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山水尽处(二)
刚才二人思绪混乱,竟然没注意到皇甫萱走的是山巅另一端的小路!
他们先前根本没有想过山巅还有另外一条通路,更不知道那条路通往何处是否会比来路还要险峻陡峭?
二人慌忙循着山路急奔。
拐过遮住视野的大石,又是一条逶迤蜿蜒的狭窄山道,盘山倾斜而上。
环顾四周,他们排除了此处还有第二条路的可能,赶紧一前一后踏上了那条羊肠小道。山路很短,绕过山壁之后,他们蓦地止住了脚步,难以置信的张大了眼睛。
眼前没有险象环生,没有风波激荡,却是一片如梦似幻的奇景。
对面的峰巅与他们仅有一桥之隔,却覆着皑皑的白雪,积雪甚厚,宛然与吊桥的这一头是另一派天地。
日光斜照,照在眼前的雪顶之上,七月的暑气铺天盖日,居然也消不化峰间终年积成的皓雪坚冰!
锈迹斑驳的吊桥连接着两座山峰,中间有好几块桥板已经裂开。他们走近那座衰朽的吊桥,在桥边发现对面的雪地上有新鲜的印记。
那娇小的履痕,显然是萱儿刚留下的看来她已独自过了桥。
他们向前探了探身,下方的崖谷被浓浓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底。从万丈深渊骤然袭来一阵劲风,吹得衣带翻飞,俯视深渊的身影微微一晃,老旧的吊桥也被自崖底升起的风刮得悠悠荡荡。
惊骇的二人忍不住倒退一步,心中说不尽的懊悔,尤其是姜庭芝对岸那座煦日下的雪峰实在太过离奇,就连峰前的吊桥也如此令人胆颤心惊,等她怒气一消,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处在陌生和异样的险境之中,又或是遇上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心里该有多害怕?她若是有半点闪失,叫他们如何心安?
想到这里,二人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决定立刻过桥。
目之所及,白雪包裹着远处层层起伏的丘峦,云雾遮蔽了天光,隔绝了纷扰烟尘,整个天地只有这辽远深沉的白。
细弱的雪花仍在纷纷飘落,寂寂无言地落在雪地上,连穿过这里的朔风都不忍刮出声响。
头一回见到这样摄人心魄的雪景,顿时令她忘记了满腹的委屈和怒气。
一身轻衫薄带独伫在雪地中,轻灵又茫然的身影,如同偶然从天际飞落至雪峰上的小云雀。
寒风扑面而来,她欢悦的张开了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和着霜雪的寒气,兴奋得难以自持。一个跟头扑进脚下厚厚的雪地,很快又翻过了身,整个身体仰躺在松软的雪层上,挥着双手往半空抛撒雪沙,透白的雪沙在空中闪着晶莹的光。
冰凉的雪沙撒落在她的脸庞,还有数点透过襟口滑入她的脖颈之下,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雪地凛人的寒气就将她冻得两手发僵,满脸通红,裸露在寒雪中的鼻子和耳朵像被针刺般的冷痛。
她开始浑身发颤,一骨碌从雪地跳了起来,不住地朝掌心呵气,哆嗦着双脚。
正想返身奔出这片寒彻入骨的天地,却忽然有什么东西箍住了脚跟,让她立在原地如果那两个人还有点良心的话,必然很快就会跟上来,说不定这时候已经赶到了雪峰前。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急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哼,不知道是哪来的两只呆头鹅,刚见面时就被她整得一愣一愣的,而从那之后,她又是为什么要几次违背爷爷和义父的意愿?如今,他们倒好意思反过来说她是累赘,说她没用!
被白雪浇盖下来的忿忿之意又在心里冒出了头她才不要再见那两个无情无义的蠢家伙!
可是,从她觉得冷的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冷得更加强烈。不过犹豫了那么短短一瞬,就仿佛有无数尖针刺入了全身的毛孔,四肢也冻得快要难以动弹。
她抱紧双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急地回头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处拱起的小雪丘。赶忙迈开异常沉重的双腿,跑向那个半人高的雪丘。
绕过雪丘,竟意外的发现雪丘中还有一个狭小的凹洞。她不及思索,屈下身子,瑟缩着躲了进去,那凹洞刚好能容下她的身量。
她将下颌埋进膝间,用颤栗的双手搓揉冻得已然失去知觉的耳尖。然而,周身的寒意似乎并没有因此消退半分,两排牙齿依然止不住地剧烈相磕。
她不自觉的又往里缩着身子,屁股向后挪了挪。后背刚一挨着雪墙,忽然觉得坐下一空,下方的雪层猛然深陷下去,整个人也在刹那间随着塌陷的雪墙向后倒去。
眼前黑了短短一瞬,接着是触目的,无尽的白。
她惊叫着从倾斜的雪坡不停向下滚落,慌乱中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事物,松软的雪却轻易在指缝间一一滑开。
手掌心突然间又感到热了一热,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她就摔在了一块冰面之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还趴在冰面上懵了半晌。
她撑起摔得发疼,又冻得发疼的身子,翻坐了起来。
用手撩开额前混着雪花的发丝,却瞥见手心上全是血,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低头再一瞧,刚才手掌发力的时候,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已淌在了透彻的冰面上。
殷红的血迹还从裙下的轻纱间透了出来连膝头也磕破了。
她心底一酸,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哭了出来。
若是爷爷看到她这副凄然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万幸的是,这雪坡不算太陡,并且还有有几分倾斜,否则直直摔落在这坚硬的冰面上,恐怕她已没有机会再见爷爷了。
忽然,她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当她晃眼略过冰面的时候,似乎瞥见冰层下有某种异样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瞧向剔透的冰面,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阴狠的眼神穿过冰面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只见身下的整个冰层被那双眼睛的庞大身躯填满,梁柱般粗大的尾巴胡乱地搅在一起,她吓得立刻往后缩退
冰层下居然封冻着一条花白的巨蟒!
她在辟罗山曾见过不少蛇蟒,却从未面对过如此的庞然大物!
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她发现刚才跌落时砸到的冰面有些裂痕,浮在冰面上的鲜血竟然没有凝固,而是诡异地沿着那些裂开的缝隙浸入了冰层。
更可怕的是,冰面下的那双眼睛似乎眨动了一下!
她正要怀疑是否由于惊吓过度,才一时眼花,耳中却分明的听到来自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喳喳作响的声音。
紧接着,冰面猛地一震,先前那些渗血的裂缝再次开裂,缝隙又增大了几分!
而这一回,她千真万确地瞧见那只巨蟒眨动了一下骇人的眼睛,眼里带着妄图吞噬一切的凶光。
冰面被巨大的力量不断冲击,开始剧烈地晃动。巨蟒在冰层中疯狂的扭动被禁锢的身躯,拼命想要从冰面冲出,面部显得更加狰狞扭曲。
“天啊!”
她吓得再次往后挪移,后背却抵上了身后的冰壁。
眼前的冰面晃动不止,仿佛整座雪峰都开始地动山摇,四周的雪花纷纷摇落,而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巨蟒必然很快就会从裂开的冰层里窜出来的!
“义父、义父!…”她恐惧的惊呼,但是冷漠的寒风极快地掩过了她的声音。
她仓惶四顾,而周围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义父根本想不到她会遇上如此凶险之事,如何会来救她?
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呢?为什么还没有赶上来?她刚起了念头,想要姜庭芝和元希立马出现,别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巨蟒,却倏尔想起他们那副赢弱斯文的可怜模样,就算赶到她的身边也根本无济于事,反而会陪她一起葬送在巨蟒的腹中。于是,她又转而默求上天千万别让他们在这时候找到她。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过来。
眼前的危难,无法寄望于他人,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自小与辟罗山的蛇蟒打交道,她知道它们的速度有多惊人。若以她现在这副冻僵的身躯,摔伤的膝腿,还有迟缓的行动,连走两步都困难。就算立马逃走,也无论如何逃不过巨蟒的追猎。
冰面上碎裂出一道道越来越深的纹路,耳际咔嚓咔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近乎僵硬的双手急忙摸进腰间的布袋,取出袋中的一包银针,布袋中的药瓶也被她通通翻倒了出来。
她的眼睛飞快扫过所有的药瓶,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居然忘了带上爷爷用来祛避毒蛇邪虫的煦阳散!
但没有时间再多迟疑,她把每个药品中的粉末全都倒在了冰面上,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了全部银针,再将银针与混了冰水的药粉捣在一起。她一把握住没有沾到药粉的银针一端,用尽了气力,才没有让胸口的惧意,还有手心里滑腻的冷汗把银针从手中抽走。
她紧靠冰壁,臂肘撑着凸出的冰棱,勉力站了起来。
还没有站稳,脚下的冰面猛然一震,伴着咔啦一声极其尖利的脆响,巨蟒与无数爆裂般的碎冰冲天而起!
巨蟒刚重获自由,就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拖着那样肥大的身躯,却根本没有将它的速度减缓半分。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银针,睁大双眼望着那骇人惊心的怪物飞速逼近,拼命抑制心底的恐怖,集中全身的精力必须要准确无误地将银针扎进巨蟒的七寸!
十六 山水尽处(三)
巨蟒吐出的红信已然触到了她的鼻尖,口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腥气。那一刹那,却突然像是有什么扯住了巨蟒的尾巴,令它不得再往前动弹半分。
巨蟒愤怒的咧开嘴,发出阴森可怖的嘶嘶声,猛然回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飞扑过去。
巨蟒出其不意的掉头而去,皇甫萱浑身顿时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望着巨蟒扑去的方向,说不出的惊骇巨蟒正立起半个比常人还高几分的身子,口中仍在嘶嘶的喷着怒气,威吓着一只体型比它小上数倍的小兽!
她定睛一看,小兽浑身赤色,两翼生风,利爪铁喙,昂着头,雄赳赳地站在雪地上,远看上去宛然就跟义父从城郊收罗回来的那些山鸡一样。
雪峰上为什么会有山鸡?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皇甫萱心想,难不成这只“雪山鸡”竟是和巨蟒一同被冰封在了冰层中,却被巨蟒硕大的身躯遮住,以至于一开始未曾留意到它?
那只“雪山鸡”与巨蟒相较起来格外娇小,在巨蟒眼里,它娇小得恐怕就像她这几日在草丛中捉到的,那一种叫蚱蜢的虫儿。
她想象不出,那样小的东西,连手掌都比它大上好几倍,居然会敢匍匐在脚边,叫嚣着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这只英勇无畏的“雪山鸡”面对着巨蟒,非但毫不退缩,还得意扬扬的耸着羽翅,主动向巨蟒发起了进攻。
“雪山鸡”一动,巨蟒也立马扭下身子朝它冲去。
皇甫萱下意识的别过头,她最怕看蟒蛇吞吃食物的残忍模样。
但很快,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雪山鸡”居然没有被勃怒的巨蟒一击毙命!
它和巨蟒更像是老相识,熟知对方的厉害巨蟒摇头摆尾地躲闪着“雪山鸡”的利爪,“雪山鸡”也机敏地腾起避开巨蟒的毒牙。身形骤然交错开来,杀气腾腾的两兽静悄悄的对视。它们同时向对方炫耀着天生的利器,口中也发出一阵唬人的古怪低鸣,仿佛在替自己助威,打杀对方的胆气,随即又向前缠斗在了一起。
“雪山鸡”似是越战越勇,只见往前,不见后退。巨蟒游行变换着身下的位置,但与灵动的“雪山鸡”一比,它的动作笨拙了许多。
巨蟒又一次扭回前身之时,“雪山鸡”逮到机会,忽的迅速飞身跃起,落在了巨蟒的颈项,用喙狠狠地啄了两口。
被利喙啄破的伤处霎时涌出鲜血,巨蟒只能死命摇摆身躯,以图摔落把它踩在爪下的“雪山鸡”。
想不到这雪峰顶上的山鸡居然如此凶悍,能够与恐怕就连十个成年男人也难以降伏的巨蟒对决,甚至明显占据了上风!
这时,皇甫萱才注意到巨蟒不断摇动的尾巴,那样粗厚和坚实的皮肉,早已被尖利的爪子撕开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再抬眼望去,“雪山鸡”的两只铁爪不知何时已勾住巨蟒顶心。
它欣喜地朝天高叫了两声,又冲觳觫的巨蟒张大了嘴。但它却并没有立刻撕裂巨蟒的皮肉,像是想要从喉咙深处呕出什么东西来似的,口中只是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为战胜了巨蟒而耀武扬威,还是另有深意,锋刃似的喙就这样一直悬在巨蟒头顶,迟迟没有下口,看得皇甫萱暗暗心急。
过了半晌,“雪山鸡”总算把嘴阖上,紧接着,却仿佛心有不甘似的再次朝巨蟒张开嘴,只有几滴清亮的口水从喙边滑出,滴到巨蟒的头上。
“雪山鸡”将脑袋一歪,一时间仿佛呆成了木雕。
忽然,早已缓过神来的巨蟒狠狠一摆头,把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雪山鸡”撞向了冰壁!
“雪山鸡”登时昏死过去。
巨蟒疾速游动至一动不动的“雪山鸡”跟前,迫不及待要将“雪山鸡”一口吞下。却忽的感到尾部一股生疼,矍然回身数根合在一起的银针扎进了它的尾巴,并在花白的蟒皮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因为疼痛,三番两次在下口时被打搅的巨蟒愈加愤怒,朝伏身在雪地上的皇甫萱扑去!
但巨蟒笨重的身躯立马跌落到了冰面上。
方才巨蟒的尾巴游移不定,扎下时恰好又卷曲过来挡住了躯干,皇甫萱才没能一举扎中七寸。而且巨蟒皮肉糙厚,她使尽力气扎下去也只不过浅浅划破表皮,一直划到尾短才扎进皮肉几分。
只要银针扎入巨蟒的血管,就有机会扰乱巨蟒的神经爷爷说过,医道讲究平衡,世上每种药都有正与负的作用,任何一种药过量都会有害,没有绝对的良药。与做人是一个道理,不是所有所谓好的东西加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好,哪怕本生是能够治愈病症的药物,若是将其随意相合,服下不止会中毒,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不料药物相克所产生的毒性虽令狂怒的巨蟒身躯不断瘫落,动作也迟缓了几分,但仍挣扎着向她逼近!
皇甫萱僵冷的身体贴着冰壁,似乎已感觉到磨盘那么大的蟒头触着了脚尖,绝望的闭上双眼。
阖眼的一刹那,恍惚看见有一个发着光的身影朝她飞来!
她连忙睁眼望去,巨蟒的身躯匍匐在脚前,“雪山鸡”的爪子已勾住了巨蟒的七寸,没有再如先前那般磨磨蹭蹭,一爪划开蟒皮,将鲜血淋漓的心脏和蛇胆一股脑掏了出来,仰头吞了下去。
几口嚼净巨蟒的心胆,“雪山鸡”心满意足的咂咂嘴,偏头瞧向愕然呆坐的皇甫萱。
“雪山鸡”踱着笨拙的步子靠近皇甫萱,皇甫萱惊疑的想要挪动身子,“雪山鸡”却用沾满血的喙啄住了她的衣角,似乎不想让她离开。
它围在皇甫萱的身旁绕了两圈,然后直愣愣的盯着她,眼中却全无和巨蟒拼命的那股悍气,反而有亲近示好之意。
皇甫萱迟疑了片刻,试探的朝它伸出了手,它也不缩不闪,变得出奇的温驯,任由她抚摸着羽翼,更乖巧地偎在她的脚边。
皇甫萱也不再有半分畏惧,干脆把它抱了起来细细端详,“这只山鸡摸上去好肥嫩啊,若是用来做他们说的什么辣的仔鸡的话,一定会很美味…”
“雪山鸡”像是听懂了皇甫萱说的话,立时从她的怀中蹦了出去,爪间带起几坨雪球,通通抛到了皇甫萱的脸上,然后张开翅膀,在半空中低飞盘旋,口中发出愤怒和抗议的啼叫。
“…你居然会飞?原来你不是山鸡…”皇甫萱抬手抹开了面上的雪,笑道,“你在生气?…好了好了,我不吃你了,好么?”
“雪山鸡”的啼叫声仍萦绕在耳边,但听上去却已然平和了许多。
“放心,放心…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是好朋友了,对么?”皇甫萱撑着冰壁,吃力地站起身,拍净身上的雪渣,友好的朝“雪山鸡”伸出了手掌,“我是不会吃好朋友的。”
“雪山鸡”在空中又转了两圈,落到了雪地上,歪着脑袋打量她,凑到她的脚边,仍是啾啾的叫着,却换成了一种轻快的啼声。
“…猪油?猪油?”皇甫萱也学着它歪着脑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叫猪油么?”
“雪山鸡”突然跳到了向它伸出的手掌上,那份跃起的重量,差点没让手臂脱臼。
皇甫萱痛呼了一声,“猪油,你好重!”
无法被皇甫萱一手接住的猪油摔到了雪地上,翻了个滚,摇头晃脑地爬了起来。
皇甫萱抽回吃痛的手腕,身后模模糊糊传来人声,而且那声音仿佛正在向她靠近。
她静下来仔细聆听,似乎还呼唤着她的名字
“萱儿、萱儿…你在哪里?”
“皇甫姑娘!皇甫姑娘!”
是他们!他们终于来了!经历刚才那样又惊又险的遭遇,蓦然听到熟悉的话音,她激动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耳中又钻进了两声有些发颤的高呼,“…她在那里!她在下面!”
“萱儿、萱儿!”
一仰头,皇甫萱就发现方才松塌而害她摔落下来的雪坡顶处,有两个身影欣喜若狂地朝她挥手,并试探着想要从坡顶爬下。
皇甫萱正要答应,立马记起先前与他们在朝露亭中的对话,又努起了嘴,朝他们重重的哼了一声。
姜庭芝和元希没有听到皇甫萱气呼呼的哼声,但望见了她衣衫上那些刺眼的血痕,二人脸色一变,再无迟疑,手脚并用的开始下坡。
雪坡深浅不一,雪层下又有悠滑的暗冰,二人下脚太急,连爬带摔地跌了下来。
脚跟还没挨地,元希就急切的问,“萱儿,你受伤了?”
皇甫萱的嘴唇动了动,却默不作声的移开眼睛,不看他们。
看着膝腿受伤的皇甫萱勉力扶住冰壁,姜庭芝满脸的歉然,“都怪我…皇甫姑娘,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元希突然叫了一声,惊惧地瞪大眼睛,眼神穿透了皇甫萱的肩膀,“那是、那是?!”
顺着元希的目光瞧去,姜庭芝也哑然失声,“…这巨蟒…是你杀死的?”
原来元希指的是那条巨蟒巨蟒的尸体上还留着她的银针,猪油又不知何时躲了起来,难怪他们会有这样的误会。
皇甫萱心里暗暗好笑,倏地忘记了还在与他们赌气,只想要逗弄二人一番,洋洋得意地叉着腰,“对啊,是我又怎么样?”
元希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没想到…萱儿你、你有这么厉害!”
哪怕手中有比银针还粗大十倍的武器,他们两个人也未必有把握不被巨蟒生吞,而这个看似纤纤弱质的少女居然独自杀死了巨蟒!
