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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细雨骑鹿     苦哉行txt下载     苦哉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五 身家抛(三)

    她似乎想了一下,笑道,“四当家既是执意要赌,我们也唯有奉陪。”

    张彪歪了歪脑袋,咧开了嘴,重重地击了两下桌子,“好!那就快坐下,先听本大爷把规矩讲一遍。”

    “好,”她突然轻拍了一下陆庭芝的后背,把他往前一推,“傻子,坐下。”

    “什么?我怎么…”陆庭芝惊诧不已,忙想推说自己根本从来没赌过,不知道怎么赌,更全然不想赌,猛然间感到屁股上一阵揪痛,心中一阵激灵,嘶声叫了出来,“…赌、啊…”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陆庭芝按在了木椅上,他的耳边也听见一声近乎微不可闻的低叱,“你又忘记答应我的事了?”

    陆庭芝瞧了一眼对面那位与他同样满脸震惊的“千手杀神”,悄悄揉着被掐得淤痛的大腿和屁股,心中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她今夜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这就是她要他帮忙的事?可是,这事未免也太为难,太高看他了吧?

    “你居然让这个脑子不清醒的家伙来跟我赌?”张彪看着这样一个蹩脚万分的对手,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禁火冒三丈,“你知不知道本大爷的规矩,知不知道输掉的下场是什么!”

    “四当家的手是天底下最快的手,自然无人能及。不过,世间万物皆有相伏,他虽有疯症,但他的眼睛,却非比常人,或许会是四当家的克星…”她的手费了些劲,才摁住了难以忍受二人过分的言辞,想要立即起身还嘴的陆庭芝,“还请四当家赐教。”

    “好好好,好啊!大爷我就看看他凭什么配做我的克星!”张彪怒极反笑,挥手向立在身后的手下示意,一人疾步走向了另一边的通道内。

    不一会儿,那人又匆匆的回到室内,往赌桌上又添了几个骰盅。

    默数了一下赌桌上的骰盅,不多不少,果然正好十个。

    从三个月前开始,不归赌坊的事宜尽由四当家张彪总管。而千手杀神张彪乃不归堂中赌术第一人,此人性格冲动暴烈,易受言语相激,他最为自负,最为得意的一手绝技,就是这招“千影”。

    她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却故意蹙着眉头,沉吟道,“这是…”

    张彪冷笑着,从袖间摸出三颗骰子,又用手指了指桌面的骰盅,“我会把这三颗骰子放进任意三颗骰盅里,然后同时转动桌上所有的骰盅,三颗骰子就会不停在这些盅里来回穿动。当我停手的时候,如果他能分别说出三颗骰子在哪个骰盅中,就是赢。但是只要他说错了一个,也算输。”

    她张大眼睛,像是无比惊讶地轻叹,“光凭两只手竟然就能同时掌握十个骰盅,想不到四当家已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素知但凡显出这一手引以为傲的绝招,观者莫不叹服,张彪得意的一笑,“现在才知道厉害,已经晚了,等着瞧吧…我不相信他的眼睛可以看透骰盅!”

    “赢了,就如你们所愿…”张彪矮小的身躯趴在桌上,飞快地将骰子分别放入不同的骰盅,两手又突然趁其不备地捏住陆庭芝的右臂,指尖从陆庭芝的手臂笔直的划下,藏在衣袖中干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臂隐约透出,脸上浮现出一种带着几分衰朽的残酷笑意,“输了,就把这只手留下!”

    听见如此血腥的赌注,陆庭芝的心中一寒,立刻畏惧的将右臂向后缩了缩,“你、你要我的手有什么用?!”

    “剁下来做战利品也好,喂狗也好…总之,你的手,我要定了!”说完最后一个字,张彪大吼一声,双手刚一触到骰盅,桌上的十个骰盅骤然间开始急速转动!

    随着骰盅在原地转动,所有的骰盅也在张彪两条手臂的范围之间无序的迅速交换位置!

    好快,快得肉眼完全看不清楚桌上的骰盅是如何变幻,快得桌上已然不只有两双手,而是恍若有千百双手在齐齐而动!

    此刻,所有人都因张彪这一手神乎其技的“千影”震撼,屏住了呼吸,整个石室内只听得见旋转的骰子与骰盅激烈碰撞的声响。

    方才还嗤笑这个异常瘦小的男人,陆庭芝禁不住心下汗颜,这千手杀神,的确名不虚传。

    他心中也更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完全不懂赌术的他来与这样的绝顶高手一博?

    旋转中的骰盅让人眼花缭乱,双眼根本无法捕捉到骰盅变幻的行径,就仿佛只一团巨大的黑影在飞速地晃动,就连多看几眼也会感觉头昏脑胀。

    他忽然心中一动,将目光从赌桌上移开,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阂上眼睛,心底那股因为张彪内力运行而生出的异样感觉逐渐变得清晰。

    随着心底那几股气劲愈演愈烈,他恍然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他来与张彪赌这一局,又为什么会说他是张彪的克星。

    现在他只需要静下心来等待,等张彪这出精彩无比的表演结束。

    他忽然想起刚才她说的那一句,世间万物皆有相伏,他记得元希也这样说过,这时才知道他们说得果然不错。

    这世上再强的东西也会有克星,老鼠也能吃掉大象!

    过了片刻,张彪才洋洋自得的停下手,桌上的十个骰盅也在他停手的那瞬间,又重新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一列,仿佛不曾与之前有过丝毫的变动。

    张彪嘿嘿一笑,“混蛋小子,你的手准备好了没有?”

    “第一个,第三个,还有第九个。”陆庭芝笑了笑,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一个个指了过去,“开盅吧!”

    张彪一言不发地盯住桌上的骰盅,稳坐不动,身后却有个手下不失时机的插口,“咱们四当家的赌术可是天下第一,方才那一手“千影”更是世间无双的绝技,你这傻东西以为这样装模作样的胡指一通,就能赢过四当家么?”

    另一个弟子也接口,“就是!这傻东西还敢说是四当家的克星,真是胆大包天!请四当家赶快开盅,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然后把他的手砍下来,给他长点教训!”

    “闭嘴!”狂暴的怒吼将这两个说话的弟子吓得不敢再吱声,他们这才注意到张彪的脸色异常难看,像是正极力地压制着怒气,“不用开了!”

    看着张彪气急败坏的模样,陆庭芝微微一笑,不由自主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她冲他挑了挑眉,笑容中隐约有一缕赞许之意。

    陆庭芝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经过,张彪又一次冷不防地逮住了他的手臂,语气森然,“我不相信,在这赌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快过我的手!我更不相信,你这混蛋东西有这般能耐!你不过是运气太好,才猜中了而已!对!不过是运气太好…我还要跟你再赌一次,这一次我押上我的手,赌你的手!”

    “你既然已经输了,就该愿赌服输带我们去见堂主,我为何还要和你继续赌?”陆庭芝用力地扯了扯手臂,却没能从张彪紧抓得死死的手中退出,“何况,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

    “说得好像你还可以赢一样!”抓住陆庭芝的那只手骤然收得更紧,似乎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愿,就要把对方的骨头一把捏碎,“我是答应过输了就带你们见堂主,但我好像却未说过是今日,还是今年…哼,不敢赌的话,今日休想见堂主!”

    “为何你们不归堂的人总是这样赖皮?”因为疼痛和恼怒,陆庭芝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咬了咬牙,却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来就来!”

    张彪狠狠甩开陆庭芝的手,桌上的骰盅再一次飞速转动起来。

    桌上的骰盅一次又一次揭开,张彪的表情却次次都是惊讶中掺杂着勃怒,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手绝对没有破绽,更不会有人能看破!我还要和你赌,还要和你赌!”张彪晃动着满是汗水的额头,神色变得激烈又癫狂,难以置信的盯着陆映庭,干瘦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四当家…你的一颗头,两只手,两只脚,都已经输给我了,现在你还想拿什么和我赌?”陆庭芝一脸无奈,擦了擦颊边的汗水,这几局下来,他虽然不曾动过手,却感觉费尽了心神。

    输了,不止输了,并且连输了五次!张彪面如死灰的垂下头,良久,他忽的一把揪住陆庭芝胸口的衣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是不是会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陆庭芝愣愣的摇头,“我不会。”

    “你别想骗我!你一定是靠着远胜常人的听力才能猜透骰子的所在,根本不是看穿了我的千影!”

    “四当家,你若有怀疑,大可以堵住他的耳朵,与他再赌一次。”她暗暗估了估时辰,朗声说了一句,“不过你必须承诺,这是最后一把,如果输了就立马带我们去见堂主!”

    “我张彪纵横江湖二十载,只有赢,没有输,更从没如此三番两次输于他人,必会谨记今日之败!”张彪的手突然捏起桌旁的弯刀,“如果他堵上了耳朵也能赢我,从今往后我张彪的命就但凭他左右,无论他要我干什么!就算要我死,我都绝无二话!”

    最后一句话张彪几乎是嘶喊了出来,在他说话的同时,高高举起的弯刀也猛的砍了下去!

    一滩鲜血溅洒上了赌桌,在场的人望着桌面那一节血淋淋的断指,全都惊呼出声。

    张彪的手不停的淌着鲜血,先前曾插口说话的一名手下赶紧撕下衣袍的一角,替张彪的断指包扎止血,却被张彪用沾满血的手掌一把推开。

    由于断指的剧痛,张彪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额头也满是冷汗,他却忍痛拿起了那一节带血的断指,死死地盯着大惊失色的陆庭芝仿佛在告诉陆庭芝,这就是他为失败所付的代价,也是他的承诺!

    这些赌徒,才都患了疯症!

    用余光瞥了一眼张彪手里的那节断指,陆庭芝心中不禁一颤,忽然泛起一丝同情和惭愧,他叹了口气,对刚刚撕下一角衣袍的那名手下说道,“你把我的双耳堵起来吧。”

    那手下像是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连忙把那手中的布又撕成两半,分别塞进了陆庭芝的两只耳朵。

    他满意的拍了拍手,眼睛仍然打量着陆庭芝,突然认为不太稳当,又撕了一截衣袍下来,在陆庭芝的脸上裹了一圈,将耳边的两团碎衣固定住了。

    他又瞧了瞧陆庭芝,仿佛还是觉得这样不够,再从衣角撕下了一截。

    “熊十七,你是不是很饿?”张彪忽然问。

    叫熊十七的弟子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还没有停,“没有啊。”

    张彪的声音很沉,“真不饿?”

    熊十七忙得不亦乐乎,没空回头,“不…”

    “那你他妈的把他包成个粽子干什么?你再包老子把你打成肉馅!”张彪一阵怒吼,熊十七立刻如猴儿一般跳开,嗖的一声躲到其他弟子身后,陆庭芝才扯开了连他的鼻孔都快要封住的布条,哧哧的喘了一口气。

    张彪气呼呼的将断指往桌上随手一丢,也不管手上的伤处还在流血,再一次将桌上的骰盅转动起来。

    尽管带着痛彻心扉,常人难以忍受的伤口,却丝毫没能影响到他的速度,动作仍旧是快得让人看不清。

四十六 肝胆赤

    “四当家,怎么走那么快?后面有鬼么?”

    听见背后的笑声,张彪回过头,铁青着一张脸,“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原来是这样,四当家的这个打算真是妙极了,他这样糊里糊涂,提出的恐怕也尽是些古里古怪,难以应付的要求,但只要离他远远的,见不到他的面,听不见他的声音,四当家就不用犯愁和为难了。今后若是他碰巧到了四当家出入的地方,一定让人提前通知四当家避一避。”

    “放屁,本大爷岂会怕了这小子!就是一千件一万件难事,我也不会赖账!”张彪气呼呼地吼。

    她笑,“既然如此,他正有两件事想请四当家你帮帮忙。”

    “说!”

    “他看中了你的刀,想要借来玩玩。”

    江湖中人向来刀在人在,随身的刀剑往往代表的就是武者的性命。张彪青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恨地看了陆庭芝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把刀递了出去。

    陆庭芝却没有伸手去接,“我什么时候说要刀了…我不要…”

    “好,四当家果然守信。他刚才想要,现在又不想要了,你收起来吧。”

    张彪哼了一声,又把刀收在了腰畔。

    “他还说…”

    “等一下!我是败在他的手下,只答应凡事听他的,干什么要听你的?”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附在陆庭芝耳边说了一阵,陆庭芝神情尴尬地看着张彪,咳了两下,把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来一趟你们不归堂真是太令人费神了,你们主人家的实在可恶…你、你先自己打自己二百个耳刮子,再去打你们楚堂主一百个耳刮子…不…一百个不够,要四百个…”

    张彪一下子跳了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陆庭芝的下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张彪是闻名江湖多年的好汉,要终生受制于这个神智不清的兔崽子已是奇耻大辱…我大不了、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陆庭芝一愕,大声反驳,“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起…”

    “那你就住嘴!不要说话,否则…”

    她忽然笑了起来,张彪听见她的笑声,面皮似乎更加发红,又听见她说,“四当家不要当真,刚才不过都是些玩笑话,你也大可以放心,除了请你带我们见堂主以外,绝不会再有别的要求。”

    张彪没有出声,暗暗磨蹭鞋底试着地面的硬度,脑袋就是再硬上许多,也是钻不进去的,突然格外庆幸此刻身旁没有第三个人。

    守在石门两侧的四个男人看见张彪神色古怪的走近,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立马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四当家,张彪却理也不理。

    四人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替他推开了石门。

    眼前一片高烛明光,亮如白昼,厅内筵席大摆,每桌都摆着丰盛的酒菜。数十个男人围在桌旁,歪歪斜斜地躺靠在厚厚的绒毯上,衣衫尽皆扯开了大半,袒露着壮硕的胸口和手臂,当中有好几个还嬉笑的搂着同样衣衫凌乱的女子。

    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比自在,手中却整齐地举着杯盏,对向大厅的中央,似乎正在庆贺什么喜事。

    高坐在大厅中央铺着兽皮的石座上的男人,一手举杯,一手畅意地拥着一个夷族舞姬,一张方正的脸孔五官深邃,匪气十足,不怒而威,眼中射出虎豹般的精光,“老四,你带两个外人来干什么?”

    张彪鞠下了身子,一身的骄横跋扈尽数收敛,“老大,这两个人要见你。我…输给了他们…”

    “你输了?”不归堂的堂主眉头一皱,又转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她和陆庭芝,“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见老子?”

    “我们想向堂主求一件东西。”她缓缓抬起头,不卑不亢的开口。

    “两位胆子不小啊!敢来不归堂要东西的人,老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不归堂的堂主说完,出其不意地大笑起来,搂紧了安安静静坐在大腿上的美艳舞姬,当着众人无所顾忌地捏了一把她的酥胸,“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所有人早已安静下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好奇与玩味的眼光,望着那个昂首走向厅中,泰然自若的挺立于众人瞩目之下的女人。

    满室盈盈的火光,素雅寡淡的衣饰也掩抑不住那样纤合度的身姿,她就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连身体都会开口说话,令人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她笑了笑,向不归堂的堂主直言不讳,“夕誓花。”

    不归堂的堂主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夕誓花是什么东西?”

    “夕誓花乃是南疆邪教的圣物,堂主在月前与众当家率堂中弟子一举攻破了青玄教总坛,是何等的快意和威风,为何又不敢让人知晓?”

    “哟嗬,多亏你的提醒!没错,没错…老子想起来了,我不归堂不久前踏平了青玄教的总坛,青玄教的圣物也的确落入了老子手中。”不归堂的堂主仰天高笑了几声,又用冷峻的眼神瞧着厅中陌生的那对男女,“虽然这夷人的鬼东西在老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对老子也毫无用处,可是老子凭什么要把辛苦抢回来的东西平白的送人?”

    “不瞒堂主,只因我的孩儿身患寒症,日夜受尽苦楚,朝不保夕,这世上唯有夕誓花能抑制他体内的寒毒。”

    话未说完,陆庭芝诧异万分地看向她真是看不出来,她居然已是一个当娘的人!

    “你们听听,居然有人把我们不归堂,当作了济世救民的善堂!”如同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归堂的堂主又发出大笑,厅内的众人也跟着轰然而笑。

    等笑声止息,他眉头一轩,高声喝道,“别说你的一个儿子病重得快要死了,就算你死了十个儿子,要绝子绝孙,也跟老子没有半点关系!不归堂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老子凭什么要帮你?”

    她神色如常的笑了一下,扬起了头,口气冷肃,一时间竟像极了生于书香门第,重道谙礼的闺中秀女,“堂主有所不知,我家境虽然清寒,但家中累世珍藏着一副皇甫吕星的《清筠操》真迹,相传至今,就是再贫苦之际,父祖也不曾将其转手与人。如今,若论这副真迹的行市,莫说万金,连万万金都有人抢着要买。若堂主愿意与人为善,我愿立将此物送上。”

    皇甫吕星的真迹!陆庭芝明知她这几句话十有**是在瞎编乱造,心内却牢牢抓住了这几个字,为此激动莫名,恨不得立时亲眼一见,可一想到此物将要流落于这些土匪一般的人手中,又突然感到说不出沉痛,垂头丧气的呆立在原地。

    “老子有的是钱,不感兴趣。”没想到不归堂的堂主却断然拒绝,嘿嘿地笑,“不过,你这张脸蛋儿倒是难得的漂亮…气度与胆量嘛,也不同于寻常女子。只要是好宝贝,老子都喜欢,别人的好宝贝,老子更喜欢!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做老子的女人,那你的儿子自然就成了老子的儿子,治好你儿子的病,老子也就义不容辞。我说小美人儿,不如赶紧休掉你那个没有能耐救儿子的相公,跟了老子如何?”

    她的眉头微蹙,默然片刻,才轻轻的叹息一声,口气婉软,“可眼下我孩儿的病还没有半点起色,我哪有什么心思来伺候堂主?”

    “那好办!”不归堂的堂主哈哈一笑,张口饮下舞姬捧至唇边的佳酿,“你儿子在什么地方,老子立马派人接他来堂中,把青玄教的圣物喂他吃了,让你今夜就可以安心做老子的夫人。”

    “亏你还是一堂之主,怎有如此的脸皮趁人之危?”

    不归堂的堂主脸色一变,当即有弟子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冒犯堂主!”

    陆庭芝慨然正色地大喝,“身为大丈夫本该锄强扶弱,怎能仗势欺凌妇孺?我不知道不归堂从前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堂主你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堂主你的所作所为,对不归堂的所有堂众来说,就是指示和引导。百年之后,不归堂与堂主,是会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全在此刻,全在堂主的一念之间。”

    不归堂的堂主紧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眼里忽的有怪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真是嗦…老子怎么做需要你来教?你们这些读书人学了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就动不动好为人师,以为世人都和你们一样爱做圣人,爱好名声?”

    他接着侧过头望向她,笑容满含讥诮,“这个书呆子不会就是你的相公吧?那你可真是来对了,看来老子不止可以救你儿子,还能把你也救了…小美人儿,为了你和你儿子,老子现在就帮你休掉这个除了满嘴道理,屁用没有的相公!”

    “堂主不必心急,”她沉吟半晌,忽的笑了笑,“如果这孩子与堂主本就有些渊源呢?”

    不归堂的堂主瞪了瞪眼睛,高声道,“老子虽不怕多个免费儿子,但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事可别赖老子身上啊…”

    她笑了一下,又问,“请问堂主,他若是你师父的孩子,你是否也舍不得一株夕誓花?”

    “狗屁!狗屁!老子的师父百八十年以前就转世投胎去了,何时有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还生了个儿子!”仿佛被人当众愚弄一般,不归堂的堂主的脸上一瞬间带着薄薄的怒意。

    “不是堂主从前的师父,而是堂主往后的师父。”一句令人颇为奇怪的话语,从她嘴里缓缓的说了出来。

    “往后的师父?”不归堂的堂主用力地拍了两下大腿,呼呼大笑,“老子疯了不成?往后还会再心血来潮认哪个老王八蛋做师父?”

    “万物可以为师,世间可以学的也未必限于学业与武功。虽然有些东西学是不一定学得来的,但凡事须要虚心才有进步,如果有人在某样事务上胜过自己,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儿,那么就叫一声师父又有何不可?”

    “你倒会强词夺理…”

    她突然将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敢问堂主,一个真正的男人最应该拥有的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权势?富可敌国的财富?争雄天下的野心?还是风华绝代的美人?陆庭芝暗暗揣测着这个江湖帮派的领袖会做作何等回答,也不禁扪心自问,作为一个男人,最应该拥有的到底是何物?

    也许他最想拥有的,不过是一种能够让心底所有珍视的人幸福的能力罢了。

    只见不归堂的堂主扬起了浓眉,沉默了一下,比出两根手指,“两点,胆气和酒量。”

    “堂主的见识与智慧果然非同一般。”她笑,“不错,一个男人若拥有超乎寻常的胆气与酒量,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堂主是男人中的男人,想来堂主的胆气与酒量,必定是天下无双。”

    “小美人儿可真是了解老子啊,岂不是更与老子天生一对?”

