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隐藏的危机
大奖赛是在10月下旬正式揭幕,而六个分站赛的名单的公布要来得更早。
中国花滑队派出的是两名男单选手,以及韩露与许浩洋这唯一的一组双人。他们参加的是第三站的中国北京站,与第四站的日本东京站。按照目前的训练状况而言,刘伯飞不得不认为,其实任何一对组合的实力,对他们来说都不容小觑。
在第一站的北京,他们最大的威胁应该是一对俄罗斯组合,那是许浩洋还在青少年组时期就你来我往的对手,他们在上个赛季开挂拿下了世锦赛的铜牌,和杜哈梅尔/埃里克二人一同立于领奖台之上。
这两个名字是双人滑的神。
然后,不幸的是,韩露和许浩洋会在第四站的东京站,便直接面对这一对被世界无限推崇,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王者。在过去的比赛记录之中,但凡是有他们出赛的比赛,金牌便从来没有一次落入到其他人手中。
这是韩露第一次和杜哈梅尔同场竞技。
但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是,很可能在东京站之后,他们的大奖赛征程,便会提前结束。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参加的两个分站赛分别是第四站的东京站和第六站的美国普莱西德湖站,也就是说,韩露他们没有办法提前看到他们的节目。不过,那对俄罗斯选手则是会作为东道主出战第一站的莫斯科站,这对他们而言是个优势。
“这个莉莉,”韩露注视着电视屏幕上的正坐在等分区的两个人,“旋转不是太好看。”
莉莉,全名叫做莉莎波亚尔斯卡娅。韩露一眼看见这么一长串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汉字头都大了,就直接给人家改名叫了莉莉。
她这么叫了不说,还叫得特别自然,特别随意,仿佛人家原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一样。
可能因为实在太自然而然了,让其他人也就跟着这么叫了起来。
看起来,韩露确实没有把许浩洋说的话当一回事,就真的像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样。她原本怎么对他,现在还是怎么对他。
这让许浩洋感到不太舒服。
“这是莉莉一直以来的问题。”刘伯飞说。
“话说莉莉是不是胖了。”许浩洋回想着上一次见她本人时她的样子,“我记得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好像还真是胖了。”孙教练盯着电视,仗着他看得见人家人家看不见他,眼睛就光明正大地盯着人家腰。“啧啧,这小肚子都出来了……”
“莉莉啊,俄罗斯的妹子啊……”张磊摇头,“年轻时是女神,过了年纪马上变大妈。”
“过分了啊。”刘伯飞瞪他一眼,“我们这还有女士在呢。”
“我就说实话,我说俄罗斯妹子,又没说咱的妹子。咱的妹子二十像十二,三十像二十。”
“别损完了捧,不吃你这套。”子君在旁边怼,“别管怎么说人家现在都是女神。你呢?”
“我?爸爸我仪表堂堂,我也是男神好吗。”
“你在我们花滑队的脸面前说你自己是男神……哎哟我的妈呀。”子君夸张地摇着头,“我脑袋疼。”
“花滑队非得就一张脸是吗?”张磊不服气地说,“就不能多几张脸吗?”
“多几张脸也轮不上你,你也就是个花滑队的肚子。”子君不客气地回。
“噢,过分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孙教练摇头,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往玩笑上加码。“哎,韩露,你说要是浩洋是脸,张磊大概是哪儿?”
孙教练也是带了韩露一段时间,跟她熟起来之后就特别喜欢cue她,虽然韩露十次有七次接不上他的梗,他也是自己玩得嗨得不行。
“哪儿?”韩露果然是没听懂。
“就是说啊,”子君也来了兴致,“假如说浩洋的帅气程度是最高的,我们以脸来计算,明白吧?最高点,就是脸。那么相对的,帅气程度最低的……哎呀就说最磕碜的吧,就是脚。你觉得张磊是在哪儿?”
这么多年,子君的口音都被带跑了偏,此时却不遗余力地努力寒碜着搭档。
“……什么意思?”韩露还是没听明白。“什么脸啊脚的。”
“他们的意思就是!”张磊自己忍不住了,“问你浩洋洋比我帅多少!是这么多!”他的手比划出一个高度。“这么多!”高度又升高了一块。“还是这么多!”高度最后升得差不多有一桶调和油那么高。
“……”
韩露思考了一下,把张磊的手按回去一点,大概从调和油桶按成了一个酱油瓶那么高。
“也没有这么多。”她认真地说,“这么多吧。”
许浩洋一直憋着笑,但嘴角在此刻还是没忍住勾起了一点。
“……………………真的,韩露姐。”张磊沉痛地看着她,“你知道吗,你太认真了,正是因为你这么认真,所以我觉得今天,你才是最让我受伤的那个人。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在那次食堂中唯一一次的失控过后,张磊看起来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所有人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看起来对眼前的一切都能怀着一颗平常心顺利接受。
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许浩洋明白,韩露也明白。
他们得到的机会背后,有着其他人的不甘。
分站赛前两站的对决已经非常精彩,女单的头号热门选手金可儿毫无意外地再夺头筹,她的技巧和与韩露竞争之时又更上了一层楼,除却顶级的艺术表现力之外,在技术动作上也有了新的突破。在双人上,莉莎波亚尔斯卡娅和她的搭档表现非常抢眼,就在莫斯科站,虽然同是一线选手的法国组合和意大利组合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完全不够看,似乎只有杜哈梅尔/埃里克二人可以为之一战。
此外,在第二站的加拿大里贾纳站,韩国双人组合姜至俊也表现出了不容小觑的实力,他们的动作编排令艾米赞叹不已,同时许浩洋也意识到,这个人作为对手,要比过去更加危险了。
这一次,在教练组的帮助之下,韩露和许浩洋再一次修改了节目动作,让整套表演和在国内大奖赛时相比要来得更加流畅,韩露提出更改跳跃构成,被刘伯飞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她觉得她分明从刘伯飞眼中读出一种阴谋得逞的感觉:现在是双人了,看你怎么临场给我改动作。
……老奸巨猾。
她恨恨地想。
正式比赛之前,赵之心为韩露再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确定她的旧伤在这些高强度的训练下没有复发的可能。但这句话其实并不那么准确,运动员身上的任何伤病,都是他们的一颗定时**。随时可以爆炸,然后将他们击倒。
北京,东道主,这是她真正被全世界注视着的时间。
他们的短节目比赛进行得基本算是顺利,这里的顺利是指,对于一对刚刚组合不久,且其中一人是单转双过来的选手而言,已经很顺利了。有一些因韩露的复出兴奋不已的观众夸张地惊呼韩露做到了其他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不可思议地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顺利做到了转项,而且动作竟然与巅峰状态时几乎无差。然而最后的成绩却告诉他们,他们距离真正的巅峰,他们想要的冠军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们排名第六,与第一名的俄罗斯组合相差9分。开场的三周捻转托举得到三级,完成质量一般,尝试三周半抛跳出现了失误,韩露双足落冰并且翻身,其余动作有一些零散的失误,没有非常大的问题。
第二天的自由滑,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发挥得要比过去每一次都更好,在国内大奖赛上那次致命的抛跳失误,也因这一次新的三周半抛跳被正式在全世界范围内平了反。又因为另外一对加拿大组合的连续两个失误,让他们把排名追到了第四。
在观众席为他们欢呼的同时,刘伯飞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韩露在落地动作上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因为她对双人动作还不够熟悉,而是因为她对“落地”这件事,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就像篮球队员知道自己即将五犯离场,而不由得在动作上缩手缩脚一样。
韩露是害怕会在糟糕的落地动作中,自己的跟腱会再一次出现问题。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允许自己陷在这种恐惧之中,但是,“恐惧”这种情绪,并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消失掉。
甚至,她越是希望自己不要这样,这种恐惧却越是强烈。
这个问题同样更不会被黛西所忽略,她坐在裁判席上,对韩露的表现皱起了眉。
同时,赵之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的导师所说过的,为什么会说跟腱是运动员的阿格琉斯之踵的理由。它不仅是因为它即使在全面的康复训练后也无法恢复如初,还是因为它的伤病所带来的漫长的恢复期会令他们不自觉地生出心理阴影,这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在技术上的呈现。
现在,因为他们的动作还可以说是在一个未完成的阶段,可能这个问题表现得还不是那么的明显,但是,随着动作的精进,它恐怕会成为一个巨大的,不可忽略的问题。
赵之心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47 单人的女皇
北京站结束后的四天后,便马不停蹄地迎来了第四站的东京站。
大概也是因为那一次芬兰的影响,他们在赛前便难得地提出打算在东京逛上一逛,放松一下心情,同时也顺便躲一躲待在酒店就免不了的和其他国家的运动员的招呼。
其他人是怎么都不打紧的,关键在于加拿大那两个活宝。
这站既是有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便注定是个太平不了的大战前夜。毕竟在过去,埃里克直接闯其他国家队员的餐厅包间里搂着人家脖子唱歌的事都发生过,虽然他们的教练马上是跟过去道歉,却也还是让许浩洋心里发怵。
“这是醉了啊?”好不容易摆脱埃里克的那个队员问。
“没,没有。”赫尔南德斯赔笑,“埃里克他……醉橙汁。”
许浩洋一边回想着那个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边随意地看着路边的景色。
他们的酒店附近很安静,没有太多人来往,车辆也是稀少。依稀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两边分布着一些诸如拉面店、汉堡店、药妆店等等的小店,在距酒店不远的坡道上有一个麦当劳,从麦当劳再向前走,便看到了一个神社。
这是他之前在手机地图上便看到的。
神社中的人确是不少,大多数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学生,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样的神。
日本是个神社相当多的国家,而且每个神都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样各司其职,每个人……每个神都有每个神负责的领域,有负责恋爱的,有负责工作的,有负责健康的,俨然一副现代社会安定运行的场景。
“……这里是求学业运的神啊。”
韩露正在找有没有英文指示牌时,听到许浩洋在旁边这么说了一句。
“学业运?”
“嗯,祈求考试顺利的。”
“你还懂日语?”
“一点点。”许浩洋说,“过去听说有机会能在日本的一个俱乐部学习,就学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没去成。”
“我妈……”韩露开口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在我小时候,她来日本开过几天的会。回家之后,把她的挑食都治好了。”
“刘教练也说,这地方的饭绝对比不上咱食堂。”
“我妈以前不吃西红柿汁。”韩露说,“她炒西红柿鸡蛋,必须得把汁倒出去,炒一盘特别干的西红柿鸡蛋才行。后来她从日本一回来,就不倒西红柿汁了。”
“我爸妈年轻时是韩老师的粉。”许浩洋说,“她退役时他们特别惋惜,这是他们跟我说的。”
这句话听起来特别像是社交辞令,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太需要社交辞令了。
“我不知道她退役之前的事。”韩露说。
她记得清晰的,只是韩树华逼迫着她练体操的那些经历,令她对体操深恶痛绝,想到作为体操运动员的母亲,也只能平添这种烦躁。
于是她忽然想起来,对于韩树华的二十岁,她确实一无所知。
似乎,她也没有想要去了解。
她一边这么沉思着,一边随许浩洋走到求签的地方。前面排着不少已经求了签,正在读签文的人。
“要不要也求一张……”许浩洋这么问,但话只说了一半,就生生地被卡在了半空中。
“?”韩露疑惑地看向他。
“嘘”许浩洋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已经晚了。他们前面站着的,戴着帽子的两个人已经转过了头来。
“yang!”戴着红色棒球帽的杜哈梅尔马上尖叫起来。
杜哈梅尔,人称是许浩洋的雷达,只要方圆几米内有许浩洋的气息,她便能迅猛无比地捕捉到。
“噢!”杜哈梅尔身边的埃里克摘下了帽子,绅士地对韩露行了个礼。“lu。”
“……你,你好。”
“yang!”杜哈梅尔照例是直接往许浩洋身上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和yang在完全没有事先约定的情况下居然跨越了国度和时间在这样的地方相逢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定是宿命的安排!这一定是神的安排!yang!你听人家说,人家刚刚在这里求签就求到了大吉呢,人家的恋爱运是大吉!人家的总体运势也是大吉!啊,话说东京是个了不得的好地方啊,人家就这么迷上东京了!人家决定要在东京结婚!”
杜哈梅尔在安静的神社里这番大吵大叫令人纷纷向这边看来,许浩洋尴尬无限又躲闪不开,结果还是埃里克像抱走一只树袋熊一样,硬是从许浩洋身上抱走了自己的搭档。
“真是的,杜哈梅尔。”埃里克说,“你也应该适当地看一眼情况,今天yang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有lu在呢。”
“啊。真的。”杜哈梅尔正整个人挂在埃里克身上,她回头看,正看到一脸茫然的韩露。“真的是lu。”
“……”
“对不起喔。”杜哈梅尔说,“你不要生气,人家不知道你也在……”
“不,那个。”韩露眨了眨眼睛,“你请便……”
“真的?”杜哈梅尔双眼发亮。
“你离我远一点!”许浩洋是借机直接躲在了韩露身后。
“好啦。”杜哈梅尔从搭档身上跳下来,“不闹了。”
“正式打个招呼吧。”埃里克收起调笑的表情,露出另外一种自信而优雅的微笑。“你们好,我们的新对手。”
“你好,lu。”杜哈梅尔也露出和搭档别无二致的笑容,“我过去曾经看过你的单人。没想到你真的转项双人滑了。
“我也看过你的……”
“但是,”杜哈梅尔微笑着打断了韩露,“你过去确实很强,如果我和你两个人对决的话,我可能不一定能够赢你。但是,转项双人滑,说不定会成为你职业生涯里一个最让你追悔莫及的决定。两年前,你的跟腱断了,你不想狼狈地退役,你想要拿到大满贯。”
“……”
“不过,也许你很快就会觉得,还是在那个时候退役最好。”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杜哈梅尔耸了耸肩,“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你跳得太烂了吧?”
四个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对于杜哈梅尔突然之间毫不留情的挑衅,埃里克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似乎这就是他们共同想说的话,杜哈梅尔只是做了他的发言人而已。
“这就是你想说的?”许浩洋打破了这片沉默。“说完了?”
杜哈梅尔点了一下头。
“你的话我替她记住了。”许浩洋说,“珍惜你手上的奥运奖牌吧,那可能是最后一块了。”
“哦?”
“单人的女皇”他的余光能够看到身边的韩露,能看到她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侧脸。曾经立于巅峰的,立于不败之地的这个人,现在站在这里,站在他的身边。“到了双人也不会掉下来。”他说。
说罢,他推了一下韩露。
“走了。”
他说。
他们两个人从神社离开,一路沉默着没有说话。许浩洋生平头一次对人撂这样的狠话,离开事发现场之后,他的心跳还是剧烈得不行,到了酒店门口都还没有平缓下来。
在他们各自进房间之前,韩露却忽然对他笑了。
“你挺有意思的。”她说,“这么羞耻的发言你都说得出来。”
“我……!”许浩洋立马耳朵根都红起来,“我就是……”
“单人滑的女皇……”韩露看着他,“已经掉下来了。”
“……”
“能不能重新飞起来,”她继续说,她的表情仍是在笑,但眼神却已经带上了猎豹捕食前的色彩。“能不能踩爆那个小**……就看你了。”
“……我,我知道了。”
“你明天要是敢把我摔下来,”韩露盯着他,“我就掐死你。”
在他们已经回到酒店的时候,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也是走出了神社,正继续戴着棒球帽在东京街头走着。
“埃里克……人家好累喔。”杜哈梅尔小声嘟囔着。刚刚的气场全体不留痕迹地消失,她又恢复成了那个随时就能挂在别人身上的树袋熊。
“啊,说实话,杜哈梅尔,我也是啊……”
“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我觉得不会,本来就是跳得很差劲嘛。”
“埃里克真是坏心眼,要是yang被刺激得明天宣布退出比赛怎么办啦……”
“那就让他退好了。”
“埃里克!”杜哈梅尔一下子停在原地,叉着腰叫起来。“不准你这么讲!”