“原来皇甫姑娘如此深藏不露…”想到之前居然说出了令这位强悍少女难堪的言语,虽是故意而为,姜庭芝仍是羞愧难当地低下头,“请原谅我,是我…是我有眼无珠,出言不逊…”
“好了,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欣赏着二人那副又吃惊,又羞惭的窘迫模样,皇甫萱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只好赶紧背过了身子,“…好冷啊!我都快冻成冰块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说完,皇甫萱也不等他们回答,拔腿就要离开,却忘记她的双腿早就僵住,还伤了膝盖。一动起来,本就肿痛的伤处不断屈伸的剧疼让她差点摔倒下去,咬着牙才勉强前挪了两步。
望着皇甫萱步履艰难的背影,元希的手臂微微抬了抬,很快又放下。
他心中正为贸然触碰女孩子的肢体于礼不合的念头而踌躇,发现皇甫萱晃悠悠的身子一歪,连忙抢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臂,“萱儿…我,我扶你吧…”
皇甫萱不知世情,更没有寻常姑娘的顾虑和矜持。元希刚把她的手臂搭上肩头,就毫不客气的将整个身体都倾靠在了元希身上。
那副冰凉的,软软绵绵的身躯仿佛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温热,令元希的整个身体,还有脚下的步子,比被冻伤的人还要僵硬几分。
可他却感到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搁在了秋千上,在胸口轻飘飘的悠荡,每一次跳动,都有触到云间的错觉。
快到雪峰口的时候,皇甫萱频频回望,但除了延绵的峰峦,无尽的白雪,静谧的天地中再也没有别的影子。她只好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猪油,谢谢你,我走了,珍重…”
十七 山水尽处(四)
越出身后的冰天雪地,三人周身的寒意迟迟没有缓过来。
尤其是皇甫萱,受冻太久,早已凉透心脾,脸色和雪一样白,被温暖的日光一照,麻木多时的知觉逐渐复苏,反倒止不住的剧烈发颤,连打了十数个喷嚏。
姜庭芝当先踏上吊桥,回味起方才过桥的心惊胆战,不敢有半点分心和侧目,双手紧拉着铁链,一小步一小步的缓缓挪动,破败的木质板面发出吱噶吱噶的清响,碎石和泥尘纷纷从桥上抖落,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底。
等他悬着一颗心踱到了对岸,发现正扶着皇甫萱立在桥旁,犹豫不定。
姜庭芝隔桥高喊,“希儿,皇甫姑娘,这座桥破败不堪,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恐怕难以承受你们两个人的重量…我看你们还是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请掌门前辈和凌大侠…”
皇甫萱立马答道,“不行,义父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非得把你们两个从这里丢下去不可!”
那张杀人如抽针的冷厉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姜庭芝一怔,“不管怎么样,你们现在不能过桥,还是等着我找他们来帮忙。”
元希刚准备回答,突然感到肩头一轻。
“等一下!”皇甫萱收回了搭在元希肩头的手,慨然地将身体向前一倾,撑住了桥桩,“是因为元希背了我这个包袱才不能过桥,是不是?”
“不是,皇甫姑娘,我…”想到刚才的事还有些后怕和惭愧,姜庭芝努力想要解释。
“萱儿,你别误会,姜大哥完全是为我们的安危着想啊,”元希用商量的口气劝道,“此时过桥实在有些危险,不如还是等着凌前辈前来吧。”
“哈,原来你是个胆小鬼!”皇甫萱侧过头,撅起了嘴,“你不敢过去的话,就乖乖的留在这边等人来救你吧。”
“萱儿,别…”
不等元希说下去,皇甫萱已向前挪了两步,一只脚刚踏上了桥板,直着手去够悬在吊桥边的铁索。
元希的眉头霎时跳了跳,没有思索,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皇甫萱回过头,作势要把手抽开,哼道,“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过来?”
“元希只会陪朋友出生入死,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独自犯险。”瘦小的身形之下,语气却很是坚定。
宛如气闷时得到了爷爷用来哄她开心的蜜糖那般,皇甫萱的嘴角瞬间露出了浅浅的梨涡,“好啊!希儿,你真是有义气…果然没有白白认识你一场,从今以后,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希儿,皇甫姑娘,你们别犯傻,千万不要以身试险!”眼看元希和皇甫萱不听劝告,仍然相继踏上吊桥,姜庭芝在对岸急得来回走动,“希儿,希儿…怎么你也…”
“没关系的,姜大哥…你看我们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
元希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两手却小心翼翼地抓住随着步伐迈动,而不断发颤的铁索。
快要走到一半时,桥身猛烈地晃了两下,呼呼的风灌入耳中,元希的心也跟着突突地跳了两下,却依然镇静的托着皇甫萱前行。
迈了两步,脚下的桥板蓦地开始咔咔作响,桥面转眼就现出几道深刻的裂痕。
额上顿时唬出了两行汗水,元希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继续不动声色地迈着沉稳的脚步理智告诉他,此时若是仓皇奔逃,必定会让桥身崩裂得更快。
眼看桥板逐渐裂开,皇甫萱才开始后悔没有听从姜庭芝和元希的劝告。她想,若是与希儿就这样掉了下去,恐怕义父真的会杀了姜大哥吧。
忽然,元希在她耳畔急喝一声,“萱儿,快抓紧铁链!”
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的元希,居然会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对她说话,甚至可以说是命令。
皇甫萱一怔,虽是不明所以,却顺从的伸手抓住了身旁的铁索。
抓住铁索的一瞬间,吊桥剧烈的一荡,狭长的桥身遽然往左手边猛烈地倾去。接着,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随着铁索往深渊坠下。
皇甫萱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手死死抓住铁索,另一只本是搭在元希肩头的手臂失去了支撑,下意识地凭空乱抓。
手指刚触到铁索,垂向峭壁的铁索骤然绷直,把她的手猛地弹开。身体却禁不住那股下坠的力量,原本抓住铁索的那只手略一松动,整个人向下滑去!
一只手掌在刹那间攥住了她的手!
皇甫萱抬头一瞧,元希就吊在她的上方,勉强的笑了笑。
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元希一心担忧少女的手劲太弱,难以抓稳铁索,才能及时分出手来拉住她。
“希儿!皇甫姑娘!”姜庭芝俯跪在崖边,探身往下一望,彻底慌了神,“你们、你们别怕…别怕!千万,千万要抓牢啊!”
两条铁索正贴挂着崖壁微微晃荡,元希和皇甫萱共同抓着左首的那条铁索,吊在接近铁索中央的位置,下方悬垂着一大块碎裂开来的桥板。
凭元希和皇甫萱的力气,别说是慢慢顺着铁索爬上崖来,光是要抓稳冷硬镉手的铁索,恐怕就连半刻也支撑不了。何况元希只用一手拉住了铁索,必定更加难以坚持。
姜庭芝急忙握住最上端的一截铁索,倒转过身子,用后背撑住桥桩,双手费力的向前拉动铁索。
他想借桥桩之力,把铁索一圈圈地缠在桥桩上,好让铁索上升。可是,他全然低估了眼下铁索所承载的重量,并非只是元希和皇甫萱两个人,还拖拽着那大半截桥板就是一般的武夫要拉动它也要费很大的气力,一个重伤初愈的文弱书生又怎么能奈何得了?
使劲向前拉了半晌,下端的铁索纹丝不动。
尽管姜庭芝的手上使足了劲,心头又急又慌,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力气终究太过虚弱。
可眼下不能有丝毫耽误,姜庭芝唯有赶紧试着用右肩挑起铁索,同时用双手扯住,挺身狠命向前,只觉肩头一阵紧箍的疼痛,铁索似乎总算摇摇晃晃的向上升起了数寸。
姜庭芝紧咬着牙关,一口气不敢放松,拼命将身体向前倾,憋得通红的脸转而煞白,也没能再令铁索再上移半寸。
不过片刻,发青的两手被勒得生疼,肩部的骨头也仿佛要被压碎。
而同样吃力握住铁索另一端的皇甫萱和元希,仰望着正竭尽全力的姜庭芝,两个人的嘴巴微微张合,却因为哽咽,而发不出半点声音激荡在崖间的风本已令他们从头凉到了脚心,此刻又宛如饮下了一碗滚烫的热汤,胸臆间沸腾得难受。
姜庭芝忽然感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还未彻底痊愈的箭伤终于因用力过猛迸裂开来。他低头瞥了一眼逐渐有殷红血迹缓缓渗出的衣襟,仍然咬牙坚持不放。
但肩头,双手,浑身每一处关节的痛楚都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胸口的伤处,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憋在体内的气刚一乱,手上的力就浅了几分,铁索立刻飞快的从手中溜掉,重重撞向姜庭芝的胸侧,滑出了肩头,顿然下沉。
姜庭芝猝然吐出一大口血,虚弱的身子扑倒在地。
元希和皇甫萱异口同声的高喊,“姜大哥,你怎么样了?!”
姜庭芝喘了两口气,抹去唇边的血迹,立马忍痛爬了起来。他用重新拉住铁索,勉力说出“你们放心…”几个字之后,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元希望着神情张皇的皇甫萱,突然笑了一下,“若是只有萱儿你一个人,姜大哥或许就能拉动铁索了…”
“希儿,你在胡说什么啊!”皇甫萱惊觉地转头看向元希。
“萱儿,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听我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都没办法活下来。”元希的面容平静,口吻仓促而清晰,“我快要没有力气了,所以得赶紧说给你听…”
“元希,我不准你做傻事!”皇甫萱厉声打断了他,眼圈一红,话音难以遏制的发颤,“否则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萱儿,别傻了,没有别的选择了…”元希的眼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憧憬的笑了笑,“只是,我还想再看一看你的笑脸…”
皇甫萱急得落下泪来,“不、不!不要!”
“不!”姜庭芝也叫了出来,他两眼通红,艰难的嘶喊,“希儿,若不能保你周全,我还有什么面目偷生?”
“姜大哥,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希望来生,我能一一报答…”
“不可以!元希…绝对不可以!”皇甫萱霎时泪如泉涌,“都是我的错…元希,姜大哥,是我害了你们!”
崖谷间回荡着皇甫萱的哭喊声,和姜庭芝近乎喘息的哑声嘶吼,元希心中无限酸苦,而濒临力竭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颤。
那么,萱儿此时必然也更加坚持不下去了吧。
不能再迟疑半分,他闭上双眼,把心一横不共戴天的仇怨,公义未抒的不甘与遗憾,父祖遗留的重任,血液中流淌的荣耀,向死而生的归路,唯有一一舍弃。
只是,待到了泉下同父亲与列祖的英魂相会,那时又该说什么是好呢?
正当元希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嬉笑,“啧啧,这是唱的哪家的戏?又是哭又是嚷,好热闹!”
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手中的铁索猛烈地一抖,整条铁索就带着桥板向上腾空而起。
元希和皇甫萱的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摔落在坚实的平地之上。
“啊呀,痛死了…”皇甫萱刚缓了口气,连忙起身用僵痛的两臂捂揉着摔疼的关节。
“希儿你没事吧,你…”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坐起身来的元希,余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姜庭芝,失声惊呼,“姜大哥的伤口裂开了!”
元希侧过头,望见姜庭芝胸前格外显眼的斑斑血迹,也急忙爬起身,两步奔到姜庭芝的身旁,扶起姜庭芝靠住他的肩膀。
那些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拼命忍住才没有抛出的热泪,此时无法遏制的在元希的眼眶打转,“姜大哥,你真傻,你为什么都不吭一声…”
皇甫萱也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她轻柔的拉开姜庭芝的衣襟,把口袋中仅剩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强忍着眼角的泪水,“…真的傻!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都是十足十的大傻瓜!”
姜庭芝虚弱的摇了一下头,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向他们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三人才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场,立刻转头向发笑的人望去。
那人身穿鹤羽袍,显然是一名苍吾派弟子,但原本雪白整洁的外袍不知道怎么会弄得那样脏乱,满是灰黄的泥尘,还粘上了些碎草;红彤彤的一张脸带着似笑非笑的挪揄表情,眼神迷离,唇上留有一撇短髭,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
他向前走了几小步,脚步看上去很是虚浮。人还没有走到跟前,一身熏人的酒气就随风钻进了他们的鼻孔。
元希恭谨的开口,“多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
“乳臭未干的小鬼,胆子不小嘛,居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要是我再晚来一步,你们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那名弟子停下脚步,环抱起双手,无所顾忌地打出一个刺鼻的酒嗝,“快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如何偷溜上昊虚山,又如何能来到此处?嗯?”
元希支吾道,“我们是…”
“我们才不是偷偷摸摸来的,”哪怕全亏这名弟子救下了他们的性命,但那种近乎审问的态度实在令人生怒,皇甫萱冲他瞪了瞪眼睛,“我们是老爷爷的客人!”
“哪来的什么老爷爷?”那名弟子嗤笑了一声,“你这莫名其妙的野丫头,真是半点礼貌都没有,我刚救了你,居然还这么凶巴巴的对着我…”
“抱歉,”元希不安地解释,“她指的是宋老前辈。”
“…你们?你们是掌门的客人?”那名弟子的笑容变了变,狐疑地审视着他们,笑着摇头喃喃,“小鬼倒会唬人,鼻涕眼泪都还没擦干净呢,掌门人会有你们这样的客人?”
“我义父是老爷爷的徒弟,老爷爷当然欢迎我们上昊虚山来!”皇甫萱蹙紧眉头,哼道。
“哦?你义父又是什么人?”
“凌天衡凌师叔,”皇甫萱扬起了头,想起义父超凡的剑技,苍吾派众弟子对义父毕恭毕敬的神态,脸颊上忽然满是骄傲和自豪之色,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凌天衡…凌师叔?”那名弟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几眼,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你们上山有几日了吧?”
“算起来,今日是第八天了。”元希答道。
“那掌门和凌师叔没告诉过你们后山不能乱闯么?”
“实在抱歉,”元希恳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此处是禁地,下次不会了。”
“还想有下次么?桥都已经被你们弄塌了…”那名弟子打了一个比先前更响的嗝,晃悠悠地背转过身。
“还不知恩人的高姓大名,将来…”
“不必了,别说那些报答的空话。我告诉你们,性命该当用性命偿报,岂是钱财名利等身外之物可以替代的?那些你们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臭东西拿给我,我也不稀罕。就算你们是真心诚意想报答我,我又不会遇上什么生死关头,哪怕真不巧遇上了,凭你们这两下子也完全没办法救我。”那名弟子说罢,胡乱地摆两下手,“所以什么都不用说,快走吧!快走,快走…”
那名弟子显然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也难以指望他再为他们出力,听得哑口无言的元希只好用磨出血泡的手掌先扶起了姜庭芝,又伸臂让皇甫萱撑着起身。
走过那名弟子身后几步,左搀右扶的元希还是又向他道了声谢,然后告辞。
悄然回头凝注着三人行动艰难,趔趔趄趄的背影,那名弟子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揉了揉沉重的后脑勺,低声嘀咕,“青怀这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今日他搞来的那坛酒这么了得,才喝了几口就搞得我昏昏沉沉的?还竟敢甩下我,让我一个人在脏兮兮的杂草丛中睡了大半日…等他回来,非得狠狠收拾他一顿!”
十八 回首故人长绝
古朴雅致的小院,一棵茂密苍郁的老松下,盛放着一大丛色彩斑斓的花儿,湛如云海,艳若桃李。斑驳的阳光点点洒落在迎风摇曳的花瓣上,更显得妖娆可爱,还是与记忆里的形容一样,宛然是近在咫尺的彩虹。
当中最耀眼的,还是那鲜有的几朵白色花瓣,依然明朗得仿佛是遥远的,闪烁的,缀亮夜空的繁星。
这一丛花,每一朵都是他亲手栽种的。每一朵,都以绝对的热情回报着温暖的朝阳,和湿润的露水,还有种花人的心血,连花心都洋溢着春日的眷恋,开得如此烂漫,正如当年。
多少年了,这里的花每一年都会盛开,每一年都会枯萎。等到明年的时候,又会再次盛开,或许还将会开得更加娇艳。可是人呢?
人一旦凋零了,就永远没有再见的一天。
宋玄一沉默的负手站在花丛前,久久凝望花开花谢,人世沧桑,当年事埋在心底,当年人却不在了。
想起那双眼睛,也同时想起了那三个少年少女,还有天衡,宋玄一的面容豁然开朗,无声地摇头笑了笑,人生在世,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终究还是不得不服老。
人一老,反倒如同婴孩,时时渴慕那些天真无暇的温情与相伴。
没想到,不过才一上午没见到那几个孩子,心中就有些挂念了。
世间的一切因缘,自初生时就如同一根无形的牵丝牢牢缚住了手腕,与贪痴爱欲缠绕成结,就算横亘了云海天涯,万事渺茫,那张由宿命亲手编织出的巨网,又何曾真的让人挣脱过一丝半缕?
那些说不出,说不尽的思念在老人心底来回荡漾,忽有一名弟子急急忙忙地跨进院内,小院并不宽敞,只几步就到了宋玄一身前,匆匆向他行了礼,口里尚喘着气,“掌门,出大事啦!据看守山门的弟子禀报,不知是何缘故,发现无数军甲在山脚处集结,该当如何是好?”
宋玄一点点头,从从容容地安抚弟子,“不必惊慌,让他们安心等候将官前来,问明来意即是。”
聆听完掌门的吩咐,那名弟子又行了礼,回身默默深吸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似乎也镇静了下来,又疾步跨出诘庐的院子,赶去向众人传掌门的话。
那名弟子离开一阵后,宋玄一忽然有些倦怠地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暗暗欷万物盛极入衰的命数。
正要转身回屋,华子勋一脸喜色地带着几名弟子赶到诘庐,似乎是带着相当值得庆贺的消息要向宋玄一通报,站定后连连鞠了两鞠,“掌门师伯,原来带兵前来的是萧理将军,还有兵部的柳侍郎,携皇帝陛下的手谕,专程前来拜会掌门师伯。想必苏师弟和颜师弟又替陛下立下什么大功,陛下朔本追源,才特派使臣来昊虚山封赏赐恩。”
华子勋顿了顿,自觉愆阙的一笑,“由于是天子的御使,弟子们不敢稍加怠慢和阻拦,柳侍郎便带着随从急急赶来拜见掌门,已在庐外相候。”
好未必善,坏未必恶,早在而立之年以前,就彻悟了其中道理。
讵料福祸相生,唯有天道常衡。喜中有忧,忧而复喜,世间万事,莫不如此。
宋玄一淡淡地往院外瞥了一眼,沉吟半晌,“既然人都已经来了,也只好一见。”
一得到掌门的应允,华子勋便立刻到院外邀侍郎大人入院来相见。
“宋掌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半只脚刚踏进诘庐的前院,柳柏舟的嘴皮就动了起来,春风满面地走近宋玄一,整了整身上的绛色官服,然后端了端头顶的纱帽,微微躬了一下身,拱起双手,两眼盯着宋玄一瞧了又瞧,“老掌门神凝秋水,气蔼春风,果真是气度不凡,形容非常,俨然神仙中人物!”
柳柏舟身后只跟了一名白衣人,双臂抱着一柄宽实的剑,由于剑身藏在剑柄里,看不出剑身是什么造型;他的面目阴沉,双眼上下地打量着宋玄一,同时扬了扬下巴,倨傲的眼神里隐隐有些戏谑的意味。
不过宋玄一并没有留意白衣人,向柳柏舟微微颔首,“侍郎大人不辞千里从雍都赶赴昊虚山,不知有何要事?”
朝虚空中万分恭敬地拱起双手,柳柏舟慢条斯理地开口,“只为陛下时时惦记着宋掌门,恨不能亲身前来拜见,奈何国事繁重,社稷操劳,无法御驾出宫,不得已由下官相代,特来此向宋掌门聊表陛下的心意。”
柳柏舟说完,驻疑的目光如同触角一般,飞快将整个清幽简洁的诘庐扫视,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突兀盛开的那几丛璀璨明艳的花上。
“老朽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虽然谦和备至,宋玄一波澜不惊的面容却看不出半分喜悦,“大人既为天子御使,鄙派又怎能失了礼数,敢不以贵宾之仪相待。请大人先随老朽到重华殿,再宣奉陛下旨意不迟。”
“也好,也好,宋掌门请。”柳柏舟收回目光,从宋玄一的脸上略过,露出在官场浸淫多年习得的那张老练纯熟的笑脸。
“请。”
两名童子给在座的人一一奉茶之后,静静退到一侧,诺大的重华殿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名从雍都远道而来的上宾。
然而柳柏舟像是突然间忘记了来意,旁若无人地揭开桌前的茶盏,盯着漂浮在水面伶仃的几根茶叶,轻轻往内吹了两口,摇头晃脑地看茶叶在其中飞速地打着圈。
懒得揣度这位侍郎大人胸中默默打着什么算盘,终究也不过是一桩只想尽快了却的俗务。宋玄一朗声开口,“鄙处远避繁华,也没有什么珍馐玉酒可以招待,唯有这清水粗茶用来洗润肺腑,大人莫嫌简慢。”
宛如一声荒山清磬,敲得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柳柏舟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却无甚惊讶地抬起头来。
“宋掌门不必客气。下官知道,这杯茶可是千金难买,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贵重得多。若不是为了家小,身陷藩篱,脱不了身,下官倒愿意拜在掌门门下,枕石漱溪,潜心问道,日日喝一杯昊虚山的清茶。”说完,柳柏舟无声地笑了笑。
“柳大人说笑了,陛下如此倚重大人,怎肯放大人遗老山野?”
