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但为君喜怒
正替昏迷的人擦着满额的热汗,蓦地听见凌天衡和元希齐声地截然反对,皇甫萱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注意他们刚才是为什么而争执,忧心忡忡的眼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讶。
“不行,湛叔。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萱儿冒这么大的危险。”元希双眼直直注视着苏湛,用决然的口吻回答。
想不到自少对他言听计从,从无二话的师弟,与向来谦和明理的太子殿下竟因为这个提议反应如此强烈,苏湛微微皱眉,“殿下乃天命所归,干系大昭国运,岂是寻常儿女可以相提并论。况且,虽然此事难免会有风险,但只要筹谋妥善,贼人绝没有那么容易伤害到皇甫姑娘。”
元希坚决地摇头,“不,湛叔,我不同意。”
苏湛怔了怔,转过眼光,“天衡,你也反对?”
凌天衡抬起眼睛,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是。我可以为师兄舍命,但萱儿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衡,不用你为我舍命,只需要你再听一回师兄的话。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下,还执意要将保护殿下的重任让一个小姑娘去分担,绝非大丈夫之行,师兄也觉腆颜。但殿下的安危事关天下兴亡,苍生祸福,殿下的命运更与大昭的气数相连,保住殿下,就是保住了整个大昭的气数。此乃大义,你明白么?”
凌天衡眼中的神色不变,毫无退让,“师兄,我不管天下兴亡,苍生何如,只要萱儿平安。”
“不要忘了,你是苍吾派弟子!”惊于师弟如今对家国生民的漠然态度,少年时满腹的仁侠之气竟也似乎泯灭殆尽,苏湛峻声问,“若殿下有个万一,将来社稷动荡,山河受灾,黎民被难,难道你也置身事外?”
苏湛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入骨,凌天衡垂首默然,一个肃然而郑重的话音却立马引回了所有人的思绪,“湛叔,你不用再多说,也不要再令凌大侠为难。我亲口答应过萱儿的爷爷,绝不可以让萱儿陷入险境。如果言而无信,这点小小的承诺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资格做太祖皇帝的后裔,凭什么成为身系大昭气运的人?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这片天下未来的主人第一次显现出不容置喙的帝王威范,竟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心思明净的医家少女,不知是更令人欣慰,还是更令人担忧?苏湛心中一阵诧异,转眼细细地看着皇甫萱,神色复杂。
凌天衡侧头看了元希一眼,眼底冰雪一般的冷意仿佛被残阳下的金色光芒消融了几分。
“哎呀,你们别争了。”被三人的争论不休扰得有些不耐,皇甫萱无奈地摆了摆脑袋,高声地说,“湛伯伯,你想我怎么做?我按你说的去做就是了,我不止有义父,还有猪油呢,没有人可以伤我一根汗毛…”
元希惊道,“萱儿,不可以!我…”
皇甫萱霍然起身,截断了元希的话,“元希,你也不用说了,你的话是说得中听,可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们是朋友啊,难道就只是你为我着想,我就不能为你冒险么?我告诉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无情无义地赶我走,你一定还会后悔的!”
最后这句话陡然勾起因为少女的任性跳脱而差点埋骨万丈沉渊的记忆,元希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凌天衡又皱紧了眉头,口吻冷定,“你不愿乖乖听话,只好送你回山。”
“义父,萱儿不是不听话,只是总是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为你们做点事啊…若是我担下这件事就有机会免去更多人受苦,就让我帮帮湛伯伯和元希吧。”
凌天衡低声回答,“萱儿,就算怪我,这一次也不能由着你…”
话音刚落,一只手闪电般从凌天衡紧握的剑鞘中抽出长剑,乌金色的剑芒耀目,猝不及防地直指皇甫萱的心口!
这一剑势若霹雳,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眼看剑尖乍然向毫无防备的少女刺出,所有人都惊愕忘记了动作,甚至来不及惊呼。
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到了少女的身前,一道狂烈炽热的火焰像是箭一样呼啸而出,裹挟着仿佛能够撕裂一切的飓风射向握剑突袭的那个人。
尽管刚一振臂,就早有防备般的开始往侧首闪移,在意外骤现的短短一瞬已跃出丈外,但那道火焰的速度与威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扑面的烈火几乎还是擦身而过,在激风振荡中难以稳住身法的同时,半个身子霎时感到火辣辣的锐痛,衣布焦灼的味道钻入鼻中。
脚步还没落地,第二道烈焰又急射落到身畔,滚烫的火舌立刻舔舐再次在半空转折开去的靴底。然而汹涌的火浪如同不肯罢休似的紧随其后,一道接一道的飞来,半刻也不容喘息。
剑芒所过之处,尽是一片炎炙的火光。
“猪油!快停下,猪油!”少女高喊着从后抢上前去,一跃而起,抱住听见她的连声叫唤才总算凝住身影的小兽,轻轻将因为疾飞而蓬乱得像是炸开了的羽毛抚顺,“猪油,湛伯伯他不是想要害我,你不要气了…乖啊!”
数道火焰呼呼地燃烧了好一阵才逐渐缓缓熄灭,满脸震惊的诸人向四周打量了一圈,残碎的布絮灰烬在风里飘飞,遍地焦土。
撤下大片破洞的外袍臂袖和襟角,里衣也被火焰灼出了数团焦黄的痕迹,苏湛扬了扬手,天溪剑重新归入剑鞘,“现在你们还觉得有人能伤得了皇甫姑娘么?”
夜已经深沉,月淡星稀。秋末的冷风乘夜肆意地翻动着云雾,云雾已积得相当厚重,阴沉沉的,带着初冬欲雪的寒意,缓缓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聚拢。
一股又一股秋风从檐下穿过,漫天的黄叶纷飞落地,飒飒之声中,充斥着萧瑟肃杀之气。
天际仅有的最后一丝光亮,渐渐被漫出的浓雾罩住。夜色下的万千人家依然灯火璀璨,当中却也有一间无比沉寂的小屋,没有丝毫光线,比夜更黑更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跪在壁角,双手合十,投在墙壁的阴影与暗夜融为一体,似乎已经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紧闭的窗牖间忽然映出了摇曳的火光,屋内的人听见了渐进的脚步声,呼吸在一瞬间微微一滞,却仍是一动不动。
“开门。”一个声音下了短促的命令,门外的人应声而动,接着传来铁器转动的声响。屋门刚被推开,一阵冰冷刺骨的风立刻就袭了进来。
同时钻进屋内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刺眼的光盈照屋内,来者大摇大摆地走进,也没有任何的对话,当先入门的那个人步履微晃,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与其同行的人匆忙点亮了烛台,又在小桌上放下了一个餐盒,悄然退去,掩上了屋门。
灯火将跪在地上的女人照得清清楚楚,一身如雪的素衣,原本有些丰腴的身姿消瘦了很多,雅贵之态不比从前,却更是显得气度清冷高华,出尘脱俗。她阖上了双眼,眉目间满是虔诚与慈悲,自然而然地出生某种恍若可以让人消弭不安的从容宁静,若非多了几分溢于言表的哀戚,拥有属于凡世的悲愁,俨然就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神像。
桌前的人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直到现在,你竟然还不明白,你该求的到底是谁。”
女人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今日一天没吃东西,想来也饿了…”所说的话被置若罔闻,醉酒的人却不以为忤,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把餐盒拉近,语气反转温和,“这里有刚做的热菜,过来吃点…”
等了片刻,他再次开口,有些急躁的话音已不如刚才那般平顺,“快过来啊。这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就算不吃,也该过来看一看。”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作出回应。
从初识起,这个女人就对他不屑一顾,后来每一次短暂而遥遥的一瞥,都总是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圣洁模样,让人恨不得亲自用最酷烈极端的手段,把她折磨得在他身下哀叫求饶。他知道她为什么忽视自己,可他不过就是从亲娘的肚子里晚出来了一些时间而已,凭什么就要一生为此所缚?凭什么阻碍他争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摧毁了这个桎梏!
可到了今时今日,她的眼睛竟然还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想到这里,两颊的酒意变得更是通红,他双手猛地撑桌,难以遏制心中的狂怒,冲着那个女人大喝,“过来,听到没有!…朕叫你过来!朕再说一遍,如果你又忘了朕说的话,明日整个大昭就会多出一道格杀令!”
女人的背影微微一颤,终于一言不发地扶着墙壁缓缓站起,发僵的四肢已然有些痉挛。
失态的帝王很快回复了笑容,得意洋洋地看着女人沉默着走近身旁,然后指了指食盒,“打开。”
依言打开盒盖,盒盖刹时从女人的手中落下,她的面色陡然惨白,整张脸都因为惊恐而无法自控地抽搐,一股剧烈的酸意几乎从空荡荡的腹中涌上咽喉
食盒最上层摆着一滩血淋淋的东西,但触目惊心的血色中依稀可以辨出轮廓,上下分出两瓣萎叶似的形状。
那、那居然是人的嘴巴!
“哈哈哈哈!”看着女人大受惊吓的神情,帝王心下无比畅快,高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还在奇怪为什么一整日都没人给你送饭?这人竟敢多嘴多舌,替你与外界互通消息,真是该死!朕本想命人先割下他的嘴,再削去他的手脚,谁知道一下刀,他就死了,也算是便宜他了。虽然朕不愿罚你,可你也背叛了朕,总要让你长点教训才好啊…”
他冷森森的一笑,忽然低喝,“吃了它!”
女人如受雷击,僵立当场,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人想得出这样残酷和可怕的恶行。
“是否要朕再说一次!”
刺耳的狂笑声中,女人全身都在发抖,一口一口地咀嚼着,艰涩地将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寒像是要翻出肚腹,唇齿的每一下动作,都感觉天旋地转。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刺痛令女人的神色转瞬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烛火,眼底毫无波澜,仿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突然面前的人将她的手腕一把扣住,不等她挣扎,用力一拉,揽臂抱在了怀中,“前日是怎么做的,难道还要再教你一次?”
七十六 泪眼欲问
暗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终结,身心困拘的人陷在噩梦中无可自拔,往黑暗的更深处下坠。
夜幕下,一双眼睛蓦然睁开。四野漆黑一团,天地间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浓墨,什么都看不清,但眼前依然跳动着灼目的血光与烈焰,还有那个被火海吞噬的身影。
严翁,严翁…有个声音在心内哀号。
为什么,为什么严翁要**?一念及此,转瞬又想起了埋葬在梨树下的众人,那双眼睛顿时泪水横溢,无数的疑惑也跟着从心底涌出。
他记得自己抱着爷爷的身体,抱了很久很久,心口忽然爆裂般的疼痛,仿佛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狂涌上来,胸膛几乎要被涨破,窒息般的难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当时就以为下一刻会死去。
之后苏湛出手替他压下了体内的异动,虽然他说不出话,苏湛的话却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可是,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大哥和明湘他们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爷爷原本想在奶奶的生辰当日宣布的是什么事情?还有阿盟,爷爷临终之前为什么要吩咐他去找阿盟,他又该到什么地方去找阿盟?
脑子一片混乱,越想心中越是哀痛难抑他答应严翁要替爷爷他们报仇,然而现在,就连还能不能活到与仇人相见的那一天都无法确定。
滔天的血与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思潮澎湃翻腾,不止轰燃出那些找不出答案的疑问,还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悲愤,可一个连挑水砍柴都嫌费劲的文弱书生,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的废人,谈何报仇,谈何保护他人?
忽然,他发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在臂膀上蹭了蹭,侧头瞧了瞧,才发现有人将脑袋埋靠在他的臂间。
看着埋头熟睡的少年,虽然影影绰绰,陆庭芝的心中立时稍稍安定了些许至少,他没有辜负在那场寒彻骨髓的雨夜里立下的誓言。
一阵冰凉的秋风扑面,少年又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向陆庭芝凑近。仿佛感觉到了一缕温暖,少年毫无意识地继续向他贴紧,但身体还是发冷似的有些蜷缩,陆庭芝解下外袍,将衣袍的另一半搭在了元希的身上。
随天际初泛的白光醒来,草堆垫得再厚,身上还是有些地方觉得磕着似的发疼,而额脑紧贴着的东西微微起伏,还有些温热,似乎是一个人。皇甫萱撑起身子,格外眼熟的袍子顺着胸前滑落。晨曦渐渐明亮,照在皇甫萱的面颊上,像是还带着酣睡多时还未褪下的嫣红,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衣袍,又看向睡在身旁的人。
睡梦中依然双眉紧锁,含纳着无穷无尽的伤痛和悲哀,如最磨人的痼疾一般,化不开,消不去。她陡然又想起当日在辟罗山上,他为了那张被她藏起来的锦帕而丧魂落魄的模样。
她从没见过那样哀伤的眼神。
她不由自主伸手触了触他的眉头,似乎想抚平眉间的褶皱,忽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烫着似的将手移开,那股热意却已瞬时染上了脸颊。悄然凝视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还是落在了那张苍白而清隽的脸上,轻轻呢喃,“陆大哥,陆大哥…要怎么才能治好你?”