    她挑眉一笑,“但不知若是胆气与酒量都胜过堂主的人,有没有资格让你虚心喊一回师傅?”

    厅内一瞬间热闹起来,躺在地上的男人个个都为此笑骂不已,有几个更激动地如同被针刺一般翻身而起。

    不归堂的堂主抖了抖眉头,高笑出声,“是你,还是他?”

    她笑了笑,刚要开口,一个满脸凶相的男子急不可耐地地从地上蹦了起来,跳到陆庭芝和她身畔,尖声笑骂,“还不快快回答堂主,是你这个风骚的小娘儿们,还是你那活像个短命鬼的小白脸相公?”

    “你、你!”接连钻入耳中的三个词没有一个听上去顺耳,气得陆庭芝一时结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她忽然微微勾起嘴角,媚态万千,“我没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那人瞧着她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热,顿然昏了头,嘿嘿痴笑,“我说,你相公活像个短命鬼!”

    那人只觉眼前一片黑,整个人已被打翻在地,只见她冲他冷冷一笑,“你要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可以肯定,你会比他短命。”

    “你敢打我!…你!”那人的脸霎时肿得老高,脸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却不敢再考近她半步。他疾步扑倒堂主膝前跪下,一手捂着肿痛的脸颊,一手指着她,高声叫唤,“堂主,这个臭婆娘好生刁横!别再跟她多说了,好好教训她!”

    “老子打你个蠢猪!一个女人都能打你个大耳刮子,真是丢人现眼!给老子滚一边去!…滚快点!”

    那人再次被打翻在地,另一边脸颊也肿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到了一旁,无比委屈地哀嚎了一声,“堂主…”

    “很狂妄啊…”不归堂堂主右手的拇指不住地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半晌,扯了扯嘴角,“居然有胆子要做老子的师傅?”

    她毫不退让地迎着对方眼神中的锋芒,笑道,“四当家是不归堂中赌术第一人,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未给四当家留足颜面,罪过已然不小,却幸得堂主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如今堂主更不愿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与一个小女子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为难,我想日后此事遍传江湖,没有谁不会折服于堂主的胸襟与气度。”

    不归堂的堂主仰头大笑三声,然后瞧了她一眼,“好!你的激将法,很管用。”

    说完,他一把将腿上的舞姬推开,重重的把手一挥,“上“百虿”!”

    立刻有数名弟子抬来了十来张赌桌,在左手边摆了一排,在右手边又摆了一排。等桌子摆放整齐之后,又有弟子一个接一个的端来木盘,每个木盘上都摆着七八个酒爵,每个酒爵中都盛满了色泽各异的酒。

    “这两边各有一百盏毒性迥异的毒酒,每一杯都可能致人死命,一旦喝下去会立刻令人痛苦难当,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毒发。一炷香的时间内,谁先喝完,谁就可以得到解药,活下去。”不归堂的堂主起身踱下石阶,接过最后一名入厅的弟子捧来的一个小小木盒,浓浓的眉峰一横,笑意凛然,“怎么样,有没有胆量一试?”

    她张大眼睛,笑了笑,“堂主何必以命相搏?”

    “不敢?不敢就别再玩什么花样,乖乖的按老子先前说的来!”

    “我何时说过不敢?”她笑,大马金刀的迈到左方的桌前,“堂主请。”

    这时却轮到不归堂的堂主一阵惊愕,笑容一时变得有些僵硬,雄壮的身躯缓步迈到右方的桌前,嘴里念着,“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什么东西不好玩,非要玩命玩胆量!…太他妈可惜了!…老子可真要喊开始了!”

    她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有一人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过头,听见陆庭芝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是真的么?你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孩子,在等着靠夕誓花救命?”

    “傻子,我哪来的孩子…但真的有一个孩子正身患顽疾,命在旦夕,等着夕誓花救命。”她悄声回答。

    “那你有把握胜他么?”

    “没有。”她十分镇静的说完,高声问,“可以开始了么?”

    不归堂的堂主重重咳了两声,叫道,“老子现在真的要喊开始了!”

    “等一下!和你赌的人,是我。”

    她吃惊地回头,轻声低斥,“傻子,你干什么?”

    “若是我命当如此,请你一定替我瞒过爷爷和大哥,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难过,你这么机灵,一定可以想出很好的理由…”陆庭芝没有看她,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头,低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样样都如此厉害,凭你的力量,还可以救更多的人。“陆庭芝苦笑了一下,“傻事当然只能留给我来做…”

    话音未落,陆庭芝已飞快抓起一盏酒爵,在她愕然睁大的双眼前,仰头一口喝尽,大喊一声,“开始吧!”

四十七 肝胆赤(二)

    辛辣苦涩的酒浆一滑入腹中,五脏便立刻如火灼一般煎熬。

    与此同时,他的耳中传入一声惊讶的低唤,整个厅内哄然而动,爆发出熊熊的呐喊助威之声。与他对面而立的不归堂堂主已仰头一口喝尽,还冲他晃了晃手中见底的酒盏。

    来不及细细感受毒酒在体内引起的激烈变化,陆庭芝连忙端起酒碗又往嘴里灌了下去。

    一瞬间,周身的皮肤以及血脉之中好似有千万只虫蚁在爬行和吮咬,奇痒难耐,胸口又像是被恶狼用锋利的爪尖一道一道地划开,剧痛无比。

    他一手使劲抓挠着发紫的脖颈,死死抿住双唇,不肯当着眼前的众人发出半点叫声,一手又举起了一杯酒盏。

    湛蓝色的毒酒泛着淡淡的幽光,恍惚间像是传说中会吞噬人知觉和灵魂的异兽在眨眼,陆庭芝皱紧眉头,闭上眼睛,飞快灌入了喉咙。

    第四盏下肚,抓挠背脊的手也逐渐开始僵硬,腹部宛如刀绞似的生疼,眼前也开始有些发黑。

    喝完第五盏,他已经满脸青紫,两耳不断轰鸣,脑袋一阵撕裂般的疼,就仿佛正有人用铁钉钻入头颅一般剧痛。

    他端起第六盏毒酒,费尽力气想把酒盏举到唇边,酒盏却在发颤的手里猛烈摇晃,不少酒浆洒到了襟袖上。

    几种剧毒在血肉间肆意蔓延,此时已然汇杂,毒性之烈,就是蛮壮如牛的体魄也支撑不住。

    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滋味,丝毫不亚于焰雪红歃!

    一想到焰雪红歃,顾少昂的影子忽然在他心内一闪而过,他陡然记起顾少昂在牢中传授给他的那段心诀。

    他立刻闭上双眼,心诀的每一个字自然而然的在他脑中一一浮现出来。他摒却一切杂念,默念起心诀,片刻之间,隐隐感到有一股暖流自脚底而起,流遍了全身的血脉。

    心诀运念不息,那股暖流也不断循着脉络一圈又一圈的周游往复。

    混身上下的种种难过,瞬时舒坦了许多。

    他心中暗暗惊喜,抬手把第六盏中的毒酒一口饮尽,急忙又抓起第七盏。

    她凝着眉头,在一旁瞧了半晌,不知道已在心底暗骂了眼前这个傻小子几回,发现他的手脚越来越僵硬,又突然停下了动作,显然已经是支撑到了极限。

    没想到他默立了一阵,居然又张口喝了下去,还比先前喝得更疾更猛,神色间更全然没有骇惧和痛楚,像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她的眉头微微一抖,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姓陆的傻小子真的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要如何向小凌交待,又如何对得起宋老前辈和陆老前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认输了,请堂主把解药…”

    陆庭芝却立马回过头,大声地说,“不!…我可以,我可以继续!…你相信我…我不会说谎…我一定可以替你胜过他!”

    说完,他急急把抓在手里的酒盏仰头灌下,又将空盏丢回桌前,然后双手各端起一盏酒,两口干尽。

    不归堂的堂主刚喝下了第五盏酒,圆瞪双眼,满面异样的赤光,浑身打颤,一股气劲憋在体内横冲直撞,难受得将上半身的衣衫尽皆震裂。

    他听到陆庭芝的喊话,又看见陆庭芝两手举盏,似乎比喝寻常酒水还要畅快,高声的骂骂咧咧,“你…你这…王八蛋…兔崽子…你还敢嘴硬…老子看你…你…能硬…硬多久!”

    陆庭芝却不吭一声,在众人惊疑万分的目光下,毫不歇气地饮下一盏又一盏。

    香柱还剩下半截小指的高度,陆庭芝已将最后一盏空爵丢回了长桌,用通红的眼睛直瞪着不归堂的堂主。

    不归堂的堂主大吼了一声,第十盏毒酒被他甩手砸到了绒毯上,沾到毒酒的绒毯转瞬就被蚀得焦黑。

    他连忙打开一直收在怀中的木盒,从盒内拣了一粒药丸吞咽下肚,呲牙咧嘴的叫,“老子不来了!从没有哪个人可以喝完这些毒酒,你简直…简直是这个怪物!”

    话音未落,一粒药丸精准的掷到了陆庭芝的面前,不归堂的堂主张嘴笑了笑,似乎一下子又对刚才的胜负不以为然,“不过还算你小子有胆,为了儿子命都可以不要,老子先前小看你了…”

    陆庭芝吞下药丸,半晌才缓过气来,面颊上的青紫色已然全部褪去,只剩下两团发烫的绯红。

    但他的身体却还是热得厉害,一股强烈的热气正在冲涌上头,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陆庭芝听完不归堂堂主的话没有气恼,反而笑了一下,“那堂主可以把夕誓花交给我们了么?”

    “哼,也就算你的胆比老子大那么一丁点…”不归堂的堂主抓了抓胡子,大剌剌的摇头,“但刚刚那场只是试试胆气而已,并没算酒量。”

    “什么!”陆庭芝的脸色霎时更红了一些,“堂主莫不是也要出尔反尔?”

    不归堂的堂主将浓眉一横,嘿嘿的笑,“老子说过只试这一场的么?”

    陆庭芝不禁愤然低喝,“你们不归堂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赖皮!”

    “不敢?那趁早给老子滚出去!老子倒有几分欣赏你们小两口的胆气,今日就放你们二人一马也罢…”

    陆庭芝重重地拍了一下长桌,“谁说不敢,你说,要怎么试?”

    “哈哈哈哈哈…原来兔崽子也会叫唤的嘛!不错!不错!你喝了酒之后,倒有些像个男儿了!”不归堂的堂主错愕地瞧了陆庭芝两眼,突然仰头大笑,又挥了挥手,喝道,“上鼎!”

    十几名弟子应声而动,奔入侧口的通道,合力扛出一个达半人高,却长宽皆逾十丈,沉厚无比的大方鼎,稳稳摆在大厅中央。接着,这十几名弟子又按方才的路径,扛了个一模一样的大鼎出来。

    陆庭芝看着两个庞然大鼎,光是鼎盖也不下百斤,就算早已豁出一切,心中也不禁一阵凛然。

    不归堂的堂主高笑一声,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揭开其中一个鼎盖,“这千盅鼎是我堂中众弟子日常贮酒的器物,可容得不下千盅的美酒。兔崽子,看见这满满一缸酒了么?能把它喝完的人,才配谈酒量。”

    陆庭芝迟疑了一下,突然被人拉到了身后,听见耳畔清音朗朗,“这场我来和你赌。”

    “不行!”不归堂的堂主喝道,伸手向陆庭芝一指,“胆气和酒量都要胜过老子的,该是一个人!要来,就必须还是他来!”

    她眉头轻蹙,口气冷然,“他刚刚已连喝了一百盏,你却连十盏都没喝到,岂不是占尽了便宜?”

    “赌桌上,本来就很少有彼此对等的筹码。”不归堂的堂主耸了耸肩,从桌前摸起一个空碗,伸手入鼎中舀了满满一碗,笑着饮下,嘴中发出啧啧的声音,“玩不起的话,老子就不留你们了!兔崽子你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干什么,不会还要等着吃夜宵吧?”

    怔怔望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方鼎,陆庭芝张了张嘴,神色变得有些呆滞,恍若它并不是落在厅内的石板面上,而是压在了他砰砰跳动的心头。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大口大口的饮尽鼎中的酒,不再是为了别人,只是想为自己痛饮。

    大梦难醒,醉死便休,未尝不是这趟人世最快意的结局啊。

    失神良久,在场的人都当他心生畏惧,却碍于颜面不肯开口,不耐地等着他赶紧想好应对的措辞。

    他忽然无声的笑了笑,“这么点酒,怕还不够我喝呢…”

    说完,陆庭芝不理会众人惊讶的眼光,还有各个方向传来的嘲弄的嘘声,随手摸起一只碗,如不归堂堂主一般从鼎中舀出一大碗酒,笑着饮下,“痛快!”

    “可以啊,臭小子!”不归堂的堂主眉飞色舞的大笑几声,又从鼎中舀起一大碗,对着陆庭芝把碗一举,“来,继续!干!”

    陆庭芝也冲他一笑,“干!”

    两人一齐仰头,将碗内的酒一口喝干,相视而笑。

    ……

    “十碗!”

    “二十碗!”

    “三十六碗!”

    二人刚一开始对饮,立即有几名堂中弟子凑上前,在一旁自发的替二人计起了数。

    到后来,围在四周的弟子竟比斗酒的二人还要来劲,像是满心的劲头无处可以发泄,开始扯着嗓门围着二人虎吼,越吼越激昂,越吼越大声,引得厅内其余的人再也坐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围了上去,与他们一同放肆地大吼起来。

    喝酒的人动作却越来越缓,举碗的手也越来越僵,到四十碗开外时,不归堂的堂主只能大着舌头吩咐两名弟子抱来酒壶,替他和陆庭芝斟酒。

    陆庭芝的脸色早已经红得发紫,从头到脚都在微微抽搐,整个身体更俨如火团一般炙热,似乎快要达到承受的极限。

    他提手又灌了一碗酒,刚把酒咽下去,重重的咳嗽了一下。他一手抹去嘴角的酒渍,瞥了一眼已被左右搀住的不归堂堂主,吁吁的喘出两口粗气,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傻子,别喝了!…你这样真的会没命的。”她稳稳的扶住了他的手臂,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小凌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还有宋老前辈的哀容,又一次蹙紧了眉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他转过头,通红的双眼满是无可屈折的坚决,“不,不…我不会认输的…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帮你取回…夕誓花…不到最后一刻,我也…绝不放弃!”

    她出神地瞧着那张清隽而瘦削的侧脸,这真的还是昨夜那个怯怯懦懦,一见她,就如同小羊羔见了猛虎一般张皇无措,连正眼瞧她的胆量都没有的傻小子么?

    不归堂的堂主听了陆庭芝的话,哼了一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弟子,原地坐下,揉了揉无比昏沉沉的后脑勺,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举起手里的碗就要灌进口中。

    但他垂眼一瞧碗中的酒,不由得打出一个十分响亮的酒嗝。他暗暗地撇了撇嘴,遏制住一股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几口将酒碗喝了个空。

    候在一旁斟酒的弟子见堂主手中的碗一空,赶紧上前替堂主重新斟满,却不经意间与堂主的眼光相接,几乎被堂主眼中喷出的火光唬得倒退了两步。

    陆庭芝晃悠悠的在不归堂堂主身旁坐下,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个酒碗碰了一碰,又抬手喝干了碗里的酒。

    他正要再干一碗,侧头瞧了一眼,高声问,“继续啊…你…怎么停了…”

    不归堂的堂主歪倒着黑熊般魁梧的身躯,动也不想动,觑着眼睛,张口冲他吼道,“你、你喝啊…你…他、他妈…还、还能喝?老、老子信你个…四表姑的三大爷!你,你个混蛋…兔崽子!”

    看着不归堂堂主醉酒的憨态,陆庭芝也傻笑起来,打出一个酒嗝,喃喃,“我不旦还可以喝…还越喝越精神…”

    不归堂的堂主翻了个身,把嘴里的半碗酒全喷到了陆庭芝身上,“你吹,你…就吹吧你!你这…被黄狗啃过脑袋的书呆子,就这张破、破嘴厉害!”

四十八 且将酣意赋长辞

    “粗鲁…实在…粗鲁!”陆庭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拭了两下湿漉漉的衣襟,通红的面庞摆出一本正经的神色,背起一只手,就像是往日对着书院里的孩子那样不轻不重地呵斥,“本夫子…教教你什么才是雅吐!”

    “什么雅吐,俗吐…文吐、武吐…唧唧歪歪,孬孬怂怂…果然、果然是个臭教书的!”不归堂的堂主呸了一声,口齿不清地笑骂,“怪不得…只讲又响又臭的屁话…老子闻见你的屁话就想吐,吐你又怎样…有胆的就吐回来!”

    还没等不归堂的堂主张嘴大笑,一口酒已喷到了他的脸上。

    顷刻间,整个厅内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草你爷爷的熊!”不归堂堂主呆了一下,手里的酒碗陡然碎成一地的残渣,抹了一把脸,怒喝,“把这个兔崽子捆了手脚,丢进盅里焖了!”

    不等陆庭芝说话,立刻有两名弟子大步走向他,伸出手来抓他的肩膀。手刚触到陆庭芝的肩头,他顿时一阵凛然,意识刹那间清醒了几分,却发现那两名弟子竟然一齐向后倒了下去。

    两名弟子倒地的一瞬,两样东西从他们的脚底顺势向前滑出了半丈。陆庭芝疑惑地瞧向那两样还在打转的东西,原来是两个用来盛毒酒的酒盏。

    陆庭芝看着捂着脑袋,半天都爬不起来的两名弟子,恍恍忽忽记得酒盏明明都落在了木桌的周围,想不起脚边为什么刚巧会有这两个酒盏,突然听见她的话音在身后响起,“堂主息怒。眼下你和他胜负未分,就要置他于死命,不知道的岂不是会以为继续比下去的话,堂主输定了么?”

    “谁敢这么以为?”

    “请堂主恕罪,是小女子说错了。不管是输是赢,堂主还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他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子,堂主当然不会和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方才本来也是一时之气,再听她用这样温软的口吻说话,又是奉承,又像是在求情,不归堂堂主面上的怒容转眼就消去,“老子难道输不起?继续、继续!随他再怎么吐…老子…老子…不会阻他半分!”

    “好!”陆庭芝向不归堂的堂主伸出掌心,“那你给我纸笔!”

    不归堂的堂主不明所以的看了陆庭芝两眼,向身后的一个弟子努努嘴,高声喝令,“…给、给他拿支笔!”

    那名弟子立马奔到厅后的账房里,找来一支半旧的毛笔,递到了陆庭芝眼前。

    陆庭芝接过了光秃秃的旧毛笔,皱起了眉头,“好一个不归堂,没有砚也就罢了,竟连一张纸都没有!”

    “你、你什么时候…说了要盐?要纸?”不归堂的堂主瞪了陆庭芝几眼,不耐的冲拿笔前来的弟子摆了摆手,“老子…看你到底想…想要搞什么花样!…去、去!去给他来!”

    “算了,算了!”陆庭芝摆摆脑袋,抓起了笔,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眼光中,蹒跚地走到盛放毒酒的木桌前,似乎挑选了一下,然后端起了一盏毒酒。

    他转过头,对还在搓揉脑袋的那两名弟子招手,“你们过来。”

    望着陆庭芝手中能够轻易夺人性命的酒盏,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心中发怵,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却听见堂主低喝,“去啊、去!”

    两名弟子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

    陆庭芝一手捏着笔和酒碗,一手举着酒盏,踏着晃悠悠的脚步,挪向左首的石壁。他转过头,把酒盏和酒碗分别递给了跟来的那两名弟子,又让他们一个站在他的左边,一个站在右边。

    两名弟子极不情愿地接过陆庭芝递来的酒盏和酒碗,满心疑虑的瞧着陆庭芝。

    陆庭芝默然的对着石壁,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把笔浸入了右手边泛金色的毒液内,捻着笔身转了转,然后提起笔来,就要往石壁上划。

    刚画了两点,站在他右边的弟子连忙逮住了陆庭芝的衣袖,大喝一声,“喂喂,你快给我停手!”

    接着他愤然的喊了出来,“堂主,这臭小子简直是不知死活,居然在咱们的石壁上写字!要不要把他的手臂打折?”

    不归堂的堂主睁大发红的眼睛,瞪着陆庭芝的背影,重重的哼了哼,“打个屁…让、让他写!老子倒要看他、他…可以…画出个什么乌龟!大不了…用他的血…来涂、涂个干净!”

