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陨落的女王
韩露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脚上的冰鞋。
就在刚才,美国选手亚历珊德拉刚刚结束了她自由滑的表演,她完成了完美的七个组合跳,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个人记录将会在这次被正式刷新。
现在,亚历珊德拉正和她的教练激动地一边互相拥抱一边走向等分区,她这一次滑得的确非常出色,但韩露并不在乎她滑得怎么样。好吧,韩露想,这对亚历山大这个热衷于碧海蓝天、滴漏咖啡与“吃饭三分钟摆拍三小时”的早午餐的岁月静好的小**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值得鼓励。毕竟亚历山大自己都说过了,对着无数个摄像机笑着说了什么“我认为胜利其实就是战胜昨天的自己”。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因为你战胜不了别人,你只能战胜一下自己。
……至少,韩露拢了一下头发,战胜不了我。
“多少分?”韩露问。
“137.71。”回答她的人是队内特聘的运动科学专家赵之心,他今年30岁,结束在美国的研究生学业回国后,已经在花滑中心工作了六年。现在,他正在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为韩露检查着冰鞋。
“她刷新个人记录了。”赵之心补充。
“不错嘛。”韩露啧一下嘴,“亚历山大。”
赵之心无奈。
“人家叫亚历珊德拉……”
“不一样?”
那能一样吗。赵之心在心里吐槽,表面上却是笑着摇摇头后沉默了下来。
他清楚,韩露现在内心很焦躁当然,她不焦躁的时候也不会给别人太好的脸色看,不过这个时候不太一样。
韩露正在冬奥会自选项目决赛的赛场上,她在昨天的短节目上的排名是第二名,以2.66分的微弱劣势落后于韩国选手金可儿。截至目前为止,韩露已经拿遍了除冬奥会女子单人滑冠军以外的所有国内外奖项,一旦这枚金牌也到手,她将无比完美地实现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
主场作战,大满贯。
这枚金牌的诱惑力太大了。
“把三周改成四周。”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韩露又对教练重复了一遍她的决定。决定,不是商量。韩露和其他人向来没什么好商量的,她不认为有人比她更懂拿高分的标准。
她选择的跳跃动作是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这个动作在世界范围内只有三位女选手完成过,即使放在男选手当中,也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跳跃。一旦成功,冬奥会女单冠军的荣誉势必将被韩露收入囊中。
“你已经有了自选曲目的优势。”韩露的教练刘伯飞仍旧这么劝诫着她。刘伯飞是韩露的主管教练,他也见证了她开始练习滑冰、进入青年组、成年组、拿到无数块奖牌的整个过程。韩露在每一个阶段分别是什么样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刘伯飞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挑战这么高的跳跃难度。”刘伯飞说,“我说过了,之前编排的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这个动作足够让你反超金可儿。”
“您是觉得金可儿跳不出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
“勾手四周是什么难度,你自己应该知道。这不是练习,是正式比赛。”
“我当然知道,它的基础分就有13.6。”
“你只盯着技术难度看吗?那未来干脆发明一种新冰鞋,选手穿上就能飞起来转个十周八周得了呗?还算什么pcs?”
“我不跟您谈您的冰上美学论。”韩露坐在椅子上,抬起一只手制止刘伯飞再说下去。“我的优势和劣势,我自己知道。”
“你在这个时候上四周没有意义。”刘伯飞稍稍退让了一步,“如果你想挑战自己,你完全可以选择在以后的其他比赛上尝试。”
刘伯飞话音刚落,便看到韩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轻蔑的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愚蠢又可笑的话一样。
韩露的长相是有点锐利的,不笑的时候更是有种天然的压迫感和威慑力,这可能放在诸如搏击或兵乓之类的运动员脸上是个优势,但作为追求艺术美感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而言,就绝对算不上什么优点了。
在冰上,她的表演风格甚至可以用凶悍来形容,她以多周数旋转见长,在滑冰圈被称为“旋转机器”,落地冰刀点冰时毫不留情地溅出一地冰花,俨然像是一头跳跃捕食的猎豹。这在收获了一批专门被她这种少见的,凌烈彪悍的风格迷得五迷三道的粉丝的同时,也招致了不少来自裁判、媒体、评论员等等方面的非议。非议的核心无谓只有一个,即韩露选手缺乏一种女性的柔美。这是最克制的,更夸张的什么“黑寡妇”、“灭绝师太”、“其他花滑选手转圈:天鹅在湖上舞蹈;韩露选手转圈:投标枪前的准备”等等非恶意或恶意的说法全有。
这些贬驳韩露当然知道,但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反正这不会让她少拿一块奖牌。
她是猎豹,是黑寡妇,是踩在冰刃上一路向上,无人能及的女王。
这枚金牌她必须要。
“刘教练。”韩露冷冰冰地开口,“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要上四周。”
她没有给刘伯飞继续说话的机会,而是自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如果放在十年前,如果我是十八岁,我说不定还能听您一句。因为我还错得起。”
“但现在不一样,我二十八岁了,我不想等,我也等不起四年了。”
“您说我的身体条件撑不住,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会随着训练变得比现在好了。我今天跳不了四周,那代表我下一次,明年,后年,我更跳不了四周。我没有时间了。”
“我必须跳,我必须赌一把。”
她撂下这些话,到离刘伯飞尽可能远的一处位子上坐下。赵之心和工作人员察觉到了二人之间不和的气氛,谁也没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一幕已经在各个比赛中上演过不止一次了。刘伯飞偶尔能吵赢,但大多数时候的胜利者都是韩露上难度,成功,在欢呼声中趾高气昂地走回准备区,同时得意洋洋地白上刘伯飞一眼这是通常时候的韩露。
甚至,赵之心还看到过支持韩露的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窃窃私语刘伯飞多事。
在其他人看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赵之心叹了口气。
顽固保守的老教练,和打破常规的天才运动员……
也确实有媒体是这么写的。
然而事实上则不然,已经在韩露身边待了六年之久,看着她的身体条件从巅峰一点点滑落下来的赵之心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年,韩露对高难度动作那些近乎变态的追求也一次次挑战着她身体的极限,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能够做到的动作从过去的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原来能够较为轻松地做到的旋转跳跃动作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吃力,赵之心早就察觉到,在这种不要命的训练和难度挑战之下,韩露的脚踝和跟腱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条线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任何时候断掉都不奇怪。
韩露自己不知道吗?
不一定。赵之心想,但是这种时候,她恐怕就是有一种没有来由的侥幸心理,认为幸运女神会永远站在她那一边。
事实上,如果换作他自己呢?
赵之心思考着,最后象征性地紧了一下韩露的冰鞋鞋带。
她的鞋带是一种和平时不同的特殊系法,平日训练的时候,鞋带就只是绑成普通的蝴蝶结,而在正式比赛的时候,她会特意将鞋带系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梯形结。
就和小孩子们“如果明天天亮了,那么就会考好”的迷信式许愿一样。
会这么做的运动员不少,就比如刚才那位亚历珊德拉,便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把男朋友送的发带大张旗鼓地系在头上。
“我的护身符!”她这么昭告全世界。
韩露自然是不会这么招摇的,不如说她心里会觉得,让其他人看到她做这种迷信的小动作,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所以对此,赵之心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可以了。”检查完冰鞋的松紧程度后,赵之心站起来。
如果换成他自己的话他继续思索,那颗他一生渴望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金苹果就在头顶了,他会不想拼一把,干脆把对手远远地狠狠甩开吗?
他不敢说不会。
而且,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韩露的确做到过。
他像是自我欺骗一样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承认自己的确无法说服韩露,一边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默默在心中为她这一次的幸运祈祷。
“加油。”他说。
“废话。”韩露毫不留情地回答,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上了。
她望着正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场重要赛事正在全世界的各大电视台直播,花滑训练中心的大尺寸高清电视上,在韩露滑入冰场的同时,两位解说员的声音也平稳地响了起来。
“接下来出场的是世锦赛冠军,韩露。她将在这一套的自由滑中再次挑战自我,准备完成难度系数最高的四周跳。而且我们还要关注她的goe,每个动作的完成质量。”
“她所选择的曲目是神秘园的《dreamcatcher》,来自1999年发行的《新世纪的曙光》这张专辑。dreamcatcher是一种由树枝、皮革、牛筋线编织制成的工艺品,它起源于一个印第安人的传说,18世纪,印第安人相信夜晚的空气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梦,他们用捕梦网来将梦过滤……他们相信,只有好梦才能通过捕梦网的洞,而噩梦则会被困在网中,随着次日的阳光灰飞烟灭。它是好梦与祝福的象征。我们期待韩露如何演绎这曲古老的传说。”
韩露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准备动作。当清亮的女声划破冰场内冰凉的空气时,她昂起头,伸展开了手臂。
这是一支优美而悲伤的曲子,听上去和韩露的个人风格并不那么相符。但没关系,这也是花样滑冰的一个环节,人与音乐相辅相成,人为音乐提供无限可能的解读与演绎,音乐也可以激发出位于人的内部的,超出他人乃至自己想象的东西。
韩露做出了节目中的第一个跳跃阿克塞尔两周跳,这个动作很保守,落地平稳,没有问题。她身穿一套半透明的黑色点缀银色亮片的表演服,宛如从倾泻的银河上剪下一块做成,与纯白的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一种冲击性的,摄人的美。
全场观众都屏起了神。
韩露再做出了一个勾手三周跳接后外结环三周跳,随着完美的着冰动作,她额前的发丝有几丝飘散下来,随着接续的旋转再飞散开。观众台上响起欢呼声。
刘伯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场边,和所有人一起注视着韩露的表演。
在两个旋转动作后,节目进入了后段,韩露呼吸着,计算着勾手四周跳的进入时间。
小提琴的声音由衰渐强,是时候了!
韩露毫无迟疑地起跳,刘伯飞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一、二、三、四周!
韩露咬紧牙关。
落地!
观众台上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结束了,没问题,结束了。
韩露来不及调整呼吸,直接准备进入接续的后外点冰两周连跳。现场观众还未来得及从她刚刚成功挑战勾手四周跳的兴奋感当中褪去,便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钝响。
2 一切都结束了
假设你躺在冰场的正中。
你的神智很飘忽,你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
你看到有无数人向你跑来,他们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担忧,有人轻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色自若,有人拿着奖牌,有人拿着石块。
有人想要拥抱你,有人想要杀死你。
你觉得,哪一侧是真实的?
……哪一侧都不是。
韩露的意识朦胧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清醒。她顺利完成了勾手四周跳,但在接续的两周连跳时因后续力量不足导致落冰失败。其他人大概只听到了她跌倒的声音,但她自己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从脚下发出的,近似于皮筋绷断的闷响。
因肾上腺素的作用,她在最初没有感到太大的疼痛,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脚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一样半点力量都使不上。之后,钻心的剧痛才向她袭来。
在现场的其他选手和一些观众忍不住站起身子的同时,在训练中心观看比赛直播的选手和工作人员也紧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刚还兴奋地高呼韩露在种种考验下勇往直前的解说员的声音也霎时低了下来,甚至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啊,韩露刚刚摔倒了。”
“真的是很可惜,可能勾手四周跳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让她支撑不住后续的跳跃了……”
“怎么回事?韩露到现在都没有站起来。”
“是……我们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这是哪里受伤了吗?”
“现在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要紧吧?”
“这真的是……真的是非常糟糕了。”
“现在我们看到,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到场内了。韩露看起来还是没有办法站起来的状态……”
“是伤到右脚了吗?”
“退到后面了……现在总之先休息观察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够继续比赛。哎呀,现在真的是非常震惊了……”
刘伯飞、赵之心和工作人员一起跑向倒在冰场正中无法起身的韩露,赵之心冲在最前面,他半蹲下去,一眼看到韩露额头沁出的冷汗,焦急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韩露摇了摇头,咬着牙挤出一句回答:“还他妈……能怎么样。”
赵之心皱着眉,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韩露的右腿足跟和小腿之间的位置,之后几乎霎时感到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怎么样?”刘伯飞压着嗓子问。
“担架都……拿来了,还能怎么样?”韩露痛得笑起来,双眼恨恨地盯着担架旁边的工作人员。“她们走着下去,我他妈被抬着下去。还不快点?”
“我没问你。”刘伯飞说。
“……”
“小赵。”刘伯飞看向赵之心,“怎么样?”
“有可能是跟腱断裂。”赵之心小声回答。
“不用说那么小声。”韩露突然说,“你还怕我听见,还不愿意让我听见吗?跟,腱,断,裂!我已经听见了。”
“你嚷嚷什么?”刘伯飞皱起眉,“用不用给你借个话筒?你跟全场广播一下你有多光荣?”
“你借啊,我怕你?”韩露不屑地笑。
“别闹了。”赵之心一边示意工作人员把韩露抬上担架,一边继续试图宽慰她。“现在还没有经过进一步诊断,不能确定就是跟腱断裂。我不想给你增加没有必要的焦虑。”
“我代表我全家谢谢赵专家,我不焦虑。”韩露躺在担架上怼了回去。
赵之心没有回话,无可奈何地跟在担架的后面一起退回选手准备区。韩露的脾气秉性他是知道的,你顺了她的意,她说不定能够认同你,一旦你对她的想法或做法提出任何形式的反对意见,便是一定不可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这是一种对抗性的性格,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要和她之外的一切作战。
挨过韩露枪药的人当然不止赵之心,可以说,媒体记者们才是这些年来真正被她怼得七荤八素的人,甚至现场和她两个人拿话筒对着骂娘的都大有人在。
但俗话有说,存在即合理,你如果名声够大,便自然会有人为你的行为寻找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支持你。韩露虽然性格恶劣,但专业技术上的确是达到了让旁人无话可说的顶级水准,粉丝在为她的每一次跳跃表演惊声尖叫的同时,甚至还自发自愿地为她成立了一个后援微博,专门收集她怼记者怼网友的视频和网页截图留着看,名曰解压。
在一次微访谈上,韩露偶然从加入了后援团的一位粉丝口中得知了这回事,她不可思议地回复:你有病吧?
粉丝:啊啊啊啊啊啊啊雨路大哥回我了!!!雨路大哥请继续骂我!!!!
韩露:……
这还不够,网友们还在她这条评论后面排起了队形:求雨路大哥骂 / 求雨路大哥骂+10086 / 雨路大哥请把我骂到呼吸困难吧!/ 雨路大哥我带了录音笔请先骂我 / 雨路大哥我已经把自己绑起来了你看到了吗来骂我吧。
韩露的微博一直没有什么意思,除了必要的宣传内容之外,基本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发过。所以,她受伤倒地之后,不少粉丝纷纷跑去她的微博留言问候,看到那条“求雨路大哥骂”的微博还在首页时,担心和难过的感情突然又深了一层。
但是韩露现在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看这些鼓励和安慰,她被抬到准备区后不久,马上就被送入了市医院接受下一步的诊断和治疗。赵之心随同去了医院,刘伯飞则留在比赛场馆内,做好了接受各方质疑和问询的准备。
最终的诊断结果与赵之心猜测的一致,韩露的右脚跟腱在这次跳跃的冲击下完全断裂,即使经过手术治疗,恢复训练也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虽然韩露那种不要命的自我挑战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全然在意料之中,但是,当事情确实就在眼前发生的时候,赵之心站在医院的走廊,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跟腱,在体育界又被称为阿格琉斯之踵。跟腱断裂造成的伤害对于运动员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不仅是花滑,在篮球、足球、短跑等等领域内,都不乏因跟腱断裂而就此与体育生涯说再见的名将。即使在经过治疗康复后重回赛场,就像裂了缝的镜子永远无法回归如初一样,他们也不可能再重新回归当年的巅峰状态。
而且
他望着韩露的病房所在的位置。
韩露今年28岁,这在女单花滑选手当中已经算是高龄,她累积起的经验会极快地被年轻选手超越,却只能眼看着体能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很可能,现在这一次冬季奥运会就是她最后一次的机会。她现在受伤,经过六到十个月的伤病康复期,就算能够重新回到冰场,也已经……
也已经没有希望了。
病房里,韩露看着自己被架起的腿,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都结束了,一切。
她狼狈地被抬出冰场,马不停蹄地被送到医院,宣布退出比赛,这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
从她脚下不稳跌倒开始,她的大脑都是一片混乱。虽然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嘈杂的背景音阻止了她的思考。是的,跟腱断裂了,我知道,但之后会怎么样?还没开始思考。
她骂走了最后一个来关心问询她的人,病房中真正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后,她才可以一点一点理清这件事。
那不是那条见鬼的肌腱断裂的声音,她想,那是她的人生断裂的声音。断得非常干脆,不给她留下一丁点的余地。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也许极致的绝望、愤怒与无力感一同袭来之时,反而会表现为一种极致的平静。她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叫喊,也没有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扔向墙壁,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
在闯入者踹门进来之前。
一位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子以与自身气质全然不相符的豪放不羁的走姿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地冲到了韩露的病房门前,并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这把韩露吓了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坐起来,在看到女子的脸时,她的脸色马上沉了下去。
“你也来道喜了?”她问。
女子将床上的韩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狠狠啧了一声:“废物。”
“时隔一年的自我介绍吗?我记住了。”韩露反唇相讥。
“腿摔了,耳朵也聋了?”女子用鞋跟不轻不重地砸了砸地面,砸出清脆的响声。“这明显是在和你打招呼。”
“滚你的蛋。”
“很好,但我没有。你是不是脑震荡了?我得帮你喊个大夫来。”
女子转身作势要喊医生,刚好看到正和医生咨询完韩露的伤情往回走的赵之心走进来。赵之心看到这个眉眼间皆是熟悉的张扬锐气的中年女子,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同时,他还嗅到了房间里的烟味,再一看,是女子指间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
又来了。
赵之心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韩老师。”赵之心打了一声招呼。
“嗯。”女子点头,“你也在啊。”
“不好意思……”赵之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子手里的烟,“这里不允许吸烟的。”
“噢,好的。但我只是拿着,我没有吸。”女子看了看赵之心,又看向韩露。“这个孩子不错,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她说,“起码,比那个贼眉鼠眼的要好多了。”
“真可惜,那个贼眉鼠眼的前天刚刚送了我九十九朵玫瑰花。”韩露笑。
“噢,九十九朵玫瑰花!好极了,妈妈羡慕得不得了。”女子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尖碾灭。“所以你现在幸福地躺在这里,等着他送你求婚戒指?再对你说’宝贝儿,没问题,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韩露没有回答,只倾起身子,转向站在门边的赵之心。
“赵之心。”她说,“你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3 我不会成为体操选手
韩树华,韩露的母亲。也是韩露唯一承认过的,对她的人格造成了影响的人。
虽然并不是以他人第一反应中的那种温情脉脉的方式。
那次是这样的。十二年前,十六岁的韩露在刚刚自青年组升入成年组的第一次重大赛事上,便以一个惊人的两组四周跳击败了当时名声正盛的俄罗斯选手,拿下了大奖赛分站赛的第一个冠军。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有不少媒体和评论家信誓旦旦地称韩露在发育后绝不可能再跳出超过一个四周,而她干脆利落地公开打了无数人的脸。
在后续的记者见面会上,韩露先是心情不错地正常回答了记者的几个问题,而后因为问题越来越无聊,她的耐心也越来越少。终于,其中一个记者在无意间踩中了一颗巨大的**。
“据我所知,您的母亲正是体操运动员韩树华,请问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是不是受到了很多来自母亲的影响和鼓励呢?”