埃里克耸了一下肩膀,笑着看着自己的搭档。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他问。
“只是……”杜哈梅尔鼓着嘴,“想让比赛更加有趣……的一个小兴奋剂吧?”
“噢!兴奋剂,你说了不得了的违禁词啊。”
“比起什么兴奋剂……”杜哈梅尔看到了麦当劳门口的大幅广告一个超高的冰淇淋甜筒只要两百元“人家想快一点退役吃冰淇淋啦……”
48 笑容
东京站的结局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虽然韩露和许浩洋已经发挥出了他们现有的最高水平,也刷新了他们两个人搭档的最好成绩,但面对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他们却终还是以不小的比分差败下阵来,同时失去晋级决赛的资格。
这场比赛在电视上全程直播,在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完成了一次完美无缺的表演,做出他们的结束动作的时候,镜头给了其他国家的选手,包括在准备区内观看比赛的韩露和许浩洋一个特写。
但令人意外的,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成绩远远落后于杜哈梅尔的韩露,脸上没有出现过去那种仿佛要见谁杀谁的凝重,相反,她竟然是笑着的。
不是面向镜头故意保持风度,伪装自信的微笑,而是从心底因为什么感到兴奋,而不自觉地浮出的微笑。
尽管杜哈梅尔这个人看起来完全是个神经病,是个该死的小**,她毫不留情地嘲弄自己的跳跃,但她却是真的,非常强大。
不仅仅是在双人这个领域,韩露认为,就算是单人滑,现在所向披靡的金可儿,甚至是过去的巅峰时期的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胜过今天的杜哈梅尔。
……怪物。
货真价实的怪物。
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她为能够看到这样的节目而打从心中深深感到兴奋。
不过观众并不能明白她的这种情绪,还有留在训练中心那些迫不及待想要上位的少年组的队员们,都觉得她这个微笑太莫名其妙了。
在王柳现在所在的那个莫斯科俱乐部中,就有小队员对着电视指点:“哎她没事儿吧?是觉得输定了然后就疯了吗?”
“疯了疯了。”
“等着吧,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公布退役了。”
“喂,王柳。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
几个队员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其中一人回过头这么问王柳。
“嗯。”王柳笑了一下,点点头。“我认识的,单方面认识而已啦。”
“单方面认识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个人嘟囔着,但也是不再和她说话了。
王柳转回头去,默默地注视着电视屏幕。
这是她在这个俱乐部待的第二年了,她在这里经历了伤病的恢复,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和新年,然后,没有得到一次出场比赛的机会。
大概在国内,不少人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毕竟她过去的最高荣誉也只是一个世青赛的冠军,太微不足道了。
之前,她曾经有机会代表西班牙队出战,他们承诺给她最好的训练条件和福利,而她拒绝了。
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原因,只是不想。
大概不想在自己初升入成年组的第一场正式比赛的时候,就穿上其他国家的队服。
她想起过去,自己也是这样和陈廷源一起坐在电视前,观看着这一对了不起的加拿大搭档的表演。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的表演永远都能够令人凝神屏息。
她当然明白为什么韩露会笑,因为她自己的心脏也在疯狂地跳动,也在忍不住想要笑出来。这是对究极的艺术,完美的力与美的敬意。
自始而终,她都无比期望,自己也可以对这样的艺术发起挑战。
与此同时,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个不大的花滑中心中,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同样在看着电视屏幕,他在看到韩露脸上露出的这样的微笑时,心头忽然像是被抓了一下。
他是杜哈梅尔的第一个教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是他将她领入了花样滑冰的世界。
在她看到那些优美的旋转和跳跃,看到脚下激起的冰花,看到曲子中的厚重或灵动竟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时,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样的笑容。
她也想要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想要让这块冰面成为她的东西。
然后她的技术飞速提升,到教练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她的时候,就将她送到了底斯律的花滑中心,赫尔南德斯的手中。
他隔着电视屏幕已经看过了她的无数种笑容,得意的,无聊的,调侃的,逞强的,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无限的兴奋和希望的笑。
如此隔了许多年之后,他又在其他选手的脸上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笑,让他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立于世界的巅峰的杜哈梅尔,还是否能有什么东西,让她也露出这样的笑容。
最后两站的分站赛也很快结束了,紧接着便是决赛的日子。
决赛的女单环节,德国小将尼科尔紧紧咬住金可儿,以一个后内点冰四周跳将技术分数大大拉高,最终获得了银牌的好成绩,这对一个刚刚出道的新人来说,可以说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但赛后,尼科尔高傲地再次对金可儿下了战书下一年,她必定会得到这块金牌。
又在这之外,另外一件更具爆点的事发生了。在两站分站赛中,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自由滑节目的难度都没有很高没有很高的意思是说,没有达到他们个人的巅峰。但是,在决赛上,他们只是一出场,许浩洋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像过去那样张扬地绕场几周向观众致意,而是径直滑入了冰场中心。
然后,埃里克扬起头,挑衅地微笑了一下。
音乐响起,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直接高高跃起。
这不是过去他们见过的那套动作了。
这两个人毫无预兆地改变了跳跃构成,这使整套节目的难度都大幅上升。并且,那些韩露和许浩洋只在练习中滑过,始终未在正式比赛中尝试过的动作在他们脚下仿佛不费吹灰之力,这令坐在电视机前的许浩洋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嵌入到掌心中去。
如果说,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这两个人单人能够取得的个人成绩是10分,那么两个人组合在一起,成绩便可以说又翻了一个倍数。所谓的1+1大于2,便是说的他们。
也是双人滑这个项目最终想要呈现出的理想状态。
其中,他们做的螺旋线是难度最高的前外螺旋线,在现役运动员中只有杜哈梅尔完成过。在2010年的奥运赛季,goe加分规则明确提出了男女伴均要符合低重心,并且要求女伴提刀。这条规定下来之后,就没有一对位于一线的双人组合再在正式比赛上尝试过前外螺旋线。
贴地螺旋
过去练习的时候,子君、江心都曾经尝试过这个动作,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的确做不到,子君表示,要是达到这个动作的标准的话,那人差不多就已经躺在冰上了。前内螺旋线是在碗底上转,前外就是在碗沿上转,难度太大了。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更改跳跃构成,这让包括裁判和教练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惊,这看起来像是一种挑衅,一种示威。而且,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人的极限在哪里,他们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展示出来?他们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在电视机前观看决赛的训练中心的所有人,都在一时之间因为这场突兀又震撼的表演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太强了……”子君默默地说了一句,“这是疯了吧。”
“说啥呢说啥呢你!”张磊叫起来,“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呢!这算什么!给她干趴下!”
“一想到四大洲我们又要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我就……”子君埋下了头。“要不我们还是别看她们,还是回去看看莉莉的录像吧……至少我们先干掉这个发福的莉莉……俗话说得好是不是,趁你病,要你命……”
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张磊想。
在这一次大奖赛结束后,紧跟着就是1月的欧锦赛,然后是2月的四大洲锦标赛,这一年没有冬奥会,所以接下来便就是在3月举行的世锦赛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必须紧锣密鼓地回到日常训练当中去。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坐在了等分区,分数现在还没有出来,但解说员已经是要对着麦克风咆哮起来了。
这个时候,韩露站了起来。
在方才的震撼退去之后,她心中的危机感又不可遏制地浮了出来。
“不看了吗?”子君问。
“嗯。”韩露点头,“知道多少分也没什么意义。”
“我也先走了。”许浩洋也站了起来。“我去练一会儿。”
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子君摇了摇头。
“……他们是真的想赢。”她说。
韩露从这个房间出来后,并没有去冰场,而是径直去了艾米的办公室。艾米作为艺术指导,还会有其他学习交流等等工作,并不是每天都会在中心。她是去碰了个运气,而运气够好,她看到艾米正夹着笔记本电脑,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返回办公室。
“艾米老师。”韩露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艾米回过头来。
“……关于艺术表现力的问题,”韩露说,“我想要咨询一下。”
49 没有什么不能放弃
在离开北京的训练中心后,江心没有做更多的犹豫和停留,直接就搭上了前往加拿大多伦多的飞机。
穆勒在对她抛出橄榄枝之后,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思考。因为这里涉及的不仅仅是队员转俱乐部的问题,在所有的大赛上,选手都是代表国家出战的,所以,如果江心确实决定从过去的队友那里独立出来,彻底不受过去的教练管制的话,她还必须要做一件事,就是归化。
放弃自己的国籍,代表其他国家比赛。
比起过去,现在观众对于运动员归化的认可度虽然已经高了很多,但也还是有很多不接受这个说法的人存在。他们认为,一个人既然连自己的国籍都可以舍弃,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他们说的不错她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她手握机票,坐在候机室笑了一下。
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她没有什么不能放弃。
就在陆柏霖的记者会结束后,她看着迅速在整个网络扩散开的自己的黑帖,看着那些瞬间刷爆的微博评论,以及紧随而来的粉黑大战。却一时全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愤怒、惊讶、失望、伤心……
这些情绪或者都存在,但是,却都又像是一些浮在空中的,关进透明盒子里的模糊的情绪,和真实的她存在着距离。
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完了,具体怎么完的,则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丑闻曝出,代表着她和广告商的合约也至此终结,之后还可能会面临着代言提前终止,广告提前撤下,或者还会涉及到高额赔偿金的问题。她不知道,但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张酒店照片的流出,自也是让陆柏霖一方焦头烂额。运动员不比娱乐明星,他们往往代表着更加正面健康的形象,所以这件事便是更加棘手。他的公关部花了大把力气去安抚企业的老总们,终于把这件事好歹勉强平息下来。
陆柏霖坐在办公室里放下电话,他的秘书敲了敲门,称江心就在门外,她要见他。
“让她进来。”陆柏霖揉了揉太阳穴。
这一天应该是训练的日子,但江心身上穿着色彩明丽的便服,化了妆,只背了一个小包,看起来并不像是从花滑中心来,也不像过后会往中心去。她站在陆柏霖面前,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对不起啊。”陆柏霖笑了笑,先开了口。“我应该之前几天就先联系你的……不过你也知道,人确实是忙,走不开。”
“没关系。”江心说,“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坐吧。”
江心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责任。”陆柏霖说,“我这边也是没有想到。你的名誉和风评,我也为你尽力在挽回了。”
他指的是在网上的那些“江心被花滑队迫害”的帖子,这些说法几个月前就在网上有萌芽,现在是又重新刷起了一波,这便是明星经纪公司的公关部的大作。江心知道是知道的,但她又觉得,这件事他们做与不做,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如果你打算转入其他俱乐部的话,”陆柏霖继续说,“现在是一个不差的时机。做一个直播,对粉丝说明事实。然后……”
更加具体的东西,他留给江心自己去想。
江心心里很清楚,陆柏霖对她提出这个建议或者从他在记者会上干脆地承认他们的关系的时候,其实就是代表,她对他来说已经是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了。
他在这个时候建议她转俱乐部,放弃国籍,让公关部制造和大众认知反方向的舆论,其实可以算是出于人情。
毕竟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是陆柏霖一向的行事作风。公司合同是一回事,而他私人又是一回事。他一方面严谨,一方面又表现出人情。
江心就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候更加觉得,面前这个人让她非常恶心。
一直以来,她最受不了的,便是其他人对她的忽视。她曾经想要成为最好的运动员,想要赢得全场起立鼓掌的荣耀,或者想要成为最棒的体育明星,让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和魅力所折服。所以,陆柏霖面对她所表现出的公式化的态度,仅仅只把她当作一样商品的态度让她在清楚事情或者本该如此的同时又大为恼火。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一点,这种糟糕的矛盾心理。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能够更加果决一些,把自己的喜好,想法,尊严,乃至道德,全体抛掷掉。为了赢,为了胜利,为了成为核心,为了把曾经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她应该暂时舍弃自我。
她离开陆柏霖的办公室,再度同穆勒那边沟通的时候,她对穆勒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这个要求提得其实是有些幼稚的,但在强烈的愤怒和不甘之下,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告诉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对穆勒说,她要做核心。
穆勒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拒绝和嘲弄她,但他却答应了。
“没有任何问题。”他干脆地说,“我向你保证。”
对江心来说,多伦多并不是一个太陌生的地方。穆勒俱乐部里的人到机场来接她,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把和国内训练中心的所有交接工作都处理妥当了。
“辛苦了。”他对江心说,同时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走吧。”江心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厌烦了像过去那样对不熟悉的人假装善良可爱来博取他们的好感了。
她坐在车的后排,看着迅速从身边擦过的街景,心中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波动。多伦多也好,北京也好,她每天面对的,毕竟都只是那一片别无分别的冰场而已。
到俱乐部的第一天,江心便见到了创始人同兼总教练的穆勒。他退下来之后,看起来与过去担任选手的时候不太一样,敛起了一些锋芒,又多出了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她也并不太关心。
“累吗?”穆勒问。
“没事。”
“那,参观一下?”
俱乐部里的人并不多,有几个是她过去只看了个脸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穆勒没有让他们互相打招呼,毕竟之后的时间还很多。
“之前的事我都听说了。”穆勒平常地说。
江心的心脏提了一下。
“没关系。”他宽慰她,“事情没有多糟糕。我们做运动员的,还是用成绩说话。只要成绩过人,在世界上拿下排名,就没有人能对你说出什么话来。”
事情没有多糟糕。
穆勒的语气不完全像是在单纯地安慰她,而像是他这么确信,这件事确实没有什么非常大不了的。
“世界排名。”江心自言自语了一句。
“对,世界排名。”穆勒说。
“您有您的……”江心斟酌了一下用词,“计划。”
“那当然。”穆勒微笑。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冰场内,冰场中心已经有几个年纪一眼看去便很小的运动员在练习着,她不认识。“我有我的计划。但是,”他看着她,“我可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教练。”
“当然。”江心回答,“……我有准备。”
穆勒靠在墙壁上,眼睛看着在冰场上反复练习跳跃的少年队的队员们。
距他上一次在比赛时见到江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前,她的身上还有一些天真和稚拙的地方,但是如今,这些东西都已经悉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果断和漠然。
这是她在经过了这些事之后,努力培养出来的东西。
因为她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但是,穆勒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江心身上有他他非常欣赏的特质,他认为,他需要这种品质,或者说这种气质。
他没有对江心撒谎,他的确是有他的一个计划,他想要固定她的风格诚然花滑选手理应可以驾驭各种各样的曲子,但是,若有一个确切的风格定位,或者也是一个吸引眼球的好方法。
他希望把她打造成为一个妖媚冰冷的女王,让她与他的搭档并非像绝大多数爱情曲目里一样相恋,他希望他们可以呈现出一种更加疯狂的,复杂的,相互憎恶的关系。
她看不起他们,憎恨他们,想要摆脱却又无法摆脱他们。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非常迷恋的一个主题,在现役的选手中,包括巅峰的那两个加拿大人在内,都还没有人可以表现这样的主题。
它危险,但它也是机会。
这个时候,姜至俊也从外面走入了冰场。他没有和穆勒打招呼,甚至看起来并没有看到他就在这里,而是径直地走入冰场,马上便要准备开始练习了。
穆勒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就是这样的。”他先对江心说,然后敲了敲栏杆。
冰场里的所有人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他摆了摆手,又指了一下姜至俊。
姜至俊滑了过来,他的表情是那种看不出情绪起伏的冷淡,这会和许浩洋有一点相似。江心想,不过,许浩洋更多的是寡言,而姜至俊,则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认识一下吧。”穆勒平常地说,“姜至俊,江心。以后,就是你们搭档了。从下个赛季开始……不,从这个赛季之后的商演开始。”
50 真正的集体
为了接下来的四大洲和世锦赛,韩露和许浩洋加大了练习的强度,把原先刘伯飞规定的睡眠时间缩减了一个小时,以更加细腻地打磨他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节目。刘伯飞起初坚决反对,但在许浩洋毫不打算退让的坚持,和在世锦赛结束后便回归规定作息的承诺之下,他让步了。
他看着许浩洋,竟然一下恍然觉得看到了少年时的他。
像一只小兽,带着原始的野性和孤决的**,与不容置否的信念对他说:我要得到这个。
在世锦赛上,和之前的大奖赛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放弃了那几个较高难度的跳跃因为跳跃一旦出现失误,扣掉的分数要远比加的更多,而是将侧重点放在了表现力上。这也是这两个余月来,在艾米的指导……大概还有张磊和子君的捣乱之下,他们尝试着完成了一套追求每个动作的精准演绎的节目。这套表演让他们在世锦赛上夺得了第六名的成绩。
在从等分区返回准备区的时候,他们同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擦身而过,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埃里克看着这两个人努力保持着高傲与冷静的背影,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在这个赛季,埃里克分明是看到了许浩洋的世界的雏形,那一首不属于电影,甚至不属于作者的堂吉诃德,唯有许浩洋可以呈现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堂吉诃德。
因为他的人格有一些裂缝,这种裂缝反而构成了他的风格。
只是他本人还尚未察觉到这一点。
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都结束后,将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慈善表演在日本名古屋召开。这是由日本一位颇具声名的现役男单选手主办,邀请了世界一二线的花滑选手们共赴名古屋,这也就是说,这说不定是近十年来,在各大主要赛事之外,冰迷们最能一饱眼福的一次机会。
这次商演,韩露和许浩洋,张磊和子君都受到了邀请,这对他们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除了这件事之外,训练中心还会再另外迎来一个好消息:王柳终于结束了在莫斯科的学习,归队之后,她仍旧和她的旧搭档陈廷源组合,在这几个月里,正式为她成年后的第一场比赛做准备。
为了庆祝王柳的回归,队内几个和她关系很好的年轻队员每天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在“开一个欢迎party”“买一个巨大巨大的蛋糕带到冰场”“在冰场铺满气球”等等提案毫不留情地被在一旁监督的孙教练果断否定了之后,就不得不还是选择了最俗最原始最普通的那个庆祝方式……即在食堂里吃一顿。
“允许你们买个蛋糕。”孙教练看着一帮孩子们失望的脸,大发慈悲开了个特例。“但是不准搞到食堂地上。”
到了王柳正式回国的那一天,令众人没能想到的是,她甚至都没有先把行李放回宿舍,也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长途飞机的疲惫,便就直接去了冰场。
她出现在冰场上的时候,第一个看到她的队员直接发出了超高分贝的惊呼,之后几个人扑了上去,一下子把她围在了中间。
他们的拥抱和尖叫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当冰场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得把视线投向了自最初便就站在冰场边缘的陈廷源。
陈廷源沉默着,既不上前拥抱久别的搭档,甚至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就默默地看着王柳笑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差不多一臂远时,他终于是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他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像在外面受过大委屈终于回到家的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后要王柳也蹲下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哄了好一会儿才算一点点收住。
韩露早就停了练习,有点懵地看着这两个人。
“……怎么回事?”她问许浩洋。“怎么了?”
