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共谁人醉明月
陆庭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一手推开了屋门,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热泪未干的双眼望向吹箫的人。
幽深的夜幕中挂着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吹箫的人站在小院中央,背对着他。
凄寒的月华倾泻到那个身影上,一身白衣显得更加洁净如雪,与明月相映成辉,在沉沉的黑夜里宛如一团耀目的光。
白衣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翩然飘飞,不染纤尘,寂立的背影优雅依然。
若非梦境,又怎会有幸窥见神明的风致?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背影,默然的聆听着箫声。
他的思绪浮散在风里,忘了身在什么地方,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独有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无尽的冰雪在心间肆漫,像是最冷,最冷的冬天。
仿佛整个天地都随着如此苍凉的乐声,陷入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犹在耳中回荡,陆庭芝尚未来得及回神,吹箫的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张面庞本就有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月华的掩映下,恍惚是一块天工造化,极尽完美的玉雕。
“庭芝,是否扰了你的清梦?”
无论何时,这位梁公子都是如此温文尔雅,虚怀若谷,毫无半分骄纵之气。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涵养,大概此生纵是如何努力,也永远都及不上万一吧。
陆庭芝呆呆地摇头,“不。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忧伤的曲子,令人闻之几欲潸然泪下。”
“这首曲子是父亲教我的。此曲名冷月寒霜。”
“冷月寒霜…果然凉透心骨…箫声中分明带着浓浓的思意,想必梁公子心底有一个难以忘却之人。”
梁阿盟将木箫收起,仰望着天上的满月,话音含着些许伤痛,“今晚月色大好,本想以一曲怡情,却情不自禁追忆起先父。”
听闻梁阿盟对亡父的思念,陆庭芝也不禁念及双亲早逝,和身世的孤苦,摇晃地抱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到梁阿盟身旁的石桌,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与梁阿盟一起仰着头,静静地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霜,陆庭芝却只觉心下悲痛更甚,不吐不快,不由乘着酒意低吟,
“月冷霜寒问孤影,省却流光自飘零。把酒清宵梦尽处,望断天涯离人心。”
“望断天涯离人心…”梁锦言诧异地回过头,注意到陆庭芝的脸泛着红潮,还有怀中的那坛酒,忍不住蹙了蹙眉,“你醉了?”
陆庭芝摇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口里咕咕哝哝,“我没有醉,我还能喝…”
梁阿盟笑了笑,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了下来,“你方才念的诗我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陆庭芝用手搔了搔脑袋,“梁公子见笑了…是我听了梁公子的箫声,有感而发。”
梁阿盟莞尔称赞,“诗中凄凉伤感之意,与这曲冷月寒霜相映成彰。庭芝即兴成诗,大有才情风骨。”
“梁公子谬赞,我学浅才疏,哪有什么风骨才情可言。”陆庭芝摇头苦笑。
梁阿盟微微一笑,“庭芝,你是庄主的孙儿,我们渊源匪浅,不用如此见外,叫我阿盟就好。”
“阿盟…”陆庭芝讷讷地唤了一声,这样的称呼让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几分亲切之感,同时又想起对方曾三番两次的相助,盘桓在心底的疏离尽消,“你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梁阿盟点了点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陆庭芝通红的眼眶,憔悴的面容上残留着泪痕,“那你呢,庭芝,是什么让你如此失意?”
“今晚,是我心爱的人成亲之日。”陆庭芝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从初见之时起,梁阿盟就留意到陆庭芝满面落拓颓丧,眉宇间始终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
直至此刻,才方知他原来是为情所困。
情字何物?想不到强如姑祖父,竟也会因此遗恨终生。更想不到,爷爷是痴人,孙子也是痴儿。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才能让姑祖母义无反顾地舍弃王府的富贵荣华,放下一切,坚定的与那个人生死相随?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间凡事都有理可讲,唯有一个情字,是不讲道理的,说不清,道不明,避不了,逃不开。
“措儿,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远胜旁人,当你长大之后,一旦遇上让你心生牵挂之人,同样会让你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心爱的人,纵使聪明绝顶,世事洞明又怎样,终究无可奈何…”
“我明知情难舍却,最终又要你为了穆淳王府作出这样的牺牲,你会怨为父么?”
“不,措儿心甘情愿。”
梁阿盟在心底默默叹息的一声,不愿再追思下去,轻声问,“你既为她如此难过,为何又什么都不做,任由她嫁给别人?”
“她是太守千金,令所有渭州俊才爱慕的世族小姐,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寒士,一穷二白的落第秀才,本就配不上她。她如今有了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除了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我又能做什么?”酒后之言句句吐自肺腑,陆庭芝颓然的耷拉了脑袋,两眼直直盯着脚下已磨出不少破口的靴面,“光芒万丈的煦阳才有人仰望和追逐,没有人会怜悯一颗路边的顽石…你生在高门大族,自然不会明白没有功名富贵在身的人,在世人眼中是如何低人一等。”
梁阿盟怔了一下,“我梁家先祖也并非生来富贵,同样奋起于寒门,喋血七载,前驱效死,间关百战,冲折千里,乃佐太祖成帝业,清**。人活一世,出身不过是一时凭仗,若要鹏程万里,最终靠的还是自身之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自卑自惭?”
陆庭芝悲不自胜地摇头,“阿娘去了以后,除了姜夫子,她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她曾经也不在乎我一无所有,盼我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苦苦候了我六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话未说完,胸中气血翻涌,陆庭芝喉头一甜,从嘴里募地喷出一口血。
鲜血溅在地面上,一片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和刺目。
“你怎么样?”梁阿盟一惊,立马站起了身。
陆庭芝别过了头,擦拭着嘴角的血渍,发出沉闷的话声,“我没事。”
日前已知悉陆庭芝的悲苦身世,此刻又见他满心的哀痛,梁阿盟在陆庭芝的身旁坐了下来,看着他极尽忧郁的眼色,油然而生出一股怜意,“何苦要折磨自己呢?”
陆庭芝没有答话,抚了抚胸口,将酒坛举到梁阿盟的跟前,挤出了一丝空洞而哀戚的笑容,“今夜你我都是伤心之人,不如一同浇除块垒,一醉方休…”
梁阿盟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摇了摇头,“你已经醉了,再喝下去你的身子受不了。”
陆庭芝凝视着梁阿盟,笑容倏尔消失,“你不愿陪我喝?”
梁阿盟迟疑了一下,摇头,“我不会喝酒。”
陆庭芝又看了梁阿盟一眼,那样的目光,有些陌生,有些冰冷,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望了过来。
“我明白,我这样的身份又怎配与你对饮?天下间唯我一人多余,我只一人醉死又何妨?”
陆庭芝自嘲的笑了笑,一大股浓而烈的味道混着腥甜的气息,灌入了喉咙。
没喝两口,陆庭芝感觉手上突然一轻,他惊诧地抬起头,发现酒坛已被梁阿盟两手端住。
陆庭芝皱紧了眉头,“你不愿陪我喝,还不许我喝?”
“你为了它连命都不要,可它并不能帮你解决问题。”梁阿盟没有看他,认真地端详了手里的酒坛半晌,沉静地摇头,“别再喝了,好好的睡一觉…”
“我的心现在很痛啊!”陆庭芝忽然用手戳着自己的心口,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伤痛,声音生涩而嘶哑,“除了喝酒,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止住我心里的痛…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啊?”
记忆里从没有任何人有这样失态的举措,也没有见过谁的眼眸里曾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哀戚与绝望。
梁阿盟又一次怔住,“你一定要喝?”
“是。”陆庭芝很少会用那么坚决的口吻。
“它真可以消除烦忧?”
“至少今夜是。”
“那好,”梁阿盟举起酒坛,两只手臂伸了一半,突然又收了回来,对陆庭芝浅浅的笑了一下,“我陪你。”
陆庭芝愣住了,他看见梁阿盟捧着酒坛,试着抿了一小口,霎时蹙紧眉头,苦笑着低呼了一声,“好辣。”
想不到梁阿盟并不是借口推辞,而是当真不会饮酒,陆庭芝的神色顿然缓和,现出一缕笑意,“因为你喝得太少了。”
梁阿盟点点头,仰头又喝了几口,然后笑着将酒坛子递到陆庭芝胸前,“该你了。”
陆庭芝笑了笑,接过酒坛,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又递给梁阿盟,“还觉得辣么?”
二人就这样将酒坛不断递来递去,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阿盟,多谢你…多谢你听我…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还陪我喝酒…”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陆庭芝手里,酥软的手臂举了半天,才滑下一小滴落到唇边。他晃了晃酒坛,把昏沉沉的脑袋埋进坛内一觑,发觉坛内已久空得见底。
他打了一个酒嗝,半趴在桌上,发烫的脸庞贴着酒坛,感受着一缕微微的凉意,开始迷迷糊糊的念叨起来。
说着说着,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还妄想要再取酒来,走了两步,身子向后一仰,像泥一样瘫软在地。
“庭芝?”昏昏欲睡的梁阿盟以肘托腮,正醉眼朦胧地瞧着陆庭芝,发现他骤然摔倒在地,没有了半点声息,赶紧撑着石桌起身。
蓦地发现身体轻软而又沉重,不管是眼神,还是脚步,前所未有的飘忽。
梁阿盟步履不稳地移步到陆庭芝的身旁,看见陆庭芝直挺挺地躺在地面,往右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然后大张手脚,安逸得像是睡在软绵的床塌上。
用朦朦胧胧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梁阿盟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自己也像这般姿态睡在石板上,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梁阿盟蹲下,扯着陆庭芝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庭芝,回屋去睡,外面会着凉…”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发出微沉的鼻息,已然是睡着了,梁阿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庭芝,醒醒。”
拍了几下,陆庭芝仍紧闭着双眼,面上的神色却骤然变得异常痛苦,像是中了梦魇,口里反复唤着,“雅如,雅如…”
“原来她叫雅如。”梁阿盟喃喃。
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只能让在院外守夜的紫骏帮忙把他抬进屋内了。
梁阿盟转过头,起身要唤紫骏入院,还没有站直,就感到一股力量紧紧扯住臂袖,发软的膝腿站立不稳,往前倒了下去。
心跳声快得如同正在疾舞的战鼓,微微起伏的胸膛如火一般的炽热,贴在胸口的脸庞也发起了烫。
夜色般昏昏沉沉。
原来这就是醉的感觉。
耳畔忽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雅如,别丢下我…雅如…别走…”
梁阿盟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坐起了身,衣袖却还被陆庭芝紧紧攥在手中。用尽仅余的力气,却根本拉扯不动。
虽然仍是头昏脑胀,梁阿盟的心里却陡然清明了些许。
一旦遇上了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只要用力戳向对方腋下的极泉穴,哪怕气力再大的人,也只能立马松手。
梁阿盟迅速伸出二指,向陆庭芝的极泉穴探去。
沉醉在梦中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口中依然痴痴地唤个不停,眼角又浸出了两行泪水。
梁阿盟的手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半空。
沉默了半晌,梁阿盟举起的手重新落下。一只手掌搭在陆庭芝的臂膀,宛若对着一个稚童般,轻声抚慰,“乖啊,不走,不走…”
三十一 烽火销长夜
夜风把飘扬的军旗刮得猎猎作响,帐内的火光随风摇曳一阵,俨然燃得更旺。
南方的夏夜太过悠长,黑暗总会唤醒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野地上的鸣虫发出带着某种节奏的怪叫,森然的狼嚎从远处传来,不安的犬吠声就会开始此起彼伏,一直要等到每个活物都排遣掉夜晚的慌张,四野才能享有短暂的宁静。
一队巡哨的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帐前经过,逐渐在远处寂没无声。
灯影忽然晃了晃,一只飞虫蓦地跃进了烛火,啪的爆出一点火星,然后跌落。烛台旁的人侧过头,出神地盯着小虫焦黑的尸体,渺小得看不清的腿脚似乎还在痉挛。沉思了半晌,他放下手里的书卷,两指摁住了又开始跳动的眼皮。
已经连着几日,左边眼皮都会时不时的,莫名其妙的狂跳十数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有些烦躁的用手掌反复平压画着城池营防结构的图纸,垂目看了两眼,手掌又握成拳,指骨断续的敲着桌面。
此次大举出征,帝国精锐尽出,功无不克,黎人震慑,犹如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黎国都城以北的所有城池,兵临永乐城下。
畏战的黎国王室紧闭城门,连半只鸟影都不敢放出来。
虽然只差了这最后一关,似乎已是胜利在望。但深入敌国腹心,其实也将数十万大军置在了以外力止息的风暴口中央,随时都可能有被绞碎的风险。
况且,不知这些崇尚妖魔的黎人到底施了什么邪法,把永乐城头方圆数里搞得鬼气森森,黑雾弥漫,那些雾气不只遮蔽了视野,更会令一切触及到的生物瞬间衰腐。刚抵城前时,还没人知道诡异的黑气有如此可怕,起码有五队先锋军的兄弟都为此白白的丧了命,尸骨无存。
大军已与这座城池僵持了近一个月,连一步都无法推进,还被这时而大涨,时而微缩的雾气逼退了营寨。
呆在敌境的时间一久,又没有新的仗可以打,精力无处消解,再加上思乡心切,军心恐怕会动摇,斗志也会尽丧。此乃身陷敌境之际,最危险的事情。
这也是进兵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关。
今时大昭王朝的擎天壁柱,总领三军的南伐大元帅,由天子亲赐名号“铁鸢”的男人,到了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懈气。
眼下,就是再高明的兵法又有什么用?这些黎国人的妖术实在是可怕,可怕到了超乎想象。
身为全军的统帅,却只能终日困坐在这里,等着依靠凌光堂那几个腿脚都已经不利索的老头子鼓捣出来,多年来只听名头响亮,却从未正式投入战场的玩意作为破敌的希望。
说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天雷地火出关的消息传到营中,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抵达的时间。
此时,清脆的刁斗声又一次响起,三更了。
他收起已看过不下百来遍的图卷,丢到一旁的案头。顺手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纸,提起搁在砚台的笔,两下沾饱了墨,做好了落笔的姿势,又顿住了手腕。只是这么一顿,墨汁就顺着笔尖滴下,在信纸上溅出了两朵浓郁而深沉的水花。
忽然,账外的宿卫大声通报,“元帅,校尉姚仁朔求见!”
他惊异的抬起头,手中的毫笔咔的一声断折,沉声道,“进来。”
一名满身血污的男子两步跨进帐内,跌跪在案前,嘶声叫道,“黄帅,古凉城发生变乱,已经失陷!”
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仅在肩下挂了一片胸甲,沾血的胸甲上有几道棱刻的刀痕,腰间,手臂,与背部等部位负伤不下七八处,血已经凝稠了。项上发髻凌乱的四散抛出,头盔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出的狼狈,显然是在重重乱兵中仓惶杀出了一条血路。
“就你一个人逃了回来?”他摩挲着断笔,抑制着心头的惊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文楷呢?”
“很多兄弟都战死了,文将军也被暴民杀死了。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全都逃往了硖午城或剑岩关。”姚仁朔哽道,“末将经过剑岩关时,张敖将军正带了一半兵马出关赶去平乱。末将劝张将军先将军情报知黄帅,不可轻举妄动,张将军却根本不听末将之言,执意前往。末将恐怕古凉已失,张将军又兵出剑岩,一着不慎,会对战局造成影响,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来禀告黄帅!”
“那些黎人既已投降,为什么会突然反叛?”他眉间的褶皱深现。
“黄帅进军当日,文将军就开始大摆筵席,夜夜请众将宴饮,成日与姬妾在府衙饮酒作乐,放任手下的亲兵把那些降虏的家家户户都劫掠了一遍,还授意他们替他收罗女人…只要是长得不丑的女人,不管老幼贵贱,全都成了他们的玩物。当中有个世家大族的黎人女子,家族在古凉城,乃至整个黎北都颇有人望,那女子还是闻名黎国的美人和才女。结果那女子不堪羞辱,**的当日就从城头跳下。”
姚仁朔咽了一口气,续道,“成千上百的黎人在她死后第二日聚集在神庙前,不知何人领的头,通通跪下高声哭号,哭声震天,就连城门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强抓来的黎人女子被迫当着众将官跳舞,文将军正在兴头上,被哭声扰得不胜其烦,派兵驱散那些黎人,黎人当场被打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肯离开,于是文将军一怒之下下令把神庙烧毁…神庙烧着的时候,所有黎人的面目都阴沉得可怕,就好像死人的脸一样…当夜城中就发生了变乱,也不知道那些黎人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强大的反抗力量…”
早知道文家的二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膏粱,早年曾随军出征两次,玩赏领略过西南的风光,却得意地跟着大胜还朝的将士们一同领受封赐,还自诩为大将之才。部下守卫郑重的营车装的永远不是兵资粮草,而是宠爱的歌姬舞姬。但裴公俦为了拉拢文老尚书,却偏要保奏这粒老鼠屎,想尽办法替他在陛下面前谋到了副将的位置。
古凉城曾是黎国的北都,是黎北最繁华的一座城市,虽然黎国王室已经南移了上百年,它却始终是黎境极为关键的一座城池。守住古凉,不止可以保障军需通路,安定后方,更可以大杀黎人战心,担责匪轻。为了让文楷恪尽其事,他在进发前还曾向文楷作出承诺,只要文楷稳镇古凉城,便会向陛下奏请文楷为伐黎第一功。
但他实在料不到文楷比想象中更加荒唐无用,竟然会在如此顺遂的情况下身死城破!
他的嘴角忽然抖了一下,“莫云呢?莫云为什么没有劝住文楷?”
“文将军在驻城第三日就找了个借口把莫将军打了一百军棍,令莫将军连着半个月下不了地,每日只能听闻文将军的所为,在榻前幽愤填膺。变乱当夜,莫将军也深陷在黎民重围中,力敌身死了…”
“如果文楷没死,我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祭献给这些枉死的弟兄。”他阂上眼睛,半晌又重新睁开,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断笔,走到案前,双手扶起跪着的姚仁朔,肃然说道,“冯竣会连夜带五万兵马赶去增援。难得你有此明识,尽力赶来让我知晓,以免势态进一步恶化。”
肌肤被日光煎烤成了古铜色,风霜在脸上削出了明显的印痕,挺直的眉目似铁一般的线条,眼色如刀,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位全军的最高统帅也曾是个生在世族豪门的公子哥。
姚仁朔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个军礼,“黄帅,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你放心养伤。”他轻轻的拍了拍姚仁朔的肩头,“我今夜就会上疏请恤,也会传信到府中,把我的饷银,外加十万两现银,分送到所有殉城的兄弟家里…”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不必了。”
一名面生的兵士撩起帘布,缓缓步向账内惊讶地两人。
“你是什么人,未经传报竟敢擅闯中军大帐?
兵士没有答话,飞步跃至姚仁朔的背后,闪电般的一掌击中姚仁朔的后颈。
此人不声不响的击倒了帐外的宿卫,又在转眼间打昏了姚仁若,实在不容小觑。
他缓缓抽出腰刀,高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黄金安野,短剑靖邦。”
“你是穆淳王府的人。”他疑惑的打量着伪装成兵士的男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袭击我的部下?”