“老掌门有所不知,如今掌门的两位高徒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朝廷的柱石铁壁,一个身兼重任,远赴南陲肃靖夷邦,一个显贵荣达,镇守中宫护卫御驾。有苏颜两位大人在,我等碌碌庸流在陛下眼中不过耳耳矣…陛下曾数言,放眼整个天下,唯有苏颜二位大人堪得陛下倚重,也唯有掌门手底才能栽培出如此旷世英杰。况且,陛下素来有意向掌门请教修行的道法,目下朝中之事方定,即差下官来此遥尊掌门为国师,以彰陛下对掌门的无限景仰,对苏颜二位大人的万分荣宠。”柳柏舟说完站起身,轻轻一掸衣摆,从袖口抽出一封书笺,郑重其事地将书笺双手托举,“下官有陛下亲笔手谕在此,请掌门过目。”
殿中在座的众人除了柳柏舟和宋玄一之外,无不各自惊异,面面相觑,却不敢冒昧出声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是在侧挪时牵动衣带,发出一阵的细微声响。
“不必,大人请坐,老朽又岂敢质疑陛下的旨意。”封赏来得太过突然,连饱历人世沧桑的掌门人心下也不免暗暗诧异,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只是年轻人全凭自己的本事得到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我老头子怎能忝居功劳?”
“老掌门太过谦了。身为正道巅峰,内功修为都已臻至化境,当世无匹,苏颜二位大人本事虽大,还远远未足与老掌门比肩。”
“大人谬赞。无非是些江湖讹传,怎能信得。”
“哦?不过下官倒是清楚记得从家父口中听闻过一段故事,”柳柏舟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昔年樊园的朝颜飞花乃是熹州八景之一。元仪郡主十六岁的那一年,穆淳王爷带着她驾临熹州城,正于城西的樊园设下筵席相待,躬亲向掌门问道。席间,元仪郡主感叹来时不遇,虽是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却无缘欣赏朝颜花盛开时如虹的纷飞飘雪。宋掌门不忍郡主失望,便把长袖一挥,转眼之间,众人眼前的朝颜花蕾尽皆缭缭绽放;再一挥袖,满园的花瓣似落雪般翩翩起舞。”
“从那以后,樊园飞花就竞压其余七景,成了熹州城,乃至整个睢河东岸最有名的胜地。事到如今,每年春夏二季,依旧有各地的游人趋之若鹜的前往,园中观者如云,只为一窥宋掌门当日近乎神迹的风采。”
“此事若是由他人说来,下官或许会将信将疑,但家祖当年曾为熹州城的小吏,当日更恰在樊园值守护卫。宋掌门于朝颜花前施展一身嵩阳罡气,却无心缔成旷古绝今的奇景异闻,全都是家祖亲眼所见,更是他亲口诉与家父,后来家祖也始终以见证那一日的盛况为毕生荣幸。也无怪掌门令家祖如此敬服,试问这天下间除了宋掌门,还有何人能使夏花春盛?”
“惭愧,此乃老朽当年意气之为。”宋玄一捻须摇头,目光深沉而辽远,“万物皆有时序,往复自然更生,老朽却恃能自逞,致其逆天而生,逆时而盛,此举有违天道,实在不足夸。”
“身负如此超凡入圣的修为和造诣,却深不肯据此为傲,远性风疏,逸清云上,始终如一,宋掌门果然是世所罕有的耆宿宗师。”柳柏舟把玩着青瓷茶盖,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过于专注还是出于敬仰,“下官还耳闻四十年前,那轰动天下的一战宋掌门空手与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对决,在雍都城外的白庄大战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若不是穆淳王府的四骏及时赶来劝阻,恐怕近百里的庄园都要尽数被二位拆个干净,至今白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起此事来还心有余悸。”
似乎重新回忆起当年激斗时的喷涌热血,宋玄一不禁大笑两声,摆了摆手,“那不过是他不肯欺我双掌为血肉所生,也弃了七星庸离剑,硬要在路旁随手折下一株梨花枝与我比招,才打了个平手。草木一遇阳盛之气,总会枯软,才让我占了便宜。若要论英雄豪杰,当世唯有他算得上第一人。”
“宋掌门何必如此自谦?这世上不乏高人,但有掌门如此修为者,绝无掌门之德行;有掌门如此德行者,必无掌门之修为。陛下慧眼如炬,深明其是,故所敬者唯掌门一人而已。天恩浩荡,想必也无需下官再多赘言,请掌门勿要推辞。”
宋玄一含笑摆摆手,“老头子而今已是迟暮之年,又闲云野鹤惯了,如何敢受陛下如此鸿恩?”
“陛下当然明白掌门年事已高,不任劳苦,而国师一职并无繁琐差务,若无要事,也毋需入朝觐见,足见陛下对掌门的殷殷厚爱。恳请掌门莫要再推辞,有负天眷。”
“承蒙陛下如此厚爱,只可惜老朽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难道掌门不愿奉旨?”
宋玄一正色道,“老朽无颜面圣,唯有托大人代老朽祈请陛下恕罪。”
“宋掌门当真不肯奉旨?”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柳柏舟用手指时轻时重地敲打着桌面,也破天荒地收敛了笑意,“还望掌门千万三思。”
仿佛是为了留给侍郎大人一丝薄面,默然片刻后,宋玄一仍是断然回绝,“实难从命。”
“既然掌门不愿,下官终究也奈何不得。”柳柏舟叹了一口气,“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掌门。”
十九 回首故人长绝(二)
“请讲。”
“近日是否有两个少年正在昊虚山作客,一个尚为总角,一个未及弱冠?”
“不错。”
“掌门又是否知道这二人乃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宋玄一抬眼,静静注视着柳柏舟那张忽然又溢满笑意的脸,“不知。”
“那掌门现在应当知道了,”柳柏舟眯起双眼,不闪不避地与宋玄一炯炯的目光相对,“请问他二人在何处?”
宋玄一面色不改地反问,“未知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值得大人亲自来提捕?”
“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不愿当众透露其中内情,柳柏舟将话锋一转,“钦犯既然确在此处,下官就当亲自将其押解回雍都,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裁决发落。请掌门快派人将钦犯带上来吧。”
宋玄一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苍吾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还未曾有朝廷差役上昊虚山来拿过人。”
“如此说来,宋掌门是不愿意将钦犯交出?掌门可知道,按照大昭律例,窝藏要犯,乃是不赦重罪,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功臣元老,论罪可以处死。”柳柏舟说完,冷冷地逼视着宋玄一。
话音刚落,坐在殿中右首的一名弟子就猛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高声呵斥,“放肆!怎敢对掌门师伯如此说话!”
无数灼灼的眼神霎时快剑一般刺向柳柏舟,柳柏舟却只是冷冷盯着宋玄一,仿佛对之外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却见宋玄一仰头大笑,悠然地捻须,“没想到老朽活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遇上如此令人为难之事。大人既然清楚老朽的本事,又怎敢威吓老朽?”
柳柏舟也是一笑,“或许宋掌门未曾思及,若是抗拒陛下的旨意,触犯王朝的法令,届时雷霆震怒,怒火焚烧的不止是掌门一人,而是整个苍吾派。”
“多谢大人点拨。想来这才是大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大人为何不肯在一开始就坦言相告,偏要枉费如此多的心机,岂不是辛苦了在山脚下久候的军士们?”
柳柏舟轻描淡写地回答,“为报陛下皇恩,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柳柏舟接着又道,“掌门既已知晓山脚下的上万兵卒不易,何故还要为难下官?”
宋玄一神情自若地把手一挥,“莫说是一万军士,就是精兵十万,也未必能轻易撼动得了昊虚山。”
“宋掌门莫非真要为了两个小儿与朝廷相抗,忍心让弟子们为此舍身流血?”
“漫说为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是为仁义二字,苍吾派弟子也不会胆怯退缩。”
柳柏舟又笑了笑,话音森冷,神情古怪,“可掌门有没有问过派中弟子们,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视死如归,他们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重华殿再次沉寂下来,宋玄一没有答话,而柳柏舟的话像冷冽的刀一样划过每个弟子的皮肉,扎进心口,连魂魄也感觉到刀锋的寒砺。
“掌门师伯,”华子勋低低咳嗽两声,打破了殿中的僵冷,拘谨地开口,“侍郎大人说的有理,万万不可为了两个不知来历的钦犯,使整个苍吾派陷入危地…”
“贵派终究不乏明识远见之士啊,”柳柏舟说着竟自顾自地拍了一下掌,“如何?宋掌门,我说的不错吧?”
宋玄一没有理会柳柏舟,转过头定定凝视着华子勋,仿佛不认识华子勋一般,瞧了好半天,又好似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又重新睁开,才沉沉道,“所以你就为了苍吾派,亲自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对么?”
“掌门师伯,弟子何时做下这等事?”华子勋猝然从座椅站起,面对着宋玄一审视的双目,诚惶诚恐地屈下身。
“怎么,你不肯承认?”宋玄一眉头一横,面上隐隐有些惊怒。
“弟子实在不知…”
“老朽虽是乡野之人,不识朝纲,老迈糊涂,但心底总算还有点明白,若陛下原是真心加以封赏,又怎会将此事委于兵部?”宋玄一凛然一笑,却不再理会华子勋,又转头看向柳柏舟,“若是老朽没有估错,侍郎大人应该是在附近寻查之际,无意中得到了他们在昊虚山的密报,却苦于无由上山搜检,才特意向陛下请来这先礼后兵之计吧。”
“宋掌门果然是识微见远,心窍玲珑的大宗师。”然而柳柏舟的反应就像只是从宋玄一口中听说了一段趣闻,拍掌笑道,“下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无奈才疏计拙,如此被宋掌门轻易看穿。”
宋玄一没有答话,柳柏舟又接着说下去,“如若掌门先前肯奉旨,本来对宋掌门,对苍吾派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掌门偏偏要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华兄对掌门和苍吾派的一片衷心…”
说到最后一句,柳柏舟刻意提高了语调,“对不对啊,华兄?”
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两个耳光,华子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垂下头,眼睛的余光恨恨瞪了柳柏舟一眼,柳柏舟却笑着坦而受之。
华子勋暗自咒骂,想必这该死的柳柏舟是看出了刚才他心下的犹豫不决,担心他会临阵退缩,所以连忙当着掌门和众位师兄弟的面将谜底捅破,让事情再也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也让他无法回头。
众人正等着华子勋开口解释,一名身穿黑甲的将士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就径直跨进了重华殿,向柳柏舟抱拳行了礼,“大人,已经搜遍了山上所有屋殿,没有找到钦犯。”
难道宋玄一果真是料事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华子勋事前悔悟,早已暗中向宋玄一坦白,然后已经悄悄将两个钦犯转移?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方才他分明捕捉到宋玄一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暗喜,只能说明对于两个钦犯忽然在昊虚山消失一事,宋玄一并不知情。
柳柏舟暗暗揣度,宋玄一如此维护二人,或许与他们有不浅的渊源,所以不管他们是否仍在昊虚山,宋玄一都将会成为捉拿钦犯的极大阻碍。
况且,陛下已经向他示意,倘若宋玄一抗旨不遵,藐视天威,行事便无需顾忌,反正也是陛下迟早要拔出的钉刺。
无论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是柳柏舟猛地将腕边的茶盖往地上一摔,高声喝道,“华兄,还愣着干什么?”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木然站在原地的华子勋,而华子勋却恍若未闻,怔怔地平视前方,眼里只有模糊的一点光线,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脑子里的东西胡乱地裹成一片自小掌门师伯就待他不薄,比起师父来,要和蔼得多,宽仁得多,他敬重师伯甚至远远超过了敬重自己的师父。
最初令弟子向柳泊舟通传消息时,他的原意只不过是想让凌天衡受点罪过,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加害师伯啊!
突然有什么说不上软,也说不上硬的东西用力砸到了华子勋的胸前,他感到胸口微微一疼,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喧哗,目瞪口呆地瞧向摔落在鞋边的一只官靴。
华子勋恼羞成怒,拔出剑来,正要冲到靴子的主人身前,却听出靴羞辱他的柳柏舟冷声喝道,“原来华兄还会为了失去颜面拔剑么?那么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谁夺走了你应有的颜面…还有,莫非华兄以为,今日之后,宋掌门还会与你善罢甘休么?”
“师父,不可犹豫!”良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主持派中事务多年,尽心尽力,无不妥当,上上下下的弟子谁不服你?”
说着,良冶两指一并,愤然的指向宋玄一,“可是,这老家伙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暗地里早就打算好将掌门之位传给对门派毫无建树的亲传弟子!师父,是他先不仁,我们才不义!…事到如今,不管是对是错,都已经做下了,难道还有退路么?”
“不错,不错…不作不休!”华子勋猝然回身,红着眼睛盯着宋玄一,如同一只陷入了狂乱,将要展开嗜血杀戮与反扑的饿狼,“掌门师伯,你不要怪我,我为了苍吾派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你的三个弟子!如今凌天衡总算回来了,看看你整日间有多欣慰,恐怕很快就再也用不上我了吧…难道不是么?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高深秘籍只传给他们,掌门信物也传给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是你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子勋,莫要铸成大错!”宋玄一白眉一耸,厉声诃责,随即又一如往昔般循循善诱,“看你现在满是嫉妒和怨怼,修的什么心?若不能及时扼住心魔,一朝失道,悔之晚矣。快默念真诀…”
“住嘴!”华子勋怒不可遏地拔出剑,飞身跃至宋玄一的桌前,咬着牙挥剑一劈,将木桌劈成两截,“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东西,不要再说了!”
“住手!”坐在右首第一位的王守一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呵斥,“华子勋,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王守一虽然是宋玄一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师兄弟,年纪却与华子勋相差无几,并且素来不喜参与俗务,功力平平,只一心修习道法,以至于派中大多数弟子,包括华子勋都对他并无甚敬畏之心。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华子勋的师长,华子勋听到他的喝骂,手上的动作一时间不由自主凝滞了下来。
宋玄一一怒之下也站起了身,他怒的不是华子勋作出的不敬之举,而是眼看着师兄的得意弟子,终究被尘俗的欲念相误,彻底偏离了向道之心!
他刚站直身子,却觉得整个躯体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乏力,几乎站立不稳,而两手也松软如绵。
他顿时醒悟过来,柳柏舟和华子勋等人为什么胆敢如此有恃无恐!
任是宋玄一的心地有如沉渊止静,也禁不住一时怒火中烧,“奸贼!你们在茶水里下毒?!”
柳柏舟抚掌笑道,“否则天下间谁敢拂逆宋掌门呢?宋掌门,如今也只好请你随下官到雍都走一趟了。”
“谁敢动掌门师兄?”王守一将拂尘用力一挥,侧目审视殿中所有精要弟子,尤其是先前出声喝止柳柏舟的景肃,“你们还要再坐视掌门人任人欺辱么?”
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柳柏舟却像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相干似的,静静端起茶盏,喝下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清了清有几分干涩的喉咙,低声说道,“我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该你了。”
柳柏舟身后那名白衣剑客狠戾的一笑,缓步从椅背后面走了出来。
二十 回首故人长绝(三)
正午时分,尽管大片浮云暂时黯蔽了悬在顶空的炎日,但不息的灼热却依然在地面上放肆翻滚,仿佛是想要把这片土地烤焦煎熟之前,再预先替万物裹上一层热油。
皇甫萱拄着一根在山道上捡来的粗实树枝充作木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将一只手斜搭在眉峰旁,向四周张望了好半天。满心希望有经过这里的弟子可以来帮他们一把,哪怕只是帮忙带个话也好,却始终没看到半个人影。
过去几日每逢这个时辰,都能看到许多弟子在殿外的阴凉之处练武,今日却寂静得有些反常。就连刚才经过苍吾派弟子们居所的时候,也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姜庭芝也正拄着一根截断的树枝,倚靠着树干低低喘息。元希在姜庭芝身侧,犹有几分担忧地搀着他的臂肘,下山途中积攒的涔涔汗水,一点一滴从他们的额头,以及早已湿透的背衫渗出,午后的炎热被树梢头刺耳而焦躁的蝉鸣催发到了极致。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着我吧。”皇甫萱回过身,走到姜庭芝和元希所在的树荫之下,轻轻将食指摁在嘴唇下方,似乎仍在用心思索,“我想过了…我最好还是先去找老爷爷,让老爷爷出面做主,免得到时候义父一见你们就什么情面也不肯讲,也不理会姜大哥的伤势,定要迫你们下山。”
皇甫萱伸指在虚空中点了两点,然后左右晃动着食指,“我敢肯定,老爷爷如此仁慈宽厚,是绝对不会同意义父在这种时候赶你们下山的!”
“可是…”元希欲言又止的开口。
“别可是了,姜大哥现在这样子,你们还能走哪里去?”
姜庭芝尽力想要站直身子,向皇甫萱挤出了一缕笑容,“皇甫姑娘,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只是有点虚弱而已…”
皇甫萱不容分说地冲姜庭芝摇摇头,“等什么时候你的身体能和你的嘴巴一样刚强,再下山也不迟。”
“皇甫姑娘…”姜庭芝哑然失笑,难以辨驳。
皇甫萱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往日向义父请求时那般令人无可拒绝的神情,“哎呀…你们两个就再听我一次吧,好不好?”
今日接连遭遇惊险,已让姜庭芝和元希的身心都疲惫不堪,更让他们彻底见识了眼前这个少女的倔强,身上蕴藏的力量,还有与她背道而行的可怕后果。
不过说到底,那终究也是出于对他们的一片好意。
而姜庭芝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也的确需要多将养几日。
元希思考了一下,“萱儿,你的腿伤还没好,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那怎么行,如果你在路上碰巧遇上了义父怎么办?”
元希又想了想,很快开口,“我就跟凌前辈好好的说,请求他再宽限几日。”
“义父才不会听你的半句解释。要是他趁我不在,不分黑白的把你扛下山,那可就麻烦了!”皇甫萱说着,举起手中的树枝冲他们晃了晃,“比起你们两个一步三喘的读书种子,我可是从小在山里跑大的孩子,这点伤口算什么啊?”
“好吧…”元希迟疑了一下,明白无论如何都拗不过眼前的少女,只能老老实实投降。
他的双眼怔怔望着她,和那沾上了些许灰尘和泥渍的一袭黄裳,正被微风略略吹起一角,看上去就像是跌落在尘土中的小云雀微耸起的绒绒羽毛,让人爱怜不已。
然而那些泥尘,却全是因他们才沾染的。
元希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看着她转过身去,闷声道,“萱儿,你小心伤口,别走太快…我们可以慢慢的在这里等你。”
“好啦,我知道,放心吧!”
姜庭芝也轻声说了一句,“皇甫姑娘,当心。”
皇甫萱回头向他们展颜一笑,欣然地说了一句“等着我”,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此时,天际的云层突然之间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像是给皇甫萱远去的背影蒙上了一层半是朦胧半是透明的水雾,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姜庭芝有些晕眩,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很想开口叫住皇甫萱,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在她的背影消失前发出声音,只能闭上眼睛,摆了摆脑袋,想要将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们靠近。
他定睛一看,苍吾派掌门人正神色凝重地疾步走来。
与此同时,掌门人也发现了树荫下的两人。
“老前辈,您…”姜庭芝愕然地瞧着疾步走向他们的宋玄一,只觉得此刻的宋玄一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快跟我走!”宋玄一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没有任何解释,也不等他们答应,宽厚矫健的身躯携着茫然无措的两人,就匆匆赶往诘庐的方向。
“快走,别回头!”姜庭芝和元希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宋玄一沉着的口吻在他们耳畔反复催促,“快走!”