许浩洋摇摇头。“别问了,说来话长。”
“你听不?”张磊跳过来,“我给你讲啊。”
“不听,滚。”许浩洋简练地说。
“哎你这个人,我说许浩洋你这小王八蛋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学坏了啊你知道不?”张磊脸上的表情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换,最终落在一个“这世界乱了这人不能行了”的表情上。
“有你什么事儿啊?”许浩洋挥手,“有你什么事你就跑过来。”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张磊作势要撸袖子打架,“你这个人是要疯,学会怼人了你?我告诉你,现在这整片冰场,就只许韩露姐怼我!来韩露姐,你骂我。”
“滚。”
“听见没有?”许浩洋眯着笑眼看着他,“你女神让你滚。”
王柳的欢迎会就在这一天晚上,为了让大家玩得更自由,教练组只是待了二十分钟左右,敬了两杯果粒橙便就离开了食堂。一群年轻人围了一桌,王柳坐在正中。韩露并不是特别习惯这种场合,要是放在过去,她顶多是待个十分钟就要起身走人了。不过这次,她左边坐着许浩洋,右边坐着子君,整桌的气氛热烈和谐非凡,并没有给她抽身离开的空档。
似乎,她也并不愿破坏这个气氛。
王柳比陈廷源还小两岁,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她个子只有一米五出头,圆脸齐刘海,一双眼睛里写着倔强、热切和永不因为什么而熄灭的希望。
“去年过年的时候可好玩啦,”王柳和队友们说着话,她声音脆生生的。“因为我没办法回国嘛,就给我妈写了封信寄过去来着,然后我妈大早晨就给我发了特别特别长的微信,我起床后又跟我爸视频,我爸说‘多好呀,我们为国家培养人才啦’,真的啊,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她说得眉飞色舞,神色里全然一点都没有一个人在国外漂泊的不安和抱怨。其他人就笑着听她说,但内心多少是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一个人出国两年,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王柳当然不会不知道。
但是,在这样的逆境之中,在不断的忽视、嘲讽和否定里,她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是一件非常难得,甚至可以称是了不起的事。
“我觉得俄罗斯人他们跟我们处理跳跃的方式好像不太一样,我学了一下但好像不太能抓住窍门……明天去问问教练吧?”
“好,好啊。”
“而且我还觉得啊……”
王柳用塑料小叉子敲着盘子,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整张桌前是有应和的,有沉默的,但却极难得的没有了那种各自都在压抑着什么的僵硬气氛。子君恍然觉得,这或者是很多年来她唯一在面对着众多队友时完全放松下来的一次。
待快到食堂关闭的时间,大家也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王柳这时轻轻拉了一下子君,小声问:“子君姐……今天江心姐是不是不在?”
子君的面色沉了一下,她抬眼看向陈廷源。
“你没和她说吗?”子君问。
陈廷源摇了摇头。
这近两年来,他不仅没有告诉王柳关于江心离队的事,甚至关于自己的一切,他也什么都没有和她说过。
不知道要怎么说。
“江心已经离队了。”子君回答,“就不久前的事。好像只和教练打过了招呼,在她准备走的那几天,谁都没见过她。”她看了一眼许浩洋。
许浩洋默默地点了点头。
“反正,”子君对王柳说,“也是发生了不少事,等之后再慢慢说吧。”
然而,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其实就在江心离队之前,许浩洋曾经和她见过一面。
也并不是刻意要见,只是在江心从王西明的办公室出来后,许浩洋恰好从那个地方路过。于是两个人便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原本,在整个训练中心,江心其实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许浩洋,他身上有着她太多她想要舍弃的,觉得荒谬无比的过去了。在面对着他的时候,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都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但是,此时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中,许浩洋并无一点犹疑与退缩地直视着她,这种神情令她难以遏制地焦躁起来。
这是她过去没有看到过的他的表情。
这种突然撞上心头的愤怒和焦躁,让她开口将这个原本不打算主动对任何人说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要走了。”她说。
“转会?”许浩洋问。
江心没有回答,只以目光默认了这个事实。
“去哪儿?”
“穆勒,”她说,“他的俱乐部。”
“原来如此。”许浩洋说。
“我会……”江心看着他,“加入韩国籍。”
“是吗。”许浩洋点了点头。
“你……”江心看着他,她原本想问他是否便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她了,但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这太矫情了,她不想再这样。
“什么?”许浩洋问。
“……你加油吧。”江心最后这么说。
在最初和他拆对的时候,她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和那个时候又不同了。
51 打开你自己
在名古屋召开的那场为期3天的慈善表演是在五月,又是一个樱花才落不久的时节。不过,因是慈善表演,教练也并不随队,因此随同他们两对双人组合和两个男单队员一同赴名古屋的,就只有一些工作人员,以及一个刚从大学出来不久的年轻教练和赵之心这些人。
这种形式的商演,形式更偏重于娱乐项目,并且此次又不同于上次韩露大伤初愈后在底斯律首度亮相的压力,所以,一行人的气氛是看得出来的轻松。到了名古屋后,张磊拉着许浩洋去狂扫手办和扭蛋,子君则是拖着韩露扫荡药妆店,什么护手霜、面膜、眉笔、化妆棉……简直是有种要扫够一大家子的几年份用量才肯罢休的态势。
他们这么放松,也是因为隔天没有表演,白天大家休息或者自由活动,晚上便是众所期待的晚宴环节。
看演出的规模便清楚,这一次晚宴的规模也要比之前隆重不少。因为有不少娱乐明星参与的缘故,也来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记者。摄像头长枪短炮里架起来,有人熟视无睹,有的人还是不太习惯。
韩露一向是事不关己,除非记者把话筒怼到她脸上,否则她便就坐在位子上该吃吃该喝喝,她旁边的搭档也是一个样,抱着一盘吃的不松手,等张磊在场内绕了一圈回来,看见这俩人跟两尊佛一样坐在原地不动,顿时哭笑不得。
“我要不给你们俩来个炕,再来个春晚看看?”
他问。
“好啊。”许浩洋点头。
韩露也点头默认。
“不是,还行不行啊大哥大姐,咱们能不能活泼一点?”
“你没事儿吧,你不是去找杜哈梅尔搭讪了么,搭讪失败别气馁越战越勇啊,回来弄我们干啥。”
“啧啧啧。”张磊咂嘴感叹,“行啊你,这就我们我们的了。”
“再等一会,金可儿要上台表演小提琴。你不是之前一直想跟她搭讪么,一会儿给你这个机会。”韩露说。
“真的啊?”张磊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她会小提琴?她现在在哪呢?”
“在那呢。”韩露往左边一指,“二姐夫旁边。”
“我靠。”张磊靠了一声,“这二姐夫见着妹子是不是没够啊,我打刚才找我们杜哈梅尔小姐姐找不着,就看见他搁那儿泡人家,现在他又搁这泡我们金可儿小姐姐……”
现在,他们这帮人给人家外国选手起外号起得行云流水且底气十足,这个二姐夫是保加利亚选手,全名叫杰克彼得洛夫斯托扬诺夫,因为人家名字里有一个杰两个夫,就顺理成章地叫了人家二姐夫。上到教练下到队员,都这么叫。
唯独几个没被起外号的对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是,能被韩露记住全名且被她以全名相称的杜哈梅尔,绝对是她的仇人。
他们三人这么坐了一段时间,等二姐夫把话说完,看到果然是有工作人员给金可儿送上了小提琴。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长裙,和小提琴一起轻巧优雅登了场。
她的演奏就和她之前的表演一样,风平浪静又优雅婉转,仿佛飘着英式午后红茶的香气。有一些人为她的演奏所吸引了,纷纷停止聊天去寻找音乐的源头。在看到演奏者是金可儿时,自是由衷地给予了掌声和赞赏。而金可儿正准备在掌声中走下舞台的时候,却有一位举止优雅的法国籍歌手站了出来,微笑着举手示意自己想要发言。
这次表演人员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会作为特邀嘉宾在第三天的表演上献唱。
“您这首曲子,是regina carter的吧?”他礼貌地问,“刚好我也很喜欢爵士,如果有幸的话,我想邀请您同奏一曲。”
“您知道?”金可儿惊喜地问。
“略通一二而已。”他说,“刚好,这里还有一架钢琴,我们不妨来一曲合奏。”
他们知音难觅,而台下的张磊是懵了圈。
“re,re,re啥玩意?”他问。
“regina carter。”许浩洋说,“是个小提琴家。刚才金可儿演奏的就是她的曲子。”
“……”张磊面色复杂,“这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
“……那这人现在弹的是个啥?”
“这是……”许浩洋听了一下,很快得出了答案。“他现在弹的是舒伯特的d大调第十七钢琴奏鸣曲,也是d850。这首曲子之前有不少出名的钢琴家都演奏过,他现在弹的风格我觉得有点接近于肯普夫的,他的风格说起来也和今天金可儿的表演风格有点像,就是那种风平浪静一气呵成的……”
在感到张磊复杂而惊诧而不敢置信的视线时,许浩洋主动闭了嘴。
“反正……”他有点尴尬,“就是d850。”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等会儿。”张磊一叠声地说,“你可以的啊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古典乐?”
“不是上过课吗。”
“你寒碜我是不是?”张磊推他一把,“我也上过课,但练习练得都累死了上那课光剩睡觉了……我现在还记得的就仨名字:贝多芬、舒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许浩洋无语地订正。
“柴司机啊?那曼妥思司机是干啥的?”
“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韩露在旁边说了一句。
“……哦。”
“舒伯特的曲子,相对贝多芬和莫扎特而言包容性更强一点,就是能够允许各种各样不同的诠释。但是贝多芬的话,无论你怎么弹,就好像总是有个贝多芬的影子屹立在那里。就好像现在新人选曲的话,也不太会选择被前辈演绎得很完美的曲子。”
许浩洋这么解释。
“你也会弹吗?”韩露问。
“会一点。”
“那你坐着干嘛?”张磊推他,“你也上啊,上上上上上上上啊。”
“上什么上。”许浩洋说,“上炕吧。”
“许浩洋先生,你一个左知古典文学右晓古典音乐,脸还很好的人请注意一下你自己的发言。上什么炕?那叫也应该叫上chua……”
张磊话没说完觉得不对,自己住了口。
这个时候,歌手的钢琴独奏也停了下来,他与金可儿正在商议着什么,两个人调试了一下乐器,接着,乐声重新响起,钢琴与小提琴的乐声相当完美地融合于一体,记者的摄像机自是没有错过这一幕。在金可儿与歌手浅浅拥抱后退场时,钢琴空了下来,张磊是直接把许浩洋拖上了台。
“中国队的。”张磊啪啪地拍着许浩洋的肩,对还站在原处的歌手说。“我们,中国人。we,chinese。他,he,xu haoyang。嗯……就是那个,big big water,and xu……you know?”
歌手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他说,“xu haoyang。”
“刚刚听了你的d850。”许浩洋说,“我觉得很棒。不过,我想换一种诠释方式。”
“噢。”歌手说,“那当然好。”
许浩洋在琴凳上坐下来,双手放在了琴键上。坦白来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触到钢琴了。所以,在手指接触到琴键的一刹那,那种温凉的触感,令他觉得心头一颤。
这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
他的手指落下去,一个音符清亮地流淌出来。
虽然对音乐并不是非常了解,但是坐在下面的韩露,也能够感受到同样的乐曲被两个不同的人诠释出的不同之处。相较刚刚的歌手而言,许浩洋的风格要更为准确利落,少了一些缱绻的味道,却又不失舒伯特自身风格中最重要的暧昧。她不自觉地在铺天盖地降下的轻柔的乐声中屏住了呼吸。
一曲终了,许浩洋赢得了满场的掌声。这时,歌手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一时难收,他询问许浩洋知不知道鲁宾斯坦,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竟又继续邀他演奏新的曲目。
这首曲子是韩露没有听过的,它听起来随心所欲,有如在遍是垂柳的河岸边轻快地散步。随着曲子的情绪推进,许浩洋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手轻盈地在琴键上舞动,灯光打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宛若一片鲜烈的日光落在海面上。
原来这个人,在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东西当中时是这个样子的。
韩露想。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仿佛能够驾驭一切。
“对乐曲的理解,有时我们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天赋。但是,通过后期训练的话,也并不是不可以形成较有深度的理解力。”
这是在大奖赛结束后,韩露去办公室找艾米,艾米对她说的话。
她不太习惯向人请教什么东西,甚至于不太擅长表明自己的想法。因为一直都有刘伯飞在身边,他能够在她什么都不说的情况下便很快读懂她需要什么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了不起的事。不过现在,她逐渐意识到,有很多事必须要自己先开口。
“您说的后期训练……”她重复,“大概是指什么样的训练?我也让……队友帮我推荐了一些电影,现在晚上也在听电影原声带。”
“不。”艾米摇了摇手指,“这些都是辅助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事,你必须先掌握。”
“什么?”
“你必须打开你自己。”艾米看着韩露,“你过去的……还有现在双人阶段的所有比赛我都看了,你在乐曲表现力上最大的问题,其实并不是你没有完整地理解这个音乐,而在于你没有打开你自己。你明白吗?”