“给将军带信。”那人向前两步,放低了声音,“此举是为防这些人泄密。”
“你带来的是什么信?”
那人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怪异,“将军恐怕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小殿下全都已经被刺身亡了。从前的宸王如今已坐上了皇座,成了大昭之主。”
“什么!”他的脑袋轰然作响,难以相信的大喝,“你说什么?”
“事情已过了不止半月,将军居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看来,将军所有的朋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任何雍都来的讯信,甚至连封家书都不曾见到,原来雍都已经生出了这样巨大的变乱?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捏造此等蜚言,居心何在!”
“将军不信?”那人从腰后抽出一卷素纸,竖展开来,“这是早已张示天下的讣告。”
榜上赫然盖着熟悉的玺印!
困在永乐城下的每一晚,他都会想起空前挤塞的城楼,欢声雷动,雄心激昂的帝王当着天下人把御马的辔头亲自交到他的手上,目光中满是殷切,仿佛已看见他建成了彪炳千古的功业。帝王身后站着那个温婉端庄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同朝他微笑。
他们全都不在了?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又要为何而战?
他猛然反身,一刀将案台劈为了两断,碎裂的纸屑纷飞了一地。
默然良久,他冷冷的开口,“我与梁家素来无故,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梁家世世代代都是大昭的忠臣。”那人从襟口摸出了一封书信,恭敬的用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主写给将军的密信。”
黄霄放下短刀,接过了书信,打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很是潦草。
他仔细辨识着书信的内容,颈后忽然一痛。
三十二 白雪葬剑心
通州与晟州交界的官道上,徐徐行着一辆马车,车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一大队骑着骏马,竖着军旗,全副兵甲的军士。
单是为了护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需要这样的阵势,实在极为少见,连过路的村老也一眼看出车内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敢多瞧。
车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身穿绯色官衣,蓄着山羊胡,面目斯文的中年人,与他对坐的是一个白衣青年,两个人正冷眼瞅着居中盘腿而坐,白发白袍的老人。
“宋掌门,一路上你老人家一声不吭,不肯赏脸与下官说话就算了。可饭不吃,水不饮,任你修为再深,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柳柏舟捻着胡子,冷冷一笑,语带讥讽,“毕竟宋掌门终究也是个凡人,并不是神仙…”
老人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掌门明知有暗道可以下山,却宁愿将自己封困在列英殿内,七日七夜不见天日,粮水不沾,也不肯离开。掌门此举,到底是顾忌德隆望尊的身份,还是…怕此事连累了两位高徒啊?”
老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宋掌门当真是想绝食自尽么?”唱了半天独角戏没有得到回应,柳柏舟却并不恼怒,冷笑,“陛下可是传了圣谕下来,若是不能将你平安请到雍都,下官的身家性命事小,只是昊虚山上总还要留几个徒子徒孙替掌门传继衣钵吧。”
宋玄一缓缓睁开双眼,仿佛只是看向一只细小的蚊蝇,“卑鄙小人。”
柳柏舟呵呵一笑,“你宋掌门是一代耆宿宗师,可想过有一天会落到卑鄙小人手里,任人鱼肉?”
“你们迟迟不取老朽的性命,到底还有什么更狠更毒的阴谋诡计?”
“陛下的心思岂是下官能猜透的?但请掌门尽管放心,雍都不日就到了,陛下既邀你前去,定已为你备好了大大的惊喜。”
“浮沉有序,悲喜有时。”宋玄一阖上了眼睛,沉沉开口,“命格为水,气载成舟,浊邪太重,或清明过度,皆会过早倾覆。终有一日,你会为屠戮我苍吾派弟子这份罪孽,付出同样深重的代价。”
“是么?”柳柏舟的脑袋靠向厢壁,打了一个呵欠,不以为然的笑,“真要多谢掌门赐教,那下官便拭目以待。”
揉着两颊的太阳穴,轻轻晃了一下胀痛的脑袋,梁阿盟叹了一口气,多年来晨起从未晚过卯时,今日居然一直到了午后,才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
难怪父亲从不饮酒,认为酒可比声色犬马,总令人败德误事。
酒这东西,俨然是一种可以破败人之常性的毒药。
昨夜后来发生的一切,梁阿盟通通都已记不清了。
但有人记得格外清楚。
一等梁阿盟醒来,清骓就开始激动地抱怨,昨夜很久都没等到少主回房,她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少主居然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躺在地上,还依着身旁的人睡着了。她把少主抱回床榻上安顿好之后,想起地上的人毕竟也算少主的朋友,又返身把那个犹如死猪一样的醉鬼拖回他的屋内,谁知道刚拖过门槛,醉鬼哇的一张口,全都吐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为此后悔得不行,到现在都还一肚子的火,把“真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晾在青石板上躺一夜”这句话整整说了三遍。
梁阿盟笑着摆了摆头,脑海里却似乎回忆起那个醉鬼眼角的泪水,紧紧不肯放开的手,温热得发烫的胸口,还有快得令人害怕的心跳。
“少主!”紫骏一阵风似的越过半开的房门,手里抓着一封书信,“少主,府里来的!”
拆开信纸,梁阿盟迅速一览信上的内容,一见“锦书病重”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平素的从容与笑意消失无踪,霍然站起了身,凛然下令,“快收拾东西,今日就赶回雍都。”
“是,少主!”
当清骓与紫骏打点行装的同时,梁阿盟匆匆赶到静岳堂,向陆夜侯辞别,“请故祖父体谅,阿盟不得不提前告辞了。”
“无妨。你身肩负王府重担,干系重大,本也不该让你在此久留。只是不知老夫前日所托之事,如今可有结果了?”
“抱歉,姑祖父…众位公子各有千秋,阿盟实在难以决断,此事还是全凭姑祖父做主。”
“当真全凭老夫做主?”陆夜侯沉吟了一下,用湛亮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梁阿盟。
梁阿盟想了想,从腰间摸索出一支形质古朴的木簪,簪头宛若袖珍的剑柄,镂刻着水波与焰火交融的雕纹,“姑祖父最终将这枚信物交到哪位公子手里,他就可以随时到穆淳王府迎娶舍妹。”
陆夜侯收下木簪,沉沉点了点头,“好。既然还有要紧事,你去吧。”
梁阿盟向陆夜侯深深行了一个礼,刚转过身去,却突然又听见身后的话声,“且慢。”
“阿盟,老夫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陆夜侯缓缓开口,“你觉得庭芝这孩子怎么样?”
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实则刚烈,敏感于外,固执于内,重情重义,心性痴绝。”
陆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叹了口气,“是个既明澈,又愚钝的孩子啊。”
“姑祖父既然问起,请恕阿盟再多言两句。”
梁阿盟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换来的,可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您的爱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话,她该有多难过?而您因为她的离去,多年来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该有多痛心?”
陆夜侯微微张口,却不禁哽住了喉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老人疲惫地朝梁阿盟挥挥手,“你去吧。”
房门阂上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了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记起了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那时暖帐中盈盈笑语,那个狡黠**的女子倚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掌轻轻抚过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说,她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渊儿,希望孩子一生都会是个渊清玉洁之人,还希望他可以长成个敦厚温沉,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他放声大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反驳,小渊儿必定会像极了他,同样也是只上蹿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阳光被四周的树荫遮蔽,幽静的厅堂前,高大的身形伫立在如盖的绿荫之下。
陆夜侯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低垂的树叶在他的面容前随风摇曳,身影背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还是首次独自面对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陆庭芝紧张不已地走到陆夜侯身前,口气中带着几分怯畏,“爷爷,您找我么…”
陆夜侯颔首,语气难得一见的温和,“你跟我来。”
陆庭芝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要到什么地方,诚惶诚恐地跟在陆夜侯身后,一直绕到了静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门洞开,陆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净的梨花树恍若画卷中的云海,如烟雾一般朦胧,的一阵风吟,融融暗香与晨露就纷纷降下,在地面铺结成了柔软的凝霜。
清丽无尘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着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唯独没能将这座青冢覆盖。
青冢之上躺着一柄匿在剑鞘之中的三尺长剑,冢前立着一块年岁已久的石碑。
几片花瓣飘落到碑顶,被风一吹,好似两点透亮而悱恻的泪痕一般,轻轻划过青石碑面。
陆夜侯拂袖掸开杂落在冢上的梨花,俯身抚着碑顶,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与悲伤。
不忍轻易破坏这份静谧与幽,陆庭芝迈出的脚步格外轻缓,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将脚下的雪花踏碎。
陆庭芝惑然地走近坟冢,陆夜侯沉声道,“跪下。”
顺从地跪在墓碑前,陆庭芝定眼一瞧,墓碑上刻着“爱妻夙心之墓”几个字。
陆庭芝这时才恍然大悟,心中哀恸,于是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忍不住想,爷爷不愿让奶奶的坟冢被梨花掩埋,必会时常来此清扫,可每一次爷爷面对着这块冷冰冰的碑石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忽然,身后的陆夜侯深深地叹了一句。
陆庭芝的双腿仍是跪在地上,跪转了身子,朝向陆夜侯,“爷爷,我…”
“苦便是苦,好便是好,有什么说不口,男儿家别要扭扭捏捏。”
“很苦,但没有阿爹心里苦…”
陆夜侯霎时间默然无语,良久,才仰天长叹,“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岁仗剑天下,意气风发,傲视江湖,娶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时人莫不钦羡。可到头来,爱妻早亡,长子横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终是没有半分快活…”
陆庭芝听着,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强烈的苦涩,哽道,“爷爷…”
“站起来,”陆夜侯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指着冢上的那柄长剑,“把它拔出来。”
三十三 意慨曜流光
陆庭芝踌躇地抬起眼睛,触到陆夜侯威严如炽的目光,只好咽下了话头,照着陆夜侯所言,起身捧起长剑。
他用一手颤颤巍巍把长逾三尺的剑身从剑鞘中抽出,平举在胸前。
剑身与脚下的梨花一色,轻透无比的剑身从上至下深嵌着七点淡金色的印记,晃眼看去,仿佛是七颗排列独特,熠熠生辉的星星。
哪怕陆庭芝对兵刃的鉴赏半点不通,是外行中的外行,也情不自禁暗赞这柄剑看去上实在漂亮非常。
陆庭芝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剑脊,眼神惊讶又困惑,“这是…”
剑身随着指尖划过,似乎浮泛出一缕淡淡的水波。
陆夜侯炯然的眼中,忽然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你现在恐怕还不明白,一旦挥动起这把剑,会令天下激起怎样的撼动。”
话音一落,陆庭芝心中陡然一震,手里的长剑也像是回应般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薄如蝉,透如水,轻逸似雪,飘忽若风,这便是七星庸离。同样也是神逸剑法的剑意,明白么?”
陆庭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陆夜侯接着说道,“从今日起,老夫便将神逸剑法一一传授给你。”
陆庭芝顿时愣住,慌忙地摇头,“爷爷,我自小不通武艺,怎能学您的剑法?”
“你不想学?”陆夜侯错愕地问。
陆庭芝毫不思索地摇头,“刀剑无眼,招招式式只为伤人,我不想学…”
陆夜侯的口气一沉,“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善剑之人妄想习得老夫剑术的一星半点?你这孩子却推辞不愿?”
“以我的资质,恐怕只会辜负爷爷的心意…”陆庭芝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埋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下去,“几位表兄弟各个聪颖过人,天赋卓越,他们今后定然不堕爷爷威名,也必将光耀门楣…爷爷又何需再枉费心思教我?”
“糊涂话。就算是一家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成材,难道你就可以混混沌沌的过日子?我要你学,也未必就是要你到个什么境界,只是想让你尽其所能多学一点,方能不必依靠任何一人,皆可在这天地间安身立命,你懂我的意思么?”
陆庭芝怔怔地看着老人肃厉的眼里隐隐流露出一丝忧戚和疼惜,那样的目光,俨如猛虎望着没有爪牙的虎崽。他的鼻头顿时一酸,莫名的生出几分惭愧,尽管心底对剑术毫无意兴,终是向老人那般深沉而炽热的关怀妥协,“我懂了,爷爷。”
陆夜侯欣慰地颔首,张开五指,摊平的手掌宽大有力,像是能握得下一只铜鼎。陆庭芝怔了一下,会意地把七星庸离剑递入了陆夜侯的手中。
在剑鞘中寂寂沉睡多年的宝剑刚被主人握住,恍惚就有一道眩目的光霎时从剑尖飞快浮动至剑身,再浮动至剑柄,直至漫遍握剑人的整个身影。
人与剑尽皆迸射出一种异样的风华与光采,令人不可逼视。
两指如拨弦般抚过整个剑脊,仿佛一如往昔般感应到了主人那股冲天慑地的威势,剑身微微轻颤低吟,剑意凛然。
“神逸剑法共有八式,分别为穿云,破雨,分雷,裂电,辟风,洞雾,沉日,偃月。老夫现在使出第一式,你看好。”
长剑的主人翩然抬手一挥,刹那间满目生光,灿烂如华,铺天盖地的繁花密叶中剑气横生。
剑气卷起的花瓣犹如玉浪翻飞,剑身霍然斜转,在半空中飘逸地划出一个大圈。
漫天梨花随着剑身起舞,一时令人眼花迷乱,飞扬的花瓣又片片朝四面八方碎落,芬香四溢。
而剑身再次数回翻覆,随持剑的人腾空而起,势若风起云涌,而剑势之快,疾似流星坠地,轨迹无可捉摸;剑势之猛,又仿佛正掌握着降法苍生的雷霆万钧。
眼前万物凝滞,唯有剑光四射,恍然已将一切笼罩在了威力无匹的剑招之下。
人与剑混然融为了一体,悍厉得凭空催破片片流光,撕裂道道呼啸低鸣的风痕。剑身一晃,手臂和剑尖隔空刺向了一棵梨树,所有的生息乍然静止。
树上的每一朵花瓣骤然间全都向空中爆裂般绽开,又如绵绵雪雨般飘零而下,俨如一场埋尽生意的大雪,繁茂挺拔的树巅转瞬之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看清楚了么?”
老人回头望着陆庭芝,手臂微微扬起,一道白光倏忽掠过眼前,长剑准确无误地划入了剑鞘。
陆庭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下颚,好一会儿才闭上从开始就张大的嘴巴,讷讷回答,“爷爷的速度太快了,我只看清几个动作。”
陆夜侯点点头,并没有加以苛责,“你没有半点根底,也不能操之过急,暂且把这几个动作记下,明日练来瞧瞧。现在你先跟着老夫到饭厅,老夫要带你跟庄内的所有人正式会面。”
“是…”陆庭芝缓步跟在陆夜侯的身后,心内莫名的有些紧张,想象不出庄里的其他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变了家人。
没走两步,陆庭芝记起了元希的嘱托,“爷爷,我…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请爷爷帮忙…”
陆夜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吧。”
陆庭芝从衣襟里拿出一封漆好的书信,双手呈上,“这封信是与我同行的少年所书,事关重大,请爷爷派人将这封信送到黄霄将军手中。”
陆夜侯一手接过书信,也不问根由,一口允诺,“好,老夫稍后便派人替你送信。”
不管是出于天性豪迈,还是出于对孙儿的信赖,陆夜侯如此干脆地答应下来,令陆庭芝感到胸中荡转起一股温暖的气流,“多谢爷爷…”
“你自己就没有所求么?”
陆庭芝摇了摇头。
能够与爷爷相认,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好恩赐了,他还能再贪求什么呢?
老人没有得到答案,却似乎笑了一下。
“他日你若想到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良心,老夫都可以替你完成。”
陆夜侯与陆庭芝刚走出梨树林,就发现陆严的身影在静岳堂前不断地徘徊,脸上布满了忧急的神色。
一瞥见陆夜侯魁梧的身影,陆严就疾步向他们走近,躬身向陆夜侯禀告,“庄主,陆善已带了消息回来!”
“怎么样?”察觉陆严面色不虞,陆夜侯的口气也多了几分急躁。
陆严沉痛地摇头,“各州府衙尽皆张出榜文,榜文上直书宋掌门犯下了通敌叛国之罪,罪不容诛,十日之后便要在雍都西城法场将他问斩!”
陆夜侯顿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们不止想要害宋玄一的性命,还要当着天下人给他罗织出如此荒谬绝伦的罪名,这些凶徒着实阴狠毒辣!”
听闻宋玄一身处于这样的危难之中,陆庭芝又是惊惶,又是焦急,不自禁地开口,“爷爷,您一定要就救救宋前辈!求您,求您救救宋前辈!”
陆严霍然转过头,看了一眼陆庭芝,声色俱厉地说,“公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公子要庄主为此亲身冒险么?”
陆夜侯剑眉横飞,挥了挥袖,沉吟着,“这事绝没有想象中这样简单。但不管如何,老夫与宋玄一多年相识,决不容任何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毁了他!”
陆严忧心忡忡地上前一步,俯身在陆夜侯跟前,“庄主,不管宋掌门是否有罪,如今朝廷分明是有意向天下布告对他的判决,如此惊天动地之举,不啻是给天下武学之士敲了一个警钟,万万不可逆势而为…”
“我陆夜侯要是已经到了畏避那些奸邪贼子之日,不如先用七星庸离割开自己的喉咙!”
“庄主莫要意气用事…”
“不必多说!”陆夜侯重重拂袖,一声厉喝,“陆严,备马!”
向陆严交待完庄内目前的紧要事务,陆夜侯又将元希的书信交托给了陆严,让陆严尽快派人前往办妥。
陆严深知以主人的烈火脾性,越是上了年纪,更越是偏执,一旦认定,旁人终是难以劝转,只能通通应下,并再三请求陆夜侯千万小心行事。
陆夜侯拍了拍陆严的肩头,没有再多说,就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山庄大门迈步而去。
没行几步,陆夜侯顿住脚步,沉着脸回头,“庭芝,你还跟着老夫做什么?”
陆庭芝垂头默然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我和爷爷一起去…”
陆夜侯面色沉了下来,斥道,“不可胡闹。”
“我好不容易才与爷爷相见,爷爷若要身临险境,我怎么样也放心不下…”
“放心,爷爷绝不会有事。”陆夜侯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你没有半点武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若同行,万一有个闪失,反而会令老夫分了心神。”
陆庭芝忽的跪了下去,眼圈一红,“我不怕。爷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用我的命,换您的命。”
“老夫明白,你无非是想着老夫带上了你,为保你周全,必然顾惜自己的性命,也无法大胆去行冒险之事…对否?”