身子被宋玄一携着飞快向前奔,耳边有逆风而行的清啸声,让元希顷刻间想起了孤身在风雨中振翅飞翔的小云雀,止不住地回头,“可是萱儿…”
“快走,”宋玄一却更用力地扯住他们的手臂,“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们两个!”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姜庭芝和元希霎时明白了他们眼下身处在何等危险境地是连强如宋老前辈也只能仓皇避及,前所未有的危险!
惊愕之间,姜庭芝发现宋玄一紧拉住他们的手竟然有些发颤。
他侧过头,只见宋玄一的脚步虚浮,满脸煞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两颊滴下。
但此刻的姜庭芝和元希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宋玄一艰难的拉着他们向前急赶。
小殿周围没有任何的花草点缀,也没有紧邻的屋宅,孤寂的矗在两颗参天的大树正中,显得苍凉寂寞,生机奄然。
殿门虚掩着,殿门上的朱漆有些褪色,顶端的匾额写着“怀英”两个字。
宋玄一推开半面殿门,等姜庭芝和元希也踏入怀英殿后,立马返身将殿门阂上。
殿内的光线霎那间昏暗下来,唯有小殿正中的案台四角上的蜡烛发出的幽光。
宋玄一快步走到案前,不知道在案上摸索着什么东西。
姜庭芝把双眼闭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总算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他捂着仍在发痛的胸口,向前探出一小步,望见小殿正中挂着一副画,画上只有一名素衣高冠的男子,仪态飘逸绝伦。
姜庭芝凝神看着画上恍如神明的男人,不自觉的又向前迈了两步。
这时,宋玄一突然回头,“元小兄弟,快过来搭把手。”
元希应声而动,急忙走向宋玄一。
刚走到案前,无数铠甲相铗时发出的铮然鸣响,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殿门。
危险已近在咫尺,宋玄一却只是沉静的掌住案台上的那瓮香炉,急命元希把香炉往左首转动。
方寸大乱的元希完全来不及思考宋玄一的用意,立即与宋玄一一同用力,把香炉整整转了一圈。
一道厚重的暗门顿然从天而降,紧挨着紧闭的殿门轰地一声往下落。
怀英殿虽小,却是整个昊虚山上最为坚固的一座建筑。不管殿门,四壁,抑或是屋顶,通通都是由坚不可摧的金刚铸成。就算是用天溪剑,也未必能凭蛮力刺穿怀英殿的一角。
每一个苍吾派弟子都对此一清二楚。
良度环抱双臂,懒得去看数十个蠢钝的甲士在怀英殿的殿门前反复徘徊。沉思了半晌,脸上的怒容却渐渐变成了冷笑。
可惜来迟一步,又得再为此浪费很多时间。不过,不管怎么样,目的已经达成了。
因为躲在殿中的人迟早都会绝望的发现,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沉寂的殿内,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后的微声喘息。
总算暂时阻绝了外间的危机,宋玄一深深缓了一口气,身体突然一晃,幸而一只胳膊早已扶住了案台,才没有倒下。
内力尽失,阴毒嗜骨,全凭了一身尚未彻底衰老的躯体与蛮力才强撑到了这里。
抬头望了一眼壁上的那副画像,和案台上叠次供奉的十三座灵位,宋玄一很快又用双手支着案台,勉力挺直身躯。
宋玄一从案上捻起一炷沉香,在肘边的烛焰中点燃之后,对着那副画像,又或是那十三座灵位默祷了几句,然后把已飘出一缕轻烟的香柱插进了炉中。
“宋老前辈,您中了毒?刚才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希望着宋玄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宋玄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把墙上的画像往上一揭,露出了灰白而平整的石壁。他的另一只手放在石壁上,用力摁下,石壁凹陷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同时案台下方的一大块地面顿然下陷,露出了一条幽暗的地道。
“这条密道是祖师备下的,一直通往城外。趁他们还没有察觉此间有密道,发现你们已经离开昊虚山之前,你们快些去吧,能逃多远,就是多远…”
姜庭芝和元希的腿却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动也不动,“还求老前辈给我们一个明白,否则…晚辈不敢遵命…”
二人看着宋玄一向案台上的列位英魂垂下头,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轻颤,一下子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酸涩的语调更令他们感到无比痛心,“变乱已起,自昊虚山始,正道悬危,天下又将难宁矣…我枉为一派之主,空负一甲子的修为,却不识小人奸计,误堕旁门左道之术,无力保全苍吾派,也无力再庇护二位小友,更无力挽众生于苦难…”
元希本已知道事情极为不妙,咀嚼着宋玄一话中之意,更是明白了十之**,“对不起,宋老前辈…是晚辈将灾祸带到了昊虚山,连累了整个苍吾派!”
说着,元希无比愆疚地跪了下去,要向宋玄一磕头谢罪。
宋玄一连忙回过身,伸手扶起了元希,“起来吧,老朽实不敢受此大礼。”
与宋玄一洞彻秋毫,又毫无杂质的双眸一触,仿佛亲见了那场令整座昊虚山颤动的刀光血雨,元希哀不自胜地闭上眼,“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老前辈,害了所有人…”
“并非你的错…只怪人心不足,难断嗔痴,偏偏世人多要深受其厄,与你们二人无尤。你们两个都是良善有为的好孩子,俨如一盏明灯,照出暗藏在人心后的晦昧与鬼怪…至于你们的身份,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只恐怕,将来你们还有太多苦头…”宋玄一看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悲悯的眼神中恍惚透出几分恋恋不舍之情,却转过头,把手一挥,“快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元希睁开眼睛,热泪满眶,摇着头,“怎么能再让这么多人为晚辈牺牲…”
宋玄一肃然道,“若是再如此怯懦不前,才真正辜负了今日昊虚山上的舍身!”
元希一怔,接着浑身猛地一颤,胸口如焚烈火,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双手握成了拳,“老前辈所言极是,晚辈必当铭记于心!”
说完,元希见宋玄一向他点了点头,就不再迟疑地钻进了密道。等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庭芝还杵在原地。
正想返身去搀姜庭芝的手臂,却听见姜庭芝惑然的问,“宋老前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宋玄一摇头笑了笑,将案上一支已燃去了半截的蜡烛,和几支还未点着的蜡烛一同递到了姜庭芝手里,“我必须要留下来救小萱儿啊。”
姜庭芝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捏了捏手中的烛条,“宋老前辈,您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你们快走吧。”宋玄一再一次催促。
姜庭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在元希身后,弓下身子,钻进了那条入口十分狭窄的密道。
忽然,他们听见宋玄一的呼唤,诧异的回过头。
“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宋玄一意味深长的一笑,“去找云涯山庄的庄主,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二十一 回首故人长绝(四)
梢头轻弹,人已腾跃到了十丈外。
在绿荫中穿梭来去,脚下的风景不断变换,少说也已经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前方黑衣人的脚步还没有开始慢下来。
以他的功力,原本不该只为了这点路就气喘神焦,此刻,心口却一阵莫名其妙的猛跳。
今晨一早,萱儿气冲冲的跑开之后,他便被几名师侄缠住,定要他到练武场替众弟子指点剑招。
那些勤恳好学的师侄一直研习到了午时,一个个都汗流浃背,肚饿口渴,才暂且放他离去。
回到住所已是饭点,却没有见到萱儿的影子,连同那两个小子也没有呆在他们的屋里。
凌天衡怔怔的走进屋中,放下天溪,默默坐在椅上,念及萱儿还鲜少有过今日这般激愤的情绪,忽然有些放心不下。
当他从皇甫前辈口中知晓那个叫元希的小子身份之时起,就认定元希与姜庭芝是会带来危险的祸患。
虽是不得已答应了萱儿的恳求,带他们来到了昊虚山,心底的不安感觉反而更是有增无减他们不止可能会把萱儿带入险境,留在山上的时间一久,一旦让其他人也发现他的秘密,甚至会牵连整个苍吾派。
如今他们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仁至义尽不能再为他们冒险,让他们危及到萱儿和苍吾派。
这一次,哪怕萱儿会怪他很久很久,也不能再心软。
脑中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凌天衡心神不宁地走出屋外,在院中的那口水井前停步,出神的站了一会儿。
正要绞动井绳,忽然耳朵一动,立即回头,恍然有个身影在屋内一闪而过。他急忙奔回屋中,那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已从窗口跃出。
他疑惑的迅速环顾屋内,发现原本静静躺在桌前的天溪剑已然不见。
凌天衡立时跟着从黑衣人闪过的那扇窗口飞身跃出,却早已不见人影,唯有东南方向的树荫梢头仍在剧烈晃动。
朝那方向急追不远,遥见黑衣人正提着天溪剑在前方飞奔。
黑衣人似乎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响动,当即弃了原本的路线,转向右首的一棵葱茏的榆树背后抄去。
昊虚山的山路密林遍布,那黑衣人的轻功本自不俗,又倚仗着树丛间无数枝叶的遮掩,前进的方向也故意左曲由折,总是难以摸清黑衣人奔行的轨迹。
每当二人的距离稍稍接近一些时,黑衣人又知觉的拐进视野不及的树隙,以至他运足了内劲,却始终没有追上黑衣人,还险些将其跟丢。
他与黑衣人不歇地追逐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了昊虚山下三十里外的河溪岸头。
河岸四周地势开阔,而黑衣人总算也已现出疲态,他终于能清清楚楚看出黑衣人的去向。
他突然顿脚,俯身拾起两粒砂石,然后猛将内劲一提,很快就距黑衣人不过数丈。手臂一扬,两粒砂石向黑衣人飞掷而去,正中黑衣人的两个膝窝。黑衣人发出一声低哼,霎时摔跌在地。
他两步上前,从伏贴着地面,膝腿处渗出血来的黑衣人手中一把将天溪夺回。
既然只是窃剑,膝骨碎裂,也算是小释惩戒了不经过大半年的好生修养,这个人休想再正常行走。
正要赶回昊虚山,凌天衡的脑中急遽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返身将黑衣人贴在地面的脸扳过来一瞅,霎时惊愕不已此人居然是苍吾派的弟子!
他认得这名叫作青怀的弟子。
青怀与他年岁相近,在他刚入山时,还同他十分亲善,但似乎在他剑术精进,远超同门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渐渐疏淡。
被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出卖或背叛,远比陌路人,甚至敌人的伤害更难以原谅。
他愤怒的拔出天溪,架在青怀的颈间,喝问他为什么要做此等下作的事。
青怀支吾搪塞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般磨磨蹭蹭,东拉西扯,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心底瞬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凌天衡手上的天溪一紧,急忙逼问青怀是不是故意引他到这里,青怀的颈间顿时现出了血痕,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终是不忍向同门挥剑,他唯有丢下挪移艰难的青怀,当即赶回昊虚山。
等他急急回到昊虚山,已有无数的官兵围住了山脚。他心中暗惊,避开兵士的视野,迅速往一条偏僻险要,所知之人并不多的小路上了山。
不知这些官兵是否是冲着那两个小子而来,但料想师父此时该当仍在重华殿应付这些官兵的首领,他匆忙奔向重华殿。
一路上安静得异常。
眼前的重华殿,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久之前的血腥杀戮已然终结。
自重华殿前百余步,一直到重华殿内,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脚畔血积三寸,满地都是苍吾派弟子还未彻底冷透的断肢残骸。
将倒在地上同门的脸孔一一认出,他的肠胃一阵急剧收缩,嚎叫一声,疯了一般冲出了重华殿。
凌天衡两眼发红,狂奔着找寻师父与萱儿的下落。
在意外之下,他迎面撞上一名落单的兵士,狠力掐住那名兵士的脖子,才问出眼下师傅正被围困在烈英殿内。
急奔至烈英殿前,转眼之间就把守卫在殿门的数十名士兵一一刺倒。
他急促的拍打厚重的殿门,口中叫唤着师父。
门内传出断断续续的话声,话音全然不似平素的精神烁烁,“天衡,快离开这里!这里太过危险…这道门眼下不能打开…为师没事,你快走!”
凌天衡立在门前,握拳重重的击了一下无法用人力推开的殿门,实在不明白昊虚山上到底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灾难,不明白凭这些武艺等闲的兵士如何围困得住功力当世无匹的师父,更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说“这道门不能打开”…
萱儿呢…萱儿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正当凌天衡百思难解,心慌意乱之时,背后有一阵阴风极速袭来。
天溪在刹那间出鞘,他反过身,架开来人的剑尖。
两剑相击之际,顿感其势不凡,非同小可。三招之后,他与来者各自向后跃开两步,只见来人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白衣剑客。
白衣剑客抖了抖手中的软剑,也细细地打量着他。
两人的眼神一触,立马又挥剑斗在了一起。
自剑术大成以来,凌天衡还没有遇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绝尘剑法向来以疾烈为剑诀,剑招快而刚猛,而天溪的犀锋利刃凭剑气便足以开山裂石,令他如虎添翼,往往将所遇之敌一剑封喉,几乎无人可阻其剑芒。
但白衣剑客却使了一手精妙无双的软剑。手中的软剑迅而阴柔,如同一条紧紧粘腻的毒蛇,不管从什么方向进攻,眨眼间就缠绕了天溪的剑身,封住所有去路。
而此刻凌天衡对昊虚山上发生的一切既是困惑,又是悲愤,更满心惦念着皇甫萱的安危,只望尽快击败白衣剑客,反而越战越是心乱。
再加上凌天衡先前曾来回奔袭两个时辰之久,耗了大半气力,竟隐隐处于下风。
二人已激斗了三十多招。
“那个姓王的,是你师叔还是师兄?”白衣剑客蓦然开口,接着高笑两声,“恐怕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杀的吧?他的的骨头真硬啊,刺了三剑都刺不穿,还张牙舞爪的挥着手里的断剑…嘿嘿,但可惜他的脖子太软,轻轻一抹,血就飙到了半空!”
“不好笑么?那我讲个更好笑的。等那群一戳就死,还满嘴叫嚣的废物接连倒下,那个奉茶的小不点居然也学着大人拿起了剑。我从不杀小孩,所以仅是切掉了他的拇指。想不到他又换成一只手握剑,我就切掉了他的另一只拇指。明明连剑都抓不稳了,他居然还是咆哮着向我冲来,我只好切掉了他的双臂。他看上去多么像是螳螂啊…一只不能再攻击,只会翻滚的螳螂。可他再一次扑了上来,还想咬我的手臂!啊…你猜猜看,我这次切掉了什么?”
“畜生!”凌天衡嘶声怒吼,“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哼哼,苍吾派剑技第一人,凌天衡。”白衣剑客勾起嘴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容,“怎么你的剑比我的还要软?你用软剑很在行嘛,不如今后干脆拜我为师!”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凌天衡狂怒的吼叫,犹如一只刚被切断尾巴,仍浑身蘸血的豹子。
突然,白衣剑客的眉头一抖,凌天衡瞬时察觉到身后有剑啸声破风而来。
电光火石间,凌天衡无暇分剑相抵,只来得及将身体一侧,一柄长剑就穿透了他的左肩。
他旋即忍痛向后跃出数丈,却发现白衣剑客没有立即向他追来,只是蹙眉侧觑着良冶手中带血的长剑,面色有几分不悦。
良冶把手一挥,身后的数名弟子向凌天衡冲围过去。
从背后偷袭他的人竟是良冶!
凌天衡捂住血流如注的左肩,震惊不已的盯着良冶,激愤难抑。
但他此刻却无力再战,更不愿对同门动手,逼不得已,用出仅剩的真气使出绝影剑法的最后一式。
剑锋过处,地面霎时飞沙走石,轰隆的爆裂起数柱冲天烟尘。
良冶等人被震开数步,剧烈的风沙迷了眼睛。等他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浓浓的雾蒙。
浓雾片刻后散去,地上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逃至潜行上山的那条小路,凌天衡坐倚着一颗大树,撕下一截衣角,用单手慢慢的把肩上的伤口裹好。
他疲倦而迷茫的呆看着前方,还是不敢相信昊虚山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师父和萱儿还在危难之中,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做。
忽然,耳中仿佛回荡起悦耳动听,格外熟悉的声音。
他又惊又喜,仔细一听,竟然真的听见来自头顶清脆的叫唤。
凌天衡连忙仰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望见树梢上方一个飞影悠然的划过。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鹅黄色的衣衫与秀发恣意的随风飘扬,口中正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那飞影居然是萱儿!
二十二 豪杰气
“梁公子,这边请。”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走在前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白衣少年,神态恭谨,说话也十分客气,“鄙庄内行道错综复杂,第一次来的人极容易迷路,公子请跟紧了。”
白衣少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庄内的中庭水塘和假山,朝着庄内最深处的静岳堂走去。
“二爷,”正在路旁浇花的两个侍女,望见中年男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齐朝他恭恭敬敬地垂首问候。
青衫男子听见声音,只是别过头瞥了她们一眼,没有答话,继续领着身后的白衣少年向前走。
等青衫男子已越过身前好几步,两个侍女才抬起了头,恰好对上不紧不慢跟在男子身后那名白衣少年的目光,和他盛开的笑容,正像晨间初出的日光,明媚又温柔,令人忘却了一切烦恼,只想要久久的沐浴其中。
“红姝,你看到了吗…他在对我笑…”叫做绿苑的侍女呆呆的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这位公子真是俊秀得…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自惭形秽呢。”
半晌没听到身边红姝的回答,绿苑忿忿地侧头,才发现红姝也仿佛失了魂一样凝视着白衣少年行迹的方向,用手敲了敲红殊的脑袋,“回魂了!小姑娘!”
“哎哟!绿苑你干嘛…下手没轻没重的!”红姝揉了揉脑袋,气鼓鼓地叫道。
“花痴发得这么厉害,隽宁公子可要喝醋啦。”绿苑笑嘻嘻的躲开。
“胡说什么呢…”红姝霎时满脸通红,赶紧扭过头,手里的水瓢继续浇着身后的白牡丹,生怕绿苑还要笑话她,“你不觉得奇怪么?入庄十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如此郑重其事,亲自为人带路么?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像是庄主住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庄主的贵客?!”绿苑瞪大眼睛,这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惊呼,“庄主静养这几年,江湖豪侠不见,豪门巨贾不见,昔年连六王爷瑞王殿下纡尊降贵来访,老爷也只叫陆善回了一句恕罪。这位公子的身份会比瑞王殿下更尊贵?难不成他是皇帝老儿?”
“依着庄主的性子,就算皇帝陛下亲临,他也未必愿意见的。”红姝低头拨弄着手中娇艳欲滴的花瓣。
“那他会是什么人?要说几位公子爷的姿仪气度,也是鹿州青年俊才中出类拔萃的,可若是他们站在这位公子身旁,恐怕就相形见拙了。”
“听你这语气,莫不是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是啊,”绿苑退了一步,做出要行礼的样子,“我的陆夫人,快把奴婢赏给这位公子吧,就是给他当牛做马都可以。”
“绿苑,你真是…”红姝正捂着嘴笑道,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小妮子再撒野!好好站住,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绿苑早已跳开两步,嬉皮笑脸的作出要行礼的模样,“夫人,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
似乎早就料到绿苑会有这样的举动,红姝立即上前逮住了绿苑的胳膊,伸手就要挠她的胳肢窝,“还收拾不了你!”
