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新的赛季
韩露记不清许浩洋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心中在想什么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办法很好地去描述自己的心情。那种感受很模糊,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
但是,在她退役多年之后,有人问起她整个职业生涯内印象最深刻的比赛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她伤愈回归后的第二个赛季。
“我想,是这一整个赛季。”她说,“它让我对花滑运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我认为这要归功于我的搭档。”
但是,这些话最终却也让她没能问出心底的一个问题。
他当时是为什么“喜欢”江心,而之前,又是为什么想要改变和自己的关系。
许浩洋对自己,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
以及,这个想法从那次的芬兰杯到现在,有没有改变。
这些,她没有问出口。
在新赛季的大奖赛正式开始之前,照例,前面还有不少的b级赛事和挑战赛。这一次,韩露和许浩洋没有参加,但是他们作为观众,去了在上海举办的超级杯大赛,因为这是陈廷源和王柳在历经波折之后,两个人重新搭档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他们都不想错过这两个孩子的这场真正的亮相。
他们的表演,也许正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反正我们肯定是拿不了第一名的。”王柳轻松地说,“只是希望能滑得帅一点,让大家记住我们!”
上场之前,王柳特意亲吻了一下她随身携带着的青蛙玩偶,然后把它放在准备区的座椅上,精神百倍地和她的搭档牵着手滑入了冰场中心。
正如王柳所说,他们选择的曲子是一首非常干练利落的曲子,乐器以钢琴声为主,配合上木吉他,曲子节奏极快,正是一幅正午日光正盛,少年少女全无犹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场景。他们没有选择难度过高的技术动作,于是整个节目表现的非常流畅,节目结束时,两个人的心情也非常好,似乎结果如何全然都不重要,仅仅两个人能够再度在一起搭档比赛,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一次,陈廷源和王柳总共参加了两场b级赛,超级杯是其中一场,另一场是在德国举办的雾迪杯,时间在九月末,这是知名度相当高的b级赛事,在网络上也有同步直播。如果这场比赛取得不错的成绩的话,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雾迪杯中,他们是第四组出场,在他们后面出场的,便正是江心和姜至俊。当江心穿着韩国队蓝白的队服外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顿时惹来了在训练中心坐在一起观看比赛的选手们的一片嘘声。
他们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这个镜头一出现,马上就成了一条引火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刘伯飞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才是终于各自心怀不满地勉强闭上了嘴。
然后,音乐响起。只是第一个音符流出的瞬间,刘伯飞和艾米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变化。
非常意外。
他们在这个行内待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有人会在非表演赛上选择这种类型的曲子。
这首曲子非常阴郁,阴郁之中又透着一些癫狂。江心的表演服上的红色亮片在会场的灯光下不断闪烁,刺眼的像是漫天的血珠。音乐中有一个绵长飘渺的女声加入到了旋律之中,她的声音却非空灵,倒像是自深深的井底传出的哀怨的控诉。
风格太极端了。
但是,江心和姜至俊却将这首曲子把握得恰到好处,他们的每个跳跃和旋转,牵手与放开,都似乎充分地在诉说着曲子中的疯狂与既相互憎恶却无法分离的情绪。在节目结束后,全场观众都震惊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为他们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训练中心也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亲眼看到过现役运动员如此具有突破性的表演,江心不仅仅颠覆了他们之前对她的印象,同时也是颠覆了她作为花滑选手给人的印象。那个在大众面前温柔的、活泼的、娇俏的女选手似乎只是一种错觉,而现在的她,才是她真正想要呈现给众人的样子。
穆勒听着这些充斥着震撼和激动的掌声,满意地微笑了。
江心带伤上阵,她的运动生涯显然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身体都将会留下严重的不可逆转的后遗症。穆勒当然清楚,然而,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某种程度上,运动员和偶像明星没有太大的分别,他们的巅峰时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所以,比起花费时间等待不知是否会有的所谓厚积薄发,不如在短时间之内,便将身体内的能量发挥到极致。
昙花一现又如何?毕竟能够让所有人都记住,毕竟能够让所有人都震撼。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穆勒这么认为。
江心也曾经试着这样说服自己。但是在走下冰场之后,身体剧烈的疼痛让她开始怀疑这一切。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坐在电视机前的韩露和许浩洋,张磊和子君,也都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他妈不得了。”张磊说,“穆勒这货今年要开大啊。那个他打从俄罗斯挖来的男单小孩儿也是个怪物级别的……”
“也许……”子君说,“并不是他们是怪物级别的,而是穆勒把他们培养成了这样的选手。”
“什么意思?”张磊说,“嗑药了?”
“不是。”子君打了他的头一下,“我发现你这个脑回路啊……”
“有话好说。”张磊捂着额头抗议,“打人干啥?”
许浩洋也看着电视屏幕,在看到江心和姜至俊走入等分区的时候,他突然一下笑了。张磊看他笑看得一脸懵,赶紧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啊浩洋洋?发现什么只有你知道的bug了吗?”
“不是。”许浩洋说,“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是的。”韩露也点头,“很有意思。”
“你们俩这是啥时候培养出这种神一般的默契了……”张磊目瞪口呆。
“这个赛季会很有意思了。”韩露说,然后她难得地转向了张磊,“你也加油啊。”她说,“别被比下去了。”
“我?”张磊拍拍胸口,“被她比下去?开玩笑!你放心,韩露姐!现在分站赛名单不是还没出来呢吗,只要名单出来了,只要我们跟他们在同一站,就不可能让她上领奖台!”
也确如许浩洋所说,这个赛季非常有趣,是超出了所有冰迷想象的一个赛季。随着比赛的临近,各大花滑俱乐部都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谈论选手们在这个赛季中会带来的精彩节目。
首先,金可儿再度对和她针锋相对的德国小将尼科尔下了战书,她宣称这一次会带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表演。此外,穆勒表示他在这个赛季作为教练,会和俱乐部的所有选手一起,给观众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演出。
中国队也在同一时间举办了记者会,出席的是王西明和刘伯飞两个人,没有选手参加。他们简单地陈述了新赛季的计划,但没有做出更具体的说明,就让他们在众多等不及卖关子的俱乐部里成了一道清流。
同时,显得同样低调的是位于底斯律的赫尔南德斯的俱乐部,记者会由赫尔南德斯和埃里克二人出席,平时这种时候绝不放弃在场机会的杜哈梅尔却意外地缺席了。
对于新赛季的计划,赫尔南德斯说得有些含糊暧昧,这令冰迷们甚至开始猜测杜哈梅尔是否会退出这个赛季。毕竟,不仅仅是缺席记者会,就连她日常会每日刷屏的推特,也是很久都处于没有更新的状态。记者会结束后,无论粉丝们如何留言,如何艾特,她都没有出现过。
“杜哈梅尔小姐姐这是怎么了?”
张磊点进杜哈梅尔的主页,个人介绍还是熟悉,照片却已经是三个月之前发的那一张了。
“浩洋洋,你没联系过她吗?”
许浩洋也觉得有些奇怪。
“我给她发个信息吧。”他说。
许浩洋给杜哈梅尔的手机发了信息,然而,这条信息却也和所有其他人发的信息一样,仿佛无声地掉入了地底的深处。但是,也是在这之后的不久,新的大奖赛分站赛的名单如约而至,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们出战的是第三站的中国站和第五站的法国站,就在第三站,韩露和许浩洋将会再度和他们面对面较量。
同时,韩露和许浩洋还需要在第一站的俄罗斯站即面对江心和姜至俊。张磊和子君因为世界排名不够靠前的原因,只能参加一站的分站赛,是最后一站的美国站。他们面对的是老对手那一对俄罗斯组合。
“遗憾!”张磊握拳。
“没事。”许浩洋明白他想说什么。“我们来打爆她。”
“我说你们这次的选曲胆子挺大的啊。”张磊想了起来,“说真的这年头都没有啥选手选这种纯音乐了,你们还整个这么古典经典的……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在想啥呢,你说韩露姐吧我搞不明白挺正常的,我发现你我也越来越搞不明白了。你有你的想法呗。”
“大概吧。”许浩洋笑了笑,“尝试一下。”
“加油啊。”张磊诚恳地说,“你能赢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感觉就这个赛季,你和韩露姐肯定没问题。”
62 两首牧神午后
大奖赛首站的俄罗斯莫斯科分站赛,韩露和许浩洋的出场顺序为第四位,在他们前面的分别为美国选手、意大利选手和法国选手,后面是一对俄罗斯选手,江心和姜至俊在最末出场。
第一天的短节目,他们的分数排在第四位,落后排名第二的江心和姜至俊6分。黛西给他们的艺术表现再次打了低分,她在赛后回应记者采访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说,她觉得他们的表现很荒谬。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滑什么。”黛西尖锐地说,“这是《克罗地亚狂想曲》吗?”
黛西的讽刺和不屑,韩露可以说是快要习惯了。反正,无论她怎么样,黛西都不会满意,只要她做不到十全十美,黛西就永远能够挑出她的毛病来。
“别理她。”许浩洋说,“她的脑子已经定型了。”
这句话一半是在安慰韩露,另一半,其实许浩洋心中也有着他的不安,他的确害怕黛西会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加古板的人,如果她心中真的有一个“好的节目”的标准的话,那么,也许很多风格都不能被她所理解。
不过,现在他们首先要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马上到来的第二天的自由滑。
这才是比赛中的重头戏。
在他们之前,美国选手选择的曲目是《阴阳师》,这是一首非常日式的曲子,并非是《蝴蝶夫人》那种西方人眼中的加了模糊滤镜的日式,而是自始至终都被浓厚的传统日本风情所贯穿,这由他们这样的西方面孔演绎出来,又多出了一重别样的色彩。之后的意大利选手的选曲则与前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一首热情欢快的舞曲,如同穿着彩裙的少女欢欣地把明媚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冰场,在他们做出结束动作的时候,明显能够看出观众们脸上意犹未尽的神采。
第三位的法国选手即将上场,韩露和许浩洋也做好了准备。
当对手徐徐滑入冰场,向观众致意完毕做出准备动作,音乐声缓缓流入冰场中心时,韩露和许浩洋的表情立刻僵硬了。
那是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和他们选择的曲子相同。
同一个赛季中,不同选手的曲目相撞这件事其实也并不算非常罕见。过去,花滑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音乐都是采取现场演奏的形式,没有曲目更换,就是一遍一遍地演奏同一首曲目。后来,选手们可以自己选曲之后,大家的选曲往往集中在了《卡门》、《罗密欧与朱丽叶》、《天方夜谭》等等曲目上,尤其是堪称在节奏和速度上几乎可令所有人都顺利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的《卡门》,更是创造了曲目相撞的历史,甚至到了解说员说到最后词穷的境地。
现在,因为2014年新改了允许使用带歌词的音乐的新规则的原因,选手在同一赛季曲目相撞的情况也少了许多。但是,正因如此,这种情况下的相撞就更加糟糕了。
且不论裁判的打分是否会无意识间受到影响,至少曲目给观众带来的新鲜度,是无疑会被狠狠地打一个折扣的。
并且还是两首同样曲子相连,又是新赛季、新曲目的首场比赛……
不止是许浩洋,韩露经过了这么多场的比赛,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顿时心慌意乱。
他们之前的那对法国选手的表现很圆满,也许他们的国籍也为他们加了分,他们将《牧神午后》中的暧昧与若即若离表现得十分充分,赢得了一个虽然没有非常惊人,但也相当不差的分数。
这根本不必说会给后出场的韩露和许浩洋带来多大的压力。
也许他们人在现场算是好的因为围着电视机观看直播的那些观众,在听到重复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马上露出了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解说员也是没有放过这个话题,两个人连连说着可是数十年都没有这种事了。
而韩露和许浩洋的节目,再度用黛西的话来说,就是乱七八糟。
不止是黛西这么认为,观众也这么觉得。就在节目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网上已经开了不少帖子,其中一个点击量最高的帖子名为“德彪西的棺材板压不住了”。嘲笑,讽刺,谩骂……被上个赛季慢慢完善的《堂吉诃德》所平息的舆论似乎一时间又回到了原点。
另外,韩露自己也觉得,她的表现糟透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差劲。
她根本不可能理解德彪西。
她在那个时候,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德彪西?
乐曲结束,她甚至没有好好地完成结束的致意动作,便匆匆离开了冰场。他们和刘伯飞一起坐在等分区的时候,许浩洋和刘伯飞小声讨论着什么,韩露则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这个表情自然是被摄像机捕捉了下来。
“我靠。”坐在训练中心看节目的张磊摇头,“韩露姐这张脸……”
“但是怎么会呢。”子君不可思议地说,“现在这个时代,撞曲目的概率也太低了点。而且他们选的又不是什么热门曲目。”
“是啊……”陈廷源也这么感叹。
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黛西给了他们一个非常低的艺术表现分。分数出来的时候,韩露先是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不知是轻蔑还是无奈地冷笑了一声。
“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张磊对着电视碎碎念。
分数出来,他们起身离开了等分区,接着是江心和姜至俊的节目,然而,他们却都没有什么心情去看了。
韩露披着队服坐在准备区里,许浩洋坐在她旁边,他觉得,她其实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暴怒,然后去指责这套远远和她自身习惯的风格不符的选曲和编舞。但是她却始终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事。”刘伯飞咳嗽了一声,“这种撞曲目的事在之前其实挺多的,裁判们也不会把这当成个什么事。第三站时就不会再和他们同场了。”
冰场中心的音乐渐熄,紧跟着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在这种声音的刺激之下,韩露终于坐不下去了。她站了起来,朝着准备区外走了过去。
“你去哪儿?”刘伯飞叫住她。
“洗手间。”
她去的的确是洗手间她的心口堵着一团东西,并且像吸了水一样越涨越满,塞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必须找到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的地方去把它们砸碎。她站在隔间里,右手牢牢地握紧了拳,然后,她朝着墙壁狠狠地捶了一拳。
痛。
非常痛。
她此时却多少有些庆幸,花滑运动员的手相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她根本不在意与他人的曲目相撞会对她的得分上造成什么影响,她只是在亲眼看到了其他人对这首曲子的演绎之后,对自己深深地生出了一种厌恶感。
不行。
就是不行。
始终都不行。
在过去被她忽略了的,觉得不重要的东西现在被以一种无法质疑的态度摆在她面前。
为什么呢?
她自嘲地露出苦笑。
为什么从前可以浪费这么多的时间?为什么从前就有着这样的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绝对不会失去的自信心?
