到茅屋,他呆呆瞧着那张曾凭此潜心苦读,已然有些开裂的老旧木桌,跌坐下去。

    把脑袋深深埋入双肘之间,哀叹了半晌,他忽的想起,本与雅如约好今日要在繁玉楼为他入闱而庆祝的。

    可现在,又有什么面目可以见她?

    “三试不中,姜庭芝,你真是个废物!”他用力地捶着木桌,仰天大喊,“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把脑袋狠狠地砸向桌面,砸得木桌“咚,咚”作响,一遍一遍地感受额头的剧痛是噩梦吧,这一切都是噩梦吧。

    他只想从这个噩梦醒来。

    他不顾后果的把头砸向陈旧得经不起摧残的木桌,额头砸得血流如注,直到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额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却发觉自己已躺在了床上。

    他睁眼看去,坐在床沿的果然是令他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

    还是那么美,美得像初春时节妍丽盛放的杜鹃花。

    她一言不发的望着他,眼里却好像有千言万语。

    他愧歉的垂下眼睛,不知道要如何向她开口,下意识的抬手触碰了一下缠着细布的额头她已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她总是那么体贴,那么无微不至,但他又再一次辜负了她的期望。

    更不知方才她瞧见满额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他,用纤弱的肩臂费尽气力才把他扶到床上时,该有多么担忧?心底顿时更加羞惭,更加难过,他连忙撑起身来,支支吾吾的张口,“雅如,我…”

    “疼么?”她的脸上泛起一缕痛惜,指尖触过他的额角,看他讷讷的摇了两下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当初肯听我的,收下我给你的包袱,把那些东西送给州司,打点好关系,序个师徒,又怎么会白白虚耗了这三年的功夫?”

    姜庭芝不经意地蹙紧了眉头,“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胸怀真才实学,何需借助别的手段?”

    她的声音一下子更加的轻,“官场之中原就需要些机变,你何必要这样固执…”

    他迎上她的眼睛,双眸中的神色格外认真,“只有那些鲜廉寡耻的人,才会走这样的旁门左道,我若也如此,岂不是辜负了自己数年苦读的成果,和他们成了一类人?何况,我又怎么能动用你的妆奁?”

    “你把它视作旁门左道,可功名路上之人,又有几个能够免于此事?”

    聚起的眉峰透出一股近乎偏执的坚定,“他们可以做得出这些事,我不可以。”

    “算了…和你相识这么久,我早该清楚你是什么样的脾性,一旦拗起来,谁都劝不动,永远也不肯妥协…”说到这里,她的眼眸好似忽然笼上一层薄薄的迷雾,“可你这个样子,又叫人如何放心呢?”

    听了恋人这番关怀备至的话语,姜庭芝的心刹那间又软,又涩,“对不起,雅如,我总是让你担心。”他低下头,不敢看她失望的神情,“是我没用,这一次我还是无法去到雍都,还是娶不了你,对不起…”

    “你不用抱歉。”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他讶异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为什么?”

    “对不起,庭芝,我要嫁人了。”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对他说,“他是兵部柳侍郎的公子。柳侍郎深得裴丞相的器重,我爹在朝中很需要这样的倚仗,甚至为此不惜数次低三下四的向我请求,我答应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焦急又慌乱地抓着她的手,“怎么可能,雅如…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已决定好了,对不起。”她镇定地看着他,说完,缓缓的将手从他的手心抽了出去。

    盯着空落落的手掌,姜庭芝的胸口仿佛被无情的钝器狠狠地捶击,“…不会的!雅如,你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

    他猛烈地晃着脑袋,像是拼命要把充斥在脑中的绝望和悲伤甩掉,很快又不死心地抬起头,“雅如,你在和我说笑对不对?你是…”

    可是,当他清清楚楚看到她毫无表情的脸庞,和冰冷得几乎失去温度的眼色,他的话卡在紧涩的喉咙,再也没法说下去。

    “我原本也以为今生只会嫁你一人。我曾是那么深爱你,爱你的才华,爱你的好心肠,你的执着和你的温柔。你立誓为我考取功名,争得策名就列,因为你知道只有这样,我爹才会答应让我嫁给你。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可到如今,已经整整六年了…”

    “我早已不是当初十二三岁的少女,我已经是府中上下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老姑娘了啊…你也知道,我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只想她能够在有生之年,多得爹的宠爱和尊重,哪怕是多一些也好,其他人也不会敢再像从前那样肆意欺辱她。所以,这一回,我没有再拒绝这门亲事。庭芝,我依然相信你今后能平步青云,可是我不能再等你了。”

    姜庭芝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屋子陷入凄然的沉默,如同从无尽深渊冉冉泛浮的苦海淹过快要窒息的胸口,她站起了身,背对着他,“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他禁不住失声大喊,“雅如!”翻身滚下了床,连鞋也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他紧紧拉住她的手腕,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啊!

    到底该向何处的神灵祈祷心中所愿哪怕用一切代价来交换都好,哪怕转眼就要死去,只要还能握紧这双手…

    可她连头也没有回,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放手吧,庭芝。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放手吧。”

    说完,她再一次将手从他颤抖的掌中缓缓抽出。

    屋外的天光骤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袭绛衣在他朦胧的泪眼中若隐若现,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瘫倒在地,用双手捂住痛苦得快要爆裂开来的脑袋,悲哀像一股无形又滚烫的巨流在胸口中来回奔涌,迫得几乎透不过气,无数的苦水想要张口呕出,却只能变成喉间断续的哑声嘶喊,以及止息不住的眼泪,慢慢蜷缩成一团。

    没有了雅如,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尘埃一点一点将整个无用的身躯掩埋,随彻骨的悲哀一同长埋地底。

    他万念俱灰,一动不动的歪在地上,一直从黄昏到深夜,又从深夜到天明。

    直到听见屋门被推开的声响,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希望:莫非雅如又回来了?他赶忙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体,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雅如!”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艰难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原来是雅如的贴身侍女霜儿。

    他挣扎着别开脸,想拭掉满面的泪痕,痉挛的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霜儿好不容易才把他搀扶到了床上。

    刚一坐稳,他就急切的问,“霜儿,有什么事?”

    “小姐让我给公子送一样东西来…”霜儿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鲜红的纸片,他接过来一看,赫然是一张请柬!

    他心如刀绞,看也不看内容,手中的请柬用力撕碎,泄气一般的把片片绛雪抛落满地。

    似乎对他的行为并不感到意外,霜儿只是无奈的摇了摇脑袋,“公子,婚期是七月二十八。小姐说了,她和你多年相爱相知,如今虽然无缘相携白首,但还能够做朋友,希望她成亲那日你能够到场。”

    他的脸上现出凄哀的笑容,“她难道以为,她若是嫁给了别人,我还能好好的活下去么?”

    “霜儿明白公子对小姐痴心一片,可公子又不是不了解小姐的性子,她决定了的事是万难改变的。她当初铁了心要跟你在一起,不管别人冷言冷语,都坚持要等着你。可如今,她改了心意,公子再怎么做也是没用的。公子若要轻生,也只会让小姐添上一生的愧欠,却绝不会令她回心转意的。”

    霜儿见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接着又柔声细语地劝说,

    “公子不知道,自从小姐同意婚事之后,老爷和夫人有多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夫人这么笑过了。公子就算不顾自己,当是为了小姐好,不要再折磨自己,也不要再苦苦纠缠了…”

    耳旁的话音还在继续诉说,却渐渐什么都已听不见。他只是痴痴的盯着正对着的灰壁,恍惚之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

二 夜雨浣孤蓬

    也不知霜儿离开了多久,天早已黑了。

    他依然呆坐在床头,仰望着搭在屋顶上那片白茫茫的茅草,心如死灰。

    似乎上天对他的遭遇也有了几分怜悯,屋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越下越大,狂风鼓号,仿佛要把从人世间升腾而起的一切哀愁全都冲泄下来。

    呼啸的风卷飞一角茅草,如瀑的雨水从屋顶诺大的破口灌入,淋到他的脸上,还有身上。

    他猛然站起来,撞开了门,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风雨里。

    他癫狂地奔向夜雨的深处,不顾身上的衣衫刹时湿透,在冰冷的暴雨中不停的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

    她是渭州太守庞大人的千金小姐,他只是个一文不名,连安稳的屋檐都没有的穷酸书生,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于他而言,她是从遥不可及的云端探下的花。

    与她相识之日开始,寒窗苦读,夜悬孤灯,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只因一直梦想着,等到金榜题名那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娶她。

    原来一切都只是天长路远的妄想,美梦终究成了空花影月,六年来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什么都没有剩下。

    从此以后,旷阔天地中孑然一身。

    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

    不知狂奔了多远,脚底突然踩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脸朝下的重重扑倒在地。

    他缓缓从泥水中撑起身子,用磕到尖石的手轻触了一下破皮的脸颊,茫然的仰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夜空却无情的不断砸下冷雨。

    面上雨泪混杂,他的心中感到时乖命蹇的无限凄凉。

    他悲愤交加的侧过了头,看向绊倒他的那样东西,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出是一根长约尺许的木头,可是刚才脚底的感觉又明显比木头软了几分。

    他凑近了脸,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天上骤然打了一个闪电,一瞬间令眼前亮的发白。

    在那短短的几秒内,他已看清刚才绊倒他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手臂!

    仅仅离他的脸三尺远的地方,赫然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瞪大了灰白的眼睛,狰狞地盯着他!

    那是个死人!

    他吓得猛的往地上一坐,接着电光又是一闪,照出那人颈项上连大雨也淋不净的血痕,还有那张死不瞑目的可怖脸孔。

    尽管此时一颗心宛然已是生无可恋,遽然目睹眼前这幕血腥的画面,心底也禁不住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惧。

    他脸色惨白地跳了起来,霍然有一把冰冷的铁器搁在了喉间他的心口蓦地一凉,脑海霎时蹦出方才所见那具尸体的惨状,只怕很快就要跟它一样骇人了。

    雅如,若我此刻死在这里,你会心痛么?

    胸臆间泛起无边的酸楚,耳边喝问的声音却冰冷似铁,“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才留意起四周的景象,几丈开外的粼粼波纹下有暗流涌动,雨点敲打着幽窈的水面,茫茫的雾霭如同包裹了一层薄纱竟然在无意中跑到了允城城西的幽泉河边!

    这条河之所以叫做幽泉河,只因此河看似平静却极为凶险,多年以来,淹死过无数的人和畜生。远近几座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哪怕是得到天神庇佑的人,一旦失足落入了这条河,也就等同落入幽冥的泉水了。

    寻常人家平日里都避之不及,这样凄厉晦暗的雨夜,又怎敢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岂料他失魂落魄的乱跑一气,居然跑到了这样一个偏僻又危险的地方,只差一点就栽进了河中成了无主的孤魂,又不幸撞上了亡命的凶徒!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人竟没有对他立下杀手,还耐着性子等着他答话,莫非这人还有同党约在此处会面,所以才一时分不清他是敌是友?

    久久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喉间的铁器逼得更紧,刀口已经嵌入了他的肌肤,“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耳边粗暴的低吼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脑中刹时一片空白,“我贱命一条,天不惜,地不怜!反正活着也没有意义,你要杀就杀吧!”

    “好,我成全你!”身后的人用粗野的嗓音吼道。

    话音刚落,立刻响起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齐叔叔,不可以胡乱杀人!你也看到了这位大哥受惊的模样,他不过是恰巧出现在此处的老百姓而已。”

    “公子,这个人虽然不是追杀我们的人,可是只能怪他命苦,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撞见我们的行迹,只有杀了他,才能以防万一!”持剑的人沉声说道。

    黑暗中的人影继续温和的劝说,“我们本已深陷绝境,又何必再连累一个无辜的人?齐叔叔,请你放过他。”

    “是,公子。”犹豫了半晌,姓齐的男人才勉为其难的答应,横格在喉间的铁器终于放了下来。

    姜庭芝急忙转过身,只见持剑的男子粗眉大眼,脸上生着浓密的胡须,包住了整个下颚,只露出乌黑的嘴唇,和一双凌厉有神的眼睛。

    这大胡子居然穿了一身朝廷官服,虽然辨识不出是哪一府部的制服,但有些破残的官服上沾满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显然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莫非这大胡子不是坏人,反而是特来此捉拿歹徒的官差?

    他心下暗暗揣度,又瞧向大胡子身后的那个少年,年纪约在十二三岁左右,脸颈的肌肤近乎少女一般的细嫩光滑,身着翡色华服,腰间挎着一条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璧玉带,俨然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没经历过半点**风沙的王孙公子。

    裴衣少年的手里似乎正举着一大片刚采摘下来的荷叶作伞避雨,却没有半分窘意。一双浑圆的眼睛流动着悲天悯人的神色,神态间带着这个年纪罕有的温和仁厚的气度。与那无比凶恶,动辄喊杀的大胡子浑然不似一路人。

    与此同时,大胡子也上上下下审视了姜庭芝一番,浑身都是泥污,面上犹带着些许凄惶的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们,额头上缠的细布,更令整个人添了几分痴憨。

    大胡子冷哼着别过头,毫不客气的评价了一句,“原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杀了你,也只怕被人耻笑。”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换了任何人都应该暗舒一口气,但他偏偏才受了那般近乎致命的打击,再听大胡子如此不屑与轻视的语气,立时恼羞成怒,“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有什么好耻笑的,难道书生不算个人?”

    大胡子斜睨他一眼,嘿地一笑,“臭小子,放过你了还在那里唧唧歪歪,莫非你真不怕死?”

    姜庭芝挺直了胸膛,捏紧双拳,从未那么大声的,近乎失态的嘶喊出来,“死又怎么样?我不怕!你可以杀我,但你不可以笑我!”

    大胡子愣了一下,接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拖离了地面几寸,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你这痴小子,真的不怕死?”

    连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也这样瞧不起他,他忿然的垂下眼睫,哀怨连绵的风号雨泣里仿佛混含着雅如道别的话声,恍惚间似乎再一次听见她要他“放手”,于是他缓缓松开拼命捏紧的拳头,掌中空无一物,只觉透彻心扉的冰凉,渗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来啊,还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从此只能这般痛苦的活下去,一个人与无所期待的未来相伴,死又有什么可怕?

    “居然一心求死!好,好啊!”大胡子却蓦然松开了手,迎着风雨仰天大笑,豪迈的笑声听起来却含着几分悲凉。

    笑了两声,大胡子“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手里的长剑也跌落到了地上。

    大胡子胸前的衣襟瞬时铺满血污,成片的暗黑色血液如同四溅开来的墨汁,大胡子却好像感觉不到半分痛苦,仍在张嘴大笑。

    “齐叔叔!”翡衣少年发出一声惊呼,丢开遮蔽风雨的荷叶,慌忙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大胡子,“齐叔叔,你中毒了?!”

    翡衣少年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大胡子坐下,虽然大雨转瞬就把大胡子唇边的污血涤尽,但整张脸已明显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乌黑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的迹象。

    “齐叔叔,我立刻去找大夫给你解毒!”

    大胡子迟缓地摆了摆手,脸上仍是带着笑,却笑得格外难看,“公子,我中的是焰雪红歃…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就是天神也救不了我…”

    焰雪红歃,乃是雍都皇城机要四府之一的凌光堂所研制出的奇毒,问世百多年来,常为刑部大牢用来逼供和惩治凶顽要犯的特殊手段。一旦中了此毒,前三日如烈焰焚身,后三日如冰雪覆体,苦不堪言,不得一丝喘息,常人根本无法捱过这六天的煎熬,不是俯首认罪,就是自尽而亡,以求解脱。不过,只要在六日以内及时服下解药,尚能活命;等到了第七日,人的身体已至极限,焰雪尽融,所有痛苦消失,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必死无疑。死前五脏俱碎,七窍流血,最后整个身躯化为一滩污血,惨不忍睹。

    想起《**宝鉴》中的记载,姜庭芝惊惑的重新审视着大胡子和翡衣少年,更加摸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何身份,是正是邪。

    裴衣少年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低声呜咽,“齐叔叔,这几日数次见你暗暗咬紧牙关,原本以为你只是因为箭疮疼痛难忍,根本没有料到他们竟在箭头淬了毒!你该是怎么捱过连日生不如死的折磨?你这样誓死护我,我…我实在难以为报!”

    说着便要对大胡子致礼,无比虚弱的大胡子赶忙伸手托住翡衣少年的胳膊,“公子,万万不可!你是主,我是仆,我能为公子而死,死得其所,公子不必为我伤心!”

    大胡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用尽力气朝姜庭芝喊了一声,“不怕死的小子,你过来!”

    眼看这大胡子只剩下了半口气,姜庭芝对大胡子的怒气不由烟消云散,反而很是钦佩大胡子舍生忘死的满腔忠勇,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身硬骨头,如此铁质傲骨的人又岂会是凶徒呢?

    他心想着,疾步走到大胡子身旁,蹲下身去,语气也变得有些恭谨和肃穆,“义士,请讲。”

    大胡子一听“义士”二字,因中毒而黑紫的脸上露出一缕欣慰的笑意,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小兄弟,你听我说…我家主人是个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可是他数日前被奸人的诡计所害,饮恨身亡。我和同伴拼了命才救下公子逃出,仇人紧跟在后一路追杀,活着的只剩下我和公子二人,但他们还不肯罢休,定要将主人的血脉赶尽杀绝…可我很快就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继续保护公子了…”

    “普天之下,唯有黄霄将军能护得我家公子的周全。”说到这里,大胡子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来,却只管死死地攫住了姜庭芝的手,“你既不怕死,能不能答应我,替我把公子护送到黄霄将军驾前?”

    “这…我、我不是不愿答应,”恐怕大胡子已有些神智不清,姜庭芝慌忙推辞,“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怎么能保护他?只怕你所托非人…”

    “我齐山是粗人不会说话,先前多有得罪,请你不要见怪…”大胡子的语气突然比先前温和了许多,抬眼定定凝注着姜庭芝,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你不畏生死,绝不是一般的懦弱书生。公子孤身上路太过凶险,若能多一人保护他,他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小兄弟,齐某求你,替我护送公子…”

    想不到这大胡子临终之时,还全副心思担忧着翡衣少年的安危,姜庭芝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热意,慨然而庄重的点了一下头,“齐英雄实乃是难得的忠义之士,让我好生敬重…既然你诚心相求,我答应你,不管多危险,都会将这位公子送去黄霄将军跟前。”

    “你答应了?”大胡子闻言,反而将他的手越抓越紧,宛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一根误以为能够救命的稻草,竭力想要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我要你发誓,你会用你的命来保护公子!”

    大胡子宛然把浑身仅剩的力气都聚在了这只手上,姜庭芝的手骨几乎被他捏碎,痛得差点背过气去,不禁失声,“我、我发誓!…我发誓!用我的命保护他!”