一心想另辟蹊径,写出一篇探讨天才少女的家庭关系的女记者这么问道。
……完了。
坐在一旁的刘伯飞在心中默默给这位记者点了一根蜡烛。
“你想采访我妈吗?”韩露微笑着反问。
“这跟这次比赛有什么关系吗?”她继续问了第二句。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女记者话音未落,韩露便直接将桌子上的矿泉水瓶一把拂到地上去,盖子被摔开,水汩汩地流在地上。记者席一时一片寂静,韩露则起身离去。在她马上走回休息区时她又转回头来,盯着刚刚那位提问的记者。
“对了。”她说,“我确实受我妈影响很大,比如说她告诉过我,遇到你看不顺眼的,就不用和他们客气。她说得对,你们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多探究一下她。”
那个时候,韩露是的确打心眼里期盼着记者们可以写一写韩树华的,写一篇只说实话的特稿,好把她的名声和她的教练身份都搞砸。
在韩树华刚刚出道的那个媒体还远没这么发达的时代,她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很平板,只是一位冷酷的、优雅的、美丽的体操运动员,她的动作做得很漂亮,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最终没有在体操界搞出什么名声就早早退役……大致是这个样子。
然而事实上呢?不是的,远远不是,韩树华的形象要他妈的鲜活多了十六岁的韩露恨不得对全世界这么咆哮。韩树华是个疯子,是个控制狂,她有本事把一切搞砸,有本事搞疯任何人但是韩露坐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把刚刚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重又冷静地笑了一下。
她有本事搞疯任何人,她想,但除了我。
在韩露的记忆当中,只要是母亲在的地方,随同而来的必定是无限的争执、吵嚷、尖叫、沉默和哭泣。
她在商场撒娇想要吃冰淇淋时,母亲会毫不客气地给她屁股一脚之后把她拖走;想要一条新裙子时,母亲会把旧的短裤和背心扔在她的脸上;想要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留长头发扎小辫子时,母亲会报复性地把她的头发剃得更短,无论她如何哭叫挣扎都没有用。
而且,几乎是每一天,她都能够听到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她蹲在房间里,用被子盖着头。
……让他们不要再吵了。
她捂着耳朵,紧闭着眼睛。
……不要再吵了。
后来,过了不算很长的时间,吵架的声音就真的消失了。因为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父亲沉默地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她更小的时候,被父亲牵着手走在游乐场的记忆,坐在父亲肩膀上的记忆,都像是不知道是否存在过一样完全模糊了。
父亲抛弃了她们。而她,同样也抛弃了父亲。
自己在改成母亲的姓氏之前的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是对父亲的报复,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被彻底忘却更残忍的事了。
在成功忘却父亲之后,像是体内的什么开关被打开一样,韩露对母亲的反抗,也第一次奏效了。
匆匆退役后进入当地的少年体校担任起体操教练的韩树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儿拉进了自己的学员队伍里。无疑,韩露是个练体操的好苗子,手翻、悬垂、腾越、旋翻……三岁起便在母亲的强势压迫之下苦练着体操动作的韩露,非常轻松地便超越了体校里比她年长的孩子们。
然而,这样极端的强制性训练只会让韩露对体操这项运动感到深恶痛绝。在她心中,体操是剥夺了她的童年,她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她看动画片吃零食的时间的恶魔。
她根本没有兴趣成为什么体操运动员。
“真了不起啊。”来监督自家孩子训练的家长看到自如地在平衡木上跳跃翻转的韩露时,往往会这么赞叹着。
“不愧是韩教练的女儿。”一位家长说,“未来一定能拿好多好多奖牌的。”
“不。”小韩露马上摇头,“不会的。”
“哎呀,韩教练的女儿这么谦虚的……”
“我不会参加比赛,不会当体操运动员。”还只有五岁的韩露牢牢注视着面前这个跑出来称赞她的第无数个陌生人,坚定地说:“我讨厌体操。”
没有人把这句话当回事,但这是她正式的宣言。
幼小的她尚没有能力抗拒韩树华,但她尽全力从内心上反抗着她即使我只能被迫服从你,但是,你永远没有办法让我在精神上屈服。
韩露发出这句宣言的半年后,进入了小学开始读书。
上学,对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是个不小的考验,但她却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比起在韩树华身边练习那些该死的体操动作,学习拼音和算数这件事可是要来得容易多了。
她在学校里找到了巨大的自由,只是课间十分钟在操场翻花绳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无比美妙。
当然,老师和同学们还是很快得知了她的体操天赋,班主任将她编入了校舞蹈队,为即将到来的校庆活动做准备。和她一起进入舞蹈队的还有同班的另一个女孩,她大方地告诉了韩露,自己一直练习着花样滑冰,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了不起的花滑运动员。
这是韩露第一次接触到“花样滑冰”这个概念。
那个女同学非常漂亮,每天梳着样式不同的小辫子,穿着花裙子,这让被韩树华强行打扮成男孩形象的韩露羡慕不已。在她朦胧的概念里,假如她也练习花样滑冰的话,她就也能够像这个女孩一样漂亮了。
于是,韩露几乎可以说是用一种死缠烂打的方式,软磨硬泡地让这位女同学带她去了她练习的冰场。
冰场的气味是清新的这是她的第一印象,冰凉,清新,像一瓶难得才能喝到一次的冰冻碳酸汽水。和她每天待的,充斥着该死的织物和棉垫发潮的臭味的体操室完全不同。
面向大众的练习时间还没有到,现在冰场内正被体校的花滑少年队队员所占据。女同学喜欢看他们练习的场景,所以特意早到,韩露也在旁一起看了起来。
隔着玻璃,她看到那些身姿已初步成熟的少年少女们在冰场上轻巧地跳跃旋转着,时若蜻蜓点水,时而又似游龙穿云。他们脚下踩的冰刀仿佛是有生命的,像是可引领着人走入一个与脚下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新地。
韩露看得入了迷。
这梦幻的训练活动结束后,韩露和同学一起走入场内。她带着满心的好奇贪婪地呼吸着陌生新奇的空气,女同学在一旁对教练说明着情况。
对于教练而言,那当然是对花样滑冰感兴趣的孩子越多越好,于是他顺着女同学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场内东看西看的韩露。小孩子在长期的专业化体操训练之下成长起来的身姿已经非常扎眼,年轻的教练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先天条件。
“小朋友。”他招呼韩露过来。“你滑过冰吗?”
“没有。”韩露回答。
“我们试试好不好?”
教练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带韩露去试穿冰鞋,自己思索着刚刚少年队的训练过程。
基本功当然过关,但是力量和美感都不足,暂时也难以看出有谁对音乐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力。吓唬吓唬外行人是足够了,但如果说要站在更高的舞台上的话,这些孩子们当中暂时还没有谁具备这样的潜力。
花样滑冰不同于纯粹的竞技项目,它更是一项综合性的运动,是力与美的结合。在选手完成技术动作的同时,还要求他们对动作的组合、音乐中的故事性有着高度足够的审美,只有这样,才能把跨越历史和文化的音乐用同样跨越历史和文化的独具一格的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这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艺术。
他在寻找能够感受,接纳,传递这种艺术的容器。
这个时候,换好了冰鞋的韩露走入了冰场。
年轻的教练把脑海中的东西抛到一边,整理了一下思绪,对韩露拍了拍手。
“好。”他说,“你扶着栏杆,试一下能不能向前滑。”
这位教练就是刘伯飞。
他作为“亲切的教练大哥哥”引导韩露练习滑冰的日子,可能只持续了一年都不到。
韩露这只潜力巨大的小兽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肆虐狂奔,远超过了他,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和控制。
4 荣耀背后
自作自受。
刘伯飞必须要说,韩露今天如此狼狈地退出比赛,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如果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能够说服阻止她像是这样的想法也许赵之心会有,但刘伯飞不会这么觉得,他不打算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韩露的人生,韩露的选择。一个人做出一个决定的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可抗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那并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用几句话就可以随意侵入,并扭转其内容的场所。
也就是说,二十余年来,刘伯飞从来没能对韩露形成真正的,深层的影响。
韩露那双眼睛,始终只注视着一个地方。而且那个地方又始终给予着她她想要的回应。这样一来,她根本没有可能去思考其他的东西。
刘伯飞内心的追求,韩露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站在他人的角度来看,韩露的成功无疑也让刘伯飞的头顶亮起了巨大的光环,培养出了这样一位天才选手的教练任何人都会因此高看他一眼。但是,这些年来他内心的矛盾、挫败与不甘,只有他自己清楚。
韩露这个名字,在给刘伯飞带来荣誉和机会的同时也为他招致了巨大的误解,会有人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在刘伯飞的指导意见下,韩露才会为了胜利选择一力冲击高难度,毕竟这点在花滑界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这样的误解伴随了他许多年,让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
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一步的?他想,自己身处其中,看不到全局,只能被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推动。倘若置身事外来看,其实这一切都非常理所当然。
他抛开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追根溯源,此时,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这些举着摄像机和话筒的媒体面前,尽可能把对韩露不利的新闻角度压下去。
当刘伯飞终于甩脱记者,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却看到医院门口也拥堵起了相当数量的记者。他们因为不被允许入内,便聚在门口等候着,希望能够抓到一些采访的机会。
这些孩子也忒拼了。
他心里想。
话又说回来,这回亚历珊德拉这小姑娘也是不幸,本来刷新个人纪录这回事怎么样也能捞个版面和关注度,结果全被韩露这一出给抢了个彻底。
……得了得了,想什么呢。
他一边自嘲着自己事到如今也条件反射地关心起了新闻热点,一边寻找着可以停车的地点。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一辆银色捷豹高级轿车缓缓驶向医院大门,他对汽车了解不深,但这辆车,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陆柏霖的车。
陆柏霖这个人,是和韩露,和刘伯飞,乃至和整个体育圈都有着相当程度的渊源的一个人物。
他是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的总裁,随着大众市场对体育竞技和运动员个人的关注日益增加,这家极具市场前瞻性的公司目前正处于风生水起的上升阶段,现在几乎包揽了绝大多数运动员的个人形象包装工作。韩露因无人质疑的专业度加上嚣张的性格共同形成的极高的个人辨识度而被陆柏霖一眼看中,他投入了大量时间和资金来打造与强化韩露这个在当下独一无二的运动员形象,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刘伯飞对陆柏霖的看法是很复杂的,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人的存在,到底会对韩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在刘伯飞那个年代,运动员远远没有得到过像现在这样的关注,什么开微访谈、上综艺,甚至出演电影电视剧这种事,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那个时候,运动员的成绩就是唯一证明自己的东西,这虽然确实形成了纯粹的体育竞技环境,但对运动员而言也是一种残忍的命运。
因为金牌只有一块。
无法冲过独木桥的那些运动员们,无论之前经过了多么残酷严苛的训练,最后也很可能因为一次失利而落入失败、无名、贫穷的境地。
比如他自己,比如比他更早退役的那些队友们。
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了第二条路,这对个人而言,不会是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练体操?”
刘伯飞牢牢地记得,十余年前,他曾经询问过一个小女孩这样的问题。
那是在韩树华担任教练的体操室,他跑来看能不能撬到花滑的好苗子时发生的事。
“因为我家里很穷。”小女孩说,“我要靠体操赚钱。如果我得了奥运冠军,我就会赚到很多很多钱,可以给爸爸妈妈买大房子。”
这也是刘伯飞内心坚持的艺术观念第一次真正遭受来自现实的冲击的时候。
这世界上的事,不是想要做就能做得到,不是想要纯粹,就能纯粹的。
所以在起初,陆柏霖带着他充满诱惑力的合同出现的时候,刘伯飞虽然内心非常抗拒,但他还是把韩露叫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商议关于未来商业活动的事。陆柏霖把合同摊开,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韩露抢了话头。
“不能影响我练习。”她说,“其他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没问题。”陆柏霖笑得温文尔雅,“都交给我。”
媒体们自然不会不认得陆柏霖的车,更何况他根本就是故意将车开到这个地方,来向他们展示自己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这个事实的。
毕竟,在他打造韩露的策划案当中还有一条,便是“陆柏霖和韩露是情侣关系”。
当然,对着韩露,他不会把“这是策划的一部分”这种话明明白白说给她听,反正他即使说了,她也懒得听。而且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必要浪费在对外行科普上。反正,他就像个忙碌而贴心的男朋友一样,在适当的,大家都看得到的时候给韩露送上相应的关心。韩露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相信了是假戏真做,公开拆台那便是傲娇女友,他们的形象已经设定成功,公众会按照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对一切进行解读。
而且,韩露很有趣。陆柏霖并不介意在她身上挑战一下他的个人魅力。
陆柏霖追求韩露这回事,在网友嘴里已经传出了花来:蠢萌霸总x高冷女王,吃这个设定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而且,他也的确在众人眼前演出了不少能拿来截gif表情包的乌龙事件。比如在微博上假装披错了马甲和韩露耍贫嘴啊,现场直播的比赛上给韩露送花不小心滑了个跟头啊,在采访时故意说错话惹韩露翻白眼啊……等等。
一次韩露忍无可忍,在电视直播上问他是不是脑子有泡。当天便有粉丝分别截了韩露和陆柏霖的一对表情包,还加了一堆闪亮亮的滤镜。
韩露那张是她皱着眉的脸,头顶写一排:你是不是脑子有泡;另一张是陆柏霖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下面写:你好我叫脑子有泡。
制作表情包的粉丝不遗余力地艾特着两个当事人。陆柏霖笑了一下,关闭了网页。韩露当天并没有看到,但在之后偶然被记者拿出这套情侣表情调侃,她脸色沉下来明确表示自己和陆柏霖并非这种关系,然而,事情如陆柏霖所料,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并且,因她的极力否定而骂她“盛世白莲”,说她是一路靠陪睡总裁上位的花滑娼妇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还p出了图来,是只穿着一件吊带衫的韩露,坐在陆柏霖的大腿上。
陆柏霖当时严肃地给第一个发p图照片的网友发了律师函,表示决不容许玷污运动员的人格。他律师函前脚在微博上发出来,还没等刘伯飞那边转发表态,韩露后脚直接转发了那张p图,附文:瞎吗,我胸有这么大?
电脑前,正被流言搞得焦头烂额的刘伯飞立刻呛了一口水。他刷新一下,又看到韩露再发了一条:我再说一遍,我和陆总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韩露对所有人否定着这段情侣关系,但唯独对着韩树华是个例外。她认为这个脑子有泡硬贴上来的有钱男朋友可以当作自己胜过母亲的筹码你看,她想,爸爸只会和你吵架,他最后可以甩开你不管。但是我呢?有人爱我,有人送我玫瑰花,有人对我笑,有人愿意接纳全部的我。
“有了花,”韩露轻蔑地笑着说,“当然就会有求婚戒指。”
“噢,是吗。”韩树华摇着头,“那我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帮你带孩子了?”