绿苑口中不断唤着夫人高声讨饶,却悄悄的腾出了一只手,戳向红姝没有防备的腰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闹成了一团。
山庄内的最深处,一座两层高的大宅蔽于浓浓树荫之下,只有斑驳的点点阳光洒在屋顶,悠然宁静。下人们全都被吩咐过不要轻易靠近宅子的周围,因为屋里的主人不喜欢被任何声响打扰。
书案边,明明灭灭的光线布满一角,像是流动着极缓极缓的波纹,一个人影静静的坐在那里,摩挲着一柄通体由纯金打造的短剑。短剑的剑身长约一尺三寸,在暗室的微光中依然灿然发亮,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结绿,剑柄的下方居中刻着两行小字。
穆淳桓桓,兴我大昭
靖安永泽,万代同享
这十六个字是当年大昭太祖皇帝闵炎亲手刻在短剑上,并将其赠与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穆淳王梁霈。
一百七十年前,在冕河大战最关键的时刻,穆淳王梁霈就是凭着腰间的这柄黄金短剑,刺死了前朝名将钟伏。万军中诛杀敌军首领,一举使敌军军心涣散,不仅成功救下乱军围困之中危在旦夕的太祖皇帝,更让己方将士军心大振,至此对前朝守军开始了摧枯拉朽的攻势,数月之后,势不可挡的十万大军兵临雍都城下。
年仅十七岁的顺帝主动开城投降,亲自带着数千名宫眷跪在城门口,哀求太祖皇帝饶过众人性命,乱世在前朝帝王支离破碎的尊严中终结。
传说,太祖皇帝与穆淳王相识于微时,从太祖皇帝起兵的第一日起,穆淳王就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太祖皇帝有韬略雄才,而穆淳王智勇兼备,他们二人是明主忠臣,更是交心换命的兄弟。
大昭王朝建立后,太祖皇帝昭告天下分封百官,他毫不吝啬的表彰梁霈的功绩,称道梁霈为开国功臣第一,封为穆淳王。但好景不长,作为唯一的异姓王,梁霈不结党不拉帮,仍无可避免的在朝中却成了众矢之的。一时谗言尽起,但总不离“穆淳王功高盖主,欲取太祖而代之”等语。太祖皇帝最初虽然不信,但日久终不免心生疑窦。
穆淳王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太祖皇帝为难,主动写下了一封辞书。和乐三年,四月初五的晚上,太祖皇帝召穆淳王入羲和殿。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日出之时,穆淳王平静地走出殿门时,依然别在腰间的黄金短剑上多了这十六字。
当日,太祖皇帝在朝堂向所有臣民宣布,从今日起,穆淳王仍是穆淳王,子孙后代世袭王爵,万世不移,享有异姓皇族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尊贵与殊荣。但从此以后,穆淳王不再享有所有封地,不再执掌任何权柄,如无宣召,甚至不用入殿上朝。
于是被摈斥出雍都权力漩涡中心之外的梁王爷,从此只是领着百官最高的月俸,闲散在家。
然而太祖皇帝却又赋予了那把黄金短剑绝对的权力,非止黄金短剑的现任主人,乃至梁家所有继承黄金短剑的后世子孙,只要凭着这柄黄金短剑,无需请旨,便可斩杀除闵氏皇族正朔之外的任何一个奸佞谗臣。
如今看来,太祖皇帝实是用心良苦。杀伐果断的帝王既要平衡朝野,终又不愿负了相交多年的义气。幸而,后事果然如太祖所愿,远离政治漩涡的梁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继任帝王的猜忌,也凭着这柄让妄议穆淳王府的小人畏惧的黄金短剑,梁家上下平安荣享富贵,直至今日。
这是太祖皇帝赐给梁家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券,和为人臣子至高无上的荣耀。
“父亲,”被唤作二爷的青衫男子站在门外屋檐下,轻声打断了握剑人的思绪,“客人到了。”
“请客人进来。”一个仓雄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是。”青衫男子转过身,对身后的少年点了点头,微微躬身,伸手示意少年进屋。
白衣少年轻轻推开门,安之若素的踏过门槛,细致地反手将门带上。缓缓的走向东南方的书案,不露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打量着端坐在书案前的老人。
老人雪白的长发不扎不束,散落在墨色外袍上,凛冽如刀的眉峰下矍铄的双眼异常明亮,同样静静凝视着少年,无喜无怒的眼神中却给人一种不敢觑视的威严,如同一只沉默的猛虎,不用任何动作,便足以叫人心生敬畏。
豪风傲骨气盖天,百万雄戈莫敢前。七星庸离锋芒露,一剑神逸云涯间。
这便是五十多年来,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盖世强者,七星庸离剑的主人,云涯山庄的庄主陆夜侯么。
虽然已是皓首苍颜,却同父亲口中曾说起无数回,那个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当世第一剑客别无二致,也难怪父亲每次提及这位老人,总是满怀敬意。
少年振了振衣衫,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深揖,轻轻唤了一声:“姑祖父…”
陆夜侯发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你是佑轩的孩子?”
“是,姑祖父。”
“老夫也已十多年未见过佑轩这孩子了。”他将手中的黄金短剑搁到了案前,仔细端详着它的现任主人,“他和你二叔还好么?”
“回姑祖父,”白衣少年忽然两眼一红,哽咽道,“家父已于半年前过世了…二叔他尚安,只是侄孙也好久没见到二叔了…”
陆夜侯长叹一声,“…过刚易折。你父亲从小就不肯圆通,凡事太过较真,事事定要水落石出。像他这样忧心繁多,消耗精力,长此以往,更是愁肠百结,积郁难消,怎么能够长久?莫要太悲恸,或许卸下一身重任,长眠于幽山静谷,反而是佑轩的心安之处。”
“倒是你二叔,素闻他放浪形骸,任性妄为,总是不愿受半点管教和拘束,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实在是截然相反。“
他沉默片刻,又道,“现如今,你已继任了家主之位么?”
“是,姑祖父。”
“几岁了?”
“已满十六。”
“你父亲给你起的什么名字?”
“侄孙小字阿盟。”
“阿盟?”陆夜侯微微颔首,“穆淳王府家风笃实,代代英才,阿盟虽年纪尚轻,沉稳得体,有乃父之风,当得大任,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将安心。”
“承蒙姑祖父谬赞。姑祖父,今日侄孙前来为拜谒您老人家,同时也是为了家父一桩遗愿…”
“你说。”
“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孙,要向您求一桩婚事。父亲他想要亲上加亲,把舍妹许给云涯山庄未来的庄主。”梁阿盟说完,悄然抬眼观察陆天豪的神情。
“未来的庄主…”陆夜侯的眉毛缓缓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个难题。
这几年,他将自己封闭在静岳堂中,对庄上事务全不过闻,通通交托给了儿子和孙子们。他不是没考虑过庄主之位和七星庸离将来该由谁来继承,只可惜若非长子陆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变乱中,被当时的雄芒殿殿帅误伤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长孙和次子之间犹豫不决。
长孙隽安刚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极易冲动误事;而次子陆泓老成持重,却拘泥事故,没半分豪迈之气。在陆夜侯眼中,这两个孩子都各有缺憾,无法让他感到满意,认为他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早逝的长子,至于剩下的几个孙儿,更是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终日只善纨绔嬉闹,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偏偏诺大的一座云涯山庄,又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继承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所以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还没个定信。
今日这事重新被从未见过面的侄孙提起,他知道是时候做下抉择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连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许哪一天一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
那样也好,她一直在等着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顿然沉醉其间,仿佛那个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陆夜侯,你还想要让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还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终于听见陆夜侯喃喃低语。
这一瞬间,竟让人从这位纵横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话音中,感受到无穷的哀伤与无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如你父亲所愿…与你姑祖母成亲当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陆某今生今世,决不会拒绝梁家任何所求,更不会对不起她…”陆夜侯倏尔睁开双眼,发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阴,口中重温着昔日的诺言,一字一句,坚定如铁,“这些年,关于继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决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为此而来,就由你亲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辈中挑选出她的如意佳婿。”
“此等大事怎能交给侄孙来决定…”梁阿盟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辞。
“有何不可?你暂且在庄内小住数日,考校他们几个的人品资质,瞧瞧这几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谁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帮老夫做了选择,也好早日了了你父亲的心愿。”陆夜侯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沉默半响,梁阿盟平静的回答,“多谢姑祖父成全。”
陆夜侯点点头,“从雍都到鹿州遥遥几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让泓儿带你去客房歇歇。”
说罢,将案上的黄金短剑递还给梁阿盟。
梁阿盟接过黄金短剑,垂首答应,“是,阿盟退下了。”
当梁阿盟跨出门槛,轻轻阂上房门之后,陆夜侯的脸上露出一种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态和举止,分明就和记忆中与心爱的女子初见时,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所差无几。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从来都不会差的。
二十三 儿女因
“少主,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清骓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热茶轻轻放到书桌上。
这是少主平日最喜爱的洛山茗叶,一两可价值百金,幸亏早在随身的行囊中塞了满满一罐子,要是换了其他的粗茶,少主怕是喝不惯的。
梁阿盟手中的紫毫挥动不停,也不抬头看她,“来的时候,我也未曾想过要留在这里,现在只能把府中的一部分事暂时交给明叔去处理…”
清骓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已是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叹道:“少主其实不必那么费神,有些小事大可交由侯爷代劳…”
话未说完,就看见梁阿盟忽然抬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了她一眼,眉头已皱成一团,神色间有些愠色。
“属下失言,请少主恕罪。”清骓赶忙低下头告罪。
“清骓,他待我再好,终究也是如今穆淳王府最大的对手。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希望你们也能记清楚。”
梁阿盟有些疲惫地放下紫毫,揉了揉额头,缓缓说着,然后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碗,轻轻揭开碗盖,整个屋子忽然间弥漫了浓浓茶香。
“况且,我就要成亲了…”
梁阿盟抿了一小口,让丝丝缕缕的甘苦伴着清香滚到舌根,连玉莹尘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缕苦笑。
“逃避了半年,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少主,主公为什么定要与云涯山庄联姻?”清骓看着少主的面容又泛起苦涩的笑意,暗叹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一个妍华纤弱的少女,却世事洞达,颖悟绝伦,远胜于人,心里头所包罗的东西,恐怕自己就是生十个脑袋都装不下。若是少主不愿意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根本无法猜透。
“父亲曾有愧于姑祖父。”梁阿盟回答,“更重要的是,云涯山庄在整个江湖的影响力,足以做我们强有力的后盾。”
“少主…”清骓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可是少主为什么要答应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来与此交换?”
“为什么?”梁阿盟不经意的微微蹙眉,幽幽地自诘,回想起幼时父亲好不容易清闲下来,陪伴她那些短暂而难忘的聚时,曾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梢,说过那样深远的话,“为什么?…措儿,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是世上的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当你见过了太多人,太多事,不再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思绪飘忽,又很快回到当下,梁阿盟淡淡的一笑,“没有为什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那郡马爷是哪位公子?”清骓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听说陆老庄主生有两个儿子,长子陆沾,已经离世多年;次子陆泓,就是那日前来迎接我们的二爷。这两个儿子又分别各生了两个公子,陆沾的大公子名叫隽安,二公子名叫隽康;而泓二爷的两位公子,大的名叫隽怡,小的名叫隽宁。不知道陆老庄主属意哪一位公子?”
“不知道…”梁阿盟摇摇头,“我如今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挑选自己未来的丈夫。”
清骓无比诧异,“陆老庄主让少主自己来选?他看穿少主的身份了么?”
“应该是瞒不过他,但他毕竟没有揭穿我…”梁阿盟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能保证未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至少不会是让我厌恶的人。”
清骓听了这话,立刻猛烈地摇起了头,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未必如此,少主还不知道我今晨所见之事…若是主公亲眼目睹这些公子哥是什么德行,见识到他们有多么荒唐不省,怎么也不会让少主屈身下嫁的。”
梁阿盟疑惑地问,“发生了何事?”
“今晨我替少主取水时,正巧经过花圃背后的一个假山,听到附近好像有什么人在高声争吵,就绕过假山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陆隽康和陆隽宁两位公子正激烈的争闹不休,两个人中间还站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怯生生的埋着脑袋,涨红了脸,看上去被吓得不行。可那两位公子偏冲着那丫头拉拉扯扯的,硬把人家夹在中间,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胶,最后甚至还动起了手。”
清骓歇了一口气,接着讲下去,“要说陆隽康还算有些功夫,那个陆隽宁,那对软绵绵的拳头…哎…少主,不是我夸口,我六岁的时候就可以把他揍哭。”
梁阿盟扑哧一笑,“你接着说。”
“陆隽宁的拳脚完全不成章法,没有半点招架之力,被陆隽康打得爬不起来,脸贴着泥地又是吼又是骂,还拼命顽抗了好一阵子,接着少庄主就出现了,两个人才总算停了手。陆隽宁本来已经灰头土脸,又被他父亲骂得满脸发青,只一个劲拿下巴戳着胸口,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而陆隽康呢,在他叔父面前,却装模作样地说只是兄弟间闹着玩,更劝他叔父别生表弟的气,说完大剌剌地当着少庄主和陆隽宁将那丫头拉走了。少主是没看到陆隽宁当时的表情,简直像是被铜门夹了手,眼眶里憋的满是泪,还真是有点悲伤,有点凄惨。”
看清骓比手画脚,说得活灵活现,梁阿盟只是轻笑,“的确。”
清骓奚落地摆了摆脑袋,“云涯山庄的两个公子爷居然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还大打出手,而且全如两个地痞流氓斗殴的场面,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真要笑死人呢。”
“这样看来,陆隽康和陆隽宁都很喜欢那个小丫头。”
“我看陆隽康无非就是想和陆隽宁斗气,陆隽宁倒是真的很在意那小丫头,两眼始终脉脉的瞧着她,跟她说话的语气也温驯得不像个主子,反而像是她的僮仆。”
听完清骓的话,梁阿盟若有所思地点头,“其实功夫平平也没什么关系,若是得到了姑姐父的认可,必会将一身的绝技与衣钵通通授予他,以当得起庄主之位。但陆隽宁既然心有所属,又一身的孩子气,我想他也绝不愿受此羁绊。”
“但是陆隽康这个人又似乎有些阴鸷,想必少主也不会喜欢。”
“听你所言,陆隽康比陆隽宁灵变得多,身手应当也不错,但刻薄寡恩,毫无侠气,七星庸离剑若到了他的手中,怕是也成了仗势欺人之物。”梁锦言微微蹙眉,缓缓地说。
“少主说的没错。”清骓附和地点点头,跟着也皱起了眉头,“但陆老庄主的长孙陆隽安早已娶妻,传闻他的夫人还相当善妒。何况,也绝对不可能委屈少主让他享了齐人之福。这样说起来的话,那岂不是只剩下二爷的的长子陆隽怡一人了?但愿他是个翩翩佳公子,能配得上少主,更可以助少主达偿主公遗志。”
“但愿如此。”
清骓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陆老庄主英雄一世…”
“嗯?”
“却是大老虎生出了狗崽子。”
“少主!雍都急信!”梁阿盟正要答话,听到这声急如星火的高喊,与清骓同时转头望向屋门,就瞧见紫骏高大的身影立在了门旁。
“进来吧。”
紫骏匆匆地踏进屋内,两步走到梁阿盟身畔,躬身捧着一根不到半截手指长宽的竹管。
“薄尾呢?”
紫骏尴尬的一笑,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消了大半,“在院子里捉麻雀玩呢,我捉不住它。”
梁阿盟笑了笑,接过紫骏手中的竹管,不急不缓地打开,抽出内里裹好的纸卷,展开一看,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潇姑娘落入颜之手,请少主早作定夺。”
短讯的下方没有落款名号,只是简练的画了几株盛放的瑰丽花蕊环绕着一柄短剑的图案。
沉思片刻,梁阿盟平静地将信纸放到了桌面,“你们俩也看看。”
清骓,紫骏,还有赤骢和苍驹同为穆淳王府的四大护卫。从当年一身铁骨的梁霈独闯玉鬃山,令原本是玉鬃山上的四大寨主彻底折服之日起,他们的历代先祖就死心塌地成为了只属于穆淳王府的戈与盾。
是穆淳王府忠实不二的臣子,又是同梁家休戚与共的家人。
而这一代的清骓和紫骏二人,自蹒跚学步时便与梁阿盟熟识相知,又只比梁阿盟虚长两岁,算得上梁阿盟仅有的两个朋友。因此,这次前来云涯山庄也只带了清骓和紫骏,而令赤骢和苍驹留守雍都待命。
“是。”清骓拾起信,与紫骏一同迅速地看完信上的内容,紫骏顿时满腹的忿忿不平,“这个颜好大的胆子,仗着新皇倚重,竟敢欺负到我们穆淳王府头上!”
“少主,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就任他把潇姐姐带走么?”
“你们别忘了,毕竟如今颜是当朝唯一身兼官职的驸马,不可小觑,也不可轻易与之结怨,哪怕他先踩上了门面。这个人表面上看狂妄乖张,但做事向来稳重和谨慎,从无错漏,今番突然做出如此引人注目的行径,想必是得了皇帝的密旨。”梁阿盟仿佛置身事外,神色自若地替眼前气急败坏的两个人理清头绪。
作为梁家的少主,或多或少了解那些权势滔天,和深藏不露,在明在暗的左右与翻覆着这个王朝的各个人物,自来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难道是皇帝想强占潇姑娘?”紫骏听到这里,更是气得捏紧了双拳,“他这个皇帝才做了几日,就如此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不过…”梁阿盟顿了顿,“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冲着潇姑娘背后的那个人而来。”
“潇姑娘背后的人不就是我们穆淳王府么?还能有谁?”紫骏微微愣了一下,随及“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是他!他们带走潇姑娘是为了对付他么?”
“这大概是他们能从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弱点了。甚至为此不惜得罪穆淳王府,只是为了能够要挟他。”
清骓点头,“少主说的没错。但是不管他们目的何在,此举终是折了咱们穆淳王府的面子。难道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么?”
梁阿盟沉静的闭上眼,指尖暗暗抚过腰间的剑柄,“他今日敢欺我穆淳王府,终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沉吟半晌,梁阿盟侧头向紫骏吩咐,“那人此刻应该已在涿州境内,赶紧传信给涿州的伙计,让他们务必即刻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他。
说完,梁阿盟又补充了一句,“切记要快。”
“是。少主。”紫骏得令,如风一般奔出了屋子。
二十四 归去随世外流云
离开昊虚山的第八日,穿过两个州郡,已到了鹿州境内。
堤岸两旁不尽的细柳轻摇,千丝如缕,万种妩媚。过路的游人在柳色间顾盼徐行,踏着溢出道旁柔软而细嫩的浅草。
摇曳的身姿徨徨触动了心事,恰如千万柄剪刀,却剪不断风中的一缕别绪,元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面皮肿胀发紫的人皮肤上生出斑斑癞疮,两眼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嘴唇也肿得难看,还哀郁的耷拉着嘴角,看上去简直丑陋无比。
丑面人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越走越慢。
元希顿住了脚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宽慰才好,“姜大哥,对不起…”
丑面人没有停步,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但地面却仿佛还在不断旋转,旋转,最后眼前只剩一张纸,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勾画出他的面容,成了一张触目惊心的通缉令。
刹那间,一张一张如雪片般飞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
从没有想过,他不曾做下半件有违良心的事,却成了整个大昭王朝通缉搜捕的要犯!
心神恍惚地继续向前走着,直直走到湖岸边,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出极尽丑陋的模样,姜庭芝顿然清醒了几分,无限的凄苦填满胸膛。
泪水刚从两颊流下,姜庭芝又忍不住对着倒影,自嘲地笑出了声。
黄金磅上始终不得题名,却在通缉令中独占鳌头。
“姜庭芝啊,姜庭芝,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从此再无可能金榜题名,也没有什么红烛高照,只是一个潦倒天涯,落魄余生的罪人。
连上天都厌弃的孑然孤影,没有人怜惜,没有希望,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是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情深?义重?还是不肯向什么低头?姜庭芝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元希默默地站在姜庭芝身后,看着姜庭芝对着湖面垂泪,却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声混杂着哽咽。
元希的心底又是愧疚,又是哀怜,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对着湖面又哭又笑地发泄了半天,姜庭芝抹净眼角的泪水,回过头来,悲哀的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眼神更是空空洞洞,“希儿,我这条命已再也不可惜了。”
元希上前一步,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姜庭芝冰凉的手掌,“姜大哥,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通缉令上竟然会没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沿着流云湖畔一直往东行上十里半,远远能望见一艘木船孤零零的停泊在岸边。船身比一般的游船大了一圈,随着碧玉一般明净的湖水微微起伏。
先前向行人问路时,行人所说的流云湖上唯一能够渡客去往云涯山庄的大船,应该也就是这艘了。
走近大船,一名船夫打扮的男子翘着脚,摆出一种格外安逸自在的姿势躺在船头,并用斗笠覆住了脸,传出阵阵粗野的鼾声,说不出的悠闲。
“大叔,大叔!”元希喊了两声,船夫却睡得出奇的沉,动也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耳旁的噪声,元希只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船夫的肩膀,“大叔,我们要去云涯山庄。”
“…哪里来的兔崽子坏了爷爷的好梦!”船夫猛地挥手一抓,突然粗声粗气地骂道,“刚落到嘴里的鸡屁股又飞了,气死爷爷了,气死爷爷了!”