    手上的劲道一下子松开了,大胡子眼底的光也一瞬间暗了下去,“多谢小兄弟,你要记得…”

    这时,天上白光一闪,轰地响起一声惊雷,寒雨中的三个人全都浑身一震。

    雷声响过,姜庭芝再抬眼看向大胡子,大胡子瞪着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微张的嘴巴宛然还有话要说,却僵住全然不动,从他的口中,眼角,鼻孔,耳后开始不断往外溢出乌黑的毒血。

    迟疑的伸出双指探了探大胡子的鼻息,姜庭芝呆了一下,惊骇得倒退了两步,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样死在眼前!他不忍再看,悲哀的闭起了眼睛。

    翡衣少年抱起大胡子的尸首,无声的流着眼泪,用发颤的手掌覆住大胡子的眼睛,不住的大雨却也模糊了他眼前的所有视线。

    悲泣了片刻,翡衣少年转头看向姜庭芝,哽咽着说,“大哥哥,你不必将刚才所发的誓言放在心上,那是齐叔叔逼你的,并不算数。想要杀我的人权势滔天,各州官府都会听命于他,跟着我,随时可能会丢了性命。前路九死一生,我一个人走下去便是,没有必要再多搭上一条人命。”

    姜庭芝听完翡衣少年的话,吃惊的注视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翡衣少年半晌,才定下神来。想不到达成这个誓言,竟比想象中凶险了百倍。

    他沉默了一下,郑重的摇了摇头,“公子,人若无信,何以为人?尽管我是迫于无奈才立誓,但我既然发了誓,就决不会食言。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个好人,绝不应该让任何一个好人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凶险。我答应过用命来保护你,从现在开始,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不管前路有多可怕,我都会护送你到黄霄将军的身边。”

    翡衣少年一怔,涩声道,“大哥哥,我并非有意掩瞒身份,只是…只是…倘若我能活下去,必会好好报答你…”

    说完,翡衣少年含泪回过头,发现连大胡子尸身化成的血水都已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一时悲愤至极,忍不住跪倒在风雨中,仰头大喊,“父亲!齐叔叔!所有为我而死的人…我一定会活下去!终有一日,我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三 白衣赤子

    雨下至深夜,雨势已小了很多。

    城墙的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两名守卫呵欠连天地站在门边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解乏。

    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之下,有两个脚步仓促的人影正往城门移动。

    不等来人走近城门,其中一个守卫就立直了脊背,紧了紧手里的铁戈,高声喝问,“来的是什么人?”

    “庭芝?怎么伞也不撑,淋着雨就出来了?看你简直像个落汤鸡…哎呀,你受了伤?”来人尚未回答,另一个守卫满脸意外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一只手叉在了腰间,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怎么搞的,都这个样子了还到处乱跑?”

    “阿浩,我没事。”姜庭芝瞧了自小相识的男人一眼,两手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角,支吾道,“我们赶着要出城…”

    先前冲他们高喝的守卫瞅了瞅姜庭芝,口气强硬的说,“庞大人下过命令,入夜之后,若非有官府令牌,否则不许放任何人出入城门。”

    姜庭芝低着头,“可是,我们有很要紧的事…”

    守卫冷冷的觑了他一眼,“我管你有什么事,总之这城门开不得。”

    姜庭芝心里开始打起鼓来,面色也变得有几分焦急,“但若是捱到天明,恐怕就来不及了…”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这位小兄弟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甚少看到这位总角之交为了雅如小姐之外的事情如此慌张,阿浩惊诧的上前一步,伸直了脑袋,好奇地打量起姜庭芝身后的翡衣少年不知姜庭芝何时认识了这等家世富贵的少爷。

    那样小的年纪,虽然与姜庭芝一样全身湿透,却根本不像脸上写满忧急的姜庭芝,看不出半点仓皇和零乱,只不过安安静静的站着,也带了那种唯有一步一个规矩的豪门世族才可能养成的仪范。

    阿浩心中暗叹,不由得向翡衣少年多看了几眼。

    “他…他是我表弟,特地从通州赶来通知我叔父病势沉重,已是弥留的状态…我才急着要见叔父最后一面,只怕晚个片刻也会抱憾终身…”平日里几乎从没有说过谎话,眼下却费尽心机向好友编纂出了一个谎言,姜庭芝不安地垂下了头,声音越来越低。

    “庭芝,别太伤心…”阿浩心里正嘀咕着从不知道姜庭芝还有亲人在世,更没听他提过什么叔父,但他瞧着脸上忧急之色更加浓郁的好友,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响亮的击了下掌,“好吧!做兄弟的就帮你这一次,不会让你留有遗憾…”

    “你可想清楚了,私自放这两个人出城,如果上头追究起来,你担当得起么?”一只手臂拦住了正要推开城门的阿浩。

    “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罗锅儿,好哥哥,别这么不近人情,改日我请你去繁玉楼喝两坛总行了吧。”

    姓罗的守卫听阿浩这么一说,也不再劝阻,转过头去,哼了一声,“整队就属你这小子最难缠!反正出了事你自己抗,别连累我!”

    “看你表弟这模样,想必你叔父家里富裕非常,说不定你这一去,从此就过上了富贵日子…到时,可不能忘了你浩哥!”阿浩一边附在姜庭芝耳边悄声说笑,一边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肋下,说完探头探脑地看看四周,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城门,向他招了招手,“快走吧,记得早些回来请我喝酒啊…”

    “多谢你,阿浩…”姜庭芝一时又是感激,又是内疚,迟疑的顿在开出一个缝隙的门前阿浩古道热肠,这些年没少照应他,这一次为了他还担上了被责处的风险,可他居然向阿浩撒了谎。

    “快点,快点!不要站在这里哩嗦的,万一被人看见的话,我可就惨啦!”阿浩却根本不知他心中的不安,几乎是将他推着赶着送出了城门。

    “阿浩…”姜庭芝回过头,还想对阿浩说点什么,但坚固的城门已经阂上了。

    他怔怔地望着城门,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和迷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踏出这个充满眷恋与回忆的地方。

    就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没有留下半句口信,不知道姜夫子,阿皓他们会不会很担心?不知道书院里的那些孩子们,又会不会很想念他?

    他甚至不知道,一旦迈上这段凶险的路程,还能不能平安活着回来。

    还有雅如…

    可是,今后是死是活,又与她还有什么关系?

    他叹息了一声,默然转过身,朝看不见尽头的幽暗长夜走去。

    四野无光,只有借着微亮的月色前行。

    “大哥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翡衣少年清和的话音在耳畔响起,“我叫元希。”

    “姜庭芝。元公子,听闻黄将军已率军攻到了黎国都城,不日就将凯旋归来,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往南安城与他相会?”

    “不错,南安城是通往黎国的必经之路,他们回师之日必定会经过那里。”元希点了点头,“对了,姜大哥,从此处前往南安城有几条路?”

    “南安城在大昭的最南端,也是整个绥州最靠近南黎的一座城。我们要去南安城,就得先到绥州。从渭州至绥州只有一条大路,先沿着官道行至青州,穿过通州,再经齐州,过了瀚盂江直达平州,然后是奉州福州…”说起略有所知的东西,姜庭芝又习惯性的露出那套一板一眼的模样。

    “等一下,姜大哥…”元希突然打断了他,“除了官道,就没有小路可以走么?”

    姜庭芝在道旁参天大树的树影下顿住脚步,发现雨已经停了,看着叶间坠下的两颗雨滴在掌心中迅速绽开,回过了头,“如果绕山路前行,那我们的行程就要加倍。况且不管怎么走,最后还是要从通州城中穿过的,因为青州城是傍山而建,没有别的路可走。”

    “傍山而建?那我们是否可以翻过那座大山?”

    “过山?”姜庭芝摇头,“公子不用想了,活人是过不了那座山的。”

    姜庭芝口中的那座山,山名辟罗。

    辟罗山绵延百里,山脚的入口在允城郊外,接连渭州边境,横跨青州,传闻山上毒气遍布,生长在那里的树木花草,蛇虫鼠蚁也全都附有剧毒,连天上的鸟儿都不敢从那里经过,这样酷烈的环境,普通人想要存活瞬息都难,遑论过山?数年之间,也有过好几个不怕死的大胆游侠儿和穷徒,偏不信这个邪,可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元希听姜庭芝大致说了辟罗山的情况,沉思了一会儿,喃喃,“天地万物皆有相伏,这世上岂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制住辟罗山的毒瘴?”

    “也并非没有,我记得《**宝鉴》中就曾提到过一件宝物,受上古神兽凤凰涎息而生,经上万年才凝炼成形,可避世间百毒,一旦遇上毒物即会通体发出青光,再厉害的毒气也侵入不了距它三丈以内的地方,好像…好像叫做青镤。”姜庭芝说着说着,摇起了头,“可暂且不说这凤凰和它的口水不过只是远古的传说,谁都没见过。就算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又要到哪里去找呢?”

    元希正要说话,发现城门的方向忽然现出一大团火光,赶紧拉着姜庭芝缩到了大树后面。

    一大队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大树前穿过,疾往青州的方向飞驰。

    等火光从黑夜中彻底消失,才听见元希叹了口气,“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难道刚才过去的那些人全都是来抓你的?”

    “青州已经去不得了,他们必会埋伏在途中。”元希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看起来小小的,黑不溜秋,又扁扁平平的石头,“姜大哥,这块小石头也会发光,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青镤?”

    姜庭芝疑惑的接过那块黑乎乎,又不甚起眼,如石头一般的硬物,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凡之处。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了一通,姜庭芝又把它递还给了元希,“我也不知道,关于青璞的形状,书上并没有详细记载…元公子,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这东西是先帝赐给家父的。据说许多年前的某夜,天上无缘无故降下一道闪电,劈中了乾阳宫内的镇殿奇石,这块小石头就是从那不知来历的巨石身上碎落下来的…家父又曾亲眼见到昔年宫中变乱时,整块镇殿奇石与它一同发出异光,认定这东西不是寻常之物,于是让我带在身上,当作辟邪的护身之物。”元希握紧手中的“石头”,“凡事唯有试一试,才知道究竟。姜大哥,你愿意陪我冒这个险么?”

    既然已立誓将性命托付给了眼前的少年,姜庭芝想也不想,恳切的点了一下头,“元公子,不管你选择哪一条路,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元希对他微微一笑,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往东边的小路赶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辟罗山脚。

    越是靠近辟罗山,所见之处越是荒无人烟。在最后的几里路上,道旁一颗像样的树都没有,连枯枝杂草也没有几株。

    山口前的地面,更是光秃秃的一片,毫无生机。

    层叠的浓雾将辟罗山重重笼罩着,显得幽深的山路更加阴森诡谲,弥漫着死一般的气息。

    就算远远站在百步之外,也能让人心生怯意。

    峙立了片刻,夜风穿透还有几分黏腻的湿衣,元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青璞紧紧攥在手心,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姜庭芝的手掌,“姜大哥,我们往前吧…”

    手心的温度使姜庭芝镇静下来。他看着元希眼中的坚定神色,也握紧了那只小小的手掌,如同一个陷入乱军之中的战士摸到了盾牌,迈开沉沉的脚步,向山口走去。

    他们一边缓步向前,一边仔细注视着那块小“石头”。但它始终只是静静躺在元希的掌中,始终没有半点异象。两人的心里逐渐开始焦躁不安,不得不将脚步越放越缓,凝神屏气地盯着它,却没有想过要停下。

    离山口还有七步左右的时候,小“石头”突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石身似乎还随着颤动发出某种微不可闻的低吟,通体散发出幽幽的青光。

    青光霎时照亮了姜庭芝和元希的脸庞,两人激动的相视一眼,捧着发光的小“石头”又继续向前走了好几步,才欣喜地叫出了声他们已然踏入了毒气的范围,却并没有受到毒气的侵扰,这块小石头果真就是传说中的青璞!

    一踏进辟罗山,安然无恙入山的喜悦转眼间就消失殆尽。

    山中漆黑一片,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烟雾,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猛烈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瞬间就像是置身在广袤的冰天雪地之中。来的路途上虽然夜深人静,却也还有风吹过的声音,夏虫的鸣叫,然而身在辟罗山中,与外面截然是两个世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耳中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刺骨的寒冷与深沉的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前方更加的黑,更加的暗,他们只能依靠青璞所发的光芒来辨识脚下的路。所幸越往山的深处走,手中青镤所发的青光也越盛。

    夜越来越深,他们强打精神留意着四周的一切事物,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从没见过,以格外扭曲的姿态生长的怪树和异花。有些花叶上还悄然蠕动着怪模怪样的巨虫,在青光的映照下显现出诡异的色彩,显然蕴着剧毒这些东西,随便丢一样到山外都是让人避之不及的可怕毒物,恐怕光是赤着手摸一下,都会皮穿肉烂。

    茂密的树林中不时回荡着似是枝叶摆动的轻响,等到他们转头四顾,却骤然没了动静,只剩下毛骨悚然的静谧。可一旦继续前行,又能听见身后婆娑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双诡异的眼睛,潜藏在暗影里窥视着青光之下的二人,伺机而动。

    他们只能挺着发凉的背脊,加快了脚步。

    疾行了好一阵,他们望见前方有一棵巨树拦在山路的正中,树枝上悬挂着无数条藤蔓,随若有若无的风微微摆动。

    正要从树下穿过时,那些有如大腿一般粗实的藤蔓却忽然全都开始扭动了起来,并极速的向四周散去。

    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止住脚步,下意识的紧靠在了一起。

    元希慌忙举起手中的青璞,借着它的光亮照向那些藤蔓。无数条藤蔓还交缠着缓缓扭动,向他们张开血红的眼睛,嘴里也吐着鲜红的信子,发出令人胆寒的嘶鸣,模样说不出的狰狞丑恶,简直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然而那些毒蛇却似乎对青璞相当畏惧,在青光的照耀中纷纷惶然的朝暗处缩去。

    山路越走越坎坷,继续往山上行了两个时辰左右,两个人都已经疲困不堪。可身处在这样的险境,就算有百毒莫侵的青镤在手,也根本不敢停下脚步,谁知道这座山上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凶险?

    困顿的双眼一次次眺望前方的路,却看不透长路的尽头到底在何方。

    这时,一束光撕裂开幽暗的云雾,天际突然间亮得发白,从缝隙中钻透出来的光芒一霎那射入他们的眼中,刺得他们别过头,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破晓的朝光已徐徐照亮了整个山间。

    天色大亮,终结了长夜的幽暗,也总算把萦绕在心头的恐怖驱散,二人终于敢停下来稍稍歇息一下。

    姜庭芝疲惫地瘫坐在地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心底不禁泛起一阵焦虑眼下离山顶还有好些距离,想要翻过辟罗山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定会耗上一天两天,山里却竟是些毒虫毒草毒蛇,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连水都喝不上一口,难道要活活饿死不成?

    想到这里,姜庭芝悄然看了元希一眼,发现他也是满脸的忧虑。

    姜庭芝闭目凝思,想要将心头的慌乱压下来,耳中却隐隐约约听到了轻灵的流水声。他再仔细听了一会儿,肯定听到的是水流的声音,惊喜的跳了起来,立刻告诉了元希,开始一同找寻水源。

    找了半天,他们才在刚刚歇息的地方背后十来丈远的树丛后面,发现一条小小的溪涧。潺潺的涧水清透幽凉,干涩而**的喉咙忍不住对着溪涧猛吞咽口水。

    姜庭芝抬眼顺着溪涧的上游望去,想要确认这条小溪是从什么地方流下,溪水有没有毒性,却意外的发现山的尽头竟然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姜庭芝惊愕的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因为困乏才看花了眼,“我是不是看不错了?这样的邪山恶水居然也有人家?”

    元希也望见了飘向天际那一道若有似无的炊烟,惊呼,“姜大哥,你没有看错,我也看见了…”

    “先别管那么多了,元公子,我们还是先喝点水,再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勉强说了两句话的嗓子更是干得冒烟,姜庭芝在溪涧旁蹲下身子,用食指沾了沾凉悠悠的涧水,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指头完好无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水应该没问题,否则山上的蛇虫要靠什么生存?”

    元希迟疑道,“可万一有毒怎么办?”

    “眼下有毒也是死,没水也是死…元公子,大不了我用这条命来替你试试毒。”

    说完,元希来不及阻止,姜庭芝就拢起双手,舀了一捧水喝下,涧水沁凉甘甜,格外可口,连忙又喝了几捧。

    眼看姜庭芝喝得那般爽快,元希再也忍不住,把青璞兜入衣襟中,也立马跟着捧起水来,喝了一大口,顿觉浑身舒畅。

    两个人喝饱了水,就起身朝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只走了三四步,脑袋发昏,手脚酥软,一同栽倒在地。

四 豆蔻玲珑

    屋门被轻轻巧巧地推开,又有人悄悄然地阖上,接着有几声细碎的脚步声钻进耳中。

    虽然来人似乎在尽力争取不惊扰到屋内的人,但姜庭芝还是被这微小的声响惊醒。他动了动身躯,倏然发觉自己的四肢和腰间都被粗绳紧紧地捆绑了起来,整个身体被倒转着悬吊在半空中,勒得骨肉生疼。

    他倏尔感到头昏脑胀,并从充血的脑袋中蹦出一团惊疑辟罗山上竟然真的有人?

    难以想象,到底是何等近乎妖魔的人才能在这座山中活下来?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从胸臆间油然而生出一阵心慌和恐惧若是不幸成了哑巴,或是断了手臂,哪怕瘸了腿脚,他还能活下去,但绝不可以这双眼眼睛绝不可以失明,否则,从此再拿什么来观书习文?

    又如何能再见到雅如?

    这念头简直心酸得他要立刻流出泪来,可他转念一想,踏上这条生死难料的路,哪还有什么机会看书?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睫触到了软绵的布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原来眼前只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布。

    耳畔忽地传来一个沙哑又低沉的声音,“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竟敢闯进辟罗山,来找死么?”

    一想起传闻中那些土匪恶贼的手段,姜庭芝不由心惊胆寒,嗫嚅着说,“请山,山大王…”

    那呕哑的声音立时打断了他,低低的嗓音有一丝掩不住的尖细,听上去就像是从一个苍老的婆子口中发出的,“乱叫什么?谁许你这样喊的?”

    “姑…”姜庭芝愣了一愣,觉得对着一个老婆子叫姑娘似乎也不太妥当,难以启齿地张开嘴,“姑、姑奶奶…请您放了我们…”

    跟前的老婆子仿佛也愣了一下,“放了你们?那可不行!”