陆庭芝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恍惚间,憔悴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透出十足的固执,和记忆中那张模糊而深刻的面容重合。
三十四 气凛惊天地
雍都西门的行道上人影憧憧,行人们摩肩擦踵,推推搡搡地向城门的方向涌去,每张面孔上都带着无比亢奋的神色。
原来传闻中德高望重,万民敬仰的一代宗师,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罪不可恕的恶徒。
今日,几乎大半个雍都城的百姓都休闭了铺户,放下手中活计,甚至连午饭也赶不及吃,只为一观那个欺世盗名的大恶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森严的法场被人潮围得密不透风,热闹非凡的情形简直堪比每逢佳节时,穆淳王府向城中百姓大派米粮的盛况。
不过彼时的众人心底无尽的感恩戴德,此时却是满腹的鄙夷和愤怒。
成千上万人对着法场中那个鹤发苍颜的老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枉生了一副菩萨的脸孔,却是长着豺狼的心肠。
围观的人越瞧,越是群情激愤,口中和心里都同仇敌忾地大喊,该杀、该杀!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能看到的才算是事实。可大多数人都无法去追究看到的事实到底只是一个孔洞,还是一面镜子,真相永远只唯寥寥几人所知。因为,大多数人的能力和胆量是有限的,他们没有勇气走上那条和世间绝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路。
谁敢站出来,质疑整个天下的人?
高坐在监斩台上,柳柏舟冷冷俯视着愤怒又激动的围观百姓,这些人真是盲目又愚蠢啊。越是曾被他们奉若神明般崇敬与信仰,最终失足跌下神坛的人,越是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老人的白袍早已满是尘渍,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光采。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在千夫所指之下身心崩溃的模样啊。
“柳兄,第一次坐这个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吧?”坐在监斩台左首的刑部尚书侧过头,发现柳柏舟的肩头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朝身旁的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亲近之意,又若有若无的含着一丝轻蔑,“放轻松点,那刀下去的很快,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下官非是紧张,是好戏开场前的兴奋。”柳柏舟的目光飞快地瞥过刑部尚书的脸,又望向了法场中的老人,眼里满是狂热的快意。
刑部尚书微微眯起眼睛,又多瞧了柳柏舟一眼。
这柳柏舟近年深得裴相倚重,腾迁逸速,此番又顺利擒回宋玄一这个武林巨魁,受到了皇帝的嘉赏,自是众官争相交结的对象。
此人果然并非二流的角色。
可身为刑部的首脑,要亲入法场作一回监斩官,本就已让程一峰不悦之至。再一想起裴相替柳柏舟设下这个陪同监斩的位置,令程一峰更是暗恼,他刑部尚书已经坐镇于此,这个陪同监斩的意义何在?法场之事与他兵部又有何干?
程一峰心里虽在骂,嘴上却在笑,“姓宋的老贼头能有我与柳兄亲自为他送行,也毫不辱没他的身份了。”
“程尚书说得是。”
柳泊舟心不在焉地答应,望向法场中央的老人,高声地嗤笑,“宋玄一,现在谁才是这世间之人眼中的卑鄙小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玄一无愧天地。”
老人却并没有如柳泊舟所愿,表现出理应无比强烈的悲愤之情,只是淡淡地作出回答。
声音转瞬被人潮的喧腾淹没。
如同一块厚重而方正的庞大山石,连挣扎和漂浮的机会都没有,就毫无声息地陷入滚滚的滔天巨浪。
但左右石与浪的人是否曾料到,这块山石所蕴含的力量足以搅翻整片沧海?
“无耻狗官!陷害忠良!宋掌门,我们来救你!”人潮中蓦地响起一片高呼。
呼声乍起,数个身影也同时猛地腾空而起,往法场中央掠去,持着武器杀向法场中的卫兵。
所有围观的百姓开始哄乱起来,紧贴座椅的程一峰连声惊呼着护卫,柳泊舟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一切如相爷所料,鱼儿上钩了。
上百名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将宋玄一和前来相救的人合围起来。
但前来救人的武士个个武艺高超,前来增援的卫兵也根本不是对手,交手的瞬间便分出了胜负,非死即伤。
十数名蒙面武士以寡凌众,丝毫不落下风,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已将在场的数十名卫兵的砍倒在地。
这时,人潮里有一个货郎打扮的男人扬起了手里的扁担,另外十六名装扮各异的男子即刻褪下身上的外袍,拔出匿藏在腰间的刀,井然有序地随着那个男人跃入了法场。
当带刀的十七个男人加入混战之后,围观的百姓全都惊呆了。
他们身着统一的服饰,黑红相间的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神兽,他们手里还挥舞着金灿灿的长刀,在烈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玄甲铁卫!百姓们尽皆哗然,那些带刀的人,他们是雄芒殿的玄甲铁卫!此番虽然没有披上标志性的玄甲,但衣袍上的神兽睚眦,与手中的霄汉刀散发出的凌人盛气,仿佛都在向世人耀武扬威,彰示着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那是来自整个大昭王朝最为荣耀,集杀手与护卫并存的组织,直属于皇帝本人的雄芒殿。他们不止是皇帝身畔最坚固的堡垒,更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剑刃!
自新皇登基之后,雄芒殿接到的第一道圣谕,便是今日决不能让任何人劫走法场的要犯。他们和前来救人的武士一样,伪装成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渔叟耕夫,商贾士子,贩夫走卒或山野父老,悄然隐匿在围观的人群里。
此次任务本令他们极为不满与矛盾,作为皇帝的亲军,居然要去充当维护法场秩序的卫兵;更重要的是,人犯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可眼看在蒙面武士的攻击下,卫兵们完全不堪一击,被杀的落花流水,他们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亲自出手。
雄芒殿麾雄芒,霄汉刀劈霄汉,十万禁军可破,一百玄甲难敌!
玄甲铁卫,果真名不虚传!与玄甲铁卫刀兵相接的一刹,蒙面武士心中纷纷涌起了这个念头。
场内的形势也骤然发生了变化。
铁卫们个个刀法精湛,再凭着手中锋利无比的霄汉刀,刀气席卷四围,数刀就将蒙面武士的武器砍得满是缺口,不到半刻,就挫动了敌人的锐气。
一众蒙面武士再不敢大意轻敌,也不敢再让手里的武器与霄汉刀相击。
更让人错愕的是,铁卫们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杀气,那般悠闲和缓,仿佛并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正客客气气地和他们切磋招术。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柳柏舟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柏舟心中陡然一凛,立马向场上高喊,“众将士听令,时辰已到,不可耽误了要犯上路!谁能当先斩下犯人的头,赏金千两,官升两级!”
幸存的卫兵们闻声,发现玄甲铁卫已控制了局面,再次蜂拥而上。
可没冲上几步,又全都停在了原地。
玄甲铁卫和蒙面武士泠冽的刀光紧围在犯人四周,若是贸然以血肉之躯冲上去,很有可能会被绞成肉泥。
可是如此丰厚的奖赏,不管对谁都有着万分巨大的吸引力,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试。
兵士们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心而急迫的找寻着战圈的间歇。
忽然,一个大胆的兵士不顾一切地闪身而入,一个打滚极速翻过了战圈,嚎叫着提刀扑向场中那个价比千金的要犯。
蒙面武士们全都已察觉到老人濒临绝境,心急如焚,可他们根本无法抽身去拦截那名兵士。
卫兵浑身上下都在发颤,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对赏金有多么渴望,他手上的力道就有多么猛!
刹那间,一道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法场上空呼啸而过,那名士兵和手中正在斩落的钢刀一齐被金光所蕴的气劲震得往后飞去!
法场最中央的青石板地面通通碎裂,法场内外的人身俱是混身一震。如此惊心动魄的气势,每个人的呼吸与动作都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嘈杂的声息,谁还敢妄动?
惊愕的众人再看向场中,那名士兵倒跌在十余步开外,被振飞的钢刀劈到了监斩台上。
而宋玄一的身畔现出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仿佛从天而降,没入了大坑中心半身的东西,赫然是一柄无比熟悉的,金灿灿的坚刀!
那是霄汉刀!
“殿帅!是殿帅来了!”玄甲铁卫们一眼辨出来者的身份,激动地呐喊起来。
那个最初手拿扁担指挥众铁卫,左边脸颊上有道狭长刀疤的男人大笑着将刀背扛在了魁梧的肩头,“老大,我就知道你会来!”
“师父,徒儿来得太晚,让您受苦了。”被称为殿帅的男人俯身半跪在宋玄一身畔,沉着的声调里却是说不尽的敬重与自责。
“湛儿,原来是你。”宋玄一和蔼地伸出带着镣铐的左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笑道,“方才那一刀之势,为师还以为是那个人来了…许久不见,看来你已经青出于蓝,更胜为师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握住轻抚在头顶的手,抬起眼睛,露出坚毅的神色,“师父,我现在就带您走。”
这条最大的鱼儿终于来了!
柳柏舟冷冷的哼了一声,“好个师徒情深!苏统领奉旨押送军需,此刻本应赶赴军前,而今不止负抗皇命,还明火执仗地擅闯刑场,要带走这罪大恶极的要犯,眼里可还有陛下和大昭王法?”
“抱歉,众位兄弟,从现在开始,苏湛不再是雄芒殿的人。”苏湛缓缓站了起来,似乎根本没听见柳泊舟的话,“稍后动起手来,兄弟们千万不可手下留情。”
“…殿帅!”虽然早就预感这趟任务会让他们万分为难,但玄甲铁卫们仍是尽皆愣在了原地。
他们料想过的最坏结果,也就是现在眼下这样的境况他们将不得不与多年来马首是瞻的殿帅刀戈相向。
柳柏舟冷笑,“苏湛,你今日定是要仗着盖世武功胡作非为?”
“你若是怕,就快逃。”苏湛的面色平淡如水,眼神却像是一道烈焰,“因为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苏湛!…你胆敢以身试法!”柳柏舟口中高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有恃无恐的笑意,“苏湛,你看这是什么?”
柳柏舟高高举起右手,高举的指缝里夹着一支凤钗,钗头上镶着一颗璀璨如月的红宝石,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明耀得令所有人目眩神迷。
苏湛拧紧了眉毛,沉声问,“她在哪里?”
柳柏舟轻笑一声,“她在宸王府,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再晚的话,只怕…”
“只怕什么?”
“她和你师父,”捕捉到苏湛刚毅的脸庞上一闪而过的慌张,柳泊舟洋洋得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凤钗,“你只救得了一个!”
苏湛冷冷地盯着柳建舟,手中的拳头悄然捏紧。他闯过刀山火海,也曾数次在死亡边缘打滚,却从来没有过如此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不止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威胁他,还要他在两个人之间作出生死抉择。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盯着爱徒护在自己身前坚实的背影,宋玄一不动声色地问,“湛儿,那凤钗是你心爱的人所有么?”
“师父…”苏湛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师傅交代。
“快去吧,别再犹豫了。若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为师宁肯立刻咬舌自尽。”
“师父!不可!”
“快去!你若要舍了她,纵是救出为师,为师也一秒都不会多活!”
“师父,”苏湛默然良久,不再抗辩,猛然在宋玄一身前重重的跪了下去,用力地向师傅磕了一个头,“如此,请恕徒儿不孝…”
在磕完头抬起身子的电光火石间,苏湛伸出双指将宋玄一的穴道封住,速度之快,快到场上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在宋玄一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师父,如果她死了,我陪她一起死。但只要苏湛还活着,就绝对不能眼看师父受苦!”
“陛下对我真是用心良苦,”苏湛缓缓站起身来,逐渐将周身的真气凝集,“那么,苏湛也当拼了命来报答陛下!”
话音未落,耳中蓦然飘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
笛声似乎有一种魔力,顿时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转移了心神,不由自主去聆听笛音蕴含的清婉曲调。
霎时间,整个法场,还有场外层层的人海,除了笛声,再也没有其余的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尽由这笛音主宰。
苏湛用力晃了晃脑袋,此刻他明明想要运功动手,脑中却禁不住随着笛音逐渐放空,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
他勉力凝起心神,环视四周,发现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开始呈现一种木然的表情,手臂也直直的下垂,没有任何动作,显然都已失去了意识。
强撑了半刻,他脑中的意识也已渐渐的模糊不清,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瞧见有人影从场外飞跃到了身旁。
三十五 人去刀空留
一粒碎石子蓦地击中颈项的大椎穴,楚万歌猛然睁开双眼,面上狭长的刀疤随之一抖,浑身一阵轻颤,瞬间恢复了神志。
楚万歌抬眼向法场中央望去,心中顿然一沉。
殿帅和宋掌门已然消失无踪!
整个法场内外却安静的骇人,其余的玄甲铁卫,一众蒙面武士,还有留在场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呆若木鸡,两眼直盯着前方,目光呆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方才的笛声在作怪?又为什么唯有他一人清醒过来?
楚万歌满腹的疑团,却来不及细想,深吸了一口气,运足内力,仰天长啸。
啸声穿云破雾,响彻全场,所有人在内力充沛的啸声之下,皆是浑身一震。
意识刚一回复,程一峰仓惶地用双手拍击着监斩台,口中发出高喊,“苏湛和人犯到哪里去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见了!”卫兵们环顾四周,大惊失色的惊呼。
场上哪里还有师徒二人的影子,只剩那柄深深没入地面的霄汉刀,还遗留在法场中央震慑人心。
法场外围的人潮一片哗然,当中大多数都是内力浅薄和未曾习武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曾失去神志,只记得耳中听到一阵宛若天籁的笛音,接着,不过一晃眼,场中的人犯就消失了。
眼看事态已超出掌控,柳柏舟霍然起身,对身边的兵长喝令,“立刻放白日焰火通知各城守,关闭所有城门,调拨三千军士,搜查全城,快去!”
“拿下!”楚万歌倏地大喝一声,玄甲铁卫立刻将仍留在场上的蒙面武士围了起来。
不管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殿帅和他的师傅如此离奇地消失,已经让铁卫们无法交差,眼下留在场上的一干人等是绝对不能再放过了。
铁卫们素来默契,得到副帅的命令,全然不再如先前一般有心拖延时间,仅在一两招之间,锋利无匹的霄汉刀就将对方手上的武器劈断。
一众蒙面武士武器尽毁,方寸大乱,悉数被铁卫们制住了要害。
士兵们知机地涌上前来,连忙把被玄甲铁卫制服的蒙面武士一个个绑了起来。
“把这几个蒙面人押走,请相爷处置!”柳柏舟对卫兵们下完令,冷眼望向正欲离去的玄甲铁卫,“在天下人的眼前兵不血刃的将要犯劫走,苏湛果真是了不得,雄芒殿果真是了不得!”
“玄甲铁卫哪能和柳大人相比,柳大人别出心裁的用女人的凤钗作武器,连苏湛都怕了你的钗法,不战而退,柳大人果真是厉害,凤钗果真是厉害!”楚万歌懒洋洋地怀抱霄汉刀,伸出一手捏着鼻子,有意无意地翘起了小指姆。
柳柏舟脸色铁青,“苏湛今日做出此等违逆之事,说不定早与他师父暗中勾结,更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法,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转眼就消失不见,你以为你们雄芒殿能脱的了干系么?”
“雄芒殿自会向陛下请罪,不劳你柳大人费心。倒是柳大人精心编排的一场好戏被妖法搞砸了,柳大人是不是该担心自己该如何向裴相交代?”楚万歌斜睨了柳柏舟一眼,哈哈一笑,头也不回的领着铁卫们大步走出了法场。
当法场中的众人清醒过来之时,苏湛被笛音慑住的心神也逐渐恢复,立刻发觉身体正被人挟在肋下急速向前飞奔。
苏湛的面目朝下,眼底接连变换着各式的房檐,觉出挟住自己的人功力匪浅,仅在呼吸之间,就轻而易举越至下一个房檐之上。
他冷静地扭过头,瞥见肩头垂落着那人花白的发丝,而师父也正被那人用另一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挟住。
难道挟着他的竟然是个已至暮年的老人?
可以同时挟着他和师傅两人,还能够如履平地般在房顶上不停飞驰,此人的修为显然不容小觑。
“前辈,请放我下来。”
那人听见苏湛的声音,应了一声,旋即在房檐上站定,将挟住他的那只手松开。
苏湛的双脚一落地,立即转过身子,恭敬地对着老人半鞠,“多谢前辈相助。”
“冰寒于水,有你这样有情有义又卓荦不群的徒儿,他应该心满意足了。”老人慨然正色地赞许。
老人迎着东风,昂然站在屋檐一角,衣诀被风吹得翻飞作响,望向此时乍然在空中绽开的白日焰火。
苏湛打量着这个将一手悠然地负在身后,一手闲逸地挟着师傅的老人,英姿勃发,又安如磐石,虽然和师傅年岁相若,气度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师父是昊虚山巅难以企及,不染尘俗的云霄,那眼前这位老人就像一把尘封多年的绝世利刃,久未出鞘,余威犹盛。
只是,那双灼然有神的眼睛,却出乎意料地泛着一缕愁索和忧戚。
“前辈过奖了。”苏湛缓缓收回了目光,“师父他没事吧?”
“湛儿,我没事,只是这个姿势令为师有些难受…”
不料宋玄一也已经清醒,老人立刻把宋玄一的身体翻转过来,让宋玄一平稳地坐在了屋顶上。
宋玄一在砖瓦上坐直身子,肃然地看向徒儿,“湛儿,为师已然脱险,有他在为师身旁,你大可放心,赶快去救那个姑娘。”
“是,师傅。”苏湛点了点头,向老人再次抱拳作礼,“请问前辈尊姓大名,相助之恩没齿难忘,苏湛他日定当图报。”
老人语气淡淡的,“陆夜侯。”
“原来是陆前辈。师父得您相护,苏湛再无顾虑,恳请陆前辈暂且替晚辈照顾好师父。师父,陆前辈,晚辈去了。”
从入门起,陆夜侯这三个字就频繁出现在师父口中,俨然是高山仰止的存在,将师父的安危托付给这样的人物还有何不放心?
苏湛向两个老人一辑,身影接连越过两个屋顶,向宸王府急奔而去。
“夜侯兄,我实在不希望你来。你若出面来救我,云涯山庄那么多人,要是因为我通通被牵连进来,那我才真的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是好了…”宋玄一叹息着摇摇头,“庭芝和那个孩子还安好么?”
陆夜侯沉吟良久,仰天喃喃,“庭芝得你所救,才有幸回到老夫身边,但他又是为了救你,才身遭不测…这世上的因果莫非都是早已注定好的?”
宋玄一心中一震,“庭芝出了什么事?难怪见你这般心神不宁,你怎么如此糊涂,居然会带着他前来?”