“可以。我待会儿就宣布退役,结婚,生一个孩子,当家庭主妇。你不觉得也不错?”
“没错,我觉得好极了。很适合你,我觉得你可以躺在这里怀孕待产,真的。”
刘伯飞从医院侧门走到韩露的病房门口,正好听到了里面韩树华母女二人全然互不示弱的斗嘴。
韩树华也来了?他心里有些诧异。一方面是出于韩树华竟然这次能够来医院的意外毕竟之前韩露几次受伤,她是完全连面都不露的,另一方面,他其实有些怵韩树华。
……毕竟这个老娘们儿……他心里想,实在是太彪悍了。
他站在走廊,听赵之心复述了一下韩露的伤情,虽然有了足够的预感,但心还是一下子沉进了谷底。
韩露的职业道路走得太顺利了,她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巨大的落差,那种只有意愿顽强,但身体动作无论如何都跟不上的心理落差。
现在,她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还只是想象,无论多么可怕的想象,只要不是现实,就还存在一种莫名的对幸运女神的信任,似乎一切都可以像电影中上演的一样,在最后一刻总会迎来转机。
但现实远要残忍得多。
在刘伯飞和赵之心在病房内也渐息下去的吵嚷声中陷入沉默时,走廊尽头电梯处忽然一阵嘈杂,赵之心下意识地扭头看去,正看到陆柏霖带着几个脸熟的记者正朝这边走来。
他正想说什么,但刘伯飞先上前拦了一步。
“不接受采访。”刘伯飞简单直白地说。
“刘教练。”陆柏霖笑着说,“都是朋友。”
“平时就算了,今天不行。运动员需要休息,不接受采访。”
“给我们十分钟,马上就走。”
“不行。”
“……也好。”陆柏霖耸了一下肩膀,解释道:“我其实也是想来看一看韩露,一着急就没想太多。我也不希望打扰她休息。”
“知道了,请回吧。”
“那么,”陆柏霖点头,随即对身后长枪短炮的记者们摊了摊手。“就是这样。今天抱歉,韩露不接受采访。”
5 训练中心的另一侧
“你呢?”刘伯飞盯着陆柏霖。“你不走?”
“我还有话要对韩露说。”
“什么话?”刘伯飞警惕地问。
“刘教练。”陆柏霖无奈地笑,“我们是一边的。您不要看我和看仇人一样……而且,说不定比起您,现在她还更愿意见到我。”
刘伯飞没有回答。但他心里也算清楚,这话陆柏霖说中了,韩露现在的确不愿意看到自己。
陆柏霖敲了敲门,随后开门进入病房,刘伯飞和赵之心也跟了进去。虽然说是各方面设施俱全的高级单人病房,也毕竟只是个病房的大小,三个大男人一起浩浩荡荡挤进去,再往床边一站,就颇有一种微妙的气势溢出来。
“干什么?”韩露瞪他们一眼,“遗体告别呢?”
赵之心哭笑不得,还是主动换了个位,让几个人的排列显得不那么“遗体告别”一点。
“金可儿赢了?”
韩露问。没有称呼,但刘伯飞知道这句话问的人是他。
“她难度分不如你。”刘伯飞说。
“她惜命,不像我。替您说了。”
“对她来说,你的退赛也是她的遗憾。”
韩露沉默不语。对运动员而言,运气当然是胜利的一部分,但是,任何一个职业选手,都不可将希望寄托在这种抽象的东西上。她也好,金可儿也好,她们内心要求的都是绝对的胜利,是一个毫无失误的自己,去战胜一个毫无失误的对手。
这是最理想的竞技体育。
令人只是想象便血脉喷张。
“所以,她在领奖台上怎么说?和演韩剧一样痛哭流涕了吗?”韩露定了定神,开口问道:“这儿的电视能不能看回放?”
她伸手去找电视遥控器,在床头柜抽屉里摸了几下终于摸到。她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出回放界面。
回放很全,在金可儿的赛后采访之前,就是自己跌倒,全场寂静,解说员语无伦次的场面。她直接把这部分选择播放,解说员的声音重又在不大的病房里响起来。
“好的,如果这次韩露挑战成功的话,那么她的成绩就会跃至第一位。也将正式达成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
“我们看到,韩露的确用她独一无二的个人风格在强者如林的花滑女单杀出了一片天。”
“我们拭目以待。”
“勾手四周跳!”
“韩露又一次迎战命运的风暴!”
韩露以一种奇特的平静心境注视着电视荧幕上的自己,之前的赛后复盘时,她看自己的比赛录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像现在这样,用这种明知在下一秒众人的惊叹即将转为遗憾的上帝视角观看比赛重播,还是第一次。
然后,她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狠狠跌在冰上的样子。
没有换台,没有调开视线,只是平静地看着。
她就这么看着工作人员跑过来,自己被搬到担架上抬入选手准备区。冰面归复平静,之后其他选手开始上场。
这就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几个小时,而已。
金可儿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她作为韩国的第一明星选手,获得了全世界的巨大关注和无数粉丝。甚至在中国,也有不少因看不惯韩露而大力支持金可儿的粉丝在。
其实可以说,韩露和金可儿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花滑风格,几乎把观看花样滑冰的粉丝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不同于韩露的凌烈凶悍,金可儿的风格以女性的柔美见长,柔似水,也韧似水。
有评论家表示,金可儿是当代花滑界最能够把握花样滑冰精髓的运动员。她的选曲和编舞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不会让表演只是变成高技术难度动作的组合叠加,而是真正在考虑着如何让人的表演与音乐融为一体。
一位了不起的运动员。刘伯飞也给予了她充分的肯定。
在赛后采访上,金可儿在述说了感言之后,又对着直播镜头表示了对韩露意外受伤的遗憾和担心。也如韩露所料,她说在这种情势下的胜利并不是她心中真正渴望的那块金牌,她等待着韩露早日重回赛场,在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失误的情况下来真正决出胜负。
金可儿的神情真挚,她说的是真心话。
韩露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竞争对手隔着屏幕的宣言和祝福,觉得整件事情的分量还是没有完整地落在身上。
她看着自己,时不时地像是在看着其他人。
这种感觉,和她父亲刚刚离开的时候有些相似。忽然之间,家里再也没有吵架的声音了;忽然之间,有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忽然之间,整个人生都变化了。
但是,等到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的心智已经长成了和失去父亲时截然不同的样子,也难以再去找寻“面对失去”时那种应有的情绪和反应。
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正确地处理和他人的关系。
在病房中笼罩着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大片沉默之中,首先开口打破这片僵硬尴尬的空气的人是陆柏霖。
“伤情诊断已经正式下来了吗?”
他问。
他并没有指明问话的对象,就只是单纯地,直白地想要知道结果。
“媒体我已经拦在外面了。”他继续说,“现在他们只是知道韩露意外受伤。”
“如果当时刘教练没拦着你们,你们已经进来了吧?”赵之心问。
陆柏霖笑了笑,摇头:“我在外面就看到刘教练了。我知道他在,不在外面,也在里面。”
赵之心一时失语。他刚毕业就进入了花滑队,从事的也是专业性极强的工作,过于简单的环境让他一定程度地缺乏和年龄相应的社会经验,在待人接物上,他远不及陆柏霖这样的八面玲珑。
陆柏霖原本就没打算让记者们采访韩露。
赵之心自知说多错多,便迟疑着没有开口去谈论韩露的具体伤情,结果,是旁边的刘伯飞先接过了话,把韩露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陆柏霖。在一些专业的地方需要进一步解释时,赵之心才做出了补充说明。
只是,他们共同隐瞒了恢复训练后的事。
陆柏霖点着头。
“总之,”他看向韩露,“现在先好好休息。身体重要,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
韩露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手术?”陆柏霖又问,“国内的技术怎么样?还是出国去做?”
“我已经联系了我在美国的导师。”赵之心说,“他是这方面的世界级权威专家,现在,他正在奥斯陆开一场关于神经科学的会议,等他返回美国,会尽快为韩露安排手术。”
“那很好,”陆柏霖赞同,“我这边也会安排人陪同。”
“赵之心会随同。”刘伯飞说,“不必麻烦。”
“应该的。”陆柏霖笑笑,“我这边也会尽我所能,争取让韩露早日回归。”
韩露始终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陆柏霖的话说的没有问题,但不是韩露现在想听到的。因为她刚刚才和韩树华吹了一番牛,告诉韩树华自己有个了不起的男朋友,每次比赛都会给她祝福,送她花,还要娶她。所以现在,只有现在,她不想听到陆柏霖这种例行公事的问候。
这也是很可笑,她想,自己过去拆了这个人无数次台,却突然想要他能够配合她一次。
“我要是回不到赛场呢?”韩露看着陆柏霖,突然问道:“你会和我结婚吗?”
陆柏霖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不知道韩露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从来不会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其他人不舒服。
这和韩露正好相反。
“当然。”他说,“你的恢复状况和我们的事是两回事。”
一旁的韩树华早就看到了陆柏霖,这位贼眉鼠眼的总裁今天也穿得一丝不苟,乍一眼看上去,全身都充斥着一种简洁利落的精英气息。但是,他这层皮披得烂极了韩树华怎么都想不明白,韩露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相信她会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坠入爱河?她是不信任她亲妈的智商,还是不信任她自己的审美?
或者,是韩露根本不懂得感情这回事。
那当然,韩树华承认,韩露确实不懂。
而且,她现在明白,韩露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拙劣幼稚。
当天晚上,和金可儿夺冠的新闻一起,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总裁陆柏霖现身韩露的医院的新闻马上就出现在了网上。训练中心里,无缘决赛的队员们也关注着这次令人震惊的意外,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一个人此时正默默地在冰场边上重复练习着跳跃的动作,其他人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一起灌进他耳朵里,令他感到有些焦躁。
尤其,在这些声音当中,还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甜腻,柔美,是那种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无数关注与宠溺后形成的,有点刻意讨人喜欢的撒娇腔调。
但他不喜欢,甚至觉得刺耳。
“江心。”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人群中,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被唤作江心的女孩问。
“再练一次吧。”他说。“教练说我们最近配合感变差了。”
“现在?”
“现在。”
“……知道啦。”江心叹了口气,“我这就来。”
他的名字叫许浩洋,今年22岁,和同样22岁的江心是一对双人滑的搭档。
花样滑冰中的双人滑分支,在过去原本是中国花滑队的长项,取得的成就要远胜过单人滑。但是,老将退役之后,双人滑的新生代一度青黄不接,似乎他们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踏着前人的脚印行走,无法再重现过去的辉煌。
同时,韩露这位单人滑女王的崛起像是进一步宣告了花滑新时代的到来,她本人的天赋加上身后资本的推动抢走了大部分的关注,这将队内的双人滑选手置在了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
韩露是不可超越的。
只要有韩露在,他们便不可能获得与努力的程度相当的关注。
队员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过,但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因为韩露实在太拼、太强,过大的差距反而压抑了嫉妒的情绪,所以这些年,队内可以说是一片和平有人到来,有人离开,但到底都是寻常范围之内的变故。
许浩洋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其他人强也好,弱也好,都不关他的事。有人猜想,如果他实力足够强大的话,他这种多少显得有点自我孤立的性格说不定也会像韩露一样成为一个独特的卖点而大受欢迎,然而,现实情况却是他的技术水平是那一种令人心痛的中庸,他能完成的动作,其他人也能完成,其他人完成不了的,他也完成不了。
一直以来,让他明确区别于队内其他水平中庸的队员的人只有一点,那便是他的搭档,双人滑中的顶尖女选手,江心。
6 曾经的金童玉女
“韩露姐这次危险了。”
江心换上冰鞋走入场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这个年纪挑战四周难度,也正常。”许浩洋轻描淡写地说。
“喂喂喂,你这是对女孩子年龄歧视吗?”江心开玩笑地叫起来,“这可不行。女孩子别管多大年纪,都是小女孩。”
“是,小女孩。”许浩洋笑了一下,“可以开始了吗?”
许浩洋和江心,他们二人从10岁那年先后进入刘伯飞带领的花滑少年队之后不久,便在刘伯飞的建议下组成了双人滑的搭档。
在刘伯飞眼中,身材娇小,动作灵活的江心与在抛跳、捻转等力量型动作上表现出了超强天赋的许浩洋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黄金搭档,如果不出意外地一路成长下去,他们有机会成为双人滑的新一代传奇。
但是……
看着他们一年一年的成绩,刘伯飞陷入了沉默。
七年前,他们以青年组冠军的奖杯技惊四座,首次参加大奖赛成年组比赛,取得在加拿大站排名第四,俄罗斯站排名第五的成绩。之后,他们一路高歌猛进,荣获四大洲赛第四名,友好运动会亚军,大奖赛中国站冠军、美国站亚军、法国站季军,总决赛季军的佳绩。同时,凭借着两个人出色的外貌条件,一度被他人称为真正的金童玉女。
这是四年前的事。
但是,就在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取得过任何可让人惊叹的成绩,这既和几个花滑大国突然雨后春笋般成长起的明星选手有关,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他们自己身上。
许浩洋在年少时表现出来的巨大天赋,不知为何,随着他的成长,竟然变得越来越不明显。虽然说,一般而言,随着身体的发育,运动员们会发现他们从前能轻松做到的动作现在变得困难,这一点是很正常的。但是许浩洋……
在刘伯飞看来,许浩洋曾经的天赋就和被外界的什么东西强制封存在了体内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样,在长久没有去触碰的前提之下,似乎连天赋的所有者,也就渐渐遗忘了天赋所在。
虽然无法确定,但他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也可能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曾经看好的选手就这么一路走向平庸。
而且,比起走向平庸,更可怕的是习惯平庸。
刘伯飞不知道许浩洋有没有这样危险的心理倾向他只是在看过了很多这样的选手之后,越来越无法抑制内心的担忧和恐慌。
许浩洋本来是不应该止步于此的。
反观他的搭档江心,这个活泼的女孩子在年少时并没有表现出相较于其他女选手而言多么特殊的天赋,小的时候,她更像是许浩洋的小尾巴,被他带着坚持练习,参加选拔,直至以双人组合的形式获得奖牌。之后,他们借助一时的影响力,迅速地接拍了一套运动品牌的商业广告,负责人就是当时还尚未自立门户,借助着父母的资源和人脉在这个“体育娱乐化”的圈子初试水的陆柏霖。
韩露、许浩洋、江心。这三个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真正作为“体育明星”为大众所知的。
不过,因为资源毕竟有限,而且韩露的光芒又过于耀眼,这让陆柏霖和股东们自然而然地把重心全都放在了韩露身上。虽然也有主要诉求是“情侣、情感、甜蜜”这样的广告主找到许浩洋和江心,但比起韩露来,可以说都是一些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品牌。
江心对此不满,刘伯飞能够看得出来。
而且,尽管不那么愿意承认,刘伯飞也知道,这个在小的时候并没有获得太多关注的女孩子,如今表现出来的技术和艺术的双重实力,其实已经和许浩洋不那么对等。现在,作为队内拿得出手的三对双人组合之一的许浩洋和江心的表现,相较另外两组而言,要位于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
其中问题出在许浩洋身上。
有声音说:许浩洋这货唯一的优点就是会抱大腿。
江心小姐姐换个搭档早就拿奖牌了。
这种废物除了脸好还有什么优点?看脸的时代,什么人都能上位。
为江心更换更适合的男搭档,这件事一度成为了教练组的议题。但一是考虑两个人组合时间已经太长,二是队内没有合适的其他选手,队内讨论了几次,也就搁置了。
至于江心自己的考量,却是有点看不透的暧昧不清。刘伯飞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活泼的性格不过只是她的表象,她是个内里相当隐忍,关键时刻又非常狠戾的角色。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是如此。只要是她认定的,她觉得正确的事,她就会非常果决地去做。
对于“时机”,她有着充足的耐心,和精准的判断力。
“明星经纪公司那边找到我了。”结束了一轮练习后,江心倚在边栏上对许浩洋说。“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一起上一个综艺。”
“又是综艺?”许浩洋皱眉,“要多久?”
“确切的还没定下来,但是地点在冰岛,估计五天到一个星期左右?”
“太久了。”
“是有点久啦。”江心说,“那期是冰雪主题。 就是 ‘全民运动,冰雪之上’这样的概念,是希望我们作为嘉宾兼评委之类的。”
“我没有兴趣。”许浩洋摇了摇头,“而且,我想和老师讨论一下新的曲子和编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江心耸了一下肩膀,结束了这个话题。“什么新的曲子?”
“现在还在作曲中,打算用在下次比赛上的。”
“那很好啊。”江心说,“等搞定了拿来听一听。”
“你不去一起商量一下编舞吗?”