    “姑奶奶…”元希也跟着别别扭捏地喊了一声,“我们正因落难才误闯到山中,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我们也毫无用处,就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

    老婆子压低嗓子笑了一声,“休想!好不容易有活人上山来,怎么能轻易放你们走?”

    “你…你想干什么?”姜庭芝惊道。

    “我要你们两个以后乖乖当我的人偶。”

    “人偶?!”姜庭芝和元希一齐惊讶的叫出声来。

    “不准再大声说话,不然马上就把你们的嘴巴和舌头扎在一起!”老婆子凶恶的吓唬道,“两个小子是不是没有被扎过?”

    “什么?”两人惊呼一声,接着立刻闭紧了嘴巴。

    老婆子古怪地笑了两声,两指捏住了姜庭芝的耳朵,“你这个人嘛,看上去哭丧着一张脸,就让你开心一点好了。”

    话音未落,一个尖锐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刺进姜庭芝的臂膀的肌肤,他还没得及痛呼和告饶,又接二连三的扎了下来,胸腹一阵酸软,顿时开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你…哈哈哈哈!”

    “小点声,听到没有,不然把你扎成漏瓢!”老婆子又一把揪住了元希的耳尖,“至于你这个小鬼么,这个情况还笑得出来,我倒想看看你哭鼻子的模样!”

    银针遽然扎进了元希腰间的几个穴位,他立刻从心底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戚,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划落。

    姜庭芝一边拼命忍住笑开口,一边又竭力压低了话音,“哈哈哈哈…姑奶奶,住、住手…哈哈哈…放过我们吧!“

    “现在回答我,你开心么?”

    “哈哈哈哈哈….我…开心、开心…”

    “你呢?难不难过?”

    元希止不住抽噎着,“很难过…”

    老婆子得意的说道,“很好,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停下!…我、我不行了!…笑死我了…”

    老婆子似是嫌恶的捂住了嘴,令笑声听上去也显得有些沉闷,“你这个家伙,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又哭又笑的样子才真是要笑死人了!”

    姜庭芝笑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好连声哀求,“放过…我、我们吧…哈哈哈…”

    话还没有说完,姜庭芝的笑声嘎然而止。

    老婆子狐疑地伸出手,发出响亮的拍击声,在姜庭芝的两颊上留下鲜红的五个指印,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晃动,也不见有半点反应,骂道,“真是没用,怎么这么容易就晕过去了?”

    那婆子哼了一声,也许顾虑到年纪更轻的元希更难以支持,恐怕也很快会昏厥,迅速取下了二人身上的银针。

    元希立时止住了眼泪,正在猜想默立在跟前的老婆子又有什么企图,却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迈出了屋子。

    过了一刻钟左右,元希终于听见身旁发出一声呻吟。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留在此间看守监视,元希小心翼翼的压着嗓子,“姜大哥,你还好么?”

    “我没事,不过被吊得太久,脑袋又昏又涨,浑身都疼死了。元公子,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元希轻轻的笑了一下,“姜大哥,如果今日有幸无恙,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走很长的路;如果难逃厄运,你是最后一个陪在我身边,与我同生共死的人,你就不要再喊什么公子,叫我希儿吧。”

    “你说得是,希儿…”姜庭芝不大习惯的改口唤了一声,顿了一下,叹道,“真是奇怪,怎么也想不到辟罗山上也会有山贼啊…”

    忽然,又有一阵脚步声响起,但全然不像先前那般轻悄与遮遮掩掩。

    不知道这次来的又是什么恶鬼,姜庭芝和元希连忙止住对话,屋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你们两个还活着么?”这嘶哑中带着一丝尖锐的声音,分明还是那个把他们折磨得不轻的老婆子。

    一听见这话音,二人的脸就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老婆子见被蒙住眼睛的两个人不敢吭声,脸色发白,暗暗的笑了笑,“怕什么?我这次是来给你们送吃的。”

    “多谢了,”姜庭芝实在猜不透这些山贼直到现在都没有下手,还给他们送饭的意图,只好问道,“可是姑…姑奶奶把我们的眼睛蒙住,手脚也绑了,要我们怎么吃东西?难道由姑奶奶你喂我们么?”

    老婆子哼了哼,“想得倒美,还要我亲手来喂你们两个臭家伙?”

    元希接着说道,“还有…还有姑奶奶一直把我们绑在这里,手脚不方便,连腰带也不能解开,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或是一时情急,不小心弄脏了姑奶奶的宝地怎么办?”

    “这倒也是,”老婆子迟疑了一下,仿佛正竭力思索着这个难题,“到时候你们两个把这里弄得臭哄哄的可如何是好…”

    “如果我们的手脚自己能动,不就省却了姑奶奶许多麻烦?姑奶奶的厉害我们都已领教过了,我们两个又都只是读书人,身无寸铁,根本不必这样大费周折的绑缚,不如姑奶奶先将我们放下来…”

    听着姜庭芝一口一个“姑奶奶”,老婆子哼了一声,“山下的人果真都奸诈无比,嘴上说着好话,心里却想尽了坏点子。”

    不等二人出言辩解,老婆子又说道,“不过,我可以先将你们放下来,反正你们也逃不掉。”

    姜庭芝和元希张嘴刚说了“多谢…”两个字,一粒珍珠大小的药丸被分别掷进了二人的嘴里,接着肋下一阵刺痛,霎时就把药丸哽入了喉咙。

    二人大惊失色的叫出了声,旋即发觉遮在两眼上的布条松了松。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人解开的一瞬间,就算已经被吊得晕头转向,那样明丽姣好的面容,那样烂漫娇俏的神色,那样透亮清澈的双眼,有如蓬松青云的发髻,宛若丹花净玉的唇齿,也深深的倒映在了二人的眼眸中。

    叫了半天的姑奶奶居然是这般模样,二人顿时怔住,惊讶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哪里是什么老婆子,分明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少女嘻嘻笑道,“怎么不继续叫了?我的两个乖孙!”

    “你…小姑娘,求你别再捉弄我们,放我们下来好不好?”

    “叫姑奶奶!”看着原本就被吊得满脸通红的二人此刻脸色更是红得发紫,少女捂嘴笑了一会儿,忽然又拧起了眉头,鼓起嘴巴,作出凶巴巴的模样,哼了一声,“快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允城来的,”姜庭芝窘迫万分的别过脸,低声说道,“姑、姑娘,我们实在无意惊扰,求姑娘行行好,向此处的主人说说,若能网开一面,放了我们,他日…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少女仰着头听了半天,怔然问了一句,“允城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下了山往西走,五十里左右的路程。”

    “那你们为什么会到山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南方…我们的亲人正在受苦,实在一刻也耽搁不得。”元希恳求道,“姑娘,求你看在同是为人子女的份上,放我们走吧…”

    “爷爷说过山下的人最会撒谎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的话。”

    “姑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理由要骗你呢?”

    少女摇摇头,“就算我相信你们,放了你们,爷爷也不会让你们离开的。”

    “为什么老前辈不肯放我们走?请姑娘带我们去见他。”

    少女再次摇头,“不行,爷爷也不会见你们的。”

    “又不杀我们,又不放我们,老先生强留我们在此到底有何用意?”

    “我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想的,反正你们现在只能留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少女说完,竟然出乎意料的解开了绑住二人臂膀和手腕的绳结。

    被肋得僵痛的双手总算得到了放松,姜庭芝用力的甩动了好一阵,直到重新感受到一缕血液的温热在臂膀间流动,那种如同针刺似的麻意才消失。他费劲的向上勾起身子,好不容易扯掉紧绑在腿部的粗绳,从半空中倒栽进了草堆。

五 犹带离恨话相逢

    绑缚太久的身体显然疲惫已极,能够这样随心所欲的摊开四肢,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逸。

    仰躺了半晌,姜庭芝忽然惊慌的支起身,“奇怪,我的腿怎么动不了?”

    “我也是,这是怎么回事?”元希费力地搬着铅石一样沉重的双腿。

    “不然怎么能够放心的给你们松绑?爷爷说如果你们提出松绑的要求,就必须让你们吃掉刚才的药丸。放心吧,毒不死你们的,只会让你们的腿暂时失去知觉。”少女蹲下身,两臂抱膝,仔细的审视了灰头土脸的二人一番,搁在膝头的脸忽然露出笑容,把脚边的饭篮子推到他们的跟前,“我早就听到你们的肚中鼓声震天了,还不快吃?”

    如今根本已是任人宰割的境地,又何必再担心对方下毒?二人一夜没有进食,早就已经饿得不行,抓起篮子里的食物,就狼吐虎咽的吃起来。

    腮帮被馒头塞得满满当当,眼角的余光却发现少女正歪着头好奇的望着他们,令他们突然感到难为情,把口中的东西全都干哽了下去。

    少女笑道,“你们继续吃啊,愣着干嘛?”

    元希的面颊微微一红,“姑娘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

    “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第三个人,所以想好好看看你们,不行么?”少女天真烂漫的眼光直直的停留在他们的脸上。

    “难道姑娘从没下过山?”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座山上了,爷爷不许我下山。”少女撅了撅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小小的脑袋歪在手肘上,“这座山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从没有其他人来过。所以爷爷说你们两个必不是寻常人,一定要小心看着你们。可我看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厉害嘛…”

    姜庭芝还是不太相信的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那你岂不是从没有尝过冰糖葫芦,没有去过庙会,没有看过烟花么?”

    少女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落寞,“没有,你说的那些,我全都没有见过。你告诉我,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

    “冰糖葫芦很甜,庙会很热闹,烟花…烟花很美…”

    “还有呢?”少女瞪大了眼睛,好奇的追问,“山下还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太多了,真要说起来,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天地之间的一景一物都有它的乐趣,只不过等着有心人去发现。《**宝鉴》上记载,天下的名山大泽多达上万处,若至江海边,泛一叶扁舟,潮平可赏烟涛浩渺,潮涌可观迎风;若入山深处,骑白鹿冶游,过陡峭险峰,遇怪石嶙峋,访高人隐士,寻奇珍异宝,万般惊险可探。再说回闹市之中,物尽其善,人世之乐更是无处不在,庙会夜市,热闹非凡,异彩纷呈;茶肆酒楼,足备香茗古道,佳肴美酒…”

    少女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仿佛在脑中尽力构想着姜庭芝所说的一切,“原来山下的世界,这么有趣…”

    元希也不由叹了一句,“姜大哥,没想到你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瞧了瞧少女悠然神往的眼神,姜庭芝心念一动,接着说了下去,“说起酒,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酿的草堂仙可以算是整个渭州最香的酒,就是十丈外闻上一闻都能醉倒人,七分烈,三分甜,喝上一口就好似身在云间…”

    “酒?我喝过爷爷酿的酒,难喝死了…”少女一回忆起偷偷从爷爷的酒壶中尝到的那种滋味,就被辣到似的吐舌,“可是你说的什么“草堂仙”听上去却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我家门前还埋着两坛子,一直都不舍得喝。要是哪天姑娘下了山,肯到我家作客,我全都拿出来招待姑娘。”

    “真的么?”少女乖觉的眨了眨眼睛,“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我放你们走。可是你们现在也走不了啊,因为你们刚吃的药丸只有爷爷才有解药。”

    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萱儿,还不出来!”

    听到老人的呼唤,少女倏然站起了身,“爷爷在叫我了,我得走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屋门,沉思了片刻,元希突然把手探进胸前的衣襟摸索,发现紧揣的青璞还完好无缺,侧头对姜庭芝笑道,“姜大哥,看来这位姑娘不是什么坏人,她的爷爷也不像是恶贼,既不害命,也不图财,我的这块青镤都还在呢。”

    姜庭芝也下意识地摸着衣襟,顿时想起自己根本身无一物,忍不住苦笑,“或许是因为他们孤陋寡闻,还以为青璞只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搜遍我俩的全身都没有发现一样值钱的物事,所以气急败坏,不让我们离开也是…糟了!帕子、我的帕子呢?!”

    元希惊问,“什么帕子?”

    姜庭芝慌慌张张的摸遍腰身,把两只衣袖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那方锦帕,“不见了、锦帕不见了!…雅如给我的锦帕不见了!”

    “姜大哥先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忘在从家中没有带出?”

    此时此刻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把整座辟罗山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但是失去知觉的双腿根本别想轻易挪动,姜庭芝在草堆上急得满头是汗,“这张锦帕我从未有半刻离身…先前入山之时,我还将它拿出来看了一眼!怎么会突然不见?”

    “会不会掉在了山路上?”

    “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到底落在哪里了!”姜庭芝慌乱失措的用双手捶击着脑袋,“连雅如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都弄丢了,我真是该死!该死!”

    “姜大哥你别急啊,”看见姜庭芝如此失态,元希撑着双臂向姜庭芝挪近了一些,安慰般的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你再细细的回想一下,不管落在了什么地方,都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肩头那只温润的手掌宛然有股镇静的力量,姜庭芝垂下手臂,奄然的摇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留得住?”

    元希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姜大哥为什么对那张锦帕这么紧张?”

    姜庭芝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经红了一圈,“是雅如给我的…”

    元希怔了一怔,“是姜大哥的心上人?”

    姜庭芝闭上双眼,努力把快要遏制不住的热泪困在眼眸中,沉沉的点了点头,口中依稀发出一声积郁在心底深处的哀叹。

    元希望着那张写满悲伤的脸,尽管从来不曾知晓情为何物,也似懂非懂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翌日午时,少女轻巧的身影又跃进了屋内,满脸的笑容竟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亲手将饭蓝中的碗一一在他们跟前摆好,拍了两下姜庭芝的臂膀,“诶,你今天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吧。”

    翘首以待了半天,姜庭芝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低哑的嗓子挤出两个字来,“不讲。”

    少女怔了一下,脸上微微泛出一缕愠色,“你为什么不肯讲了?”

    “你真想知道就自己下山看,何必来问我?”

    “我就是因为下不了山,才会问你啊!”

    “不要烦我。”

    少女猛然站起,气愤的指着姜庭芝,“你!你不怕我的针了?还是想变成漏瓢?”

    自从取下遮住视野的黑布之后,心中的恐惧早已减去了大半。眼前这个少女尽管有些厉害手段,可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到底无法让人心生畏惧,何况心中的悲痛又再一次踊跃而出,压在了求生的意志之上,姜庭芝冷冷看了她一眼,“不怕,随你的便。”

    “好!”少女重重的跺了跺脚,飞快从袖中摸出几根银针,捏在指尖,“就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姑娘且慢!”元希慌忙喊了出来,替姜庭芝分辩道,“请姑娘莫怪,姜大哥实在是因为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心中难过,消沉了一整日,他并不是有意得罪你的…”

    少女哼了一声,“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元希答道,“是一方锦帕。”

    “呐,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么?”从袖间扯出一方袖着花案的素白锦帕,故意当着姜庭芝在半空中扬了扬,“不过丢了一个帕子就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是比爷爷还像个老头子!”

    “还给我!”只是瞟了一眼,姜庭芝无神的眼睛刹时间又泛起了光亮,忘记腿脚动弹不得,激动的伸手去抓,却一手抓了空,扑到了地上,口中还反复叫着,“你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昨日姜庭芝晕倒之后,她就发现了这张掉落在地上的锦帕,悄悄的拾起来收在袖中,旋即又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竟然好像把这个头缠伤布的家伙的命给偷走了似的。

    恶作剧般的继续朝姜庭芝晃动着锦帕,少女忽然瞥见锦帕上的绣花,把锦帕摊在手心,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眼的好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花,我就把它还给你。”

    锦帕上的花是昔日雅如亲手所绣,寄望他来日高中,远赴雍都的时候,莫忘归去之意,谁曾想到,如今却成了心口上一束眼看越刺越深,却动不了,拔不得的银针。

    归去,归去,从此又该往何处归去?

    姜庭芝埋着头,喉头艰涩地动了动,“是杜鹃花。”

    “杜鹃花?”少女认真的端详着栩栩如生的杜鹃花,半晌,如言递还给了姜庭芝,神情失落的叹息,“好想亲眼看一看真的杜鹃花啊…”

    姜庭芝接过锦帕,愁眉方展,翻来覆去地摊在手中看了好几遍,才肯定是雅如送给他的那张无误,珍而重之地放回了前襟,一手还紧捂在胸前,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又将它遗失。

    接下来的几天,少女每日都会在同一个时辰给他们送来饭菜,每次也都会满怀热情的不停向他们打听山下的事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少女索求答案和期待的眼神,搜肠刮肚的把所见所闻通通讲了出来。

    连山下的生民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也不放过,比如:在毒瘴熏天的辟罗山无缘得见的众多活物,有一种全身雪白,耳朵比身子还长,生下来就哭红了双眼,圆滚滚的温驯小兽叫做小白兔;荡秋千可以说是山下的姑娘们最为喜爱的一样活动,它可以带着许多无法放肆奔跑的姑娘飞上云端,触到自由自在的风,忘却所有的烦恼;而渭州九城当真称得上独一无二的,要数鲜美爽口的清蒸桂花鲷鱼,香飘十里的小米辣子烧仔鸡…

    那一样样从未听过的东西先是让她发愣,接着满脸的憧憬,拍掌欢笑,最后又对着他们唉声叹气。

    直到第五天,说起雍都皇城每逢上元节的夜晚,华灯与月影照开千花万树,家家户户箫鼓喧天,笑语飘盈,数不尽的行人踏舞着幽香满路的盛况,从夜幕中吹落的焰火点缀着漫天星雨似乎通通坠入了少女的眼眸。

    元希的口中虽然还在叙说喜庆热闹的故事,神色却越来越忧戚,终于忍不住恳求,“姑娘,请你放我们走吧,我们实在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向你承诺,等我们有朝一日将要事办妥,就带上那些好看的花和有趣的玩意儿回辟罗山上看你,好么?”

    “就算我肯放了你们,你们现在也根本站不起来,要怎么下山?”经过短短几天的相处,少女就像是与他们熟识许久般的坦诚相对,“反正爷爷说等明天一过,你们的双腿就再也不能动弹了,今后就留在山上陪我玩,陪我说话不好么?”

    元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我背负血海之仇,一身干系着无数条性命,绝不能就此埋没在这里…”

    姜庭芝也激动的把双手捏成了拳,“如果非要将我囚禁在这里,还要废掉我的双腿,不如痛快地杀了我!”

    “不错!”不等少女回答,元希拧紧了眉头,脸上一反常态的布满了愠怒,却不见任何的畏惧,“只是死前还想问问姑娘与背后的那位老前辈,这样费尽心机来留住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初见到这两个冒然闯进山来的家伙时,她就认定他们心怀恶意,因为爷爷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山下没有几个好人可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发现他们全然不像爷爷说的那样可恶,如今反倒被爷爷逼得走投无路一般,满脸的悲愤难言。

    少女愣了好一会儿,困惑的盯着他们,“为什么要死?虽然爷爷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放了你们,可我知道爷爷只不过想把你们留在这里,并不是要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啊。”

    姜庭芝苦笑,“请姑娘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将你当作囚犯一样整日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令你从此再也不能够站起来,姑娘还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乐趣?”