韩露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拳头。
“也就是说,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在模仿。你在遇到一首乐曲的时候,你不是在用心去感受它,你只是在寻找一个标准答案。你会想,这首乐曲‘应该’对应着什么样的情感,然后你去模拟这种情感。它并不是你心底的东西。”
“然后,”艾米接着说,“过去在为你选曲的时候,刘伯飞都会特别提醒,选择那种适合你的个人风格的……也就是那种能够让你轻易模仿的曲子。你可能在那种长时间的模仿里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但,不是的。”
“第一次国内大奖赛的时候,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你可能理解了堂吉诃德的心,然而你没有把它变成你的心。”
艾米隔着办公桌,隔空点了一下韩露的胸口。
“你想一想我说的。”
“变成我的心……”韩露再次重复。
“当然了,你过去的成绩很好。你甚至根本不用去特别的理解音乐,就能通过技术分拿到这么高的分数。不过,你的目的如果不是拿到金牌,而是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花滑选手的话,你还不够。”
韩露没有说话。这句话她很耳熟,过去,那个永远在艺术表现分上卡她的分数的裁判黛西曾经在一个体育评论节目上说过,韩露虽然取得了作为运动员而言极高的荣誉,但是作为一个花滑选手而言,她并不够格。
“我认为,”黛西对着镜头严肃地说,“韩露选手的目标只不过是取得一个比赛的冠军,然而这件事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你是在和其他人比赛。她现在是在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她的价值,而不是她自己决定她自己的价值。”
在当时,她觉得黛西所说的话纯粹是无稽之谈,什么其他人,什么自己,什么价值?胜利就是价值,谁能够否定胜利的价值?但是,在事情过去很多年后,她坐在艾米的办公室里,却突然想起黛西说的这句话。
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自己的价值。
胜利并不代表客观的水准。
黛西是这么说的。
它仅仅表明,在很短的一个时间范围之内,你做得比其他人做得要好,就仅此而已。
这个观念被当时的主持人笑着指出过于苛刻,而黛西自己,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谁赢得了最后的冠军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可以称为接近完美的花滑选手。
“……我应该怎么做?”韩露这么问艾米。
“把你的心打开。”艾米说,“去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然后去告诉其他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韩露沉默地思索着。
……除了胜利之外,除了大满贯之外。
想要什么?
52 生日危机
她从回忆当中醒转过来,看到许浩洋已经结束了他的演奏,正在与歌手握手拥抱。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用与平时无二的表情和其他人一起为自己的搭档鼓着掌。许浩洋从台上回到桌前,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发亮的薄汗。
这段久违的钢琴演奏明显让他很兴奋,在坐下很长时间后,他的呼吸都还很快,眼睛一直是亮闪闪的。
不止是韩露,即使是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张磊,也很难看到许浩洋这么兴奋的样子。
穿着一袭白裙的金可儿走了过来,她在由衷地称赞了许浩洋的钢琴后,笑着把目光转向了韩露。
她们两个人过去在场上一直是剑拔弩张的对手,到了场下,因为韩露并没有什么要和人搞好关系的想法和意识,赛后聚会她也是得躲就躲,导致二人就没有太多的交集。
所以,在她穿着她并不习惯的礼服面对同样穿着礼服的金可儿时,她的内心是有些别扭。
金可儿是个很温柔的人,过去遇到记者刁难经常话都说不清楚,现在长大了好了不少,也学会了像其他选手一样隔着空气给对手放狠话施压,不过看得出来还是有些怯怯的样子。要不之前韩露说她是韩剧女主,确实也是十分传神。
“很期待你们明天的表演。”金可儿说。
这也是很神奇的,在他人听来明显是社交辞令的一句话,被金可儿说出来,却好像能让人听出十成十的真诚。
“你也是。”韩露说。
然后,韩露就用这三个字把一段本可以打开的话题生生扭回了“过去的对手,台下的social”这个层面。
空气一时有些僵硬尴尬,就在这个时候,晚宴的工作人员悄悄走过来,向旁边的张磊确认了什么后离开,接着,另外两个工作人员推出了一个相当招摇的蛋糕。
“祝您生日快乐。”工作人员对韩露说。
“……”
“咦?生日。”金可儿好奇地抛出一个问号。“咦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明天。”
韩露很勉强地回答。
“啊,是这样啊!”金可儿拍手,“生日快乐!”
“我靠我靠我靠,”张磊挤过来,“谁送的?谁这么有心啊?哎呀韩露姐这种事你得早跟我们说……你看我们这匆匆忙忙的你要是说了我们还能给你买个礼物……”
这时,不止是他们几个,晚宴中的其他人也自是被这个蛋糕吸引而来,包括扛着相机和摄像机的记者们。
韩露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场面,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在冰场之外的地方当焦点,要是放在几年前她心高气傲脾气暴的时候,可能就当场甩脸走人了。但她现在性格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也明白不能在好好的晚宴上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便就什么都没说地可能还勾着一个微笑这样站在那里。
对众人献上的生日祝福,她也微微鞠躬致谢。
“谁送的啊?”张磊继续问着,同时推了一下许浩洋。“你送的?”
“……不是我。”
许浩洋看着这么浮夸的蛋糕,内心也是有些惊讶。韩露的生日他是知道的,他偷偷地从机票上看到,然后便记在了心里。这个日子越近,他便越是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装不知道。具体出于什么,他却没办法很好地言说出来。
这个时候,韩露看到了蛋糕旁边附带着的卡片,她拿了卡片打开,看到手写的祝福语下面的落款写着这么十个字:明星经纪公司全体人员。
陆柏霖。
她的面色立刻沉下来。
陆柏霖。
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头顶的灯光突然熄了一半,整个场馆顿时暗下来,正在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身着一身白色西装的陆柏霖就这么现身在了晚宴的现场。他径直走向韩露,脸上带着和过去无二的温和笑容。
他对工作人员抬手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员心领神会,马上就开始往蛋糕上插起蜡烛。
对陆柏霖而言或者说对世间的绝大多数领域而言,从来不存在钱解决不了的事。别说在慈善晚宴上熄一半灯给曾经的花滑单人女皇庆祝生日,就算是让名古屋市长亲口说出这几个字,他只要想,就也有本事能做得到。
但是,韩露在几分钟的沉默过后,毫不留情地抬手把工作人员手中的蜡烛和打火机打掉在地上。声音不大,也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什么意思?”她盯着陆柏霖问。
“你说什么?当然没有什么意思。”陆柏霖仍旧好整以暇地笑着,“明天是你的生日,又恰逢这一次演出,我想……为了欢迎你回归冰场,为你庆祝一下,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韩露冷笑了一声。
这时,其他等待着蜡烛被点亮,全场唱生日歌的人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气氛不对,而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韩露当然知道她此时正被很多人盯着,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自她在两年前的冬奥会上受伤以来,陆柏霖到医院探望暂且称是探望探望过一次之后,便在她面前直接消失了踪影。然后,他在记者会上说出了“可能会追究她的法律责任”的名言,之后便像是极力要与她撇清干系那样,在所有的公开采访中都对她的话题避而不谈,就像是他已经充分了解她不会对此说什么一样。
是的,她咬着牙想,在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说,即使她说了,也没有人愿意听。
但是现在,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示好?求和?
在这么大的场合把蛋糕举上来,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压力,让她觉得她才刚刚复出,不愿意惹麻烦就只能配合他?
他当她是什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活该被他利用的棋子?
从过去便积淀起的挫败与愤怒在一瞬间冲上她的大脑。
“用不着。”她说,“带着你的蛋糕给我出去。”
“……”
“没听明白吗?”
“是,”陆柏霖举起双手赔笑,“之前一段时间,因为我的确很忙,没有太多精力去关心你。所以特意空出了这段时间,本想是给你一个惊喜,不过没想到……”
“接着编。”韩露看着他,余光同时看到扛着摄影机正怼着她脸拍的记者。“我给你翻译一下,你特意空出了时间,带着你的发言人,今天准备配合着照片和视频来写一出总裁关爱员工的佳话?我不是你员工,陆老板,解约了。因为我违背了合同条款,你,有权单方面,和我,解约。”
她越说声音越大,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打破了这个晚宴的气氛。在从前,这种她搞出来的失控的场面在演变成无法回头的局势之前,总会有人来为她圆场收尾。
但是今天没有这个人,所有人面对她突然的爆发,都沉默着未发一言。
糟糕了。
她明白,非常糟糕。
但却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必须要说出口,她不想再一次面对这种太明显的利用却不得不配合,她已经受够了,这纯粹是对她的侮辱。
两年两年过去了,又两年过去了。两年前她惶恐不安地接受着手术,两年后她三十岁了,这种对时间的惶恐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岁月无情地提醒着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陆柏霖。”她盯着他,“认识你我他妈真是见了鬼了。你愿意留在这里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这玩意儿你爱怎么拍就怎么拍,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她把这句话撂下,不顾站在旁边的队友、搭档和未结束的晚宴,径直向出口的方向大步走去。
“韩露姐!”子君叫了一声。
“……陆总,这……”张磊讪讪地挠了挠头。
“没关系。”陆柏霖仍旧微笑着,“误会而已。”
“韩露姐这是去哪儿了……一会儿她是不是还得代表中国队致辞来着?”
“她推了,是男单的那个哥们致辞。”张磊说,“但是也得找找去啊……”他推了许浩洋一把,“浩洋你赶紧的,赶紧去找找。”
“……我去啊?”许浩洋犹豫一下,“行不行啊?我感觉这种时候一般都……”
“哎呀你墨迹个蛋。”张磊骂他,“你刚才还跟韩露姐我们我们的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呢,哥跟你说了,女孩子这种时候都等着人追上去哄呢,你赶紧去。就靠你了,看好你。”
“……”
许浩洋还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也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
韩露没有去太远的地方,许浩洋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电梯旁边的长椅上。她身上是一条黑色的礼服裙,打理过的头发披散下来,远远看去是非常美的,与心情,与处境,都不是那么相称的美。
许浩洋并不大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他素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懂得在适当的场合说适当的话,但是这种时候,他却好像不得不过去。
他走过去,在韩露旁边坐下。韩露对他闯入她的私人领域这件事暂时看起来并没有非常排斥,这让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陆总已经走了。”他说。
“哦。”
“不回去吗?”
“这么多人,少我一个不少。”
“也,也是……”
他就这么应了一声。应完之后,他差点想自己掐死自己。
也是什么也是!
也是是什么意思!
“你有事?”韩露问。
“张磊他们让我出来……”
韩露看他一眼:“那你挺听话的。”
“你生日……”他说,“我也知道。我昨天和张磊出去,然后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着,掏出了一个不大的方形礼物包装盒。“给你的生日礼物。”
韩露认识那个包装,蒂芙尼的,之前,她已经在陆柏霖那里收到过不少次这个牌子的东西了,什么项链戒指耳环钥匙链,陆柏霖光在赛后当着镜头就送了不少,美其名曰胜利的奖励。在这时间点上她又看见这该死的蒂芙尼蓝,顿时把一直就没压下去的火又激了起来。
“你也要给我个惊喜?”
她问。
“……什么?”
“你也想在晚宴的**把这玩意儿拿出来送给我,说是给我的惊喜是吗?”她问,“你们怎么就这么有本事,觉得我会喜欢这种东西?还是你们觉得所有女人都喜欢这东西?”
许浩洋被她突然的暴脾气弄得先是有点懵,之后也被勾起了火。
“给你送礼物还是我的错?”他反问。
“礼物,得送到对的地方。”韩露一字一顿地说,“送不到对的地方,就是你们自我感动,被自己的表现欲感动得要命,不考虑收到礼物的人的想法。”
“我表现什么了?”
“你没表现。”韩露说,“你还没来得及表现。”
许浩洋做出一个复杂无比的表情,翻了个白眼。
“我没来得及表现……?”
“我,不过生日。”韩露说,“我不喜欢过,没过过,不愿意过,不劳您费心。”
53 生日快乐
韩露的确不喜欢过生日,她不喜欢庆祝这种东西,更是非常讨厌人们借着所谓的庆祝,而把平时不敢说的话说出口,把平时不能原谅的事通通原谅这种思路。
而且,她也非常不喜欢其他人为了她而特意准备什么,这会让她非常不舒服。她不希望被人这么对待她不认为任何人有必要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不能生活。
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借着关心和爱之由的利用,都令她感到不适和恶心。
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给他们处理这次糟糕的生日惊喜带来的坏心情,从韩露和许浩洋两个人各自回到酒店房间,到第二天的早餐时间,他们之间始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或者说沉重或者说尴尬的气氛。
直至换了衣服,走入冰场的准备区,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张磊和子君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问就更是不敢问。观看其他选手表演的时候,张磊试图开几个玩笑,也被两个人严肃的表情吓得吞了回去。
但是,该开始的却还是要开始。
冰场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恰好的季节,杜哈梅尔与埃里克选择的曲目是《花开》。这首曲子是他们为了冰演而特别准备的,为了配合曲子的唯美气氛,其中没有安排过多的高难度跳跃动作,而是用滑行和舞蹈串起了整首曲子。自然是顺利地赢得全场的掌声。
在单人滑上,金可儿也带来了她的新节目,查尔斯劳埃德的《the waterwide》,这是一首极其婉转悠扬的曲子,她的协调度与表现力在这上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他们之外,引起欢呼的还有在五年前退役的一个男单老将的出场,他借助一种特殊的,在平时帮助运动员练习跳跃和落地的设备,完成了令人想象不到的七周跳。这种在平常正规的比赛中看不到的特技跳跃也是花滑商演的一大看点。然而,相对这些人的表演,韩露和许浩洋的表演,却是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不和谐。
在电梯口吵过那莫名其妙的一架之后,韩露始终都没有直视过许浩洋的眼睛,就连在表演时和他不得不接近,都令她感到尴尬而难受。双人滑这么一项非常考验搭档之间默契的运动,两个人一旦有一丝的不契合都能被人察觉到,便不要提这种贯穿始终的距离感了。
在观众眼里,大概这是他们组合时间太短,练习时间和备用曲目都不足够的原因,但在其他选手眼中,这种别扭的感觉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没想到lu是个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埃里克这么说着。
“嗯?什么什么?”刚刚结束了表演,此时正坐在搭档腿上,搂着他脖子的杜哈梅尔这么问。
“昨天啊,你不知道吗?”
“晚宴里面的事大概知道啦,lu的男朋友来给她过生日,反而惹她不开心了嘛。其实人家就说,这些男人根本搞不懂女孩子真正在想什么……”
“不不不,不是。”埃里克摇摇手指,“在lu出去之后,和yang吵架了呢。”
“咦”杜哈梅尔叫起来,“和yang”
“嘘”埃里克赶紧让她噤声。
杜哈梅尔捂住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我当时不巧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埃里克说,同时他掏着运动外套的口袋,把那个蒂芙尼蓝的小盒子拿了出来。“我还捡到了这个……”
当埃里克把他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对杜哈梅尔复述了一遍之后,这位加拿大双人王者却是极度无可奈何地按住了太阳穴。
“啊呀呀……”杜哈梅尔无奈地感叹着,“你们这些人,一点儿都不懂女孩子的想法。yang真的是脑子不太好,人家明明自我说服了那么久,还是要承认他就是脑子不太好……”
“但我觉得这件事明明就是lu不对……”
“连你都不懂!”杜哈梅尔戳了一下埃里克的脑门,“lu是女孩子!女孩子错了也是对的!”