“这孩子犟的厉害,你本就有恩于他,他又担心我的安危,所以硬要与老夫前来,我拗他不过。”陆夜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声音低沉,“都怪老夫过于自负,以为凭老夫的实力完全能护他周全,根本没想过有人能从老夫手下带走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玄一急切地追问。
“我们现在还未脱离危险,出城要紧。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再慢慢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你的徒儿让我们赶到南城门口,那里有一辆马车相候,车里的人你也认识。”
说完,陆夜侯从袖中摸出一张黑布,蒙在面上,然后将宋玄一负在背上,腾空而起。
宸王府位于雍都城东。
从前的宸王府邸已由昔日的宸王,今时的皇帝,赏赐给了最为宠爱的胞妹贤成长公主与驸马爷。
一个绯衣女子坐在后花园的石亭中,用纤纤玉指弹奏着略微古旧的孤桐。那张绝色倾城的面庞上,眉头微蹙,似乎映出重重的心事,看上去反而更加惹人怜惜。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浅紫色锦袍的男子,闭着眼睛,神色陶醉的聆听着琴音。
“放了她!”墙头忽然响起一声低喝,弹琴的女子那清婉动人的身影轻轻颤了一下,琴声倏止。
墙下正立着十名身材魁梧的黑衣武士,众武士猛地回头,却骇然地发现,一张坚实有力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搁在了其中一名武士的颈后。
“师兄,别急着动手。”紫衣男子安之若素地笑着,挥手招呼站在墙头的武士散开,“我们师兄弟三人,分修势,劲,疾,三种截然不同的法门。我知道你可以在一个举手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十个人打趴下,可师兄你也别忘了,这短短的一瞬,也足够要了她的命。”
紫衣男子话音一顿,伸手肆意揉搓着绯衣女子松软的发端,“要我亲手杀掉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还真是有点可惜呢。”
站在墙头的人向紫衣男子厉声喝问,“颜讵,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你真的参与了此事?你这个人可还有半点良心?”
仿佛那人的疾言厉色根本与自己无关,颜讵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难道师兄早已忘记,我做事一向只讲好恶,从不循什么良心。不过,我并不喜欢被冤枉,他们陷害师父的事情我虽知情,却没有参与其中。”
一见颜讵漫不在乎的样子,苏湛不禁痛心疾首地高声质问,“难道没有参与其中,你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师父处以极刑?你忘了是谁收养了三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将他们养育成人,并毫不藏私地传授了一身绝学?你也忘了我们当年所立的誓言么?”
顶天立地,斩荆棘,踏不平,秉持心中善念,维护世间正道。
回忆着亲口立下的那句誓言,颜讵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反问,“你又明不明白,究竟什么是道?是求无往不利之道,为生民谋福之道,扬天地良善之道,还是守万物平衡之道?”
苏湛俯视着他,眉头紧锁,沉声回答,“看来你早已忘了师父的话,道即是自然,道即是本心。”
“何为自然?何为本心?难道想毫无挂碍的活下去,就不该是人最渴望的一样心思?就算危在旦夕的是亲生父母又如何,如果他们注定是要死的,你会不会也跟着去死?如今要对付师父的人是皇帝,救下师父,与整个大昭王朝相抗,然后牺牲拥有的一切,从此一起亡命天涯?”颜讵仰头直视着他,面带讥讽的一笑,“我告诉你,正道只掌握在强者手中。不是所有人都要活得像你一样,终日大义凌然,自恃为世间的救星。”
苏湛沉默半晌,“真不敢相信,你是自小与我一起长大的二师弟。”
颜讵嘴角噙着一缕冷酷的笑意,“你难道不知道么?人长大以后,所做的任何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既然如此,你我不必再多说。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师兄应当明白,若你一日健在,陛下便一日寝食难安。不过我念在多年同门,可以向陛下求个情,放师兄一条生路,只要你自废武功,你的存在就对陛下不再有任何威胁,我也可以即刻放了你和狄潇,绝不再为难你们二人。”
苏湛默然片刻,“此话当真?”
“苏湛,这个连恩师都能狠心弃之不顾的人,话里又有几分真意?你要是真的如他们所愿,废掉武功,恐怕我们两个人都再也出不了这座宸王府。你快走,不要管我,我不怕死,更不会做你的负累。”沉默的绯衣女子忽然仰起了头,冰肌莹彻的脸颊上毫无一丝惧色。
“潇儿,你放心,苏湛不是愚蠢之人,更不是无情之人。”苏湛眸中闪过一道厉芒,“颜讵,你告诉宸王,倘若有人胆敢动她分毫,天雷地火不日就将轰平乾阳宫。”
颜讵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又回复如常,“师兄,看来永远都不能小瞧你…你手中虽握有足以讨价还价的底牌,我们便只能牢牢抓住狄潇这张筹码不放,如此一来,这局子可就彻底僵住了。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将天雷地火送归宫中的那日,就是狄潇重获自由的时候,这样可算公平?”
“潇儿,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苏湛没有回答赵讵,只是温言向旬潇留下一句话,转过身便要离去,忽的又凝住脚步,“颜讵,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陛下的死,是否乃宸王所为?”
“如今大昭只有一个陛下,师兄只要铭记这点就好。”颜讵不置可否的答道。
苏湛背过身,话音沉着得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悸,“在苏湛心里,只有一个陛下,那个人决不是宸王。”
三十六 身轻义自名
一大盆清水泼到了昏迷不醒的人脸上。
他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霎时从地上坐了起来。
盆子蓦地砸落在他的身畔。
凉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落,同时整个脊背浸出的冷汗也悄然随之沥滴而下。
视野虽然相当昏暗,唯有身后高高的小窗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还是隐约辨出了立在眼前之人的面容。
那张脸陷在阴影中,极是阴翳,和高坐在监斩台上时的神情虽然截然不同,却仍有一种相似之处。
像摆尾的蝎子般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他竭力回想着昏迷之前的情形,只记得当时捂住了双耳,爷爷在他的身旁吹奏起了吕星笛,在场的人转眼间尽数被笛音迷了心智。
可爷爷和凌大侠一跃入场中,他突然觉得后颈一疼,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离开云涯山庄之前,陆严还特地替他易了容,虽然只是粗略地粘上胡子,用面粉揉出了假鼻子和额头,脸上就像肿出了一团肉,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也总比顶着与通缉令上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庞招摇过市要好。
他的手抚过已被卸下伪装的脸庞,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还是被这些人认了出来?
柳柏舟忽然开口,打破了许久的沉默,“思考了这么久,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陆庭芝茫然无措的问。
“你应该明白,你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老老实实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还有同你一起前来劫走宋玄一的是什么人。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你就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去。”柳柏舟顿了一下,“二,就是死。”
陆庭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死,但我更不会选第一条路。”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他日尚有锦绣万里,却要丢下一切,为了别人去死,你真的想清楚了?抗逆朝廷,是反贼作乱之行,只会留下万世骂名。幸而相爷向来宽宏大度,对人才也格外爱惜,你若将一切和盘托出,以此将功赎罪,不止能保住性命,替你洗清被通缉的罪名,或许还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柳大人又想清楚了么?”陆庭芝反问。
柳柏舟眯起双眼,盯着陆庭芝,“你说什么?”
“我问柳大人想没想过,你读圣贤书又是所为何事?你明知那孩子是谁,你明知宋前辈无罪,还对我们下尽杀手。你妄昧良心,陷害无辜,瞒得了天下百姓,瞒得了子孙后世,可瞒得过朗朗乾坤?”既已落到了这个地步,陆庭芝已然把性命豁了出去,凌然无惧的笑了笑,“你不必多费唇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想得很清楚,我就是死,也永远不会和你们变成一类人。”
柳柏舟恼羞成怒,转身欲去,又忽的止住脚步,“很好,一个秀才能有这样的硬骨头,倒令我有些欣赏。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是要命,还是要意气。”
“不必了。”陆庭芝断然回答,“我已经说过,绝对不会和你成为一类人。我不想夜里睡不着觉。”
“既然你一心往死路上走,我就成全你!”柳柏舟森然一笑,击了两下掌,很快就有一名狱卒双手托着铜盘前来。
柳柏舟指着铜盘上那盏盛满酒浆的青瓷酒爵,“这杯酒毒性极烈,一旦入腹,就会肠穿肚烂,受尽痛苦而死。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么现在你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结果了。当然,在喝下它之前,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换一种选择。”
陆庭芝伸出手,缓缓举起青瓷酒爵,嗅着当中飘散出的浓郁酒香,不由略微有些出神,心想这酒虽是好酒,可惜是要命的酒。
他的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这也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杯酒了。
喝下它以后,再也不能学会爷爷盖世无双的剑术,再也无法亲眼看见希儿雪恨的那天,再也见不到每一个对他好的人。
日后听闻他死讯的时候,他们或许会伤心难过。可是,除了死,他再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的事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心底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尽管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其实,这世间就算没有他的存在,那些他无比眷念的人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下去,他还有什么理由牵挂和不舍?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终于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柳柏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静静地看着陆庭芝喝完毒酒,仍是立在原地,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不再理会柳柏舟和狱卒的眼光,陆庭芝安然的仰躺在了地面上,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记事起无数难忘的记忆片段。他的心内无比凄寒,而他的身体却渐渐有些发烫,他知道,毒酒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他无法自制的大喊出声,用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衫,就像是正被人被架上了烤架放肆烘烤一般。
这种熊熊烈焰灼身的滋味,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五内俱焚的无比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陆庭芝脑中混乱不堪,在地上猛烈的翻滚和嘶吼,脸孔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直到此时,陆庭芝猛然醒悟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剧毒,而是不久前曾让他身心几近崩溃的焰雪红歃!
上一次,还有皇甫萱用银针封住穴道,替他减轻几分苦楚,但他仍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只能硬生生的承受毒发之苦,又怎么能扛得住?
“你真以为可以死得这么容易?”目睹陆庭芝这般万分痛苦的模样,柳柏舟好似感到无限快慰,高声笑了出来,“我告诉你,你喝的不是普通的毒酒,是会让你接下来每一个呼吸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熬得过去的焰雪红歃。待你撑不下去时,只要开口求我,把我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还可以把解药给你。”
不等陆庭芝作出回应,柳柏舟话锋一转,“但你要是想自行了断,临死之前,想一想与你同来的十二个蒙面匪徒,他们也在这里,你一死,他们立马就会为你陪葬!”
当陆庭芝从柳柏舟口中确认所中的毒果真又是焰雪红歃,本已萌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却没想到柳柏舟误以为那些前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武士与他相识,竟会以十二条性命来要胁他!
尽管与他们全都素未谋面,可是,如果他忍受不住毒发的折磨,选择痛快了断,这十二条性命就会因他而亡,这和让他亲自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陆庭芝将牙关紧紧住,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狡诈反复,指黑为白,肆意主宰别人的性命,倚仗强权的锋刃煎磨热血与良心,所谓朝廷的栋梁,社稷的柱石,简直是魔鬼!
他可以狠下心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是,这十二个人,是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英雄好汉,是这世上未曾相信和屈服于这些魔鬼的寥寥数人。或许他们来的时候,便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甚至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只是因为这样,就该无视他们的生死么?
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袭来,令他难以忍受,在地上不断翻滚,繁杂的思绪骤然成空。
脑中只余下一个顽固的念头,永远不能屈服。
还没有跨过最高的山,还没有踏过最深的海,但至少尝过了天下最痛苦的煎熬和折磨,那这一生是不是也没有虚度?
那么,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个人承受吧。
毫不停歇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的身体和他的意识,他拼尽全力抑住痛苦所带来的失控。
他趴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抓挠坚硬的石壁,抓挠自己的肩臂,指尖全都磨得血肉模糊,他却极力感受手指上尖锐的疼痛,试图以此让自己好受一点,直到只剩下倒在地上悲号的力气。
身体一阵剧痛,一阵又已全然不似自己的,好几次昏迷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幽暗的上空,重又记起正身陷囹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可越是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眼泪反而流得越是厉害。
满是血污的手颤抖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块浮板,死死地攥在手心,血水瞬间浸透了整张锦帕。
高窗外的微光逐渐被冷冽的月华取代,整座监牢显得更加阴森和孤寂。
他从不知道,黑夜有如此漫长。
斑驳的光线明了又暗,转眼已经是中毒的第三日了,焰雪红歃俨然是一种如影随形的酷刑,没有半刻放松过对他的折磨。
他记不得柳柏舟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记不得之后又有什么人来过。但不管来人如何引诱和威逼,始终只有绵绵徐徐的虚弱低嚎声,和昏迷时的胡话,以作回应。
这三日,宛若过了三年那么漫长。
三日不曾得到片刻喘息,没有进一口食,陆庭芝倦乏地闭着双皮,眼圈早已乌青,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苍白得可怕。
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身体还能勉强再承受一时半刻,精神也会先崩溃的。
还能怎么办呢?像他这样弱小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为什么当初会异想天开的想要保护别人?而如今,他深陷在残忍狠厉,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谁又能来救他?
他身心俱痛地趴在地面,无可抑制而剧烈的啜泣起来,如同一片无枝可依,在寒风里任意飘零的落叶。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到死也只是一个穷酸落魄的士子,上天既已如此薄吝,却还要赋予一身怎么磨都磨不去,不屈于人的傲骨和正气?
可是,再硬的骨头,扛得住来自地狱的烈焰焚烧么?
真没用啊,又在哭了…
恍恍惚惚听见有一个声音,那般缥缈而嘲弄的斥责,令胸口也不由自主一阵震颤,仿佛是发自心底的最深处。
三十七 当时换残生
“已经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继续受罪?”那个声音再次穿透了坚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响起。
蓦地想起柳柏舟曾说隔壁的牢房中还关押着蒙面义士,那么,这三日以来,每一次痛苦难当的呻吟,失态的哭喊,岂不是尽被人知晓?
陆庭芝感到说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马止住啜泣,极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脸贴向石壁,缓慢而艰难的张口,“熬…不下去…会…连累你们…”
气若游丝的话音,石壁后的人却仿佛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和你有什么干系?”
“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意我们的生死?”
“没人…该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明知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却还要坚持,真不知这叫善良,还是愚蠢?”石壁的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有很多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不过,宋掌门总算平安无事,你做的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牺牲。”没等陆庭芝答话,那人接着又问,“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迹,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门,本事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方高人?”
“爷爷…”
“你爷爷?如此神鬼莫测的修为,不知你的爷爷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任人鱼肉,能够做的只是挣扎和哭嚎,如此窝囊无用,怎么可以令爷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蒙羞?心里想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灼炽袭遍全身,陆庭芝咬紧了牙齿,没有回答。
“你现在很难受吧?你试试用拇指分别在胸口正中,肚脐下两指,还有浮肋下端三个位置,用力的点下去。一定要用力。”
陆庭芝正难忍煎熬,迟疑了一下,照着那人所言,竭力出指点向身上的三个穴位。胸中霎时一阵气血翻涌,又迅速凝结在一起,如铜球一般在他的体内来回乱撞,倏地喷出一口血。
“如何?”
气流还在体内搅动,但身上的痛楚却似乎减轻了些许,陆庭芝暗暗捶击着胸口,“似乎…有点用…”
“有点用?…莫非你没有任何内力?”
“没有…”
“没有内力的人,承受不起点穴抑毒之法,恐怕会生出内伤。我只好再教你一段心诀,让你可以好过一些,也可以化去你体内的隐伤。”那人像是怕被其他人听去,用细微低沉,却又恰好能让陆庭芝听见的声音说了下去,“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无之以意乃成有质,荒之以心乃为大境。血脉逆引,释彼恒干,旷宇长离,惟魂往舍,乘虚凝气,御清玄同…
陆庭芝不由自主跟着那人将这两句话默念了一遍,心内大惑不解,一个人如何可以将血脉逆引?就像落地的雨水,又怎么能收回天上?
他反复思索着心诀的每一个字,将疑惑的念头暂时从脑海中摒除,开始专注冥想,不再耗神抗拒身心的任何异感。
一股凉意从小腹间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重重地敲了几下石壁,“你怎么样?”
陆庭芝心中猛然一跳,缓缓睁开眼,发现整个身体当真舒坦了许多,惊喜的叫了出来,“我感觉,感觉好多了…”
“嘘…小声点,别把狱卒引来了。”
“是,前辈…多谢前辈,我已经没那么难过…”
“不过才两三个时辰而已,居然就能领悟这两句心诀,资质不容小觑啊。”那人的口气中分明带着讶异,而话音听也似乎比先前清晰了许多,“若就这么死了,还真有点可惜…”
“不管怎么样,总之要多谢前辈为我减轻痛楚…”
“若你此次可以侥幸不死,凭你的资质,勤加修习,假以时日,必定能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你该拼尽全力活下去才是。”
“难道这心诀不但可以抑制毒性,还能提升内功么?”陆庭芝愣了一下,疑惑地问,“可既然前辈的心诀如此厉害,为什么前辈还是胜不了玄甲铁卫?”
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声,“我也仅是记住了这段心诀,却始终没能将它完全参透。所以,我才更觉你的资质不凡,堪成大用。”
“话虽如此,”陆庭芝微微有些发怔,叹道,“但只怕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勉强不了的…”
“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将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奋斗的目标,绝不后退,也绝不回头,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与盈盈众生背道而驰的你。那时,你才发现,原来曾充塞在心间的所有不平与不甘都是诸神的低语。你将会得到天神赋予生命的真意,身负远超凡人的力量,创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迹。或者,你本身就成了一个奇迹。”那人平静的诉说着,每个字却都犹如金石般深深嵌进了陆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陆庭芝讷讷的对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追问,“人最深切的执念,真的有一天,会让漫天诸神有一丝动容?”
“那些告诉你不可能的人,他们根本没能坚持下去。”
“可那样活着,一定会很孤独,很难过吧…”
“只要人活着,就难免感到孤寂与痛苦。知足常乐,不过是无能者的镇痛剂而已。”
“前辈的所言很有深意,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也一点不像那些武林豪侠,倒与我这样的读书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无奈,“你别老是前辈前辈的喊我,我应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我该叫你什么…大侠么?”陆庭芝尴尬地问。
“大侠?”那人犹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话音里似是含着一缕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临死之前,还能与大哥相识,就是身在这样的地方,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谢你了,大哥…”陆庭芝张口说着,三日来附骨追魂的痛楚与忧惧也总算松懈了下来,顿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觉得好困…我想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间,石壁那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话,陆庭芝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听,转瞬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蚀骨的鲜血越漫越高,逐渐将他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淹没。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脚踝。滚烫的鲜血一触到他的肌肤,耳边就回荡起被血海席卷而来的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号,带着汹涌的贪婪和怨恨,势要吞噬一切。
他满怀惊恐不安,没有地方可以躲,没有地方可以逃,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息。
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与绝望,狼藉与虚无,唯有心底蓦然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别再傻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心存侥幸,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个强烈的声音惊醒,陆庭芝倏地睁开眼睛,由于梦中可怕的景象,心脏仍是猛烈地跳动着,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的恐惧,陆庭芝顿然发觉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觉又缓和了许多。
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全靠了这段心诀。
一想起心诀,陆庭芝就念及好意将心诀传授给他的人,他立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见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却没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着了?陆庭芝心内揣测着,这几日他被折磨得翻来覆去,弄出的响动应当不小,恐怕大哥也没有一刻安稳过吧。
陆庭芝只好暂时不去打扰大哥歇息,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凝望着乌黑麻漆的屋顶一阵唉声叹气,不由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与呐喊声。
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骇人的梦?
眼看铁窗外明亮的光线再次暗了下来,都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石壁的那头却仍然没有半点回响。
陆庭芝终于忍不住又拍打了几下石壁,叫了两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之间,他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不详的预感,仓皇失措的用力拍打着石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高,“大哥!大哥…”。
陆庭芝与这位所谓的大哥相识不过半日,不知道大哥姓甚名甚,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年岁,不知道身份,甚至连容貌也没瞧见。
他只记得那般清朗如月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语调,在差点把人逼疯的绝境中,又令自己重新找回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虽然大哥无法挽救他的性命,却救了那颗因剧毒而快要枯竭和腐烂的心。
多亏有大哥,就算死,他依然是那个干净的,执拗的,善良得近乎愚蠢的陆庭芝。
叫唤了好一会儿,隔壁还是死一般沉寂,陆庭芝反身扑向牢门,猛地击打铁门,大声叫嚷,“来人!快来人!”