    少女怔了一下,摇头,“可是…”

    “姑娘,我们是人,不是无知无觉的花花草草,我们也有自己的意愿啊…所以这一切也会让我们感到难过,感到痛苦。老前辈从没有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虽然留下了我们的性命,但并没有比要害我们的性命仁慈半点,就跟姑娘无时无刻不想看看山下的世界,却永远不能下山一样,难道姑娘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么?”

    “无法选择,所以会难过,会痛苦…”少女轻声的喃喃,恍惚看到他们替她从久长而明灭的幻梦里勾勒出的一副蝴蝶彩翼,又仿佛看见爷爷二话不说,神情严峻的掐掉了正要迎风展开的薄翼。

    “姑娘,求你帮帮我们!只有你能帮我们,求你了!”

    少女看着不断哀求她的二人,咬了咬嘴唇,失神的扯着指头,满脑子的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六 不识地阔天远

    花叶繁茂的庭院之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抚弄着藤架上几株形状罕见的花,花的颜色异常艳丽,如同旖旎的彩虹一般眩人眼目。老者却丝毫没有被它的美丽吸引,不时侧头望向东面的那间茅屋。

    老者忽然自嘲地摇摇头,活了一把年纪,历遍世情,什么都不在乎了,唯独这个聪敏又俏皮的孙女,让他整整操了十四个春秋的心就像一再重申不准去探看困在茅屋中那两个小子,她还是逮到机会偷溜进屋,把两个小子整得哇哇大叫,教训了她两句之后,反而又给她找到理由每日提着饭篮殷勤的进进出出,全然把他们看作了可以解闷的玩具。

    真不知道后头还会替他填上多少欢喜和忧虑呢。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识出了屋内人的身份,又探查过他们确实毫无内力,还让他们吃下了销髓丸,他是绝不会这样放心的让她出入那间屋子的。

    突然,从茅屋的方向传来一声清亮的惊呼,老者来不及捡起从手中滑落的木杖,迈开衰弱而迟缓的双腿,不顾一切的奔去。

    一个比影子更幽黑的身影飞速从老者眼前闪过,俨如迅风一般来势汹汹,猛地撞裂开茅屋的木门,缓缓举起卧伏在剑鞘中低吟的长剑,话音带着胜过深冬的凛冽,“放开她。”

    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年纪约有二十来岁,身姿颀长,面容消瘦,手持长剑的身影有些萧然,更有几分疏冷。一双眸子原本好似深幽的古井般沉寂,此刻倒映出少女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古井中骤然澎湃起滚滚的浪潮。

    “快放我们下山!赶紧把解、解药交给我们,然后…然后放我们下山,我就放了她!”虽然一股强烈的寒意迅速爬满了整个脊背,姜庭芝仍是竭力表现出凶狠的模样,冲黑衣剑客叫嚣。

    这时候,白衣老者已气喘吁吁的赶至黑衣剑客的身后。一见心爱的孙女被人掐住了脖子以作要挟,惊骇的瞧向黑衣剑客仿佛坚冰般棱锐的侧脸,“天衡,怎么办?”

    黑衣剑客回过身,安抚般的对老者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立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猛然扑向姜庭芝身前,倒转手中的剑柄重重击在姜庭芝的腋下。

    那只正掐住少女纤细的脖颈上的手臂几乎被击得脱臼。姜庭芝还没来得及叫痛,另外三人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黑衣剑客已经一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义父,住手!”少女猝然发出一声惊呼,仓惶的扯住黑衣剑客坚实似铁的手臂,“义父,快停下,别伤了他!”

    眼看姜庭芝已被掐得脸色铁青,两眼翻白,颈骨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再用上半分劲就足以扭断脖子,黑衣剑客手上的力道才稍稍松了一些。但仍然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只是不解的望向少女。

    “义父快放开他,这都是萱儿的主意…”少女慌忙的叫了出来。

    黑衣剑客迟疑了一下,总算松开了手。姜庭芝旋即瘫软在地,双手抚住差一点就断掉的脖子,大口大口的吸着空气,发出时断时续的喘息,还伴着干呕般的咳嗽。

    白发老者惊异的盯着孙女,低叱,“萱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女愧疚的低下头,“我只是想帮帮他们,却没料到义父居然有这么厉害…”

    那时候她还年幼,当然不知道爷爷还没有在院中种植出辟邪毒、驱恶兽的稀花妙草之前,令山中万物惧怕与退却的,只因堆砌成墙的猛兽尸身,院外流淌的血河是一把乌金色的古铜长剑守护了这小小院落的宁静与安稳。

    她不爱那些攻杀的玩意儿,也从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义父练剑,反而救下不少被义父剑气所伤的雏兽。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对她事事依顺,更不曾向她横眉森言的义父,厉害到可以如此轻易的反将挟制她的人置于死命。

    老者的嘴角颤了颤,厉声喝道,“你为了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就想出这样危险的办法来欺瞒和要挟爷爷?”

    还是第一次看见老者脸上如此疾言厉色的神态,少女心中发乱,仍然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和他们已经相识了啊…他们两个不是坏人,也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可爷爷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不给选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他们当作囚徒对待。如此霸道的剥夺人家的自由,与杀了人家同样残忍。爷爷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是错的?”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听出分明是话里有话,老者愣了一下,脸色僵住,“你是在怪爷爷?怪爷爷不许你下山?”

    “这是萱儿自己想说的话。爷爷老夸萱儿天资聪颖,总说也许将来有一天萱儿的医术甚至能比您更胜一筹,可是一个医者远离人世,不医一人,不救一人,那这一身的医术,与这一生有什么意义?爷爷过去不知曾为萱儿不喜读书,不愿诵读那些成篇成篇的大道理而怄过多少气,可爷爷现在做的这些事,又有什么道理?”

    “我也叮嘱过你无数次,山下的人有多么可怕!”老者又气又急的呵斥,然后轻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还那么小,说这些太早了…”

    “不早,一点都不早…”少女清亮的眸子直视着老者的双眼,轻轻摇头,“自从萱儿知道山外还有另外一片天地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停止过想要下山的念头。”

    老者听了这话,痛心疾首的瞪着孙女的脸庞,似乎还想要从中找出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围绕膝下恋恋不舍的模样,最后神情疲怠的倚住身后的门柱。

    沉默了好半天,他的面色才缓和过来,“萱儿,你当真想要下山?“

    萱儿没有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想!”

    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黑衣剑客和萱儿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与他们说。”

    发现萱儿仍欲言又止的留在原地,老者沉声说道,“去吧,我不会为难他们。”

    知道爷爷向来言出必行,得到这句承诺,萱儿放心的跟着黑衣剑客迈出了屋子。

    老者回过头,静静的审视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头缠细布,尽管浑身落拓,也隐隐有俊秀儒雅的风采;一个年纪尚轻,容颜还显稚嫩,却难掩一身华贵雍容之气。

    良久,老者忽然轻轻的咳嗽两声,打破了屋内长久的寂静,“敞开来说吧,老夫知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希抬眼撞上老者深不可测的眼神,心中一凛,“老前辈岂会认识我们?”

    “你左臂上的几点疤痕,是因你周岁时身患血症,在病愈后留下的印记。”

    直到现在,血症在世人眼中还是一旦染上就无药可治,必死无疑的绝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出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得了血症,还有可能存活下来的经历。

    下意识拢了拢左臂的衣袖,元希惊异的盯着老者,“老前辈怎么会知道?”

    “因为老夫当年曾为救你出过七分力。”

    “…七分力?”

    “剩下的三分靠的是你自己。你那时实在太小了,要在那样娇嫩细弱的身体上施手,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险难,老夫也根本没有把握,若不是你的体内生就一股天授般的顽强力量,谁都不能让你活下来。”说着,老者的眼里泛起一缕赞许之色,“当绝症败退之后,老夫向你娘亲提出好几种可以消去疤痕的方法,但她却决定把它们留在你的身上。她说,她想让你一生都铭记,在你还是婴孩的时候就挺过了这般非同寻常的祸难,不管将来你遇上多大的挫折与困境,都要坚韧的活下去。”

    记起娘亲的手轻抚过那些疤痕时说过的近乎相同的话语,和她慈柔而坚定的眼神,元希的眼眶瞬间湿润,激动的望向老人,“您真的救过我的命,您是、您是…”

    老者笑了笑,笑容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皇甫协。”

    “皇甫协、皇甫协?”姜庭芝的口中反复念着这个隐约有几分熟稔的名字,忽然惊诧的叫了出来,“老前辈就是皇甫协?天下第一神医皇甫协?!”

    老者缓缓点头,饱经沧桑的双眸中泛起某种异样的悲哀。

    从记事起,姜庭芝曾无数次听闻过这个享誉天下的名字。在老百姓心中,这个名字就如同光一样,可以驱散贫病与绝望笼盖在头顶的阴霾。百姓们并非只是敬慕他出神入化的医术,更因为他对家境清寒的病患向来分文不取,将富商士族的酬金重谢通通散与穷人,从未吝惜过身家名利。深山恶林,穷乡僻壤,别的医者不肯去的地方,他肯去;几近失控的恶疾,可能传染的瘟症,别的医者不肯救的人,他肯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那一颗立志悬壶济世的心。

    当年阿娘病重的那些时候,姜庭芝也在心中不断祈求过他的到来,却没想到一直等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他。

    姜庭芝感慨的看着老者,“十年前,老前辈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受过老前辈恩惠的人,与还需要您救助的人,都不停找寻老前辈的踪迹,却没有人再见到过您。当时更有人传言老前辈遭逢祸难,已不在世上。看来那些传言果然不可信,原来您一直都隐居在这个地方。”

    老者迟缓地抬起头望向屋梁,又闭上双眼,悠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些传言并没有错,所谓的“天下第一神医”的确已经死了…苟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日渐衰老的无用人。”

    “难道当年老前辈真的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还有什么比那样的事更可怕?”皇甫协惨烈的一笑。

七 试追旧事前程

    “老夫生平只拒绝过一个人的请求,只因那个人中的是噬心蛊。”

    “噬心蛊?!”姜庭芝正想问什么是噬心蛊,元希却瞪大了双眼,脱口惊呼。

    “老夫不是没有办法救他,是不能救他,因为噬心蛊的解药实在太过残忍。”皇甫协的眼眶中充斥着悲哀而愤恨的红光,原本平静的话音隐隐有些发颤,“老夫宁死不从,谁知道那人因怒成仇,竟要老夫满门替他陪葬,老夫的妻儿与亲族全都被他毒害身亡,唯一剩下的骨血便是你们见到的这个孩子…”

    姜庭芝愤慨的说道,“岂有此理,那人真是太凶残,太狠毒了!”

    元希的面容忽然变得格外苍白,轻轻说了一句,“实在是害苦了老前辈…”

    “所以老夫不甘心就此放了你们,也不忍心伤了你们…始终不知应该如何处置你们,才既可以告慰亡魂,又可以问心无愧,只能将你们拘禁在这里。你们留在山上的这几日,老夫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未曾安心过一时半刻,甚至开始诘问上天,因为或许连上天也给不出一种公正的办法驱除老夫心中的怨结…”

    皇甫协摇头叹息,“若不是多亏萱儿这一闹,或许老夫的心将沉入这无底的陷泥中,永远也无法想通,家破人亡的悲愤也好,铭心刻骨的仇怨也好,老夫心中的恨从没有停止过,可老夫终究不是他,这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而他犯下的那些罪过,也怪不得旁人,又何苦要将仇恨加诸于两个无辜的后生头上?”

    身旁的元希潸然无语的低下头,姜庭芝看在眼里,隐约察觉到皇甫协当年遭逢的灾祸与元希关联匪浅。就像他从没有追问过元希的身份一样,也无心去深究皇甫协与元希的渊源,姜庭芝只是问了一句,“老前辈的意思是肯放我们离开么?”

    “既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意味着你们也必定遭逢了前所未有的劫难,老夫早就想到这一点,留下你们未尝没有半点好意,为何你们却坚持还要下山?”

    元希恳切的回答,“多谢老前辈宽宥,也希望老前辈可以体谅,哪怕前方只有绝路,我们也不得不走下去。”

    眼前的少年恍惚与另外一张令他又恨又畏的脸孔重合,皇甫协出神地凝视着元希坚定的双眼。

    良久,皇甫协点点头,“你很好,你父亲必会为你骄傲…”

    说完,皇甫协从怀内掏出一个银样的小瓷瓶,倒出了两粒浑圆的黑色药丸,分别递入二人的手里,“服下半个时辰左右,你们的双腿便可行动自如。”

    “多谢老前辈。”二人接过,便即刻将药丸咽下。

    等他们吃下了解药,皇甫协又拿出两个小瓷瓶递给了他们,“老夫帮不了你们什么忙,这瓶炼容丹,还有这瓶韶元丹,或许在你们将来最危难的时刻,能助你们度过难关。”

    接过两个瓷瓶,二人连忙不尽感激的鞠身道谢,皇甫协忽然用枯瘦的双手分别抓住二人的一只臂膀,“二位的心意已决,老夫无法阻拦,但还有一件事,请二位千万答应。”

    “老前辈请讲。”

    “老夫在世上只剩萱儿这一个亲人,二位既已清楚接下去要走的路会有多么艰险,就请看在老夫一生从未做过半件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答应老夫,你们下山之后,决不会让萱儿与你们同行。”

    二人愣了一下,接着相视一眼,同声答道,“老前辈请放心,我们绝不会将萱儿姑娘卷入其中。”

    紧掩的房门乍然被人推开,皇甫协的前脚刚迈出门槛,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少女就跳到了他的身畔,轻扯着老人的衣袖,灵动的双眼含着一缕焦急之色,“爷爷还是不肯放了他们么?”

    “没良心的野丫头,一心就只顾着外人!”皇甫协恶狠狠地作势用指头戳了戳孙女娇嫩的脑额,语气虽凶,指上的力气却不舍得重了半点。

    摸透爷爷脾性的孙女明白爷爷已然消了气,赶紧依偎在爷爷的肩头,伸手捋着爷爷花白的胡子,满脸的无辜,“爷爷胡说,萱儿最关心的就是爷爷了,萱儿只想让爷爷不再这样整日愁眉苦脸的对着墙角叹息!”

    皇甫协笑着反手拍了拍孙女的肩头,若有所思的瞧着她。半晌,才轻柔又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老夫知道你一直想到山下去看看,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你如此年轻,鲜活,对事事都充满好奇,当然想要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怎会甘心一生随同枯枝败叶的垂老之人留在这个孤寂的地方?你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老夫怀中哼哼叫唤的小娃娃了,原本也该到那人世间去走一遭,见识见识…只是山下太多凶险,爷爷实在放心不下…”

    “爷爷…”

    皇甫协叹息一声,“天衡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也会替老夫看着你。”

    瞧着爷爷泛红的眼圈,皇甫萱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睛,拉住了爷爷的手掌,“爷爷,您不和我们一起下山?”

    皇甫协摇头,闭上了眼,“老夫曾发过誓,世间再不会有皇甫协这个人,决不可失信于人。”

    “可是,爷爷…”皇甫萱将脑袋埋进爷爷的肩头。

    “怎么了?野丫头既然如此舍不得,就留下陪着爷爷,哪里都别去吧。”

    皇甫萱没有说话,只是撒娇般的轻轻摇晃着爷爷的手臂。

    “放心吧,萱儿,爷爷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皇甫协轻抚着少女的发端,“只是你也别去太长时间了,爷爷会很想你的…”

    皇甫萱扑到了爷爷的怀中,眼角含着泪,“爷爷别担心,萱儿只是下山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

    “去收拾东西吧,今晚再陪爷爷说说话,等到明天一早,你们四人就一同下山。”老人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瞧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清晨的风露澈澄和煦,轻拂过一行四人的面容,辟罗山南端这条通往山下的路虽也不甚平坦,但走上去远比姜庭芝和元希前些天上山时那条可怖又阴森的夜路,要轻松和惬意许多。

    黑衣剑客负剑走在最前方,俨然一人一剑就震慑住了那些会在行路中如影随形,或蛰伏在树丛中的走兽蛇豸。

    四周的草木一片死寂,空旷的山间仿佛只剩四人的脚步声,还有无须忧虑的谈话声。

    “诶,说了这么久,一直忘了问你们,你叫姜大哥、你呢…你是叫作希儿,对么?”少女从一上路就踏着轻快的步履,蹦蹦跳跳地跟在义父身后,同他们大声说笑,仿佛浑身上下有消耗不完的活力。

    “萱儿姑娘你高兴怎么喊,就怎么喊。”元希微笑着看她,好像也被欢欣雀跃的少女感染,暂时驱散了连日来惊心动魄,与不得喘息的逃亡阴影,“对了,萱儿姑娘,你们为什么丝毫没有受到这山上毒瘴之气的影响?”

    “这点事怎么能难倒爷爷?爷爷在院外培育的那些花草虽然剧毒无比,却恰好能克制山中的毒瘴,百步之内都不会被毒气侵扰。若是吃下了其中几种花草混制的药丸,就是在山中自由行走几个时辰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爷爷一直不肯告诉我到底是哪几种,偏让我自己找答案…”

    元希叹道,“老先生真是了不得。”

    “爷爷当然了不得。”皇甫萱忽然别过头,哼了一声,“要不是爷爷提醒了我一句,我还一直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呢。”

    “萱儿姑娘指的是什么?”

    “哪里有寻常人会从辟罗山过路的?”

    “抱歉,萱儿姑娘,实非有意欺瞒…”元希尴尬地挠挠头,连忙解释,“因为仇家派来的杀手从雍都一路穷追不舍到渭州,我们想要避开他们的追踪,才只好弃了大路,冒险翻过辟罗山。初识之时,我们并不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出于谨慎,才不得已编纂一个由头,但我们的确是要去南方。”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得罪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不容我活在这个世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皇甫萱讶然。

    元希点头,“这样的人并不少。”

    “这么说来,你们俩过山是为了逃开仇家的追杀喽?那干脆就留在辟罗山上不是更加安全么?”皇甫萱好奇地放缓脚步,转头瞧了瞧元希,又瞥了一眼从下山起就沉默不语的姜庭芝,发现他的脸上又满是郁郁之色。

    她刚想开口询问,随即又想起偷藏起那张手帕时,他那副又是痛心又是急愤的模样,整个人也忽然之间变得凶巴巴的,不可理喻,猜测他心中悲愁之事或许仍是与这件事有关,只好闷闷的闭了嘴。

    元希沉默了一下,答道,“我们是在逃亡,但是为了报仇而逃。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为我父亲,还有那么多无辜而死的人赎罪。”

    “不错,就算王法无用,公理无用,也总还有一二良心屹立在庙堂之上,”一旁的姜庭芝终于忍不住开口,用力点着头,激愤地挥了挥袖,“我不相信整个大昭没有人能惩治这些恶人!”