“萱儿…”听见身后的低唤,皇甫萱吓了一跳,立刻收回了手。
“义父,你醒了…”皇甫萱回过头,如同做了什么很坏很坏的事被当场抓到那样,脸色倏地通红。然而凌天衡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似乎有些出神,半天没有说话,更令她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虚,“怎么了义父?”
凌天衡怔了一怔,默然地摇了摇头。他天生有猎豹般的警觉,就算睡着了,也能敏锐地察出周围的一切动静,在第一时间醒来。萱儿的每个动作,每个声音,不管多么细微,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刚才一时冲动唤出了口,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无措。
“咦…萱儿,你怎么把天衡披在你身上的袍子给我了?”宋玄一高声地打了呵欠,慢慢坐起了身。
“夜里风大,我怕掌门爷爷睡着了会着凉。”听见老人的问话,心头的慌乱转眼就抛开,似乎怕义父嗔怪,皇甫萱笑着向他吐了吐舌。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人微笑,“但你只怕我冷,自己就不会冷么?何况我的身子硬朗得很,不用担心,小萱儿,以后还是先顾念你自己吧。”
刚要答话,身旁的人动了动,皇甫萱欣喜地叫出了声,“陆大哥,你感觉好些了么?”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万分惊讶地盯着她,又慌忙转头四顾,她笑着解释,“陆大哥,元希和湛伯伯已经先走了。你在奇怪我为什么打扮成元希的样子么?这是湛伯伯的安排。怎么样,我比元希高出半个头,应该比他更高一级吧,看起来像不像殿上?”
一面说,皇甫萱一面捻着衣角转了个圈,然后负起双手,极力憋着笑,仰首望天,对虚空伸出手,“凌大叔,宋大爷,快请起,不要多礼!”尽管学着元希的严正模样,做得有板有眼,却说不出的滑稽古怪。
陆庭芝不禁弯了弯嘴角,神色又很快黯然下去。
瞥眼一看,陆庭芝的神色还是那么沉重,皇甫萱微微有些失望,想了一下,伸出手掌,“陆大哥,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庭芝摇头。
“什么想法都没有么?你仔细想想啊…你一定要有说话的念头,如果连你的心都不肯与人相交,始终沉默,又怎么出得了声呢?”
“陆大哥,你别这样灰心丧气,”看见陆庭芝还是摇头,感觉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却毫无效果,皇甫萱叹了一口气,“虽然庄主爷爷的屋子,还有梨花林都已经没有了,可是云涯山庄还在啊…”
湖面像是被日月磨洗过的明镜,清晰地倒映出对岸的山峦。葱茂的山色绿意参天,水色与山光相融,更显得碧波盈盈。
站在湖边,探头顺着湖岸望了一圈,虽然比流云湖要小上许多,仍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浅水溪滩。陆隽宁神情疲惫地靠着身后的大树,唉声叹气地抱怨,“已经沿着这条湖转了大半天了,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苏大侠说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啊?”
陆善把陆隽康平放在草地上,答道,“既然那些山民都说山上再没有别的湖泊,那个人若是要钓鱼,肯定会在这附近。隽宁公子,不如让我再去附近找找看,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拜托你了,陆善。”陆隽宁点头,“红殊,你们也口渴了吧?去取点水来喝。”
红殊和白槿相互看了一眼,慢慢放下板架。
怀中的幼童又开始不大安分地扭动,咿咿呀呀地叫唤,陆隽宁连忙紧了紧手臂,凑过头去,“廉儿,你说什么?乖啊,乖啊,别、别乱动了…想你爹娘么…他们…他们现在不能来见你…为什么?…为什么…好吧,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哦…他们正在帮你做一块好大好大的饴豆糕,你看,就跟这片湖一样大…所以要费点时间…你想不想吃啊?想吃就要乖乖的,听小叔叔的话,知道么?”
陆隽宁红着眼睛,努力让话音保持笑意,想尽办法,总算让幼童安静下来。他抹了抹眼睛,长吸一口气,瞥眼瞧见白槿正小心翼翼地给陆隽怡喂水,喉间发涩,“红殊,帮我和廉儿舀点水过来吧。”
红殊背对着他,在陆隽康身旁蹲下,“隽宁公子,我还要喂隽康公子。水壶已经装满了,就在那边,麻烦你自己取一下。”
陆隽宁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意,气呼呼地喊,“你管他干什么,让陆善回来喂他就是!”
“我是隽康公子的侍婢,当然该由我照顾他。”
原来她不肯离开,是为了陆隽康那个混蛋!陆隽宁又惊又怒,心中更是难以形容的酸楚,立时起身把陆廉放在陆隽怡的身畔,准备自己去取水壶。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又折身站到红殊身旁,沉声道,“我来喂他,你去喂廉儿…”
说着,陆隽宁伸手去夺红殊手中盛水的叶片。
红殊连忙侧开手臂,还是被陆隽宁抓住了手腕,捧着叶片的手臂突然间受力,她一声惊呼,叶片连同当中所盛的净水陡然从两手间滑落,溅了陆隽康满脸。
红殊急忙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另一只手却也被陆隽宁用力攥住,她咬着唇,使劲翻转手掌,试图掩饰什么。
叶片脱手时,晃眼瞥见了红殊双掌的异样,陆隽宁心中顿生惊惑,红殊越是遮掩,他越是好奇,手上加力,终于扳过了红殊的双手,两只手的掌心一览无遗。
磨烂的手掌又肿,又发紫,冒出的血泡都破开了,凝出点点团团的瘢痕。那双原本温柔若水的手掌,此刻没有半寸完好的肌肤。
陆隽宁怔怔看着满是血泡的掌心,心中一痛,话音低涩,“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居然什么都不说,不让我知道…”
不等红殊开口,他无比自责地说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竟然没想过你们两个姑娘家负起这么重的东西,还要赶这样崎岖的山路,会有多么辛苦…”
将陆隽宁不断敲击脑袋的手按下,红殊微微笑了笑,“没什么的…”
陆隽宁的视线不知不觉有些朦胧,涩声道,”红殊,你明知道继续跟着我们只有苦头吃,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我不苦。隽宁公子没有赶我走,肯让我为你们出力,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可是,看你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很难过…比我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红殊的脸红了红,轻轻一挣,把手抽回,“隽宁公子,你别那么在意我,我只是一个婢女而已…”
陆隽宁一把握住那双迅速缩回的手,双目中的认真和坚定几乎令手的主人忘了继续挣脱,“不要再叫我公子了,红殊,我已经不是什么公子,你也不是婢女,你就是我最在意最在意的人,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哎哟!”后脑勺突然一痛,陆隽宁捂着痛处,惊呼出声,“哪个龟蛋干的?”
“小子再出言不逊,让你的脑瓜子变成漏勺!”
七十七 家山万里
“小鬼再出言不逊,让你的脑瓜子变成漏勺!”
气息充沛,听起来仿佛近在耳边,是个陌生的人声。
陆隽宁把脑袋转来转去,不断四顾,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在他的意识里,有本事的人物从来不会藏头露尾,见对方不肯露面,怒火旋即又将刚生出的几分畏惧压了下去,大喊,“臭贼!啊…鬼鬼祟祟的,出、出来!”
陆隽宁每骂出一个字,就有一粒石子似的东西闪电般砸落到他的脑袋。
“只会在背后偷袭的无耻小人!不要脸…不、不得好死!”陆隽宁用双手抱住脑袋,飞来的石粒却像是长了眼睛,仍是击中头部手掌没有遮掩住的地方。亲睹父祖兄长同为诡计所害,对暗箭伤人此类行径痛恨至极,陆隽宁越吃痛,越是愤怒,口里叫嚷个不停,“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等陆隽宁骂完,头上接连不断的痛击感忽然停止了。
结结实实挨了十数下,陆隽宁痛得低嘶出声,感觉掌心间有些湿黏发热,摊出手掌一看,掌上满是殷红的血迹。
气急之下,陆隽宁猛地抬头,却看见红殊抬起手指,往斜上方指了指。陆隽宁立马顺着红殊所指的方向看去,沿岸并排的大树树荫如盖,绿油油的一片翠色,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陆隽宁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凝注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枝繁叶密之间隐约有一抹雪亮的白影,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那棵大树离湖面只有一步之遥,没过了大腿的野草把树底严严实实地包裹。陆隽宁一手护着头,很小心地走了过去。
被野草覆盖的路面散布着碎石,走得有些跌宕,陆隽宁垂首留意脚下,眼角陡然瞥见什么东西动了动。他侧过头看,一根纤细而笔直,与泥地色泽相仿的木竿,一头浮在湖面,一头压在一块大石头之下,距离只要隔得远一些,晃眼一瞧,还会以为是落在水中的断枝。
白衣、钓竿…
仰望着潜身在树荫之后的白影,陆隽宁愣了一下,惊呼出声,“是你!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树上的人回话,“不是。”
陆隽宁扶着树干,努力仰头,在树底的青苔间踮起脚,试图看清楚树上那个人的模样,听见这个回答,差点一脚踩滑,“咦…我都还没说要找什么人,你就说不是!”
“反正不是我。”话音无比冷淡。
陆隽宁哭笑不得地喊,“别玩了老兄!是苏湛苏大侠叫我们来找你的。”
那人沉默了一瞬,怒道,“臭小子满嘴大话,不知天高地厚,快滚!”
从未被人如此无礼的对待,陆隽宁也怒气横生,把苏湛给出的那枚扳指高举,“我没说大话!不信你看!…这个扳指你应该认得吧,苏大侠说交给你的!”
那人哼了哼,“别想拿假东西哄我,我不看。”
“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
“我没看过,当然不能确定它是真的。”
陆隽宁气极,揉着发酸的脖子,“那你快看一眼啊!千真万确是苏大侠交给我们的,也是他让我们来找你的,我为什么要哄你?”
那人淡淡地说,“我看不见,也懒得看。你想让我看,就自己拿到我面前来。”
“这么高,我怎么上得来啊!”对着眼前这棵伸直双臂也无法环住的大树,陆隽宁急怒交加。
“那么就是你不让我看了。你不愿让我看你的假把戏,就不要再在这里和小丫头卿卿我我,说些让人耳朵发麻的话,打扰人的清净,赶快滚。”
陆隽宁和红殊不禁和对视一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眼下正身处走投无路的境地忘得一干二净,“你这个老鬼,听你声音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无赖!你这种人要是被明湘遇到,非得让陆成他们拿把火来连人带树烧了不可!”
话一出口,陆隽宁刹时感觉到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永远没有人会再做这些捣蛋事了,有些人也永远无法再见了。
树上的人冷笑,“好啊,来烧烧看。看是树先着火,还是你先着火。”
尽管陆隽宁心中一阵伤感和失落,仍是愤然还口,“哼,比我厉害很不了起么?我要是有本事还会来找你?恃强凌弱,想不到苏大侠居然会认识你这样的无赖!”
树梢微微一晃,那人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正欲反唇相讥,一个柔弱清和的声音却传到他的耳中,“看来我们真的认错了,这个人绝对不是苏大侠的朋友。隽…隽宁…公子…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死也不求这老无赖!”陆隽宁用力把手掌捏成拳,大声喊了出来,头也不回地从树荫下步出。
“红殊,怎么不起来,你不舒服么?”发现红殊还静静坐在原地,神情有些不对,陆隽宁连忙俯身去扶,却感觉扶住的那只纤细的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半分气力。
红殊面色发红,似乎努力想要控制不听使唤的手脚,低声道,“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我动不了了…”
身后不远处的白槿也在半空僵举着一只手,陆隽宁讶问,“白槿,你也动不了了?”
“是,公子。”
陆隽宁怒气冲冲地回头,“臭老鬼,想走你也不让,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让你滚,你不滚。现在你骂舒服了,就想一走了之?如果不是看在苏湛的面子上,我早就让你脑袋里的豆腐渣漏干净了。”那人冷冷一笑,“你尽管走,这两个姑娘就留下来服侍我,给我打水烧饭,穿衣脱鞋,算作你大放狗屁的补偿。”
陆隽宁怒不可遏地大叫,“你做梦!你个老色鬼,老**!…得罪你的是我,不是她们,有什么冲我来,放了她们!”
那人还是冷笑,“没头没脑,只会鬼吼鬼叫,连棵树都上不了的猴崽子,能有什么用?留你在身边放狗屁么?”
陆隽宁冲回大树下,狂怒地踹着粗壮得无可动摇的树干,“你到底想怎么样!老无赖,放了她们,快放了她们!”
