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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细雨骑鹿     苦哉行txt下载     苦哉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 胡为相切磋

    沿池塘边的长廊走去,一路嗅着阵阵香风,很快来到一座水榭之前。

    水榭里外参差的站了些人,当中明明摆了一个大圆桌,桌旁的座椅却全都空着。

    还没等走近,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聚向来者。

    “爷爷!”

    “爹。”

    一时间,有好几个声音叫了出来。

    一个明艳娇美的少女率先向他们奔近,笑盈盈地挽住了陆夜侯的臂膀,并耳语了几句,神态无比自然和亲昵。

    陆庭芝不禁吃了一惊,偷偷看了看陆夜侯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是,陆夜侯没有任何的不悦,反而大笑着携了少女向前。

    跟着又有几人争相迎上来行礼,其中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陆庭芝认出是初次入庄那日曾见过的陆隽怡和陆隽宁两兄弟。

    另外五人虽然没有见过,但其中的三个男人与隽怡,隽宁两兄弟面目间依稀有几分相似。

    一个中年人神情严肃,举止端重,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另一个蓄着短髯,眉锋锐利,棱角尽显,酷肖陆夜侯,身侧的女人姿颜秀丽,手中还牵着一个步伐蹒跚的童儿;还有一个年纪稍轻,目光机敏,顾盼之间隐约有骄矜之意,却状貌恭顺地扶着一个满脸病容的妇人。

    靠在陆夜侯身畔的少女扮了个鬼脸逗那童儿,与恭恭敬敬的众人相比,显得更加放肆。

    陆夜侯淡淡的瞥过众人,微笑的瞧向立在宋玄一身旁的凌天衡,“凌少侠,多谢你救回老夫的孙儿。”

    听了这话,众人顿时一阵疑惑。

    陆庭芝在陆夜侯的身子背后,低着眼睛,也感觉到了数道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不知道这些从未会过面的家人会怎样看他,一念及此,只盼众人赶紧移开视线,更别说对他们微笑示好,心中说不出的紧张不安,只好转头看向凌天衡。

    凌天衡抱了抱拳,“前辈与陆兄弟救下师父方乃大恩,前辈不必言谢。”

    陆夜侯对凌天衡和宋玄一颔首一笑,眼中颇有赞许之色,又像是替宋玄一有这样得力的传人而感到欣然。

    眼光一动,陆夜侯瞥见与他们站在一起的顾少昂,见他一身朴素简洁的打扮却如玉自莹,风度翩然,但脑中又对此人全无印象,不由问道,“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顾少昂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晚辈顾少昂,向陆老前辈问安。”

    唯恐顾少昂受到半点怠慢,陆庭芝连忙接口,“爷爷,顾大哥是我的结义兄长,他是那日前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义士,也两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

    既能仗义行侠,又全然不像一般的武夫粗鲁无识,相貌俊秀得像是熟读经籍的温雅书生,却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拘泥之气,举措大方得体,进退有礼。凝目瞧着顾少昂,陆夜侯点了点头,不禁在心内暗赞此子形质超群,绝非等闲之辈,若心有所求,他日定能峥嵘头角。

    同时,陆夜侯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心里莫名添了些许忧虑自家儿孙竟没一个可以与此子相提并论。

    这么多年以来,陆夜侯几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长子陆沾死后,对后人的一切寄望更加冷淡了下来。

    当年他并未需要过别人过多操心,全凭自己的努力,才有今日的成绩,自然以为旁人的敦促无足轻重。何况万事最首要的一点是资质,不管这些孩子再怎么苦练,也始终难以赶上当年的自己,又何必强求?

    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此刻,陆夜侯才感到心底隐隐生出了一缕不安。

    而陆夜侯身旁的少女已审视陆庭芝了好几眼,惊讶地问,“爷爷?喂,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怎么叫爷爷作爷爷?”

    面对少女凶巴巴,近乎质问的口气,微含敌意的眼神,陆庭芝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

    “湘儿,要叫兄长。”陆夜侯把陆庭芝拉近身边,眼睛扫过在场每个姓陆的人,“这是你们三叔的遗子,名叫庭芝。”

    这话掷地有声,众人听了更是震惊不已。庄中上下谁不知道当年庄主的幼子被庄主狠心地撵出了山庄,多年来杳无音信,几乎所有人都已忘了他的存在,想到不到如今他的儿子竟会突然出现。

    陆泓愕然问道,“爹,三弟他…”

    “他已过世了。”陆夜侯的面色不变,强硬的口吻却隐隐有些哀悯,“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头,今后你们要待他好一点,知道么?”

    “是!”众儿孙都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

    陆夜侯携起陆庭芝的手,指着那满脸病容的妇人,“你大伯父亡故多时了,这位是你的大伯母。”再指向留着短髯的男人,和他身畔的女人,以及那个孩童,“他是你大伯父的长子,隽安。这是隽安的妻子,他们的孩子廉儿。”接着又指向扶着病妇的男人,“这是你大伯父的二子,隽康。”

    陆夜侯又分别指了指陆泓,陆隽怡,陆隽宁,“这是你二伯父,他的两个儿子,隽怡,隽宁。

    最后是身旁的少女,“她是你二伯父的爱女明湘。”

    陆庭芝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向他们一一行礼问好。

    陆隽安拍了拍陆庭芝的臂膀,热切的笑道,“庭弟,欢迎你回家!”

    陆泓看陆庭芝笑得腼腆,似乎不善言谈,也过来伸手拉着陆庭芝,笑容可掬,“庭芝,以后但有所需,尽管告诉二伯,千万不可见外。”

    注视着簇成一团的众儿孙,陆夜侯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似乎方才的忧虑还留在心头。沉吟良久,他忽然朗声道,“老夫有个提议,你们都过来。你们几个久在庇荫之下,从不知天高地厚,更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杀场,今日正是大好机会,让你们知道山外有山,见识何为英雄俊才。凌少侠,顾少侠,你们就替老夫考校考校这几个孩儿吧。”

    在场的人闻言又是一怔。

    陆庭芝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夜侯是要凌天衡和顾少昂与他的儿孙比武,轻声说了一句,“爷爷,大哥的武功已经被恶人废了。”

    “可惜,那只有请凌少侠一展身手了。

    “不敢。”

    陆夜侯皱了皱眉,“难道这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不配凌少侠动手指教?”

    凌天衡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宋玄一,答道,“遵命。”

    宋玄一却拦住了正要抱剑上前的凌天衡,“夜侯,切磋之间有时难免手快,伤到谁都不好,不如用木剑吧。”

    “但木剑易折。”

    “你想让这些孩子们开阔见识,又不是为了争什么胜负,正是比招不比力。否则,一交手木剑就断了,再多的木剑也不够他们用。我看还是加一条规矩,谁令对方的木剑断折,谁就败了,如果两人的木剑都折损了,就算平手。夜侯,你觉得怎么样?”

    陆夜侯面色稍霁,点头,“也好。”

    陆严立刻吩咐陆平找了几把木剑过来。

    “隽安,去吧。”

    众人也一同起身,看着陆隽安和凌天衡来到亭台之外的空地,相对而立。

    陆隽安把木剑平举,“凌兄,请。”

    凌天衡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相互示意之后,凌天衡还是保持着抱剑的姿势,久久不动。

    陆隽安也只好跟着凌天衡一动不动,但在心里已经倒数了十数下,渐渐觉得仿佛有数不清的飞虫在身边环伺,脊背搔痒,终于按耐不住。

    脚步一动,陆隽安手中的木剑跟着直刺而出。

    陆隽安的剑术算得上陆家第三代的第一人,但学剑以来,除了给二叔喂招,不断教授并击败弟弟们,偶然出手收拾过几个无赖游侠儿,还从未正式与剑术高手对过招。

    听说凌天衡的剑法同样以快著称,但偏于迅烈,而神逸剑法却轻灵翔动,两者之间,又是极为相似,又是截然不同。

    就算陆夜侯不提出来,陆隽安也早就生出了找个机会与凌天衡比试一番的念头。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领教凌天衡的剑法,想要知道什么才是另一种“快”?

    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到了木剑以极快速度穿透风墙的呼啸之声,然后以一种难以阻挡的轨迹划去,陆夜侯面色平静,心想陆隽安以裂电一式以作起手,还算明智。

    凌天衡沉着地挥手,身形跟着向后飞快挪移。

    木剑轻轻击在一起,又交错开去。

    陆隽安虽然才使出一招,那一招也还并未达到至高水准,凌天衡已经感到神逸剑法的确精妙绝伦,不容小觑。

    但若不是顾忌着这把易折的木剑,凌天衡决不会后退半步。

    然而,又要击败对手,又要保证对手的武器不会受损,这样的比试想要取胜,似乎比他从前任何一次对战都更困难。

    木剑又从眼前横撩而过,陆隽安已经换招,长臂舒展,像是踏歌欢行的旅人,向虚空划出无数道圆月。

    凌天衡借着身法奇快,只以剑尖触及陆隽安的木剑,把陆隽安的剑尖当作了剑靶,轻巧地避过了数招。

    凌天衡一边闪避回击,一边留意着陆隽安出剑的动作,很快就看出了不妥之处。

六十一 胡为相切磋(二)

    正在思索之际,只是微一分神,木剑险些削到了肩膀。

    剑招再一次变幻。

    对面的陆隽安竟是完全不担心会令剑身有所损毁,步步进逼,出手如乍起的惊雷带袭狂雨,舞得密不透风。

    在看不见的漏隙间运剑卸去汹涌的来势,凌天衡的身形一退再退,仍时时留意着陆隽安的动作。

    三招接连不断使出,依然让凌天衡始终游离在剑圈的边缘,并且直到此刻也仿佛未曾尽心与自己对过战。迸发出的剑气越来越激烈,陆隽安的脸上渐渐现出怒意,大吼着,剑势变得更急。

    “还不拿出你真正的本事来!”

    剑光霎时笼住了全身,刚猛无比,不留余地,源源不绝地攻来,由不得凌天衡再作退却。

    他陡然发觉,陆隽安的剑术威力惊人,实力并不在他之下,但出招时隐含的某种不妥之处也变得更加呼之欲出。

    “好啊!安哥哥真厉害,简直像只屁股着了火的老虎!”有人欢快地拍掌喝起了彩,笑声也飘了过来。

    听出是陆明湘的声音,也分不出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陆隽安没有答话,心中觉得好笑,手不由慢了一下。

    凌天衡腾身而起,两柄剑的剑尖也刚好相触,立刻反借着剑身所蕴的力量上跃数丈。

    在半空中倒转了身子,凌天衡的视线与脑海却在这转瞬之间格外清晰,俯视着向上运起剑招的陆隽安,突然明白为什么陆隽安使出的剑法看上去会有些古怪。

    原来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领教过神逸剑法。

    难怪眼前这张脸总有几分似曾相识,招数更如出一辙。

    那个唯一能在十招之内制服他的人,这些年每次回忆起来,都始终令他耿耿于怀。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知晓了当年到底是败在何人手下。

    而记忆中的神逸剑法挥洒自如,其势犹如风雾雷电般遮天蔽日,天地之间来去毫无滞碍。那样近乎完美的剑技,与陆隽安正不断使出的剑招在脑中交相晖映,才逐渐显露出了原本难以察觉的差错。

    虽然剑招的威力犹在,但是,陆隽安每一次挥举手臂,以及手腕翻转之时,竟然都有一种无从着力的感觉。

    显然陆隽安平日惯用极有重量的武器,眼下用这轻软至极的木剑,实在是吃了大亏。

    神逸剑法固然与极重的兵器并不相合,使出来也大有出入,但个人的习惯更是施展剑术的关键。陆隽安正是由于兵器不趁手,而无法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心中的疑惑已然解开,凌天衡更丝毫不愿占这样的便宜,剑意瞬间高涨,整个人恍若劲风掠地,手里的木剑霎时间无踪无影,无迹可循。

    此时,陆夜侯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的眼光比凌天衡更为老辣,早已看出陆隽安的缺陷隽安虽然习武的资质尚好,但生性爽朗冲动,明明是飘逸灵动与无穷霸道并重的剑意,却一味只知道直来直去,没有一点傲然洒脱的意味,恐怕再怎么练,也无法将神逸剑法练到最上乘的境地。

    这孩子终究只是与自己气血相同,心性神质却远逊其父。

    与凌天衡一样,陆夜侯也不自觉地因为这场比试想起了亡故多时的长子。念及长子,陆夜侯忽然有些后悔,可惜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几乎没怎么夸奖过他,也并未说过几句好话。

    突然,啪的一声响,两柄木剑都迸碎开来,木屑飞得漫天都是。

    两把残存的一小截剑柄,一把指着凌天衡的腰腹,一把贴在陆隽安的颈边。

    “这算什么?打了半天,结果是平手。”陆隽宁失望地摇了摇头。

    “就知道你见识浅薄。虽说看上去是两败俱伤,但如果换把剑的话,安哥哥一定死得比较快。”

    “住嘴,湘儿!休要胡言!”陆泓面色一沉,瞪了女儿一眼,厉声呵斥。

    剑柄落在地上,陆隽安忽然笑了起来,对凌天衡抱了抱拳,“凌兄果然厉害,我输了。”

    在强力久攻中保持谨守丝毫未乱,应对游刃有余,又能够使收敛的剑势突然之间爆发,以一招制胜;并且,在两剑相交,电光火石的一瞬震碎了他的木剑,才让他的手凭惯性冲划出去,造成了所谓两败俱伤的局面。

    尽管凌天衡的心思至始至终都令他费解,但能够将剑术施展得如此出神入化,确实比他更胜一筹。

    凌天衡摇头,“两剑俱折,无有胜负。”

    “输就是输,我的确还赶不上你。但绝不会再有下次。”陆隽安大声说了出来,丝毫不以为惭,眸子里闪过一缕亮色,“半个月之后,你我就再比一次。”

    想不到陆隽安心怀阔达,坦诚至此,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会因为技不如人而感到大损颜面。

    看着陆隽安诚恳笃定的神色,和满怀自信的笑容,凌天衡点了点头。

    众人听陆隽安出言再次向凌天衡相约挑战,都在暗想陆隽安既然说得出来,这半个月定会日以继夜的苦练,冥思苦想该如何破解绝影剑法,到时他可能有机会将凌天衡打败,但同样也有可能再次输给凌天衡。

    陆夜侯锁眉沉吟,他的心中无比清楚结果将会是什么,他如何看不出凌天衡是有意保全陆隽安的颜面?何况,终归在实战经验上天差地远,光凭陆隽安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出其不意这一点,就注定无法胜过凌天衡。

    陆隽安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笑着朝众人所在的方向走来,接过方才弟弟与妹妹被打断了的话头,“可惜啊,什么刀刀剑剑都不如湘儿你要命。你只要动动嘴,人家就怕了你了,什么样的功夫也都是白练。”

    “安哥哥是想说我光会动嘴皮子,而剑术不值一晒是不是?”陆明湘垫起脚尖,瞪视着陆隽安,满脸的不服气,“哼,好啊,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好了。”

    “不敢不敢,我可没这个意思。”陆隽安笑着缩了缩脖子,似乎怕了这个任性而骄纵的妹妹。

    陆明湘还想说什么,陆泓低咳着瞥了她一眼,然后来到陆夜侯身前。他早已发觉陆夜侯的面上没有半点笑容,知道陆夜侯心中不乐,小心翼翼地问,“爹,现在是否该由隽康上场了?”

    陆夜侯摆了一下手,冷声道,“罢了罢了,隽安都不是凌少侠的对手,他们几个更不用提了。剑术如此不济,徒然惹人耻笑而已。还比什么?去,请凌少侠过来坐下。”

    听着陆泓唯唯诺诺地答应,陆夜侯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看向陆隽安,“隽安,你再接着跟兄弟们练练,老夫要看看你们每一个现在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

    “是,爷爷。”陆隽安刚抱起了儿子,拉着妻子的手,满怀兴致地准备观战,听到这样的安排,只好无奈地把缠绵心中的柔软放开。

    “隽康,你先来吧。”

    “是,大哥。隽康得罪了。”

    接过陆平递来的木剑,陆隽安不再和弟弟多讲什么客套的话,直接了当地出剑,“隽康,当心了!”

    别无二致的剑招,纵是万般变化,也脱离不了早已熟络于心的招数诀要,并无太大的悬念。

    若单以招数来说,陆隽康反而使得更加标准,迅捷。只不过,陆隽康的火候与陆隽安相比略显不足,威力逊了好几分,是以一出手就被陆隽安压制。

    十二招之后,胜负已分。

    陆隽康面对众人的方向,垂着脑袋,叹了叹气,透出一股懊恼之意,“请爷爷恕罪,隽康学艺不精,日后定当勤加练习。”

    陆隽宁嫌恶地撇了撇嘴,这个最会装模作样的家伙,真是越看越让人气愤。

    想到又有好几日没见过红殊,陆隽宁心里一酸,不愿再多看陆隽康一眼,别过脸去,用身子轻轻撞了撞陆隽怡,“哥,该你了吧?”

    陆泓回过头来,神色如常,声音很轻,眼中却恍然有一闪而逝的光,“隽怡,去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认真对待,不要让爷爷,还有爹失望。”

    捕捉到父亲眼色中的异样,与话中的暗示,陆隽怡只是笑笑,“何必呢爹,我又怎会是大哥的对手?”

    “爷爷叫你练练,你就练练。”陆泓的语气沉了下来。

    瞧着在身后不住把自己往前推搡,笑得幸灾乐祸的妹妹,陆隽怡叹了一口气,果断地伸出手,敲了敲弟弟的脑瓜,走向父亲期待他站立的位置。

    无辜受难的陆隽宁立刻放弃了在心中替陆隽怡呐喊助威的念头,却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望向握剑的兄长。

    过程比想象中更快。

    不多不少,同样也是十二招。

    陆隽怡丢下木剑,看了掩不住满脸失望的陆泓一眼,歉疚的笑了笑终归令父亲失望了。可是,父亲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他想要的,这样的失望,总有一天无可避免。

    “庭芝,你看得很认真啊。”

    “嗯…”原本对剑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那些较寻常剑法精深百倍的招式也看得人眼花缭乱,但适才的几回比试依然使陆庭芝不知不觉看入了神,“看来他们没一个胜得过陆隽安…哥哥…”

    “我觉得不是。”

    “不是?”

    “这个陆隽怡的剑术就未必在陆隽安之下。”

    “可他明明输了啊。”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赢。”

    “怎么会?为什么?”陆庭芝顿时满心诧异。

    “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么想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陆庭芝跟着顾少昂把目光转向陆夜侯,又转向凌天衡,果然发现他们眼中也透出一丝疑惑。

    陆夜侯的心中的确也在思索着此事,最后的一式,隽怡的剑法分明犹有未尽之势,更不像力有不逮的样子。然而那只是一眨眼不到的功夫,就连他也无法肯定,到底是隽怡无意间真气激荡而出所致,还是刻意在最后关头及时敛了剑势。

六十二 胡为相切磋(三)

    忽然间,眼前闪过一个身影,如鹞子般一跃而至陆隽安的身旁,又猝不及防地抽手夺去了他的木剑,“安哥哥,也指点指点我!”

    陆隽安一怔,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湘儿,你也来凑这个热闹?”