    黑衣剑客霍然回过头来,疑惑地瞧了姜庭芝一眼,又冷冷地瞟过元希神色忧惶的面容。

    懵懵懂懂听着二人的对话,皇甫萱的手指不自觉地搅住裙角,悄声嘀咕,“怎么原来山下真有这么多打打杀杀的…”

八 迢递山路重(一)

    急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已至正午时分。姜庭芝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酸,下行的坡度也愈渐平缓,山道也宽敞起来。

    黑衣剑客颀长的身影突然在道路的最中央停下,微微抬了抬手,冷声道,“要出山了。”

    这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警示一旦脚步踏过这里,就要格外小心了。

    姜庭芝和元希抖擞精神,和皇甫萱缩紧了与黑衣剑客之间的距离,边走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心怀忐忑的跟着黑衣剑客走到山口,二人发现眼前的一切与他们上山时所看到的景象相差不远:方圆几里的土地同样的荒凉,杳无人迹,酷烈的暑日当头,稀稀落落的几棵歪脖子树,和一小撮一小撮散开的低矮枯黄的杂草丛,仿佛还在张着嘴苟延残喘,描绘出一副残败的图卷。

    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埋伏,除非那些人能从地底下钻出来。

    二人长吁了一口气,看来那些人终究没有想到他们会从本来绝无生路的辟罗山通过。

    只要穿过这片荒地,再走上二十里路,就到了孚城的北门。

    继续向前疾行了十多里路,一路上宛如在头顶悬着一个愈来愈炽热的滚烫火炉,几乎烤得人睁不开眼睛。途中却没有停下来歇息过片刻。

    眼下,除了黑衣剑客,另外三个人都已快要支撑不住。

    正当姜庭芝感到头晕目眩,怀疑自己已然中暑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清幽的小竹林。

    条条高耸入云的碧玉青枝遮天蔽日,隔开了炎热的暑气。

    一踏进这片林子,蝉鸣鸟叫声充盈在耳中,高枝上的竹叶也时而飒飒作响。流动的微风中溢满竹叶的清香,如此恣意而自然的气息是辟罗山所没有的,让人仿佛在那短短的一刻就触到了生机盎然的凡世。

    姜庭芝和元希疲累的扶着竹枝,用衣袖拭去满额的大汗,因为一路急赶而提心吊胆悬的胸口,总算平缓了下来。

    黑衣剑客倚着竹枝的身姿如同竹枝一般挺直,静静瞧着坐在身旁的一块大石上,吐着舌头不断摆动双手扇风的少女。半晌,他仰起头,出神地望着头顶竹枝交错的缝隙,缝隙中正透着一缕刺眼的光。

    元希望向二人,心想也是时候完成对皇甫神医的承诺了。

    尽管若是能有黑衣剑客继续从旁保护,他们之后的道路想必会安稳许多,可是既然答应了别人,就万万没有反悔的道理,也决不能退缩和恐惧。否则,怎么配做父亲的儿子?

    但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他看着少女的笑靥,也许是前路生死未卜,只想和他们像这样安然的多呆一会儿,再多一会儿也好。

    这时,皇甫萱的目光也朝他们看了过来,朝他笑道,“希儿,怎么你也会皱眉头的么?”

    元希红着脸望了一眼笑吟吟的少女,张了张口,正不知该说什么,黑衣剑客却对他们低嘘了一声。

    黑衣剑客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急速环顾四周,眼角边缘的几根竹枝不自然的摇曳起来,有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

    惶恐不安的三个人在黑衣剑客的背后缩靠在了一起。

    三十二名蒙面的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从四周缓步逼近,在离他们二十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把四人包围起来以后,黑衣人手中的刀光闪闪,寒芒交杂着斑驳的阳光却好像更加森冷,晃得姜庭芝眯起了眼睛。

    一名腰间吊着一块金漆令牌的黑衣人上前两步,大笑声中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哈哈哈,你们果然还是来了!”

    这是辟罗山通往孚城的必经之路。当他提出这条路上也必须设伏的时候,众人都断言这是条完全不需要顾虑的死路。幸亏他当机立断,冒着失去首领信任,甚至被赶出府门的风险,独自领着三十余名手下守在这片竹林中这不啻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赌博,赌他们一定会从这里经过,赌输了一无所有,赌赢了却是贪天大功。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伏在此地,风餐露宿,喂饱了蚊子和毒虫,吃尽苦头,等得几近绝望,却终究证明他是对的!

    都已经打算好今夜一过就带着众人回府请罪,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又露出一缕得意的笑,原本也从未妄想过什么高位,但只要把这颗人头带回去,府中二把手的位置定然是非他莫属了!

    当他的目光重新望向围网中的四个人,却意外的抖了抖眉头为什么会多了一个男人和一个丫头?

    他的笑容僵在嘴边,心也跟着猛然跳了一下,那个毫无惧色,冷眼看着他的黑衣剑客,与他藏在剑鞘中的那柄剑,竟凭空生出一股无形的重压迫在了他的胸间。

    岂有此理,闯荡江湖多年,杀人无算,难道会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唬住?他握转刀锋,朝四周的黑衣人大吼一声,“谁先杀了他们,谁就得了此役的头功!”

    一名黑衣人没等他说完,抢先朝四人冲了上去,手中的刀呼啸着劈向元希。

    冷冽而骇目的刀影从眼前晃过,皇甫萱失声惊呼:“义父!”

    少女的尖叫声一起,那柄乌金色的长剑陡然离鞘,两片飘零的竹叶被疾劲的剑风带起,不等落叶缓缓的从空中坠下,黑衣人已无声的倒地。

    如此迅捷的身手令领头的黑衣人一阵骇然,啐了口吐沫,向看呆的众手下高喊,“快!跟我一起上!”

    三十多名黑衣人全都朝他们扑了上来,三十多把刀像集雨似的劈来。

    黑衣剑客在刹那间反攻为守,出剑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虚招,每一剑都毫不多余,更不会落空。动作快得无法看清,可那般凌厉的身影,却像是悠闲地清扫着后院中满地的落叶尘灰般寻常,一剑一剑搅入围攻上来的黑衣人的血肉之中。

    竹影下血雨飙飞,宛如被鸡群围攻的猎豹展开的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黑衣人临死前的低哼,和利剑穿透骨髓的沉闷声。鲜血在眼前纷飞四溅,姜庭芝不忍地扭过了头,不愿再看那样血腥的场景。

    但一个个黑衣人体内喷涌而出的血液仿佛已在眼前汇成一条血河,漫过了他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心底止不住发颤,甚至抑遏不住想要冲上去的冲动,想要隔在双方之间,冲他们所有人大吼一声,住手!

    住手啊…为什么?为什么人一定要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争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当他转过头的时候,发现不远处的竹影倏地晃了一晃,一种剧烈的恐慌从心间升腾起来仿佛有某种沉重的阴翳正在逼近。

    “小心!”姜庭芝歪身扑了过去,用身体护住元希与皇甫萱,口中发出一声惨叫,翎箭已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元希和皇甫萱惊骇的叫喊,“姜大哥!”

    姜庭芝跪倒在了他们身旁,然后瘫软在地,紧抿着微颤的双唇,苍白的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胸前大片的鲜血流淌出来,就连呼吸也撕心裂肺的痛。

    虚弱无力的魂魄仿佛从身体中被一缕缕抽离,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他向占据视野的那片黑暗发出一声轻唤,“雅如…”

    眼看姜庭芝昏死过去,皇甫萱毫不迟疑的伸出双指,疾点他的云门和气海两穴,封住了他的血脉,以减缓伤口再继续大量出血。

    躲在林间偷放暗箭的那名黑衣人发现没有命中目标,赶紧再次拉动弓弦,半咪起一只眼睛,瞄向正慌忙拽起皇甫萱躲向隐蔽之处的元希。

    黑衣剑客一剑划开了离身旁最近的一名黑衣人的喉咙,闪电般的转过身,转身的同时手中的长剑已若流星似的飞向竹影背后。

    黑衣人刚瞧见朝他飞来的那道星芒,长剑已精准地扎透了他的心脏。

    然而趁黑衣剑客转身的一瞬间,黑衣人的头领立马窜进了竹林的另一头,等黑衣剑客回过头时,只剩数排竹枝在猛烈晃动。

    幽暗的竹影深处,无法确定到底是否还潜藏着未曾现身的黑衣人,伺机而动。

    如此一来,唯有时刻紧守在萱儿身边,保护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尽管就这样让那名狡猾的黑衣人头领逃掉必有后患,因为那人已清楚瞧见了他们四个人的面容,恐怕也把他和萱儿看作了那两个小子的同路人。

    这群黑衣人显然是奉了斩草除根的命令而来,那些冷酷又残忍的眼睛中只有目标,没有无辜,这一次的伏杀虽然失败,但他们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

    下一拨实力更强的杀手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当年所历的一切犹然历历在目。

    必须尽早与这两个小子各走一头,以免再次受到他们的牵连。

    心中下了决定,他走到皇甫萱和元希缩身躲藏的大石旁,向神色慌张的皇甫萱伸出手掌,“萱儿,没事了。”

    皇甫萱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猝然起身跑开。他来不及发问,立即追了上去,不过奔了几步,又看着她在不知如今究竟是死是活的姜庭芝身边蹲下,探出了手。

    元希也慌忙的跟了过来,焦急的问,“萱儿姑娘,姜大哥怎样了?”

    “他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平日伶俐可爱的少女,此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不过万幸箭头偏离心口三寸,快扶他坐起来,我现在要替他拔箭。”

    元希愣了一下,“萱儿姑娘你治过箭伤?”

    “不要嗦了,难道等着神仙来救他?”皇甫萱神情急迫的抬起头,叱道,“快啊,再不替他治伤,他就没得救了!”

九 迢递山路重(二)

    元希愕然的看着神色凝重的少女,瞬间明白过来姜大哥的性命只能交在这个初次行医的少女手上,必须不再迟疑的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免触动伤处,皇甫萱与元希格外小心的扶起姜庭芝的身躯,让他靠在了元希的身上。

    皇甫萱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个铜制小圆盒,打开了盒盖,然后把装着大半盒褐色药粉的铜盒搁在了身畔。

    她吩咐元希千万攥紧姜庭芝的两臂,别让他的身体晃动,接着截断了刺穿姜庭芝身体的箭头,双手握紧留在体内的箭身末端。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直面血淋淋的伤口,向来轻灵的双手突然沉重得不听使唤。

    她的眼睛瞥过姜庭芝的脸,发现那张苍白的脸已然变得如纸片一般煞白,昏迷中依然微皱的眉头勾勒出深沉的痛苦。

    料得拔箭的痛楚丝毫不会亚于中箭之时,皇甫萱心中蓦然泛起一丝不忍。

    而一旦箭身被骤然拔出,这副身躯的主人能不能捱得住,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也不敢去想象最坏的后果。

    但这箭非拔不可。

    迟疑了半晌,皇甫萱咬了咬牙,两手用力向上一拔,箭身刹时带血而出。一大滩血水飙到她的颊边,与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黄衫上。

    姜庭芝霎时被剧痛惊醒,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凄厉的哀嚎了一声,旋即又昏厥了过去。

    皇甫萱顾不得衣衫上的斑斑血迹,赶紧扯开了姜庭芝的前襟,把铜盒里的药粉撒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这药粉是皇甫协以仙鹤草、槐米等七味药材混制的止血回春散,有号称三次眨眼之间便能够止血镇痛的奇效,多年以前就被有知者推为止血疗伤的圣药。

    在心内默数还不到十下,创口附近的血水果然开始凝固,不再有鲜血往外溢出。

    元希目不转睛的盯着皇甫萱,看着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轻按在姜庭芝胸口的手感受着逐渐平缓的呼吸,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才发觉原来她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紧张。

    皇甫萱却低着头,没有留意身旁的目光。她又看了姜庭芝一眼,陡然间顿住了替他拉上衣襟的手,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凝重起来。

    她蹙着眉头,细细的端详姜庭芝身上的伤口,伤口边缘凝固的血痕,已经变得如墨一般黑,宛然是中毒的迹象,“不好,这箭上淬了毒!”

    她伸出食指,轻轻沾了一下看上去极不寻常的黑血,想分辨出到底是何种剧毒,谁知道指尖一触到姜庭芝的胸膛的肌肤,就如同放在了灼热的火焰之上。

    “好烫!”她大惊失色,慌忙把被烫到的手指收回,脑海已瞬间浮现出一种毒药的名字。

    嗅了嗅指间的黑血,皇甫萱的脸色一白,低声惊呼,“果然是…焰雪红歃!”

    一听姜庭芝中的是焰雪红歃,元希全身一震

    ,倏地红了眼圈,连声恳求,“萱儿姑娘,求你救救姜大哥!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求你了!”

    皇甫萱点点头,“你放心,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中毒箭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皇甫萱说完,凝视着指间的黑血。不久又仰起头,另一只食指抵住下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全神贯注的思索解毒之法。

    思忖了良久,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眸蓦然一闪,“爷爷说过焰雪红歃只有一种解药,制成解药的几样罕见奇材,不是长在雪山之巅,就是生在沧江之底,极为珍贵难寻,而且这几样东西相隔遥遥万里,谁都不可能在六天之内把它们凑齐。”

    她一边说,一边从行囊中拿出细布,动作轻柔地包扎着姜庭芝的伤口,“但我还记得爷爷告诉我的另一件事,他说这世上有一样稀世宝物叫做“血玉”,世人皆知用它修习内功可以事半功倍,却绝少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神妙之处。我们皇甫家的先人有幸见识过它化去数种无解的剧毒,从此将它奉为独一无二的解毒圣物。如今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指望。它被收藏在什么“藏污派”的“涨闷”手中,而那个地方离辟罗山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我们现在赶到那里还来得及。”

    站在皇甫萱身后的黑衣剑客听到这里,面色微变,沉声说道,“萱儿,跟我过来。”

    察觉出义父话音中的不悦,皇甫萱乖乖的起身,跟着黑衣剑客向前走了十来步,看见他回过身来,面上果然带了一缕不安之色,“义父,怎么了?”

    “萱儿,你要和他们同去?”

    “对啊,我们立马就要上路。”

    “不行,与他们同路很危险,决不能再和他们一起。”

    “义父,我们这时候怎么能丢下他们不顾?!”

    “你替他治了伤,也说出了活命的办法,你已经尽力了。”

    皇甫萱摇摇头,语气虽轻,却格外坚定,“不,义父!姜大哥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差点死掉,我怎么可以明知他在受难,却心安理得的离开?”

    他愣了一下,手掌抚过少女的头发,冰冷的脸孔闪过某种鲜见的暖意,“你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萱儿,听话…”

    皇甫萱再一次用力地摇了摇头,两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眨动双眼,犹如小鹿一般明净的眼眸深处仿佛流淌着柔暖的春水,“义父,他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姜大哥也是我第一个病人,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我必定会牵挂一辈子…一辈子都无法开心…今后萱儿什么都可以听义父的,义父这一回就听萱儿的好不好…”

    瞧着少女那般惹人怜爱的神情,他怔了半晌,硬起的心肠彻底软了下来,暗自叹了口气。

    只因怕她遭遇半点危险,他才罔顾侠义之道,狠下心决定不管这两个小子的死活。

    弟子当顶天立地,斩荆棘,踏不平,秉持心中善念,维护世间正道。

    拜师当天亲口立下的誓言还言犹在耳,但如今的所为又哪里对得起天地与正道呢?

    从当初不顾一切救下这孩子的那一刻起,心中的善念就幻化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形体,而他却再也做不了年少时满心渴慕的大英雄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点头答允。

    明白义父已为她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皇甫萱展开笑颜,钻进黑衣剑客的怀中,“就知道义父最疼萱儿了…”

    一辆马车疾驰在密林丛生的山道上,车中人拉开了暗色的惟裳,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若以少女往日的性情,必定兴奋的叫出了声,根本不能安静的坐上半会儿,可惜此刻却有一条性命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

    她转过头,瞅向陷入昏迷多时,一直未曾苏醒的姜庭芝,明丽又娇俏的脸上满是担忧。

    她已在姜庭芝的膻中,合谷,承山几处要穴施针,希望能够替他稍稍减轻痛楚。

    可长达三天的噬骨**之痛,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已足以教人无法忍受。况且,就算捱过了这三天,“蟹鱼”虽然被爷爷说的那样玄妙,它是否真的能够化解姜大哥身上的毒全然还是未知之数。

    而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的苦意在心头漫开。

    元希在她的对面正襟危坐,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脑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她方才专心拔箭敷药的模样,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有这般灵敏与果敢,好像那双柔嫩的小手也在他的胸口揭开了一道温热的,不断发痒的裂痕。

    如果躺在那里的不是姜大哥,而是他,她的眼中是否也会为了他流露出同样的关切?

    皇甫萱却忽然抬起了头,轻声的问,“希儿,你说…姜大哥是不是骗子?”

    元希愣住了,惊讶的看着她,“不,姜大哥怎么会是骗子呢?”

    “他不是骗子…他答应过如果我下山,就请我喝他酿的酒,那他会活着实现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不对?…他不会死,对不对?”

    那双原本无忧无虑的眼睛透出一缕恐惧,她的话音隐隐有些发颤,元希的心里也不禁微微发颤,猛地点头,“对,姜大哥一定会言而有信…”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姜庭芝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悠悠的醒转。意识与神志刚一恢复,姜庭芝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犹如正在被烈火灼烧,同时从胸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他竭力的张了张嘴,几乎连呼痛的力气也失掉了。

    “姜大哥,你总算醒了!”听到来自耳畔的话音,姜庭芝睁眼看去,瞧见元希和皇甫萱忧喜夹杂的面容。

    “好、好难受…”在剧毒和箭伤的双重痛楚下,姜庭芝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嘴角禁不住的抽搐,嘴里说出的每个字,宛然都是用尽了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怎么,全、全身…像火烧…”

    他艰难的把短短几个字说完,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那种身如火焚的痛楚,绝不应该是中箭的滋味!