“小鬼这个浑样也好意思骂别人无赖?放了她们也不是不可以,你得先做件让我感觉爽快的事。”
陆隽宁斩钉截铁地回答,“好!你要是放了她们,无赖也好,小鬼也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想想…”那人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转头看西首那面山壁。山壁的斜上方附着一样东西,看到没有?”
“看到了。但是看不清楚…一团圆圆的东西,是什么?”坐在地上揉了揉疼得快要肿起来的脚尖,陆隽宁把手抬至眉间,伸直脑袋,极目望向杂草丛生的山壁,“是鸟窝么?好大个鸟窝…”
“不是鸟窝,是蜂窝。你现在就去把那个蜂窝捣了。”
“捣蜂窝?你、你有毛病是不是?那个蜂窝好好的,没有招你惹你,关你什么事,为什么要捅它!?”陆隽宁惊讶得口齿不清。
树上的人笑了两声,笑声中满含嘲讽之意,“不错啊,你怎么样关我屁事?你比那个蜂窝还要恼人,我又没毛病,为什么要管你?”
“我用不着你管!我原本以为你也是苏大侠那样的英雄好汉,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来找你!”昔日被父亲严辞厉语教训过千百回,陆隽宁早就惯了在紧要的关头服软,明白自己拿树上的人毫无办法,顿了一顿,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最多…最多我再向你道个歉,对不起,前辈…是…是我不对,不该来此地扰了你的雅兴…请…请你快放了她们吧。”
那人哼了一下,“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非要看你捣了那个蜂窝才趁心如意。”
“老鬼你不要太过分啊!”陆隽宁怒火中烧,把心一横,叉起了双臂,挺身坐直,“那我不听你的话,就守在这个地方,哪里也不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不出来,你这脑袋还是铁打的。”
陆隽宁怒道,“你继续拿东西砸我啊,你不放她们走,就把我砸死算了!”
“好,你不怕,那我打她。”
那人话音刚落,身旁就传来两声低吟。
“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陆隽宁连忙跳了起来,张开手臂挡在红殊的身前,还是听到飞石不断击中血肉的声响,和竭力忍疼,不肯叫出来的闷哼声,“我去、我去!”
击在身上的飞石顿止,红殊胸口微喘,急忙高呼,“公子别去!我不怕疼,没关系的…”
陆隽宁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红殊,我没说大话,我绝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红殊怔了一下,望着陆隽宁的背影走向山壁,失声惊呼,“不要!”
“别去啊,隽宁公子!太危险了,失足摔下来会死的!”白槿焦急地叫了出来。
“不要去,公子…我不值得你用性命去冒险,不要去!别去,隽宁…”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陆隽宁没有回头,胸中却浮出一缕欢喜,仿佛有一股柔暖的春水淌过心口。
陆隽宁在地上拾起一根断枝,叉在腰间,手脚并用地开始爬上山壁。
“小心啊!”每上一步,手足所经的地方都有沙石向下滚落,激起背后的连声惊叫。
幽冷的山风一阵接一阵,吹得人全身酸软,陆隽宁越爬越高,胸背大汗淋漓,想趴在山壁上歇一口气,却感到刺耳的蜂鸣越来越响。他仰起头,有数只核桃般大的马蜂已经注意到他,开始围着他打圈。
那个巨大的蜂巢就在头顶斜上方,似乎比盛饭的木桶还要大,数不清的马蜂飞进飞出,将它密密麻麻的包裹起来。
陆隽宁看得不寒而栗,赶忙取出腰畔的断枝,伸直了手臂,捅向窝巢。
断枝似乎短了一些,只戳到了蜂巢的底部,把窝巢捅得晃了一晃。但是已经惊动了蜂巢的主人。
无数的马蜂一下子朝他围了过来。
马蜂们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势,陆隽宁快被喧天的马鸣吵得耳朵麻木,周身剧痛,双脚一蹬,飞快地撑起左手,奋力上跃一捅,蜂巢终于从山壁间脱落。
还来得及高兴,马蜂们已在同时袭向他的面目,蜇刺他的脸,他慌忙闭起眼睛遮住脸,身体跟着蜂巢直坠下去。
顷刻间,湖边的大树上飞出一根粗实的树干,直插入山壁。陆隽宁的背脊刚沾上那根树干,又有一根树干在下方数丈闪过,稳稳的插进了壁间。
接连压断七根树干,陆隽宁才跌落到地面。
尽管树干阻延了下坠之势,没让他摔得粉身碎骨,这样从半空结结实实地落到地面,骨肉不免有些损伤,陆隽宁疼痛不已,不禁痛呼出来。
“没用的小鬼。”
陆隽宁心中顿时火冒三丈,这老鬼还落井下石,简直可恶,不知是不是跟他上辈子有仇,一遇上他,又是被打破脑袋,又是摔得遍体鳞伤。
忽然,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巨大响动,铺天盖地的黑影急速袭来。
陆隽宁连滚带爬地飞奔出去。
“救命啊!”
噗通一声,跳入了湖中。
七十八 非是贪嗔人
天刚蒙蒙亮,后院的打鸣声一阵响过一阵。
屋子里有什么人在小声抱怨,
“老爷明明答应今日一同去赏枫的,怎么又变卦了?奴家已经准备好老爷最喜欢的小曲儿…不如今日就不要去衙门了…”
男人摇了摇头,平举起双手,示意身侧的人继续替他整理衣衽,呵欠连天,“老爷我也不想啊…哎哎,但今天有王太爷家的案子,怎么也得亲自去一趟。明天再好好陪你吧。”
女人忽然住了手,细软的话音夹杂着一缕哭腔,“老爷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但每次过了之后就赖帐。老爷对着奴家的请求总是推说公务繁忙,前日却陪了三姐姐整整一天。老爷好偏心,心里也根本没有我这个苦命人的位置,奴家不依,奴家不依啊…”
“哪有的事啊…好了好了,我的小心肝儿,我明天一定陪你,一定陪你…”男人回头瞥了开始抹泪的女人一眼,立即转过头,神色为难地揪了揪胡子,赔笑道,“这样吧,你上次不是说高家二娘买了个上好的玉镯,在你面前臭显摆吗…今日就叫丫鬟陪你去买个更贵的回来,让她好好瞧瞧,这总行了吧?”
女人没有答话,屋内变得安静下来。
“心肝儿?”半晌没听到回音,身着官服的男人心中一凛,一扭头,赫然发现一把剑横在他的颈旁,双腿一软,身子立马矮了半截,“英、英、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持剑的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锐的眼睛,用长剑向他的肌肤逼紧了几分,“不许叫。”
瞥见爱妾虽然倒在黑衣人脚边,但身上并没有血痕,他稍稍安下了心,又偷眼瞧向不知多久上了门闩的房门,咽了咽口水,“是、是,我不叫,我不叫…你、你想要什么…”
“你马上命人准备一顶轿子,一缸朱漆,两匹马,一整箱碎金,越碎越好,还有几条结实的麻绳,再把全城百姓召集到城门口。”
这黑衣人的作派分明是一个匪贼,但竟然不要钱票,不要珠玉,只要碎金,还要把全城的百姓聚在一起,实在令人琢磨不到究竟有什么意图,他大吃一惊,“这…你这…”
黑衣人冷冷打断他的话,“要命就按我说的做。一个时辰之后,若有一样差错,有如此物。”
长剑好像在眼前晃了一晃,转瞬又落到了颈旁,然后听见咕嘟一声,昨夜饮酒用的瓷杯只剩了半截,另外半截掉在桌上滚了一圈。他的脊背顿时一阵发凉,汗出如雨,连忙颤声说,“好,好好,那我…我现在叫人去准备?”
待黑衣人点了一下头,他清了清喉咙,尖着嗓子喊,“来人啊、快来人!”
门外很快有人应声,“老爷有什么吩咐?”
听老爷把黑衣人所要的东西复述了一遍,门外的人奇怪地问,“老爷有事要出门?要朱漆和碎金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快去给我准备!一个时辰之内备妥,不然老爷我刮了你的皮!”
“可是老爷,府库里哪里有那么多碎金啊…就是加上县衙内的也凑不齐那么多…”
感到颈部又添了几分寒意,老爷尖声怒吼,“没有?没有不会想办法吗,蠢货!如果找不到,你们就是用手抠,也要给我抠出一箱子碎金!”
“是是…”门外的人一边退,一边喃喃自语,“真是要命了,这金子哪是手能抠得动的…”
“等等!再把马县丞过来,我有要事要找他!”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老爷所要求的东西一件不差的摆在了屋门外。马县丞也派人来禀报,已经广告城中百姓于城门口聚会。候在门外的人个个心中都还在疑惑,又听屋内的老爷说自己今晨突然染上了风寒,见不得风,命轿夫将轿子抬进屋内,才上了轿。
轿子离开县衙,穿过向城门口汇集的人潮,来到城门前。无数的百姓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轿夫们奋力扯着嗓子驱赶拥挤的人群,赶来的官差舞着刀棒威喝,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央留出一个不大的圈子落脚。
一落轿,四名轿夫就忍不住搓揉酸痛的肩头,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承受的重压明显比往日还多了几分。轿夫们彼此看了一眼,心里纷纷开始埋怨其他三人在偷偷搞鬼省力。
马县丞在轿前与轿子里的人对话了几句,高声喝令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因为县令大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百姓们不知所措地立在当场,这么多年来,县衙从未组织过这样的集会,也根本没有关心和聆听过民众的意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八名官差挨次弯腰凑在轿前,听完了县令大人的吩咐,面色犹疑地走向城门,用抬来的一大缸朱漆在城门上划了起来。
众人更加不解,悄声议论起来,不明白县令大人此举有什么用意。只见八名官差各自用朱漆划出了一个大字,总共是八个字。等八名官差写完退到一旁,人人都张大了嘴,凝目望向城门上面的那八个大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声“谋逆弑兄,忝为人君”。
看清了朱字的人尽皆混身一震,满心的惊惶,尤其是用朱漆写字的官差,惶恐得双腿打颤,没想到八个字凑在一起竟会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百姓就是再是没有学识,也知道人君的意思,更知道谁的言辞间要是辱及皇室,一旦被他人揭发,不论所言真假,都会被官府抓起来砍头。
如今竟有人如此公然给皇帝论罪,还堂而皇之地画在城门上,并且做下这些行径的人还全都是官差!
望着城门沉寂了片刻,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指着在场的官员骂了起来,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也神情激愤地争相出言叱责。骂声四起,百姓们相继回过神来,全都跟着开始破口大骂。
眼看群情汹涌,又无端端沾上了大不敬的罪名,马县丞的脸都吓得青了,急忙回身问轿中的人,“大大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县令大人不顾百姓的怒骂,也没有回答他,而是吩咐留在轿旁的几名官差做三件事。
这几个官差听了县令命令他们做的事,比方才划朱漆的那八个同僚更加迷惑和踌躇,但衙内众人向来以县令马首是瞻,没有半点违抗,又架不住威逼利诱,只好依令行事。
第一件,是将那一整箱碎金用麻绳绑在了县令所要的两匹马的其中一匹马背上。
第二件,驱开人群,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让轿夫把县令的轿子抬出人群的包围之外,然后把两匹马也拉到了轿旁。
此时,县令的轿子停在城外的行道上,轿旁有两匹马,一匹背上还有一箱子的财物,背后是荒郊。
有脑袋灵光的人一眼就瞧出场面不对劲,立刻尖声叫了出来,“他想逃!狗官想携金私逃啊!大家不要让他走,抓住他!”
人群中有数人闻声而动,急急地冲向县令的轿子。
官差们忽然打开了马背上的箱子,把一捧箱内的碎金往奔来的数人抛去,齐声大喊,“这是县令大人赏给你们的!”
一粒碎金瞬时间弹落到靴前,当先的几人霍然止步,愣了一下,匆忙俯身将近旁的碎金一一捡了起来。
不等官差扬手将第二捧碎金抛出,百姓们已全都蜂拥而上,豁出一切般地奔上前,与旁人抢夺着地上的碎金。
箱内的碎金一捧一捧地落地,除了衣饰富贵的寥寥几人之外,城门口的所有百姓前赴后继地向地面扑去,你争我夺。就在众人抢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轿子里突然间飞出一大团黑影,跃到了马背之上。
满心困惑的官差们无法管束已经彻底失控的众人,正无奈地将视线移开,立时注意到了忽然从轿中飞出的影子。他们定睛一看,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骑着马,用一只手臂挟住县令,接着一掌将县令拍昏。
“继续抛。”
黑衣人掐住了县令的后颈,抛碎金的几名官差不敢停手,其余的官差连忙尽力地拨开人群,想要将那名将县令抓在手里的贼人围起来,哄抢碎金的众多百姓却把前路挡得密不透风,寸步难行。
箱子里的碎金很快就已抛出了大半,官差们却还没能够挤出人潮。黑衣人挥手示意抛金的官差住手,再向后退开,然后纵马近前拉住负着箱子那匹马的缰绳,带着昏迷的县令朝离城的方向驰去。
不再有碎金抛向人群,转眼脚下就再也看不见半点发亮的金色,连地面上的灰尘也已被摸得干干净净,众人才抬头,无比失望地看着两匹马驮着县令和碎金远去。
随着百姓渐渐散去,官差们终于从密集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潮中挤出。
但人和马早已消失了踪影。
官差们只好聚成一团,惶惶不安地准备商讨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却突然听见一个还没进城门的男人在不远处发出欢呼,“哈哈哈,这些都是我的了!”