    陆庭芝得逞的朝那名弟子笑了笑,抽回衣袖,在刚才写下的两点之上添了些笔画,又在后面加了两个字。

    那弟子不自觉地凑近脸,费解的看了一眼石壁上的三个大字,刚把“酒神赋”三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却看见陆庭芝又挥动起手中的笔,写了下去。

    写了几个字,陆庭芝又回过头来,对左手边的那名弟子说,“麻烦你给我添酒。”

    陆庭芝左手接过酒碗,仰头喝尽,右手始终落笔不停。

    他再次回头吩咐那名弟子添酒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到了身后。她正挑眉着看他,含笑的双眼里闪过一缕好奇的意味。

    他笑了笑,喝尽碗里的酒。

    碗里的酒空了十九次,陆庭芝终于停下来,回过了身,面上带着恍惚和困倦的神色,像是所有的精力已被抽空了一般,身子萎顿地靠着石壁,缓缓缩到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举起了酒碗,喊了一声,“酒!”

    她凝注着那些骨气洞达,棱角分明的字迹,如深刻分明的剑痕一般镌在了光滑的石壁之上,不禁轻声将它们念了出来,

    余本不肖之人,命途,唯知顾影自艾,于家国前程一无所望,宁不愧羞?今得以痛饮百盏,快掷生死,更有豪雄,美人于畔,长啸狂歌千回,堪可尽倾余心。

    听她把壁上的字念完,不归堂的堂主愣了一下,嚷道,“喂,喂!你这兔崽子…写这么多,什么意思?”

    她笑,“其实是一个字。”

    “什么字?”

    陆庭芝看了她一眼,微微有些惊讶,然后冲不归堂的堂主举起了酒碗,“干!”

    不归堂的堂主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干就干!”

    “倒酒!”

    “你小子…真他妈可以啊…你,你还真是个不一般的书呆子…”不归堂的堂主看了看石壁上的辞赋,摩擦着双掌,咂舌道,“居然还想再喝,老子看你是铁了心要喝光不归堂的酒!”

    说完,不归堂的堂主站起身,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弟子,歪歪倒倒地走向石座。他倒在石座上,粗声粗气的哼了哼,“不比了,不比了…算老子喝不过你!”

    陆庭芝有些意外的望着他,“既然你不愿再比,是不是愿赌服输了?”

    不归堂的堂主却忽然昂起头,朝陆庭芝高声喝问,“臭小子,你叫什么?”

    陆庭芝一愣,也昂首回答,“陆庭芝。”

    不归堂的堂主哈哈一笑,“好哇!姓陆的臭小子,你听清楚了,想做老子的师傅,门都没有!”

    没想到不归堂的堂主又耍起了赖皮,陆庭芝的脸色红得发紫,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指着他,“你!…你!…”

    “不过,老子虽然不可能多一个师傅,但如果是我楚千辞的兄弟有求,楚千辞是从没有半分舍不得的。”不归堂的堂主话音一顿,忽然发出两声大笑,“小子,老子很欣赏你,你可愿做我楚千辞的兄弟?”

    陆庭芝吃惊的瞧着他,顿时木然,“你…”

    楚千辞笑了一笑,高声喝道,“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喝了老子这么多酒,还不肯叫一声楚大哥?”

    陆庭芝乘着醉意叫了一声,“楚大哥…”

    楚千辞仰天大笑,猛地一拍大腿,“好!就凭这一声大哥,老子决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去,把夕誓花给陆兄弟拿出来!”

    难以相信不归堂的堂主居然会这样慷慨大方,一时之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陆庭芝僵直着手接过了弟子捧出的一只木盒。

    看来这盒里装的定然就是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夕誓花了。

    今晚不知折腾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工夫,终究是不负所托,助她拿到了它。

    陆庭芝背靠着石壁,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抬头望了她一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楚千辞咧嘴大笑,“怎么样,陆兄弟?你可得答应老子,等孩子好起来,你还要…”

    “慢着!…老大真的要让这个女人如愿么?”

    这一声来得很是突兀,厅内众人惊诧地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生着好大一张脸盘子,鼻梁高挺,两眼泛着光,不过阔大的嘴角却像是生来就往一边歪的,几乎歪到了眼皮子底下,就连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都显得有几分不怀好意。

    楚千辞的说话骤然被人打断,皱紧两道粗黑的眉头,面色相当不悦,瞥了一眼这位不归堂新晋的七当家,“陶质,你对老子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小弟不敢!小弟只怕…只怕老大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陶质高声答道。

四十九 剑啸明堂初试手

    楚千辞冷冷瞪着陶质,高声喝问,“上什么当?”

    陶质没有立即回答堂主的问话,反而转头望向她,看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歪丑的嘴角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老大何不问问她,为什么到了此时还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

    “她的身份?”楚千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目光看向陶质,沉吟道,“那你倒说说她是什么身份?”

    “难道老大未曾想过,这雍都城虽大,但有如此绝色,如此本事,如此气度,如此胆量,敢闯我不归堂的女子,试问还有哪一个!”

    “是你!”楚千辞怔了一下,霍然明白过来,满眼燃烧着强烈的恨意,眼珠似要从眼眶中迸出,额头青筋暴起,如发狂的野兽般把牙齿眦动得咯咯作响,“你竟敢出现在老子眼前!”

    “为何不敢?”她无比镇静的反问。

    “你从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且不够,如今居然还胆敢到这里来哄骗老子!”楚千辞的右手猛地拍下,石座的右侧轰然碎裂开来,与此同时,他的人也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她,“这半年来,老子无一日不想着要你的命!老子今日誓要亲手掌毙你这个无情无义,毒蝎心肠的妖女,以慰我二弟英灵!”

    “秦大哥待我极好,我为何要害他?”她坦然自若地仰起头,凝眸而视,“你如此折辱我,未免也是把他看低了。”

    “如果不是受你百般蛊惑,他怎么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独自一人前往青玄教,最终在青玄教内丢了性命!”楚千辞顿了一顿,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口气更是悲愤交加,“原来就是为了替你取这破花!”

    “我从未驱使过他替我做任何事。只是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我当时正向白道黑市高价悬赏夕誓花。最后两次会面,他曾问我求取夕誓花所为何用,我却更不知他那时已暗下决心要为我取回此花。”她的娥眉低颦,轻轻叹息,“可他终究也是为我而死…他这一片深情厚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哼,你不必作出这副为他痛心的假模假样!老子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心甘情愿为你出生入死?可要是你这害人的妖女心中当真还存有一点良心,当真知道什么是愧疚,为什么还要对他痛下杀手!”

    楚千辞狂怒的吼声不自觉带出浑厚的内力,就像是在耳边敲打着一架巨鼓,仿佛要震破了所有人的耳朵。

    她错愕的张大双眸,“我什么时候对秦大哥动过手?”

    “可惜展弟万事通明,偏偏因你瞎了一双眼睛!他昔日常在老子跟前夸赞你是何等样不同寻常,敢作敢为的女子,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不止一次告诫他“一个不愿乖乖听男人话的女人,不能任男人摆布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却不肯听老子的劝告,最后果然枉死在你这个异常狠毒,胆大包天的女人手里!好哇,好哇!你既然敢杀老子的二弟,又敢潜入虎穴来送死,为什么又没胆承认?”

    她薄刃般的眉峰高高扬起,神态果决而威严,“我自己做下的事,无论对错,从不会否认。但没做过的事,你要我如何承认?”

    “除了青玄教的蛊毒,他的尸身上还有一道极深的致命伤口。老子就知道这事不对头。为了找出害他的真凶,老子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亲自将剑痕与当今所有有名有姓的剑术一一比对,只与你清光剑法的路数别无二致,你还想要抵赖?”

    “原来有人想要嫁祸于我,难怪你会一直认定是我害死了秦大哥。”她淡淡的瞥了楚千辞一眼,平心静气的说下去,“先不说我没有任何理由要与秦大哥动手,你目前也应该很清楚,就算昼夜赶路,雍都到青玄教来去也要半个月以上,可我近两年来从未有半日离开过雍都城畿。秦大哥赶赴青玄教的那段日子,我在阁中宴请过哪些人还记录在案,你要是不信,认为我在记录中作了假,可以把他们挨个绑来盘问。”

    “另外,仅以一道剑痕仿作清光剑法并非什么难事。但是其他人就算仿得了我清光剑法的剑招,也绝对仿不了剑意。但凡伤在清光剑法之下,必然会在伤处留下一道灼痕。既然你察看得那么仔细和用心,看出是由清光剑法所伤,那你应该没那么快忘记那道灼痕是什么颜色吧?暗中嫁祸我的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会疏露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若非苦练多时,早已将清光剑法运用自如,剑下的灼痕不会呈紫红色,而是无法避免的偏焦黄色。”

    楚千辞听着她的话,拳头越捏越紧,骨节骤紧的声音响起。

    再过十年八年,楚千辞都不会忘记那道剑痕,那是害死二弟的大仇人留下的记号。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伤口的边缘有灼痕,也记得当时他要不是急于报仇,把伤口翻来覆去看了百八十回,绝不会留意到灼痕竟还带着微微的焦黄色。

    难道…难道一直以来,他竟然都错认了大仇人?

    “以上两点,请你先派人查证清楚,再用脑子细想一下如果你只为泄一己私愤,大可继续与我为难,也不必顾忌秦大哥的在天之灵是否不安。但如果你真心想替秦大哥报仇,就与我一起找出真凶,不要再做“蠢蛮牛”。”

    “你、你!”楚千辞气结地指着她,脑中却浮现出过去每逢与秦展相争时,秦展总是笑骂他“蠢蛮牛”时的画面,心底一恸,半天才从闷闷地从嘴角憋出一句话,“他连这些也通通告诉了你…”

    “看来秦大哥说的一点不错,你的确义气深重,也的确太过冲动鲁莽。所以你为了替他报仇,不惜一切攻破了青玄教,也根本不作思考,就对整个江湖立下要亲手杀我的誓言。依你的脾性,想必我就算说破嘴皮,你也未必会相信我。”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倚住石壁,似乎已经昏睡过去的陆庭芝,“如果你现在还认定我是凶手,非向我报仇不可,你先放他走,我会留在这里,任你处置。”

    “他跟老子这么多年,只求过老子一件事。”楚千辞在裂开的石座前缓缓坐下,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悲戚难言的笑容,过了很久,才有些颓丧的抬起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两个字,“你走。”

    “慢着!”

    此时的楚千辞远比往日更为躁怒,狠狠瞪了出声的人一眼,“你还有什么废话?”

    意想不到的是,陶质却没有避开楚千辞的目光,“老大真要放她走?”

    楚千辞眉头一横,脸色沉了下来,“你不必再嗦,老子已经决定了。”

    陶孟冷森森的笑了一下,“看来,你也因为这个女人鬼迷心窍了。”

    楚千辞勃怒地吼了出来,“你他妈还上头了?闭上你的鸟嘴!”

    陶孟恍若未闻的别过头,冷冷一笑,“既然已经被鬼迷了心窍,就老老实实的在一旁呆着吧。”

    “浑蛋,你以为老子喝多了是吧!”楚千辞怒喝,正要跳起,却蓦地发觉浑身软弱无力,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十分困难,不禁发出一声怒吼,“他妈的!你竟敢对老子下毒!”

    眼看堂主似乎中了暗算,所有人都跟着想要起身,也骤然间发觉四肢无力,身子轻飘飘的如同棉花一般,完全不受控制,一个个都惊惑得叫唤起来。

    此刻只有陶质,和他的几名弟子还稳稳站立,抽出了腰间的兵刃,齐齐看向陶质,像是在等候着陶质的命令。

    楚千辞愤怒得呲着牙齿,一字一字地叫出了口,“陶质,你他妈的活腻了?!”

    张彪也又惊又怒,哑声吼出一句,“陶质,你想造反么?”

    喧哄的怒号霎时间此起彼伏,陶质摆了摆脑袋,四名弟子会意的将兵刃搁在了口中叫唤得最响亮的人脖颈前,毫不迟疑地一划。

    溅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灰白的绒毯。

    一瞬间,整个厅内安静了许多。

    陶质不再理会耳边未曾彻底断绝的咒骂声,双眼只是凝视着同样动弹不得的她,慢慢向她走近,忽然笑了起来,“你刚一踏入这厅中,我就认出了你。傅阁主,想不到吧,你终于还是栽到了我手里!”

    她的眉头一动,暗暗咬了咬牙齿,万分镇定的注视着陶质,“你是什么人,我不记得你。”

    陶质又缓缓向她迈近两步,脸上的笑容有些阴鸷,“虽然傅阁主早已记不得我是谁,可我没有一刻曾忘记过傅阁主的模样。”

    她冷声问,“你究竟是谁?”

    “七年前,我在承州城门口遇见一个容貌娇丽的少女,不知当时她遇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孤身一人就出了城门,脚下的路连看也不看,只是痴痴地向前走。我偷偷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一片密林中,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并且点了她的穴道。”

    “正要得手之际,却不知从何处跃出一个更美艳的少女。我本以为,那日可以算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绝佳运气,竟让我一次遇上两个绝色美人,欢喜异常的迎了上去,却没想到后来的那个少女一招就把我刺倒在地,又当即削掉了我一根指头,还废去了我二十多年的功力,以作惩戒。”陶质森然的笑了笑,近乎炫耀般地在她眼前举起了右掌,只见他的右掌上赫然少了一根中指,“傅阁主这样爱路见不平,不知可还记得这件小事?”

    她冷冷的一笑,“原来是你这个败类。那你更应该记着当日的惩戒,否则断的就不再只是指头了。”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如此英气凌人,傅阁主真不愧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

    “过奖。”她抬眼看了一眼陶质,可眼中的神色分明如同正身在高处俯视着他。

    “可惜一直没人告诉过你,再厉害的女人,始终也不过是长着利角的绵羊而已。”

    她面不改色的扬起头,“是么?”

    陶质伸出舌头,舔了一遍畸形的嘴唇,脸上泛出极尽下流的笑容,“我今日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尝一尝你的滋味有多鲜美,多可口!”

    “你想要我?”她忽然露出妖冶动人的笑容,随即令观者心口为之一跳,“不要猴急,我的身上纹了一副藏宝的秘密地图。这里人多眼杂…不如你带我到一个没有别人的房间里,我人是你一个人的,宝藏也是你一个人的。”

    “没有这个必要,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你也不用再想办法拖延时间,我已经等不及了。”陶质说完哈哈大笑,接着用残了一根中指的手掌抚向她因嗔怒而有些嫣红的面庞,某种极度的快慰从指间霎时传入心底,忍不住发出一阵狞笑,“那日你可以救人,不知今日又有谁能救你呢?”

    身后传来一声暴烈的虎吼,“陶质,你他妈只要敢乱来,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陶质猛然回头,厉声高喝,“楚千辞,你给我住嘴!你这辈子已经嚣张够了,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楚千辞怒火朝天的瞪大眼睛,身旁举刀弟子的手忽然一阵颤抖,心中的怯意在那一瞬间竟远远超过了被刀刃架住脖颈的人。

    而楚千辞全然无视颈旁的寒芒,破口大骂,“原来你早就想要造反!好哇,好哇!谁借你这个畜生的狗胆!”

    歪斜的嘴角翘到了眼底,陶质疾步走到对他高声喝骂的楚千辞面前,甩出格外两个响亮的耳光。

    楚千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直发愣。

    还没等楚千辞反应过来,陶质又低下了头,抬起楚千辞的腿脚,把楚千辞两脚的靴袜被尽皆脱了个干净。

    足足七天没换的足袋被陶质揉成了一团,动作粗暴地塞进了足袋主人的嘴里。

    “楚千辞,你不要急,不等你尝尽羞辱,我还舍不得你去死。我偏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啊,是怎么得到…你的好兄弟到死都没有得到的女人,哈哈哈哈哈!”陶质嘿笑着拍了拍手,总算是隔绝了最为刺耳的噪声。他愉快的欣赏了好一会儿,又给了气得脸色酱紫的楚千辞两耳光,才重新走回她的跟前。

    她眉头紧蹙,眼中却看不出一丝慌张,厉声喝叱,“狗东西,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定会亲手把你这颗贼心刺穿!”

    “我只看你一眼,你就已经在用刀子戳我的心口了。如果再不能从你身上找出疗伤的膏药,我才要死了…”陶质恬不知耻的当着众人一边说,一边笑。

    手指刚触到她颈部滑腻的肌肤,属于眼前这个女人的诱人香气也飘入鼻中,陶质的身体不禁兴奋得一阵轻颤。当他瞥见她仍是威严得不可凌犯的眼色,更生出一股恨不得立刻当着全天下人的眼睛独自享有她的冲动。

    他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五十 剑啸明堂初试手(二)

    “住手!”

    听到又有人高声喝止,陶质一愣,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他惊疑地转头,看向那个正趔趔趄趄地朝他走近的人。

    不止是陶质,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刻居然还有人可以行动自如!

    眼看出声的人猴子屁股一般绯红的脸,缓缓迈进的身子左一晃,右一歪,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张彪等人心中一凉,涌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消失殆尽,此时的心情全然无异于在溺水的时候抱到了一块巨石。

    好一会儿,陆庭芝才晃到了陶质和她的身旁。

    他满脸的正气凌然,愤慨地抬手指着陶质,脑中已经想好了数之不尽的言辞要用来喝骂眼前这个无耻淫贼。

    他刚要开口,耳中听见一声冷哼,腰腹间猛然一痛,接着后脑,背脊无一处不痛,然后眼前一黑,发觉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几丈之外。

    陆庭芝忍痛翻身坐去,看着陶质背过身去,又对她探出了手,怒喝,“岂有此理…你给我住手!”

    陶质回头,神情焦躁又凶恶,眼里却透着满满的不屑,“只要敢再叫唤半句,我要你再也出不了声!”

    陆庭芝想都没想,就叫了出来,“除非杀了我,否则你休想得逞!”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陶质,他站起身,用异常阴狠的眼神盯着陆庭芝,歪斜的嘴角转眼就爬满残忍的笑意,“好,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个碍事的蠢东西!”

    那样可怕而渗人的目光,令陆庭芝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退。

    慌乱之中,陆庭芝发现歪倒在身旁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彪被刀刃架住了脖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向下一瞟,好像是在向他暗示什么。

    陶质的脚步越来越近,陆庭芝来不及再多想,无比笨拙的滚向张彪的身畔,仓皇地抽出了张彪腰畔的那柄弯刀,然后爬起身来。

    霎时之间就满是冷汗的双手握住了刀柄,朝向仍在步步逼近的陶质,却止不住的发颤。

    握住刀柄的一瞬,陆庭芝心底的怯意尽消,他想起了爷爷那套风姿卓绝,潇洒自如,而又足以开江裂谷,令天下震服的神逸剑法,想起了那一日在云涯山庄,有幸亲眼目睹的那一式“穿云”。

    事到如今,他虽然根本未曾练过一招半式,也不知道挥剑的那一刻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却决不能给爷爷丢脸!

    陆庭芝全力回忆着“穿云”的剑诀,握紧了手里的刀柄,像是在为自己一般壮胆,口中吼出一声怪叫,冲向了陶质。

    手里的弯刀被当作长剑,竭力地平刺出去,眼前的人却动也不动,刀尖离肌肤只剩几寸,他蓦地想起猩红的鲜血,手一发软,不自禁地想要闭起眼睛。

    他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冷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陶质一脚就将他踹回了张彪的身旁。

    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脚,他的胸口一阵剧痛,立马从肺腑间呕出一口鲜血。

    陶质鄙夷的看了半天都爬不起来的陆庭芝一眼,如同看着一只正对人张牙舞爪的蚱蜢一般,口中蹦出两个字来,“废物。”

    这两个字宛如一团火种,刹那间就把初识人世便满栽心迹,却逐日干涸,逐渐枯萎的苦竹燃成了无法轻易浇熄的火海。

    此刻他心中所感受到的苦楚,远比肉身的苦楚更甚,只迫得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唯有拼尽一切与之相抗。

    陆庭芝猛然抬起了头,拭干嘴角的血迹,努力支起了身,摸向从手中掉落的弯刀。

    燃烧的烈焰灼痛了胸腔,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陆庭芝紧闭双眼,“穿云”的每一式都极快而清晰的在脑海中闪现,心底骤然涌动起一股无法压下的强大气息。

    恍惚间,爷爷遒劲有力的手掌替他把住了刀柄,自然而然地带着他的手臂挥动起来,刀尖飞快地刺向陶质!

    面对来势汹汹又无可捉摸的弯刀与剑招,陶孟辨不清来路与刀势,手中又没有兵刃,一时之间竟无法抵挡,只来得及把身子一闪。

    陶质大吼一声,用手捂住了腰间冒着鲜血的伤口,愤恨地瞪着陆庭芝,“你找死!”

    陆庭芝却呆呆地望着从刀尖划下的血水,一滴滴落到地面,全身一凛,浑身的酒意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陶质暴怒地踢飞了陆庭芝手中的弯刀,一把掐住了陆庭芝的咽喉,狠狠地将指骨缩紧,嘶声高叫,“去死!”