她再度狠狠捶打了一次墙壁。拳头和混凝土墙壁相击发出沉闷的钝响。
再过一会儿她想,只要再过一会儿,比赛就会结束,然后会有不少媒体记者堵在场馆门口和他们下榻的酒店门口,他们会等不及问她对于这场比赛的感受。在这之前,她必须要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她不想为他们已经在肚子里构思的嘲讽增添素材。
也是这个时候,许浩洋同样也离开了准备区,他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整理一下思路。当他返回的时候,却在走廊上遇到了姜至俊。
在从前,他们也打过不少次照面。许浩洋对他向来没有什么好感,于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不过,姜至俊却叫住了他。
“喂。”
许浩洋停了下来。
“有事?”他问。
“说是有事……也没事啦。大概?”姜至俊勾起一边嘴角。“打个招呼而已嘛。”
“有话就说。没话我走了。”
“急什么?”姜至俊说,“你又不去领奖。你的比赛我都看了,坦白说吧,我觉得你不错,真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你的搭档,是个拖后腿的完蛋货。”
“说完了?”
“说真的,和她搭档,除了能靠着她那点过去的知名度在比赛上蹭个脸熟,还有什么其他指望吗?”
许浩洋没有说话,他原本便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所说的话激怒的人,何况他又从来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过。他打算就这么离开,又看见江心也从对面走来,大概是来找她的新搭档的。
江心径直走来,站在姜至俊身边。
许浩洋看到了她,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却只是浅浅看了他一眼,便很快错开了视线。
姜至俊见她过来,伸手去揽她的肩膀,但被她闪躲开了。
“说什么呢?”她轻描淡写地问。
“没什么。”姜至俊耸了耸肩膀,“随便聊聊而已。”
许浩洋回到准备区,看到韩露也已经坐在了那里。她看到他回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看到江心了?”她问。
“嗯。”
“说了什么?”
“没有。”许浩洋说,“没说什么。”
63 第三名
这一场的自由滑,虽然韩露和许浩洋的艺术表现分糟糕透顶,但因为江心和姜至俊有两次严重的落冰失误的缘故,令他们意外而可笑地在总分上实现了反超,最后排名在第三位。第一名是那对和他们曲目相同的法国选手,第二名是美国选手。
不过,无论在国际还是在法国国内,那对法国选手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知名度。刘伯飞在赛后特意着重查了一下他们的资料,发现他们也是在今年新转入了穆勒的俱乐部。
穆勒……
刘伯飞思索着。
时间进入到第三站的中国站,已经在网上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杜哈梅尔寻常地现身于下榻的酒店,并和在酒店门口蹲守的记者嬉笑打闹,这段视频自是被传到了网上,以澄清杜哈梅尔失踪的这段时间的种种有意无意地传出的莫名其妙的小道新闻。
在许浩洋想着要不要再给杜哈梅尔发一条信息的时候,她的信息却是先一步来了。
我要吃火锅。杜哈梅尔说。
“回了?”韩露问。
“回了。”许浩洋把手机递给她看,无奈地一笑。“她说要吃火锅。”
“给她组个红油火锅局。”
“今天组,明天他们就起不来了。”许浩洋开着玩笑。
第二天,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在第三位出场,他们的表演仍旧无懈可击,但是,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他们的选曲却重复选择了在五年前曾演出过的曲目,甚至编舞的风格都没有做大的调整,只是改变了一些动作构成。这令在此前担心不已,看到她如常出现在赛场上又松了一口气的冰迷们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和失望。
这种事在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带着同样的疑惑,韩露和许浩洋也滑入了冰场,在这之前,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去探索这首曲子的内涵,许浩洋询问韩露的意见,韩露提议或可以加入进一些更加迷幻的演出如现实与虚幻的距离,现在与遥远的过去的距离。艾米对此很有兴趣,让韩露更详细地说给她听,她说得磕绊含糊,但艾米却听得兴奋起来。
今天的节目,就是在短时间内改变过动作构成的新版本。
显然,这个版本比起一塌糊涂的上一次要成功了许多,至少在音乐停下来时,他们不再有那种所有事都完蛋了的想法了。他们走到了等分区,不安地等待着分数公布。却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隐约听到吵闹声,还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砸到地面上的响声。
韩露疑惑地看了许浩洋一眼,许浩洋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清楚。
他们的分数最后是116.90分,这个分数有可能让他们进入总决赛,也有可能不行。现在,要看其他选手的发挥以及他们的运气了。
他们从等分区返回准备区时,听到刚刚的嘈杂声响突然大起来,许浩洋好奇地觅着声音的方向过去,一眼却看到满头是血的姜至俊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将队服的肩膀和胸口都染得一片骇人的红。
韩露倒吸了一口气,许浩洋下意识地把她挡在了身后。
刘伯飞马上冲到最前面去,把两个人都挡在了后面。
“怎么回事?”刘伯飞大声问,“这是怎么了?”
“打人!”姜至俊捂着额头,大声用韩语叫着,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后面。“这家伙疯了!”
许浩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看到后面一个人被数个安保人员一起压制住,却似乎还是在极力挣扎着想要追过来。
“埃里克……”许浩洋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队服,不可思议地自语。
“这是怎么了?”韩露问。
许浩洋没有回话,更是根本没有理正在前面痛得呲牙咧嘴的姜至俊,直接和赫尔南德斯一同跑向了埃里克。
“埃里克!”许浩洋跑到埃里克的面前,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埃里克双眼通红,剧烈地喘着气。他在公众面前一向是非常优雅的,好整以暇的形象,任何人都没见过他如此暴怒失控的样子。
“埃里克,看着我。”许浩洋说,“那家伙……”
他们虽然从来没有在私下谈论过姜至俊的事,但似乎彼此之间有这种共识。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
“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吗?”许浩洋又问。
“……yang。”埃里克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一点,但却像是一种从极致的愤怒中抽离出来的恍惚。他对许浩洋轻轻地笑了一下。“加油。”
“什……?”
许浩洋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埃里克跟在赫尔南德斯的身后,从他身边擦过。
现役运动员的恶性伤人事件,放在场外也会是一个大新闻,何况它就发生在大奖赛的现场。姜至俊的额头缝了四针,面部和全身有多处的软组织挫伤。斗殴现场的视频录像也被好事者在第一时间便传到了网上,起初先是两个人在走廊里谈着什么,然后埃里克冷不丁地便狠狠对姜至俊挥出了一拳,姜至俊没有防备地被险些打倒在地,埃里克用手抓住他的头发,扯着他的头向门框上撞去。
姜至俊的风评原本是不太好,但通过这次大奖赛的新风格和新曲目的亮相,倒是吸了一批特别好这口暗黑系的粉丝。同时,也因为埃里克立于不败之地太久,看他不顺眼的人也早就憋着一口气没处去发泄,网络上借机撕开了一场粉黑大战。
随着大战的揭开,流言也是自然应运而生。其中一个传得非常生动,还辅佐了历年的比赛视频做例证的传言便是: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一直在使用兴奋剂。
传言的发布人斩钉截铁地在视频中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两个人,自出道以来一直立于职业的顶端,没有失误,没有伤病。你们动动大脑想一想,只要是人,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风言风语大肆流传,但是,埃里克的俱乐部一方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正式的回应。
他们接受了对埃里克的处罚决定比赛成绩作废,并禁止参加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并且,因为他们的退出,让韩露和许浩洋的名次排到了第三位,这也就是说,如果其他人没有可怕的超常发挥的话,这会让他们更有机会接近大奖赛的总决赛。
这在两种意义上都很讽刺。
因为这种理由,他们无法和心中的终极对手同场较量。
另外,韩露觉得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要因为这种理由,才能接近参加大奖赛总决赛的入场券。
而且,她竟然还会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这让她觉得非常讨厌自己。
许浩洋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荒诞的流言,当天,在比赛都结束后,他即马上追问埃里克,这段时间在这整整一个休赛期里,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让埃里克甚至甘愿被处罚禁赛,也要把姜至俊痛揍一顿?
许浩洋躲开了记者,溜进埃里克他们下榻的酒店,以一定要探个究竟的态度站在埃里克面前。
“yang。”埃里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之前不知道你是个这么执着的人来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浩洋问。
“不是兴奋剂。”埃里克说,“我们当然没有使用兴奋剂。”
“这个我也知道。”
“是双向情感障碍。”埃里克吸了一口气,“杜哈梅尔一直有双向情感障碍。”
“……双向?”
运动员的精神健康,始终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很多运动员因为伤病和压力,其实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抑郁和焦虑的倾向。这也是心理医生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双向……
双向情感障碍,是心理疾病的一种类型,是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人会在狂喜和绝望之间不断徘徊,日子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之间不断切换。现阶段无法治愈,只能尽可能地治疗。
也就是说,杜哈梅尔所表现出的极度的夸张情绪,其实都是精神疾病的表现。甚至,他们完满到极致的表演,在众人眼中无瑕的情绪表达,其实也都是扭曲的精神的产物。
就如疯子的艺术作品一样。
是艺术家的灵魂和血肉。
“很长时间了?”许浩洋问。
埃里克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姜至俊……”许浩洋说,“是他知道了什么吗?”
“哦,不。”埃里克给出了一个让许浩洋感到意外的答案。“他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
“那你这是……?”
“杜哈梅尔现在的状况,我想没有办法支撑完整个赛季。”埃里克坦白地说,“但是……俱乐部,还有我们背后的经纪公司都不允许我们在这个时候退出比赛。她不希望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如果用药的话,就可能没有办法通过兴奋剂的检测。所以……”
“所以倒霉的姜至俊……”许浩洋理了一下逻辑,“他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是真的很生气啊。”埃里克说,“我们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意志。就连这种事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他耸了耸肩膀,“不过,好在结果还不错。”
“结果还不错吗……”
“还不错。”埃里克释然地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办了。”
64 两个传言
埃里克没有对杜哈梅尔说他对许浩洋都说了些什么,但杜哈梅尔也隐约明白,许浩洋已经知道了她的事。他们在酒店中见到了面,大概因为药物的缘故,杜哈梅尔的情绪远没有过去那么活泼张扬,显得难得的安静。
他笑了笑,问:“火锅局组不组?”
“组。”杜哈梅尔果断地点头。
因为两个人都已经退出了这个赛季的后续比赛,便也不必再在意在外用餐的食材禁忌问题了。许浩洋直接带他们去了一个设有私人包间的大型火锅店,潇洒地连肉带菜点了一大桌。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安静,时间也很长,从火锅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许浩洋出来结账,杜哈梅尔也跟了出来。
“加油啊。”
她笑着,亲密地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会的。”
许浩洋点了点头。
许浩洋回到训练中心时已经超过了十二点,自然是又少不了刘伯飞的一顿训斥,在他终于听完了刘伯飞的絮叨,疲惫地回到房间,洗过澡躺在床上时,才感到一身深深的倦意和无力感接连袭来。然后,他竟然在这种无力感之中,寻到了一丝不该有的幸运之感。
过去,他曾经将自己和韩露对比过这件事他没有让她知道,但是,在他看到她从顶端跌落下来的时候,忽然令他想到了他自己,那些少年队时期的荣誉在成年组完全消失的经历。
不过这种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和她相比。
她所经历的,他永远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越过他人的经历,去代替他们做出任何判断。
埃里克说,他的决定和行为是就当下而言最好的选择。但是,在他这么说之前,许浩洋其实可以想到另外几个方法比如对大家说出实情获得理解,同时也令运动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得到进一步的重视诸如此类。
但是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当事人的心情和处境,他没有任何理由代替其他人想象出一个理想主义的结局。
然而,在比赛结束后难得可以偷个半日闲的第二天早上,他昏昏沉沉地起身,却是被两条骇人的新闻标题吓了个完全的清醒。
第一条是“加拿大选手杜哈梅尔精神病确诊”,第二条是“杜哈梅尔和许浩洋,赛后火锅店约会”。
网页内还附上了他们前一天晚上结账时的照片。照片清晰异常,正好捕捉到了杜哈梅尔伸手捏他的脸的那一幕。
这他妈……
他顿时觉得头痛无比。
的确是大意了,他想,只想着躲开酒店门口蹲守的记者,却忘记了那些人完全是无孔不入的。
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倒并不算什么非常可怕的大事,男女关系的传言而已,就算当真属实,也不至于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但只是另一条新闻……
他搜索着国外网站,发现这果然并非只是国内起的流言,仅仅一夜之间,这条消息就几乎在全球的各大门户网站刷了屏。
埃里克不惜被禁赛也想要隐瞒的东西。
许浩洋草草地洗了一把脸,走出房间。他们今天的预定原是赛后复盘,从上一场比赛当中寻找需要完善的部分整改,这需要刘伯飞和艾米和他们一起完成。于是,他先朝着刘伯飞的办公室走去,半路上,他却看到了走在自己前面的陆柏霖,以及似乎是刚刚从刘伯飞办公室里出来,正朝着这边杀气腾腾地走过来的韩露。
“是不是你?”
韩露和陆柏霖相距不到半米的距离时,韩露首先伸出了手,直接挡住了陆柏霖的去路。昂着头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陆柏霖问。
“装什么傻?”韩露说。反正上次都既是已经撕破了脸,她此时是半点都不想维持什么表面的和平了。“拍照片的是不是你?”
“小姐。”陆柏霖摇头笑了,“你在说什么?”
“别跟我在这装模作样的!”
“我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呢?”陆柏霖问,“你解释一下?”
“我怎么知道!”韩露说,“你喜欢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但凡是新闻,但凡能引起话题让你卖钱的,你就喜欢。”
“韩露。”这个时候,刘伯飞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你先过来。”
“他……”
“过来。”
刘伯飞说。
韩露啧了一声,走回刘伯飞旁边去。
“刘教练。”陆柏霖对刘伯飞点了点头。
“嗯。”刘伯飞简单地应了一声。“照片你有头绪?”
“不瞒您说,”陆柏霖看了一眼韩露,带着一个无奈的笑说:“我的公司里的记者昨天确实也是在杜哈梅尔下榻的酒店门口,然后,也确实一起去了那家火锅店。”
许浩洋也走了过来。
“他说,那个拍下照片的人是他的一个同学,之前一直做报纸的娱乐版块。前段时间,这人和seea公司签了一个短期合同。”
媒体圈子不大,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些人,谁跟谁合作,谁跟谁有联系,大体都绕着那几家公司几个老板。陆柏霖口中的seea公司,是近两年才成立的另一家以打造体育明星为核心业务的经纪公司。不过,因为手下签约的运动员自身实力不足导致的曝光率不够,虽然也是花了大把力气去宣传,但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靠黑同行来博利益吗……”刘伯飞摇头。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黑同行能博来的利益都是一时的。”陆柏霖说。在之前,他根本没有把这家seea公司当作竞争对手看待,也就是他们的经理不久前对江心发出过邀请,才让他对这家公司稍微多留意了一分。这么一留意,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管他呢。”这时,许浩洋插了一句话,“拍就拍了,还怕这个吗。”
“怕自然是不怕的。”陆柏霖说,“澄清的帖子我们这边很快就会放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刘伯飞问。
“现在,seea和穆勒的俱乐部有合作关系,同时,他们也和韩国方面的团队有合作。我猜想,seea是想借助江心和姜至俊这对新搭档制造自己在行内的知名度。”
“你是说……”韩露敏锐地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把杜哈梅尔的事曝光给媒体的人也是穆勒?”许浩洋问。
“我不知道。”陆柏霖说,“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并不会把这两条消息同时放出来。杜哈梅尔的病,和杜哈梅尔与许浩洋私下约会,这两件事其实没有什么联系。这个时候把那张根本不会造成什么程度的影响的照片一起放出来,反而只会削弱第一条新闻的冲击力而已。”
“你的意思是,对方故意想做许浩洋的负面新闻?”韩露问。
“有可能,但不一定。”陆柏霖说,“也许只是不够专业,想把手里所有的牌一次都打出去,以为扔出多少**就能引发多大范围的爆炸。只有外行人才会这么想。”
“行了。”刘伯飞说,“就这样吧。”
“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陆柏霖说,“在这几天把澄清的新闻发出去。”
“嗯。”
刘伯飞点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办法非常自然地和陆柏霖打交道,尤其是在训练中心里。他是他的前妻的儿子,这个有点不舒服的关系始终梗在他的心里。
“你在帮我们吗?”韩露盯着陆柏霖,“为什么?”