狱卒被拍动铁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惊动,急急地奔了过来,冲陆庭芝大吼,“兔崽子嚷嚷个什么劲!…你活腻味了?”
陆庭芝激动地用双手抓着门上的铁栅,“他人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隔壁的人呢!他怎么不在了?”
狱卒一把抹开嘴角的油渍,满脸的凶神恶煞,酒菜方吃到一半被眼前这小子喧声打搅本就在心中已憋足了火,立时厉声威吓,“他人在不在跟你有屁关系?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其他人?敢再继续闹腾,非把你拖出来,打到出不了声为止!”
陆庭芝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急问,“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极少碰到这般放肆又愚钝的人犯,狱卒火冒三丈地冲陆庭芝咆哮,“你是蠢猪么?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还能怎么样!”
陆庭芝死力攥紧了铁栅栏,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扯断,狂躁地大吼,“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你们这些凶徒!”
“呸,你他妈的是发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还是在装傻充愣,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呐?被关进这个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恶的凶徒,就算杀了又怎么样,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惊扰了你老爷我,下一个就是你!”狱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传来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骂声,无非也还是那些冤枉好人,滥杀无辜的陈词滥调。
然而狱卒连头也懒得回,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进来这里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好人,谁不说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天底下无辜的人还少么?
嘶吼了将近半个时辰,陆庭芝终于无力再嘶吼怒骂,瘫坐在地上。
他倚着坚硬的石壁,呆滞的望着幽暗的墙面,墙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从未有过任何声息。留存的话语还浮动在心间,那样令人绝望,犹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么?”
三十八 死生共如今
“不,不…”陆庭芝的双手撑住脑袋,猛烈地晃动,口中不断嗫嚅,“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透过石壁,“你醒了…你说什么东西不是这样?”
陆庭芝陡然抬起头,把脸紧紧贴在石壁上,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哥、大哥!…大哥你没事?”
“不用担心,我没事。”石壁那头的口气沉稳,话音听来却有些低微难闻。
陆庭芝勉强听清,急急追问,“那方才你到哪里去了?你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虚弱,他们是不是折磨你了?”
“我没事,只是刚才与奸贼相对太久,感觉浑身发软,手足无力,好像连所有的内力都被窃走了。”
“浑身发软,手足无力…难道那些奸贼也对你下了当日宋掌门所中的蛊毒?可你已经被囚禁在狱中,他们为什么还要对你如此忌惮防备?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也不明白,我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师门嫌憎的弃徒,怎能和宋掌门相提并论,值得他们费如此大的功夫?”
“难道大哥你与宋掌门并无瓜葛?”
“闻名多时,前日方得一会。”
陆庭芝讶异地追问,“那大哥和其他的蒙面大侠为什么会舍命前来营救宋老前辈?你们是来自什么组织?”
“我与其他的蒙面者互不相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底细,所有人都是自发前来救人的,只有一位会使苍吾派剑术的神秘人负责与各人联络。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下间有太多人受过宋掌门的恩惠,总会有人不被假相愚昧,至死都感念他的恩情,相信他的为人。虽然那样的人少之又少。”话音一顿,似乎发出一声低笑,“救人何必一定要有何干系才出手呢,我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该死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大哥和众位蒙面大侠都同老宋前辈一样,也是令人敬仰,万分难得的好人啊。”陆庭芝忽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大哥,我真笨,我居然一直都忘了问你的名字…”
“你可要记好了,顾少昂。”
陆庭芝正要回答,有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朝着他们所在的牢房这边而来,顾少昂立刻咳了两声。
牢房的铁门很快就被打开,那张如蛇蝎一般令人感到厌憎与畏惧的脸孔探了进来。
柳柏舟觑着眼睛,惊惑的瞧向捏紧双拳,对他怒目而视的陆庭芝,突然露出了一缕奇怪的笑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你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陆庭芝恨恨地瞪了两眼柳柏舟,别开了头。
“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否则明日你与一干重犯都将会交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到那时再反悔就迟了。”
陆庭芝头也不回地低喝,“你怎会以为,我会如你一样做个无耻之人?”
“哼…负隅顽抗,何等愚蠢。我只是以为你吃了这几日的苦头,也该当学会了取舍,想不到如此顽固不化。”柳柏舟冷笑一声,向陆庭芝伸出手掌,掌心上是一颗珍珠大小的褐色药丸,“未免你当堂毒发身亡,你先把这颗解药吃下。”
陆庭芝吃了一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柳柏舟,没有伸手去接。
“吃不吃由你。”柳柏舟冷冷一笑,手心飞快的翻转,解药径直滚落到了地面。
柳柏舟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陆庭芝呆呆凝视着地面上那颗解药,心内尚有几分犹豫,却听见顾少昂拍了拍石壁,“你在想什么?你还没有吃掉他给你的解药?”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明明可以要我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这奸贼为什么要给我解药,为什么还会有三司会审?”
“想不通就别想了,安然的睡一觉吧,明日恐怕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更陪我度过这最后一夜,虽然你我并未同生,却有幸共死,不如,我们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弟?”
“真的么?大哥…大哥你肯与我结拜为兄弟?”
“当然是真的,你不愿意么?”
“怎会不愿意,我实在求之不得…”
“好,你和我一同对着苍天跪下。”陆庭芝立刻向着高窗的天光跪下,又听顾少昂继续说道,“我顾少昂…”
陆庭芝慌忙接口,“我陆庭芝…”
“指天立誓,我二人从今日起结为兄弟,往后彼此亲若骨血,如有相负,天必亟之!”
磕完三个响头之后,顾少昂又开了口,“庭芝,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大哥,你想要我做什么?”
顾少昂的话音忽然有些沉郁,“假若我死了,而你活了下来,你能不能答应我,到盈州城西顾家庄背后的荒坡,找到那棵最老的榆树,今后每年代我清扫榆树下的坟冢,再上柱清香。”
不知顾少昂为何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庭芝失声道,“大哥…你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你只要回答我,你可以答应么?”
“我…我答应你,一定不负你的所托。”
“可你不努力活下去,又怎能做到承诺呢?”
“大哥说的是。”陆庭芝沉沉的点头,捡起了药丸,不再迟疑的吞了下去。
……
大理寺在雍都皇城西北角,距离刑部大牢并不远,两部途中部署森严,极少会有行人通过,只矗立着稀稀拉拉几间大宅。
一小队官兵押送着数名人犯在这条路上经过,队伍的最前方由两名身跨高头大马的将领引路。也许与其余的人犯相较而言,陆庭芝更为紧要,所以他被押解在队伍的最后,身旁还也多了两个持刀的卫兵。
今日天色一亮,狱卒就连喝代骂的让陆庭芝换上了一身又脏又臭的陈旧囚服,给他的手脚也都架起了镣铐。
拖着镣铐实在难以行动,陆庭芝缓缓地行着,心口也沉重无比,忽然觉得似乎自始自终都被一种神秘而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背脊,死死按住了颈项,一直趋赶到了此处,不得抬头,别无选择。
他心底一阵恍惚,正开始胡思乱想,耳边又仿佛想起了那个清朗而安然的话音,令他深感安慰,又深感惭愧。
他不时抬起头,眺望前方十数颗晃晃悠悠的后脑勺,却根本分辨不出谁是顾少昂。
突然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掠到眼前,陆庭芝身旁的两名卫兵已无声倒地。
“爷爷…”陆庭芝不自觉地低呼出声,又在转瞬之间认出了来人。
队伍中立时有卫兵惊叫起来,“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变故一起,所有的卫兵们迅速拔刀出鞘。
可令人咂舌的是,竟没有一个卫兵朝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冲过去,全都毫不留情地抽刀向那些手脚尽被绑上铁镣的人犯身上砍去。
难以料到卫兵会下这样的毒手,几名人犯只来得及惨呼一声,就立即丧了命。
陆庭芝心中陡然一紧,脱口惊呼,“凌大侠,快救他们!”
话音未落,凌天衡的身影已如疾风般掠过众卫兵头顶,剑气横扫,十数名卫兵连头也来不及回,接连倒在地下。
尽管凌天衡的速度已快到了极致,但此刻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站立在眼前。所有的人犯已尽皆与卫兵们一齐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水不断从尸身中突突的冒出,向四周的地面蔓延开来。
陆庭芝看得心惊肉跳,拖着沉重的镣铐向那些倒地的犯人奔去,“大哥,大哥…”
眼神挨次辨识过脚边的尸身,陆庭芝眼眶已然通红,全身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几欲跌倒为什么,为什么上天总是要带走对他好的人?
正当陆庭芝潸然泪下的时候,忽然从地下爬起一个满脸灰尘的人,衣衫上沾着点点血痕,但却只在腰腹的位置有一滩显眼的血迹。
那个人一面捂着伤口,一面拍净覆在脸上和身上的尘土。一抬起头,丰神如玉的脸孔露出格外明朗的笑意,直令人如沐春风,“不用担心,我没事。”
“大哥!…你…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认出这个已然熟悉的声音,陆庭芝上前一把拉住顾少昂的手。
陆庭芝不禁端详着眼前这张清秀隽雅的面容,一眼看去,居然与自己的气度相近,不过更多了几分高华与通达,根本半点也不像个江湖中人,似乎也只是不小心被卷入这场腥风血雨的墨客士子。
顾少昂笑了笑,对凌天衡拱手道谢,“全都多亏了这位黑衣大侠,他刚一露面,我便知道他是前来救人的,心想不如干脆制造点混乱,至少可以帮他拖住身边的卫兵,也算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所以在卫兵拔刀之前,我就倒在地上,打起了滚,谁知道他原来根本不需要帮忙…也幸好这一念之差,我才能捡回这条命,只是被那卫兵捅了一道口子。”
说完,顾少昂摇头叹息,“哎,谁能想到,这些卫兵会如此毫无顾忌地杀人呢?”
“一定又是该死的柳柏舟事先下了命令,只有他才想得出如此狠辣的对策!”陆庭芝瞥向地上数具血迹斑斑的尸身,囚服与官服混杂在了一起,心里顿生出一股凄然和愤恨。
“确实狠辣非常,宁肯杀了我们,也不让我们有逃走的机会。”顾少昂又对凌天衡抱拳一鞠,“多谢大侠,要不是大侠身手够快,我也不可能活下来…”
“凌大侠,多谢你救了我们。”陆庭芝回过身,向凌天衡拱手道,“这位是我的大哥,他是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侠客之一,他叫顾少昂…对了,凌大侠,你怎么会赶来救我们?”
“我答应过陆老前辈,会将你平安送回。”凌天衡冷然的瞧了一眼顾少昂,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什么会成为陆庭芝的大哥,他毫无兴趣了解与过问,“我一接到你会被押到大理寺的消息,便候在了此处。”
“那我爷爷和宋老前辈呢,他们怎么样?”陆庭芝急切地问。
“他们已经离开了雍都。”剑光乍然一凛,凌天衡斩断了陆庭芝和顾少昂身上的镣铐,然后转过身,“别再多说,先随我速速离开此地。”
三人刚转过一个偏僻的巷弄,天际就放起了白日焰火。
凌天衡带着他们匆匆赶至护城河岸边的一棵大树旁,纵身跃上从枝头,然后取下一个盒子,递给了陆庭芝。
“这是什么东西?”陆庭芝抱着盒子一阵愕然,忽然想起心底积攒多时的疑惑,忙问,“凌大侠,那日还未来得及问,昊虚山上发生变乱那日,为何不见你?还有皇甫姑娘她…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三十九 金街玉阁信序诗
“三位恕罪,这里不是寻常人家闲逛的地方,请回吧。”
“我已说过,我与阁主是故友,有要事求见。”
“我说兄台,像你这么会说大话也倒是种本事,”另一个声音接口挪揄,“不过,可惜你是男的,你要是女的,咱们倒要请着你进去了,那台子上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说戏的人材?”
“若是不信,你们就去请阁主当面对质。”
那人嘲讽的笑出了声,“你还说你认识阁主呢,难道就从没听过曦风皓月阁的阁主向来只认斤两,不论好丑么?”
“什么斤两,好丑?”
“这你都不知道?意思就是谁的金子分量够多,谁就是阁主的好朋友,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那就无所谓了…”
“休要胡言!”
“你火什么啊?客客气气的与你们说了半天,怎么样都不肯走,我们没火,你倒还火了…嘿,我不过是实话告诉你…就算真是老朋友,却没有分量可以自证身份,阁主也记不起你是何许人也。兄台,听我一句劝,好好努力,等过几年赚够了钱,再来与阁主相认吧。”
那人说完,身旁的好几个守卫都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时,一个男人忽然从众守卫背后走出,穿着与众守卫相同的服饰,只在劲项上多系了一条亮眼的金色长巾。众守卫一看见他,立刻挺直腰背,收敛了笑容。他瞥了方才说话的守卫一眼,“小魏,你这嘴巴不安分的毛病再不改,我就亲手替你治治。”
“可是,诚哥…”小魏一开口,瞧着谢诚瞪向自己的眼睛,立马捂住了嘴巴,不敢再言语。
谢诚转过了脸,对来客抱拳,“无知小子令尊驾见笑了,实在抱歉。只是敝处自有规矩,绝不可能因三言两语而更改,请尊驾不要再为难我等。”
小御街的守卫队,加上队长谢诚,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个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武艺精湛的高手。日夜都会有二十名守卫立在街口,四十名守在街中各个紧要的角落,剩余的守卫会轮流与他们换班。
这些守卫们不止武力高超,眼力更是惊人。
哪怕小御街的无数尊客总是在夜色中往来,来人不管是王公贵族,商贾豪客,抑或异国慕名而来的风流士子,他们都能一眼辨识出大致的身份与地位。
这也难怪小魏这兔崽子会刁难眼前这三个人,他们看上去该到的地方要么是善堂,又或许是医馆,总之,不该是这里。
谢诚暗想,发现与小魏对话的黑衣人突然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低喝一声,“尊驾想动武?”
凌天衡没有出声回答,但他的眉毛已经紧紧的拧成了一团。
“朝露长留…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凌天衡和谢诚都回过头,看着弓腰驼背的老人指着小御街门前的告示牌,牌上留着相当显眼的一行诗句,“这是什么?这诗句怎么会空了一个字?”
“这是阁主作的诗。老爷子是不是也拜服于咱们阁主的文采?嘿嘿,要知道阁主的才学,就连金科状元赵朗,还有号称“才冠河西”的杜三郎那样的当世大才子,也一个个自愧不如呢…”小魏一张嘴,瞬间又把谢诚的话给忘得干干净净。
想不到这位浸淫在脂粉堆中的阁主,居然还有些附庸风雅,可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上乘的诗作,令人自愧弗如全然是夸大其词,也不知这些才子为什么都要拍这个阁主的马屁?老头子愈加疑惑地追问,“阁主作诗贴在这里干什么呢?又为什么又会漏了一字?”
“每逢月末,阁主都会在作上一句诗,然后留上一字的空白,贴示在这里。只要有人填的这个字,与阁主所隐去的那个字相同,填字的人当晚就能免费入阁,并且能获赠一坛玉琳琅。”小魏嘿嘿一笑,“今日恰好又是月末,这就是阁主昨夜写好,放才贴上来的诗句。怎么啦,老爷子你也有点文臊之气么?”
在心中又将诗句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诗句描绘的景象,俨然从脑海中呼之欲出,老头子咳了一下,“在…老,老夫…认为那个字应当是…”
“且慢,老爷子!忘了告诉你,阁主的诗可不是白填的,先交十两银子,方可填诗。十两银子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一次不对,还要再填的话,那么就要再交十两才能继续。但只要填对了,先前所交的全部银子都能奉还。”
“…什么!”陆庭芝一听,差点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力压低嗓音,保持着老头子该有的姿态和语调,“这、这都要十两银子…你们…你们,简直太离谱了…”
“不然呢?如果分文不收,岂不是整个雍都的人都要挤到这里来填阁主的诗了?那可是曦风皓月阁啊,整个大昭最奢豪的地方,本就不是平常人家消费得起的地方。到阁里随随便便坐几个时辰,都需要上百两银子的花销,十两银子算什么?”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可差不多是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啊。”陆庭芝堂目结舌地望向街道尽头那座高耸的阁楼。
“可万一能将阁主的心思一猜即中,十两银子就喝上了玉琳琅,岂不是很划算?”
“咳,真有人填对过么?”顾少昂佝偻着移步上前,“年轻人,你在诓我们吧,填的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填对了还是填错了,这可全都是你们的人说了算。”
“老爷子怎能这么说,此处可是富得流油的小御街,咱们怎么可能做坑蒙拐骗的勾当么?难道为了这芝麻大点的事,就毁了小御街百年的招牌?阁主虽然精明通透,但绝对是个万分讲究信誉的生意人。至于隐去的那个字,你可以放心,每夜子时以后,阁主就会派人将当日的答案填写上去,解去所有填诗的人心中之惑。还有你们记住,阁主…”
小魏还没说完,忽然大喊一声哎哟,然后立刻伸手捂住了后脑勺。
“够了,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谢诚沉着脸立在他的身后,收回了拳头,厉声呵斥。
“明明是他们不停的在问我啊…”小魏用双手捂住了嘴巴,闷声闷气地答应,“好吧,诚哥,我不说了…”
谢诚冷冷冲着凌天衡说道,“三位如果当真有意填诗,请当场交付十两银子,否则,就请立即离开。”
这位阁主果然是精明无比,用自己的心思做庄,以此与客人博弈,说白一点,这分明又是一种敛财的手段十两银子对出入小御街的豪客来说本是九牛一毛,为博得雅士之名或阁中红颜一笑,又怎会有半点吝惜?
陆庭芝无奈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看向凌天衡和顾少昂,仿佛在用眼色问询,“凌大侠,大哥,你们身上有银子么?”
顾少昂摇头,凌天衡也摇了摇头。
凌天衡早已将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用来换了两件旧的粗布衣裳,藏在了木盒内,提前做好了劫囚的万全准备。他原本打算与陆庭芝都扮成老头子,以方便避人耳目,却没有料到会多了一个顾少昂,只好临时让顾少昂扮上。
但像这样一直僵持在街口,就算二人乔装得再妙,也始终太过冒险。
然而,又不能出手对付这些守卫,否则将会越快暴露行迹。
凌天衡越想越焦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发现陆庭芝依然看着自己,慢慢将目光下移,又指了指被抱在胸前的天溪古剑。
这小子竟然想用苍吾派的掌门信物当赌本!
反应过来之后,凌天衡皱紧眉头,正要说话,却蓦然想起自己曾答应陆老前辈,一定会带陆庭芝平安回去与他相见。
凌天衡怔了一下,把剑从剑鞘里缓缓抽了出来。
谢诚见凌天衡骤然拔剑,警惕的高喊一声,“众兄弟,戒备!”