有两个男人立刻从背后扑上前拉扯那人的手臂,似乎想要抢走他手中的东西,口里叫着,“我先看到的!”
“我先、我先!”
两名官差连忙上前将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分开,“干什么,干什么!官差就在这里你们还敢闹事!”
最先欢呼的男人把手紧攥成拳头,护在胸前,激动地大叫,“是我先捡到的!是我的!大人,他们在抢我的东西!”
一名官差奇怪地问,“是碎金么?难道你在这里也捡到了碎金?给我看看。”
男人默默退了退,把拳头向胸口拢了拢,脸上有狐疑之色,显然在担心官差要吞掉他拼命保住的金子。
“这里真的有碎金!”另一个官差往前奔了好几步,低头瞧瞧,发出惊呼,跟着又奔出几步,再停下查看,连续奔到十数丈之外,才冲同僚挥手呐喊,“快来啊,有办法找回县令了!蹄印经过的地方都有掉落的碎金!”
“对啊,我们只要跟着碎金,就能追上贼人了!”
“快、我们快追!”
跟上来的众官差一发现这唯一的一条线索,都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腿,想要赶紧追上去。
“等一下,你们没有脑子的么!”马县丞连忙呵斥匆忙奔出的官差们,“人家四条腿,你们两只脚能跟得上?还不去县衙牵马!”
官差们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回了县衙,还没来得喘口气,就在衙内凑齐了五十多个人头,立即驰马循着零星散落在地的碎金追去。
倒不是对县令有什么多深厚的敬重或感情,他们只不过是知道若不把这位正主找回来,今日当众犯下的这大不敬罪名就要全由他们这些人来扛了。
出城不到十里,众官差就看见一匹马垂着头在路边吃草,很像是被黑衣人骑走的那一匹,惊疑不已,凝目望过去,马蹄旁还倒着一个身穿官府的人。
仔细辨识着那人的面目,众官差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想不通贼人竟然会就这样把人质弃置在了道旁,连忙伸手把县令摇醒。
县令刚睁开眼睛,张口就问,“蒙面的贼人呢?抓住没有?”
“还没有…”
县令双眼圆瞪,怒声喝斥,“一群饭桶,还不快追!不追到贼人,就是整个县衙的罪过,到时候个个人头不保!”
众官差听得心胆一颤,晃眼看见前方的道上依然有眩目的金色,急急挥鞭催马疾驰。
行出了二三里,大道上却忽然没有了半粒碎金。官差们只好倒退一小截路,才在大道外的一条进山小道再次见到了蹄印,和金色的光芒。
众官差急忙跟着沿途的碎金继续往山里追去。
只顾着找寻掉落在地上的金芒,一队人马在山中越行越深,不知不觉间离返城的行道越来越远。察觉已经身处山林深处,官差们都感到了一阵恐惧,开始担忧贼人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在这里有个巢穴。若是闯进了一帮山贼的贼窝,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完全只能任人宰割。
每个官差的心此刻都在打鼓似地乱跳,盼着其他人先开口说退回。忽然,有人狂挥手臂,低低地呲了一声,把手放在唇前,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然后指向侧首的树丛。
三丈外的树丛中,露出了一片与草树截然不同的颜色。有小半面都浮在绿影的顶端,似乎被人抱在怀中,随着呼吸微微有些起伏是装碎金的那个箱子。
众官差不敢发出半点响动,悄悄地下了马,分派好各人的位置之后,小心翼翼地向那片树丛围了上去。
数十人围出的大圈迅速将树丛中的人彻底地包围起来,有人大呼“捕!”,官差们立刻向箱子所在的地方冲去。
当先跃出去的那个官差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跳了回来,一边叫,一边狂奔,
“妈呀,快跑啊,好大一头野猪!”
七十九 无关贪嗔事
当哭爹喊娘的嚎叫在深山中回荡之际,与山林方向完全相背的大道上,一匹马如风一样向前飞驰。
凌天衡扯下了蒙面的黑布。
如无意外,那些官差应该已经追着野猪进山了。
那头野猪身形庞大壮硕,脾气也格外暴躁,似乎对引它出山林的人无比愤怒,不顾疼痛地拼命进攻,横冲直撞,倒了又起,起了又倒,起码挨了三四十拳,它才疲困地趴在地上喘气,再也没有挣扎。
他制伏过不少野猪,还从没遇过这么难以受收拾的。
打倒野猪之后,他把野猪的手脚捆缚起来,藏进了道旁的草树里。等他赶回此地,就把县令扔在了路边,又将马背上的箱子绑在了野猪身上。
重获自由的野猪仿佛知道了他的厉害,不再试图攻击,转身想逃,又被他用内力重重打了一拳,身躯向前扑出两三丈,立即头也不回地向来路狂奔。
野猪奔跑时剧烈的颠簸,会让那些碎金和先前在马背上一样,一路顺着他在箱子底部刺出的小孔落出,把官差一直引到它的老窝。
只不过野猪吃了这样的大亏,若是突然再见到人群,恐怕会狂性大发,那些官差有得苦头受了。
而那整座县城,就是再过几十年,恐怕也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今日之事。
尽管今日所做的一切在凌天衡看来其实有些荒唐,但这样大闹一场,他的心中竟然隐隐感到了几分快意。
与师兄他们已经分头行动了好几日,始终风平浪静,不见任何的人马追来。难得路途平稳,师父与萱儿却总是时刻担心着师兄他们的行踪是否已被人发现,或是人马全都在向他们走的那条路集结,连他自己也不禁暗自担心他们会不会遇到危机。
怎么也要帮帮他们,哪怕对情势只有微乎其微的影响。萱儿三番五次地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师父并没开口,但默认般的眼神透露出了心底的赞同,他越来越难以拒绝,又想着苏湛那日教训他的话,自觉不能因为身旁的人,就对师兄的安危完全坐视不理。无奈之下,才用这样的办法来引起官府的注意。
纵然今日在场亲眼目睹的人皆是一头雾水,但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很快传到雍都。
哪怕只是替师兄他们引开一小部分的敌人也好。
想到总算不负师父他们的所望,凌天衡的整个心绪不由放松下来,放缓马蹄,抬眼望见江岸边的大船和小舟起起伏伏地排成一线。
“义父回来了!义父!”
少女在靠中间的一艘大船船头踮着脚尖,向他不断招手,显然翘首以盼多时,老人和书生坐在她的后面,见到他安然无恙地返回,面上也泛起了欣喜之色。
“你们等的同伴就只是他一个,没有其他人了么?”
皇甫萱侧头,问话的船夫在她的身旁,好奇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一袭黑衣。
这条船上的船夫为人都相当和善,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候,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只是迎着冷冷清清的江风,埋首做着手头的事情。尤其是身旁这一个,不止通情达理,总是满脸笑容,还很热情地同她说话,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也完全不会嫌她嗦,也不会嫌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不明白。
下山以来,她见过的人,除了宋玄一和云涯山庄满门之外,不是阴险凶残,满手血腥,只为伤人性命,就是冷漠得对旁人不加理睬,如果不见到那种铜铁铸的小圆板,色泽发白或发金的石子,多说半句话都不愿意。
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悲哀,她曾经做梦都想要下山,山下的人却不像根本她想象中的那样。而这个船夫,算是她在山下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了。
“是啊,我们可以立刻准备启程了!”只不过,船夫们越是半分怨言也没有,反而越是让皇甫萱觉得有些不安,“不好意思啊大叔,为了等义父一个人,耽误了你们船上这么多人的时间…”
“没关系,我们本来就要等他。”船夫笑了笑,对其他的船夫摆摆手,“人已经来了…”
所有的船夫全都站了起来,往各自负责的位置走去。
就在船上众人开始移动的那一瞬间,凌天衡的心中顿时一凛,那些船夫的身形迅捷得有些异常,也并没有人的脚步是朝着铁锚所在的船尾,倒像是在向萱儿他们靠近,他刚松开缰绳,还没有从马背上跃出,从船上传来一声高喝,“停步!弃剑…”
这声音竟然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刚才与皇甫萱说话的船夫靠着船舷,含笑望向凌天衡,眼神和话音里都满是威胁的意味。
不用回头也知道,手下已经拿出了藏在袖中的刀,架在了三个人的脖子上,因为他看见凌天衡当即勒马,还捕捉到了凌天衡眼中闪动的惊愕之色。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后背就感到一阵迅疾的怪风掠过。
身后霎时传来一声惨叫,船夫猛地回头,发现少女身后那名船夫的上半身竟平白无故地燃起了烈火,发出嘶声痛呼,仿佛身前有一道无形的飓风,让他跌撞地倒退数步,转瞬间全身都被火焰包裹。
一个金色的飞影从眼前疾闪而过,一股巨大的火焰追着在甲板上翻滚的火球,迅速蔓延开去。
飞影用无法形容的速度在空中不断盘旋,同时一团团的火焰如流星般坠下,令人眼花缭乱。船夫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空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大片火光已将大半条船吞噬,灼人的火舌也已经舔到了裤腿。
船夫们再也顾不得其他,全都胆战心惊地向没有着火的船头逃去,竟然忘记了要在水中保持重力的平衡,只想要赶紧跳入水中,整艘船顿时侧倾。
船上的众人惊叫起来,被遽然翻倒的大船甩落到了江中。大船在倾覆的那一刻掀起巨大的浪花,水里一片混乱,半空的飞影还在朝妄图以及无意中接近少女的人射出火焰。
皇甫萱胡乱地挥动手臂,大喊救命,江水更加放肆地涌进了口鼻。凌天衡立马点足掠向江面,一手从水里抱起了皇甫萱,另一手托住宋玄一的肩臂,脚踩一个船夫的脑袋,一跃回到岸边。
飞影叫了一声,立刻追随过来,蹦落到皇甫萱的身上。
“咳咳…真想不到那些船夫的善意原来全是伪装出来的,我还当他们都是好人呢…猪油,真是太谢谢你啦,你又救了我一次…”肥硕的小兽重重地落在胸腹,弹压了几下,被呛住的咽喉顿时大口大口地将水呕出,皇甫萱轻轻抚了两下小兽的脑袋,用手背擦了擦脸,湿透的身体在秋风中打了个冷颤,“咦,陆大哥呢?”
凌天衡立马回身,目光扫过整个江面,几个捡回性命的人正拼命地游向对岸,其中还有那个叫他停步的船夫,但并没有陆庭芝的身影。
宋玄一撑坐起来,浸了水的白须白发也显得面色更加的发白,“难道…难道庭芝沉到了水里?”
“啊…”皇甫萱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慌忙惊呼,“义父、义父,快救救他啊!”
水中的人此刻都已爬上了岸,凌天衡向落荒而逃的背影望了一眼,蓦地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他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船夫的声音耳熟,也想起了船夫的身份那日在辟罗山下,唯一一个从他剑下逃脱的人。
绝不能再让这个人逃脱了,否则会后患无穷。
但皇甫萱急切的呼唤让凌天衡一下子醒悟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不是杀人,他只好收回赶上去以绝后患的念头,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假船夫们逃掉。他勉力冷静下来,集中心神望向江面,江流从从容容地向下游流淌,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波动。
就在这时,眼角似乎瞥见了一道飞快晃动的暗影,凌天衡倏然转过头,看到一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把陆庭芝扛在背上,不断地跃过脚下仿佛连成了一座长桥的靠岸船只。
“我去救他!”凌天衡匆匆向身后的二人留下一句话,立马沿着江岸追了过去。
所幸那人的轻功不算上乘,又扛着一个人,只不是转眼的工夫,凌天衡就与他拉近了数丈的距离。
“站住!”