陆柏霖无奈一笑:“说得像我过去一直在害你一样。”
“……”
“上一次是我冒昧。”他说,“我应该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面。”
“别扯上次。”
“好吧。”陆柏霖再笑,“你不用想得太复杂。也不是特意为了帮你们而这么做的。许浩洋的合约还在我的抽屉里,他声誉的损失,也就等于我的损失了。嗯?”
难得的,韩露没有再去反驳什么。
“好吧。”她说,“随便你怎么说了。”
陆柏霖离开后,韩露和许浩洋一起进了刘伯飞的办公室,刘伯飞一边从电脑中调出待会儿复盘需要用到的视频资料,一边思考着另外的一个问题。
陆柏霖告诉他们,seea公司曾经对江心发出过邀请,同时穆勒的俱乐部和seea公司又有合作。
……江心。
事实上,就在《牧神午后》提前在冰场上响起时,刘伯飞便觉得事情有些微妙。
这样的巧合未免过于奇怪了。再加上那对同样选择了这首曲子的选手也是穆勒的俱乐部出身,这令他不得不往那个他不愿意想象的方向去想。
是江心提前知道了韩露的选曲,然后穆勒要求那对法国选手选择同样的曲子。这可能是为了胜利但也有可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胜利,而是为了给其他人制造麻烦。
这种事在过去的赛场上也发生过,他自己就已经见过不少次了。
这总是很可笑的,同是站在一片冰场上的人,却并非是向着同一个目标和方向前进的人。
杜哈梅尔和许浩洋的那张照片,确如陆柏霖所说,很快就得到了澄清。陆柏霖一方放出了其他的照片,表明那一次在火锅店,一直是杜哈梅尔、埃里克、许浩洋三人一同在一起,至于二人之间的所谓亲密动作,对杜哈梅尔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有人刻薄地说,她的精神又不正常。
不过,这种言论很快引起了网友愤怒的群攻,有冰迷,也有对花滑没有多大兴趣的路人。对于杜哈梅尔的真实病情的曝光,全世界的网友给了她最大的宽容。看遍几个主流网站的讨论区,回帖的内容都是些温暖的文字:
小姐姐辛苦啦,今年请好好休息。我们等你回来。
希望大家多多关注运动员的心理健康,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了。
一定很辛苦吧。
我也经历过这种状态,太痛苦了。希望早一点好起来。
同时,俱乐部一方也召开了记者发布会,杜哈梅尔没有出席,代替出席的是埃里克和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埃里克对他出手打人的事也做出了回应,称这是自己一时冲动下的个人行为,并在此向姜至俊致歉。
“明年你们会回来吗?”在记者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埃里克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面对着镜头,坦白地说:“我不太清楚。”
他这么说。
“但是,我会和我的搭档一起健康地返回冰场。这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和她一起。如果她决定退役的话,那么,我也会和她一起退役。一个人的花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取得胜利而站在这里。”
65 决赛的入场券之后
在记者发布会之后,大奖赛的最后一站也迎来了落幕,最终积分排名跟着出炉。韩露和许浩洋的名次是第六名,也就是说,因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缺席,他们赢得了这张大奖赛决赛的入场券。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但是,尽管带着不甘和遗憾,他们仍旧必须投入进对首次大奖赛决赛的准备中去。
韩露从来没有像这样亲身感到一个又一个赛季是如此的快,去年是她转项双人滑复出的第一次比赛,今年是她的第一次大奖赛决赛,而明年,就是又一届的冬奥会了。
她没有拿到的东西,承诺过会拿到的东西,都会在明年被再次检验。
而且,那大概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又是在反复的动作磨合和试探中的漫长一天接近尾声时,韩露和许浩洋还留在冰场讨论着一个新的动作,许浩洋想用一个拥抱作为结束动作,代替之前的各自看向一个方向。韩露则认为若想要两个人之间的凝聚感,可以选择一个共同的祷告动作。二人正在争论之时,刘伯飞匆匆忙忙地跑入冰场,看到韩露人在这里,他脸上明显露出混杂着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韩露问。
刘伯飞还在酝酿着应该怎么说。
“什么事?”韩露又问了一遍。
“你的父亲……”刘伯飞说,“他想要见见你。”
“……什么?”
“你的父亲今天回到了北京。”刘伯飞说,“他想要见你一面。”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韩露问。
刘伯飞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说明这不是个玩笑。但是,他的内心也很震惊,关于韩树华的前夫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有个表面的了解,韩树华从来不谈,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
这应该是韩树华和韩露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就和他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提起和艾米的过去一样。
……父亲。
父亲?
这个字眼,韩露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了。不如说,这个词和概念,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她不明白这个字眼的背后是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也许对于他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一种权威,或者一种安全感,或者一种永恒的守护,但是,她却无法理解。
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懦弱自私的混蛋,到他离开为止,他可能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她那个暴力的,凶悍的,不讲道理的母亲逼走的。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打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一个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男人,现在突然以“父亲”的身份回归,他指望着她会出来迎接他,和他聊天,叙旧,告诉他她不恨他,每个人都有苦衷吗?
太可笑了。
他永远是她缺失的那部分,并且这个缺口,已经在她成长的过程当中以奇怪的, 强硬的方式长出了结实的防卫形状,绝非是能够容许任何人侵入的形态。
然而,她却放下了手中拿着的记录编舞动作的本子,直接站了起来。原本放在腿上的圆珠笔则是直接掉落在了地上,落地的声响很轻。许浩洋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笔,再抬头去看韩露。
“好啊。”韩露这么说。“我去见他。”
她走出了冰场,但之后,她不是直接去到门外而是绕了一圈进了洗手间,一眼看见旁边清洁工人用来打扫走廊的水桶和拖把,她把拖把拿出来扔到一边,满满地接了一桶水,单手提着大步往门口走,因为动作太大,溅出来的水花泼了一地。
她也许应该感谢那个男人,让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是难得的充满恶意的愉悦。
他应该会满意这个招呼。
她走到门外去,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她是能够看到有人正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里,身型看起来便是那种极普通的,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男子的样子,她想象不到这个人会和自己有着血缘上的联系。
他们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面对面站了大约几十秒钟,男子似是想要开口对韩露说些什么一样上前了一步,那一瞬间,韩露即是用力地因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狼狈地,将手中的那桶水对着男人的方向狠狠地泼了出去。
他们距离太远了,水其实没有落到他身上多少,而是全浇到了韩露脚下的地面上,连她的鞋子和裤子也被溅上了大量的水。
北京的十二月已经很冷了,她满手湿漉漉的水,被寒风一吹,更是刺骨钻心的疼。
“你看见了吗?”韩露向着对面叫,“你看够了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但这个时候,担心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刘伯飞已经跟了出来,他刚刚推开门,便看到了正捡起地上空了的塑料水桶,歇斯底里地砸向那个男人的韩露。
刘伯飞暗里叫着完蛋,赶快跑过去从后面拉住韩露,把她向屋内拖去。
“不是你让我出来的吗!?”韩露冲刘伯飞喊,“你不是让我见他吗?我还没见够呢!”
“进去。”
“为什么进去!?”
韩露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加上她又被溅了一身冷水,现在整个人的手都冰得吓人。当然,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你先进去,行不行。”刘伯飞又急又恼,正好他看到许浩洋也跟了出来,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过来一般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他便赶紧对许浩洋招了招手。
“快快快。”刘伯飞说,“你赶紧带她进去。”
韩露不知道她是怎么被这两个男人一起推进室内的,她坐在长凳上,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烤得她的耳朵和指尖都发红发胀,一跳一跳地疼。耳朵里面又被灌进了风,耳膜连着太阳穴都是针扎般的剧痛。
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定混乱的呼吸。
许浩洋知道,对于韩露来说,这个时候他最好的做法便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放下一杯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地离开,这样给她一些时间,到了第二天,他们便又都会回到平时的样子。
平和的,稳定的,又隔着永恒的距离。
没有任何进展的,原地踏步的关系。
他却不想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要聊聊吗?”他问。
“……”
“你要喝水吗?”
“不喝。”韩露终于说,“也不聊。”
果然是拒绝了。许浩洋想。
那么……
“如果被拍到就麻烦了。”
他这么说。
经过了一瞬短暂的沉默,韩露转过头盯着他。她眼中的情绪很难确切地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从一片虚无的无垠的冰面上裂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有雾气缓缓升起。
“什么?”韩露问。
“刚才要是被拍到的话,就又有人要乱写了。”许浩洋说。
“你就想说这句话?”
“没有。”他说,“我就是突然想了起来。”
“要拍就让他们拍啊!”韩露叫起来,同时直接站起了身。她的手边没有杯子,什么都没有要是有的话,她肯定会把它们对着墙壁,或者对着许浩洋的脸摔过去。“光是拍什么鬼照片还不够吧?最好也给我直接禁赛了就得了。禁赛不好吗?禁赛之后反而可以”
禁赛之后却反而可以得到理解和同情。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是,她退赛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嘲讽和攻击。
为什么是这样的。
她想不明白。
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仿佛所有人都可以被理解、被保护、被无条件地接纳,但却只有她,自小到大,必须变强才能活下去。只有变强,只有比任何一个人都强,才能保住她那一点生存的余地,保住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一旦失败,她就会失去全部的容身之处。
这种事,她之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禁赛之后?”
“禁赛之后不还是一片好评吗?埃里克打了人,被禁赛,不是大家都在夸他吗?”她的声音已经抖了起来,眼底和鼻根一片酸胀。“那个韩国王八蛋说了些什么吧?他是说了杜哈梅尔什么,所以埃里克才会对他动手吧?就和”她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别再说下去,但却还是失败了。“就和他那天说我一样。”
“什么?”
许浩洋先是愣住了,然后马上回想了起来,那一天在莫斯科,姜至俊在走廊上对他说过的话,那些对韩露的中伤。
他不知道的是,姜至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露其实就也在走廊的转角处。姜至俊说的话,还有他的沉默,她都知道。
对于这些中伤,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要说像埃里克一样,他甚至没有表达出愤怒和不满。
就像他也默认了这些话是事实一样。
他意识到事情的方向正变得非常糟糕。
66 无论是哪一个你
从一开始,韩露想,也许从她的父亲抛弃她的时候开始,就什么都注定了。
她被自己的职业生涯所放弃;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马上被一直对她示好的合作者所放弃;然后,她看起来又被自己的搭档所放弃。
他们衡量她的价值的标准,恐怕就是她的成绩。
她还能不能滑,能不能跳,能跳多高,能滑多久。
能不能参加比赛,能不能再拿到一块奖牌。
就只有这些而已。
如果她足够理智的话,她也许不应该这么想,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她完全无法阻止自己心底不断撞上来的负面的,自暴自弃的情绪。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的很想成为一个能够顺利地享受生日的祝福,享受和朋友谈笑的时刻,享受远方的温柔的夜晚的人,她希望那些快乐的瞬间都不再是一个又一个虚幻的断点,希望它们可以延续下去,希望它们可以成为她真正的生活。
但是,事情似乎总是会回到原点。
她想要在那些外界的荣耀之外的,属于自己的价值,却又拒绝把自己袒露给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你听到了吗。”这个时候,许浩洋也站了起来。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长椅旁边,她看着他,但他在躲避她的视线。
“嗯。”韩露自嘲地勾起一边的嘴角,眼睛看着许浩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是我拖你的后腿,是我把你选的曲子滑得乱七八糟。”
“没有。”许浩洋皱起了眉,赶快否定。“真的没有。”
“要是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不说呢!?”她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
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许浩洋想,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其他人说什么。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他在韩露的逼问之下,没有办法找出为自己当时的沉默开脱的任何一个理由。
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可以习惯的伤害,没有因为其他人习惯了伤害,就可以让他们继续去接受伤害的理由。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只是觉得他的挑衅很无聊,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人浪费精力。”
“你有道理。”韩露一下一下地点着头,“那杜哈梅尔呢?”
“杜哈梅尔?”
“你自己不知道是吧。”韩露说,“她刚刚出事的那几天,你不知道你自己一直都绕着她转吗?就好像你才是她的搭档一样。那我呢”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
韩露在心中对自己这么大声叫着。
再说下去的话就要……
“那我呢你对我说过什么?我被人讽刺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害怕旧伤复发每天都紧张得要死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说出来了。
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不满的、痛苦的、委屈的控诉,与胸口憋闷的疼痛和眼泪一起抛向许浩洋。
许浩洋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然而,他的温柔,似乎也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许浩洋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韩露流着眼泪,用力地呼吸着,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把他的温柔分给她?为什么他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维护她?
事情彻底走向了比许浩洋想象得要无法控制得多的局面。
原本,他的确是打算要刺激她,让她把这段时间里憋闷在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哪怕只是对他打开一点缝隙也好,他就可以从那个缝隙之中找到他能够理解,能够控制的东西。
但是现在,已经远远不止一个缝隙,她的内心完全崩坏了,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打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才能拼凑回原先的样子,哪怕只是拼凑成一个完好的假象也做不到。
而且,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划出过伤口。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以为你……并不是那样的人。”
“……”
“我以为对你来说,无谓的安慰只会让你觉得难堪。我觉得,你是不喜欢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人。”
“……是啊!”韩露喊,“我是不喜欢啊!”
“对不起。”
“但是我……也不喜欢让人”
“我明白。”
“……算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么样。”韩露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原地环抱着膝盖蹲了下去。她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比如说她想说许浩洋说的没有错,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安慰了她,她也会因为觉得这对她来说是种侮辱而迁怒于他。她在每个不同的时候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她一会儿想要这样,一会儿想要那样。任何人和她接近,可能都会是一个麻烦。
这个时候,许浩洋也蹲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姿势,轻轻地揽住了她。
这让她颤抖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在过去的这两年,她已经非常熟悉这双手了。从最初被他触碰的不适,到一点一点地习惯他的力量和温度。但是,那双手从前一直都是属于节目的,属于音乐里的某一个节奏,某一个角色,某一种氛围,然而这个时候,韩露才在混乱朦胧的意识之中确认一件事,现在的许浩洋谁都不是,是他本人。现在的自己也谁都不是,什么防卫都不复存在,是从来没有如此软弱过的是她甚至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软弱的她自己。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许浩洋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从来没有用……那些东西来判断过你。”
“我也很讨厌会这么想的人。”
“但是,我想,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其实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高傲的,强大的,永不服输的你,很好。”
“但是,没有那么强大的,也是你。”他停顿了一下,他不是擅长言谈的人,之前也从没有对谁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现在必须要说。
他想要把这些话告诉她。
他其实早就明白的,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的心情,就等于不存在。
“也很好。”
韩露听到许浩洋这么对她说。
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糟糕情绪都释放出来之后,韩露的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很多然而,在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根本不能允许自己去回想这个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对我说过什么?”