    元希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又一次想起齐叔死时的惨状,哀痛又不忍的垂下头。

    好半天没有听见答话,连摇摇晃晃的车厢也像是快要被那股浓烈的沉重气息撑破,姜庭芝嘶哑的追问,“为、为什么…会…”

    额上那条沾满泥灰的细布早已被皇甫萱解下,并重新上了药。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布,避开那道还没痊愈的暗红伤疤,俯身替他擦去浸满额头的汗水,轻轻的说,“姜大哥,你中了焰雪红歃…”

    听到“焰雪红歃”四个字,姜庭芝霍然瞪大了双眼,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和绝望。

    齐叔因为毒发七窍流血而死,惨不忍睹的模样,他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可怕的画面霎时在他脑中不断涌现,只觉得身心的痛苦恍然已濒临极限,不顾还在剧烈发疼的箭伤迸裂,狂乱的挥动着手臂,竭力嘶声,“杀、杀了…我!…快、快!…”

    元希连忙伸手摁住了他的臂膀,又被灼伤似的弹开,“姜大哥,别这样,萱儿姑娘已经想出了救你的法子!”

    就是豁了身家性命闯入凌光堂内去硬抢,也未必能取得焰雪红歃的解药,这些话不过是用来安慰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咬着牙关,“…请、你们…成、成全…”

    “姜大哥,你怎么不信?”眼见姜庭芝挣扎着试图起身,而皇甫萱却像是被吓到一样,只是怔怔的望着姜庭芝,元希急道,“萱儿姑娘,你快告诉姜大哥,有法子可以救他…”

    皇甫萱回过神来,轻吸了一口气,用无比笃定的口吻说道,“姜大哥,你身上的毒一定会解掉,你不可以死!”

    姜庭芝却仿佛心意已决,猛烈的摇着脑袋,“让我、死…让我…”

    “你不能死,听见了么!”皇甫萱蓦然想起他极其在意的那张手帕,口气有几分惶急,“若是你就这样死了的话,给你杜鹃花的人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姜庭芝那双本已经毫无生气的眸子,溢出了难掩的悲伤,“她…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排山倒海的痛苦骤然在心里泛滥开来,和**的折磨混杂在一起,令他几欲发狂。

    但是,何等致命的伤口,锥心刺骨的疼痛,也终究比不上被心爱的人舍弃,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和痛苦啊。

    伤口的血可以被止住,但心上的创痕呢?

    姜庭芝倏然闭上双眼,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拼命捏紧拳头,也难以止住全身的颤栗。

    “对不起…”原以为提起他在意的东西可以令他振作一些,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瞧着姜庭芝愈加痛苦的样子,皇甫萱满脸的歉意,咬住了下唇,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姜大哥,正因如此,才要努力活下去啊…若是就这样死掉,不愿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想要争取的再也无法争取,什么都改变不了。”元希叹息着,眼眶有晶莹的亮光,如玉石般温润的面容却透出一丝坚毅,“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一切。”

    “就算希望渺茫,前途生死未卜,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也要拼命活下去。你今生活过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此刻自以为是的绝望中死去?上天让你经历这些痛苦,不是让你以死来逃避,而是令你今后成为一个更坚强,更有用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没有选择投降…”

    皇甫萱难以置信的看向两眼通红的元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两岁的少年,说得出如此深刻的话语。

    可姜庭芝却很明白,不日前失去至亲,忠仆惨死,连日来躲避仇家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元希所遭逢的不幸远胜于己。尽管未来的路更是艰险,可从未在元希的脸上看到过半分气馁,始终顽强而坚定的向前,如今还对萌生死志的他宽言相劝。

    这小小的少年尚且有如此胸襟,姜庭芝啊姜庭芝,枉你自谓饱读诗书,却全然不如,你真该为自己惭愧!

    “你…说的、的对…”姜庭芝如梦初醒,如果这般灰心丧气,毫无出息的死在这里,雅如定会替他伤心难过,但同时,她也更会认定,如此软弱无能的他,的确终非她的良人。

    他必须咬紧牙关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能改变这一切。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雅如。

十 红袖槛

    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尚自热闹喧嚣。

    这条街是雍都皇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富丽侈靡的程度直追天子的宫阙,乃是百余年前一门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修筑。街北的尽头与皇家禁苑的步道相连,当中只设有一道守备森严的关卡。

    虽然与禁宫完全相隔开来,总也算作延绵长达近百里的御街最末一段,所以世人谓之小御街。

    小御街的步道由纯金冶炼铺就而成,当中的建筑皆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出入的也尽是颇有身份的达官贵人。

    如果乾阳宫是雍都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那这里便是雍都,乃至整个大昭王朝最为奢侈挥霍的地方。

    一百多年的太平,让这条被视为雍都娱游中心的街道发展的更是穷奢极欲。

    这世间最昂贵的事物,通通包罗在这座纸醉金迷的街道。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德裕楼中顶级的山珍海味,依虹庄里专供豪族巨擘的绫罗绸缎,万宝轩内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然而最令往来贵客趋之若鹜的,是矗立在街道正中那座精致玲珑的阁楼。阁楼高达七层,以墨绿玛瑙代砖,以赤色琉璃代瓦,在月光中熠熠生辉,仿若天上的瑶台银阙。

    此阁名为曦风皓月,每夜阁中座无虚席,收藏的却不是如何珍稀罕有的宝物,而是天下间最出色的名伶舞姬。阁楼底下四层楼全都打通,每层置十数个雅座,每个雅座相隔三四丈的距离,朝向舞台的窗户挂着帘幕在这里很容易就碰到政见相左的同僚,生意场上的对头,如此布局既显环境高雅,又能避免相见的难堪。

    窗外的琴声婉转悠扬,窗内的人却拉下了绣帘,聚在摆满酒菜的桌前。

    “柳大人,李大人,下官敬二位一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两手端着白玉羽觞,半躬着腰身,笑脸盈盈的向桌前的另外两个男人摆出敬酒的姿势。

    三人身上穿着样式相近的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也透着极其相似的文雅之气。其中一位男子立刻举起手中酒觞回敬,而另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却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淡淡的摆了摆手,笑道,“孙大人,快坐下吧,何需如此客气。”

    孙大人仍是躬着身子,脸含笑意,“柳大人,下官今后如何行止,还需大人多多指教。”

    说完,孙侍郎立马向坐在刘大人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

    李大人立即会意,笑道,“柳兄,孙侍郎正说出了众位同僚的心声。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值此改天换地之际,大家该当如何处之,不知裴相可有交代,还请柳兄不吝赐教。”

    柳大人淡淡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精瘦的脸上满是沟壑,“两位大人不必心急,该急的是黄老丞相府中的人。陛下登基不过短短数日,老国丈手底下握有实权的人不是被调离雍都,就是明升暗降,已然成了朝堂之上的孤家寡人,再无与裴相抗衡的势力,罢官去职也不过是迟早之事。裴相早已料到先前那些在二相之间举棋不定,左右逢源的人,现下该再也沉不住气了…”

    说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孙李二人一眼,然后接着说下去,“不过相爷说了,大家同朝为官,皆是忠于大昭,忠于陛下,今后只要咱们团结一心,为国为民便是。”

    孙侍郎赔笑道,“相爷说的极是,极是。我等自当与相爷一心,同舟共济,为国为民…”

    这时,和着琴声传来一阵娓娓动听的吟唱,如泣如诉,哀怨缠绵,在座的人听着全都觉得隐隐有些耳熟。侧耳细细聆听了半天,才悟出原来是季乐师大前年替芊枫姑娘谱的那首雍都尽人皆知的琵琶曲《秋思调》。其中好一部分调子被加以大刀阔斧的改动,变疾为缓,化刚成柔,虽比原曲更加勾动心弦,催人泪下,宛若情人伤怀的絮语,却少了一种含括苍茫的大气。

    “自作聪明…”李御史撇了一下嘴,暗暗骂了一声。他一向讨厌听惯了的曲调被人窜改,改的不三不四,失了本意有这样的精力还不如新谱一曲。

    他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绣帘,见舞台中央抚琴歌唱的白衣美人秀丽端庄,俨如出水芙蓉般高雅出尘,却皱了皱眉头,“是新来的歌姬么?往日这个时候在台上的应该是灵霜姑娘。”

    孙侍郎也兴致勃勃的踱到了他的身旁,望向正在台上抚琴的美人,笑着摇摇头,“看来李兄对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相当留心啊…不过可惜的是,这里的美人个个惊才绝艳,但卖艺不卖身,愿不愿意与客人相陪全凭美人们的喜好,且只有她们挑人的份。如果入不了她们的眼,别说一起喝杯酒,门都别想进。多少人在这里豪掷千金,连美人的脚趾头都摸不到,可不叫人遗憾?啧…但偏偏一旦见过了这里的美人,嘿嘿…再与外间任人摆弄的庸脂俗粉相对,难免提不起胃口…”

    “孙兄说的不错…”李御史敷衍的笑了笑,目不转睛的凝望着白衣女子,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差得远呢。”

    孙侍郎疑惑的看向李御史,“李兄何意?”

    柳侍郎啜了一口酒,哈哈一笑,“我猜此时李兄心中所想的定然是曦风皓月阁的头牌,人称仙子的狄潇。我曾有幸一见,确是生得倾国倾城,气质出尘绝俗,舞姿曼妙奇绝,当年珏青子目睹狄潇姑娘起舞时,在替她绘出的丹青图上题下的十六个字“吟香望月,踏雪游风,玉影翩跹,天下冠绝”当真是半字不虚,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李兄夜夜流连于此,为的是想要再见潇姑娘一面吧。”

    李御史微微点头,叹道,“如此绝美的女子,整个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只可惜她已很久没有登台…”

    孙侍郎踱回桌旁,笑着举起酒杯,“想不到柳大人与李兄也如此欣赏狄姑娘,在下也痴慕多时…来来来,为我们志气相投干一杯!”

    酒觞相碰之时,八名劲装男子疾步迈入阁内,整齐有序的排在阁门两边,一个紫衣男子缓缓的踱步而入。

    紫衣男子的眉宇间满是清冷之色,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跟在他身后的八名劲装男子的架势也完全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伽柔虽然有些诧异,仍是赶紧迎了上去,笑盈盈的福了一福,“客官,实在抱歉得很,今日敝阁已满座,请您明日早些时候再来吧。”

    八名劲装男子都禁不住斜着眼睛瞟了伽柔两眼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也如此清丽淡雅,那誉为天下第一的美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紫衣男子满是倨傲的眼神却根本不曾瞥她一眼,冷哼一声,“我要见狄潇,让她出来。”

    终日同往来阁中的纨绔子弟打交道,就没见过几张平易近人的脸孔,早已磨出了一肚子的好脾气,伽柔只是笑了笑,“客官,来这里的哪一位不想见潇姑娘?整个雍都的人又有谁不知道要见潇姑娘得靠上好的运气?潇姑娘想要多久登台,可全看她自己的意思…我看这位客官满面桃花,说不定明日再来之时就可以见到她…”

    紫衣男子冷笑,用势在必得的强硬口吻说道,“我不等明日,我现在就要见她。”

    伽柔愣了愣,定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年纪大约应在二十七八上下,身穿紫缎轻袍,腰悬一条镶着翡翠的白玉带,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一张脸如刀削剑刻般凌厉,傲然而立的身姿俊朗非凡。虽然衣着光鲜华丽,又带着那样跋扈和桀骜的神色,却不似来自大富大贵之家的王孙公子,更像是一个威严的将领。

    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像存心寻事之辈。

    曦风皓月阁的客人未必都是和和气气,却极少有人违背这里的规矩,一是给小御街主人的面子;二是往来皆是有身份之人,在此地胡闹丢了面子是小,随时都可能遇上真正的大人物,保不准最后是谁吃了亏;三是小御街百多年来能够长盛不衰,自是有其中的门道。

    然而这个人的语气神态显然就是要挑战阁中的规矩,尽管心中不悦,伽柔依然客客气气的说,“客官,真的很抱歉,今日您是见不到潇姑娘的,请回吧。”

    “大人都说了今日非见狄潇不可,赶紧给大人带路!”一个方脸的劲装男子粗声粗气地大喝,跨步前来,伸出手臂拉向伽柔的胳膊。

    伽柔的身子灵敏的往后一闪,方脸男子一手拉空,又迅速向前跨了两步,想要抓住她。

    伽柔一个凌身,又是退开好几步,高声喝道,“是要闹事么?”

    “有意思,连丫头也是会家子。”紫衣男子嘴角含笑,向立在身旁其余的黑衣男子挥手示意,几个黑衣男子立即一同向伽柔逼近。

    舞台的歌声嘎然而止,琴音却骤然拔高,一时如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相交,与先前尚未唱完的曲子迥然不同,充满了惊险与不安的韵调。

    当阁中的所有来客因琴音骤变而惊惑不定之时,十一名和伽柔同样装束的女子出现在了伽柔的身后,将紫衣男子和他的八名手下团团围住。

    “冷烟姐姐,这个人硬要见潇姑娘…”伽柔退到姐妹们身旁,向一个年纪比她稍长一点的俏丽女子禀报。

    “客官若是不懂规矩,可是来错了地方。”被唤作冷烟的女子盯着紫衣男子,凝眉嗔道。

    若非有什么变故,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绝无可能出现如此明显而低级的失误。大多数客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慌忙掀开了竹帘,望见厅柱前方有九个男子被阁中的十二个婢女包围了起来。

    那样剑拔弩张的架势,双方似乎准备要动武,这是开阁以来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好几名年轻的公子哥哄喧起来,兴奋的卷起了衣袖,要不是身旁的仆从又拉又劝,恨不得立马跳下去置身其中。

    “两位大人,快来看看,没想到阁里这些平日里如此温柔可人,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也全是高手?曦风皓月阁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啧啧,这些人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州郡来的山匪,胆儿也真肥,竟敢来曦风皓月阁闹事。”孙侍郎靠在窗边又是咂舌,又是挥手,引得两位酒兴正高的同僚也有些好奇的走了过来。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李御史嗤笑着,朝窗外努力探出脑袋,想要瞧清紫衣男子的模样,等他的眼睛稳落在紫衣男子的面上时,突然惊呼,“是他!…居然会是他!”

十一 王侯阁

    随着李御史惊异的叫喊,孙侍郎聚定了眼光,柳侍郎也立马探出脑袋,远远望向厅前负手而立的紫衣男子,身姿威赫,眼神凛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与他们这些敬畏礼法的士人截然不同,令人发指的轻狂之气。

    这个激起风波的男人,竟然是极得新皇宠信的驸马爷颜讵!

    孙侍郎讶道,“他不留在宫中保护陛下,来此处干什么?行事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就算他不怕得罪这里的主人,难道也不怕得罪公主么?”

    李御史哧了一声,“公主若不是被他哄得团团转,对他死心塌地,当初怎么肯下嫁给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武夫呢?”

    “也难怪每回李大人见到他总不免义愤填膺。想当年先皇原一直属意于大人的内侄,非止一次夸贤侄可为辅弼良臣,又有跃马之相,没想到竟被这个牧牛儿用下三滥的方法夺走了他的应有之位。其实此事也并非只是李大人一家之辱,更是我们所有名门望族之辱…”

    “既是公主认定了他,我也无话可说。”李御史的眼中闪过厌恶之色,缓缓收回目光,“我不喜欢他的原因,只不过是看不来那张眼鼻都翘上天的嘴脸。”

    “嘿嘿,那他今日到此,不正是给人带来一个狠狠抽他嘴脸的机会么?”

    “未必。他虽然目中无人,可不是肆意妄为之人,莫非…”柳侍郎低声沉吟了半晌,忽然老奸巨猾的一笑,“今日咱们三人可有好戏看了!”

    在座的官员中有一小部分人曾与颜讵有过照面,无一不知新皇对他信赖备至,宛如心腹一般,更有长公主作为依仗,是如今最招惹不得的人物。有好几个心想着要趁此机会向阁中众人示好,毕竟难得能做一回护花使者,正欲摆出官威出言呵斥,一认出紫衣男子的身份,就惊慌的把头缩回了窗内。

    但这诺大的阁楼中,却有更多人并不认识颜讵。

    “什么混账东西,敢来曦风皓月阁捣乱!”

    “惊扰了老爷的雅兴,简直是不知死活!”

    “快滚出去,不然要你小子好看!”

    骂声迭起,颜讵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而唇边的笑意更深。

    “请客官速速离去,莫要再令我们为难。否则…”眼看这个人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骚乱,冷烟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摊开的手心朝上,向大门一比,示意男子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颜讵身形蓦地一晃,冷烟感觉刹那间有什么东西拂过了头顶。一道银光如流星般从眼角闪过,就听见一声如同刺透纸卷的闷响,紧接着两声近乎冲破屋顶的尖声惊呼钻入耳中。

    冷烟立刻朝惊呼的方向望去,方才那三个骂得最大声的男人,瞪大了满含恐惧的双眼,动也不敢动,像三只在雄鹰爪下瑟瑟发抖的雏鸡。三个人的头冠正中都插了一根发簪,并且都在相同的位置,简直精准得可怕倘若再往下一寸,穿透的必然是三人的顶心。

    在场的每个人霎时噤若寒蝉,谁都可以看出来,出手的人要他们的性命实在易如反掌。

    发现刺中发冠的那三根发簪格外的眼熟,冷烟心中一凛,一手探向已然松塌下来的发髻,同时回头瞧了瞧身旁两个姐妹的头顶,整个后背顿然发凉。

    紫衣男子取钗,刺冠不过弹指之间,身手之神速,快到双眼根本无法看清,还能保持目标毫无偏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难怪此人狂妄至斯。她自恃功力不弱,可与此人一比,哪怕加上身后的十一个姐妹,也完全不是对手。

    阁中众客见颜讵武艺高绝,一个个慌慌忙忙的垂下绣帘,以免殃及自身。

    “我不想与女流之辈动手,但你们若再嗦,休怪我掌下无情。”颜讵不屑一顾的斜睨了众婢女一眼,径直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有得到指示,围在颜讵身旁的姑娘们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

    冷烟面色先是一白,恼怒的微红转瞬布满脸颊,对身后的一个婢女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名婢女就急匆匆地奔上了阁楼的梯阶。

    凝眉看着仍在继续前行的颜讵,冷烟高声喝令,“曦风皓月阁绝不会让任何人坏了规矩,姐妹们,现在就请此人出去!”

    十一名婢女旋即合围了上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她们暗怀多时的擒拿之术,颜讵却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步伐也不曾停止。

    那八名身材悍硕的男子遽然挡在颜讵的四围,一一挥出重拳破开以纤纤玉手结下的柔而韧的网丝。

    婢女们知道这八人不过是紫衣男子的跟班护卫,下手更加不必容情,迅速以掌锋与带风而啸的拳头相击。

    八名劲装男子竟全都被掌中所蕴的内力震得倒退两步,如果不是颜讵及时侧开身子,其中两个就已撞上了他。

    颜讵停步,冷冷恻过脸,“平时贺羽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连女人都打不过,跟着我有什么用?滚开!”