    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窒息,陆庭芝眼前发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剩下喉骨快要断裂开来的疼痛。

    忽然,陶质的两眼霍然瞪大,露出无比惊愕的神情,低头向血水正喷涌而出的心口瞧了最后一眼。

    陶质的身体向后一歪,陆庭芝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陶质身后的她。

    她的面色惨白,满额的汗水,已悄然把一柄极薄,极小巧,近乎透明的锋刃收回了袖中。

    她抬眼注视着陆庭芝,声音异常的轻,“你怎么样?”

    陶质的尸体倒下了半晌,为陶质卖命的几名弟子才反应过来,通通上前将她和陆庭芝团团围住。

    陶质的死实在太过突然,令他们一下子全都乱了方寸,全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而眼前这个女人出剑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虽然她已经收起了沾血的利刃,只不过无声地抬眉一瞥,却恍若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他们不禁心生惊惧,更不敢与二人靠得太近。

    将微微颤抖的手不露痕迹地藏在袖内,沉着得无人看得出竭力一击之后的无力和虚弱,她的嘴角挤出一缕笑意,“你们不用害怕,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几个也不过是受了他的威逼,并不是像他这样作恶多端,只要真心悔改,我可以饶了你们。”

    那几名弟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些迟疑不决。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解药拿出来,向堂主磕头认罪,毕竟兄弟一场,我肯定他也一定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她向楚千辞挑了挑眉,口气格外的轻松,“我说的对不对,堂主?”

    楚千辞嘴里一直含着自己的足袋,早被被异香熏得晕头转向,没了半点脾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仓啷一声,一把刀当先落在地上,另外几把也争先恐后的接连落地。

    那几名弟子连忙摸出解药,挨次喂厅内的众人吃下,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了楚千辞的座前。

    楚千辞一手揉搓着酸涨的下颚,羞怒交加地大喝,“说!陶质那个该死的杂碎为什么要造老子的反,还有你们几个小畜生为什么胆敢跟着他害堂里的弟兄,赶紧给老子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子兴许可以饶了你们!”

    跪在中间的弟子颤巍巍地抬头,慌忙求饶,“堂主饶命、饶命!我们怎么敢背叛堂主,都是七当、陶质这狗贼…逼我们的!我只知道他串通了一个堂外的家伙,那家伙好像是姓颜,原本约定好事成之后,就发出信号通知他…其他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清楚…”

    “…不错,不错!我们对堂主绝无二心,可是如果不听从陶质的命令,陶质当时就会要了我们的性命!”另外几名弟子也不停地磕头认罪,高声哀求,“求堂主饶了我们的狗命!”

    听完几名弟子的辩白,她沉吟了片刻,对陆庭芝说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陆庭芝点点头,回身把留在角落里的木盒抱在怀中,随她并肩而行。

    “慢着!”

    她回头望向楚千辞,气定神闲的一笑,“怎么?你后悔了?”

    “不。”楚千辞也望着她,面上忽然一红。迟疑了半晌,楚千辞站起,那张面孔上一时间竟破天荒地找不出半分不可一世和霸道,话音诚挚而洪亮,“老子是想说…你和陆兄弟是不归堂的恩人,是我楚千辞的恩人。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我楚千辞就是死也会替你们做到!”

    她笑,“好,我记住了。”

    楚千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把她和陆庭芝送到了不归赌坊的门前,并再三邀约陆庭芝常来不归堂,与他共饮。

    此时,离破晓时分已不到半个时辰,街市上只有零星的两三点人影。

    他们向楚千辞告辞之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拐过那条十字路口,回头已看不到不归赌坊巨大的金漆招牌,她忽然绕进了一个静僻的巷道。

    陆庭芝有些讶异地跟了上去,她用手势示意陆庭芝停步,接着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似乎是在调息。

    刚才她用神出鬼没的一剑刺死陶质,之后的表现更是毫无破绽,所有人都以为她一直都是佯装中毒。

    直到这时候,陆庭芝才恍然发觉,原来她是强作镇定的硬撑到了这里。

    可若是她当真中了毒,又为什么还能刺出那一剑?

    他满腹疑窦,却不敢出言打扰,只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侧。

    过了半晌,她才睁开眼睛,听见陆庭芝轻轻的问了一声,“阁主,你还好么?”

    “没事,我们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对陆庭芝笑了一下。

    刚迈出两步,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你为什么要帮我喝那些毒酒?”

    “那些毒酒的滋味又不好受,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去受那样的苦?反正我之前已经中过两次毒了,再怎么样,也会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一些吧…”

    她忍不住笑了笑,“傻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

    陆庭芝思考了一下,“不,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有的时候也很怕…”

    她笑,“你真是傻得令人惊叹。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连命都不要,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陆庭芝摇摇头,“我欠你一份恩情,也答应过你,这比性命重要。”

    “现在我倒欠了你一份情。”她轻挑眉头,微微扬起唇角,“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像那头蠢蛮牛一样以命相报。”

    “阁主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我只是无法坐视歹人作恶。这世间的万物,强者生,弱者亡,弱肉强食,无理无情,本是天道。可唯有人不同,正是有是非之明,怜悯之心,人才与有别于禽兽,凌驾众生之上。”他顿了一下,又说,“这辈子既生而为人,就应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听着他絮絮绵绵的说了一通,她哧的一笑,“陆夫子,我收回那日对你说的话。你一说起大道理来就头头是道,当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夫子了。”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额头,也不由笑了笑,“让阁主见笑了,我,我习惯了…”

    她的唇边绽出一缕笑意,“你还这么见外?今后不要再喊什么阁主了,叫我的名字。”

    他怔了一下,迟疑的点头,“好,傅阁主。”

    “傻子,我说了别再那么叫。”她笑。

    “是,”他把眼光移开,轻轻的唤了一声,“傅,傅姑娘…”

    她似笑似嗔的问,“难道你叫不成我的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陆庭芝嗫嚅着说道。

    她张大了眼睛,绝美的面庞转瞬布满不加遮掩的愠怒,“你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不知道…”陆庭芝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她闪动着火星的眼神中,立刻预感到了某种无可避免的劫难。

五十一 小字三千定相思

    天际银光闪过,夹杂着两声闷雷。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水洒向慌忙奔跑躲雨的路人,把他们聚拢在同一个屋檐下。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刮过树梢,吹却了萦绕四野多日的一丝暑气。

    她倚在窗边,静静望着风雨里随点点滴滴而低垂的芭蕉叶,恍若陷入了沉思。

    良久,突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

    “小凌,你来了?”她虽然背着身子,可那般清朗的话音中似乎也含着笑意。

    凌天衡停下脚步,怔了一下,“你怎知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除了这位挚友,谁还有如此静默的脚步和气息,又有谁敢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曦风皓月阁阁主的房间?她回过头,笑了笑,“这几日各城门的守卫情况如何?”

    还未曾向她透露过几日来的行踪,凌天衡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向他走近,眨了眨眼,“我就是知道。”

    原本也没想过能够瞒过这个自幼伶俐过人的女子,凌天衡坦诚回答,“看似松懈,必有重兵埋伏。”

    “那你把前来救宋老前辈的那些侠士葬在了何处?”

    凌天衡不由愣住,“这你也…”

    瞧了一眼满脸惊讶之色的凌天衡,她笑着说,“如果只是去各城门附近查探情况,你的衣服和靴子上又怎么会沾上许多泥土?除了敛葬那些侠士,雍都城里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奔波?”

    他默然半晌,“这是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你啊,真是一点都没变。”她不由分说的挽住他的手臂,拉他在桌前坐下,然后坐在他的身旁,“我本来也有事想告诉你。”

    凌天衡问,“何事?”

    “我昨夜见到了颜讵。”她笑。

    凌天衡惊奇地抬头,“昨夜二师兄也来了?”

    “不,我昨夜有事外出,想不到在街头碰见了他。”为免去一顿叱责,她笑着掩过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二师兄他…”凌天衡愕然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颜讵早就知道有人要谋害宋老前辈。他为了要胁苏大哥,还亲自前来挟持了狄潇。”

    “二师兄为什么会做下此等…”凌天衡眉头一皱,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往事,闭上了嘴巴。

    仿佛看穿了凌天衡心头的顾虑,她朝他坦然的一笑,“过去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昔日的旧友。不过,我还是替他感到可惜,他原本也可以和苏大哥一样,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豪杰。”

    看着她的笑脸,凌天衡回忆起与她初上昊虚山的那些时日。

    记得当初所有的师兄弟一见到她,个个都对这座远离俗尘的高山上唯一的小姑娘特别喜爱与照顾,只有二师兄远远的独自避在角落,从不与阿卿说话。

    后来,他们三个师兄弟羽翼渐丰,怀揣着满腔热血与凌云壮志,背负着师父的殷切厚望,相继踏出昊虚山,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寻求自己的道。

    没有人知道,孤高冷郁的二师兄,和热情似火的少女重逢之后,他们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

    但他却亲眼目睹了故事的结局,那一夜,贤成长公主府红烛艳艳,宾客盈门,二师兄身穿新郎官的吉服,安然领受尽无数前来拜贺的达官要人极尽谀媚的奉承。

    他第一次从二师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笑容,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虚伪,又令人心生寒意的笑。

    从此以后,那种笑再也没能从二师兄的脸上褪去。

    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卿也是会流泪的。

    “我再也不会为这个人掉一滴眼泪。”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卷入一场滔天的风波,救下萱儿和皇甫神医,躲进了碧落山,一躲就是八年。

    一直到现在,他始终都不明白,也没有机会问过她的心事。

    如今,听到阿卿如此云淡风轻的提起旧人,他才放下了心。

    她不是个娇柔做作的人,更远比许多男子还要洒脱,或许会对其他人虚以委蛇,但对这件事,对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她说心里再也没有二师兄,也就绝不会再念着他。

    他也无需开口再问也许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近十年的时间,已然足够将最痛最深的疤痕抹平。当时那些苦涩的,遗憾的,不甘的种种挣扎,也早已随着伤口的愈合,消失得了无痕迹。

    “你想要我当心二师兄?”

    “今后你若是再遇上他,切记要小心,现在的他,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事已至此,几乎可以预料到兄弟阋墙的那一日已在所难免,凌天衡的心底还是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意,沉重的点了一下头,“明白了。”

    见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黯然,她忽然笑了笑,“小凌,早些做好准备,三日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雍都。”

    凌天衡有些意外的问,“做什么准备?”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情竟罕有的认真和严肃,“你让他们记住,到时一切都必要按我说的行事,不可有半分差错,否则不止他们有性命之虞,还会牵连甚深。”

    两手轻轻推开房门,陆庭芝满脸困倦的踏出了门槛,打完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伸懒腰,就瞧见凌天衡顺着木阶走了下来。

    陆庭芝刚想要上前,却发现木阶上还有别的脚步声。

    一瞥见那抹妖娆如火的红衣,他慌忙回身,不敢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迈腿。

    但他的左脚才踏入屋内,就听见了一声令人心悸的清喝,“站住!”。

    陆庭芝立马像木偶一般僵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他勉为其难地回过头,却发现她和凌天衡已站在他的身后,只好拼命挤出了一缕微笑。

    凌天衡瞧了陆庭芝一眼,又看了看她,蓦然记起她当年把一只终日狂吠的野犬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前,脸上也曾有过此刻这样的神色。随即又想到那只野犬最后连毛都不剩一根的可怜模样,却从此对她忠心耿耿,心知她惫懒起来谁也拦不住,默默地回了房。

    “傻子,写完了么?”她开口问。

    陆庭芝垂着眼睛,有意无意避开她的目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现出她的面容,和她昨夜以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向他下的那道命令,“明日天黑之前写好给我。时辰一到,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

    不过是还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等小事怎么就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了如此促狭的法子来惩治他。

    从破晓时分回到曦风皓月阁开始,他疲乏不堪,空怀着满腹的无辜和抗议,却根本无从抗拒,熬得双眼发昏,总算把“傅媛卿”三个字抄满了三千遍。

    如今就连闭上了眼睛,似乎都还能看见这三个字深刻而顽固的映在眼前。

    从今而后,想要忘记这个名字,恐怕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完了…”陆庭芝暗暗苦笑了一下,转身从房内捧出一大叠素帛。

    清楚他绝对没有敷衍她的胆量,傅媛卿满意的一笑,随手捏起几张素帛,“很好,我看看。”

    她把写满自己名字的素帛依次摊开,分别看了看,从中选了一张,笑说,“这张写得不错。”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信,盖了上去。

    陆庭芝困惑地看着她在素帛上盖了一个红印,像是有一簇花围着一把短短的兵刃。

    她嫣然一笑,出乎意料地把那张素帛塞进了陆庭芝的前襟,“呐,你好好收着,如果将来有事要找我,凭这个东西就可以进来。”

    陆庭芝心想着今后恐怕未必会再来雍都这个惊险之地,却不敢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一直捧着不累么,去放着吧。”

    “哦。”陆庭芝回房放下数张了素帛,回头看见她还在房门外,没有离开,只好又慢吞吞地踱了过去。

    “你的伤好些没有?”

    “好些了。”

    “离开雍都之后,你们要去哪里?”

    “回云涯山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赴那头蠢蛮牛的酒约?”

    既然不愿再来雍都,哪里又还有再与楚千辞相见之日,陆庭芝摇了摇头,“不知道…”

    傅媛卿扬起眉头,笑意凝在了嘴角,“你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陆庭芝讷讷地抬头,和她的眼光相触,呼吸一滞,红晕莫名其妙地爬上了脸颊。

    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陆庭芝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常清晰的力量,疾劲如风,从后方朝他们袭来。

    他大叫一声“小心!”,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身体护住傅媛卿,却没想到傅媛卿极快而冷静地拉住他的手臂,反手把他带到了她的身后。

    她的眼睛定定望着前方,猛然将他一把推开,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从广袖中转出暗光浮动的薄刃。

    转眼之间,一道闪烁的金光乍然越过窗扉,直奔她的面庞而来。

    她扬手的一刹那,满目映入格外刺眼的清光,陆庭芝立马别过了脸,兵刃相击的声音同时钻入耳中。

    两道耀目如虹的光影倒映在眼前的门框,石壁以及屋梁之上,飞速又激烈的变幻,乍分乍合。

    陆庭芝回过头,一个身量高大,看不清容貌的青衣男人,正一声不吭,毫不费力地挥舞着看上去极其沉重的十字形长戟,像是捻着筷子一般举重若轻,却每一戟都挥得呼呼作响,大开大阖,显然可见他的气力之足,恐怕只要些微沾上一下,就再难爬起来。

    青衣男人的一招一式不仅有板有眼,路数都极为巧妙,横戟划出一道道圆圈,接着意料之外的向下一劈,忽而又是猝不及防的上挑。

    然而,她的面容并无半点波澜,身影翩然若飞,忽起忽落,如同跃着优雅又大气的舞步,应付自如地翻动着手腕,握在手中的利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轻巧玲珑的剑刃一次次击开厚重的戟尖,每一次剑戟相击都绽出一道精光,刹那间光华盈室。

    尽管在狭窄的楼道上颇多阻碍,青衣男人和傅媛卿却斗得难分难解,二人四周骤然旋起一阵狂风,烈似刀俎,越来越看不清他们激斗的身影,更看不出眼下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

    但凭傅媛卿的本事也无法轻易降伏的人,必定是非常难缠的强劲敌手。陆庭芝来不及多想,也忘了呼唤凌天衡这样的强援,双手抱起走廊架上的花瓶,就径直冲向二人。

    离青衣男人只剩几步的距离,陆庭芝却感觉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立即顺势向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了地上。

    剑光与戟锋仍是缠斗在一起,接连迸出数十道厉芒,直到剑尖骤然震开了戟身,剑戟的主人也跟着停手,相视而笑。

    握戟的青衣男人迅速地把长戟收在了背后,爽朗的大笑两声,“傅阁主,好些时日不曾领教,没想到凝影剑还是如此坚利,半点不输其主的威芒。”

    她也朗声一笑,缓缓收起凝影,“凝影再坚利,也还不敢在十字飞黄戟面前放肆。”

    “刚才那几招是我近日才创出来的新招,早就想和你试试,好不容易碰上今天这个机会,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只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青衣男人的年纪约在三十上下,气度威武不凡,却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她走近,“现在才觉得此等行事也太过莽撞,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我可真是百死难恕。媛卿,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我怎会不知道你招招都手下留情,处处都让着我。”明白对方分明还是把她当作过去那个时常缠着他试剑的稚嫩少女,傅媛卿撩开腮旁的一缕发丝,微微一笑,然后看向依然呆坐在地上的陆庭芝,“苍驹大哥放心,我好得很,倒只怕这个呆子有事。”

    先前苍驹并未留意过陆庭芝,哪怕是陆庭芝不知死活地冲上去想用花瓶袭击他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到这时候,苍驹才有些意外地打量了陆庭芝一番,“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她瞧了陆庭芝一眼,促狭的一笑,“这是我新请的夫子。”

    苍驹有些惊讶的哦了一声,“还有什么是媛卿你不会的?这位先生教什么啊?”

    “他啊,正在教我书法。“她笑了笑,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于她亦师亦友的男人,“苍驹大哥这样的大忙人,几年都不出一趟府门,怎么今日忽然有空来试我的雕虫小技?”

    “少主一接到你传去的消息便欢喜万分,立刻就要派人速速召你前去。我在府中闷了太久,又好久没来看过你,就趁机向少主请来了这个差事。”

    听完苍驹的话,她顿时露出欣然的笑容,“好,那我们赶紧入府,别让少主久等。”

    她回头看了陆庭芝一眼,笑着留下一句“傻子,还要坐在那里呆多久?”,就和苍驹闪身跃出了窗外。

    陆庭芝愣愣地望着眨眼间空荡荡的楼道和窗扉,心底突然感到一股古怪的滋味,恨不得立刻离开雍都,远离这个霸道,恣肆,不讲道理,和任何男人都可以如此无所顾忌的调笑的女人。

五十二 美人妙计过城关

    纷华靡丽的马车队缓缓向前推进,玉勒雕鞍的骏马好似巡游一般高昂着头颅,在无数艳羡的眼光中驶向城门。

    但凡长居雍都城内的百姓,早已熟知这一辆接一辆出身富贵的车驾所属何处,又将所往何处。

    行在队伍最后的一辆羽盖玉座的驷马车尤为奢豪,一望便知当中人物的身份定然非同凡响。

    车内的气氛格外安静。

    傅媛卿正闭着眼睛,斜枕着一只手臂,渺渺乖巧的坐在她的身畔,轻摇着玉版团扇。

    两侧分别坐了两个浓妆艳抹的美人,四张擦满红粉胭脂的面容都带着极不自然的神色。

    左侧两个美人的目光充满了疑惑,而右侧两个美人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四人各怀忐忑,却始终没有人出声。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晃悠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城门口。

    马蹄一顿,傅媛卿微睁双眼,依然慵懒地斜靠在坐垫上,掩口打了个呵欠。

    “谢兄,车上坐的可是贵阁的阁主,还有各位美人?”洪亮的话音穿透车厢,傅媛卿点了一下头,渺渺撩开帘帷的一角,从缝隙间望出去,瞧见一个将官模样的男人站在车前向谢魁问话。

    那个男人穿着淡金色的铠甲,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执着腰间长剑,神情肃然。

    他的身后还挺立着十五六名将士,身穿与他同种样式的铠甲。

    每一名将士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寒星般闪耀的弓弩,在炎夏灼热的阳光下,也令人由心底生出一阵凉意。

    这些将士手中的弓弩,是不久后将要运往前线的惊世利器按下机簧,就能在瞬息之间连发十箭,号称能捕风捉影的幻月弩。

    也就是说,一旦出现任何意外,在瞬息之间,这十数名将士可以将任意一个车厢射成筛子。

    看出眼前的形势非同一般,谢魁翻身下了马,用完全迥乎私底下与吴世之插科打诨的口吻答道,“回将军,车上的确是敝阁阁主和各位姑娘。怎么今日由吴将军亲自守城?城中出了什么大事么?”

    其实一见车队当先一骑是颇为相熟的谢魁,吴世之就已经对车内人的身份确定无疑。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没有经过盘查,也没有得到上官的谕令,就是亲爹亲娘也不能放出城去。

    雍都城百年来安享太平,这样的情况实在少有。

    城内的所有将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已经连续戒严了几日轰动全城的法场劫囚案本已使得人心惶惶,偏偏当日还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怖的事。

    天色朗朗,一个黑影却如鬼魅般穿过城头。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踏过了其中一名守卫的肩头,那名守卫还没惊叫出声,就看见那团黑影已飞出城外。

    城头数十名守卫,连那人的一块衣角都没有沾到,相貌更没能看清。唯一抓住的痕迹,只是那名守卫肩头的半只脚印。

    如果不是有这半只脚印,恐怕当真要让人以为是什么不惧日光的鬼怪了。

    就在几天后,押送要犯到大理寺的途中,又有人残杀了全部人犯和押送人犯的卫兵。

    后来经过查验才发现,原来凶徒并没有杀死所有的人犯。凶徒留下了两个人犯的性命,劫走了他们,三人在雍都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件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或是由同一个组织做下?