“我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去。”江心回答,“你知道吧,我刚刚接下了一个广告。就是之前找过我们的那个,主打纯天然的矿泉水。所以最近可能会有点忙。”
“你接了?”
“我接了。”江心点头。
她的态度太坦诚且理所当然,让许浩洋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他在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一次也不是例外。
“这个综艺,我希望你可以多考虑一下。”江心说,“它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有益无害。”
很好的机会,许浩洋在和经纪人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也大致上明白,这里的“机会”指的是他们的商业价值,是建立在他们运动员的身份之上的,获得的那些远超过自身实力的关注和赞誉。
许浩洋对此感到惶恐不安。但在最初的时候,他因明白自己多少拖了搭档的后腿,而想要尽最大可能弥补她,便努力顺应着她的想法和做法。然而后来,经纪公司那边似乎尝到了甜头,商业邀约越来越变本加厉,他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把绝大多数他认为“无意义”的邀约拒在门外。
对于许浩洋的拒绝,江心既不抗议,也不和他沟通,就只是自己一个人去把能接的商业活动、广告、代言一概接下。她清纯可爱的外表的确大受广告主和观众的喜爱,渐渐,江心在大众心中的形象已经开始脱离“许浩洋的搭档”这个框架的限定,而是独立成为了“美女花滑选手”。这导致甚至有人在女单比赛上寻找江心的名字,寻找未果后才后知后觉:啊,原来她是双人选手,还有个男搭档。
“我不习惯上综艺。”许浩洋说,“我希望你也能在这方面尽量的……”他想说收敛一下,又觉得听起来语气太严重,他又艰难地换了个词:“希望你也能尽量地控制一下。我们在一起训练的时间比起张磊和子君来说少得太多了。而且新的编舞挺重要的,我们需要你的意见。”
张磊和子君是队内另外一对双人滑选手,也是现在的重点培养对象。子君在女选手当中个子算是很高的,这在双人项目当中是个劣势,毕竟身高越高,对男选手身体条件和力量的考验就越大,但好在张磊也是身材高大,整个人走进冰场时,周身就洋溢着一种“别管什么人爸爸都能举起来”的迷之霸气。这两个人,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磨合之后,此时一切终于开始顺利起来。
“重要啊……”
江心语气暧昧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许浩洋问。
“不,没什么。”江心摇头,“那么你去商量,讨论过后我们再沟通就好啦。”
“我是觉得……”
他是觉得,江心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训练上。这是他打算说,却没有足够底气说的话。所有人都可以用他现在的成绩把他贬损的一文不值,都可以说他是凭着一张脸空手赚人气,但是,他唯独希望江心能够理解自己。
他希望她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有希望了,但她还是可以像这样在他身边。
许浩洋的话说了一半,因迟疑和无措卡在半空中,然后被江心接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江心说,“训练不会耽误的。”
“……嗯。”
“浩洋。”江心看着他,“我和你说过,你可以尝试一下,打开你自己,不要只盯着一个方向。”
7 他没有发挥出全力
不要只盯着一个方向。
也该看一看其他的地方。
这句话江心的确对他讲过,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劝诫他,告诉他,他们还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
许浩洋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举起一只手,像要尝试抓住什么一样伸向天花板。
但是,他想,所有的冠军,都是孤注一掷的人。他们不会想着这条路不成没有关系,自己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
他希望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希望获得金牌,拿到冠军,而不是做第二、第三,或者更多无名的某某。
即使现在,他根本不敢在人前说这句话。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把手放下,整个人蜷缩成沉默的一团。
另一侧,韩露在等待手术期间,为了保持整个人对滑冰的敏感度,每天要么塞着耳机听比赛曲目,要么看其他人的比赛视频。美国的医院也是单人病房,有大电视不说,甚至还有台游戏机,她向赵之心打听过,据说是给运动员贴心地特别准备的,休闲解压,转移注意力的高端配置。
韩露不玩游戏,摸了几下就失去了兴趣,但她很中意这台电视,65寸高清大屏幕,附带蓝牙耳机,回放功能又简单易操作,她很中意。虽然美国解说员总是一惊一乍的稍微吵了些,不过不同的观看视角和不同的点评标准,也会带来全新的感受。她听着,但很快,内心的焦躁就胜过了本来便存在不多的新鲜感。
她正在看的是一个花滑的娱乐向评论节目,评论的对象是一个还只有十四岁的美国本土小选手,还没能走出国门那一种。她的动作有点用力过度,导致出现了不少次触冰跌倒这样的失误,和音乐鼓点的配合度也不够,但能够看得出潜力所在。
韩露默默地给予了这个不认识的小选手不低的评价。
vcr播放结束后,镜头切换到演播室,轮到服装和妆容都鲜艳无比的主持人和嘉宾一言一语地对这个小选手的表现进行点评。韩露虽然不能逐字逐句都听清搞懂,但也知道他们大体说的是这个孩子的四周跳选择的有问题。
“听着,我敢打保票,如果她真的体会过这支《林中杜鹃》,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选择什么四周跳。”
“《动物狂欢节》是套很经典的曲目,其中《天鹅》更是有名,可能几乎每个花滑选手都滑过《天鹅》吧?但其实我想说的是,《林中杜鹃》并不是首适合花滑的曲子。但她既然选了……”
“是的,她既然这么选了,就要尊重音乐。”
“但她没有。”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她没有。”
“有人说我们太武断了,他们会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他们解读音乐的权利。那这么说吧,我认为,除非你的表演能够给观众提供一个新的理解音乐的角度。可惜我在这里并没有看到。”
这句话韩露听起来很耳熟,不如说,是再耳熟不过了。
就在四年前的大奖赛总决赛,她以毫无失误的绝佳表现败给了比她年长的俄罗斯选手奥克佳布丽娜,后者因极高的goe加分夺走了她认为已经稳拿的冠军。
这种落差令韩露感到极其不满,她不顾刘伯飞的阻拦,直接在赛后冲到地下车库,拦下了正准备离开的一位裁判的车。
那位被她狂拍车窗,以至于不得不停车的教练名叫黛西,她的年纪不小了,在裁判界是个很有资历的人物,甚至她的打分标准也一度成为了其他人的标准。
黛西是位性格严谨,面容紧绷的加拿大人,平时不苟言笑,属于那种一般人和她说话时,只是目光对视就足以让人话未出口人先怂三分的类型。
所以,敢这样直接啪啪啪拍她车窗的,现役运动员里除了韩露这么虎,估计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黛西降下车窗,没有说一个字,只以冷峻的目光询问韩露有何贵干。
那一瞬间,韩露没有想太多,用她完全不标准的英语,以尽可能做到的礼貌措辞,对黛西提出了打分上的质疑。她表示,她认为自己的表演没有任何失误和不足的地方,根本没有理由败给技术难度远低于她的俄罗斯选手。
“在我看来,你没有理解你选择的音乐。”
韩露还没有说完,黛西便打断了她,直白地如此回答道。
“你的动作,和音乐是脱离的。”
“除非,你的表演能够给我提供一个新的,理解音乐的角度,我就会承认你。但是,你今天没有做到。”
“我期待你下次的表现。”
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黛西的话言简意赅,似乎容不下任何质疑与分辩的空隙。韩露清晰地记得自己呆站在原地时内心难以遏制的愤怒如果身边有砖头石块,她不能保证她不会捡起来把那个加拿大**的车尾灯砸烂。
现在,在时间、地点、人物全体切换之后,这句该死的台词居然又原封不动地出现了一次韩露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这帮鬼佬是怎么回事?她皱紧眉头,盯着电视里那个白人嘉宾上下翻动的嘴唇。
这他妈的是一本上岗前必读的培训书吗?这句话是什么?必背考点?灵魂指引?转职乐评人手册?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一块砖?
可给我算了吧。
韩露正打算换台,却见节目已经切入了另一段vcr,那是一段双人滑的比赛录像,两名选手均是亚洲面孔,韩露仔细一看,似乎是他们队内的人。
女的记得是叫江心,男的叫……什么来着。
韩露和江心在队内虽然没有太多接触,但在商业活动上合作过几次。之前,有个运动鞋品牌就是看准了这两个人的反差,点名要她们分别为两款新设计做代言。除此之外,她们还一起参加过一次综艺节目,就是作为什么召集人带领观众获得胜利那一种。当时,主持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定要让她们互相评价一下对方,江心笑着把韩露吹出了花,而韩露那边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两个字:不错。
她当时的确是觉得江心不错,性格不讨厌,技术过得去……别的,别的不知道。
她就没怎么正眼看过不相关的人,能够记住个名字已经不错了。
……比如亚历山大。
这个赵之心早就领教过。
这个时候,随同来美国的赵之心敲门进来,他需要向韩露再次交代说明一下具体伤情和手术时间,顺便送一点水果。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见电视里正播放着双人滑的比赛时,稍微惊讶了一下。
“正好你来了。”韩露指了一下电视屏幕,“这男的也是我们队的吧?”
“嗯。”赵之心点头,“亏你还真记得……他叫许浩洋,也滑了不少年了。”
“许浩洋。”韩露重复一遍,“看不出来,这名字还挺霸气的。”
“什么?”
“‘浩洋’啊,还不霸气?”
赵之心一愣,一时没跟上韩露的脑回路。
“……你是按水的多少算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韩露又一皱眉。
“不,没事儿。”
赵之心摇了摇头,把这个名字霸不霸气的话题揭过去。
“他挺不错的,刘教练很看好他。”他接着说。
“是吗?”
“他的肌肉力量很强。”赵之心解释,“不仅是在现役运动员当中,即使放在前后十年看,都是很少有的强。”
韩露回看电视屏幕,这个时候,许浩洋和江心的vcr已经播完了,画面又切回到那个讨厌的嘉宾脸上。韩露不想看她,直接换了个台。那是个美食节目,一帮小明星在叽里呱啦地一边聊天一边吃着烤肉。也烦人,但总比听那个鬼佬废话要好。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他根本没发挥出来自己应有的水平。”韩露随意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为什么?”
为什么?
赵之心被问得又一愣。
“你的意思是说,许浩洋在比赛时没发挥出全力?”赵之心整理着话里的逻辑。
“我不知道。”韩露说,“只是你这么一说,看他的动作,的确像是没有完全放开。”
赵之心虽然是运动科学专家,也跟了花滑队这么多年,但他并没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像韩露这样,只凭借一个视频录像就能判断出选手是否发挥出了全力。
这是在更长久,更复杂的经验中才能生成的直感。
“这说明什么?”赵之心好奇地问。
“我怎么知道。”韩露摇头,“他们是一对儿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韩露皱眉,“是的吧,一般这种双人选手不都是一对儿吗?让男朋友抱来抱去抛来抛去的公开谈恋爱运动。”
“也不是啊……”赵之心头大起来,虽然说是隔行如隔山,韩露也确实不是会愿意主动了解和自己不相关的事的性格……
“不是吗?”
“不全是。”
“这样。”韩露点了点头。“那么,那这个许什么洋,如果不是他有意隐瞒实力的话,就是连自己有什么能耐自己都不知道。”她终于懒得再讨论这件事,她今天的心情和耐心已经够好了。“反正要么是垃圾,要么是废物。”
赵之心无奈地笑,韩露的精神状况不错,而且这么一会儿就把他拿进来的一盘哈密瓜吃了一多半,还能和他聊上一点无关紧要的事,这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我知道的事吧。你的手术日期已经定下来了。”
8 YANG
在韩露正式手术前后,留在国内的刘伯飞和陆柏霖各自接受了一次媒体的访问。
冬季运动管理中心与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已经达成了一致,因为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公开韩露具体伤情的最适时机,为了队内的形象和利益,他们选择将伤情隐瞒下来。
总教练把这个决定传达给作为韩露的主管教练代表出席记者会的刘伯飞时,刘伯飞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处理方式。
他必须承认,这是对于韩露而言最好的方式,一旦伤情不曝光,她的个人形象就不会坍塌。也许韩露不会在意什么个人形象,但是,他需要为她提前考虑到这些。
这不仅是关系到她的利益,而且还关系到她的未来种种。她自己不会意识到,因为这些年,他已经尽可能地帮她铺好了路。
在记者会上,刘伯飞隐瞒了韩露跟腱断裂的伤情,仅用最少的话和最不耐烦的态度表明韩露的具体伤情不便透露,但治疗恢复情况良好,请诸位不必过于担心云云。
反正,刘伯飞自担任韩露的主管教练以来,也像和韩露一个模子出来,从来没给过媒体什么多好的脸色,记者们也都习惯了。
陆柏霖那一边的声势就要浩大一些,他代表的既是韩露的经纪人或者还有男友这层身份,同时,他还是韩露和那些广告商大佬们的中间人。
他的出面并不是为了让媒体们有东西可以写,而是主要为了让广告商对未来继续和韩露合作这件事不产生动摇。
他必须保证这一点。
与此同时,花滑界特有的赛后大型聚会也如期到来了。
赛后例行的表演滑和聚会,可以说是花样滑冰界一种特殊的文化。追溯历史,其实在最早的时候,在花滑于欧洲和美国风行开展之时,原本是一项贵族之间的社交活动,后来内容和形式才被逐渐丰富,形成当下为观众所见的样子。现在由国际滑联主办的赛后聚会,也一定程度上模仿继承了当时的传统。
一般来说,这种聚会是纯粹私人的场合,不过在社交媒体和直播如今这般大肆流行起来之后,不少选手都会在聚会途中便在instagram上发些照片或小视频,更有人干脆直接选择直播。于是粉丝守着队员们的微博等突发直播这件事,就也成了一个花滑粉丝圈独有的例行活动。
聚会是面向所有选手的,在冰场上的竞争对手,下了场脱了冰鞋之后,整个人的感觉都一下变得特别不一样。许浩洋、江心、张磊、子君都去了,江心一开始坐在许浩洋旁边,等大家聊起来,场子气氛热起来之后就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坐在许浩洋另一边的张磊,在灌了两杯酒后,则是乐呵呵地打开了手机直播。
“哎,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我带大家参观一下我们这大酒店……啧啧,这是大桌子,这是大吊灯,这个是大螃蟹,那边儿,哎呀,那边儿都是人我就不过去了,你们看看我就行,我知道你们特别爱看我……”
张磊是典型的东北人,12岁进少年队,身边的普通话大环境硬是没把他的口音拗过来,反而是他以一敌百,带跑了一堆人。本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没什么搞笑的,但让他说出来不知怎么的就特别好笑。许浩洋在旁边听着,没忍住笑,正好让张磊看见。
“来来来。”张磊伸胳膊过来揽他肩膀,硬把他脸也塞进前置摄像头里。“这是我们花滑队的脸,给你们看看我们花滑队的脸哈许浩洋!都干哈呢,快给浩洋洋鼓掌……不不不,鼓掌不行,得给浩洋洋刷个花……刷点儿玫瑰!哎呀别整那些没用的!谁!赶紧的!给浩洋洋刷个游艇!让我看到你们的爱!”
许浩洋眼看自己被按进摄像头里,硬要躲开也不好看,就勉强对着几万个守着直播看的粉丝笑了一下。
“大家好。”他说,“我们聚会呢。别刷游艇。”
许浩洋不太喜欢在人前露脸,这种随意的直播虽然不能说是有多抵触,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张磊知道这个,就也没硬拉着他留在镜头里,打了个招呼就放他走了。
性格沉闷又有点过度严谨的许浩洋,队内队外都有些独来独往的倾向,和他走得比较近的,除了江心之外,便就是身边这位比他大两岁,时刻恨不得当大哥罩着所有人的张磊了。
或者,可能还有……
“yang!”
“yang!!!”
这两个叠在一起的声音让许浩洋直接打了一个激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左一右的双重熊抱抱了个结实。
“yang!今年也超冷漠!你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居然不打招呼!罪不可赦!”
右边的白人女孩,一边以超高分贝的音量尖叫抱怨着,一边大肆揉着许浩洋的头。
“是的!yang!你明明看到了杜哈梅尔,竟然不主动和她打招呼!罪不可赦!”
因身材过于高大只能蹲在左边的白人男性,用与那女孩别无二致的夸张语气同样对许浩洋大声抱怨。
“杜、杜哈梅尔……埃里克……”
从许浩洋口中顺利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人满意地站了起来。
这两个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是加拿大的双人滑明星选手,也在花滑界内被称为“不败的传奇”的人物,他们的表演严肃而俏皮,混合着优美、暴戾、疯狂与极致的冷静,令人觉得他们似乎能够掌控音乐、观众,乃至冰本身。
他们还在青年组时,便已经初步在大奖赛上崭露头角。许浩洋记得在电视上初次看到他们比赛的场景面孔尚还天真稚气的两个人宛如合二为一一般,在冰面上优雅恣意地舞蹈着。埃里克将杜哈梅尔抛向天空,又仿佛取回自己的一部分一样稳稳接住。他们的金发像也作为飘散的音符的化身而在空中飞舞,令当时的许浩洋和江心都看入了迷。
他们只比他大三岁。
三年,只要三年……我们也可以许浩洋握紧了拳头,我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就在这次冬奥会,25岁的杜哈梅尔/埃里克领先了第二名的俄罗斯组合7分多,毫无争议地再度称霸奥运会。同时,张磊/子君的组合在这一次拿到了第四名,也是他们的最好成绩。
许浩洋和江心,却仍旧是位于一个不值一提的位置。
“yang,这可不行喔,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的。你要知道,人家一直想和你来一场终极对决的”
这个时候,身穿着一条性感的红色露背连衣裙的杜哈梅尔仍旧在夸张地抱着许浩洋一边揉来揉去一边念念有辞,正在许浩洋整个人都僵硬石化之时,杜哈梅尔一下子被张磊手中的手机上不断刷新的弹幕吸引,迅速松开了许浩洋。
“嗯?这就是直播吗?是直播吗直播吗直播吗?”