    八名男子听到颜讵的冷声呵斥,全都垂下头,默不作声的退到了颜讵身后,指骨间还带着一股微微的酸麻。

    婢女们趁着颜讵顿住了脚步,正冷着脸教训手下,赶紧再次围了上去。

    颜讵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腾身跃起,瞬间落到了冷烟的背后,飞快的拍出两掌,一掌击中冷烟的后心,一掌击向冷烟身旁那名婢女的肩头。

    冷烟与那名婢女顿时向前扑出数步远,身体撞着柱壁,又软绵的栽倒在了地上。

    那名婢女一动不动的趴在地面,而冷烟用颤巍巍的双手竭力想要撑起前身,嘴角呕出一大口鲜血,整个前襟都沾上了血迹,又无力的跌了下去。

    “冷烟姐姐!竹遥!”另外那九名婢女仓惶的奔上前扶起了伤重得不知生死的姐妹,通通愤怒的抬起头,望着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的颜讵。

    冷烟已经是她们几人当中功力最高的一个,可颜讵一出手,眨眼间就击倒了冷烟与另一个姐妹,而冷烟她们根本措手不及,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尽管满腔怒火,她们的心底也禁不住泛起强烈的惧意实力天差地远,凭她们根本无法拦住这个人!

    颜讵击倒冷烟和竹摇之后没有作任何停留,若无其事的穿过向他怒目而视的一众婢女,继续往阁楼的阶梯走去。

    此刻,整座曦风皓月阁忽然前所未有的寂静,唯有颜讵不急不慢踏过木阶的脚步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每一双眼睛都默然的注视着颜讵。

    抬起的左脚刚要在最后一级落下,一个身影猝然从第二层的暗处飞出,带着一道冷冽的劲风劈向颜讵的面门!

    这风驰电掣般的一击,却似乎早就在颜讵的意料之中,他立即扬起蓄满真气的左臂,削开锋锐的利器,反手就是一掌。

    袭击他的人反应也出奇的快,紧跟着矮下身子,弹脚踢向颜讵毫无防备的腰腹。颜讵只迟疑了一瞬,却并不打算避开,掌心反而又急转向下。如果对方此时不肯变招,踢中他的同时,势必也会吃下他这一掌。

    他从来不觉得以血换血的买卖吃亏。

    果然那人并非不知颜讵掌下的厉害,轻捷的收回了腿,然后一道眩目的光影飞速从颜讵眼前掠过,如明月的清辉,又如破晓的日华,更如一个绝世佳人绽开湛然发亮的眼眸,刺向颜讵的胸膛。

    “这是…清光剑法!你怎么会…”颜讵闪过身子,目空一切的笑意瞬间凝结,神色变换不定。

    刚避开一剑,毫不容情的锋刃又接连急刺而来。颜讵被汹涌而至的剑气逼退,腾落到了梯级的半中。

    炽盛而灿烂的剑影顿敛,露出一张婉娈的脸孔,厉叱一声,“不错!这就是清光剑法,知道厉害就赶紧离开!”

    面上的诧异之色转眼间就褪去,颜讵又冷笑起来,“这套剑法的火候你目前连五成都还不到,我要是还手,只怕你连一招都接不住。我方才让你三招,不过是念着教你这套剑法的故人。你若是再不让开,继续缠着我,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少女哼了一声,挥动长剑,“大言不惭!”

    “渺渺,住手!”忽然,有人出声喝住了少女,那人接着又叹了口气,“…渺渺,他说的没错,你打不过他的。”

    众人耳中还回荡着那般悦耳动人的嗓音,眼睛已牢牢钉在说话那人的面容之上,尽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眼前梦一般的景象。

    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不知何时倚住了最高一层阶梯的扶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不胜幽凉,纤弱的腰身宛若迎风弱柳般惹人一见生怜,如描远山的蛾眉轻蹙,神色间带着微微的薄怒与忧虑,却犹自镇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张脸,简直美得不似凡世中人。

    少女怔怔的按下了剑,“潇姐姐,你认识这个人?”

    “不错,我认识他。”那绝美的女子扬起头,雪白滑嫩的颈项晃得阁中众人觑起眼睛,“颜讵,我随你走便是。”

十二 何处谒山高水长(一)

    连日狂驰的两匹骏马终于停下了四蹄,在道旁精疲力尽地垂头打着响鼻,甚至无心舔舐树下高高冒出的野草枝,只是不时耸动着被疾风吹得凌乱的青灰色鬃毛。

    元希和皇甫萱从它们身后的车厢跳下,刚走了几步,又担忧地回头瞧了瞧,只见黑衣剑客一脸冷峻,一手托着负在背上的姜庭芝,另一手握着那柄安眠在剑鞘中的乌金色古剑。

    虽然心中仍是焦虑不安,元希也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仰起头想要看清所谓“天下武林与玄门正宗”的真实面目。

    举目望去,寥落的山峰间矗立着数座气势巍峨的殿阁,四周弥漫着淡淡的云霞,整个昊虚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气象万千,就像是各种传说中天神所居的玉殿金阙。而距眼前最近的壮景是一道山门,山门雄阔无比,门上挂了一幅方正的匾额,匾额上楷楷整整朱书着“昊虚苍吾”。

    在山门旁,屹立着一块与山门同样高耸的石柱,那块坚实而巨大的柱石面上深深纂刻着轮廓分明,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道则青冥,法揽众生”。

    山门旁伫立着两名弟子,目光越过山门,可以望见每隔三两级石阶也并排着两名弟子,那长长的石阶宛若伸延到了云端,由清一色的雪白衣袍铺满,一派冷肃森然之象。那是苍吾派弟子独有的装束,一身洁白无瑕的鹤羽袍,在苍渺的云雾中隐隐似松桦上点点的劲雪。

    四人一靠近山门,看守山门的其中一名弟子就将手一拦,叫住了他们,“几位来昊虚山所为何事?”

    元希答道,“这位大哥,我们有要事要拜见掌门前辈。”

    那名弟子瞥了四人一眼,“你们什么是地方来的,哪个门派的?”

    元希摇头,“无门无派。”

    “由何人引见?可有书函?”

    “没、没有。”

    “没有?那可不能放你们进去。”

    “可是,大哥…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不能,生死攸关的事情应该赶紧去找大夫,找我们掌门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堂堂苍吾派没有半分规矩可言,掌门人是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能够随随便便见到?且莫说你们山下的人,连派中的师兄弟每日都有不少人想要见掌门,我还想谁给通融通融呢…”

    元希踌躇了半晌,掏出了怀中的青璞,“我知道会让大哥很是为难,但还是要烦请大哥代我们去通传一声,只要将这东西给掌门前辈过目,他或许就会见我们。”

    “你这村童,真没见识!我们掌门人可是贪妄财物的凡俗之辈?带着成堆成堆价值不菲的珍宝前来奉承掌门的人多了去了,就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他老人家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这块黑不拉几的丑东西!”

    “大哥,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掌门前辈一见就知…”

    那名弟子不耐地打断了元希,“少来这套,那些珍贵的玩意儿我还见得少么?别想用一块石头来糊弄我!”

    “拜托你了,大哥,若能见上掌门前辈一面,我…我可以把它赠与你以作酬谢…但若是见不到掌门前辈的话,姜大哥他就没救了啊!”

    “鬼才想要这东西!”那名弟子觑了元希手中的青镤两眼,反而加重了语气,“别再装疯卖傻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不抱着你的烂石头快走!”

    眼见那名弟子的态度愈加凶横,皇甫萱嗔道,““涨闷”是什么人这么了不起?若是当真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又怎么会这样躲着我们,不敢出来见人?”

    “好啊,你竟敢对我们掌门人不敬!”

    另一名守山弟子原本一直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也忍不住出言呵斥,“哪里来的野丫头,胆敢对掌门口出不逊!”

    “快走!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要出手赶你们几个下山了!”

    “这该如何是好…”元希呆呆的立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昏厥过去的姜庭芝,急得红了眼眶,“姜大哥该怎么办啊…”

    黑衣剑客拦住急得跳脚,正要上前厉声斥骂那两名守山弟子的皇甫萱,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将手中那柄剑递给了仍在高声驱逐他们的守山弟子。

    虽然黑衣剑客一直寂静的站在元希和皇甫萱的身后,始终没有抬过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并且还腾出一只手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但他的眼睛和他手里的剑,却好像从刚一出现就令人感到一股战粟和惧意。

    那名弟子慑于黑衣剑客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居然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了那柄剑。他横举长剑,目光扫遍剑身,很快看清剑身上的纹饰和字符,然后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黑衣剑客,忽然瞪大了双眼,咂舌道,“你是、你是!…”

    黑衣剑客平静的朝他点了点头,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他立即高声唤来山阶上的一名弟子,把长剑交到那名弟子手上,低声私语了两句。后来那名弟子一面听,一面吃惊的瞧向黑衣剑客,又匆匆忙忙地顺着山阶跑了上去。

    眼下不止是皇甫萱和元希二人,就连另一个守山弟子也满心疑惑,正想开口向那名弟子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有十数名弟子下了山阶,急急往山门赶了过来。

    领头的那名弟子项上所戴的发冠与其余弟子稍有不同,提着黑衣剑客的把柄长剑,在山门前犹豫地放缓脚步,定眼望向黑衣剑客,震惊得脸孔发白,“…真的是你?!”

    而他身后的好几个弟子也瞪直了眼睛望着黑衣剑客,面上泛起异样的激动,手脚忙乱的掀动衣袖,甚至有一两个等不及令下就要冲黑衣剑客奔去,还好被身旁的师兄弟及时拉住。

    面对那些神情激涌的苍吾派弟子,皇甫萱慌忙拉起元希退到了黑衣剑客的身后,手中紧攥着黑衣剑客的衣袍的一角,只在他的肋下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孔。

    然而,黑衣剑客的脸色始终毫无波澜,只是冷冷点头,“是我。”

    当中的一名弟子再也按捺不住,朝黑衣男子直奔而去,口里高声嚷道,“凌师叔!凌师叔!…是凌师叔回来了!”

    “不错,凌天衡回来了…”黑衣剑客轻声回答,又像是对着虚空低声呢喃。

    此时,那群弟子心中再无半点疑虑,一齐奔上前来,将黑衣剑客等人团团围住,“师叔这些年上哪去了?”

    “咦,师叔背上所负的是何人?”

    正不知如何应对弟子们接连不断的热枕问候,领头的那名弟子已恭谨地鞠躬,侧身一让,“师叔这边请,师祖正在闭关,良冶唯有先带师叔去见师父。”

    接着,良冶又回头吩咐,“还不快替师叔接过背上那位公子!”

    凌天衡僵痛的手暗暗紧了紧恐怕背上这块大冰雕会冻得这些热情洋溢的小师侄直喊娘吧。

    “不必。”

    “既然师叔负着伤患,师侄就先替您拿着这把剑吧。”

    良冶微笑着说完,见凌天衡漠然的点了一下头,就迈开步子向前引路。

    难怪先前一提到昊虚山,义父的脸色就变得如此难看,这一路上的神情也古古怪怪,原来义父和这些弟子是老相识!皇甫萱望着凌天衡的背影,脚步迟疑不前,眼中说不出的震惊与困惑为什么义父从不曾说起这件事?

    凌天衡被众弟子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萱儿,跟我来。”

    皇甫萱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冰雪深处一如既往的纯清笃定,心中的不安瞬时消散,赶紧拉着同样发愣的元希跟了上去。

    登完石阶,良冶遣开那群在凌天衡耳边自问自答个没完没了的弟子,独自领着他们向东而行,穿过大树成荫的一段石子路,在一座威赫的殿阁门前止住了脚。

    四人跟着良度走进了殿中的一间暗室。

    室中只有一个身穿鹤羽袍的中年男子,正闭着眼睛,盘膝冥想。

    良冶走近中年男子身畔,躬下腰,嘴巴凑向他的耳畔,“师父,凌师叔回来了…”

    “凌师弟回来了?!”中年男子遽然睁开眼睛,眉毛一抖,仿佛只一眼就认出了良冶身旁的黑衣剑客,立时从软垫上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攥住了凌天衡的手,“凌师弟,这一别数年,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师兄可想你得不行,山上的众位师兄弟也都天天盼着你回来呐…”

    凌天衡抽回了手,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愿浪费唇舌与他叙旧,“华师兄,师父在哪里?”

    “啧、”华师兄面有难色地搓了搓手,“师弟,事有不巧,如今掌门师伯正在闭关…”

    “我有要事要见师父。”

    “掌门闭关前曾下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老人家,可凌师弟你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华师兄来来回回的跺着步子,眼角扫遍了在场的每个人,扶额笑道,“也罢也罢,凭掌门师伯对凌师弟的厚爱,想必不会怪我多事,我这就替师弟去请掌门师伯出关。”

    “多谢师兄。”

    华师兄吩咐良冶招呼他们几人到殿中坐下之后,没有半分耽搁,立即往掌门人所在的地方赶去了。

    义父要见的这个师父,就是他们此来所要找的“涨闷”么?

    皇甫萱侧过头,瞧向怔怔出神的凌天衡,发现他茫然的双眼中生出一缕不知所措与慌乱,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了扶木,铮铮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

十三 何处谒山高水长(二)

    等了接近一碗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清咳,一股清逸出尘的气息随即飘然而至,殿内的几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仰服之意,连不知根究的皇甫萱都不自觉的端正了上身。

    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疾步迈进殿内,脸上的重重皱纹清晰可见,颌下的白须及至胸腹,可那副眉目慈祥的面容,挺直如松的身躯,毫无半点衰朽之色。斑白的长发有几分蓬乱的垂散在两肩,宛然是慌忙之间没有来得及束好,还在匆忙赶来时与不知敬畏与怜恤的风迎面相撞,就连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也没有顾得上整理。

    但他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恍若满身都映透出被悠长岁月与旬日照耀过的光,无比自然,无比肃穆,脸上却带着孩子般的惊喜,向凌天衡探出手,“天衡,你回来了?”

    离别之时,犹见两鬓青丝;再见之日,已是白雪满头。

    一直以为师父是不会老的。师父的修为超凡入圣,清心寡欲,和光同尘,颐养得当,从第一眼见到师父,到他下山的那一天,师父的模样几乎都没有一丝改变。可直到今日重见,他才骇然而忧伤的发现师父也是个凡人,师父已经老了。

    而他在师父老去的这些年,避世山中,未曾顾及尘世沧桑变幻,为了不引祸师门,为了保护皇甫前辈和萱儿,从未离开辟罗山超过半日,没有给师父捎过只言片语,更没有尽过半分弟子该尽的孝义。

    那一根根仿佛向某种东西作出投降的花白发丝,会不会相当一部分是由他这个令人挂心的不孝徒儿催成?

    凌天衡望着老人,鼻喉间涌动起一缕强烈的酸涩,无法遏制的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赶紧伸手扶他起来,他却死死地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老人的膝间不肯抬起,低声呜咽,“师父…”

    苍吾派的掌门人俯下身,慈爱地抚着他的头顶,“孩子,快起来…为师很想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凌天衡缓缓抬起了头,两眼满身泪痕,仍旧满心自责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越发瘦削了?没有饿着吧…”苍吾派掌门人的目光和语气关切万分,又哪里像是修为盖世,声威已极的一派之主,根本如同一个寻常人家中溺爱儿孙的老人。

    凌天衡喉头又是一哽,摇摇头,“请师父恕罪。”

    知道徒儿的性子倔犟,掌门人俯身扶着徒儿的两臂,温言道,“天衡,我们师徒二人多年未见,今日得以重见本是喜事,为何如此?”

    “徒儿有愧师门…”

    “当年为师刚收到你的来信,也曾大感迷惑,但你师兄怕为师忧心,不久之后就特地回山替你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为师已大致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你做出的选择并没有辜负为师对你的教诲,你何需愧歉?”

    “不仅有愧师恩,更愧于未能实现立下的誓言…”

    “所谓何事?”

    “徒儿本没有争名夺利之心,如今更失了建功立业之志,枉费师父一番栽培。”

    “每个人生来所求道路不同,历练也不相同,如你两位师兄那般满怀雄心壮志,势要在这清平盛世大展胸中的抱负,那是希图与日月争辉的热血男儿,将来自有帝王和朝廷表彰,百姓与青史传颂。而你与他们二人不同,你虽比任何人都执着,但却从不执着于那些过眼云烟,缥缈虚无之物,这份赤子之心实属难得。这也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为师最为顾惜你的缘故。”

    “身为苍吾派弟子,只要心中能至始至终谨记那份善念,江湖游侠也好,闲人隐士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无所谓对错。”掌门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天衡,你自小受尽艰辛,深明世间疾苦,我教你武功,教你明理,并不是要成为强压在你肩头的枷锁,而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对自己的命运做主。如今,你能勇敢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自由自在,随心而活,为师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替你感到开心。”

    “师父之恩,徒儿、徒儿…”凌天衡的胸腔仿佛被一股热流堵住,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天衡,快起来吧,”苍吾派的掌门人的眉头突然抖了一抖,勉强的笑了笑,“一直这么跟你说话,我这腰可受不了…”

    生怕师父的身子再因他而受累,凌天衡只好立马站了起来。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捧起被良度放在桌上的长剑,“此剑已该交还于师父。”

    当初他决心下山历练时,师父一反素日温和,口气不容置喙,定要他随身带上此剑,谁曾想这一携就是十年?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苍吾派的掌门人却摆了摆手,“为师既将此剑交与你,便已是你的了。”

    “天溪剑是苍吾派至宝,掌门信物,徒儿怎能窃据…”

    “这有什么关系?为师根本用不上此物,你的两位师兄也无需用剑,若不交给你,岂不教宝剑在杂室暗鞘中蒙尘。昊虚山众多弟子中,惟你的剑术最为精湛,没有谁比你更能善用此剑,派中又有何人不知?”苍吾派的掌门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见你配着此剑,那副凛然无畏的模样,就跟当年剑术高绝的师叔祖一般神气,为师看了也很是欢喜…”

    听了师父的话,凌天衡仍然手捧着天溪剑,眼中却添了几分踌躇之色。

    “这些年你孤身在外,幸有此物一直替为师陪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为师每每想到这一点,心中才得些许安慰。今后,此物也当仍旧属你所有,随你历炼红尘,直至你心性大定之日…”掌门人目光一凝,眼色中宛然寄予殷殷厚望,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用难以拒绝的口吻说着,“天衡,别推辞了。”

    八年来,此剑数次随他出生入死,日日夜夜伴着他,心底的确有些舍之不得。何况师父的恩情厚谊难却,谁能忍心看师父那张无尽沧桑的面容再一次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凌天衡低下头,也垂下了手,“是。”

    苍吾派掌门人笑呵呵地拍了拍徒儿的肩膀,看见座上还有两位姿容俊秀,形容可爱的年轻人正望着他,眼中还不知不觉露出景仰之色,笑问,“这两位少年是什么人?”