    而被劫走的叛贼,人犯,还有凶徒是不是全都已如鬼魅般遁出了雍都?

    但那之后,戒严就正式开始了,守城的将士们再也没有一刻清闲,时时紧绷着神经。

    普通的老百姓已经被禁止出入,只有小部分背景深厚的商队和身份显贵的要人,才可以在接受搜查之后通过城门。

    先不管这一番戒严能否奈何那些神出鬼没的凶徒,但朝廷既然摆出了如此慎重其事的姿态,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应付过去。

    可这样的苦差又会惹来民怨,又没有半点油水,搞不好还可能无缘无故丢了性命,于是上头竟将他这个一贯闲散的游击将军调派来驻守城门,让他来握这个烫手山芋。

    一个没有背景的杂号将军,不算卑职,又无关紧要,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是侥幸立了功,自是皆大欢喜,上面的得了奖赏,也会漏下一丁点雨露;事情若是办砸了,那一切的过错和矛头,全都会指到他的头上。

    哪怕不贪功劳,不求利禄,只想安生的活下去,他也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将事情办好才行。

    然而,曦风皓月阁背后的势力树大根深,绝对不是能够轻易开罪的寻常豪富之家。

    吴世之细思了半晌,沉沉叹了一口气,面上隐隐有些疲态,压低了声音,“老谢,不是小弟不够意思,雍都最近实在不太平啊…听说那些叛贼厉害得很,不仅能不知不觉的把活人劫走,连死人都要劫…朝廷下了戒严令,每个出城的人都要严加盘查,还请你通传阁主一声,末将须要例行公事,检查一番。”

    谢魁拱了拱手,“也好。请将军稍候,我这就去向阁主禀报一声。”

    吴世之点头,“有劳。”

    谢魁返身走向队伍的最后,在那辆最为敞阔又显眼的马车旁停下脚步。

    白如脂玉的手撩开了帷幔,谢魁在车窗边俯下身,把吴世之所说的话一一向车内的人禀报,神态恭谨又庄重。

    不久,谢魁朝吴世之高喊一声,“将军,可以开始检查了。”

    谢魁的声音浑厚有力,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话音一落,每辆马车的车门都万分配合的打开了。

    吴世之经过每辆车的车门时都停下脚步,目光朝车内环视一遍,不多停留地扫过每个美人的脸庞。

    倒是紧随他身后的两个将士,仔细地审视每一个车夫,检查车板,甚至于马车的车底也没有放过。

    查至最后那辆马车的时候,吴世之一眼就瞥见车内坐着六名女子。

    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女人,端坐于中,身着火红的烟水百花广袖裙,头戴鎏金步摇冠,丰姿冶丽,目敛威仪。

    她的嘴角一扬,向他微微颔首,“将军辛苦了。”

    吴世之瞧着那抹娇艳夺目的笑容,尽管他在烟花之地打滚多年,也禁不住为之心神一荡。不过,毕竟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他很快反应过来,躬身抱拳,不失礼数地回答,“阁主见谅,此乃末将的职责所在。”

    忽然间,一双苍白的手出现在眼前,递来一张同样素白的手帕。

    吴世之霍然抬头,发现那双手的主人是坐在左厢边的一位粉衣美人。那位美人轻抬着手,半低着头,虽然一言不发,却能瞧出她的神态极为羞怯。

    她捻住手帕的双手微微的颤抖,连呼吸也显得小心翼翼。

    “这是?”吴世之讶然的问。

    “如此炎热的天气,将军却仍是尽忠职守,这小妮子仰慕将军英伟风姿,想亲手替将军擦去汗水,不过羞于启齿罢了。她的一片心意,难道将军还不明白么?”

    吴世之愣了一下,粉衣女子已把手帕凑到他的额头上轻轻的擦了两下,又向他伸出了捏着手帕的那只手。

    吴世之不由心头一动,凝注着女子那张不敢抬头看他,紧张又害羞的脸庞,无声地接过了手帕,在转过身之前,塞进了怀中。

    跟在身后的两名武士此时也已经检查完马车的外部,回到吴世之的身后,向他复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末将已查验完毕,阁主可以出城了。”吴世之向车内抱拳行了个礼,便转头对城门口的士兵挥了挥手,高声喝令,“放行!”

    城门开启,一辆辆马车从伫立在两旁的守卫面前经过,所有的眼睛都如痴如醉地凝望着光彩照人的马车,依稀能瞧见每辆车内隐隐绰绰透出的,那样聘婷又曼妙的身姿。

    没有人还有空注意,兵士里此时正有两个声音窃窃私语,“杰哥,方才车门打开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车内那些皮肤白得像玉脂,腰身好像经不住手轻轻一握的美人?那些美人就是曦风皓月阁的么?”

    眼见身侧的同伴无声地点头表示肯定,那个声音咂巴着嘴,“果然…果然真他妈的漂亮啊…”

    “小点声!”身侧的人低叱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废话么!不然那些老爷怎么舍得花这么多的钱看她们?”

    那个年纪较轻的声音立即乖觉地低沉了话音,哑着声啧啧称奇,“这一车车装的可全都是绝色的美人啊,如此招摇过市,居然就只跟了一个护卫,难道不怕惹人觊觎?”

    “没见识的小子!莫非你以为她们这般无畏无惧,靠的是那名护卫?真正可以保护她们的人,是同她们一起坐在车内的人。”卫队的小队长殷杰抬了抬下颚,向身边的人示意,望向队尾那辆极尽炫耀的马车,目光里有几分钦佩之色,“如果你见过十年前那场盛大空前的御前比剑,见过那个当年只有十三四岁,却在先帝的瞩目和所有雍都百姓的围观之下,独挑百士,技惊天下的少女,足以令你永远都会记住,曦风皓月阁的阁主是何等样的女人。只要有她在,谁有胆子打她们的主意?”

    显然和殷杰说话的年轻人刚来雍都不久,并没有听闻过帝都的这些传奇往事,半信半疑地张合着嘴,“那些美人的老大真有这么厉害?可世上总应该还有比她更厉害的人吧?”

    “当然有。不过,这世上比她更厉害的人,也没几个了吧…”殷杰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年轻人,将嗓子压得更低,“难道你以为当一个剑术超越了她,臻至世间顶巅,拥有如此惊天剑技的人,还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想法?”

    “谁又能保证那些技艺高绝的人,品德就同样高尚?”年轻人反问。

    “这倒也是,但当一个人将一门技艺练就到了那样独一无二的地步,必然会有无数的黄金和美人主动送呈到他的面前,又何必再铤而走险,做出让天下人鄙夷和唾骂的事情?”

    年轻人接着追问,“万一当中就有人偏不满足,偏要掠夺,要毁灭,要让人怕,让人骂呢?不然从古至今,怎么会有那些个大奸大恶之徒?”

    知道对方涉世未深,对什么事都是一知半解,平日里殷杰尽力关照着这个来自同乡的年轻人。

    然而,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似乎总是藏着无数的疑惑,嘴里随时可以噼里啪啦的冒出一连串的问题。难道是年轻人的精力太过充沛,却整日老是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这里,所以才无处发泄?

    殷杰不耐的低喝,“商吉,你的问题也太多了!我说你整天为那些站在云端的人瞎操心干什么?少关心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行不行?少动动嘴皮子,拿出点本事来,或者多积点德,也许今后还能将那些美人娶过门。”

    “不是或许!我商吉发誓,一定会娶到当中的一个!”这个叫做商吉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在初生的阳光下昂起了头,口里发着壮志豪言。而教训的话语仿佛只是疾风在他的耳旁吹过,在商吉的脑中忽然又涌现出了一个新的疑惑,“对了,杰哥,凭你的本事,努力向上擢升,娶那些美人回家,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你甘愿做这么多年的守城将?”

    “开什么玩笑!家里有一个母老虎就已经够我受的了!”一说起家里时而凶悍,时而体贴的发妻,殷杰就面带苦笑这么多年了,她的拿手菜做来做去,却始终还是只有那一样。

    想到今夜的饭桌上仍然有油滋滋的红烧猪蹄在等着他回家,殷杰摸了摸肚皮上与日俱增的赘肉,语调也松软了下来,“阿吉,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女人啊,是会磨灭掉男人的雄心壮志…”

五十三 有情还似无情

    前行了半个时辰,马车队终于抵达煌魄山下。

    往山腰处望去,恒明庙一半在朝阳的照耀下发出灿然的金光,一半陷在云雾之中,既恢弘,又神秘。

    这座神庙的历史,比大昭王朝还要久远。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存在于世。向来是这片土地上最负鸿名,香火最盛的一座庙宇。

    往昔,不管是晴是雨,霜雪铺地,抑或烈阳当空,前来参拜的百姓日日络绎不绝。

    尤其到了每月初九,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按例入庙参拜的当日,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俗子闲妇为了远远瞧上一眼,赶来大凑热闹,几乎把庙门都给挤破。

    可今日大敞的庙门,只有零星的几个身影穿行,说不出的幽静,冷清。

    一行人闲步走近,珠光黛影,麝熏香飘。

    当中一名粉衫美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提着拖地的长裙,压低了嗓音,“好险…刚才实在是好险…”

    “哈,的确又惊又险,亏了阁主想得出这样巧妙的法子。”

    “大哥,她把我们弄得这样难堪,你还夸她的法子好?”瞅了瞅身侧那张涂满胭脂的脸,红嫩娇艳的唇边满含着笑意,粉衫美人低声嘟囔。

    “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她、她想得出上百上千的法子令人就范,却偏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出城…”今晨被迫穿上女人的衣饰,又无奈任其涂抹扮弄,陆庭芝心里憋闷多时,望着前方那个婉媚动人的背影,口气隐隐有些恼怒,“又是扮女人,又是给男人送手帕,我看她有意耍弄我才是。”

    死,并不可怕。

    可要是顶着这副难以见人的模样,却在雍都城门被当众揭穿身份,岂不是从此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庭芝,你错了。若不是这招美人计,恐怕我们还真不能顺利出城。”

    “怎么会,难道非要让我给那个将军擦汗不可?”

    “当然,这恰恰就是高明之处了。”

    “让我做这样冒险的事,反而还是高明之处…为什么?”

    “你是个不善作伪的人,而如今守城的将领又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今日之险尽在与此。如果他对你多瞧上几眼,你的心中难免慌乱,一旦你的神色有异,他必然有所察觉,等到那时再做任何的掩饰和补救,为时已晚。所以唯有兵行险招,让他一见你的面,就认定你是个有理由因他而害羞的姑娘,这样一来,不管你如何露怯,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怀疑,还可以扰动他的心扉。他更永远不会想到,他要捉拿的钦犯会有胆量,如此与他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陆庭芝一愣,万万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一个举动,背后思虑之深,喃喃,“原来误会她了…”

    抬眼看向前方,已经到了正殿。

    殿前十来步左右,一棵参天的千年梧桐古树树荫下,坐着一名公子。日光透过树荫的缝隙照在衣角,和风舒畅,那公子轻摇着纸扇,静望着来时的方向,好生安宁自在。

    一见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出现,那公子双眼一亮,立马站起身,面上泛出笑容。

    那公子的面目俊朗不凡,轻袍缓带,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气质闲逸出尘。虽然满脸笑意,却毫无半分俗媚之色。

    不等美人们走近,那公子将手中的折扇一拢,微笑着欠身,“傅阁主,各位姐姐,又见面了。”

    傅媛卿回礼笑道,“听闻你昨夜在阁中大醉了一场,怎么今日还能来得这么早?”

    那公子莞尔一笑,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诧异之色,用扇子啪啪的敲了两下掌心,“说到早,赵兄才是从来不会晚到的人。但今日已过巳时,他都还没赶到,莫非他有什么要紧事?”

    “想必赵大人因为朝中的事务耽搁了。”

    “还好我向来不慕功名,无官一身轻,才有幸时常与阁主碰面。”

    她笑,“你再三婉拒朝廷的征召,不肯入仕,却成日领着一班王孙公子到阁中来执勤,我可没有岁饷给你。”

    “傅阁主的只言片语就抵得上万两黄金,我还别有何求?”那公子微微一笑,“不知前夜的烟火有否博得阁主赏脸一笑?”

    “原来是你放的。”她不禁怔了一下,蓦地想起那夜陆庭芝大叫危险时的惶急模样,嗤的一笑,“我虽然料到前日忽传有人会来盗取阁顶明珠的消息十有**是假的,却想不到原来是你为了将我哄上聆风望月台。”

    她笑了笑,“难为你为我花这些心思。”

    听着二人的对话,陆庭芝的脑中也自然而然地浮出那夜的烟火,脸上微微一红,悄然瞥了傅媛卿一眼,她与身旁的这位公子站在一起,俨然是天生的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赞上一句人间佳侣。

    而自己此刻却扮成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简直是一个惹人发笑的俳优。

    他的脸色更是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掉头奔走。

    “此乃杜三的荣幸。”那位公子笑着说完,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不敢误了阁主和各位姐姐进香的时辰,在下就在此恭候。”

    那位公子似乎与傅媛卿颇为相熟,又曾多次推脱朝廷的征召,想必定是一个极为出众,极负才名之人。陆庭芝缓步走着,心中却有些奇怪,想到他刚才曾自称“杜三”,突然惊讶得脱口而出,“杜三,杜三!”

    恰在此时,身后几个美人的说笑声也传入耳中,“这杜三郎如此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体贴,又多情,还会制造无数惊喜,此等世间少有的男人,真不明白阁主怎么就毫不动心?”

    “是啊,这世上尽是薄情寡义之徒,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哎,他比我那个没心肝的张郎好了何止千倍万倍。”

    “阁主哪像你们这般没有见识。不过呢,若是阁主始终不要这个男人,我倒愿意代她嫁了,嘻嘻。”

    “啧,羞也不羞,怎么就轮得到你了?”

    “自从去年收到风月贴,与阁主相识之后,他就对阁主事事上心,几乎夜夜都流连于阁中。此后每逢前来恒明庙礼拜的日子,必能在这个时辰遇上他。他对阁主可说得上是用情专一了,你们几个小妮子竟然痴心妄想?”

    “哎呀,大家都是关心阁主的终生,说说笑罢了。他既看上了阁主,谁又还能入他的眼…”

    这人竟然就是名满天下的河西才子杜三郎?

    素知河西杜家累世为书香门第,家底殷厚,祖孙三代皆是当世声名显赫的大才子,而其祖潜光公更曾官至左相。杜家的家风不止清贵文雅,更广行善德,深受远近百姓的称道。

    如今,杜家第三代的两个兄弟都身居要职,唯有三郎始终闲散。

    陆庭芝对杜氏一门钦慕不已,对淡泊功名的杜三郎也心生敬意,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陆庭芝回头望了杜玉珩一眼,只见他依然伫立在原地,轻摇折扇,笑着目送一众美人的背影。

    眼光一转,陆庭芝发现与他并排而行的顾少昂不知何时落在了身后,在正殿的门槛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的意思。

    “大哥怎么不进去?”陆庭芝讶问。

    顾少昂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傻小子,你我这副模样还要进去参拜,岂不是亵渎神明么?”

    “这倒也是,还是大哥想得周到。”陆庭芝立时醒悟过来,赞同的点了点头。于是和顾少昂一起站在殿门的一侧,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炎日越爬越高,殿外的所有一切都开始陷入焦灼,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更激起了心头的躁火,令人想要赶紧找一个庇荫之处。

    陆庭芝转头望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现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杜玉珩正注视着他们,眼中的神色有些特别。

    杜玉珩看见陆庭芝的目光也瞧向了他,对着陆庭芝展颜一笑。

    不知杜玉珩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女人,还是看出他不是真的女人,这两点都令陆庭芝感到无比尴尬,窘迫,赶紧若无其事的转开了头。

    这时,渺渺匆匆跨出殿门,领着他们从一条小路绕过正殿,又穿出一条林荫小路,来到恒明庙的后门。

    门前孤零零的停着一辆型式素朴的马车,与曦风皓月阁的马车队一比,显得相当破旧和简陋。

    连车前那匹形单影只的灰马,看上去也有几分无精打采。

    “两位爷,请上车。”渺渺掀起了挡帘,盛装华服的傅媛卿端坐在狭小的车厢内,两排光秃秃的木板,没有软枕香垫可以凭靠,手脚也难以舒展,她却依然满面的气定神闲。

    二人弓着腰钻入了车厢,与傅媛卿相对而坐。

    陆庭芝为免与傅媛卿的眼光相触,低下了头,却听见她笑问,“傻子,你好像不大高兴?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不是,”怕她还要继续出言调笑,陆庭芝连忙闭起眼睛,“我…我很困…”

    没过多久,车身的颠簸顿止,只听渺渺禀了一声,“两位爷,到了”。

    陆庭芝和顾少昂随即跳下了马车,发现四面荒凉僻静得没有几个人影,只在百步之外搭着一处茶寮。

    傅媛卿撩起窗边的帷幔,“你们就在那间茶寮多等一会儿。天黑之后,小凌会来这里找你们。”

    “多谢傅阁主相助,少昂铭感五内,他日定当相报。”顾少昂微笑着,躬身施礼,“傅阁主,渺渺姑娘,那我们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傅媛卿颔首一笑,“一路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渺渺也笑了笑,柔声说道,“两位爷珍重。”

    傅媛卿侧过头,挑眉望着还没有来得及发话的陆庭芝,顾少昂和渺渺也不由随着傅媛卿的目光看向他。

    察觉到三人的目光,陆庭芝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以一阁之主的身份亲来相送,他原本也应该像顾少昂那样诚心感谢。何况,那夜与她同入不过堂,怎么也是相交一场。

    他抬起头,眼光飞快掠过那张花一般瑰丽的脸庞。

    脑中似乎一阵空蒙,又像是触到了一团滚烫的火。

    半晌,他的口中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告辞…”

    她又看了他一眼,放下了帷幔。

    “陆庭芝,希望你以后别再那么傻。”她的话音一如既往的充满了笑意,却无法看见脸上的神情,“走吧。”

    渺渺纤手一扬,马鞭重重的落在灰马背上,疾驰的马车很快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绝尘而去。

五十四 朗朗乾坤

    扬起的沙尘在风中轻旋落地,似乎让人生出一股茫然若失的感觉。

    身边的人轻咳了一声,“庭芝,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

    “那为什么一面对她,你好像就变得有些奇怪?”

    “她有那么多促狭的手段,我只是…只是怕了她而已…”

    “是么?”顾少昂把手肘支在了陆庭芝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可是我看她倒是很在意你。”

    “大哥,别开玩笑了,刚才你又不是没见识到她是如何应付男人的,个个都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那应该是怎样?如果不是她的意思,为什么那些小姑娘这些天就巴巴的给你一个人的房里端大补汤?”

    “那是大补汤?怪不得味道有些怪怪的…她们没有给大哥送去么?”陆庭芝愣了一下,“啊…难道那本来是给我和大哥两个人的?也没人向我交代过一字半句,我实在不知道,对不起啊,大哥…”

    “对人家的心意全然不知,怪不得人家叫你傻子。她连凌大侠的份都没准备,又怎会想到我?”

    想到多半是适才在马车中她叫了一声,就被顾少昂听进了耳朵,陆庭芝脸色顿时微红,急着想要解释,脑子里却嗡嗡一片,“不是…”

    “又是千年的人参,又是万年的灵芝,她为你如此大方,还不是对你另眼相看?”

    “不,不,那全是因为…”陆庭芝正要说出其实是因为自己同她进不归堂的那夜受了伤,她对他心有亏欠,恐怕也有那么一丁点感激,才会让人给他送什么大补汤来,心念一转,却记起曾答应过她绝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又不愿向顾少昂说谎,支吾半晌,“因为…因为…”

    “哼,连大哥也瞒着,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不过,你这家伙可真行!”顾少昂在陆庭芝肩膀捶了一拳,咧嘴而笑,“才短短几日的时间,你就得到了曦风皓月阁阁主的垂青,不知道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好事,我看那姓杜的该来拜你为师才是。”

    陆庭芝尴尬地转开脑袋,口气却很是认真,“大哥,实在是误会…我无法和你说明白,可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有些事,总是旁人清清楚楚,当局人倒迷迷糊糊。”顾少昂摇头微笑,“算了,算了,说得口也干了,我们到前面喝茶去。”

    小小的茶寮摆了五张矮桌,其中四张都已坐了人,只有最外边空了一桌。

    二人走进茶寮时,座中的每个人都似乎有意无意的抬了抬头。

    刚在空出的那张矮桌旁坐下,茶寮的伙计二话不说,就端了两碗热茶上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们,“两位,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咱们这里别的也没有,可多的是豆腐…”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已从隔桌跳了过来,把伙计猛地挤开,喝了一声,“滚开!这两个妞由本大爷来伺候!”