她简直没有办法去面对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
太丢人了。
简直是事后回想就恨不得在冰场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程度的丢人。
但是,她却又不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一天许浩洋对她说过的话,他对她说,强大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强大的,也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
不必取得胜利也可以,不必赢到最后也可以,不必向全世界证明你有资格值得那些欢呼和喝彩也可以。
你已经很好了。
在羞耻感和莫名的愉快感交杂着度过的两个星期后,他们一起飞赴举行大奖赛总决赛的法国格勒诺布尔市。这套命运多舛的新节目,将在这个地方接受一次更加严肃的检验。
当天,他们在准备区开始化妆更衣。化妆师和造型师一同上前,为他们根据早前就提供的新的设计概念整理形象。
为了《牧神午后》这个神秘的主题,他们再次着手改造了表演服。服装的配色以棕色和淡绿色为主色调,材质选用纱质,没有明显的亮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带着珠光感的朦胧的外纱。两个人的服装上都使用了这部分材料。
韩露和许浩洋坐得很近,因为妆容也接近,所以化妆师是在同时为两个人上妆。韩露闭着眼睛,脑子里回荡着这段时间已经听过了无数次的音乐。牧神的午后牧神潘恩是神使赫耳墨斯的儿子,是半人半兽的神,是牧神也是山林之神,他能够用芦笛吹出美妙的曲子,山林中的仙女也会来听他吹奏。
牧神拥有森林和群山,但他却时而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仙女在被人拥护的同时,却也无限孤独。
不妨来吹奏曲子吧,也许仙女能够听到。牧神如此想。
我喜欢这些曲子,但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仙女这么想。
吹风机的风停了下来,造型师最后用手整理了一下韩露盘起的头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韩露睁开眼睛,镜子里的人眉目柔和,化妆师刻意修淡了她本身较为英挺的眉,同时眼角点缀上发亮的浅绿色光粉,腮红选取黄色与橙棕色的叠加,令整个人显出一种沉静的异域色彩。
许浩洋的脸上叠了数层阴影,原本偏清秀的长相在阴影的衬托下看起来眉目分明,他露出了前额,眉心用油彩画着一朵叶片形状的纹样,眼底也同样用油彩绘制了深绿色的叶脉。他微微低头,睫毛垂下去,确像是神话之中天真而勇敢的幼兽。
他们的视线在镜中交汇,许浩洋笑了一下,韩露也回以同样的笑。
没有问题了。
她想。
67 决赛
回到那一天,在韩露做出她人生中最丢人的一次控诉的时候,刘伯飞正站在训练中心门外,和韩露的父亲这个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他脚下是韩露刚刚泼的一地水。
这一地的水……他无奈地想,估计等明天早上就该结冰了。
“您进来吧。”刘伯飞先开口,“我们去会议室谈。”
在明亮的会议室中,刘伯飞才终于看清这个男人的长相。他的年龄看起来大约在五十五岁左右,头发白了一部分,脊背挺得很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是很足的。他自称自己现在在山西一带做电缆的生意,因业务方向拓展的原因前来北京,此次不会做太长时间的停留。
他称,和女儿分别后,他也几度想着回来看望她,但均被前妻以坚定的态度拒绝了。这是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出现的理由。
他这么对刘伯飞解释着,刘伯飞点着头,对这些话却是没有太往心里去。
人都是会把话向自己有利的方向说的。
他注视着这个男人,韩露的五官的确和这个人有相似之处,不过,因为她人生中每一个关键的阶段他都不在身边的缘故,她已经生长出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气质。如果这个时候,要一个完全不知晓其中内情的陌生人来猜测他们的关系,大概他不会猜测这本是一对父女。
刘伯飞认为,既然已经提前结束的关系,就让它结束也没有什么不好。
硬是在一个不适宜的时间和地点突然想要把断掉的线重新连接的话,那只会成为一个麻烦。
“现在,”刘伯飞说,“您也知道,我们正在为大奖赛决赛做准备。我理解您想和女儿恢复……”他斟酌了一下,“您可能想和女儿把一些误会解释清楚,但是这件事很花时间,我认为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候。”
“是的,我明白。”韩父表示理解,“我今天会来这里,也是因为看了她在分站赛的比赛。我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的比赛。”
“嗯。”
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刘伯飞几乎想这么问。
“《牧神午后》这首曲子,我的朋友曾经做过一个很好的改编。所以,我在分站赛上听到她的选曲后,我想着这也许能够帮上她。”
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张cd。
“您的朋友?”
刘伯飞接过cd,狐疑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韩父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在做音乐相关的工作。”
“好吧。”刘伯飞说,“谢谢您的好意。”
“希望能够帮到她。”
“好的。”
刘伯飞将韩父送出训练中心的大门,他原本提出驱车送他回酒店,但被他客气地拒绝了。天色很晚,刘伯飞也没有再坚持。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cd插入播放器,流淌出来的乐声确是被重新编曲后的《牧神午后》,且编曲的质量非常不错,在正式比赛中使用也是不俗的水平。
但是,刘伯飞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从这个年代的大奖赛中出现了两首相同的曲目这件事开始,事情就有些蹊跷。
他理不清其中令他觉得异样的具体细节,只是在大体上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不像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和韩父的交谈,以及这首曲子的事,他都没有告诉韩露。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完全地代替她去做一个决定。
事实上,早在很久之前,便有人说过,刘伯飞对于队员尤其是韩露,他对于她的私人生活涉入太深了。看起来,他比起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更好像是想要培养一个人。
俗话说就是教她做人。
对于这种言论,刘伯飞笑笑,觉得或许确实如此。
他一直想要让韩露改掉她性格当中过于偏执顽劣的部分,哪怕这种心性正好是成就她的关键,但他也希望她能够走出这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刘伯飞就带着这个秘密,跟随他们一同来到了大奖赛决赛的现场。第一天的短节目,韩露在落冰的时候跌倒了一次,这个失误令他们的排名排在了第五名。不过,在经历了这两年的考验之后,韩露对待失败的态度似乎从容了一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关键在于下一场的表现。
韩露和许浩洋为了这场重要的自由滑决赛新设计的形象令人颇为惊艳,它可以说颠覆了韩露一贯给他人的强硬印象,显得难能的柔和安静,还有刘伯飞从来没在她身上看到过的一种奇特的凛然。
仿佛独立于这个世间,不为其中任何东西所困的气氛。
“不错。”
刘伯飞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样一句赞美。这比他想象当中要好。
许浩洋笑了一笑,拍一下韩露的肩。
“上了。”他说。
在正式比赛之前,会有一个六分钟的练习时间,选手们主要是利用这个时间来让自己熟悉一下冰面的情况,找一下滑行和跳跃的感觉。他们以这套新造型出场,仅仅是练习就博得了大片惊叹的尖叫声。这些冰迷们虽然无法在决赛上看到他们期待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但他们也不介意为其他人的精彩亮相而喝彩。
和他们曲目相撞的那对法国选手,这一次也会同样登上决赛的舞台。不过幸运的是,韩露他们的出场顺序在前,这让他们可以不致在关键时刻受到多余的影响。
不要想多余的事。
用你的心用你自己,去接受,去诠释这场表演。
在教练、对手、整场观众、全世界观看直播的冰迷的注视之下,韩露和许浩洋滑入了冰场。他们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仍旧是一前一后地分开滑入,但和从前韩露在前不同,这一次,却是许浩洋在前,韩露在他的后方进入了冰场。
他们闭着眼睛,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准备动作。
这首曲子优雅而婉转,同时又饱含着一层难解的悲伤,在树叶与风的间隙摇荡的风笛声流淌入整个会场,韩露能够想象出由音乐铺展开的画面,能够想象出一片丛林,一条河,一片铺满透明的流云的天空,以及在这片美好得仿佛能令全世界的喧嚣都沉静下来的风景中,一位半人半兽的清朗少年站在那里。
她靠近他,他天真地邀请她起舞。
三周半抛跳,平稳落地。
她深深地迷上了这片森林,而且,只有这片森林还不足够,她想要知道少年在来到这里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每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联合旋转。
少年牵着仙女,去给她看他的来处。他又询问仙女:那么,你又是从何处来?
仙女回答,她不知道。她似乎生来便在这里,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有的时候,在天色转暗,所有的动物都回到它们的栖息处的时候,她会一时情愿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不。
少年说。
从今天开始,我会是你存在的意义。
螺旋线。
这首曲子中潜藏着的浪漫和希望被他们完美地展现出来,韩露感到从胸口传来的温热,它将她始终拒绝表现出来的愿望一点一点地温柔地打开,她的心仿佛也在青翠的神话丛林中跳跃起舞,这是她在过去在表演之外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展露出来的情感。
她甚至不敢相信这些是属于她的东西,是从她的心底流淌出的渴望。
这套节目的难度设计得不低,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顺利完成过这种难度的节目。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落在冰面上再缓慢地被场内热烈的气氛融化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缓缓醒转过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做完了最后的结束动作。许浩洋对着左边祈祷,韩露对着右边祈祷,这代表两个人不同的身份与不同的信仰。然后,他们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拥抱轻而安静,却格外漫长。韩露恍然觉得这位半人半兽的神身上已经生出翅膀,会带她去一个安静美好的地点。
她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声音。
和在场的所有观众一样,裁判们也一时被这场美妙的节目打动了。在许浩洋拾起地上的鲜花和玩具,对观众们挥手离场之后,他们才恢复成寻常的冷静而严肃的表情。
黛西瞪了旁边一位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的裁判一眼。
但是,这一次她必须要承认,韩露的艺术表现力超出了她过去任何一次的水准,同时也超出了她的想象。
韩露超越了她自己。
在他们滑出冰场后,因为这首曲子的表现过于意外,让刘伯飞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冲过来给他们由衷的肯定。反而是许浩洋对他笑了笑他有信心这是一次极佳的演出,即使所有人都在滑这首曲子,他也有信心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们一起坐在等分区等待分数公布,这一次,是许浩洋坐在正中间,韩露坐在他右边,刘伯飞坐在他的左边。等待的时间一如既往地漫长,他们本来便未平定下来的心跳又因等待分数的不安而跳得更加迅速。
当分数出来的时候,刘伯飞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拳,随后狠狠拍了一下许浩洋的后背。许浩洋也在同时抱住了他的教练。
而韩露坐在一边,她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的分数刷新了自己的记录。
并且拿到了这次大奖赛自由滑的最高分。
他们的分数暂时位列第一。
68 完美无瑕的苹果
那对法国选手的节目在最后一个,熟悉的《牧神午后》再度于会场上响起,但这次观众却是有些疲惫了,在已经看过这么一场精彩的表演之后,他们并不太愿意让其他的节目这么快打破他们心中的美好回味。
尽管观众认定一天之内不会出现两次惊喜,但刘伯飞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当曲子的前奏响起,两个人做出准备动作的时候,刘伯飞的面色变了一下。
这首曲子和他之前听到过的,自称是韩露父亲的人拿给他的曲子一模一样。
这件事看来比想象当中要复杂。
“怎么了吗?”许浩洋留意到了他的神色不对,问了一句。
“没事。”刘伯飞摇头。他再次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如果韩露知道了其中还有这一层情况,他想象不到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些麻烦的,无关的,只会让她困扰的,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刘伯飞默默地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待到回国吧,他想,回国后,他想搞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前一天的短节目的失误被扣掉了不少分数,这一次的大奖赛决赛,韩露和许浩洋的排名是第三名,和第一名相差6.4分。当他们站上了阔别太久的领奖台,在对全世界挥手致意的时候,他们胸口和眼底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
冰迷们从来没有看到过韩露这样的表情,她就好像还在曲子的角色里没有走出来一般,手握铜牌,嘴角柔和地向上翘着。
这放在过去,她要是拿个第三名,得当场就把奖牌从脖子上摘下来甩脸色了。
论坛上很快就出来了关于这场比赛的讨论贴,从《牧神午后》到德彪西,从曲目的诠释到他们的理解,长篇大论地写了上万字,看起来理据服,把半懂不懂的人看得一愣一愣。
第三楼有人回帖:不是韩露粉,但这次节目真的感人。觉得她滑得也很开心。
然后这个回帖便直接把帖子的画风带跑,大家把这条留言排了又排,甚至有人讲这是他见过的韩露出道以来的所有节目中最接近理想的花滑表演的一场。
在一边倒的赞美之下,韩露结束了庆功宴回到酒店房间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次手中的铜牌也只是侥幸而得,是因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缺席的缘故,他们才能有机会站上领奖台。
但是,她却无法控制住这场表演给她带来的兴奋感。她虽然已经极力地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快乐而刻意保持沉默,却在比赛已经结束后的好几个小时,都仍旧没有办法平息内心的悸动。
她甚至不敢去卸妆,不敢去睡觉,害怕一觉醒来之后,所有的事就将都回归原点。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就在网上的赞美声之外,还出现了另外的声音。有人指出九位裁判中的一位,在短节目比赛中任7号裁判,在自由滑中任9号裁判的尹姓中国籍裁判,在打分上有着偏向于本国运动员的倾向。
这种声音其实在从前也发生过,但凡是涉及到人的主观评判的比赛打分,就总是会容易受到各种形式的质疑。刘伯飞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个讨论帖,不过却也没太多地放在心上。他们的表现有目共睹,他有这样的信心。
在回到训练中心后的第二天,陆柏霖又再度前来造访。他是抽出赴机场之前的一小段时间来的,正好是选手们的训练时间。他把刘伯飞叫了出去,对他说有事要找他谈。
他们坐在刘伯飞的单人办公室里,陆柏霖没有含糊其辞地拖时间,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
“韩露的父亲是不是来过了?”他问。
刘伯飞立刻紧张起来。
“这次大奖赛上,”陆柏霖继续说,“不是出现了两首《牧神午后》吗。您怎么想?”
“你知道什么吗?”
“我觉得您应该已经想到了。”陆柏霖说,“那对老外是故意选择了同样的曲子,就是为了给韩露他们造成麻烦。裁判和观众都是人,只要是人,就肯定没办法做到绝对客观。只要选曲重复这件事能给观众的观感带来影响,他们就已经赢了一半,要是能在分数上也完胜,那就更是完美了。”
“我是这么想过。”刘伯飞点头承认,“但他们是怎么知道韩露的选曲的?”