“此剑可抵何价?”凌天衡把乌金色的长剑凌空而举,幽黑如墨的剑脊竟仿佛在澄明的白日下生出异样的光芒。
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剑器来换取填诗的机会,谢诚犹豫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接过天溪古剑,细细打量了半响,然后用双指弹了弹天溪古剑的剑身,霎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剑鸣。
他顿时心想,这的确是一柄好剑,若是阁主见了此剑,一定会很喜欢。
谢诚清咳了两声,对一名手下吩咐道,“去请寒水姑娘过来。”
寒水很快就赶到了街口。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满脸冰霜的黑衣大个子,还有两个葛布麻衣,身形佝偻的老头儿,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就是要填诗的人。
与谢诚商量了半晌,寒水大声说,“这样吧,此剑就勉强抵作三十两。你有三次机会,一旦开始,就不可以反悔,如果失败了,那么这柄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归还给你了。”
陆庭芝没敢作主回答,看了一眼凌天衡。
凌天衡听了不由得一阵无名火起,霍然背转过身子这群家伙到底是不识货,还是狡作万分,天溪古剑在他们眼中居然只值三十两银子?
“答案就在我的手里。若是决定好了,你们现在就可以说了,空白处该填什么字?”寒水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动听。
万一把天溪赔了出去,今后哪里还有颜面对凌大侠,陆庭芝虽对心里的答案相当笃定,还是禁不住万分忐忑,“朝露长留云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是云字,对么?”
寒水听完就惊讶似的“咦”了一声,赶紧从腰畔摸出写了答案的纸笺,仍然完好无损的对折成四方的形状。
阁内一众侍女当中,寒水虽然年纪最小,但她办事牢靠,又格外细心,极得阁主的信任。阁主昨夜将答案写好,交给她过目之后,她就贴身放在了衣襟里,没有半刻离身。
既然纸笺并没有遗失,旁人是绝没有可能提前知道答案的。
寒水瞧着这个神态拘谨的老头,震惊不已,“居然…一下子就被你蒙对了…”
“什么!居然就是一个云字,寒水姑娘,你没弄错吧?这次的字,真的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保证没错,就是这个云字。”
“老爷子,可以啊…真不知道你是走了狗屎运,还是真有两下子…”不止小魏啧啧称奇,众守卫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顾少昂捻着颌下的胡须,拍了拍谢诚的肩膀,笑问,“年轻人,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进去了吧?”
四十 光风霁月拟艳质
浮云被一阵清风抹去,脚下由黄金铺就而陈,极尽奢侈的行道映射出刺目的光芒。眼前那片金碧辉煌的天地却不见半个人影,尽管一切都瑰丽得宛若梦境,也犹如行走荒芜和萧条的旷野之中,令人从脚底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这里不是应该很热闹么,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听说在太阳下山之前,这里从不欢迎客人前来。”
“为什么?”陆庭芝悄声追问。
顾少昂摇头笑笑,“这个地方虚华若梦,我想或许是因为通往这里的路,需要月色指引吧。”
话刚说完,三人已跟着寒水到了曦风皓月阁的大门前。
跨进阁门,寒水停下脚步,“三位来得太早了,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到开门迎客的时间呢,就请随意找个位置,先坐下歇息吧。”
寒水刚转过身,不知凌天衡什么时候已闪到了跟前,“我们要立刻见阁主,请你带路。”
寒水退了一步,断然摇头,“不行,阁主哪会轻易与外人相见?”
“不是外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从没听说过阁主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寒水审视了三人一番,再次摇头,“就算你真是阁主的朋友吧,有再紧要的事,眼下阁主也不能来见你们…”
“为何?”
“阁主还未起身呢。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阁主的睡梦,还请三位坐在这里等着吧。”
凌天衡听了这话,一时竟默然无语,一旁的陆庭芝却抬眼望向高照的日光,口中低声嘀咕,“此刻分明巳时将尽…”
寒水耳朵一动,霍然偏过头,“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位阁主,未免有些贪睡…”
“阁主才不是贪睡,阁主可是忙至今晨寅时才入睡的!”寒水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陆庭芝的话,娇小的面容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气里满是忿忿不平,“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整座阁楼哪一处没有阁主的心血,这条街的哪件大事,最后不是要由阁主亲自决断?可无论事无巨细,还总爱亲力亲为。虽然阁主偶尔会发脾气,但阁主的心肠其实很软,对阁里的每个姐妹,每个手下,也都好得不得了,没有一个人不真心敬服…阁主武功又高,读的书也多,没有什么是阁主不知道和不会的,根本不逊色于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没想到不过只是这样一句抱怨的话,就让这个少女如此不忿,还越说越愤慨,把陆庭芝听得发怔,倒退了半步,嗫嚅着解释,“姑娘你误会了,我对你的阁主没有一分不敬之意…”
寒水别过脸,撅着嘴巴,重重的哼了一声,“半分都不可以!”
凌天衡在一旁已然沉吟了半晌,忽然将天溪剑塞到了寒水手中,“等阁主醒来,请把此剑呈上。”
寒水错愕的抱起天溪,嘟着小嘴想了一下,“好吧,那我就帮忙把这柄剑呈给阁主,但如果阁主到时不愿见你们,可别怨我。”
三人等寒水上了楼,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寒水又气喘吁吁的跑回三人跟前,神色间分明比先前和善了许多,“呼…想不到阁主醒来之后,一瞧见你的剑,就吩咐我赶紧带你们前去相见。看来你们果然与阁主颇有渊源,我还从未见过阁主对阁外的事这般关心和在意呢!请三位尊客先到八楼的厢房去候着,阁主很快就来…”
寒水招来两个侍女,带着他们上到了八楼的厢房。他们所享受的待遇也陡然间变得好了许多,侍女们个个都柔顺又殷勤,还周道地端来上好的热茶,和数道珍美的糕点。
肚饱茶足之后,陆庭芝抚着涨圆的肚子,无所事事地仰靠木椅,将厢房环视了一圈。
厢房内的布置十分华丽雅致,房内的陈设看上去样样都价值不菲,如沉香案台,金楠木桌,连装盛点心所用的盘子也都是由莹润的羊脂白玉雕成的,而茶具似乎更是产出稀有的碧海星曜盏。
陆庭芝望着这一样样寻常人家或许永生无法拥有的东西,心里一阵酸涩,脑中却不自觉的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般随性而为,又能够与凌大侠这样的人成为好友,被手下的人如此敬重和景仰,坐拥这一派奢豪的阁主到底是何等样人?
前前后后掺了好几道茶水,桌上的糕点也差不多吃尽,也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庭芝只觉倦意丛生,慢慢阂上了眼皮。
忽然,陆庭芝感到心口陡然一跳,一阵猛烈的香风掠过面庞,他迷迷朦朦的微睁双眼,恍惚间看到一个身穿红色纱衫的妙龄女子,慵懒的欹倚在墙边的美人塌上,如瀑的长发垂顺在白如凝脂的香肩,薄而细腻的轻纱之下隐约透出婀娜的腰身,与雪白修长的双腿,媚态尽显。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看见她转过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妆容精致而高雅,妖魅的红唇边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美艳不可方物。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高翘的眼角每一挑皆是风情,媚如秋水的眼眸,每一动都溢出极致的诱惑。然而,那双摄骨**的眉眼之间,分明有七分妩媚,却不止三分英气,带着昭然于目的自信,眼波深处更蕴藏了一股炽烈与坚定的力量。
原来寒水他们口中一直提起的这位文武尽通,精明干练的阁主,居然年纪这么轻,还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
陆庭芝心下暗叹,痴痴地瞧着她,瞧着她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枚华美而耀眼的花钗。
若是昔日他也有本事买下一枚如此像模像样的钗环,亲手佩在雅如的云鬟上,不知该有多美?
她手指轻轻捋着发尾,眨动着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含笑看向凌天衡,“怎么成了两个老头儿?”
凌天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转向陆庭芝和顾少昂,轻笑了一声,身形一闪。
不等陆庭芝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顶与下颌微微一痛。曦风皓月阁的阁主已站在身前,手里扬着他和顾少昂方才所带的假发和假鬓,嘴角上扬,“他们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老头子该有的神情。”
此刻,她的脸与他相隔不到半尺,还笑盈盈的盯着他。
陆庭芝的脸瞬间变得绯红,慌忙低下了头,想掩饰住自己的窘态,忽然间又嗅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香气自雪嫩的肩颈肆意蔓延,恍若陈年的佳酿,只是嗅上一口,便足以令人浑身发热,心迷神醉。
怪不得要让他们等这么长的时间,原来她方才是在沐浴与梳妆。
心里刚涌出这样的想法,陆庭芝立时羞愧难当,双颊更是红得如火烧一般,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不知为何会突然生出如此有违礼数的念头?
瞧着陆庭芝无比羞赧的神情,她戏谑的一笑,伸手托起了陆庭芝的下巴,“怎么了,不是对我颇有微词么?见到我反而说不出话了?”
“在,在下无意冒犯…”陆庭芝被迫扬起了脑袋,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在心中叫苦连天,看来那个叫寒水的小丫头余怒未消,还不忘向这位阁主告他一状啊。难道这阁中的姑娘都是这般刁钻霸道么?
她轻挑蛾眉,饶有兴致地问,“你是怎么猜出答案的?”
“因为在下日前有幸到过昊虚山的朝露亭,所以才猜测阁主作诗之时,脑中所想应该就是此处…”
她笑着将手指松开,拍了拍他滚烫的脸颊,“挺机灵的啊,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傻乎乎的?”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凌天衡,“看来你离开昊虚山太久,心里早已记不得什么是朝露。”
凌天衡没有看她的眼睛,沉声开口,“我是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两个时辰之后,你单独到我房里来。”她敛起嘴角的笑意,“此事牵连太深,我不能擅自作主,必须先向少主禀报。小凌,希望你可以理解。”
看见凌天衡点了一下头,她的脸上又现出了笑意。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一踏出房门,陆庭芝如释重负地回过头,却发现顾少昂正盯着他笑,不明所以地问,“大哥,你在笑什么?”
顾少昂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杯,浅浅的嗅了嗅,微笑着饮了一小口,“譬如一口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剑,一匹英姿勃勃却不可驯服的良驹,更像一壶酒香浓郁而刺人心脾的烈酒,这样的女子的确能够拨动每个男人心头的弦瘾,足以让他们醉到脸红心跳。”
陆庭芝面上布满的血色霎时涌到了耳根,“大哥…你误会了,我岂有此心!”
顾少昂一笑,凑在陆庭芝的耳边,接着说道,“坊间传言,年岁在三十之下,声名显赫一时的杰出青年俊才,当中有不少人都曾收到过风月帖,来此通宵达旦的陪她饮酒作乐。看来,她或许也想邀你做入幕之宾呢…”
陆庭芝蹙了蹙眉,轻声喃喃,“果然是个轻佻的女子…”
暮色将起的时候,凌天衡估了估时辰,下到了阁楼的第七层。
一进门,凌天衡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每次进她的房间,总是会被满屋浓郁的香味熏得受不了。
绕过一副画着烟岚晴雨图的巨大屏风,向前走了十数步,又揭开随香风轻摆的重重帘幕,只见中央的楠木桌案上铺了一张宣纸,那只握惯锋刃的右手正捻着一支紫毫笔在纸上挥洒如烟。
似乎察觉有人靠近,她抬起了头,将手里的紫毫搁在笔架上,神色悠然的一笑,“看看。”
凌天衡走至她的身畔,附下眼睛,仔细端详纸上书写的一首诗,
孤斩华柱名利轻,天溪高卧碧山尽。独守零落弃红尘,霜雪不改少年心。
“凌大侠可还满意?”她笑着问。
凌天衡沉默了一下,淡淡回答,“辟罗山没有雪。”
“当然没有雪,雪婆子都已被你揣到怀里了,不然怎会对我也如此冷冰冰的?”
“…胡说。”
“不许还口。”她站起身,一只手指极快而用力的点了点凌天衡的面颊,似嗔似笑,“多年未见,那日一见面半句话都不说,就先用天溪招呼我,还一剑把我价值千金的檎毫笔给劈烂,你赔我么?”
“阿卿…”凌天衡似是畏怯的飞快将脸向后一缩,“先讲正事。”
她粲然一笑,“少主已同意你们暂时留在阁里,如此一来,不管会有什么后果,都不必再担心。”
“好。”以他和她的交情,是永远不需要相互言谢的。
“少主此次愿意冒险收留你们,不止因为少主本就对宋前辈心存敬仰,也因为知道宋前辈是我的大恩人。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们救走宋前辈的那日,我与少主就在街尾的一辆马车之中,目睹了从头至尾的一切经过。”她顿了一顿,忽然垂下了眼睫,“我很惭愧…宋前辈遭受如此大的劫难,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也没有亲自出手救他。小凌,你心里是不是在埋怨我?”
“不,我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若非如今身肩重任,一旦行差踏错,将会连累无数的人,以她的脾性,恐怕比大师兄还早一步,豁出一切般冲了出来。凌天衡摇摇头,“你已帮了很多。”
四十一 感怀独登高台晚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对着我的脸色,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我欠了你八百万两。”
凌天衡紧皱着眉头,“…你明知我是为何…”
“我偏爱这样喊你。谁叫你那时候那么小的个子,还总像个跟屁虫一样怯生生的跟在我身后,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的小弟呢。”她扬起头,望着这个如今垫起脚尖,伸长了脖颈,也只能够到肩膀的男人,虽然仍然紧绷着脸,但眼底闪过的一股暖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出了声,“谁能够想到,跟屁虫小凌后来居然会长得这样高高大大…”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任谁对着那样娇媚动人的笑颜,也难以再强作气恼,凌天衡撇开了眼睛,却仿佛看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前一后从眼前跑过。他们被小贩和恶犬咆哮着追赶,睡遍城内的残屋破庙,在漫长的严冬里缩在一起发抖。烂墙漏瓦之下的每一夜,都听寒风讲着可怕而凄哀的故事,满天的星辰像是万家灯火般遥远。
她的脑袋歪枕着软椅,瞧着凌天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面上还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笑了笑,知道一定是刚才说的那番话令他回忆起了过去,“小凌,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辟罗山上只有皇甫前辈和他的孙女。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仇怨,那里很好。”
“难怪八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舍不得下山,原来那里还有个小姑娘,她一定很讨人喜欢对不对?”她的脸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容,“她就是你当初拼命救出来的小女孩?”
凌天衡点头,“我会一直保护她。”
“为此抛下尘世的一切,远遁山林,值得么?”
“从未后悔。”
“那这一次你为何又舍得撇下她,独自下山了?”她问。
“正是为了保护她,我才随她一起下山。”
“她也下了山么?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的眼中闪动着孩童般的顽皮笑意,“你怎么不带她来与我见见,难不成还怕我教坏了她?”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风波平息之后,我会带她来见你。”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她笑了笑。
“阿卿…你呢?”
笑意还留在唇边,她却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好,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一天天的衰老了…”
凌天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一样美,没有一丝变化。”
“小凌,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她笑,指尖轻拂着自己的心口,神情显得有些疲倦,“我指的是这里,它越来越懒得动了…”
“你病了?我带你去找皇甫前辈,你放心,他定会治好你。”
她笑,“小凌,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对不对?”
凌天衡不解地盯着她,正要说话,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清脆悦耳,那是无数个铜铃摇动的响声。
凌天衡的身影在转瞬之间闪出了窗外,她仍是安然的靠着软椅,看了一眼桌前已经空了的剑鞘,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耳中却突然听见几声靴底极速踏过琉瓦的响动。
她这才走了过去,倚在窗边,笑望着正挥剑刺向一个蒙面人的凌天衡,高声地说,“当心,你们谁要是踩坏了半片屋檐,可就得给我留在这里抵账。”
与此同时,底层的窗户早已打开了数扇,窗口的人正要跃出,听见她的话,随即用内力吹出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哨音响彻阁内,窗户又通通阂上了。
曦风皓月阁每一层的檐边,都用极细的韧丝拴着铜炉粗大的铜铃,只要有人触动丝线,铜铃就会响起,这是以防有人在阁内潜行探监与刺杀的手段。为保万全,丝线暗布的位置每隔数天就会变换一次。
凌天衡日前初次来找她帮忙打探消息的时候,也曾惊动过这些铜铃,所以他才清楚铜铃的响声代表了什么。
蒙面人虽然已经接下了凌天衡三招,脚下的步伐却在不断倒退。
凌天衡看出蒙面人有心想要逃走,出剑瞬间更猛,更快,把蒙面人的去路全都封死。
蒙面人只好使出全力招架,手中的剑势出如虎,居然还勉强能够跟上凌天衡出手的速度。蒙面人的招数有些古怪,又似乎有些熟悉,凌天衡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十招,蒙面人收剑的速度慢了些许,凌天衡运气猛力向下一压,天溪震断了长剑,然后在陡然间上挑,刺穿了对方的肩臂。
凌天衡一把提起蒙面人,跃回了屋内,将手里的人丢在地上。
她看见凌天衡肩头有鲜血透出了衣衫,讶问,“你受了伤?”
“是旧伤。”
“难怪制伏他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明明旧伤未愈,又何必替我出手?”
“小事。”凌天衡俯身扯开了蒙面人的面巾,摸遍他的全身,却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紫,嘴角流出一股乌血。凌天衡吃了一惊,伸指探向那人的鼻口,已经没有丝毫气息。
掰开那人的嘴巴一看,最里的牙缝间果然有药丸的残渣。
看来这人被擒住的时候,就已经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这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死士,来意究竟是什么?他的功力不弱,否则无法避开守卫的耳目。”她打量着地上的尸身,疑惑地喃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到曦风皓月阁行险,为什么你们一来…”
“会不会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不管怎么样,之后万事加倍小心便是。”她笑了笑,“你先前也都是趁夜从窗外翻进来找我,怎么今日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入阁?”
“他们两个没有武功。”
“没有武功?”她惊讶的张大眼睛,“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送死的?”
“姓顾的武功是在牢里被废掉的,而姓陆的,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人。”
“但你却没说过姓陆的傻小子没有丝毫武功。你若不说,谁都想不到,陆老前辈居然会有这样一个连半点剑术都不会的孙儿。”
“不会武功,不代表没用。若不是有他的玉笛,恐怕那日难以救出师父。”
“好,就算姓陆的傻小子有点用。那你打算如何将他们带出城呢,是出手打倒所有守城的卫兵,还是又让他去吹笛子给卫兵听?”