埃里克和杜哈梅尔很快商讨了一个计划,就是在今天的整个表演结束后,他们两个一人去找韩露,另一人去找许浩洋,务必要把这个糟糕的误会解开顺便把许浩洋就扔在垃圾桶边上的蒂芙尼还给他。
“可贵了。”埃里克心疼地摸摸小盒子,“所以他们说中国人就是有钱……说扔就扔的。”
在他们一行人返回酒店后,杜哈梅尔在电梯口拦住了和子君一起上来的韩露。韩露在子君面前,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正常样子,而子君也因为害怕某一句话戳到韩露的什么点,便也选择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电梯门打开,她们同时看到穿着便服站在门口的杜哈梅尔。
“诶嘿嘿。”杜哈梅尔晃了晃手里的棒棒糖,“这个给你。”
“……不要。”韩露说。
“草莓味的。”杜哈梅尔看了一眼包装,“这个是橙子味的。你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要。”
“噗噗诱拐失败。”杜哈梅尔耸了耸肩,“杜哈梅尔特工实施计划b!强行带走!”
然后,完全是不由分说地,杜哈梅尔把韩露直接连推带拽地带到了她的房间里。她个子虽然不高,但力道非常大,韩露基本没有抵抗的余力真的没有抵抗的余力便就被她按在了床上。
“干什么?”
“没有啦,就是聊聊天,交流一下感情?”杜哈梅尔眨了眨眼睛。
“我很累了,不想聊天。”
“lu,你太冷淡了啦……这样一点都不可爱的说……”杜哈梅尔说着就要上手揉她的脸,被韩露靠边闪开了。
“……你明明能好好说话的吧?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话?给我正常一点。”
“这就是人家正常的样子啦……”杜哈梅尔鼓着嘴,“人家正常的时候就是这样啦,很严肃的话不是很累嘛,人家很讨厌累的,也讨厌麻烦。”
“你想说什么?”
“人家就是想说,太严肃了会很累啦,而且也会让其他人不开心。可能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埃里克这个笨蛋有的时候非常固执的,自己脑子不好又非常固执,人家在编舞的时候可和他生了不少气,有的时候就干脆想把他挂在自由女神像上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埃里克就会很伤心,埃里克伤心的话,人家也会很不开心,所以有些话就不能够很严肃地说出来……”杜哈梅尔撕开一根棒棒糖的糖纸,把糖塞进嘴里,一侧腮帮鼓出一块糖的形状,看着韩露。“是不是?”
“你是自己编舞的?”
“……”,杜哈梅尔难得地狠狠呛了一口。
“……”韩露想说她明白她的意思,但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她好像也很难主动说出口。
她惯来不习惯承认错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可以表达愤怒和拒绝,可以把人远远推开,但却很难表达亲近的情感。
她非常不习惯。
“人家觉得啊,”杜哈梅尔又说,“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庆祝总是好的。就算是明知道有他意所在的庆祝,或者是笨拙的惹人生气的庆祝,不知道怎么传达是好的庆祝,都是庆祝。”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lu,”杜哈梅尔看着她,“你追求的,是百分之百纯粹的东西吧?百分之百纯粹的胜利,纯粹的强大,还有百分之百纯粹的感情。”
“……”
“说中了?”杜哈梅尔一笑。
“……我不知道。”
“我很羡慕啊。”杜哈梅尔说,“其实,人应该是这样才对吧?做纯粹的事,接受和付出纯粹的感情,就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遗憾。”
韩露不太明白她话语间的意思,这时,杜哈梅尔又再度拿起那支一开始没能送出去的棒棒糖,郑重其事地举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生日快乐,不许拒绝。”
同一时间,另一侧,埃里克则是拉着许浩洋,把当代男人的无原则无地位无尊严的三无体质,饱含着血泪对许浩洋痛诉了一番。
“yang!”埃里克按着他的肩膀,“反正你给我听清楚了!女孩子,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永远不能让女孩子道歉,即使确实是她们错了,你也要从她们百分之九十九的错误当中寻找出你百分之一的错误向她们道歉。”
“哈……?”
“不明白?”埃里克大声说,“不明白的话就今天给我记住了。不要和女孩子吵架!不要让女孩子生气!不能把你自以为是的好和温柔强迫她们接受!听懂了没有!”
“我什么时候把我自以为是的好”
“闭嘴!”埃里克强行捂住了许浩洋的嘴,“不敢相信,竟然还在反驳?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把我当成lu,我来帮助你选择给她的新的生日礼物!就今天!就现在!走!”
埃里克不由分说地拉着许浩洋就走。
“……去去去去哪儿啊?”
“animate。”埃里克眨眼一笑。
“我去过了……”
“我,没,去。”
54 蟑螂酒店
晚餐时间,子君左找右找不见了张磊,给他发微信才问出来,原来他们三人他,许浩洋,埃里克又一次跑去了那家恰好离酒店不远的animate。
男人对小玩具的情怀,是她们永远都没法理解的一部分。
子君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吃饭时,正看到韩露也从房间里出来。子君对她招招手:“韩露姐!”
“嗯。”
“他们三个男的又去抓塑料小人了。”子君说,“我们两个去吃饭吧?”
酒店一楼的餐厅是自助餐,她们取了餐后还没坐下,子君收到了张磊发来的微信。
“韩露姐你看。”子君把手机里的照片给韩露看,“又一轮的见了宝可梦就走不动。”
照片上是张磊和许浩洋两个人,明显照片是埃里克给他们拍的。他们手里提了一大堆购物袋不说,张磊肩膀上扛着一个皮卡丘,许浩洋则是头上戴着一顶索罗亚的帽子。
“我的天。”韩露摇头,“他们不是已经扫荡过一次了吗。”
“这是要把整个animate搬回中心的节奏啊。”子君感叹着,又对着手机发微信语音:“你有病啊?给我发这干啥。”
张磊的回复很快就来了:“你才有病呢,快让韩露姐看看我们浩洋洋可不可爱。”
“……”
子君无语,重新把手机递回去。
“他说让你看看浩洋可不可爱。”
……????
韩露一脸问号地接过手机。照片上的许浩洋顶着个玩偶帽,脸上的表情介于笑与尴尬之间,但神色能看得出来是愉快的。
“……还行。”韩露勉强回答了这么一句。
子君把手机拿回来,继续语音说:“韩露姐说了,特别可爱,就让他这么回来。”
“我没……”
子君笑着摆手,说:“开玩笑呢。”
“……”
“其实,话说回来啊。”子君用餐叉玩着盘子里的一颗小番茄,“就是这段时间,我觉得浩洋变了不少。”
“……是吗。”
“嗯。”子君点头,“说实话,我觉得他以前挺讨厌的,就是升成年组之后吧,天天来训练也不怎么说话,臭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不过张磊跟他关系不错,他总说浩洋不是那样的人。”
韩露看着她。
“他没怎么跟人好好相处过。以前一直都只和江心在一起,我觉得他可能之前被江心影响得挺大的。浩洋其实吧……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总让人对他误会,他看起来也不想挽回误会。”
“不过,现在不太一样了。会开玩笑了,也会笑了。”子君说,“有时也觉得挺神奇的,原来许浩洋是这样的人啊……有时候会这么想一下。”
“嗯。”韩露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
子君的话才说了一半,就生生被餐厅门口传来的刺耳的尖叫声给打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们两个同时看向餐厅入口,就看到杜哈梅尔一边尖声大叫着一边冲向了餐厅。在这之前,她们才刚刚在走廊打过招呼。
韩露和子君都直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杜哈梅尔看到她们就像是看到了亲人,一边拖着长音一边朝她们跑了过来。
“怎,怎么了?”子君问。她也是已经习惯了这位世界第一的猛将冰上冰下的反差。
“……………………蟑螂。”杜哈梅尔皱着脸控诉,“人家的房间有蟑螂!”
“给酒店前台打电话了吗?”韩露问。
“我打了!他们也来人处理了,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人家才刚刚把冰淇淋拿进去就又看到了一只……”
子君和韩露面面相觑。
“看看去?”子君问。
“……好,好的。”韩露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日本的蟑螂,和北京的蟑螂长得不太一样。北京的蟑螂都是小的,最大的也就是半节中指长短。但日本蟑螂不一样,小的也有成年男子大拇指这么长,大的直接有一个鸡蛋这么大,而且油光锃亮,气势汹汹,一言不合就起飞。子君是南方人,打小是吃过见过的,但杜哈梅尔一个加拿大人……子君想,让蟑螂吓得满酒店跑也是正常。
当然了,这么大的酒店,这么专业的服务,子君和韩露当然是没有必要去帮竞争对手抓什么蟑螂,所以,子君这么提议就只有一个理由,她,想看热闹。
想看世界冠军,双人霸主被蟑螂追着跑的奇景。
然而,她却是把韩露给忽略了。
韩露,一个东北人,过去见过的最大的蟑螂也就才花生仁这么大,到了北京,蟑螂也就是稍微升了一点级。所以,她对于这种锃亮的,还他妈会飞的,飞起来还呜呜的蟑螂,是怕的。
但她怕,却还不是像杜哈梅尔这样鬼哭狼嚎地嚷嚷出来的怕,她怕得十分含蓄。是那种在酒店看到会默默要求换房间,在餐厅看到会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表示自己吃饱了的怕。毕竟,她一年当中看见蟑螂的时间还是比较有限的,躲一躲也就过去了。所以,整个训练中心都没有人知道她怕蟑螂。
但是,在跟着子君后面往杜哈梅尔的房间走的时候,她的内心活动可以说是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起伏。
不想去了。
不能怂。
为什么我非得来看蟑螂啊。
不就一个蟑螂,怕个卵。
我想去厕所。
借口肚子疼行不行。
真的有点肚子疼。
我就不应该来吃这个饭。
我就不应该在这时候来什么名古屋。
在她内心已经弹幕狂刷,恨不得把时间回溯到她出生之前的时候,她们三个人也来到了杜哈梅尔的房间门口。子君找杜哈梅尔拿了房卡,先打开了房门。门一推开,她首先是被屋里弥漫着的奶油巧克力味呛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酒店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块蛋糕和一盒已经快要化掉了的冰淇淋。
“你吃这个啊……”子君不可思议地说。
“现在是休赛期嘛。”杜哈梅尔说,“吃一点不要紧啦。”
“你这个可不是一点的份量……不,我不是说这个,你知不知道甜食会吸引蟑螂啊?”
“啊?”
“甜食会吸引虫子的。什么蚂蚁啊蟑螂啊……看到甜食那可不是盖的。反正你先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外面来吧。”
子君正准备上手帮杜哈梅尔处理一桌子的甜食时,一眼看到一个东西从她眼前飞了过去。
然后就没了踪影。
“哎韩露姐你看没看到……”
子君这么问着同时回过头,于是就又看到刚才飞过去的东西那只蟑螂,此时就落在韩露的鞋上。
没有一个鸡蛋大这只大概一个成年男子的大拇指长,油光锃亮的,长着翅膀的蟑螂,看了韩露一眼,螺旋起飞了。
伴随着杜哈梅尔的尖叫,韩露缓缓地脱了一只鞋。
“把吃的给我扔出去。”
她不知道对面前两个人中间的谁冷峻地发了令。但两个人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同时挪进了房间,开始把零食和冰淇淋往外拿。
此时,位于世界巅峰的三个女双运动员,一个捧着蛋糕,一个抱着冰淇淋,最后一个举着一只鞋,共同站在异国的酒店走廊里。
这也是这三个女人的搭档许浩洋、张磊、埃里克,三人回酒店时看到的盛景。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埃里克和杜哈梅尔的教练,赫尔南德斯。
“干什么呢?”赫尔南德斯已经不是那个刚才在扭蛋机前和自己的手气玩命的大龄少年,而是切换成了一个理智的、严肃的、霸气的教练。
“呜……”杜哈梅尔下意识地想把冰淇淋往身后藏,但直接让教练逮了个正着。
“我说过没有。”赫尔南德斯横眉立目,“不许吃冰淇淋。你还打算再来一次减重训练吗?”
“可是,可是人家上次在东京的时候都忍耐了啦……这次又不是正式的比赛……”
“这不是比赛不比赛的问题,这是你的态度问题。”
“人家……”
“在那!!!”子君突然大叫一声,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都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只蟑螂就落在酒店走廊的人造植物上,因为自身重量太重,而让塑料枝桠一晃一晃。
接着,韩露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将手上的鞋扔了出去。
没打中。
蟑螂悠然自得地飞了起来。
“……把它给我弄死。”韩露沉着脸发令。
说过了,韩露沉下脸的时候,看起来是极具威慑力和压迫感的。被她这么一声令下,在场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开始准备打蟑螂没有一个人质疑,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在酒店亲自打蟑螂。
一时之间,走廊完全乱作一团。杜哈梅尔尖叫不休,韩露面如死灰,子君叽里呱啦地指挥着包括赫尔南德斯在内的全员,许浩洋不知所措,埃里克和张磊欢快地玩了起来
而蟑螂,安定地旋转,跳跃,飞舞。
“我勒个去。”张磊说,“这他妈得有十周了吧。还飞?”
“飞不动了飞不动了飞不动了……”
子君这么念着,然后,蟑螂的确落了下来。
它落在了许浩洋的肩膀上。
“韩,韩露姐……”子君小声叫。
“你别动。”韩露盯着许浩洋肩膀上的蟑螂,低声说。
许浩洋听话不动,歪着脖子用余光盯着在肩上微微颤抖着的蟑螂,然后看着韩露一步一步地走近。
在她手里的拖鞋即将拍到他肩膀上之前,蟑螂扑了扑翅膀,淡然地飞走了。韩露扑了个空,重心没稳住差点摔在他身上。他扶了一把,韩露抬眼看他,又很快错开了视线。
“……你拿着这个。”她把拖鞋拍进他手里,“给我把这只蟑螂打死。”
许浩洋错愕地抓着拖鞋。
“这怎么回事……”他回头小声问埃里克,“为什么在这儿打蟑螂?”
“这么快就忘了我说的话?”埃里克反问,“女孩子的决定都是对的,女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埃里克很快就会为他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在韩露抄着拖鞋和起起落落的蟑螂做了无数个回合的斗争之后,蟑螂找到了它的下一个落点。
赫尔南德斯的脸上。
赫尔南德斯,南美人,长着一个英挺漂亮的鼻子,但是,这个鼻子上,此时落着一只油光锃亮的,手指长的,还他妈会飞的,日本大蟑螂。
在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韩露从后面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拖鞋拍在了蟑螂……也是赫尔南德斯的鼻子上。
她已经杀红了眼,眼里已经不存在人类这个物种,她眼中的世界,仅有蟑螂,和供蟑螂落脚的物体。
蟑螂死了。
赫尔南德斯抹了一把脸他马上就会为他的这个动作感到后悔。
“唔……”首先憋不住笑的是埃里克。
“噗。”下一个是许浩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是张磊。
三个女孩子看到眼前惨烈的一幕,在忙着给这位躺枪的教练找纸巾擦脸的时候,也绷不住集体笑起来。
“那个……”当事人韩露在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啥之后尴尬得想剁脚,“对,对不起啊……”
“lu。”这个时候,杜哈梅尔拍了拍她的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good job。”
55 能够握住的东西
这是在休赛期内他们参与的唯一一场商演,在后两天的演出也都顺利结束后,他们和对手们道别,从名古屋返回北京,然后,他们便很快需要投入进又一个新赛季的准备工作当中去。
选曲、编舞、对每一个细节不厌其烦的调整和磨合……这又是一个漫长而繁琐的艰巨过程。事实上,早在上个赛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刘伯飞和艾米就已经开始研究起了队员们的新赛季和新曲目。
或者对一些人来说,曲目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可能对于顶尖高手而言,哪怕是即兴作曲,他们都可信手拈来。但是,刘伯飞的观念要保守和顽固得多,他坚持为每一个选手寻找着最适合他们的曲子,最能够激发他们的潜力的曲子。
他的认真和执拗,这些年,艾米都看在眼中。
距他们分开后又重逢,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这九年还有他们过去曾经相恋的那些年和现在相比,刘伯飞看起来似乎没有怎么改变过。他一直都是那种沉默的,木讷的,没有半点浪漫和情趣的性格,他的个人想法,他为他人做了什么,他希望他人为他做什么,都断断不可能主动说出口。
艾米无可奈何地觉得,韩露现在的这种性格,说不一定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受了这位刘教练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啊……
艾米看着他,他的温柔实在太润物细无声了。
这种性格作为同事朋友是察觉不出什么,但若换成恋人的话,常常会令人觉得烦躁,他的隐忍和沉默,通常会给亲密关系中的另一方带来难言的压力。
九年前的那一天,他们在剧院门口相遇,然后一起走入酒吧。艾米能够看出刘伯飞身上的尴尬与局促,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没有联系过了,他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她。或者也可以说,他不那么想和她碰面。
在他确定自己足够妥帖,分手后的姿态足够好看之前。
虽然他自己也明白,他从来便没有太好看过。
作为选手,作为恋人,作为丈夫,作为教练,似乎都是总有哪里不很对头,总是有哪里在默默无声之中走向了和他想象中不同的方向,他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挽回。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
在酒吧里,他听到艾米这么说。他勉强笑了一下,问:“你还在关注花滑比赛吗?”