    “湘儿,回来!胡闹什么…”此刻陆泓的脸色并不父亲好看上多少,儿子不驯顺懂事也就罢了,这个女儿更是从不让他省心。

    “由她去。”陆夜侯却打断陆泓的呼喝,毫不掩饰对孙女的迁就,沉厚的声音传了过去,“隽安,别伤着湘儿。”

    早知父亲在一众儿孙中,对这个唯一的孙女最为宠爱,自小娇惯,事无大小,无所不允。单为她一人,就曾召他至静岳堂斥骂过好几次。

    他因此不敢再对女儿过加约束,以至于女儿如今愈加恃宠而骄,蛮不讲理,受不得半点委屈,全不知天高地厚,谁都不怕,谁都要让她三分。

    然而,父亲的话从来都是无可反驳的。

    陆泓无奈地沉默下来,哪怕他很清楚,父亲此举只会助长女儿的嚣张气焰,令她更加难以管教。

    仿佛早料到会有爷爷的撑腰,陆明湘出手没有半点迟疑,也不管陆隽安的木剑已被她夺了过去。

    陆隽安连忙侧身避过,抓起地上的木剑,化开紧随而来的另一剑。

    原本就不打算与陆明湘较真,听到陆夜侯的吩咐,陆隽安更是生怕沾到了陆明湘的一点皮毛,剑剑谨慎,招招相让。

    此时,就连陆庭芝都看得出来,陆隽安出手明显比先前软绵了许多。

    “安哥哥,我不要你让着我!”

    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陆隽安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笑着比了个迎战的姿势,把木剑舞得呼呼生风,“好!湘儿看招!”

    “意随流水,心驭长风。水天自在,风激云涌…”

    高声念着剑诀,陆明湘的脸色认真,一时间盖住了那张美丽,娇嫩又圆润的面颊上残存的一缕稚气,而眼中那份从容不迫,竟俨如一个成名多时的剑术大家。

    虽然剑势并不强烈,但她递出的每一剑都格外灵巧轻盈,身姿犹如乘风而行的飞羽一般潇洒和优美,眉目间的骄矜尽显,更大有看轻天下英雄的自傲之意。

    这样的神态,才是陆家子孙该有的神态。

    池边的花树微微摇曳,粼粼的金波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缝隙,在树旁身形飞快变幻的人影身上跃动着,明灭而闪烁。

    光影交错中,那一颦一笑,微嗔薄怒,都仿佛当年初见时舞着金鞭,在七星庸离勃然的剑气之前,傲然无惧的少女。

    她总有办法叫他服输的。

    就算在他眼里,其实她的鞭法并不比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高明多少。

    陆夜侯紧绷的脸上柔和了些许,总算现出一丝微笑,“想不到湘儿倒使得似模似样。”

    虽说都知道陆明湘并不能真正占到上风,但她灵动的剑意依然令诸人眼前一亮,恍如窥见了七星庸离剑主少时的风采。相比之下,陆隽安却越来越吃力,看上去也更加透着些笨拙。

    他事事从不作假,可今日为了不让陆明湘大失所望,大闹脾气,又要对她出手留情,又不能被她看出来,还在暗暗思索到底要陪她玩到几时才能令她满意,实在是难为了他。

    简直如同要他握笔作画,并且还要提诗一样左支右绌,陆隽安心内焦躁不已,出手不免开始不受控制。

    “当心!”这异口同声的警示包杂了好几个人的话音,话音像是属于陆夜侯,陆泓,还有宋玄一。

    “啊呀!”可惜陆明湘的身子在听见话声的同时,已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呼,跌坐在地,“好疼!”

    “怎么了,湘儿?”猛然住手,陆隽安的脸都白了。

    “我的脚…啊,我的脚崴了!疼死我了!”陆明湘高声痛呼,带着哭腔。

    好奇的凝目望去,发现陆明湘脚边不远处有半个木头剑柄,想来是先前比试完之后丢在地上的,陆隽宁忍不住暗自偷笑,谁叫这个姐姐走路从来不低头,活该总有一日会扭到了脚。

    陆隽安急忙把陆明湘扶起,“怎么会踩到这东西?”

    “你还问?”陆明湘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通红,眼泪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气呼呼地吼,“爷爷他们离那么远都在叫我当心,你却不知道提醒我一声,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的不是。”背起陆明湘步向亭子,陆隽安瞥见守在亭边的陆成,忙大声吩咐,“陆成,快拿药来!”

    涂上陆成拿来的跌打伤药,疼痛不一会儿就消去大半,陆明湘仍是撅着嘴巴,满脸的不高兴。不管陆隽安怎么说,她都置若罔闻,全然不理会。

    “还疼么,湘儿?”

    就算再着恼,爷爷的问话却不得不答,“现在好些了。”

    注视着怏怏不乐的孙女,陆夜侯笑道,“湘儿很好,小小年纪,难得不骄不躁。从今以后,你就与庭芝一起,跟我学剑。”

    “真的么?好啊、太好了!爷爷你说话可不能不算数!啊…啊唷…”陆明湘霍然跳了起来,脚踝一动,又痛得她连声尖叫。

    “还不知道当心。”陆泓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父亲实在是偏袒这孩子,她不但不是不骄不躁,分明就是又骄又躁。

    等婢女按揉了一阵,陆明湘不再呼痛,陆夜侯才转回头来,“好了,该隽宁了。”

    “爷爷,大哥已经接连同凌大侠,我,隽怡,还有湘儿练了这么久,想必大哥也累了。请爷爷让大哥休息一下,反正就剩隽宁了,不如让我替他来陪隽宁吧。”说完,陆隽康朝陆隽宁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陆夜侯想着难得陆隽康知道体贴兄长,点头同意。

    看着那张虚伪中还带着一丝狠戾的笑脸,陆隽宁不禁气结,心中直叫,“好啊,你这混蛋想要公报私仇,难道会怕你么?”

六十三 云翻雨变

    四檐的灯笼都已点亮,数支蜡烛燃起,亭内重重火光映照,亮如白日。

    酒菜陆陆续续搬上了桌。

    席上话声纷纭。陆庭芝抱着碗,迟迟没有动筷,眼睛直直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了某种难以形容,又非同寻常的变化。洞察真气的异能,雍都城外撞向孔大孔小的怪力,那日面对陶质,还有刚才与陆隽康比剑时体内爆发的那股灼热,他竟不清楚自己何时有了这样惊人的本事。

    想了一阵,他悄声问顾少昂,“大哥,你还记得孔大孔小两兄弟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又急又怒,居然把他们撞倒在地。还有刚才与陆隽康比剑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我突然间能够无所滞碍的把剑招使出,而那一剑…那一剑,感觉好像要杀了他一样,难道都是因为练了你教我的心诀?”

    “传我心诀的人告诉我,它不止能够引导经脉逆走,将体内的一切浑噩拨乱反正,若是在体内并无什么恶毒损耗的情况下,勤加修习,又会疏通所有经脉,助修炼者强健体魄,内力大增。”顾少昂摇了摇头,“只不过,它虽然玄妙,我想也未必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所教的心诀,那会是什么缘故?陆庭芝满心困惑,默默思索着,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个假扮船夫的大胡子。还记得大胡子曾在他身上点过几下,莫非是那个古怪非常大胡子给他下了什么古怪非常的蛊咒?

    沉思了半晌,还是难以得出结果,陆庭芝抬起眼睛,看见陆隽安还在不住劝慰陆明湘,“别怄气了,湘儿,你说说话吧。”

    陆明湘撅起了嘴巴,哼了哼,“你想我说什么?”

    总算陆明湘肯搭话,陆隽安笑道,“湘儿不是最爱饶舌么?怎么不说几句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好,你想听是吧?”陆明湘忽然舒展眉头,甜甜的一笑,“我就给大家说说六年前,有个姓朱的漂亮姑娘来拜庄,说是要找安哥哥…”

    陆隽安的面色霎时变得有些惶惶不安,慌忙打断她的话,“湘儿,你!…”

    耳畔果不其然传来一声冷笑,“陆隽安,你好啊…原来早有人都上了门!人呢,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心口咯噔一跳,陆隽安哑然失笑,“梓娴,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说什么,我才不想听知道你们的经过,你到底做下何等好事,自向爷爷解释便是!”

    陆夜侯沉下脸,用严厉的口吻诘问,“隽安,你当真做下了负心事?”

    “爷爷,隽安怎敢有辱家风,实是天大的误会…”陆隽安心中叫苦连天,却见陆明湘得意洋洋的眯起双眼,急忙叫道,“湘儿,都是你搞的鬼!你明知你嫂嫂…你、你还不快替我解释清楚!”

    陆夜侯沉声道,“湘儿,你说。”

    “好吧,事情是这样…当日朱姑娘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安哥哥买下了她…”话音未落,陆隽安赶紧出手摁住了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的妻子,冲陆明湘露出投降和近乎哀求的难看笑容,陆明湘才继续说了下去,“然后安哥哥撕掉卖身契,还了她的自由身。朱姑娘感安哥哥的恩义,才一路找上门来。安哥哥怜朱姑娘孤苦,就替朱姑娘与至交马知府家的二公子做了媒,如今二人成婚五载,膝下一儿一女,无比恩爱。”

    陆夜侯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原来如此。若非湘儿,老夫还不知隽安做下此等善事。”

    “还真是要多谢湘儿对我如此关爱,”哭笑不得的陆隽安望了一眼尚自余怒未消,别过脸去的妻子,又望向满脸得逞笑意的陆明湘,咳了两声,故意提高了音量,“不知道璧月轩的野狗…”

    陆明湘眉头一蹙,打断陆隽安的话,“安哥哥,你再说我可要发火了!”

    “没大没小!你多大的面子要发火?”陆隽安还没有吱声,陆泓板着脸把手里的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哼一声,“你真以为瞒过了我?把你爷爷最爱的花瓶打碎没胆子认罪,没头没脑的推在野狗身上,倒有胆量戏弄事事包庇你的兄长!”

    陆明湘忿然的起身,跺了跺脚,“我根本就不是有意的,爹至于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我,让我难堪么!”

    两眼瞪着刁蛮任性,不服管教的女儿,陆泓口里厉声喝道,“你还顶嘴?!”

    “罢了!湘儿原非有意,一个花瓶又值得了几个钱,你做父亲的怎么如此小家子气?”沉吟了一会儿,陆夜侯高挑剑眉,继续说道,“不过,摔碎花瓶一事虽然不怪湘儿,故意戏弄隽安却是湘儿的过错…”

    陆明湘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又委屈,又可怜,难以置信的叫了一声,“爷爷…”

    顿了一下,陆夜侯抬指点向孙女的鼻尖,面上忽然泛起浓郁的笑意,“就罚你,让你嫂嫂重展笑颜。”

    陆明湘微微一怔,连忙笑着应承下来。珍集笑话的主人公之名不是换成了陆隽安,就是换成了陆隽宁,也不顾陆隽安又急又窘,陆隽宁满口抗议,陆明湘口中妙语连珠,宛若在述说二人的真实故事,非但逗笑了嫂嫂梓娴,也引得席间众人欢笑不止。

    跟着众人笑了半晌,皇甫萱却倏然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起来。

    元希看在眼里,也低下头,悄声问她,“萱儿,你不开心么?”

    皇甫萱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是突然好想爷爷…”

    心底兀自酸涩,听了皇甫萱的这句话,元希的眼睛霎时湿润起来,也不知皇甫萱是否可以听见,呢喃低语,“我也好想念我的娘亲…”

    陆庭芝也在一旁静观家人间既有欢乐,又有冲突,嬉笑怒骂的温情,念及阿爹无福消受亲恩,又想起多年来孑然孤苦的一身,除却欣羡,心底更别有一番滋味,已不知不觉饮下了数盏。

    不知往昔的离散是梦,抑或今日的相聚才是梦?

    正感到一阵忧郁,斟满的酒盏举到了眼前,“庭弟,别一个人在那闷坐。来,我们喝一杯。”

    陆庭芝愣了一下,看着陆隽安的笑脸,心中微微一热,也举起了酒盏。

    杯盏相碰之声充盈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的眼光扫遍满脸坨红的诸人,不觉露出笑容,又看了一眼宋玄一,忽然站起,“让他们喝,我们到亭外赏月。”

    “爷爷,我和你们一起。”看见凌天衡等人随宋玄一起身,陆明湘也立刻站了起来。

    “我也去!”陆隽宁跟着嚷道。

    “陆隽宁,你还真是个狗皮膏药!”

    “你不也是么?你不是看见凌…唔…”还没说完,陆隽宁的嘴巴就被人用力捂住。

    “给我闭嘴!你再瞎说,我就将你上次在马厩里面倒巴豆的事告诉爹,让你在屋子里锁上十天半个月!”

    “你敢!我也去告诉爹,是谁把娘最爱那支钗上的明珠给不小心掰下来了…”

    陆夜侯和宋玄一走在前头,听陆隽宁和陆明湘又在身后叽里咕噜的斗起嘴来,笑着摆了摆脑袋。

    当世声名最盛,武学造诣最高的二人并立在小桥前。不知多少年岁没有这般恬淡的一同面对如时光一般明灭而不可捉摸的波影。静静仰望天上的皎月,宋玄一叹道,“今夜月明如镜,月圆如璧,又有胜友在侧,实在是难得的佳景。”

    “月圆之夜已过,接下来就是朔日了,再难见到这样的好景。”

    听见昔日豪气干云的故友口中也说出了如此萧条的话语,宋玄一微微有些惊诧。不禁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院子里的朝颜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尘世的浪潮又湮没多少陈迹,都老了啊。

    望着正在桥畔飞跑着捉萤虫的几个年轻人,口中发出时而欢喜,时而微嗔的叫喊。远处灯火阑珊的石亭,也仿佛变成了一点暖意的光晕。

    “这些孩子们真快乐啊。”

    “可惜老夫的快乐早已随夙心而逝。”

    “人世的种种牵绊自有其乐,你若能时常体味此乐,她泉下有知,也会感到快乐。”

    陆夜侯忽然转过头,眼神发亮,“宋玄一,我的心底一直有个疑问。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

    沉默的风再次吹皱湖面。

    皎洁的明月,还有那张随花盛开的笑靥,一如当年。老人的眼神如水光一样平静,身后响起少年少女追逐的笑语,也不知答案是否融化在了风声里。

    终究不变的,还有这一句,接过先师冠袍时,在心中立下的誓词。

    “吾道在施,不在求。”

    ……

    亭外悠长的日光噬掉了最后一滴露珠,结队的蜻蜓越过花园,在肥嫩得垂下大半叶片的荷花旁绕来绕去,最后又落在了碧绿的大圆盘上,一动不动。

    亭中的两人也如蜻蜓一般止静。一个悠然自得的靠着凭几,摇着蒲扇,半眯着眼睛。另一个喝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舒服得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嘶。

    “湘儿呢?她又去找皇甫姑娘说话了?”

    “对啊,明湘说她与皇甫姑娘很是投契,简直就是相见恨晚呢…”

    陆隽怡手中的蒲扇凝在半空,有些诧异的睁开了眼睛,笑道,“看来皇甫姑娘本事不小啊,难得有人刚认识那疯丫头没被气得半死,还能与她惺惺相惜。真是难得,难得…”

    用木勺又舀岂两块冰块丢进汤碗,陆隽宁咂了一口,“你是不知道明湘这几日又说出了何等浑话…她说几个兄长全都只是会吃饭喝酒的空心囊袋,半点不如人家宋老前辈的弟子,那才是真正的剑侠模样…哼,整日整日的往皇甫姑娘那里跑,我看她是想趁机接近凌大侠!”

    “她的话也没说错,凌大侠面冷心热,我也曾听闻过他的过往一二,绝非庸人俗子。”

    陆隽宁又喝了一口,笑问,“哥你也懂得欣赏男人?你欣赏的不是刀子嘴,刀子心,刀子伴的女人么?”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陆隽怡手里的蒲扇轻轻敲了陆隽宁的脑袋一下,又慢悠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想着那个凌厉悍勇的红衣女子,笑说,“不过要是真的给你找了这样一个嫂子,那我岂不是更省心了。”

    陆隽宁嬉笑着摇了摇头,“哥,你不用来唬我,我看这次你搞不定了。”

    “好啊,你这是在逼我…”

    这时,陆善疾步走入了石亭,在陆隽怡身旁躬身禀报,“隽怡公子,庄门口有个女人说有急事,定要与公子见上一面。”

    陆隽宁朝陆隽怡挪揄的一笑,“刚说女人,就有女人找上门来,哥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隽怡起身,将蒲扇随意的别在腰带上,摆了摆手,“浑小子,等下再收拾你。”

    陆隽宁咧嘴笑了笑,也翻起身来,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庄门,看见门旁站着一个姿容秀美,身形纤弱的女子,神色忧郁而张皇。

    陆隽怡疑惑的放慢脚步,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要不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事,她是决不会上门来找他的。

    他凝目望着女子,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恍若雪人一般冰冷,温声问,“雨檀,你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雨檀紧颦的眉头,低头看着鞋尖半晌,才抬起脸,微微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怡公子,昨夜康公子为了我和另一位客人发生了争执,两人很快动上了手,那位客人当然不是康公子的对手,没两下就被康公子打倒…可是后来,康公子到我房内没喝上几杯,又有十几个人冲了进来,说是要替先前那人出气,把康公子打成了重伤,还将他扣留起来…那些人要我来通知你们一声,非要收到一百两黄金,才肯放了康公子。”

    寻常的武士就是数十人也未必奈何得了陆隽康,就算是喝了些酒也不应该如此不济,难道他得罪的是哪个新贵与大人物的子侄?意识到事情恐怕并不简单,陆隽怡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问道,“你认不认得他们是什么人?”

    雨檀无辜的摇了摇头,“奴家不知,先前从未见过。”

    陆隽怡凝眉想了一下,又问,“他们知不知道隽康是云涯山庄的人?”

    “我当时一直求他们手下留情,三番四次让他们看在云涯山庄与庄主的面上饶过康公子…可那些人好目中无人,说不管什么云涯,兔牙、狗牙…也定要收了钱才肯放人。”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银票,跟你走一趟。”

    “那奴家就在这里侯着公子。”

    陆隽宁急急跟在陆隽怡的身后,低声叫道,“哥,怎么不让安哥哥去解决这件事,也好让安哥哥管教管教那个混蛋,却要亲自替他掏腰包?”

    “既然雨檀已经找上了我,这事非由我去办不可了。若是让爹或隽安听说了此事,事后不止要重重责罚隽康,还会闹得庄中尽人皆知。他定会以为我有意落井下石,因此耿耿于怀,心生怨念。”

    “还不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破事,帮他还要帮出仇怨来,真是个无赖…我就知道那家伙行事这样跋扈乖戾,早晚也会被人教训!我才不去管他呢…”

    陆隽怡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陆隽宁,神色中有鲜见的郑重,“你可以不管他,但你别多嘴,让爹他们知道了。”

    陆隽宁撇了撇嘴,看着兄长不依不饶的目光,不耐的回答,“好好好…”

六十四 风波怒

    饭桌前,只有父子二人相对静坐。

    竹筷在每个菜碟中随意拨弄了两下,胃口仿佛更是被搅得一点不剩,坐立不安的陆隽宁偷偷瞥眼看向父亲,面色如常,正沉默的喝着热汤。

    看样子,哥和那混蛋一夜未归的事还没被爹发现。陆隽宁微微松了一口气,希望他们尽快赶回来,万一爹要是诘问起来,他可应付不了。

    如果明湘这时候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让爹火气上头,怄得爹无瑕他顾。

    可她偏偏死气白赖的要到弥竹院同人家一起吃饭。人家需要她陪么?多半还嫌她呱噪呢。

    他情不自禁掏了掏耳朵,似乎还回荡着昨日听到的笛声。

    白云成片成片的压在屋顶上空,仿佛触手可及,明湘坐在荼蘼花架下,吹着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笛,画面娴静美好。

    可笛声却是断断续续,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一旁的陆成和紫怜都睁大了眼睛,两人的脸色,一个红里透紫,一个紫里透青,也不知是不是在拼命按捺捂住耳朵的冲动。

    “干什么,你转性了?居然扮起淑女来了…这玉笛哪来的?”