“那支玉笛现在在陆前辈身上。”凌天衡摇着头,苦思了片刻,也没想出一个稍许妥当的办法,却发现她的脸上并无一丝担忧之色,“你知道该如何出城?”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着他笑,笑得妩媚又天真,却并不答话。
僵持了半晌,凌天衡无奈地移开目光,无比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曾经相当熟稔的话语,“我…听阿卿的…”
她满意的一笑,慢悠悠的开口,“少主早已替你们想好了出城的妙策。”
窗外夜色阑珊,铜炉里袅袅的轻烟不断淌出,浮动的暗香掠过鼻尖,在华室中低回流转。陆庭芝摊在床塌上,睁着双眼直直望着床顶,垫在身下的锦绸柔软而舒适,胸口的沉闷却有些难以忍受。
陆庭芝翻起身,踏出了屋门,朝顾少昂的房间走去,发现房内一片漆黑。他又转过头,看向右首的厢房,房内竟然也没有点灯。
他悻悻的站在楼道中央,想不到入夜未久,大哥和凌大侠皆已安歇。看来他们两人这些天焦虑太过,也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独自在走廊徘徊了一阵,他忽然瞥见楼道的斜窗外月华朗朗,不由倚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痴痴地仰头望向夜空。
世事难圆,而天上却又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公子可是在此处赏月?”
陆庭芝回过头,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身后,正向他微笑。他认出是先前曾给他们奉茶的那位侍女,慌忙答道,“抱歉,姑娘…我是不是挡你的路了,我马上就回房…”
侍女抿嘴一笑,“公子误会了,轻罗只是看公子如此赏月未免有些吃力,想给公子荐一个赏月的佳处…”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要多谢姑娘了,请问姑娘所说的地方是何处?”
“公子客气了。”轻罗笑道,“是公子来得巧,今夜阁主正好并未宴客,这个地方才空了出来。”
曦风皓月阁的最高处,可以将整个雍都城的瑰丽风光尽览眼底。诺大的雍都城,除了城郊的煌魄山,再也没有一处高过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此刻放眼望去,千家万户灯火璀璨,夜市上仍如白日般热闹喧嚣。
看过夜幕下的大昭皇城,才算明白到底何谓王朝帝都夜间极尽盛繁之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曦风皓月阁的第九层,有这样一个地方。更极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一个如此雅致非凡的名字聆风望月台。
聆风望月台被数以万计,妖娆生姿的海棠花重重环绕,花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路,供人通行。
然而在成簇的花团当中,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摆放了四根长长的宽凉凳,围着一个圆形的石桌。
陆庭芝默然扶着高台的栏杆,俯瞰月色中的雍都,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有生之年,他还是来到了雍都,并站在雍都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尽大昭皇城的鼎盛和繁华。
恍惚间,目光与风声和月华相融,穿透了一座座沐浴在月色下恢弘无比的宫殿。苍素古气的太学殿,棱尖角锐的御史台,而自皇城最中央独拔而出的那座应当是乾阳宫,甚至还能看见帝王与妃嫔们的寝宫透出点点微光。
明月的清辉洒落在陆庭芝的脸庞,迎着聆风望月台上沁凉透心的夜风,夜色下酣眠的海棠花仿佛也迷失在别样的香梦中。
陆庭芝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这前所未有的风与月。他一时思绪万千,高声漫吟,
无意登高凭阑处,
遍看颜如玉,唯是温柔乡。
聆风望月兮身若羽,明炬耀夜兮星如霜。
御清风,揽月华,
但凭自在随云去,四海九霄任我游。
寻不得,旧时花,
纵教神笔绘山盟,画堂烟雨怎堪留?
爱渺渺,恨茫茫,
无常翻覆多少泪,天长地久几时休?
前尘梦,今朝枉,
愿为千秋穿石水,破却人间万古愁。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声赞叹,“好一个破却人间万古愁!”
四十二 情丝暗萦烟火迟
陆庭芝回过头,惊讶地后退了半步,急转的脚底顿然一滑,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不知何时已坐到了长凳上,似笑还嗔的瞅了他一眼,“你看到我为什么如此惊慌?怕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么?”
想到刚才自得其乐的模样被她看在眼底,陆庭芝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慌忙回答,“不、不…我只是没想到阁主也会到这里…”
“这里是我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阁主恕罪…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庭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仓惶的向楼道的方向走去。
“站住。”她清声喝道,“为什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陆庭芝停下脚步,支支吾吾,“我是…怕,恐怕阁主见罪…”
“过来。”她笑了笑,然后用令人不可抗拒的眼神示意他到身旁坐下。
陆庭芝心下一怔,畏葸不前的踌躇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
他万分拘谨的在石凳坐下,立刻就闻出了昨日那股馥郁的,浓烈的香味。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紧张,胸口一阵发热,手心直冒热汗,手脚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沉默了好半天,陆庭芝惶恐地抬起眼睛,身畔的女子只是嫣然含笑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开口说什么。
他勉力克制住心底的慌乱,恭恭敬敬地向她一鞠,“多谢阁主,愿意收容我与大哥…”
“谢我?”她笑,“那你要用什么来谢我?”
陆庭芝不由得一愣,“阁主你…你想要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可以给我什么,等我想好的时候再问你要,好不好?”说完,她笑着眨了一下眼睛。
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厚起脸皮向他索要报偿,但有恩报恩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可推辞,陆庭芝犹豫了一下,郑重的点头,“好…”
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与那一轮温柔的明月,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轻声梦呓,“聆风望月台上的月色,比这世间任何地方都要好看吧?”
隔了半晌,她转过头,盯着正襟危坐的陆庭芝,“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答话?”
“阁主刚才是在问我?”
她笑,“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么?”
“哦…”他轻轻的点头,“好看…”
“那是天上的月儿好看,还是我好看?”这一刻,她的声音柔软的宛若一片羽毛。
他愣愣的看了她一眼,用微不可闻的话音回答,“都好看…”
“这个答案不算数。”她轻笑着摇头,向陆庭芝露出风情万种的笑靥,“我问的是,哪个更好看?”
瞧着眼神躲躲闪闪,正为难得说不出话来的陆庭芝,她又问,“是不是我比月儿更好看?不然为什么你见了月儿只是感叹,见了我却满脸通红?”
“…不、不是…是…是…”陆庭芝万分吃力的辩解。
似乎能够从陆庭芝又羞又窘的模样中获得某种特别的乐趣,她强忍着笑意,“不是?你是想说,我不好看?”
“没有,不是…”他低垂着脑袋,极力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我的…我的意思…其实是…是…”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真是奇怪…你这个人,不会半点武功,又比阁中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扭捏几分,为什么还偏跟着他们来救人?”
这样的话语在陆庭芝耳中听来无疑十分轻慢,他忿然抬头,“因为宋老前辈不止一次救过我,也对我很好。如今他遭逢危难,我又怎么可以冷眼旁观?…也许旁人无法明白,会笑我蠢…但有的事不管能力大小,不管结果如何,也必须去做,因为不做就对不起自己的心。”
“可是你差一点就死了,”她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问,“就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是。”陆庭芝点头,又垂下头,自嘲的一笑,“或许在阁主看来,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所作所为根本犹如蚍蜉撼树,愚不可及。但至少,我不后悔。”
她收敛起笑意,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痴痴呆呆,还不通剑术,云涯山庄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一个随时可能送掉性命的傻小子?”
“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云涯山庄的人。与爷爷相认之前,我一直都只是一个穷困落魄的书生,唯一做过不算太糟糕的事,就是给孩子们讲些心中的道理。”
说到这里,陆庭芝仰头望向夜空,望着围在那轮皎皎明月的无数星辰,宛如孩子们澄明又透亮的眼睛。
他突然格外想念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孩子们怎么样,姜夫子怎么样,还有书院里的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盼着他回去?
她侧头瞧着他,恍然一笑,“哦?原来你是个教书的先生?难怪你一点也不像那些高门世家的子弟。”
“因为我长大的地方,是允城最简陋的一座书院,书院里的学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一些没爹没娘的孤儿。”陆庭芝说着,又一次低下了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子少爷,又怎么会像他们?”
虽然陆庭芝低着头,耳畔却听见她漫不经心的语调,“是么?还好你不像,夫子可比公子可爱多了,也有用多了。”
陆庭芝吃惊地抬起头,怔怔的望了她一眼,忽然冷声道,“既然阁主如此瞧不起我,何必还要假意说这样的话…”
她诧异地问,“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与阁主往来之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豪门名士,而我…”陆庭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额头突然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他心中一片愕然,“阁主,你…”
她的眼神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妩媚,口气忽然变得凌厉而庄严,“亏你还是一个夫子,本该是将希望与未来教给孩子们的人,你就是用如此消沉颓唐的意志来教诲他们?你或许懂得很多学问和道理,但有一点可能还需要别人来教教你,一个人只有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时候,才会以为其他人有资格瞧不起他!”
“我、我…”陆庭芝张大了眼睛,她的话仿佛利箭一般戳中了他的心脏,他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她的手指几乎点到了他的鼻尖。
“还有…什么…”
“我也是个孤儿,”她的语气又温和了下来,忽然笑了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若瞧不起你,何必与你多说半句?你真是个傻子…”
夜空中月华如练,她的双眸中倒映出柔和的月光,如同海上的星辰一般明亮而闪烁。
刚想要张口反驳,陆庭芝却蓦然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仿佛可以将世间的一切融化;又像是无底的流沙,轻而易举就令人深陷在其中。
陆庭芝呆呆的凝注着她,心头猛的一跳,热血脱去控制一般在体内涌动,霎时间脸色更加通红,连张口的力气也都消失殆尽。
他不敢再直视她的双眼,慌忙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应该早已沦陷在那双清波流盼的媚眼之间,为了她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然而,此时的陆庭芝却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要赶紧逃离她的身旁。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妩媚,散漫,刁钻和狡黠,全都远胜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庭芝心里猝然涌现出一种炙热又异样的感觉,恍若灵光一现,又仿佛感觉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即将极速的破空而来。
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源自何处。
“危险!”他高声惊呼,不假思索扑向身旁的人,以身体遮挡住未知的险峻。刚将满脸惊讶的女子揽入怀中,腰畔顿时就有一阵冷泠的风刮过。
紧接着,耳边遽然响起休的一声清啸,然后又听见嘭的一下,上空发出炸裂般的巨响。
怀中的人睁大双眼,从陆庭芝的肩头望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明月当空的沉沉夜幕中,有一束耀眼的花火正绽放开来,灿烂而夺目。
这一刻,她宛如第一次目睹烟火盛放的孩童,眼光里有几分惊奇,又有几分欢喜。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柔软又温热的嘴唇几乎贴上了陆庭芝的耳垂,“这就是你说的危险么?很美啊…”
不知究竟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唇上的温度,陆庭芝全身一僵,茫然的回过了头。
夜空中漫天的烟火,耳边的呼啸声也还未停息下来,仍在一束接一束的冲上夜空,令他目眩神迷,更令他目瞪口呆。
难怪巨响之后,他并没受到丝毫的攻击和伤害,原来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他好像被烫着一样,慌忙松开了揽住她的手臂,刹那间从长凳跳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又惊又羞的低声喃喃,“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我明明…”
与此同时,腰际以下的衣衫竟出乎意料的滑落至他的脚畔,露出了两条白净的大腿。
她支起身来,笑出了声,“怎么,你的腿上是绣了花么?”
“不…这、这…你、你…”慌张失措地拾起落在脚上的破碎衣衫遮掩,陆庭芝的脸涨成了猪肝一般,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窘,几乎当即就要晕倒在地。
“站住!”她端坐在长凳上,垂下双眼,用拇指撮动两根纤长的手指,仿佛看都不用看,便清楚的知道陆庭芝正惶惶的迈步离去,“若不是我方才手下留情,你可就没有腿了。”
陆庭芝心下一颤,惊骇地回过身,呆立在原地。
但她并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向他询问只言片语,只是冲他挑了挑眉毛,仿佛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刚才、刚才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警觉从我脑海里升起,所以我才…”烟花炸开的巨大声音还在耳边,为了听清楚他的声音,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将脸颊凑近。陆庭芝红得发烫的脸向后一缩,假装扭头望向布满耀眼花火的夜空,语无伦次的解释,“对不起,阁主…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她勾起嘴角,眉峰却蓦然有一股冷锐之意,“你不止对我无礼,居然还用如此愚蠢的借口戏弄我,就真的不怕我生气?”
他激动地举起手,作出立誓的手势,“阁主,我所说的若有一个字是假的,你尽可以杀了我!”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你的意思是,你能凭空感知一切异动?”
“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陆庭芝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心中一急,“我真的没有撒谎!也绝不是有意冒犯阁主…”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依然久久的凝视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眼里却带着如明镜一般清透的光,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陆庭芝正忐忑不已,心中又涌现出了方才那种骤然升腾出的异样感觉,宛若在心底深处提醒着他,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正在四周凝聚。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股力量却不如烟火绽放之前那般微弱和急迫,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持续的感受到,它就在附近,很近很近,似乎就近在眼前。
陆庭芝忍不住喊了出来,“当心!有什么东西在你的背后…”
“哪里?”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庭芝意外的发觉,那股力量突然又消失掉,低声喃喃,“奇怪,不见了…”
陆庭芝的话未说完,那股力量竟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凝聚起来,他脱口惊呼,“…小心!…”
然而,宛然在戏弄他一般,那股力量在他发声的一瞬间,又完全消散了,陆庭芝不禁失声,“又、又不见了…”
陆庭芝惶恐不安地抬起头,瞅了身前的人一眼,见她眉头紧索的出着神。
良久,她才沉吟道,“你果然没有骗我,你真的可以感受到寻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刚刚你所感受到的,是我掌中所蕴的内力。”
原来他察觉到的那股力量,居然真的存在。陆庭芝心中一片愕然,“真的么?”
“连自己有几分斤两都不清楚,却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强出头,”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不承认自己是傻子?”
“我…我…”陆庭芝愣愣的瞧着她,只觉得被她触到的脸颊火烧一般滚烫。
“不过…倒是个勇气可嘉的傻子…”她又朝陆庭芝笑了起来,笑得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恍惚有些晕眩。
这一笑,真的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陆庭芝别开了脸,夜空中最后一束耀眼的光彩消失,他望着倏然归于平静的夜幕,轻声感叹,“好美…可惜,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总是太过短暂…”
她粲然一笑,“短暂又如何?绚丽的光彩有幸令千万人抬头仰望,照亮过千万双眼睛,给那么多人带来过惊奇和喜悦,哪怕它的生命只在瞬息之间,也足够了。”
听到那样的一番话,陆庭芝不由自主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她昂首眺望着夜空,身披月华,比月华更明朗,比月华更皎洁,晃眼看去,宛若一朵在夜幕中傲然盛放的海棠花。若不是亲眼所见,叫人如何能够相信,一个女子身上的耀眼光芒,竟可不输于方才夜幕中那场动人心魄,璀璨生辉的烟火。
这时,寒水急急赶到了聆风望月台前的廊道,“阁主,冷姐姐有要事向您禀报。”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点了点头,穿过海棠花荫,往阶梯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语调轻浮而暧昧,“陆夫子,差点忘了,我还有些道理想向你请教,明晚在这里等着我…记住了。”
四十三 不归处
天色已暗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聆风望月台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无数娇艳的海棠花沉酣依旧。
陆庭芝摇了摇头,看来她从来都是让别人等,而绝不会等人的。
在凉凳上呆坐了半天,陆庭芝仍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已有那么多声名显赫的才子萦绕在她的左右,他又哪里有什么好值得她特意请教的?
这么久都没来,她该不会是忘了吧?陆庭芝心想,说不定她当时根本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才转眼就会忘记。像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有空记得与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的约定?
可是,毕竟答应了她,又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万一她来了,他却不在,他岂不是反而成了失约的人。
陆庭芝无奈地趴在冰凉透心的石桌上,很快就感觉一身的暑气与焦躁渐渐消失,说不出的清爽和舒服。
夜风如同一双柔软的手抚过背脊,令月下的人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朵。他陡然睁开双眼,弹起身体,用惺忪的睡眼觑着眼前的人。
她穿着浅红色棉布襦裙,简单盘起的发髻上只是随意地插着一根钗子,雪白的面颊也未施粉黛,跟昨日那个丰神冶丽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宛然不同。
他迟疑地开口,“你是…阁主?”
如果说她昨夜像是婀娜华容的海棠,那么此刻看上去就犹如一朵素雅清逸的雪花。
“傻子,认不出我了?我这样不好看么?”看着她扬起的嘴角,陆庭芝微微发愣,尽管换上了这样毫不起眼的装束,一颦一笑间,却仍是那么光彩照人。
“不是,很好看…”
“抱歉,方才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她笑了笑,“你昨日答应过要报答我,是不是?”
陆庭芝肯定的点了点头,“是。”
“我今晚要去拿一样东西,你陪我去,好不好?”
陆庭芝迟疑了一下,“好。”
“但在去之前,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很危险。”
“如果是很危险的地方,就更不能让你一个女子独去。”
“你真的想清楚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把性命留在那里。你如果不愿去的话,我不会勉强你。”
陆庭芝摇了摇头,又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去。”
“好,你答应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此行不管是成是败,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答应你。”
“你记住,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依我说的做。从现在起,不可以叫我阁主,更不可以暴露我的身份。”
“好。”陆庭芝刚答应,却蓦然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可我们要怎么去呢?我就这样跟着你从曦风皓月阁走出去,万一碰见了官差怎么办?”
她忽然狡黠的一笑,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像是映在天际的那轮钩月。
眨眼之间,陆庭芝背后的衣衫猛然一紧,发现整个身躯被脸朝天的提了起来,飞快地往聆风望月台的栏杆奔去!
在跃出高阁的一刹那,陆庭芝只觉得心口骤然缩紧,惊慌地闭紧双眼,连惊叫声都忘了发出。
下坠的时间仅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就感觉身体已向前方飞跃了数丈。
夜风的呼啸在耳畔不断回响,随风而动的香气充盈在鼻尖。
几个起落之后,他才敢睁开眼睛,试探的歪头向下一瞧,发现正从一座普通民房的上空穿过。
他又向后仰着脑袋,曦风皓月阁的阁顶在月夜下璀璨生辉,远远的倒映入眼帘,又极快的倒退。
身旁的人提着他一直向前飞驰,时而上至屋顶,时而跃过树梢,时而腾空,时而着地。
方才从高阁坠下时,骇出的一身冷汗早已经干透,一颗心却还在胸中狂跳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这些习武之人近乎飞天遁地的本事,想不到真可以如此超逸,如此来去自如。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像个鸡崽似的,被一个女人提在手里!
陆庭芝正要出言抗议,她忽然跃落到平地,根本不给陆庭芝半分反应的时间,干脆地松开了提着陆庭芝前襟的手掌。
陆庭芝的心口一凉,刚想自己的屁股必然要遭些许苦头,却意外的落在了一层堆得厚厚的杂草之上。
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陆庭芝抚着还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无可奈何的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又让人心跳加速?
陆庭芝翻身从草堆间爬起来,拍却了黏在衣袍上的杂草,朝幽暗的四周看了看,发现他们正处在两栋房屋之间的巷道里。
深巷中黑灯瞎火,连个鬼影都没有,巷道之外却恍惚灯火通明。
陆庭芝疑惑地问,“就是这里么?”
“不是,是我累了。”幽暗中,她似乎懒懒的转动了一下手腕,“而且前方有很多武林中人,若是再使轻功,也必会招人眼目。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
陆庭芝谨慎的向前两步,来到巷口边,俯着墙壁向前探出了脑袋,巷道外面赫然是一个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夜市。
难道她说的那个地方竟在这夜市之中?