元希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半步。
隔了片刻,船夫才慢悠悠地揭开遮住面颊的斗笠,仍然懒洋洋的躺在船头,面上浮起一缕疑惑和惊讶,睡眼惺忪地盯着姜庭芝和元希,“就是你们两个兔崽子要去云涯山庄?”
青银相间的鬓发横生,从船夫并不算小的脑袋上冒出来,乱糟糟的,像一头在地上打了百八十个滚的狮子;那张脸上又生着异常浓密的胡须,繁茂的毛发把鼻头以下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又始终半咪着,不曾完全睁开,模样极为古怪和滑稽。
元希没有过多打量船夫的相貌,也没有在意船夫言行的无礼,只是神色急切的问,“抱歉,大叔,我们实在有要事需赶去云涯山庄,现在能开船么?”
船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还是没有起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这条船是唯一可以渡客来往云涯山庄的船只,那这名船夫大有可能就是庄里的人,查明来客身份当然也就是船夫的职责所在。
元希想到这里,所以不加隐瞒,“大叔,我们是从苍吾派来的。”
“苍吾派?”船夫半咪着的眼睛里忽然含着一道锐利的精光,“那你们为何没有穿着鹤羽袍?”
“我们不是苍吾派弟子,只是受宋前辈所托,有要事求见庄主。”元希挠了挠脑袋,对船夫解释。
船夫扭动身子缓缓地坐了起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两个少年,尤其是姜庭芝。
半响,他伸指了一下元希,又指向姜庭芝,噗地笑出了声,“宋掌门会有要事托给你们两个小子?”
“绝非虚言。”元希肯定地点头。
炼容丹的效力还未退,姜庭芝此刻的皮肤依然十分肿胀,肤色紫青,双眼下垂,形容丑陋,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与元希如此气度高雅的少年站在一起,确实显得更加不像什么好人。莫说别人,就是换了姜庭芝自己,也不敢相信苍吾派掌门人会贸然信赖派中弟子之外的人,并且还是这副丑陋不堪的鬼样子。
在船夫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虽然毫无半点心虚,姜庭芝还是不由别开了头。
“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你们自己不觉得可笑?”船夫张嘴大笑,用手抓了抓颌下浓密的胡子。
虽然句句坦诚,但也明白这样的说法的确很难取信于人,元希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船夫的眼睛,“大叔,我们的确是宋掌门遣来求见庄主的,我们若是有心瞒骗,何必要选此等大大惹人猜忌的缘由?你若不信,待见了庄主自有分晓。”
元希顿了一顿,扬起头问船夫,“莫非英雄盖世的陆庄主,会怕两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船夫愣了一下,注视了元希半晌,蓦地放声大笑,吊儿郎当的爬起身,朝他们挥了挥手,“很伶俐的小子嘛…来,上船!”
“他是你的什么人?”等元希和姜庭芝上了船,船夫突然转过身,无所顾忌地指着姜庭芝问元希,“仆人么?”
元皙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他是我的朋友。”
姜庭芝听见这话,心口一热,嗫嚅着,“希儿,我…”
元希朝姜庭芝微微一笑,“姜大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经历几番生死患难,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我的兄长…”
船夫挤着眉头,神情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回身去到船尾。
双桨在如镜的湖面划出道道波纹,木船缓缓离岸。
湖上的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很是清凉,姜庭芝站在船头,静静地望着湖畔上随风摇曳的柳絮,大片翠绿的树影在视线中倒退,逐渐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雪色的云朵漫不经心地飘在湖面上,看上去那么低,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天空中落下来,悄悄的流淌进湖中。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天水之间的广阔宁静,紧皱的眉头才稍微松了一松。离开了脚踏实地的陆地乘船飘荡在湖里,一切的喧嚣和烦恼好像也离他远了些。
“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木船在水中静静行驶了好一会儿,船夫突然开口问。
元希迟疑着,“我们…”
“不是问你。”船夫打断了元希的话,指着姜庭芝,口气森严,恍如一个颐指气使的将军,“你来说。”
姜庭芝疲懒地睁开眼睛,不愿理睬,但船夫却一直定定地瞄着他,摇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把他喵了好半天,像是硬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他极不情愿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无门无派,只是一介读书人…”
“读书人?”船夫似乎愣了一愣,脸色微微改变,“你们一点武功都不会么?”
“不会。”姜庭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可就糟了!”船夫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力地拍了拍乱糟糟的发顶,步伐急促地走到船头,站在姜庭芝身旁,伸长了脑袋,一手平放在额头上,眺望远方,“看来很快就要到云涯山庄了…”
“要到了…那不是很好?”姜庭芝怔了一下,冷冷回答。
“不好,不好!”船夫用力地摇头,用手在前方一指,“那里!有没有看到,云涯山庄的四周可全是乌云呐…”
姜庭芝诧异地顺着船夫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远方果然隐隐出现了一朵乌云。
他凝神注目着正逐渐被阴影笼罩的湖岸,莫名生出一种惶然之感。
元皙听着船夫口中叫着快到了,也欣喜地站身,来到船头,踮起了脚,用目光找寻着云涯山庄。
忽然,元希察觉船夫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扭过头。
船夫朝他咧嘴一笑,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也来不及出声,就一脚将姜庭芝踹进了湖中。
“姜大哥!”姜庭芝跌落到湖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脸,元希惊醒过来,慌乱地大喊出声,冲着船夫怒吼,“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人!”
船夫却一脸茫然地望向遽然平息的水面,低声自言自语,“不会吧…真的没有武功?”
“他真的不会什么武功!你到底想要什么啊!救救他啊,求求你!…你们…非要杀人才甘心么!”元希焦急而悲愤地俯在船舷,看着悄无声息的湖面,声嘶力竭的喊,“快救人啊!谁可以救救他!”
冰冷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一切,疯狂的灌入口鼻,身体沉沉的坠向湖底,一阵强烈的窒息充塞体内,彷佛有只巨手死死地按在他的胸肺,要让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
他没有挣扎,只是竭尽全力朝湖面上微弱流动的光影伸出手。
光的尽头盛开着成片成片的杜鹃花,群花深处,宁静的眼眸温柔如水,娇媚的红唇微微撅起,从花径中走出那个比花还美丽的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二十五 归去随世外流云(二)
忽然,娇美的容颜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满是毛发的粗野面孔,姜庭芝霎时将所有的积水吐得干干净净。
意识随之清醒了几分,姜庭芝捂着喉咙咳个不停,无力地摊开手,四仰八叉地倒在船板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渐渐平息下来。
姜庭芝支着软绵绵的手坐了起来,抱着手臂哆嗦了两下,整个人被冰凉的湖水这么一泡,脸上的皮肤惨白得像敷了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的发髻蓬乱,裹在发丝中的木簪歪歪斜斜,长长的发带也已经松散开来,尾端垂到了肩膀,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着水,简直狼狈不堪。
元希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却又泛起一缕愧歉之意,低下头,幽幽地说,“姜大哥,自从你认识了我,一路上遭了多少罪…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希儿,这根本与你无关…”姜庭芝用手背擦了擦脸,把散掉的发带轻轻扯下,撂开额前黏湿的发丝,使劲拧着湿漉漉的衣衫,转过头恨恨地盯着船夫。
“小子,可别这么看着我,是我救你上来的哟。”船夫嬉皮笑脸地在姜庭芝身边蹲下,眼睛依旧是半咪着。
“你…不就是你暗算我的,你居然好意思说这话!”姜庭芝又惊又怒,顿觉船夫脸皮之厚实在令人发指。
“出入江湖,不会半点武功,陌生人随便一问,居然就敢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我看你不是傻子,多半就是疯子。”船夫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亏你今日遇到了我,好心让你长长教训,否则,你这条小命早晚会被丢到湖底去喂鱼。”
“好心?你…”姜庭芝怒气冲冲的叫出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倏地闭上了嘴巴。
就因向来行事草率诚直,毫无戒心,从不预先忖度他人的心思和意图,所以才让他无缘仕途,走上了今日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姜庭芝忽然觉得船夫的话竟有些道理。
船夫看姜庭芝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傻小子,这就是你本来的面目?看上去要顺眼多了嘛。”
皇甫萱曾告诉过他们,在服用炼容丹期间,被药性扰乱的体内脉息遇气则顺,一旦受到真气的冲击,就会药效尽失。果然船夫这一脚下去,就散去了身上的药效。若不是船夫脚下留情,力道重上几分,再次震破他的伤口,恐怕他就真的要留在流云湖的湖底喂鱼了。
“是又怎么样?”姜庭芝余怒未消,心中暗骂这个莫名其妙又蛮不讲理的船夫,没好气的回答。
船夫凑近了脸,激灵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悄声问道,“你和皇甫协什么关系?”
野人一样满是毛发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姜庭芝惊疑地将身子微微向后一让,“仅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他就愿意把炼容丹交给你?他对你还真大方…”船夫抚着下巴上扎手的胡须,突然像被扎疼了手似的低呼一声,然后仔仔细细地瞧着姜庭芝,把姜庭芝全身上下来回看了几遍,看得姜庭芝浑身不自在。
船夫啧啧两声,又瘪起了嘴,“照你所说,宋掌门和皇甫神医都对你青睐有加,可你既不会武功,人也有点傻,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原来船夫打量了他半天,脑中思考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姜庭芝嗔怒也不是,郁闷也不是,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我看也没有嘛。”船夫似笑非笑地摇头,来回搓动着双手,口气一时变得有几分吞吞吐吐,“你身上还有么?拿几颗给我吧。”
“什么?”姜庭芝满脸纳罕。
船夫指了指姜庭芝的脸,然后嘿嘿笑了两声。
“你说炼容丹?”姜庭芝的屁股向后挪了挪,警惕地看着船夫,“你想要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船夫腆着脸向他们笑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我看着像坏人么?”
姜庭芝和元希满脸的肃然,不言不语,一齐默认了船夫的这句话。
船夫哑然失笑,看着他们想了一下,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我刚才无意踹了你一脚,想必你应该还在埋怨我,我道歉,我道歉…你看这样如何…我教你一招很厉害的腿上功夫,让你今后遇到危险,足以凭这一招自保,当作对你的补偿,也算是一个交易,来换你手上的炼容丹,好不好?”
“不好。”姜庭芝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船夫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是不是看我只是一个船夫,以为我只会划船,所以瞧不起我的武功?我告诉你,我这招厉害得不行,除了当世一流高手之外,没有人对付得了。你也不用担心没有武功底子,这一招全在巧劲上,只要你不笨,肯认认真真地学,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心领神会。之后再勤加练习,练到得心应手的时候,保管再没人敢欺负你。怎么样,如此你不亏吧?”
“不学。”姜庭芝漠然的回答。
“这样的好事,你这傻小子居然不愿!你…”船夫霍然跳了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惊怒,又一屁股在船舷坐下,令整个船身剧烈地一晃。
忽然,船夫闪电般出指,急戳向姜庭芝的肋下与腰间,姜庭芝痛呼一声,僵直地向后倒去。
船夫望着动弹不得的姜庭芝,嘻嘻一笑,“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只要教给你,这交易就算成了!至于学不学,那是你的事了。”
姜庭芝的胸口一股气直往上涌,把眼一闭,“不学,不学,我说了不学,就是不学!”
“好你个臭小子,还跟我犟!”船夫哼了一声,对着姜庭芝的百会穴拍下,“那我就偏让你学!”
元希愤然大喝,上前扯住船夫的手臂,“住手!你既然想要强夺,直接抢去便是,何必还用这些手段!”
船夫不答话,反身点中元希的穴道,手掌向姜庭芝的头顶重重拍了下去。
姜庭芝的脑袋一痛,蓦然感到有一缕冰凉的气流如游丝般从顶心淌至背部,接着一路下行,一直凉到了脚底心。
姜庭芝心中猛生一阵寒意,却仍是紧闭着眼睛,“你这种只会仗武力欺人的恶霸,我死也不会受你逼迫!”
船夫呆了片刻,气得直捶大腿,大叫道,“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真是块又腐又硬的木头,犟起来连命都不要!”
船夫又乍然出手解开了二人的穴道,气呼呼的从鼻子里喷出含糊的声音,仍是不甘心地打量着姜庭芝,低声暗骂,“不要以为我怕了你,我是看在…看在…哼,狗屁,狗屁!莫非我不用武,就不能让人心甘情愿?”
姜庭芝的穴道一解,周身再无半点难过,体内只残留一丝淡淡的清凉之意。他按捺住讶异和不忿,不发一言地转过了头,看也不看船夫。
半晌,船夫猛地一拍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在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样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喂,小子…我拿这个和你换,总行了吧。”
姜庭芝迟疑地看过去,船夫手中多了一支小巧精致的玉笛,笛身呈天青色,笛身上有六个孔洞,色泽晶莹透亮,笼着淡淡的碧光。在金黄的阳光照耀下,碧光又变幻起了颜色,恍惚之间,流转出彩虹一般瑰丽的明辉。
还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袖珍奇巧的短笛,姜庭芝不知不觉接过了玉笛,将玉笛拿在手中反复端详,赞叹不已,“这玉笛好生精巧!”
“这才不是什么玉笛,是由凤凰骨做成的。怎么样,看起来不错吧?”
听着船夫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姜庭芝和元希震惊的抬起了头,想要看出船夫脸上是否有戏谑的痕迹。
凤凰骨是世间罕有的宝物,珍稀无比,自古以来,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相传,凤凰骨乃是上古神兽火凤涅磐所褪下的精骨,其形温润如玉,舒洁剔透,光滑细腻;而其质坚硬胜铁,刀剑不穿,火焚不融。
姜庭芝摇头喃喃,“怎么可能…”
“你们不信?”
船夫不等他们回答,一把将笛子夺去,毫不犹豫地将笛子狠狠砸向脚畔。
姜庭芝和元希根本来不及阻止船夫,惊得目瞪口呆,只能在心中大呼可惜。
短笛咚地一声砸到姜庭芝身边的船板上,又弹回他的脚边。他连忙附下身拾起笛子,托在掌中,把笛子翻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惊喜地发现整个笛身完好无损,竟没有半丝裂痕,依然泛着特异的微光。
姜庭芝暗叹一声,“这笛子果真不是普通玉石制成,实乃无价之宝。”
元希惊讶的问,“可若真是坚不可摧的凤凰骨,又怎么会被制成了短笛?”
船夫收起了笑容,神色竟变得有些认真,“原以为不可能的事情,总会有人正竭尽心力一步一步将它实现,哪怕是所谓的神迹。这世上再坚硬无比的东西,也抵不过胸中这颗永不妥协的心。”
还没等他们品出船夫的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船夫忽然转过头,看向了远方缓缓聚拢的云雾,“这只凤凰骨笛,曾属前朝名相皇甫吕星所有,那也是它最为人所熟知的一位主人。”
“皇甫吕星?”姜庭芝诧异地低呼出声。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传奇的名字,时隔数百年,物换星移,改了朝,换了代,却深刻的留在青史册上,至今仍是妇孺皆知,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更是神一样的存在。
皇甫易,字吕星,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才华高绝,谋深如海,年仅二十七岁便拜为左相。匡扶幼主,营卫邦国,平诸侯之乱,立千秋之法,笼天下之心,堪称万世人臣典范。据说,皇甫吕星还极善音律,尤其是笛艺,当世无二,一曲哀长风,悲极怨极,直断人心,绝唱千古。曾有幸亲耳听过皇甫吕星吹奏的人,都交口惊叹,皇甫吕星手中的短笛,与他的笛艺,必是由九重天上的仙人所授。
爱不释手地端详着皇甫吕星的遗物,姜庭芝恍然想起一事,讶道,“难道这只骨笛,就是《**宝鉴》所载的吕星笛?”
船夫点头,“对,这就是吕星笛。这只巧夺天工,世所罕有的骨笛,不止可以吹奏出万千曲调,其韵飘渺婉转,远胜寻常玉笛。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当吕星笛被吹响之时,若是吹奏之人的气息中暗自催发了内力,那么笛音转瞬就会变成一股魔咒,每一个听见笛声的人,都将无可避免的丧失意识,陷入梦境般的短暂休眠。而那些失去意识的人醒来之后,完全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它真正的神奇之处。”
“…那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姜庭芝将信将疑的听船夫说完,呆呆的张大嘴巴。
吕星笛自皇甫吕星死后,便彻底销声匿迹,宛若从没有存在于世。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船夫,又怎么可能有此等宝物?
“是从皇甫吕星的墓中挖出来的。”船夫坦然回答。
大昭刑法较之历朝已算温和,但盗墓仍然是不赦的重罪,盗墓者只要被官府拿住,最轻的刑罚也是杖责五十,流刑三千里。不止朝廷严禁盗墓,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对这种偷挖先祖陵寝的行为深恶痛绝。
姜庭芝脸色一白,反复把玩着的骨笛刹那间有些烫手似的在掌中一跳,他立马激愤地指着船夫,“什么?你是个盗墓贼?你…你干下此等目无王法,有损阴德的行为,就算是不怕官府,难道你也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我不怕报应。”船夫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除了这支骨笛,那些挖出来的东西我根本未留分毫,所有值钱的都换作米粮,被我趁夜散给了城中的百姓。有损阴德的应该是那些哪怕已经要死了,还幻想着能将成堆的金银财宝永远抓在手心的蛀虫,宁愿把财富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陪他们死后的尸身一起腐烂发臭,也不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怕的也应该是他们。”
元希皱起了眉头,“你可是几乎把天底下的所有权贵都骂尽了。”
“至少,皇甫吕星的墓中仅有这支骨笛。皇甫吕星舍得将万贯家财散尽,清俭峻节,却终不肯让此笛落入凡夫俗子的手中,使其蒙尘,或是凭其为恶。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恨无知音的悲哀?一座空荡荡的坟茔,日月昏沉,白衣枯骨,只有一支短笛相伴,多寂寥啊…但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在百姓心里记上千年万年。”船夫望着远处,淡淡的说下去,“不过皇甫吕星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样的宝贝不该因为他的离世而永远埋葬。既然吕星笛被我带了出来,若是能交到一个同样心若净雪,不染尘俗的人手中,皇甫吕星泉下有知,恐怕反倒要感谢我吧。”
“可是…这到底是从墓中盗来的…”姜庭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还…”
早把姜庭芝对这只骨笛的喜爱看在眼里,元希明白姜庭芝心有顾忌,赶紧拉住姜庭芝的衣袖,在姜庭芝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大哥,他说的也没错。就算他不取,将来也总会有人取…既然已被他取出来了,你若不肯收下,今后难免流转于世,一旦落入小人匪类手中,必然与皇甫先生的遗志相违。如果由你来保管的话,怎么也比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要好。如果你喜欢,就放心的和他换吧。”
姜庭芝讷讷点头,抬眼直直盯着船夫,“你…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肯用它来换几颗小小的药丸?”
“哩嗦…应该问你自己想清楚了没有?想清楚的话,就快把东西给我吧。”船夫摊出了手掌,满嘴嘟嘟囔囔。
沉思了半刻,姜庭芝从衣襟深处掏出一只白玉瓶,瓶身捏在手里摸得快要发热,才缓缓地递了出去,“你,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真是像个娘儿们!”船夫一把将瓶子抓到手里,用手掂了掂,用耳朵听着药丸与玉瓶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揭开瓶封来看,大大咧咧的揣入了胸口,“好小子,但愿它在你手里还是和雪一样干净,不会让皇甫吕星气得爬起来,半夜敲你的脑袋!”