陆柏霖笑笑。
“是有人告诉他们了。”刘伯飞说,“那……”
他想起了那个赛季开始之前的超级杯大赛,陈廷源和王柳两个人曾经和江心同场竞技过。
那俩孩子……
刘伯飞理出了一个头绪。其实他之前心中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愿意确信。
运动员之间的恶性竞争,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停止过。只是,他从来都不愿意相信江心也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陈廷源和王柳都还很年轻,他也不愿意让他们觉得,他们深爱着的,深深信任着的,认为只要努力一切都可以顺利进行的事业,里面会有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刘伯飞想要尽力把这样的一面掩盖住,想要让年轻的一代可以最纯粹地享受这项运动,想要他们在退役的时候,可以说选择成为花滑运动员是一件骄傲的事。
但是,他的过度保护,或者也是一种伤害。
“然后,”陆柏霖说,“他们觉得还是不够,便打算再进一步,玩一个更狠的,连编曲都一样的话,大概就不能被当作巧合看待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刘伯飞问,“你知道韩露父亲的事。”
陆柏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说,“大概比您知道得早,比您知道得还多。”
“你不要给我打这件事的主意。”刘伯飞盯着他,“你不要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不要想着为了你的一己之利搞个什么大新闻出来。每个运动员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
“心甘情愿做棋子的运动员……您觉得有多少呢?”陆柏霖笑了,“您发现没有,一直以来,您总是把我置于你们的对立面上。”
“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个赛季了。”刘伯飞说,“其他人就按你说的,愿意做你的棋子的人,你愿意找谁就去找谁,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你之前和江心说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你,江心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事情已经发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言归正传吧。”陆柏霖说,“那个上次来这里,给您cd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韩露的父亲。”
“什么?”
“这就是穆勒和seea一起想的花招了。”陆柏霖说,“他们知道了韩露的父亲早早就离开她的事,故意让一个面目和她相似的人冒充她的父亲回来找她,然后借口给她帮助的理由诱使她使用那首曲子。她一旦用了,这次大奖赛的结果就要重新洗牌了。”
“……”
刘伯飞沉默了。
“就是这样。”陆柏霖说。
“这也太他妈有病了吧。”刘伯飞回想那一天在会议室里的事,他和那个男人的交谈尤其是他他妈的还推心置腹地跟他谈心他简直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些事吗?”
“怎么又把我带进来了。”陆柏霖无奈地笑,“您觉得有病,但其实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下不了什么成本,但一旦成功便收益无限的事。”
“不他妈好好把脑子用到正道上……”刘伯飞骂。
陆柏霖不置可否地笑笑,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我就是来和您说这件事的。”
“你等等。”刘伯飞叫住他,“那韩露真正的父亲是谁,你也知道吗?”
“我知道这件事。”陆柏霖说,“但我不知道他是谁。说实话,我也试着让人找过他,不过没有收获。”
“我再对你说一遍……”
“我知道。”陆柏霖摊开了手,“我要是想的话,那我在很早之前就这么做了。”
“你对韩露,到底是怎么想的?”刘伯飞问,“她不懂你们这些人心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人对她好,她就觉得是真心诚意的。你现在要是不是真心想要帮她”他停顿一下,“以后就最好别再掺合进来。”
“她只吃完美无瑕的苹果吗?”陆柏霖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
“她只接受最纯粹的东西吗?”陆柏霖换了一个说法,“我们为了达到目的,其实往往都是顾不了过程的。明知道两个人是面对面在说着假话,但也会配合下去把戏演好,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你觉得呢?”刘伯飞问。
“我大概理解一点了。”陆柏霖说,“她只吃完美无瑕的苹果。世上存在完美无瑕的苹果吗?”
“你是吃不到了。”刘伯飞尖锐地说,“但是,苹果是存在的。如果世上只有极少的人能吃得到的话,那她会是其中一个。”
“好吧。”陆柏霖最后笑了笑,“话说回来,刘教练。”他看向他,“虽然我的话您不一定想听,但是……您的想法,您做过的事,如果当事人始终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其实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事。过度保护,说不定也是一种伤害。”
69 好事大概接二连三
陆柏霖从刘伯飞的办公室出来后,看了一下时间,却并没有急着马上离开,而是去了选手们练习的冰场。
练习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他都是记得的。现在,马上就到了练习结束的时间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不至于让韩露在众人起哄和议论下难堪,陆柏霖特意选择了走廊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当韩露结束训练走出来的时候,他轻轻拍了她一下。
“嗨。”他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
韩露先是被吓了一跳,几秒钟才做出反应。
“你怎么又过来了?”她问。
“我来找刘教练谈一点事。”陆柏霖说,“顺便来看看你训练。”
“看我训练?”
今天的训练没有出什么状况,韩露的心情不错,就顺着他的话接了几句。许浩洋原本和她一起出来,看到她是有要和陆柏霖聊下去的趋势,他看了两个人一眼,对韩露说:“那我先走了。”
韩露还没有做出反应,陆柏霖先对许浩洋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有事?”
许浩洋走后,韩露看着陆柏霖。
“没有大事。”陆柏霖说,“我原本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不过有句话,觉得无论如何都想今天告诉你。”
“你想说什么?”
“从前是我不对。”陆柏霖坦白地说。
从前,他对韩露的态度不对。他可以坦白地承认这一点。他只考虑自己的需求,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甚至连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没有花上太多心思去了解。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她愈发产生了兴趣。如果改换一个方式呢?他不由得这么想,如果改换一个方式对待她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想得尽是些我认为‘会对你好’的事。如果说我不那么想了……”他停顿了一下,“你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对于陆柏霖的这句话,韩露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她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都觉得他莫名其妙,阴魂不散,但是,她无可否认的是,从她出道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在她的左右。她有些习惯了她不愿这么想,但是,她确实是有些习惯了有他在的日子。
所以在当时,他毫不留情地放弃她的时候,她才会觉得非常失望和愤怒。
因为她对他有过期待。
然而,在她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能动的时候,“期待”这个词对她而言,是一个很奢侈的,让人厌恶和羞耻的词。
为了不使自己过于厌恶这个对人有过期待的自己,在那个时候,她硬生生将这种情感压了下去,仿佛它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于是她必须要对他冷漠,对他满不在乎,才能保证她的自尊心的完整。
然而压抑得久了,原本的情感经过时间,经过种种或难捱或愉快的经历逐渐变了形,她已经不再记得它们最初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陆柏霖看着她的沉默,温柔地笑了笑,抓住了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他说,“我要走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再回来找你。嗯?”
他放开手,最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再走到拐角处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非常熟悉如何扮演一个温柔的男朋友,除了他之外,还没有人能在接近她的同时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暧昧距离,如果说他这些刻意的举动没有在她心中产生任何波动,那是说谎。
不过,韩露到底很快从这种恍然中抽了出来,一个人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她很快在食堂中找到了许浩洋和张磊他们的位置,她在子君旁边坐下,见另一边少了王柳。
“王柳呢?”她问。
“去找艾米老师了。”陈廷源说,“说是要去聊一聊德彪西。”
“老彪了,德彪西。”张磊拍一下桌子,“不是我说,这大奖赛完了之后,说不定从世锦赛开始就是德彪西的天下了。就跟前几年那贝多芬的天下一样。”
许浩洋笑了一下,没说话。
王柳的确去了教练们的办公室,但她找的不是艾米,而是刘伯飞。她年纪很小,尚对人心没有太多复杂的认知,但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知道,大奖赛上的两首《牧神午后》,多半是因为在超级杯时,自己将韩露的选曲告诉了江心的缘故。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刘伯飞,也正是应和了刘伯飞心中的猜测。
“是这样吗?”她问。
刘伯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该死地回想起了陆柏霖对他说的话过度保护,有时候也是一种伤害。
他觉得很可笑,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年纪感到动摇。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王柳发问,“这样的话对他们自己不是也……”
“不是所有人都想赢的。”刘伯飞说,“不是所有站在赛场上的人,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
“我给韩露姐惹了很大的麻烦,是吗。”
“不是。”刘伯飞摇头,“这种事……只要对方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躲不掉的。”
王柳低下头去,刘伯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要管其他人做了什么,会做什么。”他最后对王柳说,“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尽管他这么说,而事实上对他自己所说的话,他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大奖赛已经结束,但是,在比赛当天便传出的对裁判打分不公的质疑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平息下去,反而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现在,已经有人明确列出了尹姓裁判的具体打分分数,首先,在男单的比赛中,他给一位中国选手的五个节目内容分数打出了四个9.5,一个9.25的高分,而给美国选手的5个小项均打出了8.5-8.75之间的低分,是9名裁判中给分最低的。在双人滑比赛中,他在技术分上给了江心和姜至俊一个较其他裁判来说相当低的执行分,给韩露和许浩洋的分数是正数第二高的,相对更加抽象的内容分上,他也是给了韩许组合4个超过9分的高分。
一时之间,中国花滑队再度被推至了风口浪尖,有人传闻王西明收买贿赂裁判,更有人截出了比赛视频逐帧分析,意在说明韩露和许浩洋的表现根本不值得这么高的分数。
如果这只是网上的嘴仗的话倒是好说,但滑联也对此介入调查之后,事情便进入到了一个不同的领域。
刘伯飞明令禁止了他们看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以免影响接下来世锦赛的发挥,但他自己却控制不了点开论坛帖子的手。最后光看还不够,他直接是冒充冰迷回起了贴,然后就被网友当外行人骂了一通。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生动无比。
也是这个时候,加拿大当地的一个电视台邀请了黛西做嘉宾,请她分析一下这一次的打分风波。
黛西手持话筒,以她一贯的冷峻表情和不容质疑的逻辑表示尹裁判的打分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在她看来,那位中国男单选手的表现并不值得这个分数,至于具体其中存在什么问题,她相信滑联会调查出一个结果。
“那么,”主持人问,“这位裁判在给其他选手打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偏向的情况呢?”
“在内容分上,他确实也给出了中国的双人滑组合一个很高的分数。”黛西说,“不过,我认为这个分数是客观而合理的。是一个很正常的分数。”
观看这场直播的刘伯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黛西啊,是那个黛西啊。
那个被韩露在地下车库拍窗户质问,冷漠地告诉她她的表演不过是跳跃比赛的黛西
他完全相信不了,黛西会在这个时候站在韩露这一边。
这种时候,黛西的立场非常重要,因为相当数量的观众们其实都没有自己的鉴赏力,他们只会跟着舆论走。黛西此时公开表示韩露的分数没有问题,这让刘伯飞一时简直恨不能给黛西跪下来磕一个。
“您认为他们表现得如何?”
“我认为他们的节目很优秀。”黛西回答,“他们把德彪西诠释得很美。”
“在韩露还是单人滑选手时,您曾经对她的风格提出过意见。现在,您觉得,她算是已经超越了自己的障碍吗?”
“这个,就不是我清楚的事了。”黛西微笑了一下,“毕竟,到现在为止,她只有这一场比赛做到了这样的突破。至于之后会如何,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韩露也看了这个节目,虽然,表面上她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但来自黛西的肯定却还是令她兴奋得想要笑出来。在过去,她从来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轻易为很多事感到快乐,仿佛这场比赛是她的一个新的开始,眼前的一切都有着无限的可能。
但是,她因为过于沉浸于这些突如其来的愉快当中,却忽略了许浩洋的想法。
70 单人回归
同样在电视前看着这个节目的江心,狠狠地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地上。
一个又一个,一出又一出。
全世界都在帮着他们。
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她根本无法细想。她被搭档拖累,花了大功夫去示好陆柏霖,却被他当成傻子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她当初的转国籍比起一个计划,更像是一个无计可施的不得不。现在,她的膝盖疼痛不已,她自己心中清楚,她能够留在冰场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才二十五岁,这还没有到状态真正下滑的时候。但是,她却因为伤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加上在教练的强令下冲击高难度动作,让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艾米的过去就是她的未来。她深知这一点。但是,她却远远和艾米不同,她的背后没有一个支撑。
采访结束后,节目切入大奖赛比赛的回放,播放的正是韩露和许浩洋的《牧神午后》。自从比赛结束后,他们这首曲子就在电视上刷了屏,江心听着解说员夸张的赞誉,再看到屏幕上许浩洋的特写,更是觉得非常刺目。
从来没有。
她想。
过去,在面对着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与此同时,在国内,陆柏霖提前结束了出差返回到北京,并给韩露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一个以综艺见长的电视台近期策划了一出新的节目,邀请全世界的花滑运动员来做出一系列纯粹艺术性的演出,即不受比赛规则的束缚不考虑那种一个节目内最多只能跳一个四周的规则,旨在让选手贡献出他们心中最自由的表演。而且,韩露可以重新作为单人滑选手出场。
“也就是说,”陆柏霖坐在训练中心的会议室里,眼睛看着韩露。“你不仅可以重新按照你想的滑单人,在未来的比赛里,你也可以同时参加单人和双人的比赛。过去有过这样的先例。”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陆柏霖将视线投向了刘伯飞。
“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十五年前退役的那个德国人就是身兼两个身份的第一人吧?”
“是有这样的选手。”刘伯飞勉强承认,“但是,花滑运动存在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之前是只有一个,之后说不定就有能够超越他的人出现了。”陆柏霖说,“韩露出道之前,大概也没有人想到有人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陆柏霖和刘伯飞你一言我一语,整个会议室俨然全是无声的硝烟味。刘伯飞当然知道陆柏霖脑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但碍于韩露在场,他又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现在全世界都在为她喝彩,他一唱反调,就又成了那个最要命的坏人。
“我还可以滑单人吗?”
在两个男人就训练和综艺的问题争执之时,韩露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可以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同时参加比赛?”
“为什么不可以呢?”陆柏霖说,“现在你有这样的实力,而同时我们又具备这样的平台。这虽然也是一个综艺节目,但是,你刚刚也听到我说的了,它不是一个那种你讨厌的乱七八糟的无聊节目。首先,它不会耽误你的训练,是不是?”
韩露沉默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没关系。”陆柏霖读出了她的心思,“现在离真正运作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思考一下,也和你的搭档商量一下。如果他仍旧对综艺不感兴趣的话,我们还有其他的计划。”
“其他计划?”刘伯飞问,“什么计划?”