    “皮痒了是吧?这是庭哥的。我告诉你,这笛子可神奇了…”

    听完吕星笛凭一笛之力,把那场震惊天下的法场动乱扭转成了法场悬案的光辉事迹,他连连感叹,“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样的宝贝庭哥为什么会给你?”

    “我就拿来玩玩,他会不答应么?”

    “也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啊。”

    “别嗦,听着我吹。”吹了一会儿,陆明湘发现他的脸色奇怪,气息也感到有些不继,连忙停了下来,“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感觉怎么样?”

    “有。”他坦白的回答,“好难听。”

    “怎么会这样?”陆明湘跺脚,“难道是我的内力不够?”

    “那就不要再吹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是哪来的小野猫在求偶呢。”

    “呸,有你说的难听么!”陆明湘不信似地转头问,“紫怜,我吹得真的很难听么?”

    “不是,小姐…一点都不难听…”紫怜低着头,仿佛习惯般的躲着不知会落在哪里的巴掌,战战兢兢的回答。

    “陆成,你说呢?你觉得我吹得难不难听?”

    “不,不,陆成觉得小姐吹的挺好听的。”

    看着陆成的傻笑,他不由笑了出来,“你问陆成?你就是放个屁他也会说好听的。”

    没有留意陆成发红的脸,陆明湘搭着陆成的臂膀,攀在了陆成的背上,“别理他。陆成,带我去找皇甫姑娘。”

    架上的花叶拂过颊边,微微有些痒意,陆明湘凑脸闻了闻,立刻捂着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成忙问,“小姐,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鼻子总是很不舒服,想不到…闻到这些花的味道更难受…”

    “我知道了,你这是得了鼻鼽。”

    “鼻鼽?什么鼻鼽?你知道什么,别胡说八道。”

    “这就是鼻鼽,我骗你干什么?爹以前患过鼻鼽,也早就说过如何才能治好,谁让你总把爹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不信可以去问爹。”

    “你记得爹是怎么治好的?”

    “我当然记得…是要采一百株鹿耳林,从每一株上挤出一滴汁液,然后放在心口一天一夜,用心口热血的温度除去它的寒性。以后只要每日用它清洗鼻子,用上一个月,就能彻底治愈鼻鼽。”

    “是么?听起来就这么麻烦,谁有那个闲工夫。”陆明湘说着,目光却无意中扫向了紫怜。

    紫怜后脊一凉,连忙苦着脸说,“小姐,这几日庄中上下都要准备布置庄主夫人的忌辰,谁都走不开的…”

    因为再无机会相见,却倍亲切的至亲,万事横行无忌的陆家大小姐竟然罕见的妥协了,“好吧,就看在奶奶的忌辰…阿嚏…等脚好一些,我自己去。”

    鹿耳林奇臭无比,在胸前放上一日一夜,必定会臭死明湘这个糊涂蛋。更不要说用来洗鼻子是什么滋味了,光是想想都觉得臭,再一连洗上一个月,以后就算在她枕头底下放只咸鱼,恐怕她也发现不了了。

    想到这里,陆隽宁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听见父亲突然发问,陆隽宁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你哥呢?”

    陆隽宁转开了眼睛,不敢与父亲对视,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惶惶不安,“不知道…”

    “陆善说昨日你们两个在庄门前见了一个女人,然后你哥就跟着她出了庄。他说错没有?”

    陆隽宁吃了一惊,怯怯的看了一眼父亲,“不是孩儿有意隐瞒,是哥特意嘱咐我不能告诉爹的。我也答应了哥,所以不能说…”

    “你倒是很讲兄弟情义,很忠诚嘛!”陆泓笑得有些冷然,“白槿,去拿法鞭来。”

    “二爷…”一旁的侍女愣了一下。

    陆隽宁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脸色发白,“爹,这是干什么?”

    “你放心,我先打你,再打那个留恋风月女子的混账,谁都跑不了!”陆泓怒火中烧的拍了一掌饭桌,侧头朝白槿高喝,“还不去拿!”

    白槿把鞭子递给陆泓时,无奈的望了全身冒汗的陆隽宁一眼,陆泓立即起身,用力绷直了粗实的金鞭,连前日压在心头的怒火也一并爆发了出来,高声喝道,“跪下!是我没把你们管教好,才让你们几个如此不成器,只知道忤逆任性,只知道给我丢人现眼!好好想想,你们这副德行离了云涯山庄,离了爷爷,离了爹,算得上什么东西…羽翼还没硬呢,现在再管教你们也还来得及!”

    “爹、爹!这…您误会了!哥不是去…”鞭子已高举过头顶,看父亲愤怒已极的切齿神情,想来是狠下了心肠,这一鞭下来必定是皮开肉绽,陆隽宁咬了咬牙,想到为陆隽康那样的混蛋挨顿打一点也不值得,再也顾不得会被兄长责骂,慌忙说破了秘密,“哥是为了隽康那家伙才跟那女人去的!”

    陆隽宁复述了一遍昨日从雨檀口中听来的话,陆泓立马连声斥骂,“胡闹,胡闹!这两兄弟简直是胡闹…”

    但凡习武之人谁不对云涯山庄敬如高岳,就连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也都要给三分薄面,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放肆的侮辱与挑衅!

    然而,那些人却似乎根本没把云涯山庄放在眼里…

    在厅里来来回回踱了几遍,陆泓的脸色越来越焦急。

    “那个混账还没有回来?”陆泓望着渐暗的日色,心也直往下沉,一脚跨出了门槛,“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他们。”

    陆隽宁望着父亲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自从庭哥他们来了以后,爹的火气真是大了好多…”

    听见身后细碎的话声,陆泓猛地回头,“你在嘀咕些什么?”

    陆隽宁苦着脸笑了一下,“我说哥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爹您放心,爹您消消气…”

    陆泓哼了一声,匆匆往庄门走去。看着父亲走远,陆隽宁也赶紧不声不响的跟在了陆泓的身后。

    按理说,隽怡向来心思活络,巧于应变,不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既然已照对方所说送去了赎金,决不会再挑起争端,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见二人回来?

    陆泓步伐飞快,脑中仍在不断琢磨,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穿过回廊,陆泓正自沉吟着,突然望见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迎面而来的陆成,顿住脚步,叫了一声,“陆成!”

    陆成一脸惊异的抬头,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衣襟里,“二爷,有何吩咐?”

    看着陆成乌黑的眼圈,满脸疲乏之色,陆泓疑问,“你病了?”

    陆成连忙摇头,“不,不,没有…只是昨夜没睡好…”

    深知陆成自来老实,陆泓没有多想,又因子侄所遇之事满心烦恼,只是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快去把我的剑取来。”

    走到敞开的庄门前,陆泓突然回过头,板着一张脸,叱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

    藏在一株大树背后探头探脑张望的陆隽宁吓了一跳,泄气般的走了出来,低头喃喃,“我想和爹一起去,我也担心哥…”

    同样在这个年纪,他已经可以独自穿过虎狼盘踞的馥山,亲手猎回三只直立起来比人还高上半头的大野熊。而眼前这个幼子,也是云涯山庄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在父兄的庇荫宠之下,顽皮憨直,懵懂未省,总是依赖着身边的人,像个小姑娘家似的,也不知几时才可以成熟一些。

    陆泓暗暗叹了口气,“不要再给我惹事了,我很快就回来。”

    “二爷想去哪里?”庄门外倏然有人声飘来,话音洪亮,“若是寻人的话,不必劳烦二爷大驾,我们已将二爷的子侄送了回来。”

    父子二人惊讶的望向说话的人。

    疾步走近庄门的男人满脸堆笑,朝陆泓拱了拱手。

    那男人生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孔,高鹳鹰鼻,虽然衣着并不是极为华丽,油亮的黑袍上绣画的却是今年雍都最时兴的花饰,颇为讲究。

    身后跟着几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其中两个分别负着一包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又有两个押着一个面皮青紫相杂,肿得看不清模样的男人。

    瞧着这些人脸上栩栩如生的虎皮面具,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扮小鬼,陆隽宁忍不住想要发笑。

    陆泓却认得这些虎皮面具,认得这些人隶属山南十二道雄虎帮,而说话的那个男人是雄虎帮帮主胡永的儿子,少帮主胡易。

    山南十二道是越山以南各州郡十二个势力最大的帮派组成的联盟,在每个帮派初创或势微之时,帮派的主人不是赖于父亲一力扶植,就是曾败于父亲剑下,或是得父亲的援手铲灭了当地流毒深远的山贼和黑道。早在四十年前,如当年所有的江湖人士,那十二个帮派全都把父亲奉为了剑道中独一无二的霸主,人人拜服父亲登峰造极的剑技,更对父亲马首是瞻。

    但自从父亲隐逸于静岳堂中,淡出江湖这些年来,七星庸离的威赫早已不如从前,甚至有些人以为它的主人已经故去。

    如果不是他按着父亲的脚印,又孤身前赴十二帮派,以性命为注,再一次战胜了各个帮派之主之后,却留下对方的性命,并尽心笼络,软硬兼施,十二个帮派尽皆交出了掌门信物以示效忠,立誓遵从云涯山庄的号令,真正将山南十二道置于云涯山庄的统领之下,今日的云涯山庄怎能还有这样的盛名?

    若非如此,云涯山庄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又要靠什么养活?

    可父亲却始终不知道他为云涯山庄所作的一切努力,对此也毫无关心与过问。

    更从未有过半句褒奖。

    作为父亲唯一在世的儿子,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亲口肯定他将来会是云涯山庄和七星庸离的下一个主人。

    况且,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心知若不能做出成绩,一生再难有大的作为,自小养成的沉稳性子也不免变得日渐焦躁没有人能明白他有多么迫切的想让父亲看到,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越山以北的势力还在勾磨之中,若非远在千里,凭他的剑术与手段,以及云涯山庄的威信,驯服越北各大帮派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两个儿子中有一个懂点事,能够帮忙料理些杂务,让他省点心,那么相信不出五年,整个大昭的江湖势力都会尽归云涯山庄。

    念及爱子,心中更是思潮起伏,陆泓向胡易微微颔首,“他们怎会与你在一起?”

    胡易施施然的走向庄门,向陆泓行了一个礼,“这都全靠了丁世兄。”

    那个脸肿得不像样的男人被押着他的虎面人向前推搡了几步,惨不忍睹的脸孔,下颚都已歪在了一边,却正努力的张嘴,发出唔唔咽咽的声音,根本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

    仔细将那人打量了一番,陆泓眼神一变,皱了皱眉,“…他是丁桓?”

    “不错,二爷,只可惜他现在已说不出话了…”胡易看向丁桓,脸上现出几分同情,“丁世兄,既然你无法亲口向二爷说清事情原委,那么就由我来替你转达了。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

    “丁世兄,你是不是与隽康公子动了手,挨了他的打?”

    丁桓犹豫了半晌,有些沉重,又不情不愿的微点了一下头。

    “你是不是找了门中好手来报复?”

    愣了一下,丁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睛。

    胡易笑了笑,“丁世兄,你一直对云涯山庄与二爷素有怨言,如此拙劣的手段,难道就是你制定的反叛计划中的第一步?”

    丁桓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声,拼命的摇头。

    “丁世兄为何要抵赖?莫非忘记在半年前,还有上个月初,我们一同饮酒时,你不止一次说过,你身为断刀门的少门主,绝不会像父辈那样懦弱无能,受制于人,把创下的基业白白交托出去,只等老门主的病再重一些,就要送他回老家,夺回原本属于丁家的东西,还约我一同谋策对付云涯山庄。亲口说过的话,难道丁世兄也忘了么?”

    丁桓叫得愈加激动,整张脸唯一完好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花。

    胡易不再理会狂怒的丁桓,向陆泓一鞠,“在下已替二爷揭露了这个暗藏祸心的叛逆,请二爷处置。”

    “很好,你做的很好。”陆泓点点头,“隽怡他们在哪里?”

    胡易挥了一下手,背着麻袋的两个虎面人走出,把麻袋摊放在陆泓的跟前。

    望着脚边的麻袋,陆泓心中骤然涌起一阵不安,将其中一个麻袋的封口扯开,立时露出一张满脸泛着黑气的面容,紧闭唇目,气若游丝,似乎没有了半分知觉。

    来不及思忖陆隽康所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陆泓惊怒交加,连忙扯开另一个布袋,陆隽怡此时的模样,也与陆隽康毫无差别。

    “隽怡、隽怡…”陆泓向昏迷不醒的儿子探出手,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间有难掩的忧急,“你怎么…”

    陆隽怡乍然睁眼,用极其微弱的话音喊了一声,“爹,小心…”

六十五 惊雷起

    身后霍然传来一阵寒意,一道锋刃犹如闪电般袭来。

    在惊愕的同时,陆泓警醒地侧身闪避,但从斜后方疾刺而出的长剑也已划破了他的肩膀。

    鲜血霎时染红了肩头,陆泓一点足退跃到三丈之外,看见先前背负着麻袋的其中一个虎面人剑势刚敛,剑锋带着血迹。

    “大胆,竟敢在云涯山庄拔剑!”十来个庄丁立时将胡易和那几个虎面人团团围住。

    那一剑狠辣无余,肩头的剑伤入肉透骨。陆泓不可思议地斜睨一眼白袍上的点点血痕,习剑以来,百战不殆,从不肯让旁人的利刃饮血,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自家门前挨下一道前所未有的伤口。

    “不要脸的臭东西,敢偷袭我爹!”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得呆住了,但瞥见父亲肩头的殷红血迹,陆隽宁又是一愕,随即大声叫骂着,就要奔上前来。

    “滚开,不要过来!”心中惊怒交加,还夹着一丝莫名的担忧,陆泓立刻厉声喝止住了只会碍手碍脚的幼子,眼光一转,盯着那个笑容中现出一缕失望的男人,顿时明白过来,“胡易,原来搞鬼的是你!你有何居心!”

    被庄丁们围在中心的胡易没有答话,只是冷然一笑,一阵浓烈的杀意随着他翘起的嘴角而涌起。

    “二爷,剑来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陆成一路飞奔到了院前,一眼就望着陆泓肩臂上刺目的血迹,脱口惊呼,“…二爷…二爷受伤了!”

    只是那短短的一发怔,围住虎面人的庄丁们已全都倒地,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还在涌出,一股剧烈的腥味仿佛蓦地从鼻孔扑入喉间,遍体窒息般的僵冷

    手捧着的那口宝剑从剑鞘中铮然跃出,直刺杀伤庄丁的那名虎面人。然而,虎面人的动作竟然出奇的敏捷,足尖一动,向后弹跃到数步之外,又若无其事的站回了胡易身后。

    尚未交手,光是看那人一展身法,便可断定其人在江湖中必是有头有脸的高手,若是与诸子相斗,至少可以与隽康平分秋色。

    想不到连手下竟然也有如此不凡的身手,无怪生出底气,明目张胆地反叛云涯山庄,甚至夺命结仇,难道过去真是太过低估了这位雄虎帮的少帮主?

    但仅凭这样的能耐,就妄想和云涯山庄匹敌,未免太过天真可笑!

    “胡易,我现在就让你就知道,敢动我云涯山庄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一击不中,心底的怒气更甚,陆泓肃冷的声音有一丝微颤。

    抽出身旁虎面人腰间的鬼头刀,胡易大摇大摆的上前两步,高声笑了笑,“哦?胡某早就想亲自领教二爷的高招了。”

    话音未落,鬼头刀抢先攻出,裹挟着无比悍厉狠辣的刀风,劈向陆泓的头顶。

    如秋水般明晰的长剑洒落的向上一挑,迸出一道灼目的精光,霎时弹开刀锷。

    被击退的鬼头刀在空中划了半圈,就在那一瞬间,胡易瞥见刀身已裂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却仍是在眨眼间再次挥臂,劈砍出去。

    手持秋水长剑的手腕轻轻一抖,轻描淡写的像是在,乍现的分雷一式宛若轰雷般石破天惊,劈至半空的鬼头刀在激荡的剑气中乍然断毁。

    断裂的半截刀身还没有落地,胡易的四周已卷起一股泠冽的刃风,风中的劲气强得胡易几乎站立不稳,没有来得及收回的臂膀上刹时之间多了好几道血口。

    飘忽不定的剑影,渺杳难测的招意,近乎神一样无从抵抗的威力。

    除了退避,没有第二条路。

    到了此刻,胡易才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陆夜侯和他的儿子如此敬畏。

    没有时间懊悔,只能在紧裹在周身的暴风里勉力挥着残刀,胡易仓皇格去逼向要害的数道剑气,脚步不断向后急速退移。

    所向披靡的秋水迅捷的往前一递,毫无半分滞碍,轻而易举的刺向胡易的心口。

    蕴足巨大威势的剑尖刚沾到胡易的胸膛,却像是被吸入了一个深沉的,无底的泥沼,根本无法刺透半分!

    剑气一瞬间绞裂了胡易胸前的衣衫,现出衣下质地极其薄软,却坚韧得难以刺穿的雪色铠甲。

    神逸剑法之威世间罕有其匹,秋水虽不如七星庸离乃是天下无双的神兵,也算当世难得的宝剑,两者合力竟然不能刺穿胡易身上的这套独异的衣甲?

    莫非是传说中,世间最玄奇的护身宝甲…浩然衍形?

    正在疑惑不解,一柄利剑从陆泓的胸口贯穿,用力的一绞,又飞快的从背后抽了出来!

    剑身带出的鲜血洒向地面,刺眼的猩红极速渗入眼底,仿佛连整片天色也倏然泛起诡异的血红。

    “爹!”陆隽宁惊恐的大叫,脑中顿然一片空白,只感到发颤的身体恍恍惚惚的往满身是血的陆泓奔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拉住,

    “…你!”血水从胸前不断喷涌,秋水与青石地面相击,发出哐啷的一声清响,陆泓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骨,无力的向前扑倒,“狗…贼…”

    “陆老二,我今天是来杀人的,不是比武的。”胡易拔出身旁另一个虎面人的鬼头刀,搁在陆泓的头顶,似乎犹有忌惮的一脚踢开陆泓的剑,大笑着转头看向握剑的人,“华掌门高徒的剑,果然够快!”

    那名突然出手的虎面人摘下面具,随手丢在了脚畔,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掏出一张素白手绢,细细擦拭着剑身上残留的血水,没有答话。

    胡易心中不由微微一寒,此人面善心黑,适才从背后偷袭陆泓,和先前残杀数名庄丁时,皆是眼不眨,色不改,行事阴冷毒辣,比自己还胜了几分,幸好不是敌人。

    “爹、爹!”