生平又何尝拥有过这样珍稀的宝贝,姜庭芝犹有几分怀疑地望着真切躺在掌中的短笛,生怕一动就会消失不见,怔怔的出了神。
眼前这个人的所言所行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殊不简单,哪里像是一个普通的船夫?云涯山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连一个船夫都如此的深不可测?
元希在一旁歪着脑袋,默然深思,终于忍不住开口,“前辈,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你会对我说实话么?”船夫怪模怪样地咧嘴一笑,没等元希回答,他的目光瞥过天边泛着红光的晚霞,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好了,没时间再与你们闲话了…”
二十六 归去随世外流云(三)
鹿州城尚算富庶,虽然不比雍都赫奕繁盛,但多年来百业兴旺,民生康定,兼之地势奇特,高矮不平的小山与城郭环环相绕,云叠雾缀,别有一样风情。
晨时凉风微起,满院翠竹轻摇,清骓伸了伸懒腰,跟着梁阿盟踏出院子,忽然瞥见两个人影不声不响地杵在石板路上,清骓下意识挡在了梁阿盟身前。
陆隽怡和陆隽宁一齐向梁阿盟问了声好,慢条斯理地迎了上来。
陆隽怡在前,面如桃花,唇含浅笑,丰神如玉,轻袍缓带,姿仪从容又潇洒,俨然一副标准的世家公子的模样。
陆隽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兄长,清秀的脸上泛着一丝早起的不悦之色,好奇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两个陌生的客人,更添了几分孩子气。
陆隽怡先和梁阿盟客套了两句,然后坦然说明来意,“听说梁兄从未踏足过鹿州,还是初次莅临本城,想要到城中去游赏胜景,因此父亲吩咐我们兄弟与梁兄陪同作伴。不知梁兄想到何处去游览?”
“那要请问陆兄,鹿州城中有什么地方值得游览?”
陆隽怡故作神秘地眨了一只眼,笑道,“首推群玉院,春香楼次之,至于倚红苑嘛,也还是勉强值得走一趟。”
梁阿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陆兄眼里的胜景原来都是些风月宝地。”
陆隽怡听出梁阿盟话里机锋,笑了一笑,“看梁兄的神态举止,便知梁兄家风森严,并未曾亲身领教,又怎知笙箫相偕,醉饮风月,就不是人间胜景呢?”
梁阿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陆隽宁忙在一旁用力拍打两下兄长的肩头,“梁兄见笑了,我哥就是这样嗜酒如命,无姬不欢。”
陆隽怡落落大方地笑道,“酒色财气,乃是世间男子的立身之物,我生来爱此,何必掩瞒?”
陆隽宁笑着竖起了拇指,“哥你说得真好听,这话你敢到爹面前去再讲一遍么?”
听着兄弟之间浪荡不羁的嬉笑对话,清骓不由低低冷哼了一声。
陆隽怡侧过头,清骓剑眉斜飞,朝曦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缕温暖的嫣红,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眼色如火一般**,又如刀一般锐厉,仿佛说书人故事里的传奇女将军。
“这位带刀的姑娘是梁兄的贴身护卫么?梁兄真好运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清丽脱俗,英气逼人的女子。”满脸笑容的陆隽怡走近清骓,微微欠身,“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今后我在庙中焚香祷告的时候,也好知道自己是在向哪一家的神明祈愿。”
清骓举起刀鞘在她和陆隽怡中间一格,低喝,“行了,我可不是什么玉,什么春的姑娘,你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否则你去不去神庙磕头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会去医馆治伤。”
陆隽怡怔了怔,朗声大笑,“好,好。”
“请陆兄不要见怪,”梁阿盟温声道,“清骓虽是我的护卫,但与我情同手足,往日并无稍加约束,因此冒犯了陆兄。”
“梁兄误会了,清骓姑娘耿介诚率,又风趣十足,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女子,我怎会见怪?倒是我的话太过唐突,令她不喜,还要请她别生我的气才是。”陆隽怡侧头朝清骓微微一笑,领着梁阿盟向前走去,“梁兄到底想去何处,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闻听梁阿盟只爱清净,又顾忌着身后一张脸板得像秤砣的清骓,和她那柄好几次都快要搭上肩头的刀,胜景之行只好作罢,来到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小坐。
陆隽怡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地道南方小菜,配上一壶鹿州城西的馥山特产的馥山秋蒲,以尽地主之谊。
呷了几口淡得出奇的清茶,陆隽怡终于按捺不住,赶紧让小二上了一壶酒。
刚把坐在身旁,想向兄长讨点酒来尝尝味道的陆隽宁,以“小小年纪,喝了酒之后必会闹将个不停,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待”为由一口回绝,陆隽怡却转头向梁阿盟举杯邀请,“来,梁兄,我替你倒一杯。”
梁阿盟摆摆手,微微笑道,“我不会饮酒。”
“梁兄不是开玩笑吧?如梁兄这般博物多闻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陆隽怡笑着摇头。
“家父滴酒不沾,因此自我记事起,府中上下不闻酒香。”
陆隽怡咧嘴一笑,将酒杯推到了梁阿盟面前,“过去不曾了解,那今日正好可以尝试嘛。”
梁阿盟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歉然的笑了笑,“实在不能相陪。”
原本还想接口,忽然觑见一旁满脸杀气毕现的清骓,陆隽怡咳嗽了一声,不敢再劝,悠悠地收回那杯酒,举杯冲梁阿盟和清骓一笑,仰头灌了下去。
几杯酒下肚,陆隽怡和陆隽宁就开始颇具兴致地向梁阿盟探听雍都的趣闻和秘辛,梁阿盟有问必答,无有不知,听得两兄弟啧啧称奇。
陆隽怡自斟自饮,不到半日就消去了半壶酒。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悠悠的琵琶声,调子隐约有些凄婉,还和着女子的歌声,却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
陆隽怡侧耳听了听,轻摇着杯盏,跟着吟唱了起来,
“弦比风儿轻,
心比手儿麻,
泪涟涟啊,
徒把相思话…”
隔壁的乐声却仿佛越来越远,渐渐隐没不闻。
“耀盏明珠画金钩,盈香拾翠满玉瓯,秋水长在云湖洗,风流竞压十二州。”梁阿盟忽然笑了笑,如同蔽住月华的云被一阵清风吹散的刹那,“听说这首诗在南地流传甚广,早成于二爷少年之时。隽怡性情萧散率逸,令人仿佛可以一窥二爷昔日独自游历各州,初试剑锋的模样。”
清骓冷笑着接过话头,“看来隽怡公子还未涉江湖,已尽得乃父之风。”
“清骓姑娘说的不错。”陆隽怡只是悠然的一笑,又同梁阿盟略略谈了谈雅乐弦歌,一直到了日落时分,四人才慢悠悠地动身返回云涯山庄。
抵岸之后,到云涯山庄还有将近半里多的小路要走。
走着走着,天色已渐渐昏暗起来,陆隽怡和陆隽宁两兄弟在前面引路,清骓就在梁阿盟耳边低声感叹,“少主,陆家几位公子爷的生活还真是悠闲,整日只要吃吃茶,然后去什么香什么玉里找花魁,再灌点黄汤,果真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世家子弟,十有**原是如此,又有何怪?”梁阿盟淡淡的回答,看两兄弟的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双眼探询地望着前方。
此时离山庄只有遥遥数丈,隐隐能瞧见有几个人影正伫立在云涯山庄的大门前。
等他们再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是家丁陆平与两个司阍,在与两个陌生的少年对话。陆平的神情极为不耐,不停的甩着脑袋,又摆着手。
“陆平,这两位是什么人?”走近庄门,陆隽宁停住了脚步,高声问了一句。
一听见陆隽宁的声音,陆平立马转过了头,向他们四人躬下身,“两位公子,梁公子,天色已经不早了,二爷正催着我来接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啊…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说是苍吾派的宋掌门派来找庄主的,可是他们既没有穿鹤羽袍,也拿不出名剌和拜帖;再问两句,又改口说并非苍吾派弟子,分明是在信口胡诌…我不知告诉了他们多少遍,庄主不会见客,让他们赶紧离开,可他们偏偏拗在这里死活不肯走,还说定要见到庄主为止…”
“来庄前招摇撞骗的此等人还少么?”陆隽怡瞥了两眼陆平说的两个少年,一身的粗衣麻衫,但面容倒是格外清俊,形气尚自不俗,只可惜不务正业。
陆隽怡叹息着摇了摇头,抬脚跨进门去。陆隽宁只侧头随意看了两眼,没有停留,也立即跟着兄长跨进了门。
而梁阿盟定在原地,没有移步,只是静静沉吟眼前的两个少年,仿佛似曾相识。
当他们走近庄门时,其中一名少年衣衫凌乱,满脸的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像是有无限凄惶的心事,只是漠不关心的向他们抬眼瞧了瞧,就垂下了头;而那名年纪较小的少年,谦和有礼的点了点头,十分自然的朝他们一笑,那般得体和自如到与年纪不大相符的神气,几乎可以肯定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阿盟缓步走到了姜庭芝和元希跟前,温和的笑了笑,“两位,听闻你们此来是受了宋掌门所托?”
方才一行四人走近的时候,姜庭芝暗暗打量着三位风采翩翩的望族公子,尤其是身穿白衣的那一个,比起另外两个更是气度不凡,一眼便知家世不菲。
白衣公子却已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他的身前。
姜庭芝呆呆地看着白衣飘飘的梁阿盟,优雅舒洁,质度高华,穿着那袭寻寻常常的白衣都恍若身被云霓,令人不敢逼视,而自己却像是一只被大雨浇奄的病狗,不禁万分自惭形秽。
没想到梁阿盟如此谦和有礼,竟比家丁还要客气百倍,元希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好感,“不瞒公子,的确是有很要紧的事。”
“既然如此,两位应该与宋掌门当面对过话吧?”梁阿盟问。
元希点头,“当然。”
梁阿盟又问,“那两位有没有留意过,宋掌门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元希极力回想与宋掌门共处的每个瞬间,是出尘绝俗的境界,还是坦荡宽和的胸怀?和平常人绝不相同的,到底该是哪一样?
元希沉吟未决,犹豫不定的眼光瞧见梁阿盟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有不一样。”元希扬起头,微微一笑,“宋掌门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是一个和蔼亲切的老人家。”
梁阿盟微笑点头,转过身面对陆平,“既然这两位确是受了宋掌门所托,请放他们进去吧。”
“可是,梁公子…”听刚才梁阿盟和元希二人的所问所答,明明不过只是如此简短的几句话,又是这样随意与含糊其词,陆平实在不明白,梁阿盟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断定这两名少年的所言不是虚诓?而他天资平平,对云涯山庄之外的一切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想得通当中的深意?但总管陆严曾嘱咐过庄内众人,务必要对梁阿盟贵宾相待,而且不止少庄主对梁阿盟礼遇有加,连庄主都破例相见,显然梁阿盟的身份非比寻常。
陆平不敢得罪这位梁公子,面带为难之色,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声“他们、他们…”,又连忙住了口。
梁阿盟心下了然,淡淡一笑,“我带他们去见庄主吧,到时若是庄主有何不悦,由我承担。”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陆平岂敢再多嘴,只好让出一条路,“是…那就有劳梁公子…”
二十七 世情流转
天色已昏暗得快要辨认不清方向,道旁有两个家丁挨次点亮了石灯笼里的烛芯。
石灯的光亮从曲折的回廊,一直绵延到静岳堂前的百步之外,使背靠寂静山林的静岳堂显得更加幽暗,而屋内映出的半壁烛火,如同一只蛰伏深山的猛兽,俟时的开阖着眼睛。
静岳堂四周安静得出奇。
梁阿盟轻轻敲了两下门,“姑祖父,是阿盟…阿盟带了两个客人来见您。”
堂内的人沉吟了半晌,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话音沉稳有力,“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姜庭芝落在最后,忐忑不安地随梁阿盟和元希跨进了门槛。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站在厅堂正中央,岳峙渊,背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凛冽如剑,眉目间隐隐凝着一股傲然的锋芒,不怒自威。
姜庭芝不由呆立在原地,呼吸为之一滞,看来这位风姿卓绝,雄厚气势比宋掌门更甚的老人应该就是云涯山庄的庄主了。
陆夜侯淡淡扫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阿盟,他们是何人?”
“他们两位是苍吾派宋掌门受托,有要事要向姑祖父禀告。”梁阿盟顿了顿,又说,“既然已将他们带来拜见了姑祖父,阿盟不便再留,就先行退下了。”
“阿盟,你留下。”陆夜侯摆了摆手,沉声道,“宋玄一与我之间并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况你又不是外人。”
陆夜侯说完,挥了挥袖,“都坐下说。”
“是…”三人各自应了一声,都有些惊异的在身后的花梨木椅坐下。
陆夜侯也巍然坐下,如炬的目光凝注在姜庭芝和元希身上,霎时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在催迫着他们开口。
元希向陆夜侯行了个礼,把昊虚山上所发生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激动地起身,“庄主,如今宋老前辈处境危凶,请您一定要出手相助!”
“从昊虚山到这里,你们用了几天时间?”陆夜侯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元希想了一下,“八天…”
“如果那些人要的是宋玄一的命,那不必再替他操心,因为根本用不了八天的时间,他就已经死了。如果他们并非是要宋玄一的命,那些人反而要想尽办法让宋玄一活下去。况且,宋玄一还有两个名震朝野的高徒,又何须老夫出手?”
元希怔了一怔,“难道庄主准备坐视不管?”
陆夜侯昂起头,眉眼间有遮掩不住的傲气,“原来,宋玄一是派你们来请我救他的?”
元希用力地摇头,“虽然当时宋老前辈身陷困境,却没有提过让我们请庄主前去相救。我只是不能眼看着宋老前辈遭此劫难,才妄自恳求庄主…”
陆夜侯动了动眉毛,侧过了头看向元希和姜庭芝,“那他叫你们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必定会继续追捕我和姜大哥。宋老前辈说唯有云涯山庄才可以庇护我们…”说到此处,元希的口气突然一转,“宋老前辈还说,庄主一定会答应…”
“是么?”陆夜侯抬了抬眉毛,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元希的话格外有趣,“宋玄一何以认为老夫一定会答应揽下这桩祸事?”
半晌没有听到元希的答话,姜庭芝却感觉元希的手在轻轻晃着他的衣角,忽然想起了宋玄一的嘱咐。
姜庭芝迟疑地张嘴,“宋老前辈只说了三个字…他说…他说…”
话说了一半,姜庭芝讷讷瞧着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老人,支支吾吾半天,剩下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陆夜侯沉下脸,“他说什么?”
听陆夜侯朗声喝问,姜庭芝的声音更轻,“晚辈…不敢开口…”
“有何不敢开口?”陆夜侯不耐地追问。
“这…这…的确不好开口…”
“什么不好开口?”
“这…实在很难开口…”
“你是在消遣老夫?既然如此无礼,就休怪老夫无情!”陆夜侯沉下了脸,遏制住亲手将姜庭芝打出去的冲动,凛然挥袖,“阿盟,替老夫送客。”
没想到陆夜侯会这样不讲情面的翻脸,若是因此让希儿也和他一起被赶出云涯山庄,从而遭受了任何不测,那么他便是百死难赎!
“请姑祖父息怒。”梁阿盟起身一鞠,望了一眼仍在踌躇不定的姜庭芝,迟迟没有移步。
陆夜侯低喝,“不必再说,带他们出去!”
此时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姜庭芝在万般无奈之下,咬了咬牙,将那三个字喊了出来,“…大野猴!”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陆夜侯在刹那之间呆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寸脉络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
屋内的三个年轻人根本来不及看清陆夜侯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见老人虎目圆睁,死死瞪着姜庭芝,戟指高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见识过如此令人畏惧和胆战的沉重压迫,三个年轻人不由心头猛然一颤,姜庭芝更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姜庭芝咽了咽口水,拼命镇定心神关闭密道封口的最后关头,宋老前辈对他们说的那几句话,和这三个字,都让他大惑不解。最令他觉得困惑的是,宋老前辈还特别郑重的叮嘱,届时这三个字一定要由姜庭芝亲口说出来。
赶往云涯山庄的这几日,姜庭芝每次细想,都觉得宋老前辈所说的未免有些滑稽可笑,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启齿,更怀疑是否由于当时太过慌乱,才会听差了话。
然而,目睹云涯山庄的庄主如此动容,证明宋老前辈要他说的正是这三个字无误。
只是反应也太过强烈了些,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
但他坚信,无论如何,宋老前辈决不会害他们的。
姜庭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大…野…猴…”
“大野猴…大野猴…”凝视着姜庭芝黑白分明的眼睛,陆夜侯的神情渐渐温和了下来,喃喃低语,宛如梦呓。
“大野猴,臭水牛,两只眼睛赛铜球,脾气犟得像石头。姑娘把他耳一揪,立马变作小泥鳅…”
他想起那个娇俏动人的声音,冲破日和月的起落,无尽无穷的洪流与深海,仿佛依旧还在耳边欢快地轻轻哼唱,恍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触过耳尖,又变成一股暖流霎时涌入了心口。
静岳堂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陆夜侯闭上了眼,一动不动,沉默得仿佛一座已经在上古神庙中屹立千年,庄严而肃穆的巨神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定定瞧着姜庭芝,“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庭芝有些惊疑,惶恐不安地开口,“姜庭芝…”
陆夜侯皱紧了眉头,“你父亲姓姜?”
姜庭芝摇了摇头,“庄主,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怎么会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陆夜侯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却又像是在极力克制心头的忿意,口气比先前盛怒之时和善了许多,“你说明白。”
“我出生没多久,阿爹就已经过世了…我只依稀记得,阿娘曾和我说,阿爹生来就体弱多病,心里还始终因为曾经的一些事而郁郁寡欢,苦耗心神,终究积重难返,药石无灵…至于阿爹的名字,阿娘从未向我提过,她只告诉过我,阿爹的过去活得太过痛苦,所以阿爹和过去的一切全都斩断了干系,包括他自己的名字…”姜庭芝追忆亡父,心下不胜哀痛,眼眶忍不住泛起泪水,却也隐约察觉到庄主好像是刻意在打探他的身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孤高自傲的老人,他似乎情不自禁想要将心底的所有悲戚坦言相告。
“你父亲…他死了?”陆夜侯的神色间忽然有一丝惊讶与黯然,“那你母亲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曾听来买阿娘织锦的那些人叫她,秋娘。”
“秋娘…这些年,便是靠小…秋娘一个人织锦将你养大的?”
姜庭芝难过的摇了摇头,“我七岁那年,阿娘也离世了…她太辛苦了…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阿娘一点也不悲哀,反而很是安然。我知道,她是太想念阿爹了…”
“他们都死了…”陆夜侯沉沉的叹了一大口气,“那你一个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娘过世的时候,附近书院的姜老夫子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就收留了我。”说着说着,姜庭芝的眼里又止不住地闪烁起泪光,“姜老夫子他…是个大好人,他身家清贫,膝下没有子息,家中已供养了好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诸事拮据,度日艰辛,还是带我回了家。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更教会我一个人必当心怀悲悯,怜惜孤弱。如果没有姜夫子的话,恐怕我早就已经饿死街头,或是成了一个沿街要饭的弃儿。”
“真是像啊。”陆夜侯忽然深深感叹了一句,缓步走近姜庭芝,静静凝注姜庭芝的双眼,眼神里竟满是怜爱,“…惭愧,惭愧啊…没想到老夫竟不如宋玄一…”
二十八 世情流转(二)
被陆夜侯异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庭芝低下头,费解地挠了挠脑袋,“庄主,您说什么?”
陆夜侯只是凝视着他,眼里的神色忽悲忽喜,炽热又浓郁,“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来有多像你的奶奶…”
姜庭芝怔怔地问,“庄主认识我的奶奶?”