“有关注。”艾米说。有关注,但是没有非常深入的了解,这句话就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我知道你在美国的俱乐部担任艺术指导。”刘伯飞说,“你回国,那边的工作还在继续吗?”
“不。”艾米摇头,“我和丈夫……还有儿子三个人,从今年开始正式回国了。”
“……那么,”刘伯飞注视着前妻的脸,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个人是他曾经喜欢过,爱过的女人,如今这种感情虽然变得缥缈不清,但这个事实却非常坚定。“你有没有兴趣来花滑训练中心?”
“……什么?”
“如果说花滑中心想要聘用你为我们的艺术指导呢?”刘伯飞问,“我仔细地研究过美国队员的风格,我发现,就在最近这两年,她们的表现力有了根源上的变化,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他的话语止于此处,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艾米似乎始终在他之上,比他优秀,比他清醒,比他远为果断。
他不很甘心,却又不得不叹服。
艾米当时没有给他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而是随他去了一次训练中心,也是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正所向披靡的冰上女皇,韩露。
那年韩露才21岁,在各大比赛中接连夺魁,她早已经从全世界媒体口中的明日之星正式成为了真正的女皇,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指导。
艾米在亲眼看到她的表演环节时,也被她深深地震惊了。
在那个时候,她突然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她。假设是她自己出道起便有如此程度的荣耀加冕的话,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纠正。
这是人之常情。
所谓人,都是在不断的经验之中学习成长的。经验不同,成长的方向便也不同,这些都非常的正常。对于刘伯飞在这个时候即表现出的担忧,她能够理解,同时也明白这大概不会被选手所接受,甚至刘伯飞自己,还会遭遇到无端的误解和质疑。
但是没有关系。
刘伯飞说,没有关系。
他为选手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让他们理解,让他们感激他而做的。他只是在尽可能地做好自己份内应该做的,自己能够把握住的每一件事。
因为人生实在过于飘渺,难以寻得一个定数,所以,他才想要把能够握住的东西,都尽可能地握在手中。
尽管这件事也非常困难。
这一次,他们为韩露和许浩洋选择的是一首轻柔暧昧的曲子。这是艾米建议的,因为据她的观察,韩露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再无法凭借技术加分取胜,因而在这个赛季的后半程之中,她刻意注重了表演的成分。但是,事实上,作为表演而言,如果过于用力,过于想要传达曲子中的东西的话,反而整个节目在整体观感上会变得糟糕。跳跃和表演是应该合二为一的,不能够分开看待。
技术是骨骼,艺术是肌肉,文化是血液。
这是一位评论员给予花样滑冰的精准形容。
所以,在这个很快就会到来的新赛季中,艾米提议他们走与上一次不同的风格,选择一首轻柔的曲子。她同时拿出了几首曲子给他们选择,其中,她最为推荐的是一曲古典音乐的名作: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许浩洋自然是知道这首曲子的。
这首交响诗是德彪西的第一部代表性的印象主义管弦乐作品,它以丰富的想象力,配合音乐语言表现出了田园神话的梦幻、朦胧和色彩的变幻,意境十足且情绪明朗,只是作为比赛选曲而言会少了一些激荡起伏,这反而会对选手的感受力和表现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事实上刘伯飞有些担心,这种风格对韩露而言太陌生了,他觉得她会拒绝这个提议。
但在艾米把话说完,决定权到他们二人身上时,韩露看了一眼许浩洋,问:“你觉得呢?”
“这首我自己挺喜欢的。”许浩洋说,“我觉得艾米老师说的有道理。”
“你觉得能行。”韩露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是问句或是陈述句。
“……我觉得,”许浩洋犹豫了一下,“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韩露点头,“我也没有什么问题。”
韩露的这句话话音才落下,艾米便一下目睹了刘伯飞脸上难得的……宛如见了鬼的表情。他一边惊诧,一边又要维护一个主管教练的淡定和自尊,这就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发的,生动。
艾米险些笑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几乎可以这么脑补出刘伯飞的心理活动。
……你你你你你你不是应该说这个曲子太无聊太平静观众都会睡着才对吗?
韩露没有太多表情地看着两位各有所思的教练,艾米忍着笑,拍了一下手。
“那好。”她说,“干脆利落,我很喜欢。那么,这个赛季自由滑的新曲目我们就这么决定了。至于短节目的选曲,或者可以选择一首在情感上和自由滑有所对比的曲子。你有什么想法吗?”她看向韩露。
“我?”韩露下意识地问出一个单字。
“集思广益一下。”艾米说。
“一时之间我也……”韩露这么说着,然后,她的脑内忽然掠过了一系列的音符。
那是此前不久在名古屋,许浩洋在晚宴上弹过的一支曲子。它极具气势,明快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悲凉,但是悲伤的情绪又不会过于浓烈。
她是这么觉得的。
或者,她是觉得,那时被这首曲子所包围的许浩洋,整个人都发着光。
就仿佛他真的是在战争后破败的残垣中弹奏一样。
“克罗地亚狂想曲。”韩露试着说出了曲子的名字。
艾米和刘伯飞对视了一眼。这样一来,他们选择的两首曲子便都是没有歌词的纯音乐,自从大赛规定允许使用含有一部分人声和歌词的音乐之后,花滑选手的选曲便都有意从古典乐走向了流行,以博取大众的好感和共鸣,还会选择古典音乐的选手虽然有,也是渐渐地少了。
不过在艾米眼中,她是更加侧重于古典的。因她认为古典更加包容,在充分理解了曲子的前提之下,就更能够发挥出选手们的个人风格。这是被歌词限定住的流行音乐永远无法比拟的一点。虽然在流行乐之中,歌词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但是如果作为纯粹的音乐,其实情感的表达是不需要歌词的。
这是艾米的坚持。
“克罗地亚狂想曲。”刘伯飞重复了一遍。
“可以。”艾米点了点头。
56 壁垒的内与外
明星经纪公司将韩露的生日蛋糕送去慈善晚宴现场,但被韩露当面甩了脸色的事,虽然网上也有人讨论,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话题度。
没有新闻,没有照片。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被陆柏霖一方压了下来。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也很好理解,他在和父亲谈过一番话后,既是觉得自己当初轻易放弃韩露的决定不那么正确,这个时候也应该把该咽的咽下去,没有必要因个人的一时不快,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他深谙这条道理。
韩露不过生日,赵之心是知道的。过去明星经纪公司倒会是固定送来蛋糕到花滑中心,但韩露基本是看都不看,把蛋糕直接就打发给了工作人员。因为她看起来没有半点打算庆祝生日的意思,赵之心也因为怕好心反而被当作自作多情惹她发火,也就从来没有主动说到给她过生日,生日礼物也是提都没有提过。
而在她这次从名古屋回来后,赵之心在和她讨论科学训练的理想方式时,冷不丁看到了她挂在钥匙上那个小小的蓝色史莱姆扭蛋,替换掉了之前的巴宝莉心型钥匙环。
那个钥匙环是她之前出国时自己随手买的,单纯是因为她缺一个钥匙环,没有任何大不了的特殊价值。
不过,也没有被突然换掉的理由。
这个史莱姆扭蛋,是他们那天的蟑螂闹剧结束六个人几乎要同时给赫尔南德斯跪下道歉才了结后,许浩洋送给韩露的第二个生日礼物,或者说是赔罪礼物。
因为在埃里克口中,只要惹了女孩子生气,就是他们的错,这个罪是必须要赔的。
他们处理完了蟑螂事件,准备各自上楼回房间时,许浩洋轻轻拉了韩露一下。韩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停了下来。
“有事?”她问。
“嗯。”
许浩洋开始掏着口袋,结果掏出来一个史莱姆的扭蛋。蓝色的,水滴状,半个手掌大小,被一根绳子挂着,可爱地一晃一晃。
“这个……”他说,“给你。”
“给我?”
韩露愣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小小的史莱姆扭蛋带着一点温度,躺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她问。
“这个是史莱姆,就是一个游戏里面的一种初级的怪……”许浩洋解释,但解释着总觉得哪里不是特别对。“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他说着伸手想拿回去,但韩露摇了摇头,把小扭蛋玩具抓进手心里。
“送出去的还想拿回来吗?”她问。
赵之心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许浩洋送她的礼物,但他马上知道这个蓝色的小玩意是和许浩洋有关。
花样滑冰是唯一一项观众可以向场内投掷礼物和选手互动的运动项目,在表演结束后,观众会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和花束投向场内,以表达对选手的肯定和鼓励。其中不少选手都向媒体表示过自己的喜好,比如金可儿喜欢兔子玩偶,杜哈梅尔喜欢糖果等等,而许浩洋最喜欢的,也是他一段时间内的个人标志性形象,就是那只蓝色的史莱姆。
那是过去很长时间的事了,那时候韩露还没有关注过许浩洋,于是她大概是不知道的。
但赵之心知道。
他忽然便觉得内心有种说不清的情绪荡漾开,让他原本该说的话都打了结。
他抬头对上韩露疑惑的目光,而下意识地咳了一声。
“怎么了?”韩露问。
“不,”赵之心说,“没什么。”
韩露没有多想,他既然说没什么,那便代表确实没有什么。她不是喜欢猜测别人心思的人,可能这么多年来,唯一让她思索过潜台词的人,就只有许浩洋一个。
因为刘伯飞说,他是个心灵脆弱的……需要格外关爱的小甜心。
正因不喜欢猜测别人心思,她便也没怀疑过他人说的话。
但是,许浩洋不一样。为了更好地理解他这是她一开始的想法,于是想要明白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背后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心中所想如实道出。她想。
沉默有着属于沉默的复杂理由。
但是,在韩露准备从医务室离开之前,赵之心还是没有忍住,叫住了她。
“韩露。”
韩露回过头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钥匙链。”赵之心说,“换了?”
“……”韩露摸了一下口袋,点了点头。“换了。怎么了?”
“没有。”赵之心笑了一下,“就是突然看到了,觉得好像……不太像你的风格。”
“风格?”韩露把钥匙链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这种东西还有风格吗?”
“不是。”赵之心再笑,“我是觉得这个挺……挺可爱的。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东西。”
他们正这样说着的时候,医务室的门被人一下拉开,张磊抱着一个保温杯大大咧咧地往里走,看到韩露在里面的时候,他被结实地吓了一跳。
“哎呀哎呀哎呀。”他说,“对不起啊。赵医生跟我约的这个时间哎呀我这也没敲门就……”
“没事。”韩露说,“我这就走了。”
“哎韩露姐你手里这个不是……这不是浩洋洋在日本抓了好半天才抓出来的那个史莱姆吗?我靠,敢情他抓的这玩意儿是给你抓的啊,我说他蹲那儿拼了老命快把机器抓空了是在干啥呢……你也喜欢史莱姆啊?”
“就是游戏里那个……”
“对啊,”张磊点头,“可不就是那个史莱姆不。我勒个去,我说你们俩怎么……”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遂把后半句话吞回去,换了一句,“你们俩怎么这么情投意合呢。”
韩露没有说话,赵之心能够看得出来,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番话。
如果放在平时,放在过去的话,赵之心会开口将话题转开,以他一贯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将令她难堪的所有事都尽他所能来化解掉。
然而现在,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不再想这么做。
甚至可能,他希望让她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他想要知道,她对她的这位新的,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看起来并不是很能合得来的搭档,究竟是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她坚固的,似乎永不为什么所动的内心可能被他人所侵入,这个几乎摆在眼前的事实令赵之心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只不过这么短短两年时间而已。
如果许浩洋可以这么轻易地打破这道壁垒,那么……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看着韩露从医务室离开,自嘲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呢?
他这么质问着自己。
在选手们投入准备新赛季的节目时,江心转去穆勒的俱乐部后选择成为韩国的归化选手的事也在训练中心真正传开了。虽然还没有发出正式的新闻,但这件事到底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是早晚而已。
江心选择韩国,在他们行内人眼中是很好理解的。中国、俄罗斯和加拿大都是花滑大国,队内的竞争非常激烈,有的明明成绩不错的队员,但因为大赛参赛人数的限制条件而根本无法通过队内选拔,为了寻求个人的发展,归化就也成为了他们的其中一个选择支。
韩国的冰雪运动水平始终平平,金可儿的横空出世,可以被称作是一支开在贫瘠的土地上的花朵。在她之后,姜至俊也在双人滑这片领域掀起了一波风浪,不过因他过于暴力粗蛮的动作和频繁换搭档的行为,他留给世界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不过,无论评价如何,实力就是实力。
江心是他的第四位……还是第五位搭档。
“我勒个去。”张磊说,“这人是克搭档吗,来一个换一个,来一个换一个的啥神一般的节奏。”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选妃。”这句话是陈廷源说的,自从王柳归队之后,他整个人明显比之前开朗了不少,也就学着前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就他那脸?”
“怎么了,还可以吧?”王柳说。
“整的啊。整的。”张磊痛心疾首地说,“你岁数小,你没看过他以前长啥样。是四年前还是三年前吧,那个赛季回来之后他长得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靠,就那个双眼皮割的啊……”
“不过你跟他们男单另一个昙花一现那个哥们比的话……”子君说。
“谁啊?”
“五年前吧?”子君回忆,“那个跳《教父》的。”
“……教父,教父……”张磊跟着回忆,“哎呀想起来了!那个玩意儿还教父呢……那特么是教父养的牛啊,鼻子长得那样那样的,说真的他出来那一瞬间老子以为特么花滑改斗牛了。要说还是韩国队人少好,这玩意儿都能上世锦赛。是,跟那个比起来的话,姜至俊是长得还行……”
在中午的食堂,众人围绕着这个消息七嘴八舌地胡乱讨论时,作为早就从当事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许浩洋,是因为怕说漏了嘴而一时没有插上话去。
同样没有插进话的,还有坐在他旁边的韩露。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三对搭档每天坐在一起吃饭也成了习惯,平时,基本上是张磊一个人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其他人负责在旁边应和,吐槽和互损,而她大多数时候就坐在一旁沉默地听,偶尔跟着笑一笑。其他人,包括许浩洋在内,便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
但是,她这一次的沉默,却夹杂进了她个人的心事。
在被赵之心看到了她的钥匙链之后,她骤然自己也察觉,不知何时,她和过去变得不一样了。
……打开你自己。
艾米确实是对她这么说的。
但是,打开自己的这个过程,却在意识到之后,让她觉得有些焦躁和不安。
似乎,闯进来的不止是她愿意接纳,试图接纳的部分,还有很多她在之前料想不到的东西,也随着不知不觉之间被打开的心理防线一同渗了进来。
57 失控
打开自己就会面临着这种东西。
一种不安定的漂浮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不知道能够得到什么,抓住什么。
她曾经看过金可儿的一个采访,记得她说她在确定表演风格的时候,很喜欢用的一个方法便是将自己浸入到音乐当中,看音乐能够和自身的成分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她始终没有尝试成功的一件事。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不喜欢这种把自己交到空虚之中的感觉。
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却像是始终在她的身侧盘旋不定。她的心里有一道防线被缓慢地撕开了,然后有人走了进去,她不知道他们打算在里面做些什么,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在那些过去从未体会过的快乐消失之后,取而代之袭来的就是剧烈的不安。
队友们的招呼,搂抱,关心,小心翼翼的安慰,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压力。
这很糟糕,她知道,但是,就在从名古屋回来之后,她知道她在很多人面前暴露了她很不堪的一面,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需要别人安慰的小女孩她非常不喜欢,也非常不希望其他人这么看待她。
她没有办法遏制这种不安在内心膨胀的速度。
甚至,在练习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许浩洋的手的温度和力量时,她也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恐惧。过去,虽然她想过双人滑会是一项和过去的经验完全不同的运动,却并未想过它会要求自己将自己交出到这种程度。
不止是身体,好像连同心也要一起交给搭档。
这太可怕了。她觉得。
她不由得想起她作为单人选手的时期,她不需考虑任何人的意见,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感情和想法,也没有什么人会为了她的喜怒哀乐花费心思,除了胜利,没有什么让她满足和快乐过。
而她在此时此刻,竟然害怕起来。害怕这种在体内失控的陌生情绪。
下午的练习中,韩露和许浩洋练的是一个抛后内结环四周跳,这是他们只在训练当中完成过,但一次都没在正式比赛中成功过的动作。这个动作也是被刘伯飞明令禁止的,因为它难度过高,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会造成不小的负担,就算成功落冰,对膝盖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当刘伯飞进入冰场,看到他们两个人在练习这个动作时,立刻严厉地开口制止了他们。
“怎么回事?”刘伯飞质问,“我说过的话都忘了?”