    丧魂落魄的陆隽宁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紧拉住他的手,却听到有声音耳边吼道,“隽宁公子,快、快去找庄主!”

    听见这边的喊声,正在擦剑的人缓缓抬眼,看着呆立在原地的陆隽宁,眼里闪过一种怪异而锐利的光。

    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凶险,陆成高吼,“快走,隽宁公子,快啊!”

    被陆成狠力的一把推出,几乎摔倒在地,陆隽宁脸色惨白,嘴唇轻颤,犹如一只被饿狼牢牢按在爪下的兔儿,发红的双眼不知所措的看向陆成。

    想不到两手空空的人会这样直扑上来,只是一怔,良冶被陆成有力的手臂紧箍住,身子一时竟然前行不得。

    “快走啊,快走!”瞥眼发现陆隽宁还在身后,陆成仍在心急如焚的大叫着。

    忽然,陆成被一股狠厉的力道击到了空中,急接着胸口又是一凉。

    身体落地的一瞬,还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一股浓郁的气息骤然间蔓延开来,奇臭无比。

    良冶来不及甩去剑上的血,立马捂住了鼻子。

    陆隽宁愣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惊醒了,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踉踉跄跄的往内堂奔去,“救、救命…救命啊!”

    似乎觉得那个惊慌失措到忘记逃走的陆家小公子根本不值得操心,胡易笑着俯下身,一手掐住陆泓的脖子,鬼头刀从陆泓的头顶经过脸颈,一直划到了心脉被刺透的胸口,陆泓却连半点叫喊的生气都没有。

    “真想不到,生来就高人一等的陆老二也有倒在我脚边的一天。”胡易用力把陆泓血流满面的脸按在了地面,胸膛流出的血水一缕缕渗入青灰色的砖石,仿佛按着一条被刮去鳞皮的巨鲨,哪怕生了再锋利的牙齿,也只是砧板上一堆微微抽搐的血肉。

    胡易此时的眼神也与一个亲手替大鱼开膛破腹的鱼贩没有任何区别,脸上挂着残忍而愉悦的笑容,“我会让你在血流尽之前,好好看着,云涯山庄的每个人是怎么被我踩在脚下的!”

    “卑鄙…小人,住、住手…放…开二爷!”

    良冶猛地回头,意外地看见半身血迹斑斑的陆成,颤巍巍的想要爬起来。

    带着好奇和玩味的笑意,任陆成竭力地往前爬了几丈远,动作越来越艰难,迟慢,良冶又不耐的摇摇头,重新抽出佩剑,鲜血从陆成的喉间直飙出来。

    陆成瞪大了愤怒的双眼,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恨,明亮的光芒却倏地熄灭,倒在陆泓瞪直的双眼前。

    陆泓的身子剧烈的颤了一下,血水涌冒的更加厉害。

    嫌恶的一脚踹开陆成的尸身,良冶微微皱眉,然后微笑着说,“胡兄,别在浪费时间了。”

    沉着脸收回掐在陆泓脖子上的那只手,胡易重重的拍了两下掌,环甲声响,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官兵们从庄门有序的涌入。

    上百名兵士刚整列好了队伍,三名富商打扮的男人又各领着二十几名魁梧的武士匆匆走了进来。

    不等领头的三人走近,胡易偏过头,对他们点头一笑,“张兄,彭兄,徐兄,三位何以来得如此的迟啊?”

    其中一个连忙向胡易弯腰,拱手,“胡兄…哦,不对,应该叫做胡盟主了。盟主已杀败了陆二爷,就是我们十二帮派的新盟主,大家今后定当唯盟主是尊。”

    “好说,好说,彭兄果然识得大体…”胡易笑着瞥向眼前那两个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男人。

    另外两个男人立刻满脸赔笑,忙不迭的附和,“彭兄说的不错,我二人从此也甘心为盟主效命!”

    “那就好。不过今日之事,并非是为我,更事关三位兄台的前程与身家性命。”胡易叹息着,摇了摇脑袋,“接下来你们若不表现表现,可没人看得出三位对朝廷的忠心啊。”

    昔年云涯山庄也算是对他们有恩,今日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三人局促不安的对视一眼,谁也不肯率先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愿多瞧被血水覆着的尸身,他们转过眼,却瞥见委顿在血泊中,眼里满是恐惧,已宛如死人一般僵硬不动的丁桓,后背一阵发凉。

    回过头来,胡易脸上满是残酷的笑意,显然已向他们给出了答案。眼下若是不按照胡易的意思去做,将会比丁桓,比云涯山庄的下场更加悲惨。

    何况,他们已被迫来到了这里,脚下或多或少踩过了新鲜的血印,是不是亲自动手已经没有分别了血腥气一旦沾上,就很难再清洗干净。

    彭定率先低下了头,“是,盟主说的是…张兄,徐兄,我们这就去替盟主收拾残局吧。”

    胡易挥手示意,得令的兵士跟着彭定三人疾步走向回廊。

    胡易指着垂死的陆泓,还有装着陆隽康和陆隽怡的两个大麻袋,对落后的几名兵士吩咐,“把他们抬进去。”

    “要命的,滚!”

    将要走进廊下的众人陡然抬头,一个黑色的影子屹立在屋顶,握着一柄鞘质陈旧的剑,在渐渐涌起的西风里纹丝不动,孤独的站在高处,任人仰视,越是显得高大,像是生就铸于此地的古老守护神像。

    可那张脸,竟是个眉目疏冷,令人望而生寒的年轻人。

六十六 须信英雄不老

    “等你很久了。”

    胡易身旁的另一个虎面人忽然开了口,然后除下虎头面具,露出森然笑脸,与屋顶上的人遥遥相望,“凌师弟,我今日可是专门为你而来!”

    一发现从庄门方向一路连滚带爬奔入的陆隽宁,口齿不清的哭喊着,其间还夹杂着婢女们的惊呼,料想前面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恐怕情势危急,凌天衡毫无迟疑地带剑赶了过来。

    院前原本平整光洁的白石板上已血溅满地,从屋顶上望过去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还在逐渐蔓延开来。凌天衡正感到一阵惊骇,看到华子勋突然间现身,又望见同样眼含杀意的良冶,尽管还不知道眼前之事的来龙去脉,他也陡然明白今日云涯山庄已大祸临头。

    雪一样纯净无暇的白云把地上的一切映照得愈加残酷,冰冷,那样可怕的血色,就如同那日昊虚山上,重华殿前的血海!

    “欺师灭祖的畜生,杀人偿命!”瞪着师徒二人,愤恨之色瞬间布满凌天衡的脸庞,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华子勋冷笑,“哼,我今日才要清理门户!”

    没等华子勋说完,凌天衡已倏然闪下了屋顶。

    一扬手,一展臂,两剑刺倒廊下抢在最前方的几名武士,身形与剑气像是化作了一道裹挟着怒火的狂烈旋风,笔直的朝着华子勋所在的方向袭去,不断击卷起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人与物。

    所有的兵士都被那样不顾一切而悍厉的冲锋震慑。眼看黑衣人此时的目标俨然是华子勋一个人,他们与华子勋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人愿意因其遭殃,于是慌慌忙忙的推搡着,向四周散了开去。

    顷刻间,就从中空出了一条不宽不窄的通道。

    华子勋却好整以暇的立在原地,平举佩剑,静待着天溪与其主的到来。

    佩剑与天溪猛然相击,精光乍闪,发出刺耳的脆响,华子勋手臂一震,倒退半步。

    天溪激起的剧烈颤动从剑身一直传到手心,耳中似乎还回荡着轻铜古磬一般的剑啸,华子勋却觉得这声音比世间的一切听起来都要悦耳些。

    第二剑出如流星,同时凌天衡像一只敏捷的猎豹,身体用难以形容的速度向左急腾,从眼角划过的剑锋所落之处仅仅距他的胸膛尺寸而已。

    方才冲杀过来之后,他就瞥见良冶不知何时移近了几步,顿时起了防备之心,果不其然,良冶又一次使出了这样卑劣的手段。

    想不到凌天衡已然长了教训,良冶冷笑一声,又挥剑刺了上去。

    两柄剑一左一右合力攻向凌天衡,如同一张闪耀着绚烂银光,不断收缩又拓开的大网。

    天溪却像是无从捕捉的飓风,逼得罗织剑网的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才能避免反被狂暴的疾风吞噬。

    突然,一阵凛意扑面,不知从哪来袭来的一道剑影搅进漩涡中,“凌天衡是我的,你们滚开!”

    “又是你。”那柄路数刁钻的软剑如黏腻的游蛇般缠住三柄利剑,凌天衡皱眉哧了一声,猛地甩臂,把软剑荡了开去,“该死!”

    面对这个人,凌天衡心中的恨意有多无少。

    全身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

    剑势顺着软剑的来路急急攻出一剑,因那道白影及时晃闪开去而落空,凌天衡才反身抵挡另外两柄穷追不舍的长剑。

    “看来你对我的印象很深刻嘛。”伯尧阴枭的笑了一声,忽然,软剑出乎意料的转而攻向华子勋与良冶,“他的对手是我,谁都别想跟我抢!”

    接下招数狠辣怪异的两剑,华子勋惊愕地退跃两步,“伯尧兄弟,怎么跟自己人动手?”

    “不把他留给我,我就帮他杀了你们两个。”

    话音冷冷的,伯尧的脸上却瞬间浮出一层浓郁的炽烈杀气。

    师徒二人不是没见识过他在昊虚山上展开的那场屠杀,那样残忍酷烈的手段,整个身心尽皆沉浸在杀戮的快乐之中,立即明白这句浑然不顾后果的威胁,绝非是恐吓与玩笑的话。

    杀人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谁阻碍了他的乐趣,他就要在谁的身上找回来。

    他们两个只是对付凌天衡一人,尚且难以稳占上风,要是再加上这个不留情面的剑术高手,二人绝无胜算,更有性命之虞。

    良冶乖觉地收剑,匆忙退到踌躇不决的华子勋身旁,望了一眼正在激斗的凌天衡和伯尧二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当世鲜少有人出剑的速度可以与凌天衡一较高下,但软剑的主人偏偏就是那仅有的几个人之一。

    虽然早已经领教过伯尧的招数,也明知很难以速度取胜,凌天衡仍是接连刺出八十二剑,剑剑都倾力而出。

    胸口早被蓬勃的怒气填满,生闷而难受,随着剑势高涨,才稍稍发泄了些许。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乌金色的长锋古剑倏忽来回,恍若腾霄迎战汹涌风雷的飞鹤,却面对着一条浑身都涂满毒液的长蛇。软剑如长蛇一样行际诡异难测,并不主动出击,狡猾的以逸待劳,死死的缠在剑轨之上,逮到机会就会反手一击,怎么甩也甩不掉。

    看不清凌天衡和伯尧手中的剑,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感觉纵横的凌厉剑气在二人所在的方向四散而开,恍惚是一团黑白相间的剪影在眼前乍然跳动。

    黑与白当中不断迸出火花,像是一道接一道闪烁不定的流星。

    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了,睁大双眼,仿佛微一眨眼就会错过。

    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机会,目睹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技,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场战斗。

    “是否需要给诸位都搬张座椅来?”

    彭定被冷冷的话声惊醒,回头望向说话的良冶,发现他和华子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过了众人。

    师徒二人不等答话,自顾自的步向了回廊。

    众兵士跟着回过神,随彭定再次向回廊度进。凌天衡晃眼瞥见队伍又开始移动,如箭一般闪身到廊口,刺倒最近的两个兵士,然后立马回身,飞快压下差点触到后心的剑脊,带着软剑划出一个大圈,泄尽来势。

    已不是首次领教轻名这一式,伯尧脑中立刻闪过方才对剑的画面,预料凌天衡下一剑将会如何削出,斜挑出的软剑急往后收。

    凌天衡却突然足尖一点,轻踏梁柱,翻身到了长逾百丈,曲曲折折的回廊顶上。

    伯尧没有半分犹豫,紧跟着踩过了一个兵士的肩头。

    阴狠的软剑在白日下泛着令人生寒的银芒,再次拦住了凌天衡的去路。

    顶上被步履踏越的砖石战鼓般急响,发出的却仿佛大锤敲击在裂坏编钟上的破碎声,然后不住有砖石往地面砸落,发出嚓啦的刺耳伴乐。

    又是一块残瓦在不到半步之外的地方坠下,绽裂开来,平坦的石板路转瞬之间遍地都是渣砾。

    华子勋和良冶不禁顿了顿脚,对望一眼,不知上头的两个人怎么就选中了这样一个怪谲的战场。

    忽然,从正前方传来一声虎啸般悍烈的怒吼,透着令人胆寒的战意。

    华子勋和良冶并非胆小之辈,但听到这样的吼声,心底也不紧一阵凛然,匆忙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向他们急奔过来的男人提着一柄色泽泛青的巨大铜剑,如火的双目死死盯着良冶衣上沾到的鲜红血痕。

    长剑拔出一半的时候,铜剑已然刺到了良冶的眉间。

    急提的剑鞘在下一刻被击中,一股凶猛的冲力从铜剑的剑尖透出,俨如无可阻挡的掀天浪潮,能够摧毁一切。

    铜剑所带的力量惊人,剑势却还久久不怠,在怒气勃发的大喝声中,良冶手中的剑鞘訇然裂开。

    两手竭力抵剑的良冶连退十来步,直退到了廊外,沿路撞翻了赶在队伍最前的十数名兵士。

    “恶徒,受死!”不等良冶稳住脚步,陆隽安咬着牙关,棱起的铜剑猛然发力,一下就震开了良冶依然竖举的长剑,直刺向裸露的咽喉。

    从侧首极速袭来的剑锋替良冶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勉强接了两招,铜剑的速度极快,所蕴气势更如惊涛骇浪,莫可轻视。

    与其相触还不过十数次,两手已经有些发麻发软。

    铜剑使出的招意更是精妙,熟习多年的剑法在应对之时竟难以展开,华子勋不免心慌起来。

    震得酸麻的手臂回复了大半,良冶甩动了一下,长剑连忙递向陆隽安的后心。

    陆隽安挥动着铜剑,旋了一个大弧,良冶被这股力道一道,撞向华子勋身侧。

    师徒二人来不及震惊,一齐连退了数步,铜剑又已经挥来。

    素来只听说神逸乃是当世无二的剑法,可师徒二人从领教过究竟是何等高明,直到先前才有机会目睹陆泓使出了半招,此刻全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手忙脚乱地合力招架。

    合力接下陆隽安十来招,师徒二人只感觉每一招都缚手缚脚,似乎所学剑术更尽被神逸剑法所克制。

    这都多亏败于凌天衡手下之后,陆隽安在次日就又忙不迭地请凌天衡赐教,想要从绝尘剑法中,找到以快破快之法。两人几番演练,虽然无法轻易悟出新的剑招,但已让陆隽安概知其中的漏洞与精妙之处。

    绝尘剑法本脱胎于苍吾剑法,其源一致,陆隽安的剑术修为又与凌天衡相差无几,出剑时直驱空门,才令二人难以对敌。

    认出缠住华良二人的人是陆隽安,彭定心想既然陆泓已被胡易废了,陆隽安眼下也正忙着对付苍吾派的人,顾忌已然少了许多。

    他定了定神,又带着兵士往内走去。

    只迈出几步,彭定的脚忽然顿了下来。

    周围的气流骤然凝聚,一切吵扰的杂声似乎在瞬息之间止静。

    整个身体犹如被压在雄山之下,无法动弹,却感到一股霸道无伦的剑气冲天而来。

    那样无可匹敌的神威,就算再有一百柄剑挡在身前,也难以承受这一剑之势!

    如父亲当年第一次面对那把剑时,仿佛如遇神般内心一片悚然与空茫,彭定手中的剑跌落在地,再也控制不住发软的双腿,在那一瞬间跪了下去!

六十七 奈箭冷

    震天撼地的剑气从头顶横扫而过,一股近乎死亡与绝望的寒意涌至心底,那是凡人不可抵挡的力量。

    身后的人犹如草芥一般,面对着怒号的狂风,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一一倒下。

    滚烫的鲜血霎时抛洒于半空之中,飞溅到洁净的衣冠上,惨白的脸颊边,像是女子大片大片的绯红泪痕,妖冶而刺目。

    彭定就这么跪在那里,全身的血都冷了,口齿颤动,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仿佛是被抽走了魂魄。

    庄内余下的诸人已尽数赶来,惶急地奔近这个前后十丈之内唯一还活着的人,彭定的眼里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半点光芒,唯有消散不去的惊恐。

    那道怵目惊心的剑光转眼间奔袭至前院中央,所过之处一片腥红。

    空气中漫布着血和冷的味道,几乎令每个还在呼吸的人都生出一股沉重的窒息感。

    挡在眼前的一切阻碍在弹指间被尽数摧灭,陆夜侯陡然瞥见陆泓的衣角浸在血泊中,心口猛地一紧,接着又是一痛。

    转眼扫过另一片灼目的血色,倒在不远处的那群庄丁,那些同样自小长于云涯山庄的孩子们居然也会像是虫豸一样任人宰割,死得像是草木一样无依无凭,陆夜侯只觉得心中惊怒难抑,剑气更是凌厉骇人。

    仅剩的十来名士兵零散在各处,早已被吓破了胆,面色乌青,手足又麻又钝,瑟缩的身子如同拉坏的弓一般,与陆夜侯的距离保持在好几丈之外。

    望着老人似有烈焰燃烧的瞳孔,竭力想要迈开仿佛是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而剑光毫不留情的直飞过来。

    眼看残存的兵士接二连三倒下,突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陆庭芝的心中狂涌,他急忙喊了出来,“爷爷,当心!”

    听见陆庭芝的喊声,陆夜侯手里的动作缓了一缓,心中一凛,猛地抬头,凝聚了目光。

    顷刻间,铺天盖地的箭头已到了眼前,陆夜侯提起七星庸离,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抬手,数百支弩箭于空中被绞断。

    就在漫天的残箭中,却有一支箭竟毫无阻滞的贯穿了七星庸离剑的剑身,夹带着绽裂开来的锋刃深深透进陆夜侯的肩胛!

    血水从老人的肩膀一缕缕划下,顺着断裂的长剑尖头,一滴一滴落到地面。

    廊下的每个人都睁大了惊骇的双目,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最可怕的噩梦,也梦不到这样的一幕。

    陆庭芝的胸膛像是被什么满满堵住了,叫不出来,喊不出来,恍惚间整个天地都变得失去光采。

    无敌于天下的传奇破碎了!

    钻心的剧痛顿时带走了臂间的所有力量,整条手臂就像被人抽去了筋脉,不再属于自己,就连小拇指也难以弯曲。陆夜侯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带着满腔的惊异与怨愤,依然尽力抓着那柄只剩下半截的绝世利刃。

    利箭透肩而过的一瞬,陆夜侯才发现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墙头的兵士,手里都举着银色的弓弩。

    那些持弩的兵士之中,唯独有个男人单臂握着一把赤色的大弓,双眼凝视着陆夜侯,眼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脸上没有半点欣喜之色,似乎在为箭头穿透的不是他的胸口而感到失望。

    为了暗算这个剑术超绝的老人,方才那阵密不透风的箭网,连余下的几名兵士也都没有放过,被当场射杀。

    想不到激荡纵横的剑风令原本瞄准老人心口的箭头偏离了几分,百般部署,蛰伏多时,还是没能即刻取了老人的性命。

    握弓的人不由悄悄握紧了拳头,心内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还有难言的耻辱。

    陆夜侯看了一眼肩胛上那一小截没能没入血肉的箭尾,与其余的箭在外观上并无明显差别,但他清楚,它与那些普通的弩箭绝不是一样的。

    它是混藏在成百上千的冷箭里,一记令人措不及防的杀招!