那人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叫喊,没料到凌天衡会追得这么快,大吃一惊,同时发现前方大大小小的船只余下了不到十来条,江岸的尽处也是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居然再也无路可行。
仓惶之间,侧头瞧见江中有一艘大船,整艘船就要完全驶入小山映在江面的倒影。大船行进的速度很快,可以明显看出远超寻常船只,船上的人身份更绝非寻常。但来不及再多做考虑,黑衣人立即鼓足了气把陆庭芝扔到船尾,然后跟着纵身跃上。
在离船尾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富商打扮的男人吓了一跳,急忙让身旁的仆从们围了过去。
仆从们万分小心地把黑衣人围了起来,却没有人敢贸然动手。
凌天衡在一个呼吸之间赶到山脚前,几道黑点倏地扑面而来,他横过剑鞘一挡,只听叮叮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剑鞘上。
等凌天衡再抬起眼睛,遥遥可见大船已经驶出山的倒影。
凌天衡匆忙回身,跃到了沿岸的一条小舟中,挥动船桨的双臂真气流转,衣衫的两袖都被臂上的肌肉撑了起来,小舟以比大船更快,更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进发。
自家的舟莫名其妙地被陌生人划走,江岸上几个烤鱼的船夫里有人大叫大嚷地奔到江水边,一锭银子抛到了他的脚前,不等他发愣,接着有个声音仿佛近在耳畔,“暂借一用。”
围在身边的那群人试探般地缓缓靠近,黑衣人没有理会,因为望见凌天衡的小舟在疾速逼近,连忙又扬手掷出几道黑点。噔噔几声闷响,船桨落到了另一侧船舷,在水面划出激烈的波痕,小舟没有因此而令速度减缓。
虽然无法打中凌天衡,但这一出手无意中却敲山震虫,向黑衣人移近半尺的脚步又退了两寸。
凌天衡垂眼看了看,原来打在船桨和剑鞘上的是几枚钢镖。镖上还有毒,钢镖的周围有些发污的痕迹。
风声突变,又有数枚钢镖接连打向凌天衡。
钢镖虽快,但自从与那柄犹如毒蛇一样的软剑搏过命,在凌天衡眼中就像一只伤了翅膀的蝴蝶,抓得轻而易举。
眼看所携的钢镖尽数打出,却没能伤到凌天衡一丝一毫,黑衣人似乎格外恼怒,忽然转过头,抓起离身旁的一个仆从就朝小舟掷去。其他的仆从还没来得及惊叫,一个接一个地被丢下了船。
站在一旁围观的富商们吓得慌忙躲进了客舱。
但是落水的仆从们只稍微阻了一下小舟的去路,很快又离船尾越来越近。
黑衣人气急败坏地把陆庭芝提在手里,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对凌天衡叫道,“别再过来,不然我就动手了。”
凌天衡一怔,顿住了手里的动作。
宁静下来的小舟任四周的江流拨弄,一会儿就被大船甩出了数丈,黑衣人得意的笑了两声,把刀向上移了几寸,移到了陆庭芝的双眼旁。
“臭小子,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也不开口求饶,怎么…你一点不害怕?哼,你也不必强装镇定了,我看这一次还有谁可以救你!”
八十 浮沉无迹江自流
被刀尖对准的双眼微微动了动,闪过了一丝惊慌,很快又漠不在乎的将目光转了开去,抿住嘴唇,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不过,并不是陆庭芝不想开口,只是眼下他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早在黑衣人朝凌天衡出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她是雍都城外差点夺去他的眼睛,和顾少昂性命的黑衣女郎。
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被点了穴,已犹如砧板上的肉,又将立刻失去双眼,可还是没能见到意象中的恐惧眼神,黑衣女郎似乎有些失望,冷笑了一下。
就在听到冷笑的一瞬间,陆庭芝的心中顿时颤了一颤,跟着看见黑衣女郎的手臂开始下压。
手臂霎时移动了些许,刀尖已触到了陆庭芝的眼皮,却再也不能向下半分,因为握刀的手臂在那短短的刹那僵住了。清楚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打中她的穴道,黑衣女郎咬了咬牙,万万想不到眼看就要得手竟然再一次被人阻挠,恨恨地骂,“什么人!滚出来!”
身后没有话音回答,却有响亮的脚步落在甲板上,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有力,来人的内力显然不俗。黑衣女郎又惊又怒,但她此时却动弹不得,无法回头瞧瞧此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由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有本事乘得起这样一艘价值不菲的大船,又有如此的修为,必定是身份显赫之人,而这样的人物往往最顾忌的就是声名。慌忙之间,心想只能以此来试着迫使此人退让,黑衣女郎连忙叫道,“是大丈夫的话,就不要为难妇孺,赶快放了我!”
“爷,几位嘉宾的侍从都被这个女人丢下去了,该怎么处置?”身后的人话音如敦厚的铁石一般掷地有声,但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黑衣女郎的话,也根本不是在回答她。
被人当作可以任意处置的货物一般看待,黑衣女郎还没来及发怒,从船舱的方向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又是带着豪门子弟的雍容,又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丢下去吧。”
“是。”身后的人应声的同时,脚步立即前迈。
感觉身体被一只手臂高举了起来,黑衣女郎大吃一惊,高声怒骂,“你敢!你们这些混蛋,居然欺负女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你!…有本事报上名号,我一定不过放过你们!”
“你不配知道家主的名字。”无比淡然的回答。
眼前的景象一阵剧烈翻转,黑衣女郎尖叫着从船头跌下。一落入江中,她一边大叫,一边狂乱地拍打着江面,却惊讶地发现手脚已然可以运动。
想不到船上那人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就解了她的穴,清楚自己的修为不能与其匹敌,黑衣女郎腾出一只手,飞快地理了理歪斜得已然现出下颌的纱笠,狼狈地悄然游向岸边。她怒气冲冲地回头望了一眼船头,看见那只手臂又揪住陆庭芝的衣襟,提起他的身子,扳转到了背面。
陆庭芝看见一张板着的脸孔正对着他,浓郁的双眉皱在一起像是一道墨色的鞭条,随时准备着攻击,浑圆的双眼定定地审视着他,神色说不出的肃厉。
盯着陆庭芝看了片刻,那人忽然笑了笑,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掌,“利刃到了眼前,还能够一声不吭,面无惧色,很好很好!”
陆庭芝错愕地抬起眼睛,与那人的眼睛相对,才看清楚他的眼神虽然如虎豹一般令人见而生畏,却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暴戾凶恶。
怔了一下,陆庭芝口不能言,只好面露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人却以为陆庭芝是在向他谦逊,在他的身上拍了一下,接着笑道,“小兄弟不止胆气过人,还泰而不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啊…想不到读书人里也有这样的人物…”
听着这等不明真相的谬赞,陆庭芝的脸微微发热,尴尬地笑了笑。
“我…”那人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一个身影闪电般落到了船头。他在身影出现的刹那间就觉出对方身法超绝,绝不似刚才那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那样容易对付。
心念一动,握刀的手也动了起来。他俯身前冲,被刀鞘紧裹住的宝刀疾速斩向袭来的人,却似乎劈到了什么硬物之上,带着不可小觑的威力,转瞬间就与他交了两三招,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他忽然讶异地退开两步,手里的刀鞘乍然裂开,露出辉如月华的宝刀,而对方那柄也未曾出窍的长剑也被震裂了剑鞘。
纵使他的刀躺在刀鞘中,但方才他使出了这样的力量,寻常的长剑也该早已被震坏了。
然而,那柄长剑却完好无损,乌金色的剑身泛着淡淡的光。
“这是天溪剑!难怪可以与弦月抗衡…阁下…阁下莫非是宋掌门的高徒!”
凌天衡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是来找这位小兄弟的?”
“对。”
他转头看了看陆庭芝,陆庭芝也向他点头,于是收起了刀,“既然是这样…”
弦月的主人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个命他将黑衣女郎丢入江中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既已登船,便请阁下饮一杯薄酒。”
陆庭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才看到身处的这座大船华美得像是一座移动的三层楼阁,雕梁画栋的船身通体漆金,令人恍惚如同置身于水上的宫殿,而那个声音来自独立在最顶层的那间舱房。
同时,陆庭芝意外地发现他的身体竟已能够动弹。
凌天衡瞧了瞧舱房窗间的帘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必了。”
“家主盛情邀约,岂容你如此冷言相拒?”
“希仁,不得无礼。”
听见帘幕的人低叱,对凌天衡怒目相向的希仁立刻收了声。
“如此,阁下请便。”那声音毫不动怒,也毫无勉强,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般的从容淡然。
“告辞。”凌天衡抱了抱拳。
陆庭芝朝希仁点了一下头,就被凌天衡扛了起来,跃向紧随在船尾的小舟,然后一剑斩断缠在锚上的绳索。
船桨在江面荡出几道深深的波纹,陆庭芝回过头,相背而行的大船已被小舟甩出很远,仍然立在船头的希仁似乎对着他笑了笑,张了张嘴,口型仿佛是在说“保重。”
想不到高门大族里也有这样的人物。
陆庭芝怅惘地望着大船消失在山峦的背后,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能够活到今日,他不知已欠下了多少人情,更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报答这个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
往回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江流中如飞一般的小舟载着两人平安归来,望眼欲穿的老人和少女总算松了口气。
小舟开始缓缓地向江岸靠拢,忽然有一颗如鹅蛋般大小的石头猛地飞来,凌天衡立刻抬臂把木桨挡在身前,粗实的木桨顿时被石头拦腰砸断。
一道白影裹着寒光随之袭来,疾出的天溪在江风中低鸣,格开刺向凌天衡心口的一剑。紧跟着落下的白影令小舟剧烈地晃荡,陆庭芝立时坐跌在舟中。眼看剑势已颓,白影立时回剑,后跃了半步,稳立在船舷。
“又是你!”凌天衡脸色霎时发青。
软剑直指着凌天衡的胸口,伯尧的唇边浮出一缕讥讽的笑意,“凌天衡,我说过我会取你的性命。如今唯有亲手杀了你,才能让我感到乐趣。”
“是你这个大坏蛋!你简直不是人,那些拿弩箭的恶人好歹与你是一路的,你居然连他们也都害死了!”皇甫萱认出了伯尧,立马记起当日云涯山庄的惨状,心中愤慨,大声地骂了出来。
伯尧冷笑,“哦,那些没用的东西,死了又怎么样?”
“该死的是你!”
凌天衡低喝一声,手中的剑如雷霆般疾划出猛烈无匹的剑招,软剑仿佛毒蛇的黏液,携着无比狠辣而阴冷的杀气缠上长剑,凌厉的剑芒像是发白的火星在小舟中绽开。
陆庭芝趴在舟头,避开了激荡的剑气,却被舟身的剧烈晃动甩到了凌天衡脚边。眼前剑光四散,仿佛遮天蔽日的雷电,能够将一切化为齑粉,陆庭芝连忙向后一滚,扫过的剑气已在肩头留下一道血痕。
为免陆庭芝再为剑气所伤,也为免要因保护陆庭芝而分神,凌天衡赶紧用左手提起陆庭芝,把他抛向了岸边。
就在这时,伯尧倏地变幻身形,攻出的软剑却从凌天衡的腋下越过,刺到了他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被软剑阻住,掉落在舟中。
凌天衡怔了一下,接下回刺的软剑,然后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伯尧你干什么!”
伯尧高喝,“不要多事,滚开!否则先要你的命!”
两次三番为人所阻,却拿对方无可奈何,潜身在靠岸船只后面的黑衣女郎气极,跃到了岸上。
黑衣女郎满腹怨怒地望了小舟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皇甫萱和宋玄一。
皇甫萱察觉到了黑衣女郎的眼光,连忙大声告诫,“你别过来啊!如果你想打什么坏主意,猪油不会放过你的!”