两个人停下了动作。
“你,”他指着韩露,“脚又不想要了?”
“试一下。”韩露说。
现在必须,她想,她迫切地需要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来让内心平静下来,用身体的疼痛去消除那些糟糕的不确定感,找回作为一个花滑选手的感受。
她过去的感受。
能够让她找到立足之地的感受。
但是这些话,她不可能会说给刘伯飞听。
“因为之前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做到了双四。”许浩洋说,“我也想尝试一下。”
“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刘伯飞说,“你们和他们一样吗?你的腰也不想要了?和韩露搭档,马上就把这毛病学了过来?”
“是我提议的。”许浩洋说,“我想要加难度试试看。”
“难度是和表现力相辅相成的。”刘伯飞说,“过去我已经说过了,你的表现力根本托不住你的难度分,你单纯提难度有什么意义?”他看着韩露,“你还不明白?”
韩露听着,然后突然冷笑了一声。
“就是摔了一次而已。”她说,“摔了一次,一不小心玩大了,伤狠了,你就终于有话说了?”
“我有话说?”刘伯飞简直觉得这突然的非难不可理喻,“你觉得我喜欢这样?”
“我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韩露说,“摔一次有什么不正常的?哪个运动员不摔?就因为摔了一次,所以你就能借此证明我过去的做法都是错的,你才是对的,你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这是两回事。”刘伯飞说,“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的想法是对的。”
“对啊,现在你有理由了,特别充分的理由。”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这只脚是你的筹码,在我每次做得不符合你的心愿的时候,你就把它祭出来,告诉我不听你的话的代价。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发疯了?”
“发疯?对吧,可能,我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是让其他队员都停下了自己的练习,纷纷把视线投向这边。
“看什么看!?”刘伯飞呵斥了一声,把大多数人都吓了回去。
不过,张磊和子君还是对视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张磊打着哈哈哄刘伯飞,子君则是小心翼翼地拉着韩露的手臂。
“刘教练,刘教练。”张磊顺着刘伯飞的背,“别生气别生气,您也真是的哈练个双四嘛……实话跟您说,我跟子君也老练来着,但就是练不成……您说这要是练成了咱拿个大奖多厉害是不是?”
“你闭嘴。”刘伯飞瞪他一眼,又看向终于住了嘴的韩露。“你听着,不管你怎么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不行,这个动作不能做。”
韩露嘴唇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子君又拉了一下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
韩露看了子君一眼,同时看到了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许浩洋令她焦躁的源头所在。她感谢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感谢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硬是站出来维护自己包揽什么责任,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还会怎么样。
刘伯飞退到场外之后,冰场上的紧张空气却也像是并没有缓和下来。
“试试三周?”许浩洋试探着问。
“……不了。”韩露做了个深呼吸,摇了摇头,同时甩开了子君一直抓着她手臂的手。“各自练吧。”
这么说完之后,她没有再理任何一个人,而是自己走去了一处角落。
“好像……”子君缓和气氛地笑了笑,“韩露姐之前就总和刘教练这么吵。没事。”
“嗯。”许浩洋表面这么应着,内心却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缓慢升起来。
他并不清楚韩露的过去,但也大概明白,现在的她,和过去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她不一样了,但是,这种改变,究竟是否是自觉自愿的或者又是不得已的结果呢。
如果不改变自己的话,就没办法顺利继续下去。
如果不想离开这片冰场,不想自己的骄傲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消失的话,就必须要改变自己。
但是,现在这种看似充满着和平和希望的现状其他人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任何问题的局面,在韩露自己眼中,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这个地方,这项运动,还有自己,原本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那么,这么久的时间,这两年内……她心中到底都在想着什么?
那些没有展示给任何人看过的,内心最深的地方,都在想着什么?
他不知道。
“要不要去……?”子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算了吧。”许浩洋摇头,“她应该不希望我过去。”
四周抛跳和四周捻转,这两个动作是双人滑中的顶级难度,细数历史上的双人选手,能够成功做到这两个动作的人也只是寥寥几对。
但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许浩洋是作为冲击高难度的一个种子选手被培养的。
因为他的力量和爆发力都超出同龄人的水准,可以较为轻松地达到高度和远度的要求标准,只要女伴的身体条件足够,他或者可以通过增加技术难度的方式冲击高分数。
然而,现在他的女伴是韩露,无论如何,刘伯飞都不愿意看到她再重蹈覆辙。他自己也是运动员,他明白运动员过度使用的身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封闭、手术、恢复训练,没完没了的疼痛……他们就是一些在刀尖上行走的人。
在退役之后,过度训练带来的后遗症很可能会吞噬他们。
为了胜利,为了奖牌,将身体牺牲到这种程度,刘伯飞从来没有同意过这个几乎成为了世界体坛共识的认知。
但是,队员们却不一定也这么认为。
这个答案很简单,至少对韩露而言,她生命的前二十几年前三十年,除了胜利之外,她的生命里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个问题是一个死结。
刘伯飞站在场边,看着一个人练习的韩露,仿佛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她,那个顽劣的,执拗的,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的小女孩。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有位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下冰场,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走到了刘伯飞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刘伯飞的脸色顿时变了。
“韩露。”他大步走到韩露面前,把刚才的争执抛在一边。“赶紧出来。”
“干什么?”
“韩树……你妈现在在医院。我们开车过去。”
“……什么?”
“快点啊!”
58 所谓正确的人格
韩树华这一次来北京,是随她带的体操队来参加选拔赛。因为忙碌,所以她这些天也仅仅只来过一次冰场,剩下的时间都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和韩露也没有见过面。
韩露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横竖也不想见到韩树华。
而这个消息横天落下,让韩露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她被刘伯飞推出了冰场,匆忙地换下脚上的冰鞋,然后大概是飞跑着上了刘伯飞的车。
汽车一刻都未停地一路向医院驶去,韩露坐在副驾驶席,内心一片慌乱。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刘伯飞也同样慌乱,而且他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冒犯,都是冲击。
在医院门口,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汽车驶入停车位,然后一路飞奔到医院里,在大厅等待他们的,是韩树华队里的一个副教练,二十来岁,文文雅雅的小姑娘,她在看到韩露和刘伯飞时,表情却不是焦急,而是有那么一点的……尴尬。
刘伯飞觉察到了什么不对。
“人呢?”他问。
“在……楼上。”副教练怯怯地回答,“我带你们去。”
他们三人乘电梯到韩树华的病房所在的四楼,却只是就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韩树华中气十足的斥骂声。
“单人病房,我开着窗户呢,为什么不行?”
“那你倒是让我出去啊!出去你也不让。”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墨迹呢?”
韩露加快了脚步,一把推开了病房门。门狠狠地撞在门挡上,里面的护士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韩树华用一个不是特别好看的姿势趴在床上。
“……”
“你干什么来了?”韩树华抬眼看到了韩露,没什么好气地问。
“……”韩露沉默了一瞬,转头问刘伯飞:“我干什么来了?”
“……”刘伯飞也是无语,“你怎么了?”
“这是有人去报喜了吗?”韩树华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站在床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大约是她体校的学生。
“因为老师您当时……”
“闭嘴。”韩树华打断了她。
“你们韩教练这是怎么了?”刘伯飞转头询问旁边的副教练。
“腰!”趴在床上的韩树华自己说,“摔跤了,腰闪了,行了吧?”
“腰闪了,闪进医院?”韩露捕捉到了重点。
“确定腰闪了之前得先确认有没有骨折,这都不懂?”韩树华白了她一眼。
韩露站在床边,忽然觉得这个角度看着韩树华很新鲜,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你的鬼。”
“挺新鲜的。”韩露居高临下地笑着说,“是谁来报告这么一个好消息的来着?”
“……”韩树华难得地被她呛住了。
“我回去了。”韩露说,“你自己好好养着吧那句话怎么说,请多保重?”
“等等,既然来了,正好我倒是还有话要跟你说。”韩树华叫住了她。此时,她正趴在枕头上,身上被护士盖上了被子,头歪着,视线自下而上凌厉地注视着韩露。
“你要说什么?”韩露问。
“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件事既然开始做了,就竭尽全力地做下去。”韩树华看着她,“不要给我在那里想着这样也行,那样也行。不要想着假如当时怎么怎么样就好了。你以为你今年多大了?”
“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你正好就在这儿退役吧。告诉刘教练,告诉他你体力不够,智商也不够,理解力更不够。继续训练就是浪费资源,活着就是浪费生命。”
“……”
韩露当然明白韩树华在说什么,她前几天来冰场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自己为新曲目进行的练习。但因为那种糟糕的内心障碍,她始终都无法将自己交付到音乐当中去。那首曲子总是令她无法遏制地想到芬兰的那片湖水和天空,她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地方说过什么又想过什么,她不愿意去想。
它太大了,摸不到边际,于是令人害怕。
除非
她想,除非,有什么人能够为她搭建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告诉她没有问题,她所走出的每一步,他都会接住。
“……不管我多大了,”韩露回讽,“我都还能跳。”
“是吗?”韩树华轻蔑地一笑,“那我真是特别看好你。”
“我回去了。”韩露说,她看一眼刘伯飞,“你走不走?”
“你先走吧。”刘伯飞说,“我正好来开个药。”
韩露点了一下头,未再多看韩树华,正欲离开病房时,却见到病房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的中年女子。女子一眼看到韩露,马上露出了极其欣喜和惊讶的表情,下一秒便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您……”韩露尴尬不适,又不好直接甩开,“……您有事?”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赶快道歉,手却还是牢牢握住。“你是韩露吧?哎呀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看到你。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你,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你,真的,我们看了你上次的比赛,哎呀那非常了不起的了,老好看老好看了……”
女子一口上海话夹东北话夹普通话,因为兴奋而说话说得颠三倒四。
“……我……谢谢您全家?”
“不谢不谢。”女子像拍着自己媳妇手的婆婆一样拍着韩露的手,“真的哈,你那个搭档也特别棒,那个许浩洋呀……之前真的看着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上进心的一个小孩,和你搭档之后哎呀那真的是特别厉害,一下变得特别厉害。要么说人还是得找对的搭档才能发挥实力……”
“嗯,呵呵……”
“结婚了没啊?”女子冷不丁地问。
“没,没呢……”
“没结婚好,没结婚好,我跟你说哈,那个陆柏霖啊,不行!我看着他就不像什么好人!你们这些孩子啊,从小封闭训练,环境单纯就识人不清,看男人不能看钱,男人有钱就……”
“阿姨啊。”刘伯飞咳了两声,赶紧打断。在这个环境里,他一下拾回了当少年队教练时的口头习惯,站在孩子的角度见谁喊谁阿姨,但又一看不对,这人岁数比自己看着还小,就赶紧改口:“姐啊,不是,妹啊……”
“哎呀这是刘教练啊!”
女子兴奋起来,又赶紧拉着刘伯飞一顿寒暄,绕了一圈才终于说到重点。
她是韩树华带的一个体校学生的母亲,那个学生今年刚在市级比赛上拿到了不小的荣誉,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来当面感谢韩树华作为教练的栽培。
“她自己有天赋。”韩树华平静地说,“做教练的只是负责引导。”
在过去,已经有不少家长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了,但是韩露就在旁边亲耳听到这些感谢,却还是第一次。
她似乎并不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在她之外在面对她之外的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那个前来致谢的学生家长离开后,韩露也一个人回了训练中心,病房里一时间剩下刘伯飞和韩树华队内的几人,刘伯飞确认韩露已经走远后,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韩树华。
“什么怎么回事?”韩树华反问他。
“你今天不是腰闪了吧?”刘伯飞说,“如果是腰闪了的话,你会乖乖地趴在这里不动吗。”
“……”
“不愿意说就算了。”
韩树华给了旁边的副教练一个眼神,副教练心领神会。
“是这样的。”她说。
事情是这样的,韩树华今天在结束工作后,打算前往训练中心去旁观韩露的练习,同时将两名对花滑有兴趣的学生介绍给刘伯飞。但在半路发生了车祸,导致她的尾椎骨骨折,以及轻微的脑震荡。所以与她同行的学生才会直接找到训练中心。
“为什么不对韩露说实话?”刘伯飞问。
“我不喜欢。”韩树华说,“我觉得那样非常蠢不,简直太他妈蠢了。我要说什么实话?我在看你练习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非常惨,他妈的骨折了,我这么说完又怎么样?让她同情我?关心我?照顾我?坐在床边的那张破椅子上用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爱你?”
“……不是好像没有这么复杂……”
“太他妈恶心了。”韩树华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受不了这种东西。”
刘伯飞无可奈何地一笑。
“你笑个屁?”
“韩露真是像你。”刘伯飞说。
“废话。”韩树华说,“不然像你?”
“你希望她像你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刘伯飞说,“有可能她的性格她和你一样,不自觉地拒绝排斥的东西,本身就会成为她走得更远的障碍。”
你在拒绝什么,恐惧什么,不愿意面对什么?
刘伯飞不会蠢到想要把这些话都问出口。
人活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自是明白有很多事都已经形成定局,那绝对不是通过外力像那些热血的漫画小说一般,由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耳边喊上几句话就能够修正回正确健康的道路的。
他也从未认为,人的一生,有什么所谓“正确的人格”,“正确的道路”这样的概念。
他认为,如果可能的话,人应该是以自己原本的样子被承认和接纳的。
无论是他,韩露,或者韩树华。
都是一样的。
59 人心并非那么简单
韩露一个人坐出租车自医院返回训练中心时,方才心中冲撞着的情绪在事实上是以一场闹剧告终后,她的心情突然一时间松懈了下来。
也许是和韩树华久违的争吵令她感到了放松的缘故,好像此前一直憋在心中的东西,现在多出了另外的理解方式。同时,她又因为韩树华的讽刺生出了一种她惯例性的逆反之心谁敢否定她,她就要做到最好给那个人看。
她没有什么不能征服,也没有什么不能超越。
她做得到,没有什么能够挡在她面前。
松懈的心情只是像幻觉那样缓了一瞬,随即再度紧绷起来。韩露如此暗示提醒着自己。
她重又回到冰场,看到她进来,第一个担心地跑上来询问的人是子君,接着,许浩洋也走了过来。
“没事吧?”子君问。
“没事。”韩露说,“腰闪了。”
“腰闪了啊?”子君惊讶地重复,然后笑起来,“没事就好。”
“嗯。”韩露点头,又看向许浩洋。“抱歉,”她说,“重新练吧。”
“四周?”