    竟能在一瞬间摧裂七星庸离,这支到底是什么箭?

    持弩的兵士们早已开始重新填装着手里的弩箭,陆夜侯的背影却仍然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原地,被血水裹住的整条手臂不断剧烈发颤。

    心内焦急万分,陆庭芝终于叫出声来,“爷爷!爷爷,快躲开啊!”

    “庄主!庄主!”几个婢女和庄丁也大声惊呼。

    但陆夜侯恍若未闻,就连发丝也丝毫未动。

    一边大喊着,一边迈步奔去,陆庭芝被急赶上来的元希与皇甫萱紧紧拉住,“别去!陆大哥!太危险了,别去…”

    “你们放开我!拉我干什么,我要到爷爷身边…放开我啊!”

    “冷静下来,庭芝,你不能过去!”与陆严一同赶到的宋玄一在身后断然低喝。

    “是啊!陆大哥,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放开我!爷爷、爷爷快躲啊!危险!”陆庭芝大喊着,努力挣脱元希和皇甫萱的手,手腕却立刻被一只手掌一把抓住。

    那人显然用上了劲,捏得他腕骨生疼。

    耳旁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叱,“你去干什么!你根本帮不上忙…只会令庄主分心,痛心!”

    “躲?能往哪里躲?”等陆庭芝愕然回头,陆严继续说了下去,话音里分明含着一缕悲愤的哭腔,“他可是陆夜侯啊,七星庸离的主人…没有用的,庄主绝不会逃的!就是天崩地裂,陆家的人也绝不会逃!”

    就是天崩地裂,也决不会逃…陆庭芝顿然停止了挣扎,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狠力揪紧,又丢进了无底的雪窟之中。

    爷爷不会逃的。他陡然间明白,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爷爷的骄傲,同他的良心一样,都是至死无可动摇的信念

    宁愿死,也要捍卫的东西!

    弩箭再次对准了陆夜侯,兵士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密密麻麻的冷箭瞬间如集雨般射出。

    惊叫声倏起。

    一个人影在电光火石间闪身到了陆夜侯的跟前,一阵剑光舞动,无数的箭头与箭杆霎时掉落满地。

    眼角的余光一瞥,华子勋捂着腹部的伤口,和良冶缓步退向了庄门,陆隽安才转过头望遍四周的墙檐。

    大概数了一下,有将近四十把银弩对准了他与陆夜侯。

    这种银弩,操作便宜,弩箭射出的威力在寻常箭手之上,并且在瞬息之间竟能连射出数支弩箭,实在是非同小可。数十人的小队,只要有这样的银弩,就可以抵得上千百人的军队。

    陆隽安皱紧眉头,心中并没有惊惧,只充满了疑惑和愤怒,如此不一般的武器,还有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人派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心狠手辣,要杀尽云涯山庄的人?

    马太守一家,还有周都尉都和云涯山庄来往频密,同他交情颇深,绝无可能突然下这样的杀手,这些人也绝不会是鹿州当地的兵士。

    弩箭又一次填装完毕,箭头闪动着灼灼的寒光,却迟迟没有再射出。

    想必这些持弩的兵士也很明白,若只是正大光明的攻击,根本无法轻易伤到他们。

    否则,刚才也不会暗施冷箭。

    廊下的所有人在这时候,终于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夜侯!”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廊下的诸人回头,胡易阴恻恻的笑着,手中的尖刀抵在了娇嫩的颈项前,“陆夜侯,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这个孙女!”

    “爷爷…”陆明湘惊慌的发出低呼,却无法动弹,只要稍微一动,锋锐的刀刃就会切开颈前的肌肤。

    陆隽安怒目大喝,“混蛋,快放开湘儿!”

    “恶贼,放开小姐!”

    “别动!谁都不要动!要是谁再动一下,我可就不保证拿得稳这刀了!如此美丽的一张脸,就这样被割破了喉咙该多可惜啊…”

    所有的声音都霍然安静了。咬破了嘴唇,也只能眼睁睁的看胡易大摇大摆地带着陆明湘穿过身旁。

    出了回廊,面对陆夜侯和陆隽安二人,胡易不敢再大意,离他们至少十步有余,后背紧邻着石墙,慢慢前移。

    “把剑放下!”脚步不停,胡易把刀锷轻轻的往内一带,霎时在雪白的肌肤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痕,“我说把剑放下!听到没有,你们想让她死么!”

    看着倒在的陆泓,陆明湘拼命咬着发颤的嘴角,微扬着头,不让泪水从眼角滑下。

    不可以,不可以表现出半点窝囊的样子!这些人害死了爹,绝不能向他们示弱!

    “我数三声!”胡易大笑着,毫无停顿地高声数了出来,“一…”

    断剑霎时从老人无力的手中滑落。

    陆隽安望着满脸泪水的陆明湘,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张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明亮的双眼中也只剩下难以形容的惊慌与无措。

    “不…安哥哥…不要…”她哭喊着。

    “二!”

    每个人的心都猛地一阵抽紧,耳中只剩下少女的哭声。

    “不…别…别管湘儿了…不…”

    那是自小就受尽云涯山庄众人宠爱的大小姐啊!

    那个总是让他无可奈何,却永远无法当真动气的小湘儿。

    她的安哥哥,又几时曾违背过她的意思?

    陆隽安笑了笑,松开了握剑的手掌。

    “湘儿,这一次不能再依着你了…”

    “哐啷”一声巨响,铜剑落地的一刹那,利箭从四面八方向陆隽安射来。

    “不!…不!”陆明湘尖声大叫,眼前倏地一片漆黑。

    用身躯掩住陆夜侯,陆隽安手中剑气横飞,还是有几支箭头扎进了他的身体。

    看见陆隽安的肩膀,腰腹,和腿上都已中了箭,陆夜侯低喝,“隽康,你走开!你留在这干什么,快走!”

    “不!我绝不丢下爷爷…”

    “走开!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也不听了!”

    “我不走…”陆隽安却没有回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会挡在你们身前…”

    “好笑,实在好笑!”胡易突然放声狂笑,“枉称什么“人间风雨听神逸,天下剑道问云涯”,多好听啊,原来一家子居然个个都是蠢货!也不用脑子想想,难道你们以为你们都死了以后,她还活得了么?”

    笑声未歇,极尽得意的神情还留在胡易的面上,一把剑却从他的喉咙直穿出来。

六十八 冷似人心

    先前兵士们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陆夜侯和陆隽安的身上,谁也没看见胡易身后的人影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接近。

    伸手揽住已经失去意识的陆明湘,同时推开胡易瘫倒下来的身体,顾少昂陡然转过头望向回廊顶上,高喝一声,“苏湛,你总算来了!”

    苏湛二字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惊,立即随着顾少昂的目光望了过去。

    昔日雄芒殿殿帅的大名无人不知,声威赫赫,廊下诸人又惊又喜,华子勋和良冶师徒二人和众兵士却是浑身一震,惊讶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

    谁都知道苏湛一到,眼下的情势将会完全翻转。

    不似宽仁慈柔的宋玄一,道心包容天地阴阳,广纳世间黑白,视一切不平为万物之消涨,空负一身震古烁今的修为,从未取过一条性命,那个肩负皇帝安危,干系王朝兴亡的雄芒殿头领向来杀伐果决;也不比孤标傲世的陆夜侯,仗剑睥睨天下众生,随心尽意,除奸伏恶,苏湛的敌人要复杂得多。要在各个腹里乾坤,唇舌比利刃还要杀人不加血的官场上挺立多年,屡获殊荣,令欲身报家国的武者尽皆仰服,仅靠孤勇,没有过人的智略,是万万不可能的。

    归根究底,昊虚山的血河其实是因他师徒二人而流,他们的手也已沾上了不少同门的血,可以肯定苏湛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要想全身而退的话,恐怕只有趁苏湛一出手对付这些兵士之际就遁走,这一条路而已。华子勋和良冶面色发白,和那些持弩的兵士们一样绷紧了全身肌肉,凝神屏息的望着适才顾少昂所看的那个方向。

    握弓的男人拉满了弓弦,手心不断浸出冷汗,周围沉静得可以让他听见心脏在狂跳的声音,想不到竟然还会有比伏击陆夜侯更紧张的时刻。

    空空如也的廊顶,却什么人影都没有。

    怔了一下,他猛然回过头,发现顾少昂和陆明湘早已不在原地,也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

    诸人接连回头,也跟着反应过来原来顾少昂是诈他们的!

    看着陆明湘被顾少昂平安救走,陆隽安重重的泄出一口气,身体顿时一软,差点就要倒下。

    “隽安,快走开!”身后的陆夜侯突然开了口,连声呵叱,“你还在这干什么,快走!”

    然而,陆隽安的身体没有动一下,“不,我不会走…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我叫你走!走开,听到没有!”陆夜侯的话音更急了几分,听起来像是在怒喝。

    “我不走!”陆隽安头也不回,“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挡在你们面前…”

    听到孙儿那样坚决的回答,老人顿时失声,“你…”

    陆隽安突然伸手摸了摸深入腹间的箭头,狠狠用力一拔,带出的鲜血飙到半空,洒得遍身都是,强烈的剧痛却瞬间令他一阵清醒。

    他忽地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来啊!再来啊!你们的箭再多,也休想得逞…”整个前院都回荡着他的朗声大笑,“我陆隽安…决不会…在卑鄙小人的面前倒下!”

    一面笑,淋漓的鲜血一面从他的伤口喷涌而出。

    笑声那般爽朗明亮,无畏无惧,与往日没有任何差别,在此情此景之中,却像是一去不回的壮士高唱着入阵曲一样,壮烈而悲怆。

    弩箭已然填装完毕,只等握弓的人挥手下令。持弩兵士们的眼色中闪过一丝异样,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这一次扎进身体的箭头又比上次多了好些,布满周身。血如泉水般淌出,素日能够力负千钧的两只手臂,都已经无法抬举,陆隽安惨然一笑,想必再也撑不过下一阵箭雨了吧。

    张开嘴,血水先从口角边流了出来。到了此刻,除了这颗心,胸膛内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是完好的了,陆隽安低咳一声,“隽安…无能…未能将剑法练到爷爷那样的境界,否则怎会挡不住这几支小小的弩箭…可惜…不能替二叔他们报仇了…”

    陆夜侯睁大发红的双眼,望着孙儿被血水染遍的背影,胸中血沸如煎,颤声道,“隽安,你是陆家的好男儿,好男儿…”

    忽然,伴着一阵惊呼,有急促的脚步声奔近。那人从背后紧紧拥住混身箭杆,已如血人一般的陆隽安,“陆隽安,你休想丢下我!”

    “对…不起…梓娴…对…不…起…”陆隽安喉头梗住,勉力动着嘴唇。

    为了爷爷和湘儿,他奋不顾身地站出来,不惜性命,一时之间竟然将他的妻儿都抛在了脑后。沉重的愧疚忽然占据了陆隽安的内心,他死了,还有谁还可以保护他的妻儿?

    可是他就要死了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啊,终究无法保全。

    “我不要听对不起。”梓娴将脸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我只记得你说过…这辈子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丢下我…你怎么能丢下我呢?”

    遍布在墙头的森然冷光,已对准了夫妇二人。

    陆隽安看了妻子一眼,却再也抬不起手为她拭去划落的泪水,只向她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眼看漫天箭雨射向紧紧相偎的陆隽安夫妇,廊下有好几人顿时晕了过去。

    被眼前如此残忍血腥的画面一刺激,陷入极度恐惧与悲痛的神智陡然回复清醒,陆隽宁却仿佛感到脚下的大地也在翻覆,几乎站立不稳。

    “廉儿,廉儿!”还没等诸人从那样可怕的惊吓中缓过来,陆隽宁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危险啊!廉儿,不要过去!”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惊叫出声。

    目睹儿子和儿媳惨死当场,惊恸过度的大少爷夫人立时向后倒去,幸被身旁的婢女及时扶住。

    但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原本被大少爷夫人牵在掌中的幼童,呆呆地凝视着双亲脚下汇成的血泊,竟突然把手从她掌中抽出,奔了出去!

    仓皇之间,陆隽宁连忙步履踉跄地跟着追去,却被自己浑乱的脚步绊倒在地,霎时泪流满面,看着已经跑远的稚童,拳头重重地捶击地面,“不要啊!廉儿…快回来啊…回来…”

    墙檐上成排的弩箭转眼间就会再次填满。

    “阿…娘、娘…爹爹…”小小的背影已经奔出了廊道,张着双臂,蹒跚地奔向双亲。

    孩子的眼光一刻不离双亲,一边跑,一边连声呼唤着,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掠过极其短暂的疑惑神情,幼童还是继续向前跑着,就好像只是往常和陆隽安所玩的游戏那样,脸上满是天真烂漫的笑,“…廉儿,廉儿…在…这里…”

    “天啊!”望着很快也要如父母一般血溅当场的幼童,胸中简直如火烧一样的难受,万分情急之下陡然想起了她的救星,皇甫萱红着眼圈,激动难抑地对着蹲在肩头的那只鸟兽叫出声来,“猪油,快救救他!快救救那个孩子!…快去,快去啊!”

    随着少女的身体猛然抖动,猪油仿佛从瞌睡中被惊醒,轻啼了一声,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显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猪油若无其事地扭过脑袋,啄了啄附在羽翼上的飞虫。

    那副安然自在的模样,似乎于它眼中,人的生死,也不过是日出日落般寻常。

    “猪油,拜托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想不到猪油会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皇甫萱心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话音未落,元希的叫声已在耳边响起。皇甫萱赶忙抬起眼睛,眼光追向那个拔腿奔出的背影,惊呼了出来,“陆大哥!”

    那些明晃晃的冷光已经就位,陆庭芝紧咬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怎么办?怎么办!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来不及救廉儿了。陆庭芝满心懊悔,为什么他没能当机立断,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阻止廉儿?

    陆家已经没人能举剑了。在陆隽安夫妇双双陨命之时,陆庭芝也同诸人一样,在那一刻悲哀不已,意气丧尽,希望俱灭,明白今日无法逃过这些恶人的毒手,心里生出了坦然赴死之念。

    所以当他看见陆廉突然奔出,只是心中一阵悲凉。既然已经无法避免,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可看到带着欢笑的稚童就这么奔向死亡,他的胸中热血激荡,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反复喝问,陆庭芝啊陆庭芝,你能任由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死在眼前么?

    不!就算下一刻就要死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等他做出决定,已然迟了。陆庭芝不停向前急奔着,暗骂自己总是那么愚蠢,没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雍都城外当夜挨过的耳光,和老妇送给他的那盒东西,突然从陆庭芝的脑海里闪过。

    赤弓的主人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稚童,神情复杂,嘴唇难以察觉的颤了颤,手臂还是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闪过,落到了陆隽安夫妇和陆廉之间。那东西一挨地,立刻炸了开来,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望着倏起的白烟,兵士们的双目一痛,犹如被焰火所灼,立马别过了头。

    陆庭芝冲入烟雾中,一把将陆廉抱在怀里,背转了身子。烟雾转眼就开始淡去,心知根本来不及跑出弩箭的射程,陆庭芝抱紧在怀中剧烈挣扎的陆廉,跪在陆夜侯模糊的身影前,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庭芝阖上含泪的双眼,感觉有无数寒芒对准了背心。

    一股强大的气息乍然在四面八方涌起,耳中随即听见接连不断的细微声响。陆庭芝一阵惊疑,回过头,发现墙上的弩手一个个居然跌在墙檐下,低声哀吟,数十把弩箭也统统被掷落到了院中。

    紧接着,一个男人跃入墙内,轻而稳的落在陆夜侯身前,把提在手里的人如沙袋一般丢在脚边。

    一看清那男人的侧影,华子勋和良冶脸色霍然大变,彼此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惊惶之色难以言喻。

    男人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陆前辈,苏湛来迟了。”

六十九 血迹泪痕

    当日仅凭一刀之势就令法场内外如云观者尽皆胆寒的男人抬头,明亮的双目凛然生威,眸子里的锐芒却毫不张扬外露,像是永远没有风浪的海底一样沉着。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陆庭芝如释重负地松开手臂,稚童一下子就他的怀中钻了出来。

    稚童几步蹦到了双亲身前,晃着双臂,仿佛宣告着自己的胜利一般,对着他们欢悦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人回应。

    困惑地仰起头,稚童突然看到密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的无数利箭之下,一团模糊的血肉。朝夕相伴的面庞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怕,陆廉呆呆地张大嘴巴,缓缓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忘记了哭泣。

    这时,大少爷夫人终于醒转过来,一睁眼发现孙儿竟然已经不在身边,满口叫着孙儿的名字。她转过眼,看见孙儿坐倒在院内,也全然不知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廉儿!”

    “廉儿啊…我苦命的廉儿…”她把陆廉紧紧抱在怀里,不敢侧目看身畔的二人一眼,顿然跪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廊下诸人看得心中凄然不已,接连缓步走出。

    “多谢你救下老夫的曾孙,替隽安留下这点血脉…”尽管极力抑制,最后的几个字也还是无可避免的有些发颤,陆夜侯的眉目间也带着难掩的伤痛。

    “陆前辈,对不起,若是苏湛能早来一步…”

    “休说此话。老夫已经很感激你了,为老夫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听出陆夜侯这句话中似乎含着无尽悲凉,苏湛叹息一声,戟指指向脚边,“他就是这批弩手的首领,请陆前辈处置。”

    这就是令七星庸离断毁的人。

    陆夜侯俯眼注视着脚边的人,两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却沉默不语。

    忽然,不断举目四顾的陆隽宁满脸红涨,双手握成了拳,大嚷出声,“那个狗贼呢?偷袭爹的狗贼怎么不见了?…该死的狗贼,陆成他们…他们也全都是被那个该死的狗贼害死的!”

    所有人都被陆隽宁的怒喊声提醒,转头一看,才发现庄门附近早已没有了华子勋和良冶的身影。

    “想不到这师徒二人对湛儿忌惮至此,竟如此避之不及,还未交手,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看见与陆严等人一起走近的宋玄一,苏湛恭敬地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师父安好?”

    “湛儿,为师无恙。只是…”宋玄一拍了拍苏湛的肩头,凝目望着周围满地血色,目光中尽是悲悯之意,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苍生何辜啊…”

    抬起头,正要出言安慰师父,苏湛忽然看见跟着宋玄一走来的少年少女,眼里充满了震惊,怀疑,最后又浮出夹杂着感慨的喜悦。

    瞧见苏湛神色间的变幻,知道苏湛已经认出了自己,正要奔向苏湛,却发现苏湛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元希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陆庭芝站起身,晃眼间发现陆夜侯衣袍上那一大片腥红血痕似乎还在加深,急忙上前把他搀住,“爷爷,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先让皇甫姑娘帮你止血吧…”

    陆夜侯一摆手,又低下了头,眼光灼灼,用极其肃厉的口吻喝问,“老夫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阴险狠毒?”