杜哈梅尔这么好奇地问着,几步绕到了张磊旁边,脸凑进屏幕里和粉丝打起了招呼。
这让张磊吓了一跳,又受宠若惊地赶紧拉着她聊,杜哈梅尔人也大方,在张磊的直播间里待了足足十分钟,给他涨了几万个观众,最后是被其他国家的队员叫了几遍才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对许浩洋送上一个飞吻。
许浩洋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跟人交往的人,这回完全更是让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这对天才兼活宝在耳边吼的几嗓子给折腾出一身冷汗,他灌了自己两杯白葡萄酒,才算平静下来一些。
旁边的张磊也终于关了直播,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神就跟着杜哈梅尔转。
“杜哈梅尔真厉害啊。”他说。
“嗯。”许浩洋点头。
“杜哈梅尔长得真好看啊。”
“……嗯。”
“好想和杜哈梅尔跳天鹅湖啊。”
“……”
许浩洋彻底不知道接什么话,他一抬头看见子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回来,接着,就看到她毫不留情地在张磊后脑上拍了一下。
“跳啥天鹅湖?”
要么说东北话确实有强大的传染力,子君原本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南方小姑娘,和张磊组合了这么多年之后,口音受他影响最重,直接就给带跑了。“你野熊戏蝴蝶吧,还天鹅湖。”
张磊委屈巴巴地揉着脑袋:“你咋这快回来了?”
“喝水,渴。”
“那边没水啊?非回来喝?”
“你咋废话这么多呢?”子君拨开张磊,硬是拉了个椅子坐到张磊和许浩洋中间。她看了表情还未脱离尴尬僵硬的许浩洋,笑了一下:“那俩人又来了啊?”
“……嗯。”许浩洋点点头。
“说起来我也是纳了闷了。”张磊插嘴,“为啥他俩就对浩洋洋这么亲近呢?这哪是见着对手啊,跟刚从幼儿园拿了奖出来看见亲妈在外面等着似的。”
“不是,他们对谁都这样。”子君说,“当然,除了你。”
“真的假的啊?”
“那可不。”
“为啥啊?”张磊哀嚎。
“为啥?看脸呗。”
“我靠。”张磊抗议,“不带这样的啊,心碎了啊,稀碎稀碎的啊。”
子君笑,但一边的许浩洋表情淡下来几分,又露出他惯常的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子君看他一眼,收了笑,小声随便捡了个话茬明知故问:“江心不在?”
“嗯。”
子君也多少习惯了他这种百分百冷场的回话方式,便就又随便搭了一句话:“你不去和其他人打打招呼吗?”
“算了。”许浩洋摇头。“不太习惯。”
“话说回来啊。”张磊突然插嘴,“我老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喜欢韩露姐啊?”
“?”许浩洋用眼神给他一个问号。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那种喜欢。”张磊赶紧摇头,“我是说,你是不是挺崇拜韩露姐的?”
“……也能这么说吧。”许浩洋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她巅峰那两年确实神。”
“我就说嘛!”张磊拍了一下桌子,“我就说你整天不搭理人那样特别像那个谁,就是特别像韩露姐。你看啊,不管有什么人问韩露姐问题,她就支着下巴一抬眼……”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学着韩露接受采访时的标志性动作和语言:“嗯,可能吧,不知道,不是,没什么感想,关你什么事啊?”
张磊学得惟妙惟肖,把子君逗得低着头笑。
“像!”子君说,“特别像。”
许浩洋跟着笑,笑完了摇摇头。“我没有。”他说。
“你这个人啊,”张磊伸手过去,学着刚才杜哈梅尔一样揉他的头发。“你这个人太绷着了!这样不行,真的,你听哥的,这样真不行。”
9 我们选择信任的东西
看着张磊一张嘴噼里啪啦地把僵硬的空气柔和下来,子君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匆匆返回搭档张磊旁边,其实是因为她从洗手间回到大厅时,不巧听到了一点江心和管理中心总教练的对话。
他们谈的是为江心更换男搭档的事。
既然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能够提拔上来,那么,拆掉原有的搭档重组也未必不能是一个选择。
子君听着,心脏不自主地提了起来。
不过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江心便就意识到这不是个谈话的好地点,就匆匆将话题转去了其他地方。他们二人离开后,子君才长出一口气。
她回来找张磊,也并不是想着要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他,只是她心神不宁,需要迅速找到一个可以安下心来的地方。
当她看到许浩洋也在时,内心的感觉又复杂了起来。她和许浩洋的关系算不上好,可能都算不上熟。甚至,她如果站在纯粹客观的局外人角度,其实应该是举双手为江心的拆队重组决定投赞成票的。
但就她个人而言,她不太喜欢江心。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子有些精明得过分了,到了令人觉得危险和不适的地步。
许浩洋和江心之间的气氛很微妙,这其实是队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江心活泼,许浩洋沉闷,性格问题当然算不上问题,问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沟通也变得越来越少,不是表面的那种对话,是真正的“你想要什么,而我又想要什么”的深层面的沟通。
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沟通。
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在谈论自己的想法, 而没有考虑对方的意见。
一个人觉得无需考虑,另一个人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种难以弥补的距离和裂痕,直接反映在了他们在练习和比赛的配合上,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抛,什么时候拥抱,什么时候放手……许浩洋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把握。
于是他内心的迟疑演变形成的技术上的障碍,就隔着时间和空间,被正在美国等待手术的韩露看了个精准。
回望韩露的整个职业生涯,可以说是扛着一把剑一门心思向前,不分敌我硬生生劈砍出来的一条路,如果对手挡了她的路,她就战胜对手;如果自己成了自己的障碍,那就把自己身上那些碍事的东西砍除。
她要赢,只要赢。
所以,凭依着天赋和狠戾的性格野蛮生长起来的韩露,内心是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理解“因心理障碍而无法发挥出全力”这种事的。
始终在巨大的光环和无限的肯定之下,是没有机会去体会“我到底可不可以”这样的挣扎的。
也许对一些人来说,不被看好这个事实反而能够激发出他们的好胜心和证明自我的**,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讲,这种被无视、被忽略、被否认的感受,会让他们对自己造成更深的怀疑。
这些,韩露都无法理解,没有机会去理解。
自己是怎么开始滑冰的?韩露回忆二十年前的事,似乎起初是经历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争斗。自己好像是赖在刘伯飞的冰场上死活不离开,无论韩树华如何威逼利诱均不起作用。
滑冰,还是体操?不,她坚定地摇头,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她像是终于见到新天新地,坚决不愿再回归潮湿阴暗的地底的小动物一般,同时也仗着刘伯飞的支持和鼓励,她强硬地拒绝着韩树华,拒绝踏入体操室一步、绝食、乃至离家出走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亲……她和韩树华的斗争持续了一段不算短暂的时间,终以韩树华的退让作结。
“去吧。”韩树华说,“但是,如果青少年大奖赛你拿不到冠军,你就死定了。”
当时的韩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青少年大奖赛,甚至也不清楚为何她在7岁初进少年队时,身边所有男孩女孩都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这回事。她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仅仅是酣畅地,甚至是贪婪地在冰上一圈一圈地跳跃舞动着,像是要将自己的身心都融入冰中,或是将冰的温度、触感、形状刻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刘伯飞从未见过拥有如此激勇的热情的孩子,他在震撼与激动之余也意识到,这个被他奋力从韩树华手中抢夺来的幼苗,将来恐怕会成长为他无法预想的样子。
十五年前的青少年大奖赛她终于满足参加大奖赛的最低年龄。那是韩露除了地方性比赛之外,第一次在大型比赛上崭露头角。
在这之前的整整六年时间里,她在教练、队友、母亲的鼓励或打击的多重冲击下发狠地学习着,每一天都被没有喘息之地的训练压榨的精疲力竭,恢复一晚之后又重新来过。高难度的跳跃动作让最初开始练习的她满身青肿,不过也让她早早掌握了一个又一个远超同龄人驾驭水平的高技术难度动作。
最终,没有任何疑问的,她以249.47的总分赢得了青少年组的冠军,并直接打破了此项赛事的世界纪录。这个奖杯她献给了不,也许不应该说是献给,这个奖杯她是重重地砸到了韩树华面前。
她是正确的,她这么对韩树华宣布。
这片迷人的、广阔的、洁白的冰场,未来将由她来掌控。
在她横空出世,令全世界感叹这颗花滑新星的同时,她的个人风格其实也在这个时候便确立了下来。她的步伐和旋转凛冽而凶悍,一派自丛林中愤然跃出,裹着一身风雨和残叶的初长成的野生动物景象。就在那次大奖赛上,她在最后的表演环节跳出了一个撒霍夫三周跳接上三个后外点冰三周跳,这惊呆了当时在场边观赛的一位已经退役的,曾被誉为“陀螺女皇”的花滑运动员艾米。
“这太疯狂了。”
艾米对刘伯飞说。
她是刘伯飞的前妻,也是彼此还相当年轻时的初恋。两个人迅速地相恋,只花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便走入了婚姻殿堂,这成了当年体坛的一个传奇。而后,艾米退役后选择去美国进修编舞,刘伯飞留在国内担任体校的教练。双方的成长和物理上的距离都在威胁着这段婚姻,最终,在艾米赴美的第二年,这对冰坛佳偶的婚姻走向了破裂。
“这就是你们新的秘密武器?”艾米问,“这孩子现在的水平可以称神,这个三周连跳太疯狂了。今天结束后,全世界都会为她的出世震惊。”
“你当时也很疯狂,谢谢。”刘伯飞苦笑着回答。
艾米摇摇头,笑了一下:“我一直认为陀螺女皇这个名字是个夸赞。”
“它未免不是。”刘伯飞说,“只是……”
“虽然她这次拿了冠军。”艾米说,“但看起来那些鬼佬并不是非常喜欢她的风格,他们必须给予肯定,但是他们不喜欢。不过她还很年轻,她不足的东西可以慢慢补全。”
“我明白。”刘伯飞说。
“你有信心吗?”艾米问:“让她朝着健康的,正常的方向……”
“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刘伯飞看着刚刚结束了表演,在冰场中心做出结束的致意动作的韩露。“……是必须做到的问题。”
那次,在冰场旁边迎接韩露的,是当时才接替了卸任的前辈,登上总教练的位子的王西明。他在退役前可以称是传说级别的男单选手,一度打破了国际上对中国男单的固有印象。他连续卫冕三届世锦赛冠军,刷新过四次自己创下的世界纪录,以挥洒着雄性荷尔蒙的刚烈风格见长,但其中也不乏透过无限疯狂所传达出的情感表现力。
至他光荣退役为止,他几乎横扫了整个冰场,共参加大型比赛62次,47次夺金。在现役的花滑运动员里,仅从结果来看的话,能够和他取得的成绩比肩的,只有加拿大双人滑选手,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组合。
对照比王西明晚三年出道的刘伯飞,他初次参加世锦赛便拿到了铜牌,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不差的成绩。
这用张磊的话来说,刘教练在变成刘月半之前,也是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然而这位热爱古典音乐的翩翩少年,无论是技术难度,还是表现力,都没有办法击败当时风头大盛的师兄王西明。
终于,在一次大奖赛上,刘伯飞因太执着于胜过王西明反而出现重大失误,连领奖台都没能登上。他的愿望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正确的愿望再度被狠狠地击入了尘土中。
中国花滑界这种重技术而轻艺术的趋势,或者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习惯性传承下来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技术是可以通过高强度的训练培养出来,然而艺术鉴赏力则是一个需要在充分的天赋、灵感和感受力的基础上才能生成的漫长过程。这件事劳心费神,也没有办法很好地量化衡量。而王西明、艾米等人接二连三征服高技术难度跳跃动作这个事实,就顺理成章地让人将重点放在了这上面。
这件事很好理解,一个人一门心思做一件事,又做成了,就很难去接受什么质疑。
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或者说,任何人都相信曾经让他们尝过甜头的东西。
韩露表现出来的天赋受到了王西明的极大关注,他甚至特意来看她的训练,并亲自给予她非常详细的技术指导。关于这位总教练的传奇韩露当然也有耳闻,所以在当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她看来,王西明才是她真正的伯乐。而那个永远磨磨唧唧,永远讲着大道理的刘伯飞是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时代所淘汰的人。他和韩树华她想,他们原本都是一类人。他们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想要把别人怎么样。
而她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10 实现目标,顺便得到胜利
韩露的跟腱手术结束后,继续留在美国做着后续的康复训练。这段时间很难熬,漫长而难熬。陆柏霖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询问康复情况,另一次是普通的寒暄,这之后,便没有再联系过她了。
没有记者、媒体,没有韩树华动不动的冷嘲热讽,也没有刘伯飞整天在耳边絮絮叨叨,也正好,韩露也根本不想在这种腿上打着石膏,走两步路还需要工作人员在旁边看护的时候看到他们。
她的身边只有赵之心和他的美国导师。这个美国老头儿整天都犯着职业病,没事带着一批研究生博士生进来兴致盎然地观察她的跟腱和肌肉,观察得赵之心都心惊胆战,生怕韩露暴脾气一个收不住直接破坏了国际关系……
韩露一直忍得挺好,第一次沉不住气,是在脱掉石膏的那天。
可能在她的概念里,脱掉石膏就等于是康复了,在她终于看到自己的腿重见光明的那天,忍不住直接开口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滑冰?”
赵之心的导师大概听这样的问题也听了无数次,他不疾不徐地摇了摇头。
“不能急。”他说。
“到底需要多久?”
“现在你的行走能力还没有恢复,这个需要结合你个人的情况进行进一步判断。”
“我能够赶上下个赛季吗?”她注视着面前的人的眼睛,迫切地,又清晰地问道。“您知道,”她又说,“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韩露的上半句话说得还算是冷静,但下半句话却令人猝不及防地变了调。她眨了眨眼睛,将眼中升腾起的雾气和自喉咙和鼻腔狠狠涨起来的酸楚感压下去,重新坚定地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现在是四月,花样滑冰的赛季开始于每年的八月下旬,止于次年四月。韩露这次在冬奥会上受伤,错过了一次世锦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下世锦赛结束,他们面前是长达四个月的休赛期。这段时间里,选手们会休息,进行一些商业演出,同时编排下个赛季的节目。
韩露不参加商演,还可以以伤病恢复期打算专心备战下个赛季,不愿受到影响为借口。但如果下个赛季也无法参加的话……
赵之心思考着,越来越觉得这件事非常麻烦。
国内那边并没有对媒体透露韩露受伤的具体细节,但是,当韩露复出时,滑落的状态势必无从掩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到那个时候,怕又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他知道韩露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却是他此时不得不思考的东西。他应该联络刘伯飞,或者直接联络陆柏霖。
五个月……
赵之心计算着日期。
很难。他想。
在过去,似乎在所有有关韩露的事情上,他总是会心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没有来由的乐观情绪。好像命运永远不会对韩露过于残忍,好像她总可以在最后的关头化险为夷。
好像任何事在没有真正面对之前,就一切都有着希望。
但是这一次,他这种乐观也消失了。
“你不要着急。”赵之心轻声对韩露说,“我们还有时间。”
韩露闭了一下眼睛,不死心地问下去:“如果我加大恢复训练的力度呢?”
赵之心耐心地否定她:“不能这样。”
“能不能给我使用更先进的设备?”韩露继续问:“费用上我会个人来出这笔钱,这和你们花滑队没有关系……”
她的眼泪重又弥漫上来,刺痛了眼睛。泪珠滚落在脸颊上,让她整个人哽咽出声。这些天里,长时间压抑着的恐慌与不安在她心中无法抑制地越涨越满,最终于这个时刻突然地爆发出来。
赵之心对一旁的导师摇了一下头,大概已经见过不少次类似场景的美国白人拍了拍韩露的肩膀,随即离开了她的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赵之心和韩露两人,韩露从来都不会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控,这次突然的情绪崩溃,令赵之心的心跟着紧起来。他说不好是否该上前安慰她或者默不作声甚至当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离开,他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根本就不了解韩露。
甚至,也没有勇气去主动了解她。
她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肯定,祈求什么样的安慰,希望别人如何看待她
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
在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赵之心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身侧坐下。
他有一句话想说,他觉得,他有一句话一定想要告诉她。
“你出去吧。”
在他开口之前,韩露先说话了。
“我自己待一会儿。”
“……韩露。”赵之心咬了咬牙,“你一定要赶上下个赛季吗?”