“您记得周佳瑜吧?”陆柏霖说,“他有意来参加这个节目,我的团队现在正在和他沟通。”
“他有意参加这个节目?”刘伯飞不可思议地反问。
周佳瑜,如果刘伯飞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他今年35岁,是上一代双人滑的顶尖选手,七年前,因要赴国外留学而退役,媒体将他的退役称为“黄金一代的终结”。
他退役得非常突然,是在没有任何伤病,职业生涯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宣布退役的。在退役后两年,他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只是淡淡地,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地表示自己觉得花滑不过如此,在这个行业内,他已经没有想要做的事了。
这个人的性格一向是古怪清奇,但因为成绩非常过硬加上相貌英俊,这让他的任何怪癖和不受控都成为了优点。至今,他还是行内很多年轻选手的偶像,每年的小型比赛上,都会有人滑他滑过的曲子以向他致敬。
那个时候,韩露对其他选手几乎没有任何关注,更别提是不在同一个俱乐部的人。但是她知道周佳瑜,并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她很欣赏他的风格。
周佳瑜一旦回归,必定又是冰迷们的一场狂欢。
“他说他在考虑。”陆柏霖说,“只要他愿意考虑,我就有把握让他同意。”
“那你的计划是……”刘伯飞问。
“许浩洋的腰伤复发了吧?如果他拒绝参加节目的话,不妨可以让韩露与周佳瑜组成搭档。”陆柏霖没有掩饰,坦白地说了出来。“只是节目上。而且,韩露……”他再度看着韩露,他说话的时候一贯是这样的。“和其他人多接触一下,说不定可能让你打开一下新世界的大门。”
韩露仍旧没有回答。陆柏霖笑了笑,他明白,在这种事上,韩露不会直接给出什么直接的回应,她的沉默,他其实可以理解成为默认。
“总之,”他说,“许浩洋那边,我会去沟通。”
然而,陆柏霖并没有去问许浩洋的意见,据他对他的了解,他不仅自己不会参加这个节目,而且可能还会阻止韩露参加。毕竟世锦赛近在眼前,而冬奥会就在明年,这个理由非常充分,陆柏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没有兴趣再多听一次。
所以,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谈妥了周佳瑜至少让这尊已经退了休,专注于在家玩花养鸟的佛来一次花滑中心,和他打了二十余年交道的冰场再久别重逢一次。
周佳瑜在王西明的领路下出现在冰场上时,很多现役选手几乎尖叫了起来。
这一天,许浩洋恰好因为去医院复查腰伤而缺席了训练,韩露是一个人在练习。
她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周佳瑜,过去,他们虽然也在晚宴上见过几次,但到底没有更深的接触。她要承认,如果可能的话,她的确想要和这个人面对面地比试一场。
她在现场见过他惊人的滑行速度,她想要亲身感受一次。
现年34岁的周佳瑜,比他活跃之时整个人又多了一重戏谑和从容。他的长相介于英俊和漂亮之间,这让他非常适合那一类哥特式的充满鬼魅气息的曲子,这也是韩露过去的选曲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类型。
这些,陆柏霖大概都已经想过了。
王西明咳嗽了一声,把周佳瑜正式介绍给在冰场上练习的选手们。
“反正呢……就是来踢个馆啦。”周佳瑜笑着鞠了个躬。
如他所说,他已经换上了冰鞋,大方利落地先在冰场中心做了一个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三周跳,然后以他标志性的高速滑行飞速起滑,手触到冰场的边缘又折返回来,他的运动外套背后被风灌得鼓起来。
“我靠,厉害了。”张磊忍不住说,“这么快?”
“小周哥最初是以超快的滑行速度打出一片天的嘛。”子君说,“没想到现在还这么快……”
“据说这和当年已经比不了了。”张磊感叹,“短道速滑啊这简直。”
他们一言一语地议论着,站在一旁的韩露没有说话,子君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便见到她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在看到比她更强的选手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韩露。”王西明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什么?”韩露回头。
“你去试试。”王西明说,“你看看你能不能跟上周佳瑜的速度。”
这个时候,周佳瑜正好滑到韩露面前,微笑着停下来,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请多指教。”周佳瑜说,“我挑战一下现役选手。”
韩露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的犹疑,伸手在周佳瑜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作为她接受挑战的暗号。
“来吧。”她说。
他们练习的只是滑行,没有跳跃。周佳瑜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脚下一蹬便利落地滑了出去。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脚下动作看起来是无比的轻松优雅。而在他右边滑行的韩露便没有这么轻松了,在周佳瑜的近侧,她可清晰地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那一种无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的感觉。
这令她兴奋。
这一次,周佳瑜大概在冰场上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其中又做了几个另外的难度不低的练习动作,然后才离开了冰场。不过,他此次来冰场的目的当然并非仅是来踢个所谓的馆,在下午的训练结束后,韩露便被王西明叫到了会议室。
这段时间,她被单独叫走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不过对这种事,她往往是过了今天就忘了昨天的性格,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谈了多少次。
“你真的有兴趣?”上一次他们结束会议,刘伯飞忍不住问,“过去你对这种节目向来是……”
“我也不知道。”韩露说。
“你还是想滑单人?”刘伯飞问。
韩露没有说话。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只是这件事,这个可能性确实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很想知道,现在自己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71 韩小露
在韩露再次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张磊已经觉察出了事情的异样。许浩洋不在就算他在,他可能也不敢直接对他说什么。于是他几步小跑到了子君旁边,拿搭档当作了分享八卦的对象。
“怎么回事啊?”张磊终于忍不住问,“韩露姐这天天的……”
子君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啊。”她说。“那个陆柏霖陆总,近些日子也是天天地往咱这跑。之前明明都不露面了,最近我都看见他好几回了。”
“陆柏霖过来,那就没什么好事……”张磊撇嘴,“你要不要问问韩露姐啊?”
“问什么?”子君反问,“问问韩露姐哎最近你跟陆总走得挺近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还不得把我踢死。”
“你就不知道迂回一点吗!”张磊气急败坏地拍了她肩膀一下,“你问问她最近怎么都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啊,问她天天和教练们在谈啥啊,问问浩洋的伤严不严重啊……对不对?”
“哎呀。”子君躲开,“我觉得这都是韩露姐自己的事……”
“我也知道。”张磊摇着头,“但是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浩洋和韩露姐好像才走上……怎么说呢,好不容易他们才走上正轨,就特别不想有啥节外生枝的。”
“你相信韩露姐吧。”子君说,“她不是那种瞒着别人,自己做什么的人。”
他们的确不知道韩露这段时间在谈些什么,许浩洋同样也不知道。但是,和张磊努力想要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不同的是,许浩洋可能并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里的韩露,整个人看起来都鲜烈、明媚而自由,这不是他过去所习惯的她的样子。在过去的两年多里,她似乎永远都是吊着一口气,在和什么东西较劲的样子。现在,她好像全都放松了下来。
这让许浩洋意识到,他们之前的关系一直都是很紧张的,一直都处在各种各样的不安和恐惧之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生长出一种健康的关系。
现在,他的感觉是仿佛韩露一个人就可以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妥当,她并不那么需要他。
这种感觉他其实很熟悉,就在江心当初选择和他拆对的时候,他也有相似的感觉。
她并不需要他。
这让他内心生出一种真实的恐惧,他很害怕从韩露的口中确认这件事。
他诚然觉得陆柏霖的突然出现,韩露看似和他就这么讲了和让他很不爽,仿佛他被欺骗被利用一样然而,这在韩露整个人突然的开朗和放松面前,又像是理所应当。
他在宿舍中打开电脑中的编曲界面,里面是一首写了三分之一的曲子。从许浩洋最初有了要用自己的曲子跳自己的双人滑的愿望开始算的话,他已经无数次打开了这个软件。然而,进展却始终都无法顺利。
他重新合上笔记本电脑,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也许。
他想。
也许,现在才是韩露本应有的样子。她天生应该张扬,应该自信,应该立于顶点。
她原本和他,便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那些他看到的她,可能都是她不愿为人所见的,想要努力隐藏的样子。
那她……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韩露坐在会议室内,她的对面是周佳瑜、王西明和刘伯飞。周佳瑜这次前来训练中心,便是陆柏霖已经把所有该交代的事全体对他交代完善,他同意了作为嘉宾参加这个节目。
当时,王西明试探性地问过他是否考虑过复出,一句话问出来,却像是踩了他的尾巴一样让他当场跳起来。
“不要!”他说,“我勒个去,您跟我这开玩笑呢,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那你参加节目是为了什么?”王西明问。
“为了什么?”周佳瑜耸肩,“什么都不为啊。就好玩,有意思,以前没试过,没玩过,想试试。而且我家猫死了,想转换一下心情。”
你家猫死不死关我什么事……王西明想。
“猫怎么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
“我忘了开机了。”周佳瑜悲伤地叹着气,“一直没开机,就把这茬都给忘了。等想起来开机的时候就已经……”
“……你说的是电子宠物吗?”
“对啊。”周佳瑜说,“电子宠物猫。”
“……”
王西明是彻底不想和他多废话了。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变。包括他看到他无语凝噎,反而笑嘻嘻地上来和他勾肩搭背的样子也是一样。
“陆总狂轰滥炸地和我谈了好多次。”周佳瑜瘫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对韩露吊儿郎当地笑着。“所以我来了。”
韩露对他点了点头。
“我啊之前看了你的比赛。”周佳瑜说,“我觉得很了不起。陆总说,如果国内会出现一个同时可以驾驭单人和双人的选手,那么便是你无疑了。没错没错,肯定是你。”
“你觉得你自己不行?”韩露问。
“我?”周佳瑜一边笑一边摇手,“不行不行不行了,我已经是老爷爷了。”
王西明皱了皱眉。
“这个人,”王西明说,“在过去的时候练习时间就是别人的一半,让他练死活不练,非说自己年纪大了要养生。”
“王教练。”周佳瑜懒洋洋地笑,“您这拆我台可不行。万一人家看我练习不认真不努力看不上我了怎么办啊。”
“我拆你台,你有什么台让我拆的?”
“反正呢。”周佳瑜对韩露说,“之后还有一场世锦赛嘛,你肯定还是以世锦赛为重,争取拿个奖牌,对吧?然后就这段时间,你有时间的时候咱俩就随意性地磨合一下,搞一个节目出来。曲子无所谓,选你喜欢的。”
随意,无所谓,可以,都行。
这是周佳瑜的关键词加口头禅。
平时一贯严肃冷酷无情说一不二的王西明总教练,在对着周佳瑜的时候,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一张像人的表情。
“周佳瑜。”王西明忍不住说,“你严肃一点。”
“话说回来了,王教练,为什么是我啊?”周佳瑜问,“韩小露不是有自己的搭档吗?”
……神他妈的韩小露。
“有状况?”他自来熟又八卦地换了个位置坐到韩露旁边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要见外啊来来来跟我讲一讲我作为一个靠谱伟大的前辈可是最最最最最最最关心可爱的后辈们的感情世界了。”
“没有。”韩露往边上躲,“还有,别这么叫我。”
“韩小露的搭档是谁来着?”周佳瑜问,“有视频不?来个视频看看嘛。”
刘伯飞在ipad上调出一个视频,推了过去。这就是他们在大奖赛博得了巨大赞誉的《牧神午后》,七彩弹幕糊满了整个视频。周佳瑜顺手关了弹幕,趴在桌子上看了起来。
这个视频韩露自己也看过几遍了,每次看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当视频里的自己做出结束动作,解说员大声喝彩,观众全场起立时,才一点一点回归现实世界。
周佳瑜对着ipad鼓起了掌。
“这个小男孩很行啊。”周佳瑜说,“他人呢?”
“回去休息了吧。”刘伯飞说。
“你们看出来没有?他很会引导人的情绪。”周佳瑜指着屏幕,“这在双人里挺重要的。有时候两个人默契度其实没有那么足,可能是对于音乐的理解不一样啊,开始的状态不是那么好啊之类的,这种情况下,就特别需要一个人在前面引导。这个挺有意思的,就有点和看话剧啊看电影一样,有这么一个人在,能把你心中你不知道的,没意识到的东西都引导出来。”
“你的意思是……”韩露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周佳瑜毫不客气地说,“要是不是和这个小孩的话,韩小露可是滑不成这样的。”
“……”
“……”
“……”
这句毫不留情的话说得是直白又爽朗,让在场的其他三人同时沉默了。
“你不行吗?”
憋了好一会儿,王西明问。
“我?”周佳瑜赶紧摆手,“我是那个被引导的。”
“……”
好的,你是,你百分之百是。
“我说实在的啊,王教练。”周佳瑜说,“这样,我跟您说,天地良心,不是我不想练,我是特别真心诚意地觉得我可滑不成他们这样,妈呀这一下上节目拆了人家搭档还滑得不如人家,我可不想挨骂说我一把年纪出来蹭热度……”
“蹭就蹭了。”王西明说,“蹭一把热度,明年复出。”
“您弄死我吧。”周佳瑜大义凛然地说。
“……”
“对了对了对了,”周佳瑜接着说,“这小孩在哪啊?让我见一面见一面呗。”
“现在许浩洋在哪?”王西明问刘伯飞。
“在医院吧。”刘伯飞说,“做治疗呢。”
“受伤了啊。”周佳瑜说,“受伤了才不参加节目,找我来当候补选手。”他摇头,往椅子里陷得更深了一些。“没意思,不好玩。”
72 我不那么想了
许浩洋为什么不同意,韩露会不自主地想着这个问题。
他们都不是喜欢在综艺节目上抛头露面的人,这一次,韩露承认,她是被陆柏霖口中的“她可以再滑单人”吸引了,而在一时之间,没有考虑到许浩洋的想法。
他们原本有着同一个目标,但是,在得知搭档心中有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想法时,他会觉得不满,进而拒绝参加节目,是理所应当的。
这些天,许浩洋的话都很少,当然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而最近,却像是好像有些安静得过分了。训练完,吃完饭,马上就一个人回到宿舍,谁叫都不出来的那种。这种事放在过去,韩露是要直接砸门问个究竟,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理亏,就不敢随便做些什么。只就假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他重复着每天例行的训练。
但她毕竟是人不是神,一分心,动作就容易出错,在他们练习难度最大的拉索托举一直不得要领后,刘伯飞把她叫入办公室中,准备一是谈世锦赛的准备,二是谈在世锦赛后就差不多要开录的节目。
刘伯飞是不看好那个节目的,就是炒得热闹,提高点知名度之后再拉广告代言时方便,别的作用可以说是收效甚微,说白了就是受累不讨好。
但他却不能这么跟韩露说。
他们在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就在刘伯飞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重点的时候,艾米推门进来了。
“刘伯飞。”艾米简单地说,“猫钻到食堂冰箱后面去了。”
“……什么猫?”
“就咱食堂师傅喂的那个猫,跑冰箱后面去了。你去给它弄出来。”
“食堂师傅喂的猫跑冰箱后面去这跟我有什么……”
“你赶紧去。”艾米不容置疑地说。
刘伯飞一脸这都是哪跟哪的表情离开之后,艾米自顾自地坐到了刘伯飞的椅子上,调整了几下高度和靠背角度,对韩露笑了笑。
“聊着呢?”艾米问。
“……聊,聊着呢。”韩露说。
“挺好的。”艾米说,“可以适当放松点。”
“我知道。”
“我单刀直入了。”艾米看着她,“你还想重新滑单人滑吗?”