    那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手里仍紧抓着那把形质独特的赤弓,一身武将服饰,胸前像是绣着什么猛禽。他毫不畏怯的迎上陆夜侯的目光,冷声高喝,“我乃骑都尉莫阳,奉陛下密旨,前来协助苍吾派华掌门剿杀叛贼!”

    “你姓莫,是神箭莫回的儿子?”陆夜侯瞧了两眼赤弓,指着肩胛间那支穿筋透骨的箭,怒目大喝,“这支箭是你射的?”

    “不错,只恨功亏一篑,未能诛尽叛贼。”莫阳冷冷一笑,“这只摧云箭就是为你而铸,这世上唯此一支!”

    陆夜侯圆睁虎眼,“你说谁是叛贼?”

    莫言昂然答道,“尔等全庄上下皆为叛贼,死有余辜!”

    “你乱放臭屁,你全家才该死!狗贼、不要脸的狗贼!”陆隽宁听得愤恨不已,抬脚狠力地踹向莫阳腰腹,咬牙切齿地高声大骂,“爷爷,杀了他替安哥哥与嫂嫂报仇!”

    挨了陆隽宁竭尽全身力气的这一脚,莫阳面色惨白,却大笑了两声,“为国捐躯,死有何惜!”

    “你…你…简直不是人!做出那么卑鄙无耻的行为,居然还能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陆隽宁两眼发红,一咬牙,用双手奋力抓起陆隽安脚下那柄沉重无比的铜剑,就要朝地上那人的脑袋劈下。

    “住手!”陆夜侯霍然开口喝止住怒火攻心的陆隽宁,然后沉声道,“老夫念你乃将门之后…”

    莫阳冷笑一声,“用不着你假卖人情,我莫阳宁死也与你们这些叛贼势不两立!”

    “狗贼住口!不许你污蔑爷爷,不许你再污蔑爹和安哥哥!”陆隽宁努力包着满眶的泪水,忽然倒转了剑身,用剑柄狠狠地砸向莫阳,“住口!”

    将心底的悲愤一举发泄了出来,陆隽宁满脸红涨,缓缓喘着粗气,似乎陡然想到了什么,撒手丢开了铜剑,转身奔向庄门。

    狂奔的人影在庄门前不远处止步,跪倒在血泊中,抱起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身躯,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你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惹你生气…别死啊…你活过来好不好…哥、哥,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陆隽宁的哭号,大少爷夫人的低泣,稚童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隐隐约约,像是昨夜娘亲哄他入睡的那首儿歌。和着风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比这世间最悲哀的曲子还要教人肝肠寸断。

    陆夜侯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陆夜侯缓缓睁开双眼,转过脸,不看莫阳,轻咳了两声,沉声道,“让他们走。”

    莫阳被砸得满脸是血,却连哼也没哼一声。直到这时候,莫阳才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听见陆夜侯要放过莫阳,还有所有的兵士,陆庭芝难以置信地低呼,“爷爷…”

    “不可以,庄主!”陆严的喊声也同时在身后响起。

    陆严怨愤难言地指着莫阳,又指了指倒在地上哎唷叫唤的弩手,“怎么可以放过他,放过他们?刚才他们下杀手的时候,可又曾想过要对谁留情?庄主,他们害死了你的孙儿,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安公子夫妇的血啊!”

    陆夜侯咳了一下,低喝,“我说放他们走!”

    这么多年来,陆严始终没有成家,把所有的感情尽都倾注在了这座山庄里,对庄内一草一木都尤为爱惜,遑论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和陆夜侯相比,陆严对几个公子的关切与疼爱只多不少,俨如自己的亲儿孙一般。今日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眼前,真是痛彻心扉。

    陆严没有答话,死死地盯着莫阳,唇边的斑白长须却在微微颤动。

    “是,陆前辈。”苏湛沉吟了一下,一掌拍开了莫阳的穴道,“但在放走此人之前,苏湛还有两句话想要问问他。”

    听了这话,莫阳忽然抬起双眼,认真打量,“你是苏湛?”

    “正是。”苏湛答道。

    莫阳摇摇头,面上露出冷笑,“可惜阁下如此气概,竟会与尊师勾结谋反。”

    苏湛与莫阳目光相对,“你当真以为苏湛与恩师会有负大昭?”

    莫阳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又扬起头,“我只知陛下的旨意便是要你们所有人伏罪。”

    “他想要云涯山庄所有人的性命?”

    “一个不留。”

    “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向鹿州州衙传旨,要你们千里迢迢从雍都赶来?”

    “这个我不知道,也不必不知道。为人臣子的本份是尽忠职守,不是揣摩上意。哼哼,这话跟你这样的人说了也没用。”

    苏湛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讥讽,眼睛扫遍院内,最后落在胡易等人的尸身上,“你们兵部怎么会与这些地方帮会勾结在一起?”

    “这有什么好奇怪?就是江湖中的小门小派,也有除奸报国之心。”

    “惩治罪有应得的恶人的确是除奸报国,但残害无辜却是扶奸祸国。莫阳,你自负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却根本不明白因为自己的盲目会造下多大的罪孽。我看你本非奸恶之徒,才与你多说这几句。我也不妨告诉你,让你知道错在哪里如今在乾阳宫中向你下旨的人才是乱臣贼子!”

    “大胆反贼!你竟敢…”

    不等莫阳说下去,苏湛朗声道,“你记住,你也大可回去转告给那个弑兄夺位的恶贼,苏湛若是侥幸不死,来日定会亲手取他的性命。”

    “此等大逆不道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更不会记住…莫阳若是不死,也定不会让你得逞!”

    “好,多说无用,我就看你如何能够阻我。既然陆前辈愿意饶了你们,今日且放你们一马。”

    说完,苏湛的身影闪电般掠过,倒在地上的兵士们一个个都慢慢翻了起来。

    莫阳刚爬起身,忽然感到一股刚猛的力道击在胸口,连退了好几步,胸膛内气血翻腾,伴着肋骨断裂的疼痛,苦不堪言,腥味一直涌上喉头,张口喷出一大滩血。一时间两眼发黑,耳边听见苏湛厉喝,“莫阳,愿你牢记今日之教训。”

    擦去嘴角的献血,莫阳捂着胸口,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缓步走出庄门。兵士们慌忙跟了上去,扶住随时要倒下的首领。

    等莫阳等人走远,苏湛才回过头,对陆夜侯说:“陆前辈,恕苏湛冒昧出手。只是若不重伤他,让他安然无恙的返回,恐怕将为朝廷所疑忌,或受更大罪责。”

    “你想的果然周到。”陆夜侯缓缓点了点头,若苏湛不开口解释,他只会当苏湛是胸量狭隘,恼怒莫阳出言不逊,根本不会想到此举别有深意。

    望着莫阳的背影消失在庄门前,陆严倏地在陆夜侯的身前跪下,大声地说,“陆严想要求庄主一件事!”

七十 人去剑折

    “你说。”明白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此刻想要说的绝不是什么轻巧的事情,陆夜侯的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再也看不出往日那般锋锐傲然的神采。

    “求庄主准许陆严立刻赶上去杀了他们!”陆严没有抬头,但所有人都能从老人不住发颤的肩背感觉出他心内的激愤,“陆严一辈子没求过庄主什么事,唯有今日这一件,还求庄主千万答应!…只要庄主允准,陆严死也情愿!”

    “严翁,你会武?”从没想过这个和蔼亲善,每日大多时间都用来审阅账目名录的老管家,居然也是一个会杀人的武士,陆庭芝诧异的瞪着陆严,脱口惊呼,“那刚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手保护爷爷和隽安哥哥他们?”

    话一出口,陆庭芝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实在是又无知,又没有道理。云涯山庄的人,除了自己,又有谁不会用剑?

    而严翁刚才没有出手,定然有自己的原因难道人人都要如他这般冲动,一急起来就失去理智,不顾后果才好么?

    那些持弩的兵士不过是因为突然看到手无寸铁的妇人和稚童冲出,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才让隽安哥哥与妻子有最后一刻的团聚,也让他有机会救下廉儿,可他们会容许想要救人的严翁过去么?

    何况,方才那样的局面,要不是苏湛及时赶来,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在第一时间从背后制住这些暗箭伤人的兵士,惊走了苍吾派的那两个叛徒,是谁也扭转不了的,又凭什么要严翁也去送死呢?

    跪在地上的陆严没有回答陆庭芝的问题,只是带着一股执拗与坚决,又将请求复述了一遍,“求庄主允准!”

    陆夜侯的脸色愈加难看,“陆严,你几时见到老夫说出的话可以更改?”

    “庄主要陆严护着宋掌门和这几个孩子,陆严不敢违背,也没有违背。庄主下的令,陆严至死都会遵从。”陆严抬起头,双目中有晶莹的光在闪动,“陆严也知道,陆严救不了庄主…庄主宁死也不愿让人救的…在庄主中箭那时起,陆严就下了必死的决心,以报庄主…可安公子夫妇二人死得那样凄惨,小廉公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还想要被爹娘抱在怀里,真是可怜啊…陆严看在眼里,真也比死了还难受…”

    是啊,爷爷如此刚烈的心气,怎么能忍受为人所救呢?就算因此保住了性命,恐怕也…陆庭芝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闷,耳边又听见陆夜侯怒声呵叱,

    “陆严,今日连你…也要与老夫作对了!”

    在伤痛之下,老人的怒喝声分明有些颤动,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猛虎发出绝望的咆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哀。

    听见这句仿佛刀尖一样戳人心肠的话,陆严再也忍不住,终于老泪纵横,“庄主生平的决定,陆严没有一件不服的,可唯独今日这个决定,陆严实在不服!陆严不能让安公子他们死得那样委屈,看着仇人苟且于世!”

    “你们…你们以为…以为老夫的心一点也不痛么!”陆夜侯高喝着,嘴角边突然溢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立刻向后倒去。

    “爷爷!”陆庭芝扶不住陆夜侯雄壮的身躯,跟着跪跌在地,发现陆夜侯胸口的衣襟转眼染遍了刺目的腥红。

    陆严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扶住陆夜侯的背脊,颤声道,“庄主!庄主…怎么会这样…”

    抱着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的陆夜侯,从未见过老人那么无力和虚弱的模样,陆庭芝的脑子一片空白,慌乱万分地用一只手紧捂住陆夜侯不断渗血的伤口,嘶声高叫,“皇甫姑娘、皇甫姑娘!快来救人啊!”

    皇甫萱急忙从陆庭芝的身后站出,“萱儿就在这里,陆大哥你别急!”

    被陆庭芝等人的大喊惊动,陆隽宁猛然回头,发现身前满是血污的陆夜侯无比虚弱地靠在陆庭芝的身上。

    陆隽宁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扑跪到陆夜侯的身前,握住陆夜侯的手掌,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中,又有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爷爷,爷爷,你怎么样了…”

    探了探陆夜侯的脉息,皇甫萱连忙拉开已被染红的前襟,看着陆夜侯胸膛上血如泉涌的伤处,惊愕地睁大眼睛,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

    她黯然的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角霎时间滑出两行泪。

    “不、不会的!皇甫姑娘,你救救我爷爷!…求求你,求求你!”瞧着皇甫萱的神情,陆庭芝猛烈地摇着头,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死死掐住了脖子,他愤怒地咆哮着,又嘶声哀求。

    “陆大哥,我…我…”皇甫萱歉疚地看着他,只有泪水无声地淌出。

    “没关系、没关系…你救不了,我们请别的大夫,赶紧去请别的大夫来…”万般惶乱中瞧了一眼年岁尚浅的少女,仿佛意识到黑暗中还残存着一缕希望,陆庭芝极力勉强自己平静了些许。

    陆夜侯又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嘴角立时又有一股猩红的鲜血溢出,“没用了,七星庸离的碎片早已扎进了我的心脉…撑到现在…我已经很累了…”

    陆庭芝的脑袋轰然作响,所有的侥幸在一时间都破灭了,原来…原来爷爷早已知道自己命在旦夕!

    “夜候…想不到…想不到…”自来处变不惊的宋玄一仿佛挨了雷击,身躯微微一晃,被身旁的苏湛一把扶住。

    陆夜侯勉强笑了笑,“宋小子,你的弟子都很出息啊…又败给你一样了…棋艺远不如你,传人也远不如你…”

    这个已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称呼蓦然入耳,又听见平生从未向人低过头的云涯山庄庄主当众自称不如,宋玄一不禁泪盈于睫,明白陆夜侯此话虽出于无意,但实是因为在大限将至时一片心全系在了几个幸存的儿孙身上,“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替你护着这些孩子的周全…”

    苏湛将身一鞠,庄重地说,“陆前辈放心,苏湛誓助恩师以全此诺。”

    “好。如此,老夫就可安心了…”

    陆隽宁听着他们的对话,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胀得昏昏沉沉,伏在陆夜侯的腿上放声大哭。

    陆夜侯抬起左手,怜爱地抚了一下陆隽宁的脑袋,轻轻的说了一句,“隽宁,该长大了…”

    一日之间失去爷爷,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原来就是为了换得这样一句话么该长大了…该长大了!

    “爷爷…隽宁知道…隽宁知道了…”他感到无限膨胀的痛苦,堵塞着胸腔。

    “别难过…我终于可以再见她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弥补自己的错误,没有对你们更好…到时她一定会骂我的…我真怕看到她难过的模样…更怕…她又丢下我了…”想起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陆夜侯脸上泛起了笑意,却令人难以辨出到底是愉悦,还是悲伤。他缓缓抬起左手,从染血的前襟摸出一支木钗,塞进了陆庭芝的掌中,“带着它,去找阿盟…”

    陆庭芝看了一眼掌心里蘸着血印的木钗,泪水滴落到掌心和木钗上,双掌不住地颤栗,“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爷爷一起!”

    “活下去,保护每一个活着的人…”

    “爷爷…不要…”陆庭芝用力地摆着脑袋,“…我不行、不行…只有爷爷才能保护他们…”

    陆夜侯艰难的把手掌搭上了陆庭芝的肩头,想让他镇静下来,竭尽力气捏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可以…要记住我的话…”

    “…我做不到,做不到…”陆庭芝感觉老人的力气正在一分分的衰弱,旺盛的生命一点点的流逝,死亡的阴翳慢慢爬上了那双炯然湛亮的眼睛。眼眶中的泪水无法遏制的滚出,朦胧得再也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不要哭。”陆夜侯笑了笑,泛起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是我陆夜侯的孙儿…陆家的男儿绝不会后退,明白么…明白么…”

    “我…我…”陆庭芝依然讷讷地摇着头,想说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要爷爷活着!

    “要坚强啊…”捏在肩头的手顺着臂膀滑了下去。

    风忽然间静止了。

    天地在那一瞬间也翻覆了过来。

    体内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像是沉入了水底,一切的声息变得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得像是气泡,在耳边一一破碎。

    老人的脑袋缓缓的垂在他的胸口,就像一片蜷缩的枯叶,那么的寂静,那么的轻。

    陆庭芝埋着头,一动不动地抱着陆夜侯,沉寂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雕。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混沌沌的意识破了一个洞,他忽然感觉到胸口微弱的暖意快要消散。

    耳边似乎有人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嘈嘈杂杂地把他围在中间,良久良久,他的头微微动了动。

    “庭公子…”

    “陆大哥…”

    “庭芝,不要令夜侯失望啊…”

    听见这句话,陆庭芝全身猛地一颤,抬起了头,抬手用衣袖擦干了满面的泪痕。他用一只手臂抱着陆夜侯的身躯,突然向前探出半身,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去够那把带着剑柄的断剑,只有食指和中指勉强触到尾端,立时划破了指尖。

    他一咬牙,竭力再把身子探出了几分,抓起了七星庸离的残剑。

    锋刃把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他颤抖地捧着染血的残剑,带着无上的敬畏,就像陆夜侯第一次让他把七星庸离拿在手中时那样。

    可是,全都已经不同了…

    剑已断,人已亡。

    挥剑时风华绝代的身姿,饮酒时恣情纵意的高声大笑,对敌时睥睨天下的豪迈气概。

    都只是怀中逐渐冰冷的一具身体了。

    爷爷…爷爷…再也没有爷爷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就像是一场短暂而温暖的幻梦。

    陆庭芝的胸膛难受得像是要炸开,蓦地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七十一 尽皆寂然

    身侧的医者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摸向陆庭芝的腕脉,发现他的脉息有些紊乱,但并没有内伤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起眼睛,发现陆庭芝又像看着老人死在怀中之后那样,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只是呆呆的坐着不动,双眼无神地凝视着前方。

    一个人的心底要有多么悲痛,才会流露出那样毫无生气的目光?

    皇甫萱红红的眼眶里又有泪水划下,一股强烈的懊恼填满她的心胸如果是爷爷在这里的话,一定有办法可以让庄主爷爷活下去。又怎么会像她这样任由死亡将一条性命一点一点的从眼前夺走,却束手无策。

    都怪她昔日自恃聪颖明悟,却耐不下心钻研爷爷所授的医术中琐杂繁难的地方,连爷爷的一半本事都还没能学全,就自信满怀的想要下山来一展所学。皇甫萱满心歉疚,脑中无数的念头翻过,又默默的想若是庄主爷爷不死该多好,此刻陆大哥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满手都是血,陆庭芝却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将残剑从陆庭芝掌中小心翼翼地抽出,放在一旁,皇甫萱撕下一截裙角,替他包扎好被利刃割裂的手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哽咽着,“陆大哥,陆大哥,你不要再让自己受苦了,你这样很令人担心啊…”

    比纸还苍白的脸庞上仍是没有任何的表情。

    “别太伤心了,陆大哥…”元希走近陆庭芝身畔,心中恻然,“陆老前辈不会想要看到你沉缅于痛苦之中,还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么…”

    听了元希的这句话,陆庭芝的身子微微一晃,缓缓抬起眼睛,点了一下头。

    “人之离合,如云聚云散。”宋玄一长叹一声,“庭芝,把夜侯放下,让他好好去吧。”

    把陆夜侯的身躯轻轻平放在地,陆庭芝的目光却依然留在陆夜侯的脸上,怔怔凝视着老人毫无挂碍的笑容。

    这时,回廊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响动,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在廊顶追逐,驰在前头的是黑影,跟在后头的是白影。

    “站住!”有个声音高喝。

    同时,后面那道白影急射出一道凛冽的寒光,黑影迅速回身荡开,停下急奔的脚步,退跃三丈,将长剑平举胸前。

    黑衣人微微喘了口气,满额的热汗大颗大颗地从他的鬓角滴落。

    “义父!”

    听见皇甫萱的呼唤,廊顶的两个人影都转过头来。

    “哦?你的帮手来了?”瞥见宋玄一身后那个有些眼熟的身形,伯尧心中陡然一震,立马足尖一点,落到了左边的墙头,“凌天衡,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想到之前被华子勋和良冶二人夹攻的时候,这个人的确没有趁机偷施暗算,凌天衡愣了一下,白影已从墙头消失不见,留下一阵话声回荡在耳际,“凌天衡,后会有期!…总有一天,我定会用你的血喂剑!”