“孩子,”陆夜侯伸出宽厚粗实的手掌,轻轻抚过姜庭芝的头顶,“你应该叫我爷爷。”
“爷爷?庄主您说…您是…我的爷爷?”姜庭芝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的。
陆夜侯摇了摇头,沉声叹了一句,“老夫竟一直不知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孙儿…”
“这…怎么可能!我,我…我阿爹和云涯山庄,简直是…”姜庭芝的脑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混乱,惊惶地晃着空白的脑袋,全然不知道口中在说些什么。
梁阿盟与元希同样感到无比意外,惊诧地瞧了瞧姜庭芝,又望向一时陷入沉默,神情复杂的老人。
姜大哥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成了陆老庄主的孙儿?
元希忍不住开口,“庄主为什么仅凭短短的几句对话,就能断定姜大哥是您的孙儿?”
“只凭这一双眼睛,就可以确定,他身体里流动的是谁的血脉。老夫知道这样的说法,或许让人很难相信。”陆夜侯笑了笑,笑容中的欢喜却似乎并不比苦涩更多,“庭芝,秋娘的左边脸颊是不是有一道剑痕?”
听见老人的这句问话,姜庭芝终于镇静下来,回忆着阿娘俏丽的面容,那道若隐若现的瑕疵在脑中逐渐清晰。
姜庭芝呆呆地点头,“庄主怎么会知道?难道您,您真的是…”
陆夜侯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当年你娘曾意外被我的剑气所伤,若不是我及时收剑,这世间便不会有你这个人了。”
“爷爷…您…真是我的爷爷么…”姜庭芝的眼眶模糊起来,只想要立马扑上去,抱住眼前这个身形伟岸的老人。
陆夜侯点头,话音铿锵有力,“老夫可以对天起誓,千真万确,你是我陆夜侯的孙子。”
姜庭芝的身子一阵剧烈地发颤,再也遏制不住心内的激动,“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不错,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还有爷爷…”老人的手掌搭在了姜庭芝的肩头,也微微有些颤抖,“孩子,你总算回家了…”
“爷爷…爷爷…”陆夜侯听到两声悲喜交加的低唤,就被一双格外瘦削的手臂抱住,温热的眼泪刹时浸湿了他的肩头。
未及片刻,又听见陆庭芝哽咽着絮絮,“若不是得遇宋老前辈,或许我此生都没有机会和爷爷相认。”
“是上天要送你回到老夫身边。”陆夜侯仰着头,一手拍了拍姜庭芝的背脊,轻声叹息。
“爷爷…”过了半晌,姜庭芝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那阿爹和阿娘为什么会在允城生活,更从未对我提及过云涯山庄?”
陆夜侯没有说话,缓缓垂下了双手,脸上刹时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寒意,灼灼的双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黯淡,像是怒责,又像是沉痛,更依稀有些怨恨。
陆夜侯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关于庭芝父母的最后画面,这么多年,他很少会去回想那段记忆。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从没有忘记过。
他勃怒地用剑尖指着跪在地上的孩子,另一手指向山庄的大门,咆哮着要这个身体孱弱不堪,眼神却格外倔强的孩子滚出这个地方,永远别再回来,永远也不会再是陆家的子孙。
结果,那个孩子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更如他的父亲所言,他到死都没有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听话过。可是这一次,他终于完完全全地顺从了父亲的意愿。
陆夜侯睁开眼睛,背转过身子,不知目光看向了何处,“因为他们被老夫赶出了云涯山庄。”
“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赶走阿爹阿娘,他们做错了什么?”姜庭芝错愕地望着老人铁石般冷硬的背影。
良久,姜庭芝才听见冰冷彻骨的话音传入耳中,“因为你父亲的出生,是这世间最大的错!”
“阿爹的出生是最大的错?为什么…”
“老夫不想再提此事。”陆夜侯生硬的口气中隐约还藏着一缕深不见底的悲哀,他头也不回,长袖一挥,“明日老夫会派人去昊虚山探清情况,你们自去歇息。”
姜庭芝还想再追问下去,忽然发现梁阿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摆了两下手,又冲他招了招手,最后答应了一声,“是,请姑祖父早些休息。”
姜庭芝愣在原地,又望了一眼老人决然的背影,一时难以按耐住心底的疑问,嘴唇翕合,迟迟没有移步。
忽然有人轻轻拉住了姜庭芝的手,有些暖意的手掌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却令人难以挣脱和抗拒。
姜庭芝一怔,只好跟着梁阿盟步出了静岳堂。
“庭公子的眼睛,真的与夫人的眼睛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姜庭芝正以为今夜无法得知当年的因由,就要闷闷的过上一宿,梁阿盟却带着他和元希到了距离静岳堂不远的一间小屋门前。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内的陈设简单,装饰简朴,只有一位还未安歇的老者,正在灯下孜孜地打着算盘珠。
听到屋外的声响,老者毫不慌乱地抬起头,认出来人是梁阿盟,立马起身相迎,请三个年轻人进屋入座。
听梁阿盟大致叙述完今日之事,以及他们与庄主之间的对话,老者细细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神色郁郁,却目光清澈的少年,云涯山庄的总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元希不禁拍了一下掌,笑道,“姜大哥…不,现在要喊陆大哥了…难怪庄主说只看眼睛,便知道陆大哥是陆家的子孙。”
“与奶奶一模一样…”念着最亲的骨肉之情,陆庭芝心口情不自禁一阵泛起温热,“奶奶…奶奶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夫人是我见过最聪颖,最不凡的女子。”陆严神情庄重,口气肃然,“她是当年的穆淳王爷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先帝御赐“击贼金鞭”的元仪郡主,也是庄主最心爱的姑娘。”
“那她在什么地方?”
“夫人已经离世多年了…”陆严叹了口气,“自从夫人离世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庄主笑了。”
“是我福薄,无缘与奶奶见上一面…”陆庭芝的心又是一沉,哀伤地喃喃,“没想到,爷爷也是一个情深之人。”
“那是当然…在这世上,庄主就只肯听一个人的话。若是她还在世的话,三公子绝不会一生下来就受那么多苦了。”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赶走我爹和我娘?”陆庭芝满心的讶异,“和奶奶有什么关系么?”
“因为…夫人是难产而死的。”
“什么?!”陆庭芝刹那间脸色一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一旁的元希和梁阿盟也愣住了。
“三公子快要降生的那几个月,庄主欢喜得不得了,每日在榻前陪着夫人,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匹木马,还雕了一柄小小的木剑。但是,从那以后,庄主再也没那么笑过了,再没有一日有那样的快乐。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公子的生日,竟成了夫人的祭日…夫人的死令庄主伤心欲绝,庄主一意认定夫人是因三公子而死,还将三公子视作克母之人,当场将木马和木剑劈成了碎片,甚至根本不愿意多看刚出世的三公子一眼。”
“三公子虽然生在云涯山庄,却自小就很少与庄主见上一面。”
“更令人痛心的是,三公子生来孱弱多病,不要说练武,有时候连剑都拿不稳,因此庄主愈加不喜三公子,还把三公子看作…看作平生最大的耻辱…”
陆庭芝幽幽地问,“后来呢…”
“后来三位公子都逐渐长大成人,大公子娶了云麾将军长女王氏,二公子也娶了大理寺少卿杨氏幼女,两位夫人皆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然庄主在很多事上都选择忽视三公子,也还是替三公子应下了与兵部尚书独女崔氏的婚事,可三公子硬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死活要娶一个叫小秋的侍女。”
“小秋…就是我阿娘?”
陆严先是一愣,然后唏嘘地点了点头,“…小秋终究还是成了三公子的妻子啊。”
“当时庄主一听说三公子拒绝婚事,在盛怒之下用剑刺向三公子,是小秋不顾性命地冲上去,挡在了三公子的身前。幸亏庄主曾经立下重誓,不杀妇孺,所以及时收了剑,只不过剑气还是划伤了她的脸…”
“就因为这样,后来爷爷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庄主的性子太烈,根本容不得半点忤逆,庄中上下人等全都替三公子求了情,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庄主…”
“阿娘说,阿爹一生中快乐的日子,少得连一双手都算得清…”陆庭芝眼眶一红,“原来,阿爹从小就被他的父亲当作仇人看待…”
“可怜三公子,自小便没有双亲疼爱,又体弱多病,身心俱是受尽了苦难…”陆严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湿了眼角,“亲生父子变成了相互怨怼,两不相容的仇人一般…人人都这样以为,连庄主都以为自己仍在恨着三公子,可我总觉得他是会回来的,并且他回来的那天,老爷一定会高兴的。可谁也想不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爹实在是太苦了,爷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逝者已矣,庭公子别再为此伤心了。既然庄主肯与你相认,说明他心中对三公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再给庄主一些日子,相信庄主必定会想通的。”
沉默了半晌,陆庭芝点点头,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多谢总管肯将这些事悉心相告。现在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就不再相扰了。”
“庭公子太客气了,”陆严连忙站起了身,扶住了陆庭芝的肩膀,“你父亲一直都称我严叔,你就叫我严翁吧。”
“严翁对我父子的善意,庭芝会永远铭刻于心。”
陆严笑了,“说哪里的话,只望庭公子可以早日替庄主解开心结。”
元希和梁阿盟也跟着起了身,向陆严告辞。
陆严将三人送出了屋门,殷勤地陪着他们继续向走了一大段路,一直送到了弥竹院的院门前,“院内还有两间空房,请庭公子和这位小公子先将就睡下吧。”
晃眼瞥见倚在院门旁已等得万分焦急的清骓,梁阿盟回过头,温声道,“严翁,请别再送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梁公子。”陆严躬身答应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目送陆严的背影远去,陆庭芝又转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梁公子,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也是想替庄主分忧。”梁阿盟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很晚了,两位早些休息吧。”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
“原来,我姓陆…”陆庭芝静静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连日来夙夜提心吊胆,如今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可他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他想起爷爷那张刻满风霜和哀思的脸,和爷爷提起奶奶时,眉眼间泛起不掩的柔情。
他也想起阿爹留存于世的唯一东西,只有允城那座茅屋后的一座孤坟。如果当初爷爷肯对阿爹宽仁一点,阿爹的人生将会截然不同,而自己也将出生在这座山庄之中,在爷爷膝下承欢,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
天下第一剑的孙子,仅凭这个身份,雅如的家人不会有半点看不起他,或许他也早已如愿以偿,可以与她相守终生。
尽管阿爹的这一生命运多舛,但总算还有阿娘在阿爹身边不离不弃。纵是命途之中万般不幸,却始终有阿娘这一缕阳光照耀至阿爹生命的尽头。
而属于他的那片柔软温和的晨曦呢,却早已经化为了无情的三尺长锋,狠狠地搅碎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陆庭芝心口一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用力地锤着脑袋。
不许再想下去,事已至此,何必再想东想西,徒增烦恼…
他强迫自己在默默背诵皇甫吕星的《文德七纪》,“纪一定心:夫习文者,常怀赤子之心,学之无尽,正如生之无涯…”
没念几句,渐渐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阂上眼睛,睡了过去。
二十九 世情流转(三)
清脆的鸟啼越来越响亮地灌入耳中,陆庭芝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屋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陆庭芝伸了伸懒腰,推开半面窗户,满院的翠竹映入眼帘。他深吸了一口竹叶的淡淡香气,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望见元希与梁阿盟正言笑晏晏的坐在院中,梁阿盟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
那个一身锻质青色劲装,利落爽朗的女子,是昨夜已经碰过面的清骓,她的脸上不再有半分初见时的防范之色,认真的听着梁阿盟和元希的对话。与清骓并肩而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肌肉紧实的男子,身着玄色的劲装,只看装束便知也是个武士。二人的腰间都配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利刃,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他们似乎正在谈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每个人的面庞都或多或少的带着几分笑意。
元希和梁阿盟相对而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舒雅大方,看上去是如此气度相协。
陆庭芝望着他们,心底不自觉地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或许,只有如梁阿盟这样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尽日出入于琼林广殿,坐拥无数招之即来的金堂玉马,连手底下的仆卫也打扮得那样光鲜亮丽的名门子弟,才能和元希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他呢,身无长物的一介书生而已,虽然与元希相识在先,几番患难与共,却终究与他们并非同类之人。
陆庭芝怔怔地望了很久,垂下了头,没有上前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勇气。
正谈笑间,元希突然瞥见伫立在窗户前的陆庭芝,一个人扶着窗棂发呆,欣喜地朝陆庭芝挥了挥手,“陆大哥,你醒了?等你很久了,快过来啊。”
陆庭芝回过神来,面色微微一红,木头木脑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绕过屋门,缓步朝院中走去。
梁阿盟看出陆庭芝的神态分明有些拘谨,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就移开了目光。
元希笑着问,“陆大哥昨夜睡得好么?”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坦了…希儿,你呢?”桌旁还空着两个石凳,陆庭芝却莫名的觉得那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坐的地方。
元希没有注意到陆庭芝眼色中闪过的黯然,笑着说道,“半夜醒来听不到陆大哥的梦话,还有些不习惯呢。陆大哥,我们快些去吃早点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
说完,元希站起身,转头向梁阿盟一辑,“梁公子,那我们晚些时候再聊好么?”
“梁公子不吃么?”陆庭芝问。
梁阿盟含笑着摇头,“我吃过了,两位快去吧。既然我们同住在院内,彼此相近,只要你们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刚走出弥竹院,元希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元希揉着连声抗议的肚子,侧头看向陆庭芝,“陆大哥,我想过了…如今恐怕各州府衙都已经有了你的通缉令,若是贸然上路,危险实在难以估料。不如先请庄主派人去绥州传信,让军中的人知晓一切,早作筹划,你觉得呢?”
陆庭芝想了想,很快答应,“那吃过饭以后,我就去求爷爷。”
元希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陆大哥,我好担心宋前辈和萱儿他们…”
“我也很担心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元希轻轻的叹息,“一路逃亡到这里,算起来的话,距我们在允城初识的那日,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的确。”陆庭芝忽然抬起头,停下了脚步,怔怔的问,“快一个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希的步子也随即停了下来,讶然,“今日是七月二十七,怎么了?”
“七月二十七,七月二十七…明天…就是七月二十八了么…”陆庭芝呆立在原地,口中反复念叨着,那张苍白的脸庞转瞬就覆满了浓郁的哀伤,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大哥,你怎么了?”元希吃了一惊,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陆庭芝凄然地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只是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陆大哥,你的伤口是不是还没痊愈?趁这段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吧,别再忧心其他事了。”
“希儿,你放心,我真的没事。”陆庭芝生硬地摇头,挤出一丝异常难看的笑容。
元希虽然疑惑,却不好再多问,只是一路静悄悄地注视神色恍惚的陆庭芝。
他看着陆庭芝两眼发直的行进,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暗夜的颜色,默然无语,手足也都那样僵硬,费力的吞咽碗里的饭菜,像是随时要呕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元希默默地摇头叹息,陆大哥的情绪总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啊。
回房之后,陆庭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
不管元希三番五次呼唤,屋里只传出低沉得无法分辨内容的简短话音,房门始终纹丝不动。
一直到次日午时,元希在陆庭芝的屋门徘徊了半晌,想到陆庭芝饭也不吃,已足足饿了一整日,终于放心不下,再次敲响屋门。
刚敲了两下,元希就听见屋内传出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希儿,请你让他们给我拿坛酒来,好不好?”
“陆大哥,你要喝酒?可是你…”
“可以么?”有气无力的话音像是在哀求。
元希沉默了一会儿,“你喝了酒就会好起来么?”
“会的…今夜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好!陆大哥,我去拿最好的酒给你,等着我!”
两个时辰之后,元希又来到陆庭芝的屋前,发现托家丁提来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在了门口,而那一大坛子窖藏多年的好酒,不知何时已被陆庭芝抱进了屋内。
这坛酒也算是得来不易。
先前向家丁要酒之时,元希说尽好话,差点磨破了嘴皮,家丁也不为所动,直到梁阿盟恰好从旁经过,也开口说想要看看庄内珍藏的好酒,家丁才连忙报知陆严,由陆严亲自带他们去了趟酒窖。
酒窖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昏暗的地窖里堆满了多年间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和江湖中人送上的佳酿。
酒味的浓烈出乎意料,浓得刺鼻,浓得呛人,浓得令元希和梁阿盟两个素来滴酒不沾的人,急忙在第一时间捂住了鼻子。
稍稍习惯了闷入口鼻的剧烈酒香,梁阿盟就向陆严作出承诺,不管元希挑走了哪一坛酒,今后都会命人再送上同样的十坛。
陆严诚惶诚恐地推辞了梁阿盟的好意,抬手示意酒窖中的所有好酒都可以让元希任意挑选。
酒窖中最为名贵的珍品,要数当年元仪郡主下嫁云涯山庄庄主之时,随梁王爷的爱女,和驷马车都载不动的黄金万两,以及平常人家的姑娘几辈子也戴不完的珠钗玉环,一起风风光光抬进庄门的那上百坛子御赐好酒。
到如今,窖中只余下不到十坛,更早已与各种无人还记得清来路的上品佳酿混杂在了一起。
元希环视陈货满满的酒窖,探着脑袋地把酒坛挨个嗅了嗅。他很快就从满目琳琅的好酒当中,闻到了一股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眼前的这一坛。
“好酒!”陆庭芝紧抱着这坛出自御坊的蔷薇露,将扯开的酒封丢在一边,将脸埋进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情不自禁暗赞。
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入喉头,先暖了心,后暖了胃,舒畅得浑身猛打了一个颤栗。
他瞧了一眼酒坛,不禁感叹,人分三六九等,连酒也不免要分高低贵贱。过去入口的从来都是酒楼里最便宜最粗劣,通常还都由店小二往里头兑了不少清水的浊酒。更多时候,出于节俭,他只能喝自己积杂酿出的草堂仙,又何曾有幸喝过这等价比万金的酒?
而他往日清高不平,自诩亲酿的草堂仙如何香,如何烈,如何一口醉人,并不输于任何好酒。可与这坛酒所蕴的清醇华贵一比,竟满是乡野之气。
一念及此,陆庭芝随即苦笑起来,自己原本就是个乡野之人啊。
他立马仰起头,把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口中,管他是什么酒,又管他从哪里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能做什么呢?
酒入愁肠,愁肠愈加难解。
或许正因心绪剧烈震荡,平日他还自恃酒量尚佳,今日没喝上几口,他就觉得脑袋晕眩起来。
他把酒坛放到了桌上,以手扶额,勉力支撑了半晌,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过来,脑袋又晕又胀。
他用右手揉了揉睡得格外酸痛的脖子,睁眼望向四周,发现整个屋子都已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他僵硬地扭过头瞅了一眼窗户,月色如银,一点清辉拂照过窗台。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醒过来?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是不是,正是新人交拜的吉时?
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又用发颤的双手地抱起了桌上的酒坛,灌了满满一大口。
他的双眼顿时通红,对着眼前的黑暗痴痴的发笑,酒液顺着嘴角缓缓向下流,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脑海中唯有一幅怎么也挥散不去的画面。
凤冠霞披的女子安然地坐在眼前,头顶上那大红锦帕盖头被轻轻揭了开来,红烛曳曳之下,女子仰起头嫣然的一笑,露出绝美的容颜。一张如玉的脸颊由满目的大红喜色所衬,也仿佛泛着诱人的红晕,朱唇轻启,幽情的眼波里流动着春水般的温柔。
雅如,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那本是与雅如相识的六年来,他曾日思夜想的画面。可是最终,揭开大红锦帕的那双手,却不是他的。
从今夜起,她真的是别人的妻子了。
陆庭芝咧开了嘴,笑得更厉害,只觉得心里似乎已被剜去了一块什么东西,悲伤在多出的空洞中来回穿梭,连痛呼都发不出来。
他无声的笑着,笑得浑身都开始颤抖。
滚烫的泪水无法遏制地从眼角溢出,一大滴一大滴划过鼻尖,沾湿痛彻心扉的笑容,与浓烈的酒水夹杂着滚进了喉头。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上最苦涩的味道了。
忽然,一阵清幽而连绵的乐声传入他的耳中,郁郁的箫声听来满是苍凉悲楚,曲调中更隐含了无穷的思念,几欲教人肝肠寸断。
这首曲子,正合了他今夜的心境。
在这个煎熬万分的夜晚,还有谁会和他一样,也正苦苦思念着心底无比珍重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