    伙计被那彪形大汉一挤,倒退了三四步远,才稳住脚。一看那大汉满脸的凶神恶煞,和一身画虎纹鹰的膘肉,就知道对方万万不好招惹。

    他已在此处做了六年有余,见惯了这等匪气寇相的人物,连哼也不敢哼一声,憋着满肚子的火气退到了一旁。

    其余的几位客人听到这边的响动,只是向他们微微瞥了一眼,就转开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彪形大汉见邻桌的几人都不是什么英武之辈,也没有人出声劝阻,更是肆无忌惮地凑上前来,“两位美人儿怎么没人相伴就行路?入夜里怕不是有些凄冷?大爷替你们暖呵暖呵!”

    说完,就像饿鹰扑鸡崽似的伸长双臂,朝陆庭芝和顾少昂扑了过来。

    陆庭芝和顾少昂吓得跳起了身,急忙向后连退了几步,却感觉肩背撞到了某种相当坚实的东西。

    回头一看,另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粗汉立在身后,冲他们嘿嘿笑了一下,一手立刻揽住了陆庭芝的肩膀,另一手抱住了顾少昂的腰。

    两人惊慌不已,却被铁一般的手臂紧紧箍住,根本挣扎不动。

    陆庭芝急得涨红了脸,出声怒斥,“清平世界…”

    头先那个彪形大汉不等陆庭芝说完话,已狞笑着靠近,陆庭芝情急之下,偏了过头,张口咬向箍着他的那只手臂。

    身后传来一声痛呼,那只手臂也骤然缩回,陆庭芝被手上的力道一带,身子向前疾扑,刚好撞到迎面而来的那彪形大汉的胸膛之上。

    那彪形大汉一把将陆庭芝抱住,瞧着陆庭芝在他怀中羞怒得满脸红晕的模样,更是欲火大动,急吼吼地把手伸向陆庭芝前襟。

    刚用力一扯,就从衣衫里蹦出好大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滚落到了地面。

    那彪形大汉呆了一下,连忙用手掌摸了一把陆庭芝的胸口,霍然瞪大了眼睛,把陆庭芝整个人提到半空,然后气急败坏地往地上重重一摔,怒声喝骂,“这鸟人,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

    另一个粗汉跟着把顾少昂也倒提起来,手臂微微一抖,顾少昂的衣襟里同样蹦出两个硕大的橘子。

    那粗汉脸色一变,用力把顾少昂掷到了陆庭芝的身畔,怒气冲冲地骂,“晦气、晦气!这两个贼杀才是真骚!害得老子们白高兴一场!”

    陆庭芝和顾少昂被摔得全身生疼,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

    岂料那彪形大汉仍是气不过,一看见他们坐起,粗大的拳头就砸向了他们。

    陆庭芝一面晃着身子躲避,一面用手护住脑袋,叫道,“朗朗乾坤…竟、竟有你们…哎哟…这样目无王法的贼人!多行不义,唔…天必谴之!”

    “打、打!”那彪形大汉听了陆庭芝的话,更是火冒三丈,顿时手足并用,“孔小,还不快来帮着把这两个鸟人揍实了,老子最看不来这样的书呆!”

    陆庭芝忍着疼大叫,“住手,住手!你、你有本事…”

    彪形大汉听得叫得有几分凛然,不由得顿住了手,“有本事怎样?”

    陆庭芝一脸正色,“有本事你们就等到天黑,等到我的朋友来,好好教训你们!”

    空气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落在身上的拳头更加卖力,“我以为你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哈哈哈哈,我好怕啊!”

    “笑死我了,我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东西!”

    “好,我先把你这小王八蛋打个半死再说!哈哈哈哈,别说等到天黑,等一年,等你祖宗来都行!”

    忽然,邻桌有两人拍桌而起,大喝,“孔大!孔小!你们两个无恶不作的混账,天子脚下居然还敢逞凶!”

    “活腻了么?敢管大爷们的闲事?”

    “我们已追踪了你们好几日,见你两人频频欺辱百姓,多行不轨,却始终不曾断定你们的身份,现今终于等到你们自报家门!”

    彪形大汉住了手,侧眼觑视着那两个行商打扮的男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兄弟二人早就发现了你们两个狗腿子!如今已到了雍都城外,总堂的兄弟就在附近,我看你敢把我们怎么样!”

    两名行商把藏在布囊中的长刀抽了出来,哼了一声,“大昭铁律在上,就是楚蛮牛亲来又怎么样?强贼恶霸,来一个,逮一个!”

    二人所用的长刀与寻常的长刀有所迥异,再加上刀身上闪闪发亮的金印,几乎可以断定是官中制刀。

    原来是两个伪饰成行商的捕役。

    陆庭芝和顾少昂趁机悄然起身,见两名捕役急速挥刀冲向孔大孔小。

    孔大孔小不曾料到对方来势如此迅猛,而他们又是空手,硬拼太过吃亏,只好向后闪避开去。

    身子刚一侧,长刀就追了上来,冰冷的寒意紧擦过孔大孔二油多肉厚的腰腹。

    孔大孔小躲过险要的一刀,立马抢上去想要夺刀。

    捕役手中的长刀飞快搠回,两人又是向后跳开,刀锋又紧挨着鼻尖划过。

    想不到孔大孔小两兄弟体魄虽然彪悍,却相当有些灵活,两名捕役又接连劈了十几刀,竟然全都落空。

    陆庭芝和顾少昂看得暗暗焦急,心知两个捕役全是占了长刀的便宜,若是公平较量,恐怕不是这两兄弟的对手。

    又是一刀劈空之时,孔大孔小乘着这个空隙,大吼一声,扑上去捏住两名捕役的手臂,空出一手来抢刀。

    两名捕役臂上的气力远不及孔大孔小,心中一阵惊慌,其中一个立即横腿扫向孔大。

    孔大只顾着手上用力,没有想到对方出腿,倏然倒下。

    那名捕役顺势压在孔大的胸口,手中的刀尖扎在孔大的颈旁,痛得孔大连声叫唤,被刺破的皮肉立时有鲜血渗出。

    那名捕役大喝一声,“还不束手就擒?”

    刀尖越刺越深,孔大不敢再妄动,手上的劲力一下子全都松软下来,慌忙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名捕役又高喝一声,“孔小,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孔大!”

    孔小大吃一惊,回头瞧见孔大的头颈在刀尖之下,还有鲜血流出,顿时慌了手脚。然而,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他也被身后那名捕役掀倒在地。

    长刀稳稳驾在两兄弟的脖子上,两名捕役谨慎的站起身,喝令孔大孔小也站起来。

    孔大翻起身,突然向两名捕役跪倒,叩头求饶,“大人饶命…小人知罪了,愿随大人回衙门领罪!”

    话音未落,孔大手臂一挥,倏地向两名捕役抛洒出什么东西,两名捕役顿时满脸灰白。

    两名捕役惊叫一声,伸手捂住眼睛,孔小趁机扭过其中一名捕役的手,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刀。

    那名捕役失刀的同时,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狗贼!”,孔小反手就是两刀。

    两名捕役的颈间骤然喷出几丈高的鲜血,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躲在火炉后的伙计虽然始终不敢抬头,此刻也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抱着脑袋,一个劲地发抖。

    而独自坐在邻桌的那名郎中,还有另一桌上那个带着纱笠的黑衣人,两个人都像是吓得呆了,一动也不动。

    孔大爬起来,裹好了伤口,仍是不甚解气地踩了踩两具尸首的脑袋,还吐了两口吐沫。

    陆庭芝掩身在矮桌后面,目睹孔大孔小用如此阴狠下作的招数杀死了两名捕役,不由惊怒万分,激动得浑身发颤,“你们、你们两个…卑鄙无耻的贼寇!”

    “差点把这两个王八羔子给忘了,”孔大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陆庭芝和顾少昂,怒道,“老子非把书呆的破嘴割下来不可!”

五十五 嚣尘障目

    孔大抓起地上的长刀,朝陆庭芝和顾少昂奔来。

    顷刻间,狰狞的脸孔急速逼近。

    顾少昂立马捞起桌上的两碗热茶,狠力砸向孔大,同时拖住陆庭芝的手臂,转身就跑。

    就在转身之际,背后响起一声低吼,两人却不敢回头去看。

    奔出十来步,肩头忽然吃痛,发觉被一只手牢牢扳住,接着身子顿时一轻。

    两人被一股大力掷回茶寮中,撞到矮桌之上,老旧的矮桌被撞得四裂,浑身更是骨痛欲碎。

    “敢伤我大哥,要你们两个小王八蛋死得好看!”孔小一边大声喝骂,一边上下搓动着手掌,缓缓走近。

    “再扰我清静者,死。”

    话音透着一股极为森冷的杀气。

    孔大孔小都吃了一惊,往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仍是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他们这才留意到黑衣人脚畔有大半块茶碗的碎片,想来是方才顾少昂失手砸到了黑衣人的桌前。

    听见黑衣人突然放出如此狂妄的言语,两兄弟的心头生出了几分惊疑和顾忌,可看到黑衣人连头也不回,腰身看上去又过于瘦弱,不像是个习武的男人,全然不如口气那样唬人,又有些不以为然。

    “又一个嫌命长的,等下再收拾你!”孔大抹去满脸的茶渍,摸了一下生疼的鼻梁,怒不可遏地举刀向陆庭芝和顾少昂扑去,口里咆哮着,“妈的…”

    话刚出口,孔大的手背上立时挨了一记刀刺般的痛楚。

    两枚菱形的镖深扎进皮肉,手背骤然开始发黑,连手心的颜色也在变暗。

    孔大惊叫了一声“有毒!”,霍然倒下,整个人痛苦得抽搐。而掌背上的黑气逐渐蔓过了手腕。

    “大哥!”孔小连忙揪住陆庭芝的衣襟,把陆庭芝提了起来,当作盾牌一般挡在身前,朝黑衣人的桌前冲去。

    整个人被孔小牢牢制住,根本挣扎不动,陆庭芝的心底却再次察觉到有一股与孔大中镖前相同的力量骤起,霎时间如堕冰窟想不到他最后竟然成了这贼寇的替死鬼!

    果然有一道光影遽然直飞了过来,陆庭芝紧闭双眼,听见身后的孔小发出一声痛呼,箍住他的手也紧跟着松开,但他的身上却没有半点疼痛。

    陆庭芝愕然睁眼,发现顾少昂不知什么时候扑到了身前,脸色发白,身子摇晃,捂着肩头跪跌在地。

    陆庭芝混身一震,连忙扶住向后仰倒的顾少昂,看见他的手掌下有腥红的血色,轻轻挪开他的手,肩胛间赫然插着一记菱形的毒镖。

    顾少昂微微张了张口,勉强对他一笑。

    陆庭芝的眼圈霎时通红,握着顾少昂手掌的那只手也不住发颤,哽咽着说不出半个字。

    原来,这世上也有人可以为他不顾性命!

    孔大孔小的哀嚎声越来越凄厉,刺耳,陆庭芝蓦地醒觉过来,慌忙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黑衣人竟然已经不在桌前。

    陆庭芝张惶四顾,一颗心直往下沉,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目光忽然瞥见那名至始至终不曾出声的青衣郎中,陆庭芝急忙上前恳求,“大夫、大夫,求您快快救人!”

    青衣郎中神色漠然,看也不看,摇了摇头。

    顾少昂竭力隐忍的微吟声不断钻入耳中,陆庭芝忧急不已,恨不得此刻受苦的是自己。顿时把平素的斯文与胸中的大道理抛得一干二净,跪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扯住青衣郎中的袍角,“求你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无论如何…先救人啊!求求你…”

    青衣郎中撇了陆庭芝一眼,悠悠举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吞吞的答了一句,“这毒,唯有毒镖的主人才能解。”

    说完,青衣郎中抬手向北指了指。

    在如此紧急的关头,青衣郎中还作出这样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结果却并无救转顾少昂之能,陆庭芝的胸口几乎要喷出火来。

    一见青衣郎中伸出了手,陆庭芝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说,就匆忙朝青衣郎中所指的方向追去。

    周围的景色似乎并不是全然陌生,陆庭芝脚步不停,蓦地发觉正急速奔行在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

    这是回往雍都城的方向。

    如果不能尽快追到黑衣人,追着黑衣人回到雍都城门附近,恐怕会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但陆庭芝此刻忧虑的并不是这一点,他只担心一旦黑衣人入了城,将更加难以找到,大哥的性命必然不保。

    时间每多过一刻,大哥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

    前方始终毫看不到黑衣人的踪影,陆庭芝越来越焦急,只盼着再一眨眼,就能追上那名黑衣人。

    满身都是热汗,陆庭芝的心底却倏地生出一股凛意,立马顿住脚步,几枚毒镖就如流星一般射在了脚前半寸的地方。

    汗水转瞬就凉透了背脊。

    “好个臭小子,竟然能够躲开!”忽然有话音在陆庭芝的身后响起,嗓音清亮,分明是个女人。

    陆庭芝回身,看见黑衣人站在一座小荒丘上,一手插着纤细的腰肢,虽然看不到纱笠之后的脸,但阳光穿透黑衣,映衬出了一副绰约的身段。

    他慌忙低下头,“求姑娘赐我解药!”

    黑衣女郎的眼睛似乎透过纱笠打量着他,冷笑,“妄想。”

    陆庭芝急问,“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并没开罪过你,为什么非要我大哥的性命不可?请姑娘高抬贵手,饶了我大哥…”

    “住口。再敢多话,你也不要想活。”黑衣女郎口中低叱,身影已在数步之外。

    陆庭芝咬了咬牙,追了上去,“姑娘…”

    眼前闪过一点寒芒,刀尖几乎触到了鼻头,一阵凉意直传入心底,耳边听见黑衣女郎在冷笑,“你不要命了?难道说,你情愿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陆庭芝喊了出来,“如果姑娘肯救他,我就是死…”

    黑衣女郎打断他的话,“我不要你的命。”

    “那姑娘的意思是…”陆庭芝愣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姑娘若是能让大哥活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黑衣女郎沉吟了一下,“那好,我要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陆庭芝心中骇然,“姑娘要我的眼睛有什么用?”

    “我讨厌你这双眼睛,看着不舒服,所以要割了它!”黑衣女郎把短刀在陆庭芝的眼前晃了两晃,语气凶狠,“我只问你一遍,你舍不舍得用这双眼睛换他的命?”

    为了他,大哥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他又怎能吝惜这双眼睛?

    察觉到自己在这短短一瞬的犹豫,陆庭芝感到内疚不已,立刻下了决定,“姑娘不会食言么?”

    黑衣女郎反问,“我可以随时取下你的眼睛,又何必要征得你的同意?敢说不敢做的人,恐怕是你吧?”

    想到顾少昂的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再多迟疑,陆庭芝露出惨然的笑容,“动手吧。”

    刀尖微微往上一提,寒光一瞬间透过纱笠,映出了黑衣女郎眼中闪动的冷峻和残忍,猛然向下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啪”的一声响,一样不大不小,似硬非坚的物事倏然击飞了离眼前只有寸许的短刀。短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倒插进沙地中。

    那件震开短刀的物事也跟着落在脚边。

    陆庭芝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纸扇,因为剧烈撞击而摊开了一大半,裂开的白色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

    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姑娘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黑衣女郎紧捂着出血的手腕,回过头,口气无比愤怒,“你是什么人,胆敢出手偷袭?”

    那人恭谦的向她一鞠,“河西杜三。”

    “杜玉珩?”黑衣女郎一阵惊诧,怒喝,“你别多管闲事!”

    杜玉珩笑了笑,又是一鞠,“姑娘恕罪,杜三最爱管闲事。”

    黑衣女郎似是恨恨的咬了咬牙,“你今日是不是定要插手此事?”

    “不错。”杜玉珩笑着点头。

    “好…好!杜玉珩,你给我记着,今日这事绝不算完!”黑衣女郎显然愤恨不已,但又自知并非杜玉珩的对手,只好憋着满腹怒火,疾步而去。

    “姑娘!”陆庭芝见那姑娘说走就走,一边追,一边叫嚷了出来,“…解药、解药…”

    “姑娘,留步。”杜玉珩会意的笑了笑,对着黑衣女郎的背影客客气气,从从容容的喊了一声。

    黑衣女郎顿住脚步,背影轻颤,像是气得打了一个哆嗦。

    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捏出两枚毒镖,似乎有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黑衣女郎猛地抬头,发现杜玉珩竟已站在了身前。杜玉珩的眼睛正看着她的右手,她的心中一凛,忍气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瓶,丢到了地上。

    杜玉珩微微一笑,捡起铜瓶,轻轻在耳边晃了一下,不再理会匆忙离去的黑衣女郎,走回陆庭芝身边,把铜瓶递给了他。

    陆庭芝怔怔的瞧了手中的铜瓶半晌,惊喜交加,连忙向杜玉珩道谢,“多谢杜公子出手相救!”

    “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杜玉珩摆摆手,俊朗的面容上泛起毫无掩饰的愉悦笑意,“我要多谢你才是,否则那杯酒不知又要等多久才喝得了。”

    陆庭芝正自困惑,杜玉珩突然怪叫了一声,心疼的望向那把保全陆庭芝双眼的折扇,摇头叹息,“可惜,可惜!须要重题一副才好…”

    陆庭芝禁不住好奇,认真端详扇面上落笔既端整,又潇洒自如的两行诗句

    清光侠影日月凝,蛾眉堪负绝色名

    玉楼巅处率婵媛,红妆秀绾笑公卿

    诗句下方,还用与题诗字体迥乎不同,恣肆遒丽的笔法写着“过奖”二字。

    陆庭芝心中一动,脑中蓦然闪过那张光华熠熠的面容。

    看见陆庭芝莫名其妙地发起了怔,杜玉珩笑着指了指陆庭芝手里的铜瓶,提醒般的说了一声,“解药。”

    陆庭芝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忙忙地向杜玉珩施礼,“…不管怎样,多谢杜公子!”

    说完,陆庭芝再顾不上听杜玉珩的回答,拔腿向茶寮飞奔。

五十六 无知微命

    两具尸首已经开始发硬,血液也僵止,双眼还直直瞪着天空。

    哀嚎声就在不远处,未曾停歇,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微弱。

    混杂在一起,更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

    伙计挨在青衣郎中的桌旁,身子背对着倒在地上的五人,捂住双耳,坐立不安地默念着,“破灾免财,破灾免财…”

    看到陆庭芝安然无恙的返回,伙计不可思议地迎了上去,“客官你拿到解药了?”

    陆庭芝喘了两口气,对伙计点点头,急忙把顾少昂扶坐起来。

    顾少昂浑身冰冷,颈部的皮肤也明显的泛黑,陆庭芝担忧不已,只怕一粒药丸解不了毒,赶紧从铜瓶里倒出了两粒,合着茶水,喂顾少昂服下。

    看着顾少昂咽下了解药,陆庭芝悬着的心却无法随之安然落下。

    脑中反复闪过黑衣女郎挥刀想要剜掉他双目时,刀光透过纱笠,映出的那个眼色,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收场。

    等了一会儿,顾少昂的脸色好了些许,意识慢慢回复过来。他抬眼看到陆庭芝那张满是紧张的面容,似乎有些愕然,虚弱的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陆庭芝的臂膀。

    陆庭芝总算松了口气,“大哥,你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顾少昂上下打量了陆庭芝几眼,讶问,“庭芝,你没事吧?毒镖的主人不像是良善之人,怎么肯就这样把解药交给你?”

    “多亏了杜三公子。”陆庭芝微笑了一下,“那个使毒镖的黑衣女郎阴毒狠辣,一出手就要人命,的确没有什么好心。她本要剜掉我的双眼,才肯交出解药。在她下手之时,幸得杜公子及时出现,保住了我这双眼睛。”

    “杜玉珩?”顾少昂微微一愕,然后笑了笑,“那真要好好的谢谢他。”

    “该好好感谢的是大哥才对…”眼光瞥过仍留在顾少昂身上的毒镖,陆庭芝又回想起方才顾少昂不假思索的挺身相护,心头一热,眼圈不自禁湿润,“大哥为了护我,可以将性命置之度外…大哥对我实在…实在太好了…”

    “你不是同样也可以为了我舍掉自己的眼睛么?”顾少昂将一只手覆在了陆庭芝的手背上,“傻兄弟,兄长护着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结拜的时候怎么说的?从你第一次叫我大哥起,你我就是至亲手足了。”

    陆庭芝心中热血沸腾,反手握住了顾少昂的手掌,话音发颤,“我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兄长?”