    交手之后,他与伯尧未有片刻歇息,不知道搏杀了多少回合,却始终未有一方能够彻底压倒对手。

    二人都全神凝注于手中的剑,还有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不敢有半点分心,深知哪怕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会命丧对方手下。

    直到日头越来越高,二人斗得满身热汗,更加犹如火烤,他终于意识到已经和伯尧耗了太长时间,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忧虑。牵念着皇甫萱和宋玄一,趁伯尧一剑走空,他不顾紧随其后的嗤笑,且退且战,一口气直奔回了庄前。

    眼看皇甫萱和宋玄一都平安无事,凌天衡才放下了心。凌天衡飞身跃到宋玄一跟前,对师父身后的人恭谨地喊了一声,“师兄。”

    苏湛伸出两臂,把凌天衡紧紧抱住,慨然道,“天衡,好久不见!”

    凌天衡的胸口顿然一热,正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是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倒在地上的陆夜侯。

    以为陆夜侯不过只是重伤昏迷,想不通那些江湖宵小怎么会令陆夜侯受伤,凌天衡不由有些惊愕,“陆前辈…”

    苏湛立刻冲凌天衡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四周的空气沉寂而凝重,所有人的双眼都红了一圈,连师父也不例外。陆庭芝和陆隽宁更是双眼红肿,面容惨白,神情哀痛之至。

    心中霍然一凛,凌天衡才发现老人的胸腹间早已没有起伏,身体也开始有些僵直。

    万万没想到纵横天下的一代大剑客竟会就这样离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不出世间谁有如此大的本事取走陆夜侯性命,可诸人此刻的模样,又让他瞬间明白这已成事实。一股哀伤袭上心头,凌天衡别过了脸,却望见了一个被无数的弩箭射成箭簇一般的人形。

    不,不是一个,应该是两个。是因为那两个被无数弓箭射穿身体的人紧紧相挨,血肉相融,才让人晃眼看去以为是一个人。凌天衡全身一震,就算早就洗历遍腥风血雨,突然看到这样残忍的画面,也感到说不出的惊骇。

    瞧了一眼凌天衡颊边肌肉微微颤动的侧脸,又看向呆滞不动的陆庭芝,苏湛暗叹一声,肃然开口,“请各位节哀,下一批人马很快就会再来。所有人都不能再留在云涯山庄,必须尽快离开。陆兄弟,你们有什么打算?”

    陆庭芝摇了摇头。

    苏湛又问陆严,“陆老伯呢?”

    “离开云涯山庄,还能去哪里…”陆严浑浊的双眼中透着一股茫然,话音低沉而嘶哑。

    “苏湛有位朋友正好闲逸在馥山,居所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寻到,也无法轻易接近,是个极为安全的所在。不如陆兄弟就先带着家人前往暂避。”

    陆庭芝还没有答话,苏湛已经从腰间摸出了一枚铁铸的扳指,放入了他的手心,“你们到了馥山深处,遇到身穿白衣,头戴竹笠,手拿鱼竿的人,交出这枚扳指,就会见到我那位朋友。”

    陆庭芝低着头,沉默了一下,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却把扳指放到了陆隽宁掌上。

    陆隽宁抹着眼睛,讶然地抬眼看陆庭芝,“庭哥…为什么给我?”

    “陆兄弟,你不愿去?”

    听见苏湛的问话,陆庭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既没有道谢,又一直不肯答话,还仿佛不屑一顾地当面将自己所赠之物转交他人,实在有些无礼。可想到陆庭芝刚才经历如此大的悲痛,苏湛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释然,“抱歉,陆兄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看出陆庭芝有些不对劲,陆严也疑惑地开了口,“庭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快说出来吧。”

    陆庭芝盯着陆隽宁,还是没有说话,然后指向陆严,大公子夫人,陆廉等人,顿了一顿,拍了一下心口,又指向元希。

    所有人都看得面面相觑。

    “庭公子,都这个关头了,还让大家猜谜么?”话里隐约带着几分怒意。

    元希思索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陆庭芝的意思,“陆大哥,你是要隽宁公子带着严翁他们去馥山,而你要同我一起,是么?”

    陆庭芝点了一下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始终没有听见陆庭芝出声,皇甫萱心中不安,忍不住问道,“陆大哥,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为什么就不肯直接说出来?”

    陆庭芝再次摇头,摇得很慢,很沉。

    皇甫萱焦急地追问,“你到底怎么了嘛,陆大哥?你说话啊,难道…难道你说不出话来了么?”

    皇甫萱赶紧去拉陆庭芝的臂膀,还不等手指抓稳,就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在发抖,“呀!”

    慌忙探向陆庭芝的腕脉,可是刚一触手,皇甫萱的手就被一股强烈的力量震开了。

    “萱儿,怎么了?”元希也跟着吓了一跳。

    皇甫萱一脸惊惑,轻声喃喃,“好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从陆大哥体内窜出来似的。”

    宋玄一连忙上前察探陆庭芝的手脉,虽然他的手掌也在触到皮肉的瞬间被弹开,却依然感受到了脉息之中的动静异常。

    宋玄一的神色凝重,沉吟道,“湛儿,你看看。”

    苏湛点头,两指捏住陆庭芝的手腕,发现果然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陆庭芝体内奔流窜动,在与他指间所蕴的真气相抗。若不是看见皇甫萱和宋玄一的反应,心知此事并不寻常,未敢轻视,一开始就指中含力,否则连他也抓不住陆庭芝的手臂。

    转眼间,苏湛就觉得那股激烈的气息冰寒透指,又如已煎沸的一大锅水在翻腾不息,仿佛迫不及待要破体而出。

    半晌,苏湛松开手,凝眉看向陆庭芝没有半点神色变化的脸,“我已将陆兄弟体内的那股紊乱的气息暂时压下,但没办法将其彻底消融,敌人随时都可能再出现,我不能消耗太多真气,也不知道能够压得住多久。陆兄弟,在你的脉息中流转的真气,并不像寻常习武之人那样纯粹,更像是一股极烈的阴邪之气,于身有害,绝非修行内功所得的正气,这样的气息我之前从未见识过。你修习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宋玄一问道,“庭芝,你不是未曾习武么,体内何时有了如此怪异的真气?”

    陆庭芝的眼中现出迷茫的眼神,摇了摇头。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古古怪怪的假船夫,立刻反应过来方才体内的异动恐怕也是由于当日假船夫在他身上乱点一气,但他不明白,假船夫既然舍得拿出吕星笛与他交换,为什么又要用这种奇诡的方法害他?

    “连陆兄弟自己都不清楚来历的话,想要将其消解更是难上加难。”苏湛摇摇头,沉声说了下去,“虽然它暂且被压制了下去,但仍会留在你体内侵蚀着你的血脉,磨耗你的精髓,并且,它能如真气那般自在流转,也会如真气那般只增不灭,等到下一次再发作起来,就未必再像此次这样容易压住了。

    “而每一次发作的时候,那股阴邪之气将在陆兄弟的体内暴涨,无处宣泄,会比往日更加猛烈地摧残你的血脉精髓,大损寿元。就如刚才的片刻,或许就已折了陆兄弟好几年的寿数,长此以往,恐怕…恐怕时日无多。”

    陆严默默听着,口中突然发出一阵长啸,那样令人心寒的声音,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老天,老天…陆家上下多年来仗义江湖,扶危济困,从未作过半件恶业,今日为何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目睹云涯山庄的惨状,仿佛十年前的种种重现在眼前,凌天衡胸中一股热血与怒气上涌,冷厉地盯着元希,“受惩罚的该是他!”

    陆严错愕地看向那个面色发白,眼光悲哀的少年,“这孩子…”

    “天衡,不得无礼!”苏湛高斥一声,然后双膝跪地,朗声道,“苏湛叩见殿下!殿下安在,实是大昭万民之幸,社稷之福!”

七十二 离合难测

    “湛叔,快请起!我本以为…以为今生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元希扶住苏湛的双臂,哽咽的说,“凌大侠说得不错,该受惩罚的是我,是我连累了宋老前辈,和陆老前辈他们…”

    “殿下万勿自责。这一切都只怪奸贼为其狼子野心,不惜构陷忠良残害无辜,他日所有罪孽都将尽报其身。”苏湛如磐石般跪在地上岿然不动,“我师弟心直口快,不明真相,请殿下勿要怪罪。”

    早在辟罗山上,从皇甫协口中知晓元希的身份那时起,凌天衡就明白这个落难的帝王之子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祸患,所以才坚持要让皇甫萱远离他们。

    可惜在陆庭芝中箭之后,他终究没能硬下心肠,不顾萱儿的请求,不去理会一个为了旁人挺身而出以致性命垂危的人,将他们带回了苍吾派。然而,就是这一念之差,灾难很快随之而来师父功力尽失,同门死伤无数,昊虚山血流遍地。如今,竟又赔上了云涯山庄这么多条性命。

    这个孩子与他的父祖流着相同的血,他们都一样,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便要令无数生民受灾的祸胎!

    尽管胸中依然如浪翻涌,但听完那样简明而令人无从辩驳的话语,看了一眼满脸恭敬肃然之色的苏湛,凌天衡面上的凛意消去些许,没有再说话。

    皇甫萱却茫然不解地开口,“殿下?元希,什么是殿下?湛伯伯为什么要跪你?”

    她实在想不明白,看起来那么英威赫赫的苏湛,竟然会恭恭敬敬地向元希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跪拜行礼。

    云涯山庄的诸人更是大吃一惊,一个个都忘了抹泪,不知道此刻应该是站是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萱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元希有些为难的笑了一下,连忙转过头面向还不肯起身的苏湛,“湛叔,我都听你的,你快些起来吧。”

    苏湛起身,又是一鞠,“请殿下恕罪,方才苏湛恐怕殿下的身份泄露,所以未能及时向殿下见礼。”

    “湛叔,切勿再如此多礼了。”颠沛流离多时之后,再重见这张熟悉的脸庞,元希倍感亲切,但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泫然欲泣,“想必湛叔已经知道,父皇他…”

    “陛下是因何驾崩的,我已大概知晓了。”苏湛的眼底倏然一亮,仿佛闪过一团炽焰,又转温和,“殿下千万保重,娘娘日夜都在思念殿下,为殿下的安危而时刻悬心。”

    “湛叔见过母后?母后她…她还好么?”乍然听见至亲的消息,元希顿时红了眼睛,话音难以自抑的有些发颤。

    “是,我返回雍都之后,接连打探数日,总算寻到了娘娘。虽然娘娘被囚禁起来,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不得自由,但所幸奸贼并无加害之意。何况奸贼心有所忌,只要殿下安在一日,娘娘的性命就会保全一日。娘娘不知殿下如今是吉是凶,只能终日长跪于神像前为殿下祈福,保佑殿下平安度过这场劫难。若是她能亲眼看见殿下安然无恙,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可惜…无法带着她闯出来。”

    苏湛顿了一下,用坚定如铁的口吻说,“但请殿下勿要难过,也勿要灰心丧气,苏湛就是赴汤蹈火,也定会让殿下与娘娘有团聚之日。”

    虽然眼前的人话音并不嘹亮高昂,却自有一股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像是能够担负一切。

    “湛叔,谢谢你…谢谢你…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赤心,不会让母后白白受苦,更不会让父皇抱恨九泉。”按捺住激动不已的胸腔,用袖子擦去了溢出眼角的泪珠,元希沉沉点了一下头,少年的姿容像积年珍藏在禁宫中的玉璧一样,温雅又尊贵,但这一刻竟恍惚间透出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刚强。

    短暂的沉默之后,元希抬起头,“对了,湛叔,你怎么会突然赶来?”

    苏湛伸手入怀,拿出一枚由生铁所铸的圆形徽章,坚实银亮,上面刻绘的图腾是一只昂首奋翼的雄鹰,“因为有人故意让这东西落在我手中。”

    只看了一眼,元希失声惊呼,“这是、这是舅舅的?舅舅他怎么样了?”

    苏湛摇头,“我没能见到他。当时我一见到这个东西,就明白黄霄必是一朝失慎,已然遭人暗算,于是立即动身赶赴南境。但在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在暗中把这东西丢给我的人,若是朋友,与我等同仇敌忾,何故仓促来去,藏头露尾?来人若是并非好意,却特意要将此事泄漏于我,那么十有**是为了引我南行。”

    “贼人处心积虑想要引开我,定然是怕我阻碍了他们行事。朝中局势已定,手腕也伸到了伐南大营,他们的敌人所剩无几,除非与师父有关,再无别事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虽然我不信他们这么快就能查出师父是为陆前辈所救,身在云涯山庄,但还是放不下心,所以当即折返,一路不敢稍息,中途跑死了两匹骏马,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怎么会,连舅舅也…”元希的面色陡然苍白无比,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殿下不必担心,黄霄虽然生死未卜,却未必已遭不测,仍有一线生机。贼人们应该明白,南境若无铁鸢,必将军心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感觉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扶住,接着仿佛有阵阵暖流从肩头涌入,元希的心神顿然宁定平和了许多,对苏湛点了点头。

    “我会先将殿下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去伐南大营一探究竟,设法救出黄霄。”说完,苏湛环顾众人,“诸位赶紧收拾一下,须得尽快离开。”

    半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移步,耳中却忽然听见陆严嘶哑的声音,“苏大人,让我们把庄主他们埋葬之后,再上路吧…”

    心知就算此刻贼人已经到了眼前,也无法阻止这些满心悲痛的人为他们的亲友做这最后的一件事,苏湛不再出言催促,抬掌示意,“陆老伯,请便。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苏湛帮把手?”

    “不必了,不必了…”起身颤巍巍的走了两步,仿佛在这一日又苍老了十岁,陆严的腰背像是被抽去了脊骨,再也不复素日的挺直硬朗,口中喃喃,“庄主生前只会予人恩惠,从不受人恩惠…我们自己能做的事,不需帮手…”

    转过身,陆严低声向近前的几个庄丁和侍婢吩咐,中间的话说得模糊难辨,但所有人都听清了最后一句,“葬在夫人身旁吧。”

    说完,陆严有些吃力地抱起了陆夜侯雄健的身躯,弓着身子,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一个接一个覆满血水的身体被板架抬往静岳堂背后的梨园,整条路上连绵滴漏了无数鲜红的血迹。

    匆忙挖出的几个土坑不及人的半身高,却仿佛无底的深渊,令人绝望和窒息。每一个曾在云涯山庄的名谱中留下姓名的逝者都被整齐地抬放到了坑边,临近坑旁的人静默垂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亲友,作着最后的告别,空气中只有一片呜呜咽咽的低啜。

    望着当中那个约有半丈宽的土坑,陆庭芝体内的阴寒之气虽已被压制下去,心底却感到无比寒凉爷爷一生英雄盖世,风云叱咤,可到头来,却只能被草草掩于黄土之下,连一副棺木都没有。

    天道之无情,人力之缥缈,一至于此。

    陆隽宁颤抖着将父亲从板架抬下,看着陆泓至死也不曾闭上的双眼,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

    “哎呀,小姐呢…有人见到小姐了么?”突然,身后的紫怜有些惊慌地叫了起来,“刚才从前院来来回回几趟都没有看到小姐,你们…你们有没有人知道小姐在哪里啊?”

    先前所有人的心中都被无尽惊恐与悲痛占据,竟没有人去注意被顾少昂救走之后,陆明湘的身影就没有再出现过。

    安哥哥和爷爷是为她而舍命,但往日趾高气昂,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在那样的紧要关头,意志却软弱得从躯壳里逃了出去,没有亲眼目睹那些令人痛断肝肠的画面她是整个云涯山庄唯一逃走的人!就连爷爷弥留之际,那最痛苦的一刻也由他独自承受。

    然而,这是最后一面了,这是与爷爷他们的最后一面,她怎么能够不在场?想到这里,陆隽宁又急又气地大叫,“明湘,明湘你在哪里,快出来!”

    叫声回荡在旷寂的梨树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样的幽远,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寒而栗。如今在这世上,她是他最亲的人了,他不能再失去她!陆隽宁跳了起来,骇慌失措地往陆明湘的房间跑去,连声高喊,“明湘,明湘,你快出来啊!…姐、姐!”

    “小姐、小姐!”

    “顾少侠!”

    几个侍婢和庄丁追在陆隽宁的身后,呼喊传遍整个庄子,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知在山庄四周急转了多少遍,大喊了多少回,陆隽宁颓然地坐倒,双手掩住早已哭得疲肿的眼睛,失声喃喃,“明湘不见了…她不见了…”

    “你到底在哪里啊,小姐?不会是出事了吧…”紫怜抚着微喘的胸口,急得眼泪直流,“难道、难道小姐被那些坏蛋掳走了?”

    大哥也出事了?陆庭芝的脑中顿时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急惶地张开嘴,想叫却根本叫不出来,脸孔因神情激烈而有些痉挛。

    大哥这样聪慧敏锐的人,比他警醒何止百倍,千倍,怎么可能会被那些贼人所害?

    不,不,大哥不会死的,大哥一定不会死的!

    正当幽洁的梨树下又泛起一阵慌乱,苏湛沉吟道,“诸位莫慌,陆小姐和顾少侠被贼人带走,反而证明他们并未遭到毒手。”

    听见苏湛的话,陆隽宁像是在海浪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忽然抬头,“苏大侠,凌大侠,你们救救明湘好不好?你们的功夫这么厉害,一定能够救她!”

    看了一眼双目满含期望的陆隽宁,苏湛点头答应,“放心,陆兄弟。我答应过陆前辈,绝不会不顾陆小姐的安危。”

    凌天衡的眼睛抬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陆隽宁感激不已地望着苏湛,仿佛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踌躇了一下,向他深深一鞠,“那就拜托你了,苏大侠!拜托你一定要让明湘活着!”

    这样近乎祈祷的请求,眼前的少年仿佛真当他是无所不能之人,能够掌控生死,苏湛心中微感好笑,陡然间又莫名涌出一股热血,“好,苏湛会竭尽所能。”

    得到苏湛的亲口承诺,陆严总算心下稍安,回过头,对拿着铁锹的庄丁摆了摆手,口气沉重万分,“动手吧。”

    泥土一地泼下,转眼之间,就盖住了陆夜侯的身躯,无数泪滴也随之滴落尘土。

    陆严闭上了眼睛,口中默念,“庄主,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湘小姐,保佑您余下的所有儿孙,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几名庄丁眼中满含热泪,不忍再多看脚下的脸庞,努力加快手上的动作。

    “等等!我、我好像看见怡公子动了一下!”

七十三 险症如焚

    乍然听见这声惊叫,所有人都是一愕,不可置信地望向脚下的土坑。

    婆娑的泪眼一直凝在陆隽怡的身上,一眨不眨,没有移开过半分,以至于覆在陆隽怡胸口的泥土不过是极其轻微的晃了晃,也宛若电光那样惊心和震撼。

    不等旁人作出回应,白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土坑,俯身向陆隽怡探出手,然后颤声惊呼,“怡公子,怡公子他还有呼吸!”

    陆隽宁连滚带爬地落进坑中,也伸手去探陆隽怡的鼻息,一缕淡得难以察觉的热意浮在指间。他使劲抓住陆隽怡的臂膀,惊喜得眼泪鼻涕都一股脑地流了出来,“哥!哥!哥你没死、你没死!”