    “她就是皇甫前辈的孙女,”凌天衡又转过头看向元希,“这一个,是从雍都避祸而来。”

    “唔,怎么这位小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嘻…老爷爷,你看上去这么慈祥,却竟然是义父的师父,难道你比义父还要厉害么?”

    掌门人瞧着少女,捻须微笑,“小姑娘觉得呢?”

    歪身靠住木椅的姜庭芝直到此时才苏醒过来,口中发出微微的呻吟。

    殿中所有人的眼光转到了他的身上,凌天衡三人陡然想起了此行的正事,向掌门人说道,“请师父救下这个人。”

    “这位年轻人受了重伤?还是中了毒?”掌门人望了一眼姜庭芝,两个跨步到了他的跟前,见姜庭芝痛苦的闭着眼睛,脸色青紫相间,双手紧紧交抱着,无力的咬着牙关,他捏住姜庭芝冰凉的手腕,“他的身子好冷,脉息好怪…”

    他疑惑的又瞧了姜庭芝一眼,姜庭芝虚弱的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掌门人蓦然怔在了原地。

    这双眸子,像极了多年间悬映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

    掌门人迅速平复了心神,心想明明神医的孙女在侧,而徒儿又深知自己的所能,表示当中必有需要他出手的难处,于是直截了当的问道,“为师要如何救他?”

    “需用师父的幽蟾血玉。”

    “只需此物?”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块生得有如蟾蜍一般形状的赤红玉石,看了两眼玉石,再瞧了瞧深受剧毒折磨的姜庭芝,低声自语,“我明白了。”

    掌门人拉开姜庭芝的前襟,一手握着幽蟾血玉,另一手贴在姜庭芝泛着黑气的胸口,催动体内真气,转眼就有一缕微不可见的黑气自他的臂间徐徐渡入血玉之中。

    未及片刻,血玉的色泽就变得比先前所见更加的红。随着细弱游丝的黑气不断渡进血玉,血玉越发红得像是快要浸出鲜血来。

    皇甫萱与元希不由惊喜的呼出了声。

    而凌天衡没想过会要师父以自身的真气来替姜庭芝祛毒,忧急的叫道,“…师父!”

    掌门人淡然的口吻看似轻和,却坚决如铁,“无妨。”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姜庭芝胸前的黑气明显散去许多,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不少。

    如此漫长的祛毒过程并未有丝毫间断,掌门人的额前已满是汗水。却仍然全神贯注的立在姜庭芝身前,没有歇一口气,没有喝一口水,甚至没有皱一皱眉头。

    而凌天衡心下更是无尽愧欠师父已为他悬心这么久,他刚一回到昊虚山,就又让师父为了他所求之事劳神费心,叫他于心何安?

    老人如此不辞劳苦,就连其他的旁观者也不禁动容。

    “老爷爷,这毒一时半会决计吸不完的,”皇甫萱忍不住开口劝阻,“若是操之过急,耗神太过,你和他反而都会挺不住…”

    掌门人听罢,缓缓收回了手,含笑朝皇甫萱道,“好,小姑娘,我听你的,你的话有理。”

    周身彻骨的寒冷和疼痛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烈,脸色也好了许多,姜庭芝感激的看着掌门人,费力的拱起双手,“多谢老前辈…”

    “年轻人放心,你会好起来的。”掌门人笑着摆了摆手,盯着姜庭芝的脸,神色祥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中这样的毒?”

    “晚辈叫姜庭芝。”姜庭芝讷讷回答,“这个箭伤…”

    掌门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打断了姜庭芝,“…姜庭芝…你姓姜?”

    姜庭芝怔了怔,摇头,“晚辈原本并非姓姜,只因父母早亡,便随抚养我长大的姜老夫子姓姜。”

    “原来如此。”掌门人默然点头,深邃的眼中忽然泛起了一缕化不开的忧思。

    “老前辈,有什么问题么?”姜庭芝讶道。

    “没事…”掌门人沉吟着,抚了抚须,“子勋,带这三位年轻人去房间歇息,再去找两件干净的衣袍给两位小兄弟换上。”

    一直在掌门人身后垂手静默的华子勋应道,“是,掌门师伯。”

十四 山水尽处(一)

    残阳如血,染红了归去的层云。天际的一角已冉冉现出一轮无暇的光晕,疲倦的旅客却还游离在轻烟弥漫的街道上,迟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而周围的街景也全然不似往昔那般车马喧嚣,安静得异乎寻常。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低矮的小桥前。

    桥上只有一个身姿绰约的背影,孑然倚立着桥边,垂首看桥头桃树的落红缓缓坠入湖面的波澜。他痴痴的望着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凝注的眼光,微微侧过头,一阵晚风吹起垂在脸颊的发丝,露出了如画的侧颜。

    曾携手看花,扶肩待月的佳人,相许下白首相偕的盟约,眼波唇启的柔情爱恋,最终化为柔软而缠绵的无形锋刃刺破了血脉,留下一道痛彻心扉的伤口。重又相见,他一时悲喜交加,情不自禁的喊出她的名字,向她奔去。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他在身后追逐一般,只是一眨眼,就离开了原地,到了桥的另一头。

    他惊疑不定,又拔腿追了上去。

    可是不管怎么样,始终无法靠近她。他越是拼命地向前跑,她的身影却仿佛越是杳远。

    他不肯放弃地追着,追着,气力渐失,却依然离她还是那么的远,无力之感漫布全身,身体仿佛骤然堕入了冰窖,通体发冷。

    耳畔开始回荡着她告别的话语,他又重新想起那一日,她离去的背影就如同眼前一般,沉静又决绝。

    心头涌起近乎窒息般的绝望,就像是一只铁手掐住了心脏,憋出的斑斑血泪也卡在喉咙,想要撕开再也难以承载苦闷的胸腔向天裂声痛吼。

    忽然,他听见两句低声呢喃。

    神志稍微清明,他张开眼睛,眼前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片光影。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两双澄亮的大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

    “姜大哥,你怎么样?”皇甫萱伸手探向姜庭芝的额头,看他方才在睡梦中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担心他是不是又生了什么热病。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姜庭芝深深的长吁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平和下来。

    “又做噩梦了?”元希担忧的看着他,“姜大哥,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忧心,每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的眼睛都已经黑了好大一圈…就是昨夜五更时分,我无意间醒来,还听见你在微声叹息,长此以往,你的身体怎么熬得住?”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割舍不下的回忆片段,固执地驻扎在脑海中,夜夜在梦魂深处鼓瑟吹笙,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姜庭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元希和皇甫萱瞧着他暗淡无光的眼色,憔悴落寞的脸庞,不由回想起他在重伤之时,还依然心心念念的那位心上人,恍惚明白了他哀愁的根源。

    这种事旁人根本无法帮上半点忙,而姜庭芝本人既然选择缄口不言,他们也只好闭口不提,暗暗替他伤惋。

    正想岔开话题,发现元希和皇甫萱两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满是忧虑之色,心知他们皆是为了他而操心,姜庭芝心中一暖,“皇甫姑娘,希儿,谢谢你们…没想到,此番能够死里逃生,真不知…”

    “谢什么?要不是你,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和希儿了…”皇甫萱打断了他的话,口气中带着几分温柔和认真,“姜大哥,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行!”

    “对啊,姜大哥,你救了我的命,该说感谢的是我才对。”元希也附和着,垂下眼皮,似是想起逃亡的路途中所有舍身相护的人,低声的说,“你如此舍身相救,我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自从重伤之后,姜庭芝还是首次露出了笑颜,他从衾被里摊出一只手掌,“好,那我们谁都别谢了…等我好了,再等希儿报了仇,我们三个一起好好的喝他一顿,如何?”

    皇甫萱和元希也不禁跟着他笑了起来,一同把手掌放到了他的手心,“好,我们说定了!”

    用过早饭,掌门人不顾爱徒三番四次请求以身相代,还是如昨日一般以真气催动幽蟾血玉替姜庭芝祛毒。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姜庭芝身上残存的余毒又已明显去了大半。恐怕掌门人受累,姜庭芝忍不住开口劝阻,皇甫萱也在一旁不断出言附和,掌门人才歇下来。

    第三日,只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再也不见有黑气渡近血玉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姜庭芝胸前的箭伤还未完全愈合,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不过,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倒也多亏皇甫神医的药膏确有奇效,若是换了别人,如他这般孱弱,又受了这样的伤,遭了这样的罪,只怕还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不可。

    元希和皇甫萱再三鼓励姜庭芝多下床走走,说是如果能够勤加走动,伤口也会恢复得更快。两个人总是趁着天气最宜人之时,日出日落之际,一人挽起姜庭芝的一只手臂,将他搀扶着,避开苍吾派整日间忙忙碌碌的弟子们,向安静的后山走去。

    通往后山这条路行迹稀有,丝毫不必担心有人会突然蹦出来扰了他们的兴头。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话,在山间那些苍翠葱茏的松柏下驻足,观赏令人忘忧的谷草群花,信步漫游,舒挥畅意。

    或许昊虚山山地福泽深厚,姜庭芝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三五日过去,就已经不需要二人搀扶,也不再需要他们为了他而故意放慢脚步。

    晨间的清风拂过,山的深处送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鹤唳。

    一只小小的飞虫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随风而来,轻轻滑过脸颊,绕着人身,在半空中优雅自在的翩飞低舞。

    姜庭芝情不自禁的抬手,想要触碰这如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小东西。

    皇甫萱瞪大了明澈的眼睛,发出欢喜的惊呼,也朝它伸出了手,“蝴蝶啊!”

    这终于不再只是记忆中一抹被永久禁锢在画卷中的绚烂色彩,而是真正会动,会起舞的鲜活生命!

    蝴蝶在空中划了两圈,在皇甫萱的指尖驻足了短短一瞬,又挥动起彩翅。

    “别走啊,小蝴蝶,你要到哪里去…”望着那只慢悠悠飞走的蝴蝶,皇甫萱追了上去,“等等我!”

    连日来的折磨痛楚消失殆尽,姜庭芝心中也不自觉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兴奋。他从皇甫萱的身后快步赶上,轻轻的把臂一挥,就拦住了蝴蝶的一条去路。

    “快来啊,嘻嘻,姜大哥,希儿,你们快过来!…啊…它又到那边去了!”

    “萱儿!姜大哥!”少女银玲般的笑声如巨磬在心口振荡,元希痴痴的望着兴致盎然的二人越追越远,才不无担忧的奔在他们后面,喊道,“姜大哥当心伤口啊…”

    被追逐的蝴蝶好似也乐在其中,每当他们的步子稍微有些懈怠,就悠闲的落在花蕊间,或静静的伏在梢头,仿佛有心等着他们追赶上来。

    不知追了多远,他们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逐渐陌生起来。前方的山道陡然变窄,窄得只容一人通过。

    三人下意识顿住脚步,蝴蝶一眨眼就穿进了紧密的树荫。

    姜庭芝和元希正瞧着前路犹豫不决,皇甫萱已迈开欢跃的脚步,飞快地绕过了前方那两株参天的藤树。二人只好赶紧跟上。

    绕到藤树的背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的山路平缓开阔,似是一个未经雕琢的大平台,两旁则是令人望之胆寒,深不见底的悬崖。

    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原来无意间竟已走到了后山山巅。

    那只引路的蝴蝶却不知躲到哪片叶下,顿然消失了踪影。

    而山路的那一端有一座年岁悠远,灰得发白的小石亭,在天然无华的山巅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满腹好奇的走近那座许久无人打理的石亭。

    石亭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泥尘,亭檐结了不少蛛网,还有几株坚韧的野草从亭子中央的地底缝隙中长了出来。

    里里外外都嵌上了一种被世人遗忘的印迹。

    不过,满是风沙的石檐上,还隐约可见“朝露”二字。

    是因为昊虚山每日的第一滴朝露降生于此处?还是亭子的主人勘破世情,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皆如朝露般易逝?姜庭芝望着那两个字琢磨了半晌,却无法找到真正的答案,自嘲的摆摆脑袋。

    步入朝露亭中,环视四周,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姜庭芝用衣袖掸去石栏上厚厚的灰尘,坐了下来,笑着示意皇甫萱和元希也坐下。

    山风袭来,一阵浓浓的倦意袭入脑中,让人只想闭上眼睛,一直在这里安坐到夕阳落去。

    石亭的东侧一丈之外就是幽深的悬崖,四面的群山尽在脚下,只不过却被自天际浮泛至亭外的无尽白云遮断了群山与万物。

    极目眺望,重云万里苍茫,不见边尽,一阵风倏忽而起,云海翻腾,云端涌起层层波澜,一时心慨神慑。

    人生啊,何尝不是如浮云一般,有去无回?

    恍惚间,那片白云的深处好似有一束晦昧的光影掠过。

    他倏尔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双平静如湖面的眼睛,泛起一缕深不可见的倦怠与凄迷的涟漪。

    雅如,雅如,你又可会看到此刻落入我眼底的这片云么?

    “姜大哥、姜大哥…”

    元希的轻声呼唤近在耳畔,仿佛化成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穿过重重云雾,一下子就将他从深陷在环绕着雅如的那片沼泽中拉了出来。

    姜庭芝转过头去,“何事?”

    “姜大哥,我该不该把一切的原委告诉掌门前辈,请他出手相助?”

    “掌门前辈是个大好人。”姜庭芝不假思索的回答,接着又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可事关你的安危,还是由希儿你自己决断吧。”

    “我相信以掌门前辈之能,他一定能帮上我们。”元希低声说着,像是想要说服自己。

    皇甫萱用力摆动手腕,挥去了落在肩头和发间那些恼人的蛛丝,疲乏地伸着懒腰。听着身旁二人的低语,她将身子凑了过来,歪了歪脑袋,“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我们在…”元希支支吾吾的盯着前方。

    “好啊你们!”皇甫萱瞪了瞪他,别过了头,撇下了嘴,“就瞒着我一个人好了!”

    “萱儿你别恼…”元希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立马下了对掌门人与皇甫萱他们坦诚相告的决心,“等稍后告诉掌门前辈之时,你也就会知道我们所说的事了,好么?”

    “那…好吧。”想到至少老爷爷也跟她是相同的待遇,皇甫萱勉勉强强的答应。

    元希搔搔头,赶紧转移了话题,“萱儿,凌大侠这几日在忙什么?”

    皇甫萱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他在干什么!”

    “凌大侠惹皇甫姑娘生气了?”姜庭芝疑惑的问道。

    “他这几日三番五次让我催促你们尽快下山,但我一直都没有答应他,想尽各种借口糖塞了过去,所以先前也没有向你们提过这件事…”皇甫萱细柳般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使劲扯着挂在腰畔的布袋,“可他今日清早又拉住我,说若是你们再不离开昊虚山,明日就要亲自送你们两个下山了,我还从见过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我说过话…以前那些法子都不灵了…不管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同意让你们多留几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实在是可恶!于是我一气之下就告诉他,如果真要赶你们走,我就和你们一起离开这里,以后也不用他管了。”

    “没想到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姜庭芝的脸色白了白,“我们稍后就去向掌门前辈和凌大侠辞行!”

    “没错,叨扰了这么久,我们确实该离开了。”元希也点头。

    “你们急什么啊?姜大哥的毒是解了,可是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完全康复,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又怎么应付得了那些要害你们的人?必须要再好好修养些日子才行。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应付义父,绝对不会让他赶你们走的!”

    “不必了,皇甫姑娘,也不必再让凌大侠为难。何况本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希儿和我去做,只是为了我的伤才不得已耽搁了好几日…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你们之前都没有急着要走啊,都是因为义父…”

    “萱儿,其实我们本来就打算要离开了,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和凌前辈气恼,这段日子给凌前辈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知道要如何感激他才好。”

    “是啊,这一路多亏了凌大侠。”姜庭芝小心避开伤处,用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再说,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当心一点…”生怕姜庭芝一个失手拍裂了伤口,皇甫萱蹙了蹙眉,“我替你们恼他呢,你们两个倒好,反而一个劲地帮着他说话。”

    “对不起,萱儿,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元希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皇甫萱眨动着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想也不想,“好,你们偏要下山是不是?那走吧,现在就走,我跟你们一起下山!”

    元希和姜庭芝惊诧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记起了辟罗山上那个的承诺,急道,“那怎么行!姜大哥身上的伤痕仍在,你就忘记我们所要面对的有多凶险了么?”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着你们啊!”皇甫萱狡黠地一笑,“义父他是绝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他这么厉害,有他随行的话,你们就安全了。”

    “不行!萱儿,这不是闹着玩,”元希摆了摆脑袋,坚决的说,“我们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什么有趣和好玩的地方,只有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危险。”

    皇甫萱也坚决的说道,“我不怕,若是害怕,就不会离开辟罗山了。”

    “不行,萱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连累你了。”

    “谁说这叫连累了,是我心甘情愿要和你们一起的。”皇甫萱执拗地反驳。

    “萱儿…”

    “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快走吧。”

    “皇甫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明白根本无法轻易说服皇甫萱,姜庭芝努力硬着心肠说了下去,“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就算凌大侠身手再好又怎么样,有你这般样样不懂,事事都帮不上忙的一个小姑娘同行,却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包袱,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还一定要缠着我们?”

    姜庭芝言辞生硬的说完,别过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却瞥见脸色灰暗下去的元希摇了摇头。

    霎那间,四周的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沉默了短短一瞬,皇甫萱猛然站起了身,明丽的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瞧了瞧姜庭芝,又瞧了瞧元希,“我把你们两个当作朋友,一心顾虑你们的安危,替你们着想,你们却…你们…太过份了!”

    一腔热意换来的却是兜头的轻视和羞辱,皇甫萱气得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奔出了石亭。

    落在原地的两人也立刻站了起来。

    元希朝她高喊了两声,谁知她听见喊声,反而赌气似的越走越快,小小的身影拐过树下的大石,一晃眼就不见了。

    “希儿,我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姜庭芝垂下头,“可是你已经为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实在不能让你再为我耽搁了…哪怕她怪我,我也…”

    “姜大哥,你不用自责。将来萱儿定会明白,你是为了她好…”

    “如果今后我们还有幸和她再见,再向她…”

    “糟了!”元希脸色铁青地指着皇甫萱离去的方向,声音发颤,“那头、那头不是上山的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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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侠士人也!说什么书生意气,天下第一痴人而已。苦哉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苦哉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苦哉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