八十一 适风浪来时
回想起刚才亲眼目睹趴在少女脚边的那只怪鸟在片刻之间就焚毁了一艘船,那样可怕的力量,绝非凡人能够与之相抗,黑衣女郎心下一阵骇然,霎时打消了将怒气撒在少女头上的念头。
这时,被掷到江岸上的陆庭芝撑着摔痛的臂膀,慢慢爬起了身。黑衣女郎撇了陆庭芝一眼,像是见到羊羔的虎狼,急冲到了陆庭芝的身前,攥住他的衣襟,然后立即拖着他飞身上了凌天衡从温县骑来的那匹马。
“喂,你要干嘛,快放开陆大哥!”皇甫萱看着黑衣女郎将陆庭芝擒到了马上,惊叫地奔了过去。但不等皇甫萱和黏在她脚跟的猪油赶到,黑衣女郎用一只手掐着陆庭芝的后颈,另一手猛地拍打马臀,马儿顿时向前迈开四蹄。
不用回头,黑衣女郎也知道皇甫萱的叫声必定已惊动了搏杀中的剑客,连忙把仅剩的两枚镖捏在手里,狠狠地向马臀扎下。
雪白的马臀血流如注,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霍然扬起马蹄,发狂似的朝前驰去。
差点被吃痛的马儿颠下马背,黑衣女郎无暇再掐陆庭芝的脖颈,慌忙拉住马缰,一道劲风犹如凛凛的剑锋透过脊背,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下凌天衡竟然还能够赶上,她惊愕不已地回头,看见好像豹子一样迅烈的凌天衡飞身急扑而来,探手抓向她。
在千钧一发间,她想到了唯一可以对付凌天衡的办法,就是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抬起手臂,恰好赶在凌天衡的手落在肩头之前,把手掌搭在了肩上。
将全身真气催动起来勉强追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继续紧随狂性发作的马儿,转眼就将会被甩开距离,于是凌天衡在力竭前的一瞬,果断纵身扑了上去。
抓到黑衣女郎的肩头和手掌的刹那,凌天衡的掌心一痛,感觉到有尖锐的铁器深深刺入了手掌,他微皱眉头,仍是一把捏住黑衣女郎的肩膀。
随着凌天衡身子落地的重压与臂间运着内息的拉力,缰绳立时崩断,黑衣女郎摔下马背,仰倒在沙尘中,又一下子被凌天衡封住了膻中穴,只能眼睁睁望着风驰电掣的马儿驮着陆庭芝跑远。
刚制住了黑衣女郎,凌天衡没来得及歇上半口气,紧随其后的伯尧也已经赶到,立即用还在流血的手握剑迎击。接了伯尧三招,凌天衡的体内感到越来越难受,视线开始有些发昏,才醒觉黑衣女郎的镖是有毒的,此刻还运气用剑也令毒发作得更快更深了。
凌天衡咬牙暗自苦撑,脸上不露任何痕迹,但剑势却无可避免的慢了几分。死缠不休的软剑趁着凌天衡身法和招式变缓,轻易地找到空隙,迅速刺中了凌天衡的左腹。软剑撤回的劲道带得凌天衡连退几步,再也站立不稳,终于向后倒去。
仿佛一只已然将猎物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毒蛇,伯尧毫不犹豫地挺剑上前,刺向凌天衡的心口。
眼看凌天衡似乎受了重创,迟迟没能起身,而如同蛇信一般能够恣意吞吐屈伸的剑尖已极速刺到他的身前,从后追来的皇甫萱和宋玄一急得叫出了声,“不!…”
忽然,与凌天衡的胸膛仅相隔半寸的软剑,凝在了半空。伯尧奇怪地垂眼打量起剑下的人,心中生出了一个疑问,他出剑所赖的向来是速度,而不是力量,并且刚才使出的两剑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三番两次与他交手也未分高下的凌天衡怎么会避不开那样平平无奇的招式,还轻而易举地被他击倒?
蓦地发觉凌天衡的脸色泛青,掌中的血顺着剑柄淌到了地面,血的颜色也有些异样,伯尧眼底的狂喜顿时被另一种古怪的神色替代,“你中了毒?”
“我才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要出气。”
回答伯尧的不是凌天衡,而是倒在不远处的黑衣女郎。她没有忘记伯尧警告过她别插手他与凌天衡的决斗,虽然她不信伯尧真的敢伤她的性命,但伯尧是个心狠手辣,任性妄为的人,必然会对她动怒,更无法保证他不会用意想不到的手段发泄他的怒火,因此她才抢先说出一个理由,想要推脱责难。
话还没说完,伯尧的目光已转向黑衣女郎,冷冰冰的,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气息。
黑衣女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仿佛感觉到了白衣人身上那股强烈的杀气,猪油不安地发出一声嘶鸣,耸起了翅羽,作出警戒的姿态,皇甫萱立刻着急地冲着伯尧大叫,“大坏蛋,你口口声声说要亲自打败义父,为什么还要暗中让人害他中毒!…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知道光靠自己根本胜不了我义父,你心里怕他,才用那么卑鄙的手段!”
伯尧听了皇甫萱的话,竟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转头看向凌天衡。
“大坏蛋,想要杀我义父就先杀了我!你快放了义父,来杀我啊!”趁着还没有刺入血肉的短剑踌躇般地悬在空中,皇甫萱急忙奔了上去,想要阻止伯尧,并努力引伯尧对她出手,这样猪油就会帮她对付伯尧。
听见皇甫萱的话,此刻命悬一线,还犹自冷定地凌天衡心底倏然生出一阵深深的担忧,生怕少女受到什么伤害,急切地抬起眼睛,看见握住软剑的手似乎痉挛般地动了一下,又稳稳地凝滞在他的胸前,犹如狂暴风雨前的宁静,毒蛇准备进攻前的蛰伏。
然而,不等皇甫萱奔近,伯尧只是瞧了凌天衡两眼,忽然收起了剑,掉头就走。
谁都没有想到伯尧居然会放过这个杀死凌天衡的机会,在场的几人愕然不已。
“伯尧你、你这个混蛋…别走,别走!我们怎么说也算是同盟,你竟然就这样走了!你不怕我告诉…”
看着一言不发的伯尧从她的身旁越过,对她还受制于人的境况视而不见,黑衣女郎慌忙对他的背影大喊。
“住嘴!你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伯尧头也不回,隐含怒气的话音听上去森冷无比,“如今我的兴致全被你这个该死的臭婆娘毁了,若不是看在裴公的面上,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你、你!”黑衣女郎气结,今日她不知道已吃了几回瘪,心头的凶戾之气比伯尧只多不少,恨恨地道,“好你个伯尧,你给我等着!…”
伯尧冷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不再理会身后大嚷大叫的黑衣女郎。
“站住。”
这一声低喝不是黑衣女郎的声音,伯尧诧异地回过头,望向勉力起身的凌天衡。
“我想杀你,你也想杀我。”
此时的凌天衡只能如牛羊般任由他宰割,却还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反倒令伯尧也感到有些意外,既感到不解,又有几分不屑,脸上浮出一缕讥讽的笑意,“不错。”
“明年九月十五,白庄,你我一决生死。”
伯尧不由得怔了一怔,眼中的倨傲神色变得有些难以形容,“好!我就再给你留点时间准备后事。”
说完,似乎被搅扰的兴致又回复了些许,伯尧的步履如飞,只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树荫后。
皇甫萱连忙上前扶住凌天衡,对黑衣女郎叫道,“坏女人,解药在哪里,快拿出来!”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没有解药。”
“你难道没有爷爷的么?怎么会这么坏呢?”皇甫萱气呼呼地盯着黑衣女郎,“如果你不肯把解药交出来,就不要怪我替你爷爷教训你了!”
黑衣女郎又好气,又好笑,“放你爷爷的屁,我难道会怕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臭丫头?”
“好啊,你还骂人!”皇甫萱说着,飞快地扯下黑衣女郎的一根睫毛,“你的毛很多是不是?”
黑衣女郎惊叫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眼皮又感到一股撕扯的疼痛,然后听见皇甫萱嘻笑着问,“你要留睫毛,还是要留解药?”
“臭丫头,你、你、你…”居然连一个小姑娘都把她弄得狼狈不堪,黑衣女郎气得半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听到黑衣女郎的骂声,回答她的是不断被拔去睫毛的痛感。
左眼的睫毛快被皇甫萱拔干净的时候,黑衣女郎终于受不了了,“住手!…你要我怎么拿给你,我又动不了!”
皇甫萱这才停了手,黑衣女郎连忙接着驽声说下去,“蠢丫头,你就不知道自己在身上找么!…除了放在衣襟内,还能放哪里!”
摸到瓷瓶的皇甫萱赶紧把解药喂凌天衡服下,片刻之后,凌天衡的面色开始好转。
又过了半晌,凌天衡觉得体内的毒已去了大半,不再令人那么难受,就立刻站了起来,“我去救人。”
“那这个坏女人怎么办呢?”皇甫萱问。
看见凌天衡的手摸向剑柄,宋玄一叹了叹气,“天衡,人谁无罪,她也并非大恶之人,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今日的因,明日的果,假使她始终不肯悔改,今后继续作恶,自有天罚。”
“是,师父。”凌天衡答应道,“但徒儿担心她穴道一解就会作恶。”
或许无法反驳凌天衡的话,宋玄一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但眼中的悲悯却仿佛还是在劝说徒儿不要以杀戮解决问题。
抬眼四顾了一会儿,皇甫萱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一叶小舟在西风中,顺着江流缓缓地飘荡,奔涌的浪潮不知疲惫地拍击船舷,与躺在舟中的黑衣女郎的怒骂声高和。
八十二 梁上卧狂人
黄昏将近。如同这日的清晨,看不到太阳,只能听见风声。整个苍穹都被一种阴沉沉的灰白掩没,云层中透出的熹微光亮开始被西风缓缓吹散。
一队官差打扮的人,个个眉头深锁,面上带着焦急和忧虑的神情,在大道上纵马疾奔。
“等等!”当中有个人忽然叫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
一匹马瘫倒在路旁,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一动不动,沉重的喘息着,雪白的马臀以及后腿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迹。
马的身下还躺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其余的官差也拉住了缰绳,掉转马头,看着那个官差已跳下了马,走近那匹马瞧了两眼,冲他们喊道,“喂,你们快过来看看啊!”
天色已经不早了,余下的路途快马加鞭,还能勉强赶到城里。要知道,一旦过了申时,城门就会关闭。就只好等到明天一大早,才能够进城。
可眼下这件性命攸关的事一晚都耽搁不得。
领头的官差火冒三丈地催马上前,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了下去,大声呵斥,“看什么看,给老子赶紧上路!兔崽子,现在什么时候了,悬在脖子上的刀随时都可能劈下来,还管别人的死活…”
那名官差痛呼了一声,满脸委屈地转过头来,抚了抚火辣辣的脊背,指着倒地的马,对领头的官差说,“不是…王哥,这是媒婆儿啊…你看,员外都已经认出它来了。”
领头的官差惊讶地发现他胯下的马不等主人喝令,已自觉地向地上的那匹马凑了过去,仿佛安慰般地伸出了脖颈,看起来与其相当熟稔和亲近。
这时,那匹马的马头尽显在眼底。他看到了马嘴旁边那一团灰黑的瘢痕,被浑身雪一样的毛发衬得格外显眼。
这也是为什么会叫它媒婆儿的原因。
“真的是媒婆儿!…它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在认出马儿之后,领头的官差无比震惊地跃下了马背,接着看到与马一起倒在地上的人,又立刻换上了一种古怪的表情,“这个人,这个人…”
那人是清醒的,其中一条腿有大半截被压在沉重的马身下,应该已经被压折了腿骨。他睁着眼睛,眼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其余的官差也都围了过来,同样大感惊讶,七嘴八舌地嚷,“…媒婆儿怎么在这里!”
“…就是他么…”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啊,居然会让我们碰上…”
听着身后的吵嚷,领头的官差沉思了片刻,开口下令,“快把他绑起来。”
几名官差立刻合力抬动马身,把马下的人拉出来。
第一个勒马的人站在领头的官差身旁,忽然转过头,下意识觑了一眼马鞭,怯怯地说,“王哥,这马千真万确是媒婆儿,不会错…但这个人…好像并不是那个黑衣人啊…”
“难道我还不知道么?”第一眼看见被压在马下动弹不得,孱弱清瘦的书生,就知道绝非是先前那个搅得全县鸡犬不宁,身形挺拔颀长,艺胆齐高的黑衣剑客,领头的官差厉声说,“被贼匪骑走的马落到这个人手上,这个人一定与贼匪有所来往,多半就是同党。”
“这倒是…”
“碰到这个人,的确是老天有眼。”领头的官差盯着书生瞧了瞧,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沉的笑容,迅速翻身上马,“赶紧上路!只要今天赶得及进城,大家的头颅都算是稳稳保住了。”
……
总管躬身推开房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迈进屋子。
当先入屋的男人在桌前拂衣坐下,跟着进去的男人是名官差,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脸上赔着笑,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随意开口。
“老黄,倒茶。”
总管进来拿起茶壶,掂了掂,“老爷,茶已经喝完了,我再去泡一壶。”
坐下的男人诧异地叫道,“什么,这茶今早就喝了两口,怎么可能就没了?”
“回老爷,真的没了…”
垂眼又看了看桌上摆的糕点,与出门前相比也明显少了许多,男人顿时变得满脸怒容,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好啊你,老黄,竟然有胆在本府的眼皮子底下偷吃!本府念你服侍多年,所犯之过并不严重,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望你能够醒悟回头,岂料你以为本府毫不知情,半点不思悔改,实在让本府忍无可忍!”
老黄吓得跪了下去,颤声说,“这、这、冤枉啊,老爷!小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小人跟了老爷这么久,难道老爷都不信小人的忠心…”
“不是你还会是谁?除了你,还有谁能进来,还有谁敢进来!”