    顾少昂笑着摇头,“认识你,才是我顾少昂的福气。”

    “大哥…”陆庭芝的喉头哽住,一时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忽然,一旁断续的,凄惨的呼声突然急促起来,听来有些异样。

    奄奄一息的孔大极力张了张嘴,呼声已然细弱游丝,“救…救…”

    黑气漫上了孔大的面颊,呼吸也格外艰难,显然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

    “老大…老…大…”几步之外的孔小不住大声哀嚎,此刻也觉察到孔大命在顷刻,拼命向孔大的位置挪动,“救命、救命…”

    身上还留着这两兄弟的拳印,连他们手上所沾的鲜血都还没有干,明明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陆庭芝的心里却蓦然生出几分不忍。

    发现陆庭芝出神地看着孔大孔小,眼中现出同情之色,顾少昂失笑,“你想救他们?”

    陆庭芝缓缓的点头,“这两兄弟虽然残虐不仁,可终究彼此相亲,与人无异。”

    “可是救了他们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么?”

    孔小听见二人的对话,连声哀求,“求你…求你…救、救命…”

    陆庭芝正自沉吟,伙计已大声叫嚷起来,“客官,可千万别啊!”

    “怎么?”陆庭芝愕问。

    “这些虎狼般的家伙整日欺男霸女,做尽坏事,没有半点人性…根本、根本就是禽兽!救他们做什么?有谁不怕他们,谁不恨他们?苦在我们这些小百姓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眼下好不容易有强人要了他们的命,分明是恶有恶报,上天有眼啊…客官一片好心不错,但若是你把这两个家伙救活过来,不用说,必定翻过身就要害你的!小的冒昧警告客官这几句,请客官还是再想想清楚吧…救他们两个,根本就等同于寻死!”

    听伙计说得义愤填膺,顾少昂点头,“庭芝,他说得没错。你救了他们,恐怕会让更多人的兄弟家人伤心难过了。”

    “我不是要放了他们,而是想送他们去官府治罪。”

    “杀害朝廷官员是死罪,就是把他们救了过来,也不过是晚死几日而已。救与不救,又有何不同?”

    “不一样。”陆庭芝摇头,神情格外认真,“我并非只是不忍心看他们死在眼前。如果他们不明不白的丧命于此,无非又是多了两个死于江湖殴斗仇杀的亡魂。唯有让他们伏罪于铮铮铁律之下,当着天下人明正典刑,才能够让更多像他们这样恃强凌弱的恶人明白,法度明律的威范一旦为非作歹,必会受到严惩不怠;应该令世人时时心存敬畏的,不是比他们更强的人,是日月高悬的公理。公理不会屈于强者。”

    顾少昂张大眼睛瞧了瞧陆庭芝,摇摇头,“想不到庭芝你有如此不同凡响的见识。只是,你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太过美好了。”

    “他们再坏,再是罪大恶极,但他们该不该死,不应该由我们决定。除了国家的法令,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擅自取决他人的生死。难道这不对么?”

    “你果然天生不是习武之人。道理上是不错,可如果当真能够如你说的那样,令法如铁,他们两个早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了,为什么到现在还可以如此横行无忌?这世上有太多人事都在法令的拘束之外,武学之辈只是其一。想要惩治那些人,往往困难重重,也非借用武力不可。”

    “他们两个又何尝不是仗着武力逞凶?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习武到底有什么好?人命可贵,可人一旦自负武艺绝学,免不了争名夺利,你杀我,我杀你,你家人要雪耻,我家人要报仇,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累及无辜。武功不济的,就死在他人剑下,武功极好的,像凌大侠那样,也不过是杀人如麻,不见得有什么快乐。我情愿永远不习武。”

    顾少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忽然有些飘渺难测,“你错了。那是因为,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陆庭芝想了想,露出苦笑,“若是遇到什么悲伤痛苦之事,过错恐怕全都在我的身上,我只能怨自己,又怎么会恨别人?”

    顾少昂摇头笑笑,把视线转到了孔大孔小两兄弟身上,“说得太远了。你若还想要救他们,就快些吧,否则要不来不及了。不过,最好先找两条绳子把他们绑起来。”

    陆庭芝一起身,伙计立刻跳起脚来,“不会吧客官,你当真要救他们两个?”

    “是,麻烦你帮我找两条绳子。”

    伙计神情不悦,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没有准备绳子…”

    “那怎么办?我把腰带取下来…”

    “腰带?你不是开玩笑吧?”已经看出陆庭芝是说一不二的耿直心肠,伙计慌忙间斟酌了一下,叫道,“啊…我想起来了,那边好像留了两根用来绑骡子的!”

    陆庭芝绑好孔大孔小的双手,才喂他们服下了解药。

    小半个小时辰,转眼即过。

    孔大用被绑住的双手捧起茶碗,一口喝干,然后冲伙计大喊,“渴死我了!喂,你过来!加水!”

    伙计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孔大舔了舔嘴唇,神色焦急,“你过来给我加水,我这里有一锭金子给你!”

    犹豫了一下,伙计似信非信地提着茶壶走到孔大身旁,给他掺了茶。

    “还要!”

    孔小接声,“我也要!”

    听着两兄弟来回的使唤,伙计正开始感到几分不耐,又听见孔大说,“金子在我怀中,你自己来拿吧。”

    伙计暗自窃喜,放下茶壶,俯身去摸孔大的胸襟内里。摸了两下,脖颈突然被人狠狠掐住,身子也离地而起。

    孔大一边用两只大手掐着伙计,一边怒骂,“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傻子要救我们,你竟敢说我们这么多的坏话,还推三阻四,要我们平白多受这么苦!去死吧!”

    陆庭芝惊愕万分,连忙冲了上来,竭力捶扯着孔大的手臂,“放开他!放开他!”

    孔大制住伙计的两臂猛地一摆,陆庭芝立刻被甩退几步。

    顾少昂在奔来时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刀,一旁的孔小却把两臂挥得像铁锤一般,把他和孔大他们阻隔开来。

    双手被缚虽然不能把手劲运用自如,但孔大的气力本就不小,伙计的脸孔因窒息而红涨,眼看就要断气。

    陆庭芝又惊又怒,感觉浑身的血气涌上头颅,被掐住脖子的仿佛是他自己,猛然向孔大扑去。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惊人力量,竟然一下子就把孔大撞飞到半空,又在转眼间撞中还在与顾少昂为难的孔小。

    两兄弟跌在数步之外,像是受了重伤,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陆庭芝重重的喘息了一阵,回过神来,连忙去探看那名伙计的情况,所幸还有极为微弱的一口气。

    顾少昂轻轻抚着伙计胸口,替他顺了顺气。

    忽然有人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青衣郎中转过头来,脸色泛着异常的青光,两颊的皮肉都深凹了进去,枯瘦无比,眼睛也透着晦暗的灰白,那样病怏怏的面容,俨然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夫,哪里像是能够治病救人的郎中?

    正在惊疑之际,青衣郎中的手臂似是扬了扬,身后立马响起两声“哎哟”。

    陆庭芝回头,发现孔大孔小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们的身后,却跪在地上,呲牙咧嘴,满脸的难过之色。

    一阵阵痒麻从膝头传遍全身,孔大气急败坏地骂,“老东西…你…你又对我们做了什么!”

    青衣郎中嘿嘿一笑,“尽管骂吧,血气运行越快,死得越快。”

    孔大孔小脸色一变,连口吻也顿时该了,“大爷饶命…是我们不识好歹得罪了大爷,大爷饶命啊!

    陆庭芝醒悟过来,“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青衣郎中不理会孔大孔小,审视着陆庭芝,眼神古怪,扯动起嘴角干瘦的皮肉,“小子先前既然曾诚心恳求于我,总不能让你白跪一番。”

    顿了一顿,青衣郎中问他,“现在,你想不想要这两兄弟的命?”

    陆庭芝怔了一下,瞧了孔大孔小几眼,摇了摇头,“不想。”

    “好。”青衣郎中怪笑了三声,霍然起身,走到孔大孔小面前,在他们背上分别拍了一掌,又喂他们吃下了药丸,然后按住正要动弹的两个脑袋,微微一笑,“我喂你们吃的,是我亲手炼的毒药。在百日之内,如果没有我每日拍通穴道,替你们疏散毒性,你们当日就会毒发而死。至于药性侵入穴道的顺序,当今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动手之前,先想想清楚。”

    听了青衣郎中的话,孔大孔小一声不吱,出奇的服帖。

    “走吧。”青衣郎中头也不回地走出茶寮。

    孔大孔小赶紧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

    虽然青衣郎中两次三番相助,但还是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古怪,陆庭芝望着三人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几步,“前辈要带他们去哪里?”

    青衣郎中回头,诡谲的一笑,“小子放心,他们会得到应得的惩罚。”

五十七 纵是糊涂

    无月的暗夜下,一切都仿佛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天际几点明灭的寒星,穿不透夜的浓愁,散在各方,显得那样宁静辽远。

    几个人影在幽深的夜色中疾速穿行。

    风徘徊在耳边。

    风声里,忽然有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边好像有人在叫唤…”说话的人步子缓了下来。

    有人冷声回答,“不必理会,赶路要紧。”

    “你们也听见了?…那叫声像是姑娘家发出来的…”

    第三个声音微微叹了叹气,“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还是不要管那么多了。”

    叫声传来的方向隐约有熹微的火光,最先开口的那人顿住脚步,话音前所未有的坚决,“不行。那姑娘的叫声分明含着惊恐,此刻必定正在遭受恶人的迫害和侮辱,怎么能够不管?”

    “别忙,这事似乎有些古怪。那女人的声音能够传这么远,让我们听到,说明那女人内力不浅,绝不是寻常人,又怎么会轻易受制于人?说不定跟今日遇上那两兄弟是同一路的,也是狡诈无良之徒。我曾经听人讲过,山匪贼寇多有以此种离奇行径引路人上钩的,不要上当。”

    四周的空气,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可万一事情是真的,就因为我们不肯帮手,让那姑娘受到了无可弥补的伤害,要如何心安?”

    不等答话,一个身影已匆忙循着叫声奔去。

    叫声听起来愈加清晰,也愈加凄厉。

    亮着光的那一间屋子,屋檐底下挂着招牌,似乎是个小小的村店。

    身影赶到屋前,或许是想起了适才同伴所说的话语,脚步声不由自主放轻,慢慢摸向了屋门。

    除了那姑娘的叫声,屋内又响起一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怎么样?嘿嘿…怕了没有啊?你求不求饶?”

    那姑娘又接连叫唤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你很倔强嘛…还不肯求饶是不是?…好,哼哼…我让你见识见识更厉害的…”

    听到这里,门前的人怒气横生,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推开屋门。

    推门的一刹那,他的心中霍然一凛,手上的动作却已经来不及停下。

    “终于来了!”耳边听见一个女人的低喝,一道寒光已刺到眼前,“早听到你的动静了!”

    陆庭芝的背脊上像是有冰块划过,顿时一阵冰凉。

    “叮”的一声脆响,一把剑在脸孔前寸尺挥过。

    一阵疾风从背后袭出,屋内的红烛霎时被扑灭。

    黑暗中有武器不断相击,每当相击之时,都如闪电般现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

    “死老头,还不快点来!来人厉害得很…架不住了!”一个女人在剧烈喘息。

    那女人说完,似乎有一个黑影立即朝剑光一闪而过的方向扑了过去。

    “臭婆娘,这人的剑果然好快,小心了!”

    “死老头,攻他的腰眼!”

    “攻他的腿、攻他的腿!”

    “不行了…太快了…”

    “哎哟!臭婆娘!你谋杀亲夫啊…你砍我干什么!…你想当寡妇,这人是你请来的是不是!”

    “当个屁的寡妇…你要死了!…这个关头还说这种气破人肚皮的蠢话!谁叫你这么不中用了,连这刀都躲不过…还不快点收拾了他!”

    陆庭芝的心口砰砰直跳,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刚才那惊险的瞬间,只要凌天衡的剑慢了一下,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直到听到男人受伤痛呼,他才反应过来,大叫,“不要杀人、凌大侠,不要杀人!”

    “哎哟!”

    “死老头,你怎么样啊!”

    忽然两声惨叫,紧接着是骨骼扭折的声音,和刀剑掉落地面的清响。

    “点灯。”这次是凌天衡的声音。

    陆庭芝连忙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就看见凌天衡把一个男人踩在脚下,一个女人坐倒在另一边,天溪剑横在她的颈前。

    听刚才的对话,这二人定然是夫妇。丈夫的发间有些灰白,岁数在四五十岁左右,妇人的年纪也已经不轻。两人都满脸怒容,身穿着相衬的杏黄色衫子,右手臂似是没有知觉的垂着,手边的地上各有一把质地精致的银刀。

    凌天衡冷声问,“你们认识苏湛?”

    黄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什么人,不认识。”

    凌天衡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想到刚才听到的叫声,陆庭芝眼睛一瞥,瞧见右首的墙边有一个少女全身上下被绑得紧紧实实。

    少女应该比皇甫萱大上了两三岁,衣着相当奇怪,赤着两臂和小腿,衣料也与常见的布锦不同,颈项和手足上还带着金环。

    陆庭芝几乎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的容貌也超乎寻常的美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猫一样灵动,但她看人的神情,却像是受了伤的猫一样狠戾,森然。偏偏此刻眼圈又有些发红,似是受了无尽的委屈。

    两臂上有点点灼红的印痕,想必是被这两夫妇的虐待而致,陆庭芝想到这一点,赶忙上前替她解开了缚在身上的麻绳。

    少女径直走到凌天衡身前,神情冷冷的,“我不会平白受人恩惠,你是什么人?”

    凌天衡漠然的瞥了她一眼,转开了眼睛。

    “你说啊!”少女脸色一变,发现面前这个人对她视若无睹,咬了咬唇,“好!你不说是不是?”

    少女长袖一挥,一只蛇型短箭噌地急射而出,凌天衡身子歪了歪,短箭插进了身后的石壁。

    凌天衡皱紧了长眉,天溪已经指着少女的咽喉。

    “凌大侠,不要!”陆庭芝急忙叫出了声。

    凌天衡看也不看少女,“滚!”

    趴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叫嚷起来,“什么?原来你们并不是一伙的?对了,对了…你的剑法也倒像是…像是…”

    “好,姓凌的,我记住你了!”少女恨恨地瞧了凌天衡一眼,哼了一声,奔出了屋子。

    少女非但没有向他们道过半句谢,至始至终都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陆庭芝。

    眼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陆庭芝心里微感气闷,地上那个男人却格外激动,“别走!喂,死丫头别走!喂…你们不要放她走啊!”

    那妇人也气冲冲地骂,“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放走?”

    陆庭芝怒道,“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姑娘,还好意思骂人?”

    “谁欺负她了?我们差一点被那小丫头整得要死才是…你们刚才又不是没看到,她出手多么毒辣!”

    陆庭芝似信非信地摇头,“可就算她犯了什么错,你们也不该滥用私刑啊!”

    “怎么拿蜡油滴几下就算刑罚么?臭婆娘,你喜不喜欢?”

    “讨厌,老不正经!我看你是嫌我老了,我的声音你也听腻了,才想出这个鬼主意…”

    陆庭芝虽然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夫妇二人的语气,倒像是闺房间的调笑话,脸色微微一红,“不管你们怎么说,总之把人家姑娘绑起来就是不对。如果你们不能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做坏事,就送你们两个去见官。”

    “见官?好啊,你们居然还敢见官?今日这丫头坐下不久,有人不过看了她几眼,说了两句话,她就接连杀了三个人,害得店里的人全都跑了个干净。我们夫妇冒着天大的危险擒住她,正准备教训教训她,明日再送她见官,你们却把她放走,怎么也该算是纵犯脱逃吧?何况那丫头多半是南疆青玄教的,青玄教众向来不出南疆,这回突然到了雍都,不知道会搞出什么明堂?如果雍都城内有百姓受害,这份罪责你们更加别想逃脱…”

    陆庭芝一阵惊愕,猛地摇头,“我不信,你们不要哄人…”

    而“青玄教”三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忽然想不起来,只觉得更加迷惑。

    “你不信?你看她射在壁上的箭。”

    陆庭芝闻言侧头看去,插着短箭的壁间周围颜色已变得深暗,显然毒性极深。

    男人又指了指墙角一张大席,“被她毒死的三个人在席下,你可以去看看。”

    席子高高冒起,底下的确掩着什么东西。陆庭芝快步走过去,揭开一看,席下果然是三个遍体发黑的死人。

    死人的面部神情,与姿势狰狞无比,可见死前的痛苦难以形容。

    席子从手上滑落,陆庭芝吓得退了几步,堂目结舌了半晌,“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岂不是…”

    那妇人哼了哼,“这些天城里戒严,生意本来就已经坏到家了,被她这么一弄,还有谁敢来?不是整死我们么?我们不过是拿小小的蜡烛吓吓她,对她已是仁至义尽了。”

    陆庭芝走回夫妇二人身前,讷讷垂着头,“抱歉…是我错怪两位了…”

    凌天衡出手如电,已经替夫妇二人接好了臂骨,沉声说道,“两位恕罪。”

    陆庭芝连忙扶起了黄衣男人,又去扶黄衣妇人。

    “喂,王八羔子,你的手一直摸着我婆娘干什么?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刚把妇人扶直身子,陆庭芝吓了一跳,赶紧松开双手。

    他这才记起未免在路途中留下痕迹,连累曦风皓月阁,凌天衡出城的时候,带上了他们入阁时曾用过的道具。他们再一次成了老人的模样,难怪这老头会疑心他对这妇人有什么企图。

    妇人笑了起来,“你想什么呢?这是位小兄弟,怎么看得上我这个老太婆?”

    “这臭小子愣头愣脑的,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年轻小子就可以借机会摸你么?”

    陆庭芝心中有愧,不敢多说,“抱歉,抱歉,都怪我…”

    男人冷哼,“不错,你知道就好!都怪你这个臭小子,糊涂东西,管什么闲事…”

    “怎么糊涂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搭了搭陆庭芝的臂膀,“我看这小兄弟很有侠义心肠,又勇气可嘉,你那个时候恐怕还不如人家呢…”

    “什么!臭婆娘,你这就过分了!这小子年纪和你差这么多,起码差了二三十岁…吃这样的嫩草也不怕噎死!”

    提及年纪一事向来被女人忌讳,妇人沉下脸,哼了一哼,“怎么不行,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你…”啪地一声响,陆庭芝倏地脸上一痛,整个人都被这巴掌打得愣住了。

    妇人气得跺脚,“好啊,你还当真了是不是?你想打我,又不敢打,却打别人,竟然有你这样小气又没种的男人?你看我还理不理你!”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悔色,赶紧去拉妇人的手,却被猛地甩开。两夫妇又旁若无人地争执起来。

    顾少昂扯了扯陆庭芝的衣袖,“快走吧。”

    陆庭芝呆呆地捂着红肿的脸皮,又是气恼,又是觉得好笑,想不到为了管这件闲事,差点丢了性命,还挨了一耳光。

    “站住,站住!”

    听到背后的喊声,陆庭芝万分不安地回头。

    “小兄弟,刚才的事对不住了。”妇人抬起手,掌中有个方形的锦盒,“这里面装着几颗有意思的玩意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叫它嚣尘障目吧…只要用力捏碎,就会生出一阵烟雾,可以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你下次多管闲事的时候,恐怕会用得上。”

    陆庭芝听了最后这句话,顿时满脸尴尬,“这…这怎么行…”

    “其实刚才败在这位凌大侠手下,那死老头心里有气,无处可以发泄,连累你受了委屈。这就算是我替他道歉,你就收下吧。”等了片刻,陆庭芝始终不肯伸手,妇人不耐烦地把盒子往陆庭芝掌中一塞,“好了,好了,收下吧,我走了。”

五十八 天涯咫尺

    刚要顺着小路走出,前方的行道上有人声传来。

    凌天衡眼明手快地拉着二人伏低身子,借着树丛的遮掩,悄悄移近几步。

    “气死我了!这该死的畜生…行十步,顿八步的,什么臭毛病,就是刚出生的骡子都跑得比它快,真没见过比它更没用的!你们几个快放手,让我打死它!”

    隐约有一个人扬着马鞭,身旁的三个人合力抱着他的手臂和腰背,把他往后拖开。

    四匹马似乎全都受到了惊吓,马身几乎挨擦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人怒骂的,想要责打的是哪一匹。

    “算了,刘老哥,你教训得也够了,你打死了它,这时候上哪里找马去?”

    “是啊,老刘,生气归生气,可别误了咱们的差事。”

    老刘大声宣泄着满肚子的火气,“我他妈真后悔那把跟王老六赌那么大,简直亏到你三舅爷家了!上等的良马换了只猪变的…不,别说骑只猪了,就是牵着带轮的木马都比它遛得快…我看见它就头痛,你来骑了试试,就知道这畜生有多要命!”