这个问题让韩露沉默了。
你还想重新滑单人滑吗?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一年前,放在几个月前,甚至就放在两个星期前问她的话,她的答案都会是一个果断的yes。但是现在,她的内心其实已经开始逐渐动摇了。
她还远远没有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了不起的,可以将所有的曲子都应对自如的双人滑选手。
她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单人滑选手。
这和她之前所取得的成绩无关,只是就节目的整体完成度而言,她还没有达到理想的标准。
作为一个半吊子的选手无论是单人还是双人,就算取得了她过去一直都想要的大满贯,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周佳瑜已经明确地指出,她在双人滑上取得的成就,并非靠她一已之力可以达成。
她尽管不甘,尽管不愿,也必须承认和接受。
而且,她同时也意外地发现,接受这件事,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如果她想要完成一场完美的表演,那么,许浩洋是不可缺少的。
“我……”韩露少见地迟疑了。否定过去的自己的想法,这对她来说是个挑战。“我也不知道。”
她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不想重新滑单人。”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对刘伯飞说过了,她告诉他:“你不要一直想要引导别人,你不要代替他们说话,不要总是想去影响他们做判断和选择。”
“我有吗?”刘伯飞问。
“你要让他们自己说话。”艾米说,“可能有的时候会很困难,但是,你要让他们自己走过来。”
“我不知道。”韩露说,“我也许……不那么想了。”
“如果说,让我现在在单人和双人选手中选择一个的话,我可能不会去选单人。”
也是这个时候,许浩洋正在医务室内做检查,在大奖赛结束后,他的腰伤就隐隐约约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和韩露搭档以来,她的体重确实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这些天就不要再做托举动作了。”赵之心对他说。
“严重吗?”许浩洋问。
“多注意一点比较好。”赵之心说,“你们上一次的节目很好,真的很好。或者现在可以不用那么紧张,放松一点。”
“谢谢。”许浩洋笑笑。
“王总教练说……”赵之心把手中用来盛放冰袋的托盘放回原位,“如果韩露想的话,她可以同时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参加比赛。”
“王总教练这么说?”许浩洋疑惑地问。
赵之心点了点头。
“要是韩露有意回单人的话……”赵之心终于试探性地问出了口,“你怎么想?”
“同时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吗?”许浩洋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要是她愿意的话。”
“是吗……”赵之心这样应了一句。
“怎么了?”许浩洋问,“你想说什么吗?”
“我觉得,”赵之心笑了笑,“我觉得你们这些运动员,真的都挺厉害的。”
“什么啊。”许浩洋愣了一下,“怎么了?”
“韩露受伤的时候,我以为她要退役了。”赵之心低着头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她之前的滑法,教练一直都非常有意见,我也认为她的滑法就是在和自己赌,是靠着胜利的意志和信念在滑冰。”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指尖。
“所有运动员都是争胜的。”他说,“但是我看着你们……时常会觉得,可能会有一些人,把争胜当作了一种支撑自己每天起床的信念。他们每一天都在重复着上一天的日子,你问他们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事业,到底快不快乐,他们可能很难给出一个答案。”
许浩洋看着他。
“只是,如果不继续做的话,如果不继续滑的话,就会失去人生的所有立足之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感觉的。”
“你是说韩露……”
赵之心笑了一下。
“是吧。”他说,“不仅仅是她,但是,我在她身上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所以她当初受伤的时候,反而是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在她做康复训练的时候,因为每天都有事情在忙,可能还显不出来什么,但是我知道,康复训练一旦结束,她必定会要面对一种……无路可走的境况。”
许浩洋沉默了。
“所以,在我和她一起在美国做康复训练的时候,我其实很想让她就这么退役。”赵之心坦白地说。“刘教练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个时候,她不可能再取得和过去一样的成绩了。”
这些话,赵之心在之前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但是,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说,“我没有办法劝她退役,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没有办法去做她的支撑。我没有办法为她建立起一个能够让她牢牢站稳,不担心会有什么崩塌的世界。但是,在看到她重新回到冰场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贴在电脑屏幕周围的便利贴。
“因为我没有机会了。”
许浩洋听着,没有回答,他不是擅长应对这种话题的人,也并没有想到,赵之心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这些话。但是,他的意思他却是听懂了的。
在他们大获成功的大奖赛结束后,一切都仿佛步入正轨,所有事都顺利异常的时候,他看着意气风发的,看起来不那么需要自己的韩露,他一时也想过,让事情回到大奖赛之前。
他希望她软弱,希望她无能,希望她对自己坦白,希望她需要自己。
他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只是一瞬,虽然只是一瞬而已,他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的内心像是多出来一部分,用来盛装之前从未有过的感情。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整理,确认这些感情的样子,确认它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我的话,”赵之心说,“如果她的搭档是我的话……我可能会想要阻止她再滑单人吧。”
“我明白。”许浩洋说,“如果她走到了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也会觉得很不安,很失落,可能还很愤怒。但是,如果她确实去得到的话,就不能阻止她。”
他抬起头,伸展了一下手臂。
“不止是她想要回归单人。”他说,“就算出现她觉得比我更加适合她的搭档……我也会以她的想法为先吧。”
“……”
“不过……”他笑了,“现在没有吧。要是真的有的话,那我大概会和他单对单一下。”
他们之前的单对单,赵之心是有所耳闻的。但许浩洋今天这么说,却是令赵之心疑惑了起来。
“那……”赵之心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参加那个节目?”
“节目?”许浩洋愣住了,“什么节目?”
73 传说中的脱粉回踩
“你不知道?”
这回轮到赵之心愣了。“韩露没和你说过吗?”
许浩洋一脸懵地摇头。“说什么?”
“……”
赵之心彻底无语。
“你也太佛系了……”他说,“新闻你也没看?”
许浩洋摇头。之前那段时间,也就正是陆柏霖发新闻通稿,韩露为了重返单人滑在和很多人沟通的时候,也正是他真正切实地感到她和从前的不同,而下意识地拒绝知道他们身上会有什么变故发生的时候。
刘伯飞曾经对他说过,他最糟糕的,就是这种不声不响,自己在内心把事情擅自结束的地方。
赵之心从手机上找出了前几天一个当地媒体发的新闻,即是冰雪主题的综艺即将准备录制,拟邀请现役选手韩露参加,并将和老将周佳瑜组成新的双人滑组合,为大家带来耳目一新的表演云云。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粉丝发的拉踩,但这也不重要了。
“没人和你说吗?”赵之心再问了一遍。
“……周佳瑜?”许浩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赵之心疑惑地看了看他。
周佳瑜比许浩洋大九岁,在许浩洋在少年队初露锋芒的时候,周佳瑜在国内已经是双人滑的标杆性人物,他的标准和风格,也成了很多人竞相模仿的对象。
这群模仿者里面就包括许浩洋。
周佳瑜是他的第一个偶像,可以说,他是那种看着他的比赛长大,把他的动作反复观看反复学习,甚至还在老家把他的海报贴了一墙的死忠粉。
但是,在他终于走上职业道路,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偶像一决高下的时候,他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却摔得惨不忍睹。他带着一身疼痛和失落返回准备区,毫无准备地看到周佳瑜就坐在教练旁边说着什么,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就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和偶像撞了个脸对脸。
“嗯?”周佳瑜留意到了身形还没发育完全,还是一脸小孩模样的许浩洋,回头问了刘伯飞一句:“这是您儿子吗?”
“……”
周围顿时寂静一片。
刘伯飞憋着一腔想掐着他脖子骂他你仔细看看老子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吗你是不是瞎的火,解释:“这是我们少年队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周佳瑜笑着点头,“小朋友,想滑冰的话,可要多吃肉肉和蛋蛋,长得壮壮才可以喔。”
……
完全被看扁了。
完全,彻底,被看扁了。不仅被看扁,还简直是被当成了一个弱智看待一样。
滚你大爷的小朋友!
当天,许浩洋回到少年队的宿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他从家中带来的,写满了周佳瑜的跳跃动作、动作构成,他在采访时说过的滑行要领等等的本子,连同他的照片一起一口气都撕了个粉碎。
脱粉转黑回踩,就是这么一气呵成。
所以,事情转入现在,许浩洋对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这个节目的疑惑,已经全体被韩露要和周佳瑜临时搭档这件事给占据了。现在,他必须收回刚刚他对赵之心说过的话,什么假如出现更优秀的人他会尊重搭档的决定,不,他咬牙切齿地想,绝不,如果这个人是周佳瑜的话,他说什么都不准许这种事发生。那个混蛋就应该永远退役不要出来,如果他敢出来,他就要把他踩在脚底下。
没得商量。
所以,就当他从医务室出来,打算找刘伯飞问个究竟的时候,却是正和艾米和韩露,以及从另一边和刘伯飞一起大爷饭后散步式走过来的周佳瑜狭路相逢。
韩露看着许浩洋,一下子紧张起来。
“为什么是他啊?”许浩洋伸手指着从那边溜达过来的周佳瑜,眼睛看着韩露。“为什么是这混蛋玩意儿?”
上来就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周佳瑜眨了眨眼睛。
“谁定的人选?”许浩洋问。
韩露是明白许浩洋在说什么了,但是……在她的概念里,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才对。
“是因为你说了不参加……”韩露对他解释。
“我什么时候说的?”许浩洋问。
“你不是……”韩露语塞,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是没听他亲口说过。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许浩洋转而看着周佳瑜,“你是干什么来的?你不是早就退役了吗?搭档组合这事怎么还轮得到你呢?”
这一串连珠炮的质问,不仅让遛个弯也中枪的周佳瑜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让艾米和刘伯飞都愣住了。
许浩洋可不是脾气这么大的人啊,而且还是对着没有交集的前辈……
“怎么回事?”艾米已经走到刘伯飞旁边去,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转了两圈,抛出一个“脑子坏了”的问号。
这个时候,刘伯飞突然想了起来,在十几年之前,周佳瑜在赛场对许浩洋开的那个玩笑。
我们的许天蝎座人狠话不多但内心弹幕多巨记仇浩洋还记着这回事……刘伯飞认真地想,也并不是不可能。
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我……”被劈头盖脸一通骂的周佳瑜摸了摸头,“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啊?”周佳瑜一笑,“那当然了,你当然应该认识我。怎么了?我在什么时候不小心伤害过你吗?”
“过来,过来。”刘伯飞拽了拽周佳瑜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他就是韩露的搭档。”
“啊?”周佳瑜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回头看着许浩洋。“不是吧……”
“而且,你还记不记得……”刘伯飞拉近了他,小声把十几年前那段旧事和他重复了一遍。
“是吗?”周佳瑜皱眉,“有这么回事?”
他转过身,用带着笑的视线把许浩洋自上而下扫了个遍。在他眼中,场下的许浩洋和场上的差别实在很大,失去了那种神秘的美感和爆发力,但是,那种天真的锐气却还隐隐可见。
“好吧。”周佳瑜说,“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要和韩小露搭档的人可是我啦。我可是练习了足足一个小时呢,你凭什么来了就抢?”
“你叫我什么?”
“你叫她什么?”
韩露和许浩洋异口同声。
“哇哦。”周佳瑜拍了拍手,“默契度满分。但是……他要是想让我退出的话,应该拿出一点实力来吧?”
“你想怎么样?”许浩洋问。
“简单啊。”周佳瑜说,“单对单。”
……又单对单!?
刘伯飞简直无语凝噎。
这届运动员到底他妈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来这手?
“行啊。”许浩洋一口应下,“别废话,就今天晚上。”
于是,当天晚上,教练们第二次清了场,虽然是不让其他人围观,但架不住张磊和子君、陈廷源和王柳的围观请求,而允许他们四个人当了观众。
这场为了争取韩露的搭档权的比试十分正式不仅是许浩洋,连周佳瑜都穿上了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表演服。他们放弃了分别上场的方式,而是音乐响起,两个人同时从冰场的两边滑起,就和之前,许浩洋和韩露的那次比试一样。
同样都是男选手,两个人的动作非常激烈,三周跳、燕式、交叉摇滚、莫霍克……周佳瑜穿上表演服后,马上气场全开,颇是有王在此处的气势。但是,许浩洋也绝对不会相让,他们的动作极快,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个人都滑向冰场中间时,周佳瑜勾了一下嘴角,伸出手去牵许浩洋,许浩洋完全是下意识地接住了他的手,周佳瑜随即将全身都向后仰去。
螺旋线。
“啊……”子君趴在冰场旁的护栏上,发出了一声感叹。“太棒了。”
“啥玩意儿太棒了?”张磊不解地问。
“浩洋和小周哥啊……”子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冰场中心较劲的两个人,声音听着都飘忽了。“太棒了……”
“你说他们这个……神经病一般的双人吗?”张磊不解。
“是的……”这个时候,旁边传出了另外一个声音,王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子君旁边,两个女孩子牢牢地握着手,脸上带着迷之笑容盯着冰场。
“真的太棒了……”王柳说。
“我觉得,小周哥是在上面的那一个……”子君飘渺地说。
“不,子君姐,我觉得浩洋哥才应该是在上面的。你不觉得小周哥被人这样那样会很带感吗……”
“不,不会的。”
“会的。你相信我。”
“怎么可能呢!”子君放开了王柳的手,“来战啊!”
“战就战!”
张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了陈廷源旁边,问:“她们在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陈廷源小声说。
“喂喂,”子君戳了戳王柳,“那你觉得陈小源和浩洋……”
“我还是觉得浩洋哥是在上面的那一个。”王柳坚定地说,“浩洋all。”
“哎,韩露姐。”子君凑到韩露旁边,“你来给我们论一论。你觉得小周哥和浩洋,谁是在上面的那一个?”
“什么?”韩露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冰场上的两个人,“谁在上面?”
“就是说,”王柳嘻嘻笑着,耍了个坏心眼,“韩露姐觉得他们两个人谁比较强?”
“谁比较强?”
“对啊。”
“许浩洋比较强。”韩露说。
74 对决在游乐场
结果,这两个状态全开的男人之间的战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眼看着杀红了眼的许浩洋可能马上就要把周佳瑜举起来全力扔出去时,刘伯飞马上叫停了这场单对单,并像只老母鸡一样把许浩洋护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佳瑜。
“给我停下来。”刘伯飞说,“我告诉你马上给我停下来。说真的,你摔死了就摔死了,我们选手的腰可不能闪了。”
“有区别待遇也不能这样吧!”周佳瑜大叫。
“这是为你好。”刘伯飞说,“我告诉你你现在受伤了可是连工伤都不算的你知道吗,你得谢谢我。”
“我谢谢……”周佳瑜无语凝噎。不过,经过了刚刚的小较量,他的确对许浩洋的力量和爆发力都有了一个认知。
确实很强。
他想。
虽然他还是完全记不得自己过去和这个孩子有什么仇什么怨。
“好好好,不滑了。哎呀正好我这腿都疼得不行不行的了……”周佳瑜说,“那我们换个方式决胜负呗?”
许浩洋喘着气,抬头问:“什么方式?”
“嗯”周佳瑜拖了个长音,“蹦极?”
“不可能。”刘伯飞马上制止,“你摔死了就摔死了……”
“刘教练!我可跟您说您喜新厌旧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也得有个限度,即使我这样我也是会觉得受伤的好不好?”