“小人不知道…可是小人对老爷衷心可鉴啊,老爷对小人向来厚爱有加,让小人衣食无忧,小人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对老爷的东西起贼心…何况小人也只好点小酒,从来不喝茶的啊…”
听眼泪汪汪的老黄说得情真意切,老爷想起总管过往的表现,怒气平息了大半,“哼,就算不是你,你身为总管,让贼子混在下人之中,在本府屋内来去自由,难道不该拿你问罪?算了,算了,本府还有正事要谈,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是,是!老爷…”老黄抹了抹眼睛,悄然退了出去。
老爷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官差,“陈士章到底有什么大事要托你私下告知本府,现在可以说了。”
听官差转述了今日温县发生的事,老爷摇头叹了叹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之色,“陈县令也是本府的内兄,他有什么难处,本府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自当尽力保全。不过,他这一次惹的事端实在干系太大,本府恐怕也力不能及啊…”
官差急忙摸出几张银票,俯身递到老爷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请太守大人看在如夫人的面上一定要帮帮忙啊…太守大人此举所救的也不止是县令大人,还有其他所有被牵连的人,如此,整个温县都会对大人感恩戴德。陈大人说了,年初就要带着比往年还要肥的年猪来探亲妹与妹夫…”
太守老爷接过银票,面上的矛盾表情仿佛可以令人把他内心的挣扎一览无余,沉默了半晌,才咳了两声,“哎,本府也不忍爱妾痛失亲兄啊。不知内兄他想要本府如何帮手,本府且尽力而为吧。”
“回大人,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解决此事。想来是冥冥中有上天保佑县令大人。我们在赶来的途中,抓到了那个贼匪。”
“当真?”
“下官现在就让人带他进来。”
“别忙。就算抓到了贼匪,但也无法抵消你们为贼匪所迫而公然犯下的大不敬之罪。既然百姓们亲眼目睹了一切,城里那些多事的大族,不日就会让消息传入雍都,本府也无法替你们压下来。”
“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完全没有意识才犯下罪过呢?”
“你这是何意?”太守讶问。
“这名贼匪恐怕会使妖蛊之术,能够操纵人的意识,当时众人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全都是因为被贼匪控制住了。”
太守的眼睛大睁,缓缓点了点头,听见官差接着说下去,“此贼匪妖力惊人,寻常人实在难以对付,我等倾力也无法降服。贼匪一路行凶,直到闯进太守府衙,幸得太守大人有天赐正气护体,任何奸邪都无法作祟,贼匪的妖术施展不出,被太守大人亲手擒拿。贼匪心知难逃一死,最终自尽于狱中。”
听着听着,太守不自觉地又点了点头,然后得意洋洋地捻了捻胡须,“嗯…好,很好!本府绝不会让真相就此被掩没的。这样,把贼匪带来给本府看看。”
行动不便的书生被人粗暴地拖扯了进来,不管太守问什么,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太守问了几句,但面前的人一直保持沉默,想来也并无什么冤枉,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书生又被粗暴地带了下去。
“对了,太守大人,听说近日远近好几座城中频频有富户和府库的银两失窃,而那名大盗直到今日仍然逍遥法外。”
太守愤然道,“此人实在胆大包天,也实在可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当着一班差役的面,盗走了所有银两。众人都清楚记得他的容貌,画出通缉令,贴遍了全城,之后有无数人来报说见过他,偏偏始终未能缉拿此人。”
“若是能将此人缉拿归案,朝廷必会表彰大人之功。”
“本府又何尝不想?”
官差忽然压低了话音,“大人,刚刚那个人犯好像与通缉令上所画的人模样极为相似…”
太守沉吟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官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了盒盖,捧到太守眼前,“大人,还有一物是从犯人身上搜出来的。”
望着盒中几颗比珍珠更大,比琉璃更通透,但既不是珍珠,又不是琉璃的圆球,太守的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这个宝贝极为罕见,会不会也是府库失窃的…”
“嗯,像是。”
“那这一定就是犯人从府库盗去的,如今当归还给大人。”
“好,好!老弟为人忠耿,善解人意,本府他日若得封赏,必不会忘记老弟的一份。等内兄下次来的时候,本府就向他讨人。“太守哈哈一笑,“事不宜迟,本府现在就去吩咐他们好好处理。”
两人谈笑着迈出屋子。
屋门掩上之后,躺在梁上的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跃了下来。
八十三 草野隐高士
两个狱卒把犯人丢了进去,匆匆锁好门,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犯人趴在牢狱阴冷的石板上,久久没有起身。
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幽凉的月色被阻隔在高窗之外,照不进被无尽黑暗占据的牢房。
在这个看不到半点天光的地方,不会给人留下任何生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因为他发现这些想要拿他顶罪的官差和上一回把他抓进牢里的柳大人根本是一丘之貉,他们明知道真相,还是要把无辜的人推到刑台,像对待畜牲一般刮尽所有的价值和可以利用的油脂,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也的确没有把他当人看,不过是一头替罪的羔羊,或是敛财的器具。可惜结果并不大如他们的意,搜遍犯人的全身,只有血迹斑斑的锦帕,和满是字迹的白绢。而这头受了伤的羊羔却似乎对这些用来擦鞋都嫌染上穷酸气的破布视若生命,不顾一切地从他们手中挣脱,把被丢落沙土的东西收在了怀里。
好在他们搜出了那盒“嚣尘障目”,犯人身上唯一可能换点银钱的事物,于是很痛快地给了他两拳,以作交换。
否则留在犯人身上的也许就不止是几道拳印,鞭子抽打过的伤痕,被摔扭后的血瘀而已。
但疼痛反会而令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虽然难以分辨得出此刻最疼的是他的腿骨,还是他的心。可他恍惚间领悟了过去从没思考过的问题的答案,一直以来,将他带入险地,让他痛苦的,与其说是那匹马,那些恶人,不如说是命运。仕途坎坷,痛失挚爱,亲眼目睹好不容易重逢的至亲为人所害,到今日又一次被锁闭在无穷的黑暗里,一直恣意收放着缚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用各种酷刑折磨他的是命运。
原来他的命运,就是他是命运的囚徒。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了苦难会如影随形,摧毁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希望,还剥夺他抗诉的资格。
他已经明白,这是宿命,容不得人不接受。除了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亲友,对少年和老翁的两个承诺,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仅存理由,再没有别的期盼。哪怕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也可以忍受。但如今连好好走路也做不到了,还凭什么实现诺言,凭什么报仇?
在绝望的深渊吞噬全部意识之前,他抬起了手,在头顶摸索,然后取下一个东西。
所幸官差们对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它才没被他们搜走。
那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与最后一个嘱托。
陆庭芝愣愣地看着掌中的木钗,泪水忽然从眼角滑了出来爷爷,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没有办法达成您的期望…我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到木钗上,在静寂的黑暗中,发出一种像是含着哀伤的微吟。没过多久,耳中那微不可闻的声音,忽然变成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到脚步在牢房门前停了下来,又传来钥匙插进铁锁的响动,陆庭芝连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
“这小子居然还像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不更好么?免得大费力气。喂,小子!快起来…”
听出话声是不久前押他到牢房内的两名狱卒,陆庭芝又感觉有人在他的身上踢了两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陆庭芝侧过头,隐约看见狱卒已站到了身旁,两人的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他们带来的火把挂在牢门旁的石壁上,映入牢房的仅有些许微弱的光线,仿佛也被困在了暗影之中。牢房里还是阴森森的,看不太清楚。
一个狱卒向陆庭芝伸出了胳膊,用命令的口吻说,“这个鸡腿是特地给你准备的,快点吃了。”
陆庭芝闻到了狱卒手里的油香,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空瘪的腹中顿时一阵抽紧。但是他没有伸手去接。
到了现在,读书人的耿介还是不允许他向站在高处的人低头,对强硬的喝令屈从。尤其他刚断折了腿骨,面前的鸡腿更让他感到一种嘲讽的意味。
“小子,你放心吃,这鸡腿没有毒。”见陆庭芝半晌不作回应,狱卒顿了一下,以稍稍温和一些的语气接着劝说,“赶紧把它吃了,好安安心心的上路。”
“快点拿着啊!吃完至少做个饱鬼,有什么怨气也不要来找我…”
鸡腿在半空中举了好一阵,另外一个狱卒看不下去了,踹了沉默的犯人一脚,“喂,死到临头的东西,你不要再给我装聋作哑,浪费时间!…听到没有!”
“这小子话也不说,东西也不吃,看来真是不想活了…想死还不容易么?我们就是来成全你的,你只要吃一口…”
“偏只有你每回弄这些狐狸拜鸡的把戏,麻烦得要死!老子今晚还要去找刘老四那狗东西讨债,让他把赢的钱全都吐出来!废什么话…”另外那名狱卒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抢过鸡腿,重重的摁向陆庭芝嘴,“快点吃!”
陆庭芝抗拒地别开脸。
“按住他!”狱卒低喝一声,一只手紧掐陆庭芝的双颊,迫得他张开了嘴,把鸡腿塞到了他的口中,“你不吃也得吃!”
“他这是自讨苦吃…”箍住陆庭芝双臂的那名狱卒讪笑附和。
整条鸡腿用力地捅向咽喉,难受得近乎窒息,陆庭芝只能拼命挣扎。但反抗完全无用,就像是在狼爪下颤动的羊羔。
狱卒的笑声在牢房中回荡,直到感觉令人欲呕的油腻夹杂着血的腥甜,掐在脸上的手才放开了。
“现在他已经吃到油水,可以上路了!”
说着,面对陆庭芝的那名狱卒把鸡腿丢到一旁,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东西。
“你这老粗就这么性急…行吧,行吧,下手利落点,这个是特别交代过的,要做得干净,别留下多余的伤痕…”
“少嗦!”狱卒张开了双手,迅速在陆庭芝的头颅旁绕了绕,一根麻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命运的手终于要彻底地把他撕裂了。仿佛在黑暗中看到那一夜的漫天大雨,依然隐隐作痛的心忽然宁静下来,陆庭芝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绳子霍然勒紧。
身后的那名狱卒还是箍着陆庭芝的双臂,像是很清楚面对绝境时竭力求生是人的本能,抓得比刚才更紧。
两个狱卒一前一后配合得很默契,似乎已经对这种给犯人加餐的行为相当熟练了。
牢房的深夜一切都昏昏暗暗,但这样森然的时候,竟还是看到了那双瞪大的眼睛,和眼里的光,狱卒使劲地勒紧麻绳,想要尽快把事情了解。
忽然,微弱的火光晃了晃,陆庭芝脖子上的麻绳一松,两个狱卒倒了下去。
陆庭芝捂着脖子,一边喘息,一边无比惊愕地看向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进入牢房的人。
那人举着火把,走向陆庭芝,把脑袋和火把一同凑到了他的眼前。
火苗几乎烫到陆庭芝的鼻子,陆庭芝连忙缩了缩脸,抬起眼睛,火光清晰地映出了来人的脸,与他脸上现出的一缕惊讶。
“是你!”
两个人都叫了出来,不过一个是从嘴巴,一个只是在心底。
“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鬼,原来是你这小子!”那人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居然还没有死,真是奇迹哟…”
陆庭芝呆住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再见到流云湖上那个假冒的船夫。
假船夫的衣着变了,不再是船夫的打扮,不过他本来就不像船夫。脸上糟乱的胡子也刮得干净了很多,只在下巴留了短短的一截。
“让你这个傻小子来顶替我,那些蠢材真是瞎了眼…不对,我看他们是故意抹黑…”假船夫摇头咂咂嘴,“咦,小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庭芝的嘴巴动了动,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又摇了摇头。
“说话啊小子!”假船夫坐倒在地,悠闲自在得完全不像是一个闯入牢狱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放到口中嚼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么?”
陆庭芝点了点头。
假船夫像是噎了一下,嗤笑道,“那也好,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下把东西吃完后,假船夫摸出一个盒子,就是太守收下之后,留在桌上的那个盒子。
“这是不是你的?”
看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接着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有硝石的味道…”
“会炸开?会不会伤人?会有火?会有硝烟?
在陆庭芝一阵摇头点头后,明白盒子里的东西能生出硝烟,假船夫嘻嘻一笑,“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小子,拿两颗给我玩玩,行不行?”