    耳畔狂喜的叫喊仿佛深深直透到心底,陆隽怡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康…康公子也还有气!”有人跟着跳入了坑中,很快也在一旁叫嚷起来。

    二人刚被抬出土坑,大少爷夫人就扑了上去,把陆隽康抱在怀里,泪水大滴大滴落到他的面庞,“康儿,太好了…康儿…”

    可是,欣喜转瞬即逝。

    两兄弟虽然还留存着最后一丝气息,却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分明就是中毒已深的迹象,性命依旧是危若累卵。

    陆隽宁急忙大喊,“萱儿姑娘,麻烦你快来看看…”

    “怎么样?”全身紧绷的陆隽宁看着皇甫萱摸了摸陆隽怡的脉,然后又是翻眼皮,又是拉嘴巴,越看越焦急,忍不住追问,“有、有救么?”

    瞧了瞧陆隽怡的舌头,皇甫萱点了一下头,从囊袋里掏出日前托陆平新买的银针,扎入他的舌尖,两只手腕,还有脚腕,口中发出疑惑地喃喃,“奇怪…他们之前断过呼吸么?中了这样的剧毒,竟然还能在身体出现假死的状态下撑到现在,也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不是…”陆隽宁的脸色微微一红,“…当时我看哥的全身像铁板那么僵硬,一点反应都没有,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啊…你也太马虎了吧,他们两个差点就被活埋了。”替陆隽怡擦去从舌尖放出的血,皇甫萱转过头,“元希,爷爷给你的韶元丹还有么?倒两粒出来吧。”

    元希立时把瓷瓶摸了出来,送到皇甫萱手侧,“可是,他们中的毒不轻啊,一个人只要一粒会不会少了些?”

    皇甫萱斩钉截铁地回答,“爷爷炼的药,一粒就足够了。”

    没过多久,陆隽怡的面色就开始有了好转。皇甫萱再以同样的手法替陆隽康放了毒血,也喂他吃了韶元丹。

    陆隽宁长舒一口气,“萱儿姑娘,你救回我哥的性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皇甫萱的眉头却依然微微蹙起,神色并不轻松,“陆小哥,你先不要忙着谢我。虽然你两位哥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什么意思?”

    “他们中毒的时间太长,毒素已深入骨髓和颅脑,一切筋脉都受到了难以逆转的损害,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迟钝,变得麻痹。今后他们想要拿起一个馒头,想要独自站起来,都是…都是很困难的事情…”皇甫萱声音低沉的说着,眼睛转向陆隽康,“尤其这位哥哥,中毒更久更深,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什么!那…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废…”心中涌起一阵悲酸,却又怕说出口的厄事再也无法挽回,陆隽宁硬生生地把后面的那个“人”字咽了下去。

    同一日之内接连两次尝到挫败的滋味,皇甫萱满怀失落地说,“对不起,陆小哥,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此时有掌门爷爷的幽蟾血玉在手,又或是能回山让爷爷替他们祛毒,都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可是掌门爷爷的血玉被那些坏蛋夺走了,他们连一时片刻也支撑不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用唯一想到的办法先制住他们体内的毒。”

    陆隽宁也不等皇甫萱讲完,连忙插口,“你不是说你爷爷能够祛毒么?我们现在还可以去求你爷爷啊!”

    “爷爷之所以能够把毒祛得干干净净,是因为精擅开颅破腹之术,只要探准毒性发作所对应的位置,轻轻两刀,就可以把毒血全部排出体外。可我刚才用的办法已经让残余的毒素封聚起来,凝附在血脉里,状况完全不同,爷爷的法子就不管用了。”皇甫萱轻轻摇头,“你只能从今起每日多替他们松活全身筋络,多与他们说说话,也许他们能恢复得更好一点。”

    陆隽宁愣了一会儿,垂眼看向陆隽怡和陆隽康,只感到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当兄长醒来后,发现在他身上与周遭发生的一切变故,会作出什么反应?真是想想都叫人心酸啊。

    他真宁愿此刻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他甚至愿意替代陆隽康那个讨厌的混蛋变成再也无法动弹的废人,也不想要承担这些前所未有的伤痛和苦恼。他才是最没用的人啊,他才是真正的废人啊,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他呢?

    风里又飘转着一阵刺耳的饮泣声。陆隽宁缓缓回首,脚边的几个大坑早已在他不知不觉间填成了土堆,所有人跪倒在地,对着坟冢磕头。

    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将他淹没,竟然令他忘记了落泪

    昔日的一切,已经全都随着父祖被掩埋在了尘埃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人舍得撤身离去。

    良久良久,陆庭芝听见耳畔有声音问,

    “庭公子,你会为庄主他们报仇么?”

    陆庭芝吃了一惊,抬头对上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眼里的神色复杂得难以形容,但和火光一样灼人。

    看出陆庭芝的犹豫不定,陆严低喝,“难道你不恨他们么?难道真让庄主他们死得这样委屈么?是,庄主是放过了那群趁人之危的无知小人,可他们背后的罪魁却决不能饶!用这样残酷的手段来对付云涯山庄,一日之间,三代尽归坟冢…血债血偿啊…庭公子,你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庄主他们,一定要让那些人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陆庭芝浑身一震,缓缓点了点头。

    陆严颔首,“那我就放心了。”

    “跪下!”

    陆严等人转过身,看见有个面目陌生的人被苏湛扳着肩头,应声跪了下去。

    瞧了几眼,陆严才认出这似乎是仿佛石像一样跪跌在廊下的那个人。当时所有人在仓促之间,都以为衣袍上溅满血迹的他伤重濒死,根本没有人理会过他。

    双膝触地的一瞬,陡然意识到面前的坟冢所葬的是什么人,仿佛令他全身颤栗失控的那股威势依然萦绕在身边,彭定不由自主地磕了磕头。

    “陆老伯,这人该怎么处置妥当?”苏湛问。

    “此人如此怯懦,杀了他,反倒污了云涯山庄的地面。”陆严漠然地看了一眼彭定,冷嗤一声,“让他走吧。”

    “好,那就暂且饶你一命。”苏湛一把揪起彭定,如炬的双目直直盯着他,“但你听好了,从今开始,你亲自带人来守住云涯山庄,勿要让任何人到此打扰陆前辈的英魂,直到陆家后人归来之日。否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即刻送你做陆前辈身旁的小鬼。”

    被苏湛一推,彭定踉跄倒退几步,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了…”

    ……

    仰望苍穹,浮云依旧。

    坐在船头,凝望了远处的白云好一阵,一颗心随着大船不住地微微起伏。

    怎么还没回来?

    明明已经到了岸边,严翁突然说要回去销毁爷爷和穆淳王府往来的信件,免得被人盗走,栽赃嫁祸,连累了穆淳王府。撇下诸人,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回了山庄。

    心念莫名焦躁起来,陆庭芝不自禁地攥紧了抱在怀中的东西。

    这是在离庄前,严翁交给他的,要他好好带在身上。

    一旁的皇甫萱听见响动,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打量着陆庭芝攥紧的东西,“这东西真有那么神奇?义父,连你的剑也不穿么?”

    凌天衡摇头,“不行。”

    “义父你又敷衍我了。”皇甫萱撅起了嘴,“都不试试,就说不行。”

    宋玄一微微一笑,替徒儿解释,“萱儿,不是天衡不愿给你演示,只不过,浩然衍形甲是稀世宝物,天溪剑也是天下无二的利器,若以两者互搏,很可能会甲损剑折。”

    听到“剑折”二字,陆庭芝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无比张皇,把浩然衍形甲丢到一旁,急急在身侧到处摸索。

    “陆大哥,你忘了么?”皇甫萱连忙取下背上的行囊,举动陆庭芝的眼前,拍了两下,“那柄断剑利得很呢,我已经把它裹好,替你收在行囊里了。”

    陆庭芝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看了皇甫萱一眼。

    皇甫萱疑惑地撑着脑袋,“为什么陆大哥体内的古怪气息已经被压下去了,还是出不了声呢?”

    宋玄一摇头轻叹,“也许庭芝是因为目睹夜侯离世,过于悲痛,心中所受的刺激太大,而落下的心病。”

    低头想了想,皇甫萱抬头露出笑靥,对着陆庭芝伸出了手,“陆大哥,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就写在我的手掌上好了,我来当你的嘴巴…”

    怔了一下,陆庭芝用指尖轻轻的在皇甫萱掌心划了几下。

    皇甫萱哧的笑了起来,“嘻,好痒啊…”

    陆庭芝的眼中刚浮出一缕微微的歉然和笑意,忽然瞥见山庄的上空有滚滚的黑烟弥漫开来。

    心中顿时生出某种不祥的感觉,陆庭芝不假思索地跳下船头,朝那道黑烟的中心奔去。

    静岳堂的方向火光冲天,陆庭芝悚然心惊,不祥的感觉越来越猛烈,发狂似的继续前奔。气喘吁吁地赶到堂前,热焰扑面,脚下发烫,浓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眼泪直流。

    前方的梨树林已经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焰海中,影影绰绰似有一个身影,弓着腰身,像一只燃尽的焦叶,越来越蜷曲,越来越萎靡。

    陆庭芝张大了嘴巴,泪流满面,心中有声音在拼了命的呐喊,却全都卡住了胸口。浓烟已无声无息地笼住了整片天地,陆庭芝脑中一窒,失去了所有意识。

七十四 劫数命定

    是谁?是谁在那里?死一般的黑暗中,有人缓缓走来,掌握着触目的火星,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面孔。那人把手中的火星轻轻一弹,整个云涯山庄在一瞬间全都被点着。到处都是火焰,无边无际的火海,吞噬了万物,遮天蔽日的火光,比鲜血更鲜艳,比仇恨更猛烈。

    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只剩自己的哀嚎。

    不知道在这个难以醒来的噩梦中沉陷了多久。

    脑袋昏昏沉沉的,滚滚的浓烟仿佛还覆着在眼皮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全身的骨头一阵僵疼,像是趴在什么人的背上,因为正在行路而微微感到有些颠簸,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照你所说,你们前脚刚离开雍都,朝廷就传出命令要公开撤下对师父等人的通缉,又遣人在你们抵达云涯山庄的短短几日后就杀上了门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的?这当中实在有些蹊跷…”

    凌天衡断然的话音中带了几分急切,“阿卿绝不会出卖我们!”

    “我知道不会是她。可穆淳王府呢?虽然他们与云涯山庄渊源深厚,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谁又估测得出,整个大昭最懂进退,最会权衡轻重的贵胄豪门,面对眼下的局面,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当然,我只不过是有几分怀疑,并没有肯定就是穆淳王府的人泄露了师父的下落。倘若当真是穆淳王府所为,前日又怎么还会派人将朝中的变动告知于我?想来也很有可能只是你们在路上暴露了身份,当时并未发觉而已。”

    话声只顿了一顿,接着说了下去,听起来更加的严峻,“且不管何故,此后万事都不能再掉以轻心。这些怪事一件接一件,贼人的目标似乎不只是殿下一人,他们究竟还有些什么意图,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无数的疑惑悉数堆在脑中,犹如一根根找不出源头的丝线越缠越多,难以理清。苏湛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眼前又浮出先前乘舟在流云湖上,望向岸边时,那片柳色间点缀着的刺眼血红。

    那些被放走的弩手全都死在了流云湖畔。

    除了不知所踪的莫阳。

    将所有尸身都大致扫了一眼,全身没有多余的伤口,是被一剑封喉。并且每具尸体的伤痕基本一致,出剑利落无比,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然而,看那些弩手的姿势,竟像是毫无防范,似乎至死也意想不到对方会将他们格杀当场。

    会是谁下的手?莫阳不会有如此精湛的剑术,又刚受了他一掌,不可能会是他做的。那会是华子勋和良冶师徒,或是和师弟搏杀的那个白衣人,还是另有其人?但那人又是为了什么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义父,走了这么久了,你累不累?要不坐下歇息歇息吧?”

    “不累。”看了一眼面带关切之色的皇甫萱,凌天衡摇了摇头。

    皇甫萱不依不饶地跳到了他面前,“歇一歇吧,义父。我都走累了…”

    “就先歇歇吧,天衡。这些孩子的体魄不比你,想来师父也走累了。”苏湛挥袖在道旁的大石上掸了掸,扶宋玄一坐下。

    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一下时间与路程,苏湛抬起眼睛差不多就在附近了。

    放眼望去,前路的尽头处有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岔路蜿蜿蜒蜒地通向山林的深处。那一片连绵的山脉郁郁葱葱,高低错落,夕阳慢吞吞地降在山顶,在落日余晖之下,又恍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

    这时候,一骑快马从正前方的大道上疾驰而来。快经过他们身旁时,马上的人双眼陡然一亮,匆忙勒马。

    马上的人急急落地,上前行礼,“大少爷夫人,隽宁公子,你们在这里?咦,隽怡公子和隽康公子怎么了?”

    陆隽宁惊讶地看着来人,“陆善,你、你去哪里了?”

    “庄主有封书信让我交到伐南大营…”

    苏湛闻言,立马截口问道,“你从南境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

    陆善谨慎地打量了苏湛两眼,又看向陆隽宁等人,发现他们看苏湛的眼神毫无警戒之色,才开口回答,“大军已经打到了黎国都城,眼看要大胜而归,却怎么都攻不进去,反而一再拔营后退,那些黎国人像是会妖法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局紧迫,军营里的人死活都不许我见黄霄将军。我在那边躲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潜入的机会,又不敢把信交托给别人,只能先赶回来请示庄主。”

    半晌没得到回应,看到连陆隽宁身后的那几个丫头脸上都罕见的没有一丝笑容,陆善察觉出气氛格外凝重,纳闷地转身,“你们还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回去报告给庄主了。”

    沉默了一下,陆隽宁轻声地说,“不用去了…”

    “什么?”

    “不用回去了…爷爷死了,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云涯山庄了…”

    陆善呆了片刻,跪跌在地,把脸埋到掌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泣。

    “陆兄弟,节哀。”苏湛宽慰般地拍了拍陆隽宁的肩膀,默然片刻,才再度开口,“前面就是就是馥山山口。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陆兄弟,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陆隽宁愣住,“你们…要走了?”

    “是啊,就送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

    看着缓缓起身的人,陆隽宁难以置信地低呼,“伯母,你要走?你去哪里?”

    “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跋山涉水,到深山穷林里去寄人篱下,我…我没办法过这种日子,只想有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了却残生…”大少爷夫人凄然的笑了一下,红肿的眼角因为这样的笑容爬满了纹路,更加透出几分老态,“我要回家去了。”

    “伯母难道没听苏大侠说么?现在留在云涯山庄很危险…”

    “我是要回从前的家,回雍都投靠父兄。不用替我担心,我一个毫无威胁的妇道人家,没人会在意我的死活,也没人会花费力气来取我的性命。”

    陆隽宁惊讶不已,“可是还有隽康,还有廉儿啊…”

    “是啊,我不能带他们冒险,只有让他们留下来了。”准备离去的妇人垂眼看着靠在胸口酣睡的幼童,情不自禁埋首将面颊轻轻贴在那张稚嫩的脸蛋上,有泪水无声地顺着颊边淌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们也是你的亲人…就拜托给你了。”

    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陆隽宁张口结舌地问,“你、你连儿子和孙子都不管了?”

    “我的夫君丢下我,我的儿子也丢下我,我…又为什么舍不得他们呢?”大少爷夫人说着,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满眼都是眷恋之意,忽然把稚童稳稳地推向陆隽宁的胸膛。

    “伯母,你…你…”下意识地伸臂托住送到怀中的稚童,陆隽宁全身一颤,连忙紧了紧手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人三思,何必要独自上路?那些贼人心狠手辣,就是妇孺也未必会放过。”

    听见苏湛肃声劝说,大少爷夫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心意已定,不用多说了。”

    背着行囊的两名庄丁越行越远,频频回首,而他们紧紧跟随的妇人没有再回顾一眼。

    陆隽宁怔怔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前方消失不见,情绪好一阵都无法平复。想不到在大难临头之后,伯母居然就这样无情地抛下了儿孙独自离去,由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森森的凉意,他忽然发觉自己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那一个。

    他回过头,瞥过犹如湖水一般柔顺的裙裾,又看向那些侍婢和剩下的庄丁们,心底无尽酸楚,口气从未那么低落消沉,“红殊,你们也走吧…还有你们,全都走吧,去好好找条生路,不用再跟着我了。”

    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是踌躇不前,陆隽宁把心一狠,背转了身子,低吼出声,“走啊,你们走啊!听到没有!…再没有什么少爷公子,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

    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不断响起,渐渐远去。

    陆隽宁转头,双目正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陆善,你怎么还不走?”

    陆善笑了起来,“隽宁公子,陆善走了,两位公子又有谁来抬呢?”

    “好…好吧,你就留下…”陆隽宁咳了咳,暗骂自己糊涂,刚才一阵冲动,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抛在了脑后,眼光一转,又惊讶地叫出声,“红殊,你怎么也没走?”

    “隽宁公子,红殊哪里也不会去,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他呆了一呆,正感到一阵强烈的窃喜,又听见红殊身旁的白槿说,“红殊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两位公子…”

    发现陆善他们三人仍守在陆隽宁身前,没有离开的打算,已经走出数步的绿屏等人又接连跑了回来,

    “隽宁公子,我们也不走…”

    陆隽宁胸中一热,望着眼前的诸人,沉默了一下,无奈地摇头,“我们是去避难的,人家怎么会收留这么多人。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但有陆善他们三个帮忙就够了,你们走吧,走吧…等将来一切好转,我会把你们都接回家…”

    目送诸人依依不舍的离去,红殊和白槿合力抬起躺着陆隽怡的板架,陆善把陆隽康负在背上,问道,“隽宁公子,现在该走了么?”

    陆隽宁下意识地侧过头,心口蓦地一空,脸上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已经没有人在他的身后了。

    “各位再见了。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庭哥。苏大侠,还请你千万要救回明湘。”向宋玄一等人告完辞,陆隽宁抱紧怀中的稚童,迈开了脚步,轻声吩咐,“走吧。”

    等陆隽宁等人拐进岔路,苏湛回头,“师父,我们也该动身了。”

    “湛儿,你说要送殿下去安全的地方,是辟罗山么?”

    “不是。师父还记得逆天而行的那人么?先帝在日,曾请那人为殿下看过相,他说殿下与他有缘,当时就要带走殿下,还说只有带殿下离宫,才能为殿下消灾,先帝没有相信。他离开时,断言殿下此生必会到他的居所长住,并且要一直住满九五之数,劫数方去。”

    元希讶然地问,“九五之数是多久?四十五天?四十五个月?还是四十五年?”

    “不知道。殿下若想知道,只有待殿下见过那人,亲自问他。”苏湛摇头,“我想那人有通天彻地之识,也许还能够让师父的内力复原。”

    “为师已这把年纪,有无内力都不打紧。但眼下为师失了内功,步履虽然还稳健,却难比你们年轻人,定会拖慢行程。殿下的安危干系重大,你还是带着殿下先走吧。”

    苏湛沉吟片刻,“好。为保万全,我们就此分成两路。我与殿下先行一步,请皇甫姑娘穿上殿下的衣袍,扮成殿下的模样…”

    “不行!”不等苏湛说完,凌天衡与元希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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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侠士人也!说什么书生意气,天下第一痴人而已。苦哉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苦哉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苦哉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