“阁主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困惑地回过头,悄声问,“既然我们要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为什么你连武器都没有带?”
“谁说没有?”她笑。
陆庭芝讶问,“阁主将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双眼已渐渐习惯了黑暗,陆庭芝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她宛如猫一般眯起神采奕奕的双眼,朝他笑了一下,向巷口走去。
“阁主,等一下…”陆庭芝突然喊了一声。
她刹时顿住脚,低声呵斥,“傻子,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
“对不起…我、我不会再忘记了…”他一面向她靠近,一面使劲将衣衫的前襟向上拉扯,想要遮住自己的面容,“外面那么多人,被人认出来怎么办,要是被巡夜的官差发现…”
“像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模样,不被发现才怪!”她哧的一笑,将他的手按了下来,“放心吧,这个时辰还在这附近走动的人,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有谁会关心你长什么样子?”
陆庭芝的心底还是不免有些担忧,只好半低着脑袋,紧随在她的身后,穿过嘈杂的人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每一家店铺的门外都高挂着大红灯笼,迎来送往着此间的来客,也照亮了路边手提肩挑,正在吆喝叫卖的数名小贩,玲琅满目的货摊。
货摊上摆着简单又精致的香囊,数不尽的胭脂和首饰,花彩斑斓的油伞,样式奇巧的木雕与工艺品,还有赝仿的古玩字画,当中有好几件巧妙得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诸如果脯,蜜饯,糖葫芦串儿等糖果点心,更是不一而足。
她饶有兴致的放缓了步伐,陆庭芝也好奇的抬起头,欣赏着这些埋没在夜色中的玩意。
当他已然忘记自己还是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之时,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
陆庭芝的心陡然间下沉,他转过身,却发现拉住自己的是一只娇嫩柔软的小手,手的主人刚刚达到他的腰部,另一手捧了一大簇红花,怯生生的仰着头,“大哥哥,买束花吧…你身旁的这位姐姐这么美,比我手上的这些花儿还要美…整条街上,除了她,再没有人配得上这些花儿了。你就把它们买下来送给姐姐,好不好?”
瞧着这张模样可爱,红扑扑的小脸,陆庭芝不禁露出微笑,俯下了身,“小妹妹,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卖完这些花,我就可以回家了。”她忽的踮起了脚尖,靠近陆庭芝的耳畔,用稚嫩的口气轻声说,“大哥哥,我不骗你,我看得出美人姐姐正在等你给送她呢…你要是送给她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如此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等到长成了大姑娘,岂不是也会跟那位美人姐姐一样不得了?
陆庭芝暗暗一笑,情不自禁回头瞥了身畔的女子一眼,她也正满脸笑意的瞧着他和卖花的小姑娘。
陆庭芝冲卖花的小姑娘一笑,“小妹妹,你手里这些花多少钱?”
小姑娘立时笑逐颜开,赶紧伸出手指比了比,“五十文。”
陆庭芝笑着点了一下头,把手伸进衣襟中摸了半晌,衣襟里却空空荡荡。
“稍等,”陆庭芝朝小姑娘干笑两声,神色尴尬地问她,“你…你有没有…”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身上从来不会带钱。”
陆庭芝干咳了两声,“小妹妹,实在是对不起…我们…我们身上都没有带钱…”
小姑娘把花抱在怀中,愣愣地盯着二人半晌,带着极其疑惑,又极其失望的神色,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喊声,她惊奇的回过头,那位美人姐姐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愣了一愣,迷迷糊糊的走到了美人姐姐的身前。
美人姐姐弯下腰,轻轻捧起她的一只手,将发髻上的那枚钗子取下,递到她的手心里,然后温和的笑了笑,“小妹妹,我拿这个和你换,好么?”
小姑娘低下头,仔细的瞧了瞧手心里这枚深紫色的发钗,看上去既不是木头,也不是铜铁,好像是玉石。
尽管年纪尚小,她也知道,就是再普通的玉石也比花值钱。手中的这个发钗,也至少能够抵上好几天的卖花钱。
这好几天都不会再被爹爹责骂了吧。
想到这里,她欢喜地点头,把手里的花递给了美人姐姐,甜甜的一笑,“谢谢美人姐姐!”
“回家之后,你要记得告诉爹娘,千万别被人给骗了,这枚紫玉钗至少要卖一千两银子,知道么?”
小姑娘愣了一下,惊呼出声,“不、不行!美人姐姐,我不可以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却见美人姐姐淡然的一笑,“那就先把钗子押在你这里,等我身上有钱了,再来和你换。”
“可是、可是…”
她轻轻的抚了抚小姑娘的面颊,语气温和却难以推辞,“小妹妹,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做,不可以再耽搁,就先这样决定了,改日再来找你吧。”
“那…好吧。”小姑娘勉强答应下来,怔怔地望着她和陆庭芝离去的背影,突然高声叫喊,“美人姐姐,大哥哥…我每天夜里都会在这里的,我不在的时候,我爹也会在,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她听完小姑娘的话,回眸一笑,“小妹妹,再会。”
转过街角,她把手中的花放在了道旁的一个神龛之下,默祷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行。
走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前,她蓦然停下脚步。
她凝目望着前方一片灯火交映的楼苑,确认着四周的情况,目光却陡然落在了道旁的一个人影上。
那人一身的紫色衣衫,正靠着栏杆遥望夜空,并不大专注地听着身边的人说话,脸上是目空一切的笑意,冰冷而桀骜。
她怔了一下,湛亮的眼色忽然变得难以捉摸。
见她莫名其妙的发起了怔,又似乎陷入沉思,陆庭芝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正要拍向她的肩膀,她却忽然转过身,紧紧把他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陆庭芝霎时怔住,两只手臂直直的僵在半空。
他感到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团烈火灼炙着他的肌肤,透过滚烫的骨血,烧着了心,在胸腔内狂跳不已。
他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美又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依我说的做,”温热的嘴唇附在他的耳边,声音很轻,“抱住我…”
脑中蓦地想起答应她的事,他迟疑了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僵硬的双手搭在她的腰间。
一时间,恍若身在梦中。那个不久前还将他提在手里的女人,此刻却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宁静而温柔的缩在他的怀里。
良久,他才听到她轻声问,“傻子…那个穿紫衣的人走远了么?”
“他走了。”陆庭芝望了一眼消失在尽头的紫色身影,缓缓的松开手,她立刻从他的怀里退了出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在躲着他?”
看她默认般的点头,想不到她竟然也有害怕见到的人,陆庭芝暗暗发笑,心下又不禁纳闷,“他是什么人?”
她却弯起嘴角,“我的老相好。”
老相好?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陆庭芝吃惊得说不出话,她已向前走了十来步,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楼门前停住,“我们到了。”
陆庭芝疾步跟了上去,望了一眼门上的楼牌,惊诧地念出了匾额上的四个金漆大字,“不归堵坊?!”
四十四 身家抛(二)
在门口僵持了半天,陆庭芝还是没能拗过那个凭一根手指就可以碎裂他的衣衫,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找不着南北的女人,气闷地随她踏进了堵坊。
姜夫子曾严厉告诫,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暗藏着**和贪念的种子,有些暗昧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间令那些种子萌芽,尤其是赌和淫,不啻是会催发种子的强力养料,若不能及时扼杀,终会生出充满致命的毒果。
所以他根本不愿与赌这东西沾上半点干系。
明明是如此害人不浅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会那么傻,偏要浪费时间和生命给赌坊送钱?
自古以来,何尝有人见过开门迎客的是为了亏本赔钱?
敞阔的大厅摆了近十来张赌桌,每台赌桌都被人围了个严严实实。三教九流的赌客,此起彼伏的叫开声和叫骂声,吵得整个厅内沸反盈天。厅内的装潢就算再是富贵华丽,也全然是个乌烟瘴气之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赌厅正中的墙上,竟还极为招摇地挂着两行别有寓意的字牌,“滚滚红尘江湖路,不问生死不归处。”
分明道出了其中的凶厄,可那些赌徒们,一个个居然都视而不见!
一见二人步入厅内,赌坊的伙计立马谄笑着迎了上来,“二位,想赌点什么?大小还是牌九?”
她开门见山地说,“劳烦小哥带路,我们要进不归堂。”
“请二位先在这里等一下,”那伙计瞧了二人一眼,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意外,转身走向了厅内,向一位正兴致勃勃站在赌桌旁观看赌局的中年男人低声耳语,“掌柜的,来了两位要进堂子的。他们不像是分堂的人,也没有分堂的令牌。”
那中年男人一身的绫罗绸缎,头戴高冠,脖上挂着金灿灿的项圈,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财主气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老规矩,让老袁会会他们。”
伙计得了掌柜的吩咐,带着他们径直穿过了喧哗的外厅,转入相对安静的内厅,然后又进了内厅右方的一个厢房。
厢房里只坐着一个肥肠满脑的胖子,正啃着手里油渍渍的半只烤鸡。
胖子斜着眼睛觑了伙计和他们二人一眼,突然两眼发亮,将手中的烤鸡丢在一旁的空盘中,咀了咀自己的手,用油腻的拇指顺了顺同样沾满了油的八字胡,舔了一圈满是油光的嘴唇,“小美人儿,你是来找我的么?”
伙计赶忙上前一步,低声禀告,“袁爷,这二位客官想要入堂。”
那姓袁的胖子满脸淫笑,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半点都不移开,根本不将身旁的陆庭芝瞧上一眼,“美人儿想进不归堂?那要看美人儿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问,“要怎样的本事?”
“美人儿敢不敢与我赌上一把,若是你赢了,就可以进入不归堂。但若是你输了的话,可就要任凭我处置。”见她的脸上浮出笑意,姓袁的胖子更是满眼色迷迷的盯着她,“怎么样,美人儿赌不赌?”
“赌啊,当然要赌。不赌一赌,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对么?”说话之间,她已毫不迟疑的坐了下去,然后笑着问,“袁爷,我们怎么个赌法?”
她今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她会赌么,万一输了怎么办?难道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所以她根本不怕输,也不怕输掉之后对方的留难?可为什么又一定要带上他?陆庭芝心里有无数个疑问闪过,却不敢再忘记答应过她的事,只能干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既然只有我和美人儿两人,就来个最快,最简单的赌法。”姓袁的胖子想了一会儿,抓起桌旁的一只骰盅,晃了晃,然后揭开了盅,拨弄着其中的几颗骰子,“我和你各摇一次,摇出的点数大小,决定你我的输赢。”
她轻笑了一声,两眼露出懵懂的神色,“这也算是赌么?”
姓袁的胖子眯着眼睛,笑道,“任何对未知的结果押上筹码的行为,都可以叫做赌嘛…”
“也对,”她手腕纤巧的一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由袁爷先请,如何?”
“就依美人儿的意思。但美人儿你若是输了,可别想抵赖…”袁爷咧嘴笑起来,满脸的横肉挤成了一堆,看上去十足的奸诈,又十足的猥琐。
袁爷抓住骰盅的手一抬,立马摇了起来。
他明明说好要赌得简单,迅速,却好似有意要在她面前显摆,先将骰盅抛向空中转了三圈,左手接过摇了几下,又扔回给右手。
陆庭芝看得心中直犯嘀咕,这胖子该不会是在表演杂耍吧?
直到快被晃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骰盅咚的一声被重重的按在了桌上,袁爷仿若胜券在握般的笑了笑,就要揭晓骰子的点数。
“且慢。”她忽的出声,喝止了袁爷。
“不归赌坊的规矩,赌局一旦开始,分不出输赢,绝不作罢。”袁爷的脸色也倏的变了变,“美人儿,你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才反悔吧?”
“袁爷误会了,我自己做下的决定,从不反悔。为了以示公正,我想请这位小哥来为你我开盅,我的这点请求,袁爷不会不答应吧?”她指了指方才带她和陆庭芝进入厢房的那个伙计。
那伙计仍候在一旁,正巴巴地等着看她的败局。
姓袁的胖子想了想,将手从骰盅上移开,朝伙计招了招手,“这有何难?进宝,就由你来开。”
“多谢袁爷。”她甜甜一笑,手掌轻轻搭在了袁爷放在桌上的手背,然后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动作浅缓地画了几个圈。
她的手刚从袁爷的手背拿开,袁爷心痒难耐地用手一把抓住,“为了美人儿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此等小事又何用言谢?”
“袁爷的话真是动听,”她不急不缓的将手缓缓的抽了出来,“不过,赌完再说也不迟。”
这个骚娘们儿,真是勾人得不行啊…袁爷一想起她方才娇魅多情的那一笑,和她撩拨人的模样,心头欲火大炽,更是迫不及待的要赢下这一局,转头对进宝喝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开盅?”
“是!”进宝应了一声,赶紧揭开了骰盅。
袁爷,进宝,陆庭芝全都大吃一惊,盅底的六个骰子竟通通都是一点!
怎么可能?袁爷双眼死死的盯着骰子,陷入了深思。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庭芝瞅了她一眼,看她嘴角嘲弄的笑意,总算明白了她刚才哄得袁赌头的手一从桌前离开,赌桌上凭空生出的那一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她居然还有这种本事?
“袁爷,输赢已定,还用再赌么?”她笑着问。
沉默了许久,袁爷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满脸的横肉都跟着抖了起来,“输赢已定…对啊…美人儿你已是输定了,还有必要再赌下去么?”
“袁爷此言何意?”她微微蹙眉。
陆庭芝也忍不住开口叫道,“明明是你输定了,你想要赖皮?”
“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说话?”袁爷瞥了一眼陆庭芝,看他的穿着打扮显然并非富贵人家,冷哼一声,侮慢地翻起眼睛,“我哪里输了?我不过是忘了说,我们的规矩是谁的点数小,谁才是赢家…”
陆庭芝不由愤慨的指着他,“你、你好奸诈啊!既然一开始你没说清楚规矩,这局根本不能算数!”
袁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了身,肚子上的赘肉在衣袍下跟荡个不停,“你说不算,就不算?你小子当我不归赌坊是什么地方?现在这里的规矩由我说了算,你们现在要么认输,要么赌下去,否则别想入堂,更别想离开!”
陆庭芝一时情急,找不出合适的措辞表达心中的愤怒,连声低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好了,傻子…”她笑了笑,出声打断了他们,“袁爷,那么现在该我了吧?”
袁爷腆着脸笑道,“你不是说输赢已定?何必再浪费时间?”
她神色自若的笑笑,“不到最后一刻,我从不认输。”
陆庭芝在心底暗暗焦急,一旦认了这袁胖子的规矩,不就已经等于输了,哪里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她却泰然地举起骰盅,在耳畔利落的来回摇了几下,用另一只手弹了一下骰盅,很快就将骰盅放回了桌上,神色果断,口气沉着,“开盅。”
骰盅再次被进宝揭开,袁爷难以置信地盯着盅底上的骰子
六颗骰子竟整整齐齐的叠成了一柱。
而最上方的那颗骰子,赫然露着一个鲜红的圆点!
良久,袁爷脸上的震惊才平复下来,两眼盯着她,沉沉说道,“算我眼拙,没看出来你竟也是个中好手。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必来戏耍我?”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不过知道虽然不归堂向来黑白两道通吃,堂中人并非是行侠仗义之流,也并非皆是坏事做尽之辈,但最看重一点,将其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便是信誉二字。所以一直有“违背信义者,人皆可杀”这条规矩,对不对,袁爷?”
姓袁的胖子沉默半晌,终是认怂般的垂下了脑袋,亲自带着她和陆庭芝向里边走去。
一路上,不敢再多瞧她一眼,更不敢再多说半句。
内厅尽头的一间厢房,布置得像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居所,将右首那暗黄色的衣柜门打开,露出一道亮瞠瞠的铁门。再把铁门打开之后,就能看见有几座曳曳生光的烛台,照亮了一条可以向下通行的长长石阶。
走在昏暗的石阶上,她的目光扫过烛台,发现烛火倏然间微微跳动。
暗道有风流动,说明此处不是唯一可以出入的地方。
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的光线逐渐明朗,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十丈宽的石室。
石室内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张赌桌嬉笑谈话,一见他们进了石室,就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几人随即散了开来,警惕地打量他们二人。
赌桌前的众人一散开,陆庭芝就看见赌桌上原来还坐着一个**岁上下,其瘦无比的男童。
男童交叉着双臂,翘着二郎腿,神情无比的放肆,轻轻抬手一挥,桌旁的几人立刻规规矩矩的退到了桌后,似乎对这孩童十分敬重。
袁胖子带着二人又上前了几步,陆庭芝才看清了那个男童的脸,一双眼睛极小,脑袋也极小,獐头鼠目的脸上分明还长着细碎的胡须,两眼的眼色相当浑浊。
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孩童,而是一个远比常人矮小和瘦弱的男人!
袁胖子向那个男人悄声说了几句话,那个男人便立刻带着狐疑的眼神审视着二人。
“你们进不归堂所为何事,现在可以说了。”
过了半晌,那个男人才开口,声音听上去生涩又尖锐,口气却很是沧桑。
她问,“你是?”
立在桌后的其中一人立马高声喝道,“听好了,这位就是我们不归堂的四当家千手杀神,张彪!”
这人的模样明明像极了会穿洞的地鼠,想不到居然有着如此威猛霸气的名号和名字,陆庭芝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归堂的四当家暴怒的跳下了赌桌,一把拔出腰间的弯刀砍向桌沿,“混蛋!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本大爷你也敢笑!”
“请四当家别见怪,他并不是有意冒犯。”她立刻挡在了陆庭芝身前,脸上的神情忽然歉然又忧邑,“他只是患了疯症,时而清醒,时而发病…”
“我才没…”陆庭芝张口就要反驳,大腿上霍然一阵绞痛,嘴里嘶声尖叫,“呀呀啊呀…”
四当家横了一眼陆庭芝,抱起双臂,哼了一声,“此人果然有病,还病得不浅!你带上这种人来我不归堂干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会用不归堂的手法摇出一柱擎天?”
带上这个傻小子,果然比她一个人来要危险多了。居然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能够激怒了不归堂的四当家。
真不知道,这个木鱼脑袋能活到现在,是得了上天多大的眷顾?
转瞬间,她的脑中有无数念头翻过,低头向四当家作了一辑,“见过堂主,小女子自会道出个中原委,烦请四当家替小女子引见。”
“想见堂主?”张彪从桌上拔起了弯刀,指尖轻轻抚了抚刀刃,然后用刀尖指着她和陆庭芝,“可以,和我赌一把。”
她抬起头嫣然一笑,眼波涟如秋水,“四当家说笑了,四当家既然号称千手杀神,手上功夫必是独步天下,以四当家的本事,我们如何赢得了?”
“小娘子,你笑得再好看,说的话得再好听,对我也不管用。”张彪并非不知眼前的女子不过是假意奉承,心下仍是不免为之窃喜,却重重的哼了一声,“若是不敢,就别再多说,趁本大爷心情还不坏,立马带着你身旁这个傻子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