东西明明已经握在手里,以这样的本事竟然还要来征求他的同意,陆庭芝有些疑惑,不知道假船夫心中是否有别的图谋。
假船夫似乎看出了陆庭芝眼神的变化,一边笑,一边又拿出东西吃了起来,“你永远不知道,从百姓身上挤下的油水换来的东西吃起来有多香。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口?不要?看吧,我就知道你这傻小子不识时务,送到面前的东西都不肯吃,早晚会被别人推进火坑里,熬得渣都不剩…嘿嘿,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我只喜欢关照吃过那些东西的人。”
听了假船夫奇怪的话语,陆庭芝更觉得诧异,沉思了片刻,假船夫有些迫不及待了,“怎么样,小子?就给我两颗玩玩吧…给我吧…给我吧…”
对这个怪诞不经,像劣童一样纠缠的男人无可奈何,陆庭芝勉勉强强地点头答应。
假船夫欢喜地从盒中拿出两颗圆珠揣了起来,然后把盒子还给了陆庭芝。
陆庭芝目瞪口呆地看着假船夫把两颗圆珠在两只手上抛来抛去,犹如收班的街头卖艺人,哼着歌,步履迷离地走出了牢房。
“哎呀,差点忘记原本做什么来了…”假船夫忽然倒退回来,拍了拍脑袋,“走,小子,我们先出去。我才不给狗官冒功的机会。”
陆庭芝只好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腿。
“不会吧,难道你的腿也瘸了?”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哭笑不得地把他扛到了肩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坏事,才会搞得这样又哑又瘸…”
陆庭芝的喉头动了动,感觉到一股深沉的苦涩向下涌去,闷在了胸口。
一路上看见许多倒地的狱卒,没有任何阻碍,假船夫不慌不忙地带着他在狱中穿行,还顺手从马厩牵了匹马,大大方方地从牢狱大门走了出来。
假船夫打了呵欠,把陆庭芝抛到马背上。
趴在马背的陆庭芝不觉想起今日因失去常性的马所受的惊吓,下意识抱紧了马头。
“好了,傻小子,接下来…”
话没说完,假船夫突然眼神一变,飞快地把陆庭芝发髻上的木钗抽了出来。
八十四 草野隐高士(二)
发现木钗猝不及防地被人摘下,陆庭芝想也没想,连忙够着身子,探手去抓。
假船夫只微微缩手,就避开了。
情急之下,陆庭芝的口中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哼声,更努力地伸出手。
假船夫的脚步又动了一动,已站在丈外。
而陆庭芝的身体像这样猛然前倾,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在快要滑下马背的时候,他赶紧用手臂环抱住马颈。
刚稳住身子,陆庭芝的目光就又转向了木钗。
“你很紧张这东西…”假船夫举着木钗端详了一会儿,又望向神色看起来无比焦急的陆庭芝,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戏谑的笑意,却多了几分狐疑,“…这是你的?”
陆庭芝急忙点头。
“…你的…”假船夫似乎有些不信,审视般地盯着陆庭芝,沉思片刻,突然对他咧开了嘴,“嘿…能拿得回去才是你的!”
说完,假船夫转过身,没有给陆庭芝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晃眼奔出了数丈。
陆庭芝心中一阵惊诧,仓皇失措地骑马追了上去。随马背剧烈起伏的心脏在胸腔狂跳,一种力不从心的压迫漫遍了全身,突然间,他记起了假船夫曾在他身上点过的穴道,记起了云涯山庄血流成河的那一日近乎濒死的感觉。
怪不得假船夫与他一碰面,就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原来真的是假船夫想要害他?
可这是为什么?他们从前根本素不相识啊。况且,假船夫若真要害他,又何必再费力把他从牢狱里带出来?
陆庭芝越想要弄清楚假船夫的意图,和事情的真相,脑袋越是混沌不堪。但尽管他一时间怎么都想不通,还是使劲地用手把马拍个不停,他只知道,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再失去这支木钗了。
入夜的街道虽不如白日那么喧嚣和拥挤,但多年的安定祥和令城内百姓在夜间找到越来越多的乐子,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不少。
这个时辰还没有回家的人,不管达官贵介,还是贩夫走卒,都各有所图,带着比白日更强烈的渴望,殷勤地寻觅着想要的东西。
但不管点亮多少灯火,也无法改变一点,就是夜色往往也令人更加盲目。
距离越远,越像是被黑暗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墨。奋力催马急赶的陆庭芝望见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前方腾跃,犹如猿猴一般轻捷灵动,一会儿窜上了屋顶,一会儿落到行人中,忽快忽慢,还时不时回头看看。
陆庭芝谨慎地注视着那道飞快的影子,生怕稍一疏忽就从眼中消失了,但又担心撞到了路人,不得不留心起前方的道路两旁。不知是不是闯入了夜市中心,人群密集了起来,他无法出声提醒路人,更不肯舍弃被假船夫夺去的木钗,只好尽量将马蹄放缓了一些。
无奈始终不比悠闲缓步的马儿,夜市的气氛又相当热络,直到马儿几乎奔到了跟前,许多路人才留意到马蹄声,在要被撞上的一瞬间慌慌张张地闪避开去,经过的地方一片怨声载道。
哗啦一声,后面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来不及避开的人所幸只与马儿擦身而过,在原地打了个圈,高声喝骂立时跟着响起,
“王八蛋,赶着送终么!给老子停…”
陆庭芝有些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想到一停下来可能就再也跟不上假船夫,他咬了咬牙,顾不得心底越来越浓的愧疚,立马转头继续催马向前。
街市的喧杂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又追了一阵,陆庭芝发现穷追不舍的那道身影奔向了像是座小山一样的黑影,在马儿驰行的同时,小山渐渐透出昏暗的轮廓,他依稀辨出了那是城墙。高大的城墙沐浴在月光里,仿佛更添了几分冷硬和坚固。
火光映照下,陆庭芝望见向城门飞奔的人似乎引起了守城将士的警惕,将士威吓般地摆了摆手。
在假船夫快要接近城门的时候,两名守城的将士倏然倒下,接着,他轻松地推开城门,融进了城门背后的夜色。
假船夫离了城,不啻是缸里的鱼入了海中,陆庭芝更加惶急,紧跟着穿出了城门。
今日接连不断遭遇的险事宛若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陆庭芝不禁感慨再一次劫后余生,同时恍惚有什么声响传到耳中,他回头瞧了瞧,发现竟然还有个身影远远跟在他的后面,速度之快,似乎与假船夫难分上下。
他看不清楚模样,不确定是来追捕他的官差,还是朝廷派来灭口的杀手。
揣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陆庭芝又加紧催马疾驰,聚精会神地追索着假船夫的踪影,反正那些人都一样,都是要害他性命的人,他也无暇理会。
如果经过城门之时,陆庭芝有注意到击晕守城将士的不是什么暗器,而只是两块松软的糕点,就该知道他追的人是多么深不可测。
不过,想必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会继续追的。
荒郊野岭,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重重的树荫掩住了去路,每道婆娑的树影都像沉睡的孤魂,皎洁的月华也照不亮山林间幽郁的夜。遥遥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声,时断时续,仿佛想要从暗夜里唤醒某种可怕的东西,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无数枯骨一样的枝条把不请自来的客人包围着,蓦地随风动了动,沙沙作响,马儿不安地在原地轻踏马蹄。
身处在这样阴暗的景象,纵使方才陆庭芝全副的心思都在假船夫身上,没有转移过视线,也无法再辨出假船夫的去向。
陆庭芝急切地环视四周,假船夫可能藏在任何一道树荫后面,也可能已经走远了。
山林中回荡着各种古古怪怪的响动,却唯独听不见脚步声,或许连跟着他的那个人也已经把他跟丢了。
他忽然间感到万分无助,更为这种因为无能才会生出的无助而无比心酸。
“在找我么,臭小子?我既不是你爷爷,又不是你爹,怎么找不到我,就要哭呢?”
这时,东边的树丛里突然发出一阵长笑,陆庭芝又惊喜,又气恼,赶忙擤了擤鼻子,催马朝笑声响起的方向追去。
“若当真让我生出了你这么蠢的孩儿,我还不如自尽算了!都慢成这样了,还追不上,咦,你该不会是属龟的?…真没用…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拿回这东西的念头吧!”
不留情面的奚落和嘲弄随假船夫的大笑一起钻进耳朵,刺入心口,陆庭芝愤怒地猛拍马臀,暗暗立誓豁出一切也要取回木钗。
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这么多事,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的自尊有多么脆弱,因此而生的怒火又有多么强烈。
然而,尽管他与马儿都竭力追赶,假船夫在树丛茂密的山林随意绕两个弯,就又失去了踪影。
“喂,这里!”声音来自头顶,船夫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呼喝,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出声提醒陆庭芝自己所在的位置了。等陆庭芝一抬头,他又闪身到了十步开外,摇头晃脑地笑,“…明知道追不上,还追着不放,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死脑筋…”
船夫一边悠然地腾跃,一边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的话难道就不会想办法让我追你么?
不过,看来永远别想指望这小子有如此机变了。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些厌倦了这场游戏,感觉捉弄一个太过蠢钝,心思太过纯净的小子实在轻而易举,实在无趣,远不如把奸诈阴险的豺狼逗得团团转来得有意思。
但他又不愿把木钗交回给陆庭芝。
正在琢磨该怎么结束游戏,假船夫发现已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前方没有路了。
假船夫放缓了脚步,走近山崖边,俯眼望向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子,我说过了,你追不上我的!”
假船夫高笑了一声,骤然向前一跃。
离崖边只剩七八丈远的距离,陆庭芝难以置信地看着假船夫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心中的震惊莫可名状,脑袋一片混沌,说不清袭遍全身的是悲哀,绝望,还是愤怒,他猛地一拍马臀,跟着纵马跃向深渊。
跃出山崖的那一刻,他的意识霍然清醒,却没有任何惊惶。
既然连爷爷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无法保全,他还有什么可贪恋?
在身体极速下坠的刹那,陆庭芝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胯下的马儿却嘶鸣着,坠入了深渊。
抓着他的人立刻将身子向上一提,就跃回了山崖边。
马儿的哀鸣已经听不到了,陆庭芝觉得一阵晕眩,受力的腿骨霎时犹如感应着马儿的粉身碎骨一般,疼痛无比,他跌倒在地,只觉得胸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层,这匹马又何其无辜啊…
“浑小子,你真他妈是疯了…”
假船夫瞪着陆庭芝,心中惊诧,居然半晌都没想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时性起假装跳崖,然后趴在山壁上,原本打算是想跟陆庭芝开个更大的玩笑,同时让陆庭芝在无奈之下彻底死心,主动放弃这场追逐游戏,等过些日子,他再拿着木钗出现在陆庭芝面前,吓陆庭芝一跳。
可他没想到,陆庭芝为了追回木钗,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跃下悬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发现陆庭芝的眼光毫不闪躲地与他对视,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你也差不多,假船夫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这东西值得命也不要么?”笑了一会儿,假船夫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还给你、还给你…”看着陆庭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决,假船夫似乎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像是手里抓了一块烧熟的铜块,慌忙抛给了陆庭芝,“这东西拿着都烫手…”
握紧木钗,陆庭芝的心底一片肃穆。
假船夫摸着下巴的胡茬,仍是打量着陆庭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说、难道说…”忽然,假船夫大叫起来,凑上前揪住陆庭芝的脸,几乎把自己的脸也贴上去,睁大了眼睛,揪着陆庭芝的脸,左看右看,口中惊讶不已地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陆庭芝的面皮被揪得生疼,又挣脱不开,瞧着相隔不到半尺的那张脸,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又有些疯疯癫癫。
仔细打量了陆庭芝好一阵,假船夫才松开了手,满脸不解地摇了摇头,向后退开,疑惑的神情又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愠怒。
陆庭芝更觉得假船夫此刻的神情奇怪,仿佛他的手正在抛掷一块价值连城的白玉,又像是看见他无意间碾碎了夜月下最妩媚的花,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含着某种深深的惋惜,惋惜得痛心疾首的感觉。
“呸,你这个臭小子,你也…”假船夫忍不住嗤了一声,又倏地住了口。
远处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奔袭。
待那人驰近,面孔依稀从月光透出,假船夫问,“你朋友?”
陆庭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假船夫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庭芝的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闪身跃进了一旁的树荫中,“好好活着吧臭小子,少做傻事…”
话音落下,凌天衡也已赶到了跟前,看见陆庭芝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似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没事吧?”
陆庭芝摇头。
“等等,不要走开…”对陆庭芝低低嘱咐了一句,凌天衡转过身,轻轻一跃,也到了树丛里。可是他谨慎地在周围探看了片刻,黑压压的树丛中根本找不出半个人影。
他一路循着马蹄,和各种痕迹,在入夜后赶到了城内,正准备向路人打听消息,陆庭芝恰好骑着马从街口穿过,追在一个人影后面。他唤了两声,陆庭芝却根本没听见,眼光牢牢地抓着那人不放,他猜想陆庭芝紧追那人一定有他的缘由,可未免陆庭芝遇上什么不测,一直跟了过来。
目睹了陆庭芝骑着快马也难以胜过那人的轻功,又分明看见那人进了树丛,然后竟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明白那人殊不简单。
凌天衡思索着走出树丛,接二连三的奔走和与人搏斗,没有好好的歇息片刻,就是再威猛的虎豹也会力竭的时候。他刚生出一缕疲惫,却很快就发现他又要背着陆庭芝上路了。
陆庭芝跟着凌天衡,即刻去与宋玄一,还有皇甫萱汇合,连夜赶路,自然就不知道回到卧房的太守大人发现锁在柜子里的钱票全都不翼而飞,名贵的古器摔得四分五裂,又闻到卧床枕头上的尿骚味,牢狱那头还紧接着传来有人劫狱的消息之后,有多么震怒,发出了多么歇斯底里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