“我想。”韩露说,“但你觉得不行,你们觉得不行。”
“如果……不滑了呢?”赵之心看着她的脸,“你的成绩已经很好了……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成绩,如果退役的话,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任何人?”韩露打断了他,“我从来都不管其他人说什么。”
“这个恢复过程太辛苦了。”赵之心说,“尤其是你要求在短时间内恢复到能够重新滑冰的程度,过程会非常痛苦,会比你现在经历的……更加难捱。”
“你的老师对我说谎了吗?”韩露问,“我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不是的。”赵之心连忙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这些?”
“我是想对你说,或者,你可以不必只考虑回到赛场这一条路。”赵之心说,“你这些天的康复训练,我一直都看着,我不想看到你这样的……”他顿了一下,“不想看到你这样逼迫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韩露说,“不止是我。所有的运动员都是一样。上个赛季,金可儿在床上躺了半年,但她还是来了,还拿了第三名。你觉得她是怎么来的?”
是的。
赵之心没有办法反驳,他的工作便是和这些运动员打交道。在他留学的时候,他跟着他的导师,已经见过了无数比韩露更加惨痛的伤情,甚至,还有非常年轻的,运动生涯刚刚开始的篮球选手,因为受伤,再也不能作为职业选手踏上球场的案例。
他现在仍旧可以记起,自己作为实习生路过这位选手的病房,听到的里面传来的已经不似人声的,绝望的嘶嚎。
但是,他绝对不想韩露也习惯这样的事。
这很不理智,他知道。
“我能习惯。”韩露看着她,她的语气又变得着急起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不行。我只是想知道,在技术上如果我使用最先进的设备,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去进行恢复训练,我能不能在下个赛季回到冰场。但你们他妈的都在跟我打马虎眼。如果你说不行,你就直接告诉我不行。那我”
她闭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你的话说完了吗?”
“我不是要你马上给我答案,不是让你马上说行或者不行。只是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说的。”
“我考虑一下你说的。”韩露重复了一遍,“那我退役,退役后我去做什么?做解说?做教练?带谁?教谁?”
“……”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会。”她说,“我做不了教练,也做不了解说。我可以退役,当然可以,但不是今年,不是现在,那要在我有准备的时候。你要是告诉我,我今年必须退役,我肯定再也不想看到花滑,更不想看到那些还能滑的人。我会想:哦,妈的,为什么不是我?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还能滑?我为什么不行?”
“不一定要做教练,不一定要留在这里。”赵之心看着她,“如果你退役的话,我可以……”他顿了一下,“我可以负责你之后的生活。”
“你是说,你可以养我?”韩露把他本没有直接说出口,含蓄地换了一个说法的句子的原句直接说了出来。
“……”
“这个选项,”韩露说,“我没有考虑过。”
“我知道你没有察觉到。”赵之心说,“但是,如果说我今天这样对你说,你或者是不是可以……”
“我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件事。”韩露说,“现在没有,今天没有。”
“……我知道了。”
“我会当作你什么都没有说过。”韩露说,“另外,我想问你最后一遍。”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我能不能用更先进的设备?”
这一次,她的语气更加坚定了一些,她所考虑的事只有这一件。
赵之心看着她的眼睛就明白了,是自己错估了目前的状况,也错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眼中,从来都没有他的存在。
好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再去为你问一问老师。”
赵之心离开病房,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搞砸了一件事,他应该把这件事深深地压在心底,至少,不应该在这时候告诉韩露。
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就按照他在病房对韩露所承诺过的,去了导师的办公室。
“您好。”他敲了敲导师办公室的门。
性格温和的美国人对他点了点头。
他们在就韩露身体的恢复事宜进行了沟通之后,这位美国白人看着赵之心,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真的不打算再继续进修了吗?你应该知道的,以你的水平,这里的研究条件和未来的发展潜力,都一定比你留在中国要更好。”
“我明白。”
“我再次诚挚地对你发出邀请。”他说,“我希望你可以回来。”
“谢谢您。”赵之心有些歉疚地笑了笑,但他的视线却非常坚定。“但我……已经决定了。”
并不只是他的导师一个人希望他回到美国,他的大学同窗,他过去的好友都对他的选择感到不解,同时,还有他的父母。
“为什么要突然回国?”他的父亲不解地问,“你在之前对我们说过,美国的研究环境和前途都很好,你已经准备留在美国了。现在,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回国吗?”
没有。
赵之心想。
没有一个让他可以坦然地说出口的理由。
当时,他只是告诉了父亲,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但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办法说出口。他的父母都是非常保守的人,如果他说了实话,那会惹来很多麻烦。
而且,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保证他在未来一定不会后悔。
值得吗?
为了一个……只是在学校里见过,只是懵懂地喜欢的女孩?
他不知道。
然而,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站在她的身边,陪她一起回到美国做手术的时候,在重新见到自己的导师,见到医院,并意识到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回国,那么极有可能正在此生活的时候,他的内心却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后悔的情绪。
只要能够在她身边,能够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到她……那就已经是最好的。
11 总会有人是被牺牲的
就在韩露在美国咬着牙做着康复训练的时候,在国内,刘伯飞则是正在被江心的事搞得焦头烂额。
运动员的商业活动,这个是队内在一定范围之内允许的。但是,队内禁止运动员在未经花滑中心允许的前提下私下与企业签约。
这一次,江心便是触碰到了这则规定。
她私自接下的鲜果冰淇淋广告,不巧正与中国花滑队官方签约的果汁品牌是竞争对手关系,这件事给花滑队带来了不少麻烦,根据规定,花滑队必须取消江心的广告代言,或者直接取消她下一赛季的参赛资格。
刘伯飞把江心叫到办公室,但坦白来说,他并不十分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一直以来,他都过于尊重运动员的个人想法,也过于放任他们,这使得他的威严在最初就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如今再想重建便不是那么容易。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心,刘伯飞板着脸,问:“你打算出道吗?要不退队出道吧。”
“不是。”江心摇头。
“你已经几天没有参加训练了?选曲和编舞的会议你也没参加吧?”
“我今天参加了。”
“是,多亏你今天参加了,所以我今天才能找到你。”
江心垂下眼睛,再抬起的时候,眼神忽然一下冷起来。
她打算放弃继续对刘伯飞粉饰和平了。
“编舞的会议我是不是参加,现在没有意义了吧。”她说。“反正下个赛季,我就不会再和许浩洋搭档了。”
“下一赛季,你和谁搭档,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刘伯飞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肯定我们不会因为你的违规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
“说话。”
“我道歉。”江心马上说,“我不应该接这个广告。”
“你对我道歉,还是对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是对您吧,大概。”江心回答,“我这个决定很不明智。”
她的意思是说,这放在格局已变的现在来看,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然而在当时,这对她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反正,无论你的决定明不明智……这个代言必须取消。”
“我明白。”
“另外,关于为你更换搭档的事,我们教练组还需要再讨论。”刘伯飞说,“因为你和许浩洋已经搭档很多年了……”
“刘教练。”江心打断了他,“我不是来这里玩谁和谁感情更好的游戏的。不是说我们搭档很多年,我们关系很好,就代表我们就是最适合的组合。”
想必
看着突然之间表现得非常硬气的江心,刘伯飞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眉目。恐怕,这是王西明已经对她谈了什么已成定局的事,否则凭借她一向的谨慎与精明,是不会说出现在这番话来的。
但是她真的错了吗?
刘伯飞不得不这么问自己。
一门心思地努力,无论结果如何都努力坚守着自己的梦想这样的品德诚然是值得被所有人肯定褒赞的,然而,作为当事人来说,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局做到这种程度吗?
作为局外人,又能对其他人的“道德”做出什么程度的要求?
如果艾米没有和他分手,如果她的结婚对象是他的话。他不禁思考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般。
如果他当初再坚持一下,努力一下的话。
他能够让她获得幸福吗?
在现实意义上,世俗的层面上,他能够让她比现在过得更好吗?
他无法确定。
“你很有希望。”刘伯飞放缓了语气,“你还很年轻,尤其是作为双人滑选手,你的巅峰时期事实上还没有到来。”
“谢谢您。”江心说。
“我希望,你能够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东西。什么是你真正要重视的,什么是你真正应该追求的。你要想想清楚。”
“刘教练,过去有人说过一句话。”江心看着刘伯飞,“……算了,我不说 ‘有人’,就是加拿大那对选手,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人不要只看着手里的东西,如果说,你眼下的目标是渴望胜利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把视野和目标放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那么,你就会实现你的目标,顺便得到胜利。”
“他们的确说过。”
“您相信吗?”江心笑了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基于他们的经验的事实。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个杜哈梅尔?如果有人相信了她,却没有得到胜利……那么,她准备对那些人说什么?说你们还不够努力吗?”她笑得更深了一些,神色却愈发没有温度。“这种话,对少年队的人说说就算了。”
花滑队对江心的处理通知正式下来,取消她的广告代言,并给予通报批评处分,希望能够引以为戒。
这条新闻在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飘了一下,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水花,正面负面的评论都只是寥寥几条。
不过,倒是有几个江心的死忠粉把新闻搬上了微博,狠狠地为小姐姐打抱不平,说如果限制的话不如先限制一下韩露的广告数量,他们根本不想每天打开电视看个足球赛都能看见她那张老脸。
这件事情过后,江心和许浩洋也结束了一场在韩国首尔举行的为期三天的商演。
这是由韩国男单一位横空出世的新星的团队打造的商业演出舞台,他们的水平发挥得很稳定,做出了十分精彩的双人燕式转和抛跳说不定是近些时间来他们表现得最优秀的一次。
他们赢得了声势浩大长久的欢呼和掌声以及来自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可怕的拥抱。这是这对天才组合参加的唯一一站商演。
许浩洋几乎要因此对自己重新树立信心。
他有着这样的倾向,因为一件事失落良久,又因为另一件事而突然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和转机。
不过在韩国期间,江心和他可以说没有什么私下的太多接触,他想要陪她逛一逛街,也被她敷衍地回绝掉了。
她所留给他的,伪装出的温柔与耐心,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是青梅竹马,她也知道许浩洋喜欢她。然而,他的这种喜欢却让她觉得很烦躁。
他没有对她告过白,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喜欢”,但他的态度却像是自己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一样,她非常受不了这一点。
哪有这种自然而然的事。
于是,他越是想要靠近,她就越是觉得他讨厌。
在她拒绝他陪同逛街的要求后,她能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明显有点挂不住。
“怎么了?”但他还是耐着心问。
“你挺高兴的啊。”她说。
“……?”
“你是不是觉得,”她看着他,“你高兴的时候,我就要和你一样高兴?你不想做的事,我就得要和你一样不想做?反过来,你想做的事,我要是不想做,你就觉得特别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你在说什么?”许浩洋不解。
“你自己想一想。”
“你又生气了?”
“我生不生气,你不用管那么多。”她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
“我还有事。”她说,“所以不想去逛街。”
江心口中的有事,并不是谎言和敷衍。因为这次跟随他们一同去了韩国的,除了队内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有陆柏霖。他因为过去依靠韩露在各大媒体前刷了个脸熟,此次特意邀请他来做了半个小时的嘉宾解说。比赛正式结束,运动员都各自回到下榻酒店之后,陆柏霖与江心在酒店对面的星巴克里单独见了面。
他们是一前一后进去的,陆柏霖先坐在里面,之后江心走了进去。
“陆总。”
“客气了。”陆柏霖笑笑,“不用这么称呼。”
陆柏霖给江心带来的是一份合同的模板,这份合同与当年他和韩露签的那份一样,是份全权代理的合同,这表示在未来,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将会全权代理江心所有的商业活动,并会有专业的人员为她做出包装和推广,以为她获取最多的商业合作,保证双方的最大利益获取。
江心不会不知道这份合同意味着什么,它代表着自身的价值被人认可,无论是作为花滑运动员的价值,或者是作为广告明星的价值。
是哪一边都无所谓,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有价值,有人需要她创造价值,有人会为她带来价值。
这是最重要的。
和队里的其他选手不同,江心知道,他们心里有些更高尚的追求和执念,他们要赢,希望可以堂堂正正地以花滑选手的身份和名义获得全世界的认可,就像那些曾经深深鼓舞过他们的前辈那样。
江心当然也想要,也向往。
但是,如果这件事不能够实现的话,她并不介意选择其他的方向。
她不介意让自己变成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这张合同,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放在桌上的那薄薄的一沓纸,心跳变得快起来。她现在可以确定陆柏霖不是什么韩露的男友当然,他就算是,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自她把视线从脚下的冰场调开到其他地方之后,她很快地发现很多事情都要比表面表现出来的深远复杂许多。
事情的真相,往往掩盖在人们秘而不宣的话语里面。
过去,在所有的聚光灯都集中在韩露身上的时候,江心深知自己不可能有真正的出头之日。话题是无限的,只要打算制造话题,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话题的中心。然而,非常现实性的问题在于,制造话题势必需要资源,而资源是有限的。在依靠韩露一人便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有必要把资源和心力分在其他人身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在世锦赛刚刚结束,陆柏霖通过花滑中心向她提出另外一起广告邀约的时候,她就隐约意识到了一些情况的变动。
韩露对外称的“只是一点小伤”,事实上则远不会这么简单轻松。
如果韩露的商业价值不再的话,那么经纪公司势必要开始寻找下一个韩露。
江心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今年22岁,还不算晚,但也不早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这个邀约,甚至连品牌的风格、需求、定位这些一般选手会事先考虑的东西都没有询问。
她必须要对陆柏霖证明,自己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已经和王总教练谈过了。”陆柏霖说,“你过目之后就可以先签下。”
“现在?”
“当然,不一定是现在。”陆柏霖笑,“你也可以带回去。”
“不用了。”江心拿起桌上陆柏霖已经准备好的签字笔。“我现在就签。”
待陆柏霖将合同收起来之后,江心抬起眼睛,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也许没有这种必要但她想要确认一下韩露的现状。
“陆总。”她说,“韩露姐现在……”
“韩露正在美国做康复训练。”陆柏霖回答,“下一个赛季,她应该可以回归。”
“可以回归的意思是……?”
“可以回归,就是会回归赛场的意思。”陆柏霖说得暧昧。
“您不去美国看她吗?”
“我会去。”陆柏霖说,“在你去美国拍广告的时候,我也会一起去。在那个时候。”
江心从星巴克返回酒店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她走到房间前,不料却看到许浩洋就倚着墙站,看起来是在等她。她皱了一下眉,走了过去。
“怎么了?”她开口,“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去哪儿了?”
“和朋友喝了个咖啡。”江心回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关于下个赛季编舞的细节,”许浩洋看似已经把他们之前的不快翻了篇,“我今天和老师再次讨论了一下,现在前半段基本已经成型了,但是具体还有几个细节需要参考你的意见。因为尽早就应该给老师我们这边的结果,所以今晚希望你可以看一下。”
“我知道了。”江心说,“你进来吧。”
他们在酒店房间的沙发边上坐下,许浩洋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一边播放要用的音乐,一边打开了一个编曲软件。
许浩洋自己有编曲的能力,在他们小的时候,也曾经进行过几次由许浩洋自行编曲编舞的表演,但结果并不是那么理想,加上时间过于紧俏,也就慢慢地放弃了这回事。
现在,江心看到许浩洋重又把这件无聊的事捡了回来,并还兴致勃勃地需要她的意见时,忽然觉得非常焦躁难耐。她忍耐着,听着许浩洋细致地,乃至纠结地研究着他认为他们会做,但事实上他们永远不会做了的冰上动作。
她在焦躁之余,内心事实上还有一些愧意与歉疚。
她的确曾经想要和这个人一起登上冠军的宝座。
不过,歉疚归歉疚,她不会后悔和刘伯飞说过的话,也不会后悔刚刚签下的名字。
一条道路上,总会有人是被牺牲的。
“关于螺旋线,刘教练说我们的步法速度有些慢。”许浩洋说着,“我这边是蹲得不够扎实,托举速度有些欠缺。现在我们是考虑将螺旋线编排到开场部分……”
许浩洋说到这里时,电脑上突然弹出一条弹窗推送,是他们平时闲来会看的体育论坛的推送。
一般来说,这种东西就是看一眼标题便过的,然而,这个标题,却让许浩洋和江心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爱信不信,你们的雨路大哥不是扭伤,是跟腱断裂。明天起来就知道了
这是个匿名的帖子,不知道是发自谁,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消息。国内时间比韩国要晚一个小时,现在正是网友睡前八卦的时间段,于是,帖子下方的留言马上就排起了队。
真的假的?
别胡说八道。
呵呵,谁知道呢。我看十有**是真消息。这事爆出来商业代言就完了,雨路大哥卖房卖地也赔不起。
圈内人,早就知道了。一直没敢说怕收律师函,花滑队惹不起惹不起。
ls求详细?