    “马再劣,哪有跑不过猪的?兴许不是它的问题,而是你们两个都有问题,你是“牛”,它是马,当然跟你不对头咯。”

    几个人通通笑了出来,又有人接口道,“要不然就是你哪里得罪了它,它在撒气呢,你可要好好开导开导它,再向它配赔罪才行。”

    老刘呸了一声,“我气得要死,你们还在这里拿我开涮!…好了,好了,我不打它了,你们先放开我!快点、我真不打了!”

    “又不止你一个人有气。明明可以在铺上抱老婆,却要连夜赶去传令,谁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啊?”说话那人松开了手,拍了两下老刘的肩膀,一阵唉声叹气。

    “你们没听彭大人说么?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不然他怎么这么害怕事情出了什么差池,明明一匹快马就成,今次却非要我们四人齐出才放心。嘿,我们四个可是东街巷公认的四大高手啊,居然要我们四人出面。”另一个人也放开了手,解着腰带,缓步走向最近的一棵大树,嘴里仍是咕咕噜噜,“不如先撒泡尿冷静冷静…但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事为什么这么要紧?”

    “老王和老刘他们是高手没错,你是个放屁的高手…不要多说了,撒完尿赶紧上路…”又一人嗤笑着,走向树旁。

    剩下的一人和老刘也正准备跟过去,凌天衡忽地从地上抓起四颗碎石子,手臂一扬,四名官差像是被抽去脊柱一般,霍然倒地。

    陆庭芝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凌天衡冷冷的说,“半个时辰之后就会醒。”

    趁凌天衡的注意在四名官差身上,陆庭芝偷偷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

    在四人身上搜了搜,凌天衡从一人衣内摸出一副谕令。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所书的文字,同时也照出三人面上的讶色,谕令的内容竟然是命各州府衙撤下有关宋玄一一案诸人的通缉。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非但那名官差想不明白,他们也一点都不明白,朝廷为什么急着传出这道谕令,又到底有什么用意?

    隐约间,感到其中有什么古怪,可偏偏想不出古怪在什么地方。

    半晌,凌天衡收起了谕令,走向四匹马跟前,忽然用力扯了一下四匹马的缰绳,脸色微微一愕,接着翻身上了一匹马的马背,“上马,抓紧赶路。”

    陆庭芝驯马的经验就如同扮女人一般,今日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他又瞧见凌天衡似乎也没能辨出究竟哪一匹才是气坏了老刘的蹩脚马,暗地里一阵踌躇。

    耳旁一声马嘶,才发现顾少昂也早已稳坐在马背,陆庭芝只好从剩下的两匹中,挑了较为矮小的那一匹,爬了上去。

    没想到胯下这匹马只乖了两个时辰不到,就现出了本相。

    天光渐明,马儿的毛色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油黑发亮。

    这匹黑马的脾性虽然算不上十分顽劣,却也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让它往东,它偏往西;一叫它跑,它就乖乖呆着不动。任鞭子疾如暴雨,也扰不了它兴起时悠闲的步伐。何况陆庭芝心中不忍,下手又轻,对黑马更加无可奈何。

    呼着前方两匹马儿扬起的尘灰,终于清楚领教了什么是老刘说的“连猪都跑不过”。陆庭芝不再妄图驾驭黑马,苦恼地捂住脑袋,一人一马,都是一副被沸水浇过的样子。

    顾少昂倏然停马,从道旁的瓜田里抱了一个西瓜。分了两块给凌天衡和陆庭芝,又掰出一小瓣,放到黑马嘴边。

    黑马伸舌头舔了舔,两口嚼干净,高声嘶叫着,长脸不住往余下的大半个西瓜探去。

    顾少昂折下一根树干,又掰下一块西瓜,用布条把西瓜悬挂在树干的一头,把树干的另一头递到陆庭芝手中,“把瓜悬在马头前面…”

    西瓜在黑马眼前三四寸远,黑马伸长脖子嗅嗅,立刻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黑马追着近在咫尺的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旷野上奔袭,竟把白马和黄骠马远远甩在身后。风吹疼了眼睛,陆庭芝在马背上只感到心惊肉跳,若不是两手死命攥住了缰绳,随时都可能被颠下马去。

    然而黑马越奔越快,陆庭芝难受得大喊出来。

    陆庭芝被晃的头昏脑胀,手心微微一松,树干从手中滑出。眼前的瓜不见了踪影,黑马骤停,陆庭芝滚下马背。

    整个人趴在地上,哭笑不得,却总算彻底明白了该怎么驾驭黑马。

    三人沿途经过几座大城,一路风平浪静。

    往往城卫的双眼宁愿眼珠也不转地盯着年纪不轻,稍有姿色的村妇,也不愿多看陆庭芝和顾少昂二人一眼。

    看来乔装成老人的确要比继续扮女人省事得多,也明智得多。

    但连日来,心底总是不断回想雍都城外遭遇的一切,陆庭芝整个人又消沉起来,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人心世事的复杂,他实在是不明白。

    尽管他似乎拥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能够洞察先机,感到周围急遽发生的变化,可根本就和麋鹿头上再多长两只角一样毫无意义,因为要发生的事还是无法改变。

    一个无能为力的好人,是不是也毫无意义?

    一进入渭州城,陆庭芝心里一阵苦涩,努力将偷偷看雅如一眼,或是到书院问候夫子的念头遏制下来。自觉无颜相见,又怕连累了他们,埋下头,匆匆从太守府和书院门前经过。

    第十八日,午后,三人终于到了流云湖畔。

    当日载陆庭芝和元希过湖的那艘渡船,还泊在相同的位置。

    离岸仅剩百步之遥,三人逐渐放缓了马步。

    陆庭芝想着这些日子与胯下的这匹黑马朝夕相伴,虽然它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终究也是劳苦功高。于是掰下一块西瓜,喂给黑马。

    虽不能说话,但黑马立刻歪头耸了耸鬃毛,又嚼得有滋有味的模样,显然十分欢喜。

    陆庭芝笑了笑,俯在黑马的耳旁,轻轻的说,“马兄,马兄,你真是傻…你看它们都是被鞭子抽打,不堪负痛,才逼不得已老老实实向前而行。哪像你只为了眼前的一块瓜,就心甘情愿,拼了命的追赶,却根本不知道那不过是诱引的钓饵…如若人家不肯,哪怕你追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吃到的…”

    说到这里,陆庭芝忽然一怔,眼神顿时变得格外迷茫,苦笑着说了下去,又宛若在喃喃自语,

    “…我何来的面目笑你傻啊…功名利禄,原也是人世的钓饵啊…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是追不上钓饵的可怜人?你如今还能得偿所愿,我却因此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我又凭什么笑你?又凭什么笑你…”

    说着,陆庭芝怜惜的抚着黑马的鬃毛,“马兄,你我相识一场,也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待会儿下马之后,我就假装不小心抓漏缰绳,缰绳一落地,你就赶紧跑吧!拼命的跑…不是为了瓜啊果啊,就为了你自己,拼命的跑!跑到一个再也没人捉得住你的地方,再也不要犯傻,再也不要去追别人抛给你的钓饵…”

    说完,陆庭芝拍了拍马背,跟着凌天衡和顾少昂下了马。

    陆庭芝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趁身前的二人正要拉马上船,张开手掌,放掉了缰绳,悄声在黑马耳边说“去吧”。

    黑马懒洋洋的抬了抬四蹄,呆在原地,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还不走!”连忙又催促了一句,黑马仍然不为所动。陆庭芝心中一急,用力拍打黑马的背脊,低声斥骂,“你这蠢马、呆马!”

    被陆庭芝用掌一拍,黑马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向天发出嘶鸣,倏地跃起两只前蹄,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

    听见黑马的嘶鸣,凌天衡猛然转头。

    陆庭芝吃了一惊,暗怪自己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黑马再快,恐怕在短时间内也未必快得过凌天衡!

    “哎哟”一声叫唤,陆庭芝就倒了下去。

    凌天衡本已在十丈之外,又迅速反身到了陆庭芝身前。看陆庭芝趴在地上,身上并无血迹和伤痕,目光仍是警惕地扫遍四野,“怎么回事?”

    陆庭芝故意拖拖拉拉的爬起,又拍掉衣衫上的泥土,才吞吞吐吐的开口,“实在抱歉,凌大侠…我没能将它拉住…”

    黑马这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知是受不了陆庭芝这般嗦嗦,还是有些恼怒,凌天衡迅速转过身,“上船吧。”

    上船之后,发现摇船的不是当日那个满脸大胡子的船夫,陆庭芝心生好奇,忍不住问起大胡子的去向。

    这个模样老实巴交的船夫却说这船多年来就只有他和另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的蒋二轮日子,从来就没有别的船夫。

    庄里更没有这样一个人。

    船夫言辞简单质朴,神态敦厚,由不得人不信。

    何况,他们当日就看出来大胡子绝不寻常,和这名船夫一比,更显得大胡子古里古怪,神秘兮兮。

    这下子,陆庭芝更加困惑,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

    ……

    刚跨进庄门,陆庭芝就瞧见面色忧愁的陆严急急走来。

    还没等陆庭芝开口,陆严也瞧见了陆庭芝,惊讶的停住脚步,脸上的愁云刹时消失无踪,疾步上前,口气欢喜不已,“太好了,公子!…你总算平安归来!我这就去禀告庄主…”

    陆庭芝也连忙上前,扶住陆严的双臂,感觉到老人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严翁,你怎么在这里?爷爷在哪?我想与你一同去找他!”

    “你看我…我是高兴得糊涂了,直接带你到庄主跟前岂不好?庄主这些天忧心忡忡,无一日不在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回来,虽然庄主没说,但我们就知道,他的胃口远不如从前…我每日都会替庄主来庄门前等上一些时候,此来正是想望望你的影迹。”陆严喜形于色,携着陆庭芝的手臂就往山庄中央走去,“庄主在静岳堂,正与宋掌门对弈。咱们快去!”

    “咦,这是凌少侠…和…”陆严这才注意陆庭芝身后的二人。

    陆庭芝介绍了凌天衡和顾少昂,迫不及待地跟着陆严疾步走向静岳堂。

    绕过池塘后的假山,陆庭芝心中霍然一凛,一个赤金色的影子飞速掠至面门。

五十九 别来谁记

    从未感到过如此强大的力量。

    自从能够察觉到周身附近气息的遽动以来,要数凌天衡每次出手时所心中所感最为强烈。

    但与这道飞影相比,竟然只像是一粒雪沙那样微渺!

    实在难以想象,来者该是拥有何等可怕的实力?

    仓惶之间,陆庭芝下意识抬袖掩住脸庞,却听到一声清脆灵丽,又有些熟悉的高唤,“猪油,快回来!”

    视线透出衣角的边沿,依稀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如雀儿一般飞奔过来,扑到了凌天衡的怀中,无尽欢喜的叫了一声,“义父,你来了!”

    怔住的陆庭芝突然感觉被什么人抱着,举起的手臂也被扯了下来,“陆大哥,是我啊!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望着那张无比灿烂的笑脸,陆庭芝又惊又喜,刚放下的手臂突然被另一双手抓住,“陆大哥,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陆庭芝立时忘了那道令人恐惧的影子,失声低呼,“希儿,皇甫姑娘…能再见到你们,才真是太好了…”

    皇甫萱把陆庭芝从头到脚都看了一番,又在他的身侧转了一个圈,仍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陆大哥,你有没有怎么样?你的箭伤没有再裂开吧?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和希儿有多担心你…”

    没想到这些日子还有这么多人为他担忧,陆庭芝心中一暖,柔声说,“我没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咦,皇甫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被坏人抓走的那日,义父就让我跟着两个老爷爷一起来了这里。义父没有告诉你么?”皇甫萱说着,一手揽着凌天衡,一手拉住了陆庭芝,好奇地仰起头,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

    回想当日问起皇甫萱,凌天衡回答的“不必担心”四字,只让他可以断定皇甫萱的处境很安全,又哪里能料到她也在云涯山庄?陆庭芝讪讪的笑了笑,既然她这个杀人不眨眼,又不苟言笑的义父不愿多说,谁又敢多问?

    “可…可我还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脱险的。”

    “这都多亏有…”皇甫萱歪了歪脑袋,嘴边有明快的笑意,一道赤金色的身影倏然从树荫间绕了出来,落在她的肩头。

    先前那股惊人的力量却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从捉摸。

    陆庭芝瞪大了眼睛,不断自问适才的所感难道竟是错觉?

    那只肥得不可能飞起来,却飞得轻松自如,比盈巧的羽箭还要快的“山鸡”,悠然的梳理着翅膀上羽毛。

    “猪油,你又在臭美了!哎呀,你好像又重了,是不是又偷吃东西了,你真应该减减肥!”皇甫萱揉了揉它肥嫩的脖颈,蓬松的彩羽立刻多添了几分糟乱。她不理耳旁尖锐的抗议声,笑着转头看向凌天衡和陆庭芝,“怪不得刚才猪油突然发出一阵怪叫,不打招呼就飞了出来,原来是发现你们回来了!”

    “原来这小家伙是来迎接我们了,看不出它这么懂事。”陆庭芝不禁好笑。

    “可不要小瞧猪油,它很了不起的!那日就是它修理了那些穿铁衣服的坏大叔,把我救了出来!”皇甫萱一说完,猪油就转动着亮晶晶的瞳孔,像是耀武扬威般的发出“支由,支由”的啼叫。

    “它有这么了不起么?”陆庭芝心下一阵诧异,“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皇甫萱对猪油眨了一下眼睛,吐了吐舌,露出格外娇俏可爱的笑容,“不告诉你们,这是我和猪油的秘密!”

    “猪…油…”顾少昂眼睛直直的注视着这只神奇的“山鸡”,惊讶得合不拢嘴。

    “对啊,你也知道它是猪油…”皇甫萱作了个鬼脸,又好奇地瞧了顾少昂一眼,又疑惑的问陆庭芝,“陆大哥,他是谁啊?”

    陆庭芝笑了笑,“他是我的结义兄长,你们就叫他顾大哥吧。”

    “结义兄长?元希和皇甫萱愣了一下,齐声叫道,“顾大哥。”

    顾少昂微笑着点头回应,但目光还留在引颈翘盼着开饭的猪油身上,满满的惊奇。

    元希微笑,“陆大哥,陆老前辈还惦念着你的安危呢,先去见见他吧,让他老人家可以安下心来。”

    皇甫萱连忙拍掌附和,“不错,不错!我们快去吧,两个老爷爷终于可以不再整天愁眉不展了!”

    ……

    一股无形的气势由屋内迫出,直达百步之外,让人自然而然放慢步伐,凭空生出几分庄重之感。

    “好,好,老夫又输了!再来,再来!”那样雄浑沉稳的话音,口气却相当有些气恼,还伴着数颗棋子从棋盘上被剥落的声响。

    另一个温和又高远的声音悠悠开口,“夜侯何必如此性急?此局分明还有一丝生机,若肯舍弃一子,焉知不能反败为胜?”

    “偏是此等死中求生之法,老夫自来不善为之。先前已经有四十八回败于你手,算上刚才那盘棋共是四十九回。数日间连败四十九场,看来你我的武学修为虽是难分高下,却不得不承认老夫的棋艺的确远逊于你。”

    “非是你的棋艺不如我,只是你数日来心中忧思不宁…”

    “老夫如何能不自责?若他也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还有什么颜面见夙心?”

    “庭芝这孩子心地淳良,至情至性,自会积下深厚福报,得上天悯佑…夜侯兄放心,天衡定会把庭芝平安带回你的身旁。”

    “他一日不回,老夫一日无法安心…整日只能干坐于此,眼看自己的儿孙受苦受难,恨不能以身相代!”

    听到这里,陆庭芝热泪盈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感动,一把推开了房门,大喊,“爷爷!宋老前辈!…我回来了!”

    两个老人不可置信的瞧着跪在棋盘前的陆庭芝,恍若梦中。半晌,一个轻抚白须,仰天欣然而笑;一个剑眉舒展,微颤的手掌摩挲着陆庭芝的头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庭芝抱住陆夜侯的腿,哽咽着,“爷爷…”

    陆夜侯轻轻的拍了拍陆庭芝的背脊,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大笑着把陆庭芝拉到身边坐下。

    这一刻,不再有什么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天下最强的剑客,只是一个与天下间所有祖父一样对儿孙满是慈爱和关怀,普普通通的老人。

    眼前的湿润似乎凝绘成了一张绽开的笑颜,宋玄一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陆严已经到了屋外,立在檐下禀报,“庄主,凌少侠也入庄了…只是刚才在来的路上碰上了二爷,二爷听说凌少侠是宋掌门的高徒,就将他请去了。”

    陆夜侯皱了皱眉头,“泓儿怎么一点也不会待客?天衡千辛万苦替老夫救出庭芝,怎么不让他先过来,老夫还没有好好谢过他。”

    宋玄一站了起来,“夜侯,你言重了。你们爷孙俩好好叙话吧,我去看看天衡。”

    “也好。陆严,替宋掌门引路。”

    “是,庄主。”陆严应道,轻轻掩上屋门。

    陆严正要走,身后又传来陆夜侯的话声,“告诉泓儿,立刻准备酒菜款待客人,不可以有一丝怠慢…还有,把隽安他们全都叫上,老夫稍后就过去。”

    屋子一下子沉寂下来。

    老人似乎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现出几分冷肃。

    陆庭芝不安地垂下头,“对不起爷爷…让爷爷为我这么忧心,我…”

    陆夜侯回过神,把陆庭芝又拉近了一些,扬眉笑道,“你还年轻,多经历一些也未必不是好事,终究能学到些什么东西。只不过,不会游水的人,就万万不该轻易涉水,否则只会令自己,令家人终生抱撼。所幸此番总算是有惊无险,以后可还会如此执意而为,不听劝阻么?”

    陆庭芝低声回答,“庭芝再也不敢让爷爷忧心。”

    “但过错并不是全在你,老夫也有责任。”陆夜侯面色忽然变得肃厉起来,“若是你与老夫早些相认,哪怕就是得承老夫一成修为,又焉能会被那些毛贼所擒?以后老夫会继续将剑法传授于你,你须要日日勤加修习。”

    “是…”未免陆夜侯失望,陆庭芝只好勉勉强强的答应,又突然抬眼看着陆夜侯,眼里满是惭愧之色,“还有一事要向爷爷请罪…前日我在情急之下,用穿云一式刺伤了一个淫贼…”

    陆夜侯讶异的笑,“哦?惩治恶徒,何罪之有?只看过一次,你就已经学会了穿云?想不到你的悟性如此之高…”

    “由我这般蹩脚的使出神逸剑法,恐怕惹人发笑,堕了爷爷的威名…”

    “胡说!何人敢取笑我陆夜侯的孙儿?”陆夜侯横眉立目,高声喝叱了出来,却发现陆庭芝的神情顿时有些惶恐和不知所措,像是吓到了。他沉默了一下,从衣襟中摸出了那枚吕星笛,温声的说,“其实老夫根本没有怪过你,你是一个好孩子。这些日子,此物一直在老夫身边,寸步不离。”

    不知为什么,眼前不自觉地浮出了聆风望月台的夜色中,那张忽而凛然庄严,又忽而满是笑意的面庞。他突然有种感觉,爷爷与她之间好像有某种特别相似的地方,如果她不是整日在那栋阁楼里忙着替那些王孙贵胄花掉手中的钱财,倒是很投爷爷的脾性,恐怕还会和爷爷成为相知。

    陆庭芝发了一会儿怔,才想起回话,“爷爷既然如此喜爱,那此物就送给爷爷吧。”

    陆夜侯笑了笑,把吕星笛塞到了陆庭芝的手中,“傻孩子,因为这是你的东西,老夫才带在身边。此物本于老夫毫无用处,你快收起来。”

    陆庭芝的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讷讷的点了点头,收起了吕星笛。

    陆夜侯定眼看着陆庭芝,沉吟了片刻,忽地开口问,“庭芝,你可有意中人?”

    陆庭芝顿时有些愕然,“我…”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婚姻之事可由你自己做主,不要如此拘束,爷爷想听你说老实话。”

    像是有锐器戳中了正在结疤的伤口,一种剧烈的痛楚在心底重新漫延开来。陆庭芝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她已嫁为人妇…”

    陆夜侯看了陆庭芝一眼,“既然已为人妻,就别再念想了。”

    是啊,雅如永远也不会再是他的雅如了…

    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何必再苦苦追怀?

    可是,就算明知没有可能,又有谁能将深种在心头的眷恋从血肉中剜掉?

    陆庭芝心中苦涩万分,僵硬的点了一下头,“是…”

    稳实粗厚的手掌抚过陆庭芝有些瘦削的肩头,陆夜侯的笑容有一丝难得的温和,“你想想原来所居的地方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用得着的,通通列在纸上,老夫会吩咐陆徊他们过几日去替你全都收拾了…还有那位抚养你长大的夫子,你若是高兴,也可以一起接过来。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留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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