“我管你?”刘伯飞说。
“反正啊,”周佳瑜对许浩洋说,“我也喜欢韩小露啊,人家又漂亮,又温柔,滑得又好。要不是为了韩小露,我还在家遛我的小乌龟呢,反而是你,凭什么上来就抢啊?”
在场的其他人一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吐槽比较好。
漂亮就算了,温柔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我抢?”许浩洋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明明是你趁虚而入!”
“呵呵呵呵。”周佳瑜冷笑,“那我问你,为什么要留出‘虚’来呢?”
“你少给我废话了。”许浩洋说,“蹦极就蹦极!”
“蹦什么级!”刘伯飞赶紧制止,“疯了?”
许浩洋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个话少的,细腻的,稳重的文艺少年,但是,他一旦对上一个疯狂的,幼稚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的时候,就非常容易被对方的行事逻辑给带跑偏。
比如现在。他就彻底被周佳瑜带跑了。
“我告诉你,”子君拉着王柳说,“浩洋这种人就是属猫的,就是随便什么人,伸出一根逗猫棒来撩一撩,他就跟着走。”
“行行,不蹦极。”周佳瑜说,“那我想想啊……要不我们比赛射气球呗!?”
射气球,那是游乐场里的历史遗迹般的游乐项目了。摊主把小号气球一个个绑在一块板子上,交给挑战者一把气枪,根据射中的气球数换取不同的礼物。
“行啊。”许浩洋说。
周佳瑜回头看了看刘伯飞,就看到他无奈地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刘伯飞说,“放你们一天假。”
周佳瑜扑向刘伯飞,被他侧身一闪躲开了。他安然地看着扑了个空的周佳瑜,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指了一下张磊。
“张磊。”刘伯飞说,“这事我就交给你了。跟着他们去,要是他们敢给我玩什么蹦极啊过山车啊,或者他们敢在外面吃烤肠,你就死定了。”
“不是,教练,您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张磊赶紧喊,“我?”
“就这么定了。”刘伯飞说。
在距训练中心车程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就是一处平日造访的人数不算太多的建在公园内的游乐场。他们虽是知道,但之前也并未特意去那里玩过。这一次,便是托了两个幼稚的小学生的福。
他们入了园,换成张磊像只警惕的老母鸡一样看着许浩洋,恨不得拿根绳子给他拴在裤腰带上。
“你有病是吧。”许浩洋无奈地看着张磊,“我跑不了。”
“不行。”张磊拽着他的胳膊,“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周哥摔死就摔死了……”
“喂!”周佳瑜忍无可忍,“佛也只能忍三次!”
这一帮年龄加起来快要两百岁的成年人,就像小学生春游一般在工作日少人的游乐园里玩开了。虽是危险项目被明令禁止,但钻一钻鬼屋,坐一坐海盗船总是被允许的。韩露被子君和王柳一边一个地推着,是半推半就地先坐上了海盗船,然后坐上了峡谷漂流,这么几圈玩下来,她突然一下玩嗨了。
她对游乐场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父亲还在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本应该对这个地方有着更加激烈的,抗拒的反应。但是很神奇地,她此时却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似乎忽然便觉得,那个人究竟怎么样,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她的世界在前方,在更远的地方,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但似乎是一片光亮的地方。
这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过,在她继续向下想之前,她已经被同样玩嗨了的子君拉着跑向了那传说中的射气球的摊位。许浩洋和周佳瑜跟过来,许浩洋先看了周佳瑜一眼,周佳瑜对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先来?”许浩洋问。
“五块钱十发。”摊位后的摊主有气无力地说。
“两次。”许浩洋说,“两个人。”
“你想要什么?”这时,周佳瑜笑着问韩露,“你想要什么,哥就给你打什么。”
“我要那个熊。”韩露随手一指,那个半人高的熊是五次五十发全中的礼物,基本就是摆在那儿当揽客道具的。
“……您能不能要点别的?”周佳瑜一看,整个人马上就怂了。
“不就是熊吗。”许浩洋说,“你等着,我打。”
随后,他豪气万千地甩出一张一百元。“改了,二十次,两个人。”
他付了钱,从摊主的手中接过来那杆已经预装了圆形塑料子弹的枪,枪也是塑料的,份量不算很轻,表面有不少划痕,看起来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他试着瞄准气球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容他多想他也不愿让自己有什么犹豫,在确认位置之后,他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一个气球应声炸裂。
紧接着是第二枪,打空,接着第三枪,又一个气球炸裂,第四枪,第五枪,第六枪……像是被设定好了一样,气球接连炸裂。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韩露在旁边看着,心中的情绪却是极难用语言形容。
她是开心的,兴奋的,但同时却也有一些陌生的情感带来的不安。
过去,她已经习惯了那种通过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双手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感受,但当有人对她说,她想要的东西,他可以为她取得时,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内心的鼓动。
而且,她并不想把这种感情否定,不想把它们推到一边。
这一次,许浩洋总共打中了八发,他把枪递还给摊主,由摊主重新装上子弹,枪交到了周佳瑜手中。
“真难办啊……”周佳瑜抓了抓头,但还是摆好了架势。
他一共击中了六发,但不同的是,他的前四发全体落空,后六发则是全中。
“我说啊,这样吧。”周佳瑜说,“让我继续打下去呗?我把这五轮都打完,然后轮到你。我可是已经有六发连中了,这说不定就是四十六发你知道不?”
“行。”许浩洋点了头,“你接着打。”
他转而又回头对着韩露说:“没事,你看见没有,那有俩熊了。他要是能给你打一个下来,我就给你打另一个下来。”
“他要是把那个也给你打下来,我跟您说大哥,”周佳瑜对摊主说,“您就赶紧再买一个熊去。”
结果,周佳瑜总共打中了五十发中的三十二发,他的技术是很神奇的,是那种一会儿发挥巨出色,一会儿又整个垮掉的风格。总而言之,他的连击数最后也不过才四发,别提一等奖的那只熊,距末等奖的纸口哨还差了一发。不过摊主看他打得太辛苦,送了他一个黄色的纸口哨。
接下来轮到了许浩洋,算上第一次的八发在内,他总共打中了三十七发,因为最后板子上所剩的气球太少,他的连击数也只是五发。
不过,这两个结果还是有些区别的,首先,许浩洋取得了这场对决的胜利,其次,他手里的纸口哨,是他正当无比地赢得的,而不是像周佳瑜一样,是让摊主像哄小孩子一样给的安慰奖。
就这一件事,就够他得瑟一下的了。
但是,他的心里却还认真地想着韩露一开始手指的那只熊。
“要不再来一把?”他问。
“你这打上瘾了啊?”张磊问,“行了,大哥,咱差不多赶紧回去了,一会儿刘教练……”
“没事,磊哥。”陈廷源在旁边笑,“刘教练跟你开玩笑的。”
“我是想,”许浩洋看了一眼那个熊,熊放在一个透明的印着红色的心形图案的塑料包装袋里,毛是粉红色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蓝色的领结,是那种不怎么好看的,放在玩具店里大概没有人多看上几眼的熊。“那个熊……”
“熊什么熊。”韩露推了他一下,他这么一说,她是突然觉得刚刚开玩笑地提出要熊的自己特别丢人。“赶紧走了。”
75 不同的景色
“哎,等等,等等。”看起来一直都无精打采的摊主突然说话了,“这样吧,我送你们一只。”
“真的?”子君问。
“送你们这个吧。”摊主说着,从桌子底下的纸箱子里翻出来了一只小了一个号的,深紫色的毛和黑色的领结,装在脏兮兮的透明袋子里的玩具熊。熊的嘴是用线缝的,缝出一个天真呆板的笑的弧度。
摊主把熊翻了个面,只见它的一只眼睛快要掉了下来。
“来。”摊主把熊递到站在最前面的周佳瑜手中,“送你们。”
“老板你人好好啊!”周佳瑜接过那只宛如中了剧毒,下一秒就要玩完的熊,欢天喜地地感谢着摊主。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射击的摊位,周佳瑜乐颠颠地把熊往韩露手里送,韩露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不要。”她说,“什么玩意儿。”
“喂!”周佳瑜叫,“我好不容易……”
其他人难能看到韩露把嫌弃两个字演绎得这么生动的表情,乱七八糟地笑成一片。
笑完,子君看了一眼时间,说:“差不多了吧?”
“去坐一次摩天轮吧。”王柳兴奋地指了一下近前的摩天轮,“坐完就回去,我好长时间都没坐过摩天轮了。”
按理说,摩天轮是四人一舱,不过大家自然而然地默认成了二人一舱的单独空间,周佳瑜厚着脸皮想和张磊和子君挤一个舱,被张磊推到了一边去。
“去去去。”张磊说,“我们俩也是需要一点私人空间交流交流革命感情的好吗。”
“你们俩交流个啥感情啊!?”周佳瑜目瞪口呆,“那我呢?”
“你,”子君说,“你有熊啊。”
于是,事实便就成了三对现役选手两两交流感情,退役的老将独自一人守着一只深紫色的,脏乎乎的,眼睛掉了一只的,仿佛中了剧毒的熊,一起上了摩天轮。
这是韩露第一次乘摩天轮。过去,她是不懂得这东西不过是升上去又降下来到底好玩在何处,但真正坐上去之后,感到自己在轻微的摇荡中缓慢上升,景色慢慢后退变小,和天空渐渐接近,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过去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
她看向许浩洋,看到他一直看着窗外。
许浩洋不是个擅长言谈的人,这件事她已经早就知道了。在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容易被人影响着就活泼起来,但一旦回归成两个人的空间,他便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韩露觉得,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的人。
摩天轮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升到了最高点,他们都明白对方有话想说,或者说有话必须要说。
“节目的事。”最后,还是韩露先开了口。“可能有点误会。”
“我去医务室检查的时候,赵医生和我说过了。”
“那是电视台和陆……”韩露犹豫了一下,“和陆柏霖那边预计打造的一个节目。他对我说,我可以重新滑单人。”
“我知道。”许浩洋点头。
他的确知道。但是,韩露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有什么地方很别扭,像是有一个结,明明就结果而言,所有事都打通了,但却总是有什么不太顺畅的感觉。就好像是一根吸管,中间被什么人强行打了一个结,虽然水能够流到该去的地方,但还是隔了一层东西。
“其中双人滑的项目,”韩露说,“那个时候你在医院,陆柏霖说他会和你沟通,然后周哥就来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已经拒绝了,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东西。
她侧过头去,把没有说完的话留在那里。
“没有。”许浩洋说,“没有人问过我。”
既然是陆柏霖,许浩洋大概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陆柏霖已经看准了他不会配合节目,便直接跳过了征求他的意见这一环,去找他觉得合适的人来配合他的计划。
“没有人问过你?”韩露不可思议地反问。
对她的反应,许浩洋突然无奈地生出一种“拿她没办法”的感觉。
她的生长环境大概绝对称不上幸福,但因为她一门心思只注视着一个地方的缘故,却让她整个人生出一种珍贵的天真。
其他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像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说谎一样。
她自信,张扬,蛮横,这些都是赛场和胜利给她的信念。但是,一旦她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片冰场的时候,很多事都会变得麻烦。
他看到过她因为诸多她不想接受,无法习惯的事的突然闯入而崩溃的样子,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人生究竟是少年时最痛苦,还是一直如此?
他记得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对着天空的某处默默发问。
人在少年时很痛苦,但后来会越来越糟。你需要面对的事会越来越麻烦,如果你觉得没有那么痛苦的话,那只是因为你的适应性变强了。你变得可以接受一切变故,和一切不公平了。
在很多年后,他给出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希望有人可以不必做这样的适应。
他希望她永远骄傲而天真。
“不说这个了。”许浩洋说,“你想参加吗?”
“……我不知道。”韩露摇了摇头,“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想的。但是……”
“不过,我想如果一开始就算陆柏霖来问我,我可能也是想拒绝的。”许浩洋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节目。”
“我知道。”韩露说,“我也不喜欢这种东西。”
“不过现在……我会跟你一起去的。”许浩洋看着她,“就是,你要是想做什么的话,你就告诉我。我会……”
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不。”这个时候,韩露却这么说。“我不想参加了。”
许浩洋怔了一下。
“我也……”韩露说,“我也不再想滑单人了。我不再想靠单人滑来证明什么了,没什么需要再证明的。”
她笑了笑。
“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什么都证明不了。”
许浩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再多说什么的话,只会让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和不适。
韩露别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她一方面既想让摩天轮快一点落到地面,又很想让难能的安静的时间长久一些。
她想和这个人两个人一起,待得更久一点。
“话说……”
这个时候,许浩洋开口了。
“你觉不觉得,这个摩天轮不动了?”
“……”
韩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像是的,她再向窗外确认了一次,摩天轮就停在了半空,不动了。
“这是停电了吗?”她问。
“……摩天轮还能停电吗?”许浩洋自言自语,他从窗户探出头去,确认摩天轮的确是没有在动。“不是吧……”他自言自语。
“大概,”韩露也探出头去,“现在已经有人在修了吧。”
“张磊!”许浩洋冲窗外喊了一嗓子,“停电了是吗!”
“我靠!”马上,从他们下面的舱里也探出一个脑袋的四分之一,“你终于听见我说话了是吗!”
“你刚才说话了!?”
“你大爷的我喊你老半天了好吗!你们俩在那干啥呢!摩天轮上必做的三件事终于一件一件都做完了是吗!”
“我去你大爷的!”
“别嚷嚷了你不渴啊!万一困它俩小时可咋整!”
“你别废话了!”
“我有水。”
这时,韩露淡定地说了一句。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
“哎!”许浩洋看见水,马上接着冲外面喊:“我们有水!”
“你可闭嘴吧!”
许浩洋笑着坐回去,韩露也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最高点吗?”她问。
“不是。”许浩洋又向外看了一眼,“但离最高点不远,我们刚刚下来。”
“在最高点的是不是周哥?”韩露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是吧?”
“好像是啊。”许浩洋说,“咱底下是张磊,上面是小源他们,最上面那个可不就是他么。”
“恭喜他。”韩露笑。
“没事,他有个熊陪他呢。”
“那个熊……”韩露想起来还是嫌弃,“太吓人了。”
“说起来熊,你要么?”许浩洋问,“你想要的话我去给你打。”
“不想要。”韩露说,“你觉得我真的想要那个熊?”
“也不是。”许浩洋抓了抓头发,“我是觉得你既然说了……”
“是说了。”韩露说,“你要是真的能五十发连中,我肯定把那个熊摆到我床头。”
“真的?”许浩洋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那我……”
“哎呀。”韩露摇头,错开视线。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他了。“你太急人了。”
她再度看向窗外,他们仍旧停在半空之中,舱内的时间安静得仿若彻底静止,而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这一天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于是,他们便这样在空中欣赏到一整个落日的过程。太阳西沉,天空被染成透明的红,最后被远处的云吞下最后一口。
这并不是什么太新奇的景色,但是,却因为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以及身边的另外一个人,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