如果是真的我直播把电脑吃了。
等ls吃电脑。
+1。
明天等着吧,新闻出来lss就得吃电脑,提前建个直播房呗我们围观。
江心看着这个标题和留言,心脏跳得非常快。
跟腱断裂。她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
她的心情很复杂,一种夹杂着兴奋、感慨、快意的感情堵在她的心口。
在这一刻,她更加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选择的重量这个选择会带着她走向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在与这里时差不过一小时的国内花滑中心,则是一派比他们的酒店房间要混乱许多的局面。刘伯飞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就眼睁睁地看着曾经被他们企图掩饰埋藏的东西,就以这种狼狈的姿态,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12 真相曝光
“阿格琉斯之踵!韩露冬奥会受伤的真相跟腱断裂!”
一时之间,国内外所有的新闻媒体、门户网站都被这个巨大的,令人震惊的新闻刷了屏。
赵之心在看到这个标题的一瞬间,霎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终究最后会暴露给大众知道,他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放弃内心存在着的那一点微小模糊的希望假设韩露可以完美回归,那么他们便大可以挺直了腰杆说眼前的真相会证明一切。
但是在这个时间点,真相骤然被暴露出来之后,他们则是处于一个极为被动的局面。
很可能,他们将要面临的并非什么只要内心强大不在乎便能顺理成章挺过去的情况,那些赞助商们不会管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当年签署的商业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有运动员需保证自己的健康以配合商业活动这一条款,一旦真相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来年的续约泡汤不必说,甚至还有可能被追究巨额的违约金。
在他们的眼中,世锦赛冠军也好,奥运冠军也好,无非都是代表着不同价值的商品。
人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即你的骄傲,在不相关他人眼中完全不值一提的事实。
如果无法意识到这点,就无法顺利生存下去。
赵之心一条一条地浏览着网页上的新闻,一篇比一篇更加的骇人听闻,其中核心有两个,一个是猜测韩露之后便会宣布退役,另一个是韩露为保证赞助商利益隐瞒伤情。还有看似有理有据的推理小论文出现,什么韩露的跟腱在某某次比赛时便已经受伤,她从那时开始便在为了个人利益闭口不言,现在终于东窗事发等等。
末了补上一句:我早说了吧,这个圈子里就没有干净的人。
就是赚快钱,趁着还能动赶紧多捞一笔。
+身份证号。
粉转黑。
呵呵,八百年前就是韩露黑的我笑着看着你们。
本来不敢相信韩露是这样的人的……但看了视频之后觉得不好说了。以后粉体育明星的时候也得擦亮眼睛。
赵之心看着新闻评论下方的留言差不多都是这个倾向,他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处理是好在这方面陆柏霖才是专家。从时差来看,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开始准备作出回应了才对。尤其那些胡说八道的帖子当中还有不少针对陆柏霖的猜想:
陆柏霖这回傻了吧。
非捧韩露一个人,早就说了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些资本家是不是没学过经济学就出来开公司了。
拼爹,ls拼得过?
不知道陆总裁现在在想啥,同情他。
得了吧,陆柏霖那货跟韩露就是一伙的,你说他没出主意?你作业写完了没有?
陆柏霖他妈就是玩花滑的,人家笑而不语说这都是老娘玩剩下的了。
眼看讨论马上就又要变成一场骂战,赵之心关闭了网页,索性就也不再去看任何信息。在他考虑着要不要先联络刘伯飞时,刘伯飞那边先打来了电话,他慌忙接起来。
“刘教练。”
“我们明天就会召开一个记者发布会对这件事做出解释。”刘伯飞简练地说。他的声音坚定当中带着疲惫,看起来教练组已经连夜开会讨论过了这件事。“告诉韩露,专心恢复训练,不用多想。”
“我会转达她。只是……”
“你放心吧。”刘伯飞笑了笑,“她并不会太在意那些记者说了什么。”
“我明白。”
“今天的恢复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赵之心说,“现在已经引入台阶练习,可以说她的恢复速度比其他人要快上一些。不过,也只是正常而已。”
“不要着急。”
“她希望能够赶上下一赛季。”
“你觉得可行吗?”
“时间上非常紧。但这个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还是……”
“我知道。”刘伯飞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照顾好她。”
记者会在上午十点如期举行,出席的人员除了刘伯飞及陆柏霖的代理人之外,还有一位谁都没有想象到的人物:韩树华。
韩树华这个名字一时在体坛叱咤风云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记者都还只是很小的孩子,甚至有人还没有出生。当韩树华化着艳红的口红,踩着高跟鞋昂着头,宛如女主人一般坐下的瞬间,前排的记者不由得被这种没怎么见识过的强大气场狠狠震慑住了。
而坐在她身边的刘伯飞,则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按照一般情况而言,这种代表花滑队的记者会,韩树华算是无关人士,是不能够出席的。不过因为这件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当事人韩露自己不出席,只让教练代表的话,搞不好是会让人觉得诚意不足,又给了一些记者们做文章的空间。
让她回来?
刘伯飞是坚决不想这样的。
“你和她母亲很熟吧。”王西明说,“可以让她母亲代替她出席。”
“她母亲……”刘伯飞语塞。
事情倒的确是这样,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发生,当运动员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够亲自出席记者会的时候,由家人代替的情况也是相当不少的。
然而韩树华这个人……
刘伯飞并不是对韩树华担忧,而是坚定地觉得,韩树华如果出席的话,那么事情绝对会比干脆就对记者一口咬死“没人,就我一个,爱问啥问啥不问拉倒”要糟得多。
曾经,韩树华随同比赛的时候,还达成过因对打分不满而公开质疑裁判的壮举。
她这是为了维护韩露刘伯飞不那么认为,她这么做,是完全没考虑过后果的,自以为是为了公平公正发了声,但留下来的却是一个烂摊子。
他可无法保证这种事不会重演。面对着那些刁钻的记者,韩树华这张嘴会说出什么话来,他想象一下就觉得完蛋。
然而王西明却不打算听他的意见,他过去也没有听过,现在更是不准备听。他直接让队内负责这些琐事的工作人员联络了韩树华。
当天,记者会开始之前,先和韩树华见面的人,最后还是刘伯飞。他看着这个没怎么犹豫就应允下这件麻烦事的女人,顿时觉得胃痛得要命。
“你放心吧。”韩树华说,“我把韩露整死,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说你故意把她整死,大姐。刘伯飞心说,最要命的是,你这个人,本身就会无意识地把人整死。
但是,无论刘伯飞怎样想,记者会也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记者会没有给主人公们留下什么缓冲的余地,所有人都急于得知答案,所以问题从一开始就问得十分尖锐。对一些指向性非常明显的问题如隐瞒伤情,事先准备好退役等等,刘伯飞一律坚定地给予了否定。
这时,其中一位记者将话题转至刘伯飞身上,尖锐地询问他是否对运动员有过度使用的倾向。
“每个运动员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不同。”刘伯飞回答,“也许在这方面,我们缺乏对每个运动员的足够细致的关注,以后我个人会引以为戒,更加合理地安排训练强度。”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韩女士,韩露的身体情况,您难道也是不知情的吗?”
另一个记者看着韩树华。
“你妈今天的身体怎么样你知道吗?”韩树华也回看着他,“你妈今天下楼崴脚了,你怎么提前预知不到?”
“您的母亲在脚有伤的情况下,您会让她一个人下楼吗?”
“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韩树华瞪大眼睛,“来,你看着我。你妈崴脚之前脚就有伤啊?那你那意思,就是所有的受伤都有前兆呗。那你可得看好你妈。听话,回家吧,你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崴脚,你可不能让她一个人下楼。”
旁边的刘伯飞顿时觉得有点头疼。
这位韩女士今天,就明摆着是来怼人的……
这场记者会是现场直播,所以也同样参加着商演的张磊和子君二人在休息时间也用手机看起了直播,听到韩树华这发言,张磊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阿姨彪悍。”他竖起了大拇指。
“彪悍。”子君也点头。
“这要是我说,我只能说:这个事儿啊,你知道不,其实这就和你吃大冰棍儿一样一样的,你也不知道你吃到第几根会闹肚子。你说你平常吃五六根都和玩儿一样,但就突然有一天你吃了两根就得跑厕所,那你能赖得着谁是不是……”
“你得了吧。”子君推他一下,“你恶不恶心。”
“我就说这个事儿!”张磊强调,强调完了又自己感叹起来:“就这帮人,拍马屁的是他们,现在拉踩的也是他们。”
“可不是呢。”
“要么说就得让我也去参加这个什么记者会!哥怼不死他们的!什么玩意儿啊!”
张磊嚷嚷。
韩露在张磊心中算是半个偶像,小的时候,他还在电视上蹲守过韩露的比赛,深深地被她那些神乎其神的动作所折服。花滑女单的女皇这个称号,他只要想起来就热血澎湃。
现在偶像受伤不说,又出了这么个墙倒众人推的事,第一个愤愤不平,感慨人生无常的人其实就是张磊。他平时上网上得不多,如果上得多,那他铁定就得注册个号到网上和那些骂人的人掐架。
“你看那个陆柏霖,平时人模狗样的,现在呢?哪儿去了啊,找个小黑矬子在旁边干啥呢,敷衍谁呢?”
张磊口中的那个小黑矬子,就是这次代替陆柏霖出席记者会的代理人。仔细想来,自从韩露受伤之后,陆柏霖没有在任何公共媒体上谈论过这个问题。
甚至,在他与江心及另一位女单选手一同做客一个访谈节目时,有主持人问到韩露的问题,他也只是礼貌地回答韩露此时正在国外进行手术,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并表示不愿意多加谈论这个问题。
有人认为他薄情寡义,也更有人认为他同样是被韩露利用的受害者。
又因韩露的负面新闻过多的缘由,不少本来只是围观的路人就也被洗脑得受了影响,内心开始倾向于后者。虽然只要稍微动一下脑子,便觉得陆柏霖是在感情中受到伤害的傻白甜这回事不太可能,然而在某一种状态底下,人就是会为了相信一样东西,而排除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这很有趣,很荒谬,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次,在记者询问到商业合作问题之时,陆柏霖一方采取了一种消极的态度,他们表示,他们不曾获悉关于韩露具体伤情的任何消息。韩露隐瞒伤情,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欺骗行为。
为了经纪公司的利益考虑,代理人语气冰冷而遗憾地说,他们会和韩露一方解约。
在必要的时候,他继续说,会考虑追究韩露的责任。
13 不如打开另一条路
刘伯飞等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让铺天盖地的负面舆论对韩露的伤害降到最低。这位和韩露的矛盾曾经一度有公开化倾向的主管教练,此时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有一部分新闻的视角转向“我们究竟能对运动员要求什么”的思考,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挡人们被“英雄陨落”,“明星背后的肮脏”这样的概念所吸引。
这件事在美国也引起了一些争论,并上升至刚开张没多久的中国花滑界重技术而轻艺术的急功近利的趋势所带来的严重苦果。
这涉及到背后的资金问题,花样滑冰是个很烧钱的项目,奖牌的数量又不多,很可能国家把大把的金钱投下去,连个水花都看不到。这样一来,资金势必会被削减。一旦资金得不到保证,练习的条件就会更加严苛。
花滑中心为了尽快拿出成绩,就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至于艺术感受力,便只能依靠运动员的天赋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在这之中最为不幸的是,”美国女主持人难过地说,“结果只能让运动员一人承担。”
现在的每一天,是每一天韩露已经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无视这种糟糕的感受,这是她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糟糕。
每一天,她的耳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响着同一个话题,即所有的运动员的竞技生涯都在他们的跟腱出现问题之后结束了,那些写新闻文章的人花了大量时间,运用了大量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对她分析她所面临的状况是有多么严苛。
她完了,他们知道,她也知道。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要告诉她,她到底是怎么完的。
跟腱断裂的结果是什么?她当然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是,她内心却还有着一种盲目甚至幼稚的侥幸情绪仿佛只要事情的影响她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她就可以说服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人所有的nba选手都不复从前了,那又如何?那不是我,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会站起来。
“要不要考虑在这个时候退役?”这句话刘伯飞几度想要对她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在事情彻底没有转圜之前,她不可能会轻易接受“放弃”这件事。
然而,在韩露手术成功,真正开始做帮助受伤的组织恢复的训练的时候,这种真实痛楚的影响已经在一点一滴地撞击着她用盲目的迷信乐观包裹着的内心。踝的背屈、跖屈、内翻和外翻,自行车练习与台阶练习……这些痛苦的机械性练习无一例外地在切实地磨损着她的信念。
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恍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离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远,身边没有人会对她说实话。
没有人能够分担她的恐慌,温和地鼓励着她的医护人员不可以,那位美国专家不可以,赵之心也不可以。
这让她忽然见鬼地有些想念韩树华,在小时候那些在体操室同样艰难辛苦的日子里,她可以把这种痛苦的责任全体推到韩树华身上:就是你。她在心中嘶吼着,就是你!我讨厌这些东西!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让我来替你完成?我凭什么要成为什么世界冠军?这关我什么事?
是的,我凭什么要成为什么世界冠军?
退役这些日子,这个字眼她已经看到了无数次,这让她不得不去想这个可能性。
是的,也许在这个时机退役是个很好的选择,至少应该比后来被全世界的人看着状态下滑,再不得不狼狈退役要好得多。
而且,如果退役的话,便也不必每天练习,不必再为了保持身材而控制饮食,可以和什么人谈恋爱,可以结婚,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像个普通人一样。
忽然,韩露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可是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七岁长到二十八岁,在冰场上度过了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性的重要阶段,这里是她的世界观形成的根基。她根本,根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学着如何做一个普通人。
她像是被人骤然从飞机上丢下,身上空无一物,全然不知如何才能稳定自己。
一天的康复训练终于结束后,她在从整条小腿传来的压抑着的疼痛之下缓慢地,一点一点跪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上,然后又慢慢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了地面。她的身体被双膝和双肘支撑着,这种沉重的钝痛感比起她练习时受过的伤根本不值一提,却在狠狠地撕扯着她的全部意志力。
周围的空气,声音,光线,全都熄灭遁形。
当她的意识从黑暗之中慢慢升起时,她听到从自己的喉咙,或者是自己的内部发出的嘶嚎不似是哭声,也不是单纯的发泄的尖叫,是混合了绝望,混乱,嘲讽,无助……在经过了长时间在内部封闭的发酵后倾倒出来的声音。
在国内的训练中心,教练组在正式协调处理江心与许浩洋的拆队事件时,也将韩露的退役纳入了考虑的范围内。在王西明看来,一个将来绝不可能再拿到奖牌的运动员,便等于是失去了继续从事竞技体育的资格。与其之后在她状态下滑后惹出更多的麻烦,不如让她现在便从大众的视野当中退出。
“她这些年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退役并不是件丢人的事。”王西明说,“她的名字会被写在花滑女单的历史上。”
刘伯飞沉默不言,他无法反驳王西明,他是正确的,不如说,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对他的正确提出质疑。
只是,他没有,他也不想去理解更深的,更复杂的东西。
或者说,他知道,人一旦理解的,在意的东西太多,就很容易寸步难行。
比如刘伯飞。
“可以在队里给韩露安排一个职位。”王西明没有在意刘伯飞的沉默,只是继续说下去。“比如担任少年队的教练,她的能力没问题。而且,退役并不代表她的花滑生涯结束了,我们还有很多演出。”
这场会议开得很平静,刘伯飞没有对王西明的想法提出什么质疑,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一个全新的,或者可以说很大胆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在他心里产生了初步的雏形。
韩露那块失去的冬奥会金牌,有可能还有机会到她的手中。
不过不是作为女单选手,而是作为双人滑选手。
在花样滑冰上,因为身体原因由单人滑转向双人滑的女性选手并不在少数,因为相对于单人滑而言,双人滑里的不少拿分的高技术难度动作,例如抛跳、捻转等等都是由男选手来完成的,这对于女选手的体力要求会相对较低,对年龄的要求也没有单人滑那么苛刻。
这是此前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回归单人滑的黄金时代,却又不甘心从此退役的女选手选择的道路。
然而,这也绝对不是一条轻松好走的路。在这些运动员中,真正成功的人也不过寥寥。
这其中还有数个非常严峻的问题,首先,从女单转双人的选手,和那些从小便是练着双人长大的选手是不一样的。比如江心,她很早就已经适应了双人项目的技术特点,就是那种韩露口中“被男选手抱来抱去抛来抛去”这回事。这对于没有这样的经验的单人选手来说,会是一个心理上必须经历的巨大考验。
尤其是韩露,他想,韩露绝对不是一个擅长处理这种事的人。
并且,假设最初这关的心理障碍得到克服,之后的双人默契也会是一个难题。
两个选手一起旋转,速度稍不协调便是一个失误。这还不算难度更高的螺旋线、托举和抛跳。默契的磨合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两年三年能够做到都算是快的,在他们不断磨合不断失败的这些年当中,且不论加拿大那对黄金搭档,他们都不能保证不会有横空出世的新人来争夺这块奖牌。
甚至,当韩露经受了一番折腾,终于掌握了抛捻托举螺旋线等等这些双人技术的时候,也不能确定少年队里会不会有更加年轻,各方面更加稳定的小姑娘顶掉她的位置。
年龄,这是横在韩露面前的不可忽略的劣势。
而且,双人滑里会有不少从单人滑淘汰下来的选手韩露是知道的,她可以接受这种落差吗?能够接受自己也是这样的失败者吗?