“……三周吧。”韩露让了一步,“从三周开始。”
她就带着这种心理暗示这种自己必定可以适应,可以跨越任何障碍的心理暗示,用一种可谓大义凛然的心情,投入了练习之中。
……跳跃、旋转、身体顺应着搭档给出的力量,同时自己发力
许浩洋其实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却就在他准备开口之前,韩露再次落地失败,狠狠地跌在了地上。
她的脚腕袭来一阵钻心的痛,这令她一瞬间背后发冷,像有虫子自背后一路爬至大脑神经,她的头一片空白。
许浩洋见她久久没有起身,蹲下去看她的时候却是直接被她一头的冷汗惊到。
“你怎么了?”他慌忙问。
“……”韩露却是说不出话来,她整个人被放大了数倍数十倍的痛感包围,她甚至不知道这次伤到的具体是哪里,只觉得头脑混沌一片,眼前发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样。
“你别动,不要碰你的腿。”
许浩洋这么说,接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横把韩露抱起直奔向队内的医务室,他闯进去的时候,赵之心正在对着电脑研究一篇论文,他在抬头看到韩露闭着眼睛靠在许浩洋肩上的时候,一时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赵之心问。
“刚刚落地时摔倒了,”许浩洋解释,“不知道是扭到了哪里还是……”
“放下来。”赵之心说。许浩洋将韩露放到医务室的床上让她平躺好,赵之心轻轻脱去她脚上的冰鞋,韩露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左脚还是右脚?”赵之心问。
“我也不知道……”韩露说,“左脚吧……大概。”
赵之心轻微地摇头,开始动手为她检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双脚的跟腱,先确定了跟腱没有问题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再去检查其他部位,发现除左脚脚腕处有一些轻微的红肿之外,便似乎再没有其他的大碍了。
赵之心马上起身去取了冰袋,放置在脚腕红肿的部分上。如此冰敷了大约五分钟后,他问:“痛吗?”
“……不那么痛了。”
韩露沉默了一下,如实地说。
“那么,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赵之心如释重负地说,“只是稍微有些扭伤。”
“但是她刚刚……”许浩洋疑惑地问。
“精神的压力会给身体的感受带来错觉。”赵之心解释,“就是说,假如对受伤这件事过于在意的话,可能就会导致身体对疼痛的感受上出现错觉,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很复杂的心理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认为,韩露此时可能很有必要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在他们这些旁观者看来,似乎韩露在转了双人之后的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顺利,然而也许内部已经悄悄积沉起了巨大的压力。
对运动员而言,体育竞赛不仅仅是体能、技术和战术的较量,同时也是心理素质的对抗。一般来说,一个趋向成熟的竞技体育环境,队内是必须要配备心理医生的,甚至应该要为每个运动员都配备他们专属的心理医生。然而在国内,这件事还做得远远不够,基本上心理医生就是运动员的主管教练。
想让韩露对刘伯飞倾诉什么,并且向他寻求解决方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赵之心对此是非常了解不过了。
而且,韩露原本就不是一个会把情绪和想法暴露给他人的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情绪有什么问题,这会让她觉得羞耻。这种人往往对外界有着比一般人更高的要求和期望,一旦他们暴露出内心的情绪,却没有得到他们期望当中的回应的话,那么这种负面情绪则会翻倍,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她期望当中的回应。
赵之心陷入了沉默。
“赵医生,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吗?”许浩洋问。
“不是。”赵之心说,“扭伤的程度不重,但也要注意休息。这三天内不要进行过激的练习。”
“明白了。”许浩洋回答。
“让她再休息一会儿。”赵之心说,“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了。”许浩洋说,“那之后我来接你?”
“不用。”韩露说,“能走。”
“去哪里?”赵之心问。
“等艾米老师回来后,和她再讨论一次曲子。”许浩洋说。
“这样。”赵之心点头,“加油。”
韩露平躺在床上,脚腕的痛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剩下的是冰块的温度,冰冷,却不足以让她完全冷静下来。
她用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这段时间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令她觉得难以负荷的事,同时有几种混乱感纠缠在一起,她理不清线头,找不到出口,却必须要竭力保持平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躺在这里,倦意忽然狠狠袭上来,之前她已经失眠了好几天,非若天空渐白无法安睡,才刚刚睡下便又马上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的训练。
如此重复,精神不垮也很难。
“你醒着吗?”赵之心问。
“嗯。”
“之前的伤……”他说,“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韩露说。
赵之心笑了笑。
“那样最好了。”他说。
“你刚刚对许浩洋说,”韩露犹疑一下,终于开口,“身体会对疼痛的感受上出现错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和抑郁的患者会产生很多生理疼痛,或者常常猜疑自己是否患了某种疾病的人会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这种疾病的症状一样,是一种心理暗示导致的生理的症状。”赵之心这么解释道,“心理的不健康,这一点在国内重视的程度远远不够。心理问题往往被当事人当作疾病来看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韩露默然不语,赵之心继续说了下去。
“你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感冒了吗?其实,普通的心理问题就和感冒……”
“我会。”韩露已经坐了起来,她用手按着冰袋,眼睛看着赵之心。
“……”赵之心再次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看出来了吧。”韩露说,“从大奖赛的时候……还有之前。”
“是的。”赵之心停顿片刻,随后坦白地承认。“不止是我,还有刘教练。”
“你说这是正常的?”
“我的导师说过,”赵之心说,“所有受过伤的运动员都会经历这个环节。这种时候,谁跨越过去,谁就赢了。”
但是,韩露的问题并不止于这个障碍,赵之心隐约是明白的。
普通的心理问题就和感冒一样,她却连感冒这件事都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是一个麻烦,是软弱的象征,会让其他人同情她,进而对她有过多的关注和照料。
她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件事,赵之心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赵之心在学校时,虽然学校也有开设心理疏导课程,但不过只是皮毛程度,想要站在专业的角度去理解并辅导他人的情绪,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他记得他的导师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是不少虚构作品当中经常用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人的精神危机,即一个人强行闯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把他最不愿面对的,最软弱的部分拽出来强迫他去面对,然后释放出来,一切便进入正轨。
人心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与此同时,在加拿大多伦多,江心也同样躺在床上,但是她的运气却没有韩露这么好了。在和姜至俊的配合练习当中,她被他远远地抛出去,不仅未能成功落地,却是重重跌在冰面上飞出几米远,后背结实地撞到了场边的挡板上,这让她无法起立,被人抬出了场外。
医生的诊治结果很不乐观,他称江心的身体已经远远超出了负荷,花滑选手因为落冰时膝盖和脚腕承受了人的几倍体重的缘故,往往或轻或重都是伤痕累累。但是,江心由于长时间落地所受的冲击太大,而导致先前就有的膝盖积水问题又卷土重来且愈演愈烈的倾向,医生建议她暂时停止训练专心休养,但这被穆勒果断地拒绝了。
“有什么办法让她尽快康复?”穆勒问。
“不可能有尽快康复的办法的。”医生回答,“只能强行遏制。”
“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穆勒说,“强行遏制。”
“但是这样会影响后续的康复治疗。”医生看了一眼江心,他们一直在用德语对话,所以她听不懂。她躺在床上,穆勒和医生同时黑着的脸令她恐慌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我不能……”医生这么说。
“你尽管给她打针好了。”穆勒打断了医生没有说完的话,他看了看江心,脸上露出不知该称作鼓励或是玩味的笑容。“我不能放弃她。”他说,这句话他换成了江心能够听懂的英语。“她可是我们的明星。”
这句话令江心脸上的神色凝住了。
“你放心。”穆勒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太大的问题,你稍微休息几天,马上就回归训练。”
“休息几天就可以吗?”江心问。
“嗯。”穆勒微笑着点头,“没问题。”
60 当你找到一条道路的时候
每一个问题都很可怕。
但是,尽管没有头绪,尽管像是时刻都处于混乱的痛苦之中,每一件该做的事,却都必须要做。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等待时间慢慢将不稳定的东西逐件平复。
或者,有什么事在向前推进的同时,也会消解掉一些困扰。当然或者也不会。
无论如何,事情都要先开始。
在底斯律的训练中心,杜哈梅尔看着医生将注射器内的药物缓缓推入她的肌肉,然后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的周围,除了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医生说。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神情全然不似他人熟悉的那般活泼乖张,而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抽掉的空无。
在因脚腕的轻微扭伤不得不减轻训练量的那几天,韩露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研究这个赛季的曲目上。她要承认,她之所以选择《克罗地亚狂想曲》这首曲子作为短节目曲目,全然是因那时她深深地被弹奏这首曲子的许浩洋打动了,在无数次回想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其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仅是曲子本身,更像是演奏者自己独一无二的力量。
但可惜的是,因为这种力量有些过于特殊,许浩洋无法轻易用言语表达,韩露也无法恰到好处地理解到那个点。虽然艾米给出了一些想象方式的建议,但也是没有明显的效果。
“再说吧。”艾米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换一首。然后是我们的《牧神午后》……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过了没有?”她问韩露。
“……打开你自己。”韩露勉强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语气,听起来是没什么信心。”艾米笑了笑。“嗯?”
韩露没有回答。
艾米的这句话,她始终在思考,同时始终在尝试着以不同的方法实践,然而结果却似乎都不是那么理想。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不知道除了“追求胜利”之外,她的内心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换一句话说的话,就是里面“可以提供反应的东西”并不足够。
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在不同的人心中产生不同的影响效果,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每个人内心的不同。就和调色盘一样,如若艺术本身是黄色,那么它在落到内心是蓝色、红色、绿色等等不同色彩的人的心中,便也自然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但是,如果内心没有他人期望的色彩的话,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怎么办呢?
“艾米老师。”
这个时候,许浩洋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嗯?”
“我在想,也许没有必要有意地去‘打开自己’。”许浩洋说,“这样的话,对感受而言,其实反而是一种勉强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艾米问。
“不妨就用原本的状态去和音乐碰撞。”许浩洋说,“在接受和传达上有障碍也没关系,也许这种障碍,反而能够表现成为一种特殊的美感。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艾米大概想到了许浩洋说的是谁,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一位俄罗斯男单选手因为双相障碍发作,整个人的精神已到边缘,却又不得不上场比赛。那次节目中,他的情绪和曲子可以说是完全分离,只有星点部分有所接洽,但就是这星点的接洽,成就了一场充斥着异样的美感的表演,也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分数。不过,比赛的胜利却看起来到底什么都没能改变,距冬奥会还有两星期的一个深夜,这名选手在自家公寓的楼顶跳楼自杀,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遛狗的邻居发现。
这个例子太危险了。
艾米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她认为许浩洋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她还留意到了另外一点许浩洋在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要比从前自然了很多。过去,他虽然也有几次打算自己选择比赛的曲目,但假若艾米或其他教练提出质疑,他便会马上退缩回去。
“还是听老师的吧。”他会这么说。
于是这一次,艾米决定要相信他。
“是的。”艾米说,“你说的对,这也是一个方向。”
从办公室出来,两个人一起向外走的时候,韩露向许浩洋询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艾米老师之前说的话是错的?”韩露问。
“不是。”许浩洋说,“只是我突然想到了,对于你……对于我们来说的话,也许不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训练自己对曲子的感受力,反而是另外一条可行的道路。”
“什么意思?”
“艾米老师说的,其实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就是打开内心,音乐便会自然地进来。我觉得,这就和对其他人说‘要自信,机会就会到来’,‘要相信自己,你就会赢’的感觉有点相似。”许浩洋慢慢地走着,“但是,真实的情况没有这么简单。自信一定程度上是由胜利构成的,这是一个先后次序的问题,是个……”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说有就能有的问题。”
韩露沉默地听着。
“坦白对你说,”许浩洋笑了一下,“在过去,我根本就不觉得我能赢。”
“嗯?”
“比赛,”许浩洋说,“在我升入成年组之后,我觉得我的天赋可能已经用完了。在一件事刚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会把天赋当成自己的实力。但是在天赋用光之后,真正的实力是不是就暴露出来了呢。”
“你这么觉得?”
“之前这么觉得。”
“所以你那个时候……”韩露回想起她第一次看他的比赛录像的那一次。
“那个时候?”
“不,没什么。”
“之前跳得挺差劲的吧。”许浩洋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网上有人说我把花滑圈混成了事业单位,就等着退役之后捞个教练做做。”
“一开始,你为什么要选择双人?”
韩露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从她转项双人之后,她就很想问选择这个项目的选手,为什么?
身体条件格外适合双人的,从单人选手淘汰下来的,还有自愿选择的。
许浩洋是哪一种?
“我不记得了。”许浩洋说,“我们大概和你不一样吧。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听从教练分配的,从身体条件上,也是从性格上。这个人适合单人,那个人适合双人,就这样。”
“性格?”
“也许,”许浩洋说,“我的性格可能更适合和别人搭档。我不擅长做决定,大概也不……”他犹豫一下,“也不擅长一个人承担责任。”
还有,他那个时候和江心搭档,他认为可以一直和她搭档下去。
“因为江心也在?”韩露问。
“……”许浩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这个理由。”
“你们当时……”韩露问,“是那种关系吗?”
“不是。”许浩洋说。
“不是啊。”
“确切地说,是我单方面地以为是。”他说,“但是她并不那么想。”
“……原来如此。”
现在也是。
他想。
是他单方面地希望改变和韩露的关系,但是,她似乎并不那么想。
“你喜欢她吗?”
“曾经。”他说,“现在不喜欢了。”
“这样。”
“我现在……”
韩露像是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一样,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和你拆对,所以不再喜欢了?”
“不是。”他说,“不只是。”
“如果没有她的话,你会去滑单人吗?”
“可能吧。”许浩洋说,“但这种假设没有什么意义。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我因为她做出了很多现在看来很蠢的决定,可能她改变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但是……”他又放慢了脚步,他突然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些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这些心情,他希望韩露能够了解。
“但是那个也是我自己,就和现在的这个人也是我一样。我觉得,只要接纳了事实,接纳了时间,就总能向前走的。”
“……”
“不过……”许浩洋话头一转,“话虽然这么说,但下次在赛场上见到她,我肯定会打爆她。什么玩意儿!我有什么问题!她以为她是谁啊!”
韩露被这个冷不丁的神转折逗得笑起来。
“有道理。”她说。
“话说,我要问你一个很幼稚的话了。”许浩洋说。
“嗯?”
“你相信外星人吗?”
“……哈?”韩露卡了一下,“外星人?”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许浩洋一脸想死的表情,“……早知道不问了。”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韩露说,“不如说,我好像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该想到你没想过的……”
“我小时候倒是听说过ufo啥的……”
“我啊,小时候玩过一个网页游戏也不算小时候了,十岁出头的时候吧。”许浩洋说,“一开始,页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窗子,然后你滑动鼠标滚轮,窗子就变成了一幢楼,你刚刚看到的窗子其实是公寓楼中的一户人家。然后,你再继续滑动鼠标,页面变成了一个小区,然后变成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个地球,最后变成太阳系,银河系。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其他的感受。”
“是谁规定了我们的生活,是谁规定了我们的正确与否呢?”他继续说下去,“谁又规定了安全的规则,谁规定了人必须如何生活,正确的感情是什么,正确的情绪又是什么呢。也许,人其实是被自己的规则束缚住了。”
“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他说,“‘事实上,我并不确信我是存在的。我是我读过的所有作家,我是我见过的所有人,我是我爱过的所有女人,我是我所有的祖先,也许我想成为我的父亲’。”
“……我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韩露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觉得音乐非常迷人。”许浩洋说,“它像是包含着所有情感,容纳着所有可能,含有通往未来的所有道路,在那个地方,你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
“我想用这个赛季的节目实验一种可能性。”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完全停下了脚步。许浩洋注视着韩露,“你就是你自己,你不需要刻意去做任何事,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不需要为了接近所谓的‘正确’去做什么。因为……”他说,“当你找到一条道路的时候,会让其他人都为你铺路。”
“我想实验这一点。”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