她能够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陌生的搭档吗?
刘伯飞思索着。
如果有的话,那个人是谁?
没有经验的选手是不行的,那些孩子需要的是还没发育的女搭档,好可以一点一点地适应她们的体重。
如果是有经验的,正值当打之年的选手,他们需要的又是同样有经验,磨合一段时间就能拿出去用的搭档。
队内没有这样的人。
但是,他的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名字:许浩洋。
这个想法有些冲动,甚至有些荒谬,他自己都这么认为。他不愿意放弃韩露但是,这对许浩洋而言呢?他即使和江心拆了对,也可以从现成的选手里,大不了从少年队里给他寻找新的搭档,他年轻,有经验,有力量,即使各方面和他自己比的话不如过去那么突出,但放在双人滑男选手这个大范畴里,也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人才。
让没有双人组合经验的韩露和他搭档,很可能直接让他的两三个赛季都报销。韩露在单人滑上的经验和优势放到双人滑,究竟同样是优势,还是会变成障碍,刘伯飞在这个阶段没有办法得出结论。
但是,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他便无法再无视这个危险的可能性。
14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
14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
在那份代表着新的共同利益体的合同签署之后,陆柏霖要做的下一件事很清晰,便是进一步跟进江心更换搭档的事。
这件事,他在作为嘉宾去韩国,然后和江心正式签下合同之前,就已经对她旁敲侧击过几次。
原本,除了韩露之外,江心和许浩洋就也是明星经纪公司的重点打造对象。但是由于许浩洋的不配合,令不少商业项目都进展艰难。
这简直是把钱放在盘子里看着它被风吹走。
同时,他能看得出,江心自己是有要和他进一步合作的意向的,既是这样的话,不如索性把碍事的人踢开。
在江心在他的办公室签下那个鲜果冰淇淋的合约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他笑笑叫住了。
“别急。”他说。
江心站住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期待。
“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吧?”他问。
“是的。”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香水的形象大使合作吧?”陆柏霖说,“那个品牌你应该知道。它们去年刚刚进驻中国专柜,主打的是情侣香型与自由搭配,卖点是两种香型混搭的时候,会形成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新香味。”
“您是说上次的……”
陆柏霖点头。
江心口中的上次,即是不久之前,陆柏霖亲自带来花滑训练中心的一份草拟合同,那时他们三人一同坐在会议室中,正在陆柏霖对他们讲这个品牌背后的文化和概念时,许浩洋却直接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江心问他。
“对不起,因为我没什么兴趣。”许浩洋说,“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是为了当体育明星才在这儿的。”
“……那你是签还是不签?”江心问。
“不签。”许浩洋说,“太浪费时间。”
“不会。”陆柏霖解释,“其实只是一套照片的摄影而已,不会耽误你训练的时间。”
“我不想做体育明星。”许浩洋仍旧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种事以后也不要找我谈了。”
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许浩洋像这样自顾自地回绝商业代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义正言辞,他倔强自傲,他洁身自好,反正在这件事上,他永远都有道理,衬得江心像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
她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自少年队升上来的搭档,做什么事都绑定在一起,已经快要成了一个默认的惯例。
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一定是最理解对方的人。
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什么事都能够有解决的方式。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
江心已经受够这些说辞了。就好像因为他们已经搭档了这么多年,以后便也得必须一直搭档下去一样。
因为那次吵架吵得太厉害,刘伯飞不得不插手进去劝慰,他把江心叫到办公室,对她说让她多多包容和理解许浩洋的时候,江心忍不住直接爆发了。
“为什么非得是我包容和理解他呢?”她质问刘伯飞,“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长,搭档的时间长,我就得无理由地宽容他?”
“不是让你无理由地宽容他。”刘伯飞说,“本来做运动员的,商业活动也应该有个限度,不然会影响到训练。”
“我影响训练了吗?”江心问,“您觉得我们两个,看起来谁比较像被影响了训练的?”
刘伯飞无语。
“您这么说让我听起来,就好像我是个结了婚生了孩子,被拖得没办法也不能离婚的女人一样。”江心说,“我为什么非得这样?”
“我可能有些僭越了。”陆柏霖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江心。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有一种暧昧的含情脉脉之感,江心成功地在这样的视线下红了耳廓。“你的条件我是指外形条件,当然和许浩洋是很合适的。但是,其实就花滑的综合实力来说的话,我认为他拖了你的后腿。”
江心没有回答。
“就我作为一个观众所看到的,他的表现很平庸。”陆柏霖说,“一个好的搭档能够更好地展现你的魅力。”
“您也建议我更换搭档。”
“也。”陆柏霖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江心说,“我可能需要想一想。”
“当然,”陆柏霖说,“你当然不必给我答复。我只是为了你考虑……假如你想要一块冬奥会的金牌,或者其他的话。我认为你可以拿到金牌。”
这件事,队内确是已经商讨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许浩洋一直没有起色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也耽误了江心。不过只是一直碍于没有合适的男选手,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但就在这一次大奖赛之前,出现了一个可以称是转机的意外。
队内有一对升入成年组不久的新人选手,曾经取得过两届世界青年花滑锦标赛的双人滑冠军。这次冬奥会本该是他们难能可贵的第一次机会,但因为组合中的女伴只有十六岁的王柳在大奖赛时被检查出骨骺炎,之后不得不退出了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她的搭档也同样无缘奥运。
王西明看中的,便是这对搭档中的男伴陈廷源。十八岁,两届世青赛冠军,性格有点胆小,但是前途不可估量。是夺金的种子选手。
但他的搭档王柳的技术水平,比起江心来还是差了一截。
其实从前,他们便已经有强行拆对的打算,在刘伯飞的强烈制止下没有实施。此时王柳受伤,许浩洋的表现没有起色,也让刘伯飞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队内的目标非常明确,四年后,要让江心拿到一块冬奥会金牌。
在自己受伤的这个时间点被拆对,男伴和其他更有希望的选手组合,看起来对还未成年的王柳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但是,她很快就会发现这很正常。王西明还是运动员的时候,他还见到过被总教练强行拆对,女方抗议不从结果被送至国外的例子。
反正,他早就说过了,任何事一旦考虑过多,就寸步难行。
一旦把每个人的心情都考虑到,事情就无从推进。
他这么对江心说过,然而其实,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指导。
为了胜利,为了未来,她做好了把没有用的所谓情谊全都舍弃的准备。
江心是亲自面对许浩洋的,她认为,比起由教练组代为转达,她还是有这个义务,要对许浩洋把她真正的想法说清楚。
毕竟该做的决定,该付诸的行动都已经做完,她也没有什么犹疑回头的余地了。
而且,她认为这也是一个形式,代表她正式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对那个相信着只要努力,一切荣誉和肯定便都能够顺理成章地得到的自己。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和理所当然。
所有的理所当然,都是胜利者写下的规则。
在江心把不得不说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她不清楚面前的许浩洋在想什么。或者说,连许浩洋自己,都搞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心中涌现出来的,究竟具体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震惊?愤怒?难过?不可思议?憎恨?
都不是。
他看着江心,忽然发现这个女孩的面孔他已经非常陌生,不再是和他一起相信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样子。
已经十年时间过去了,他想,没有人能够像他们自己十岁那年一样这很正常,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我曾经很喜欢你,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我曾经很喜欢花滑,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都没什么可奇怪的。
是他技不如人,竞技体育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这也就是后备力量向来不足的花滑队,换成体操或者其他什么人多底气足的大项目,他这种几年都没有出过太好成绩的队员,说不定已经早就被淘汰了。
他甚至想过,如果陈廷源和王柳也加入竞争的话,他都不一定能够拿到这次冬奥会的入场券。强强联手,弱者就任其自生自灭国内外都这么做过。不如说,这件事落到他头上的时间,已经算是迟了。
大概,江心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
只是他曾经一厢情愿地对她有过虚假的幻想,幻想她能够给他更多的机会,现在,也是这种侥幸破碎的时候。
“知道了。”许浩洋说。
江心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早就这么想了吧。”许浩洋说,“为什么之前不说?”
“没有。”江心说,“这是教练组的决定。”
“教练组的决定还真快。”
“你跟我这么说也没有用。”江心看着旁侧。她的确觉得对他抱歉,这对他不公平。但是,她却执拗地决定,不能对他道歉。
她不道歉,这会让他认为她已经对他做得够多,耐心和宽容都够多,所以此时此刻,她没有必要再和他道什么歉。
她认为,一旦道歉,便像是证明了自己的确有愧于他。
她不希望变成这样。
自己是正当的。她这么相信着。
自己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而且,她还知道,许浩洋有一个习惯,他习惯把他人的过错沉默地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次也是一样的。比起责怪她,他更会去责怪他自己。哪怕他现在对她说了不好听的话,用不了多久,可能不过只是十几分钟,一旦放他一个人静下来,他就会在自己身上,为她的行为找足充分的借口。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16 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时间过得极快,新的赛季来临了。
经历了这个休赛期,中国花滑队在新赛季中的人员可谓是大换血。首先,男单女单各有新人出场,这先抢掉了一部分目光。另外,便是陈廷源/江心这个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的组合。
依照新闻上的说法,这是王西明最新的“强强联合”政策。
这位现年47岁的总教练,在他原本便已经非常激进的风格之上,又大胆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详细地解读了每个单项在未来三年的发展策略,包括对中国男单未来的展望,对江心和陈廷源这对新双人组合的想法,以及待王柳伤愈后会让她出国跟随俄罗斯的教练学习等等。
记者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时间,但唯独没有提到两个名字:韩露和许浩洋。
韩露伤病退役,许浩洋成为弃子。
老冰迷心中不禁升起这样的担忧,却也无济于事。网上的讨论五花八门,没有一个可靠的信息渠道。他们只能心怀着忐忑、遗憾和期待迎来了这个突破性的赛季。
韩露在美国结束了必要的恢复训练后,已经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国内。她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很快就正式对教练组表示了自己不会考虑退役。然而,她也终归没有能够在新赛季到来之时如愿重返赛场。
这一次,赵之心非常少见地以严肃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分析了她的身体情况,这让她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决定面前选择了退让。
为了他承诺的,她也许还会拿到的那一块金牌。
所以这也是这些年以来的第一次,她以一个完全的旁观者身份观看着其他人的比赛。这种感觉很新鲜,让人兴奋,但也很让人焦躁。她发现了几个很了不起的年轻选手,一个19岁的俄罗斯小男孩几乎复制了王西明出道时的惊艳辉煌,一个16岁初入成人组的日本女选手将《阴阳师》诠释得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让她久违地感到惊讶和震撼的是另外两个名字:杜哈梅尔和埃里克。
虽然她对这对享誉世界的双人滑选手的名字早有耳闻,但真正看他们的比赛,还是第一次。
他们选择的曲目是歌舞片《西区故事》中的插曲《i feel pretty》,这部电影改编自百老汇同名歌剧,讲述了美国西区经常在街头决斗的两大帮派,其中一个帮派首领的朋友与另一个帮派首领的妹妹相爱,最终因双方首领之间的决斗造成男主角惨死的悲剧故事。
韩露对这样老套的莎士比亚变奏曲式的爱情故事没有什么兴趣,或者不如说,她这个人天生就对爱情故事没有兴趣。不懂得,也不打算要懂得。
她在选曲的时候,也尽可能会避开那些描述在爱情中或者挣扎或者愉悦的女性的故事。她不喜欢这样黏腻的柔情,这会让她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但是,当光怪陆离的音符响起,身穿鲜红色表演服的杜哈梅尔没有一丝犹疑地滑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时,韩露的呼吸像是被攫住了一秒。
这是一支强烈、明快、狂热的曲子,于是他们的动作也非常快。杜哈梅尔的单滑速度惊人,她的脚下动作编排得极满,几乎不停地在变换步伐。在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下,她的三周跳起跳落地仍旧干脆利落,看起来似乎充满余裕。
她的搭档,高大俊朗的埃里克扮演疯狂地陷入爱情的男主角,镜头切到特写,人们能看到他的眼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夹杂着狂欢的激情。故事进入到后半,他的冰刃狂乱地旋转,令人觉得仿佛那个时代令人绝望的枪林弹雨就在眼前。
故事的最后,他们两个人相互交织着舞动,像是要将对方的碎片和破碎的自己交汇合一。
解说员用尽了他全部的溢美之词来形容这一场表演,简直要和现场的观众一起站起来鼓掌欢呼。
没有失误,甚至没有任何瑕疵。
韩露的心跳得很快,她内心的确不甘心让自己被这样一场表演所折服,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
放眼整个花滑历史,都不多见的完美无缺。
真的有人能够到达那个高峰吗?
韩露思考着。
不是分数,不是奖牌,不是名次。是纯粹的艺术和力量的高峰。
无需刻意计算分数,无需竭尽全力将大部分高难度跳跃都安排在后半段,就如同凭借身体的记忆和灵魂的直感来完成的流畅似水的动作。
不可思议的表现。
……
是有的。
她咬着牙想。
是有的。
她看着和教练一起坐在等分区,温柔地微笑着对摄像机镜头挥手的两个人这种一直都被她嗤之以鼻,觉得无聊透顶的社交辞令。
是有的。
触碰到那片象征着极限的天空的人,真正的天才。
在这一刻,她也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未知之处的危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多东西,都已经放肆地生长起来了。可能超出了她能够掌控,能够战胜的范畴。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注视着同一条道路,她坚定地认为是通往胜利的唯一方式的道路。也许,她想,如果再早一些年的话,如果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她便可以将视野放得更宽更远的话,如果她以其他的方式成长起来的话,可能她会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这句话,艾米也这么对她自己说过。
艾米今年55岁,三十余年前,她是中国花滑在世界上取得卓越成就的第一批队员之一。虽然“冰嬉”这项表演在中国的历史可追溯到宋代,但真正有所发展突破,真正突破由欧美人牢牢筑起的那道高墙,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旬。
王西明是首个让世界冰坛感到震惊的亚洲人,他战胜了当时被视为不可击破的壁垒的美国天才小将,在世青赛勇夺男单冠军。那年他不过15岁,从此,他像一道飓风,势不可挡。
三年后,刘伯飞也正式在世界舞台上亮相。他与王西明这对风格截然不同的亚洲面孔,在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而比他们都年长,出道也更早的艾米在经历了动作公认的优美流畅,但成绩始终不佳的平平无奇的几年之后突然毅然转型,在冬季大运会上首次冲击高难度跳跃动作,并取得了令全世界惊叹的成功。
中国花滑女单的时代由此揭开,“陀螺女皇”的名字也就此叫响。
但是,艾米的高强度训练是在她早就过了发育期,身体各项机能已经成熟的时候才开始的,所以,她的每一次比赛,每一个高难度的跳跃都是一种对身体的不可逆的消耗。就像是一根木头,经过一次比赛,就被狠狠砍掉一截。
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因为身体的各方面指标都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艾米和当时的总教练达成了一致,决定在那一年的世锦赛上拿到一枚奖牌后便宣布退役。
那一年她才只有21岁,从横空出世到退役不过才短短三年时间。是真正的昙花一现。
退役后,她没有接受队内的建议,即在地方体校做教练这个当时大多数退役的运动员都会选择的出路,而是提出要赴美继续进修编舞课程。这个决定即使在现在看起来也是很先进前卫的。可能,她和刘伯飞的感情危机,也在这个时间点便埋下了一颗**。
也是在美国,艾米在大学内结识了比她年长六岁,正在主攻金融学硕士课程的男友。这个男人,也就是后来的地产大亨,创立了现在国内几大娱乐公司之一的光泰传媒的老板陆孝坤。
这个时候,她和刘伯飞的感情已经达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她果断地对他提出了离婚的请求。
离婚的半年后,她即与陆孝坤在美国结婚,一年后即生下了一个男孩。
也就是后来从英国留学归来,凭借极佳的商业前瞻性和父亲的资源,在资本转向运动员,体育明星娱乐化的趋势刚刚冒头时,便一手创办了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现在和整个体育圈都关系紧密的陆柏霖。
也是在和艾米的婚姻走向终点后不久,刘伯飞因和当时的管理中心理念不合而选择退役,离开北京到齐齐哈尔去带当地的少年花滑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和同样在少年体校任职的前国家体操队员韩树华成了同事。
韩树华的退役,刘伯飞隐约听说过是和她的家人有关。她在一次本不严重的伤病恢复期后,迫于家人的压力退役回到家中结婚生子,竞技生涯戛然而止。
他在队里听到过韩树华结婚的八卦,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本不相关的女人的消息。
后来到了地方体校,因为体校里大多都是退役下来的运动员,所以韩树华也在,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二人始终相安无事,直到韩露出现在他的冰场上。
这便是故事的开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