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现在退役也没关系
“韩露。”
在这片温柔得不真实的天空之下,许浩洋轻轻地叫了韩露的名字。
“我之前说过的话,现在你可以再考虑一次吗?”
韩露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装着她,还有窗外的一整片落日的余晖。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想法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说,“那时候你说,也许是特殊的风景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对自己的感情有了错误的认知,我也怀疑过这一点。但是,我现在可以对你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都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所以,你可以再考虑一次吗?”
“如果你觉得”他吸了一口气,往窗外看了一眼,“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也不够真实的话,可以等我们回到训练中心,我会再对你说一次。”
“可以了。”
韩露摇了摇头,“不用再说一次了。”
他们在摩天轮上被整整困了一个多小时张磊下来后叫苦不迭,但是,韩露和许浩洋却是没有觉得时间过了这么久。
不如说,他们希望时间过得更慢一点才对。
张磊想着要撤,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韩露和许浩洋,王柳和陈廷源这两组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二人世界的,可是半点都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愉快的一天。
他们那意思很清楚,反正已经这个时间了,反正回去之后别管怎么着都得挨刘伯飞的骂,那还不如让这个骂挨得值一点。
王柳要去吃冰淇淋。
“吃不吃?”王柳兴奋地问。
“我不怕啊。”退役老将周佳瑜耸了耸肩,“为什么不?”
其实在这样的休赛期里,选手们偶尔破个卡路里的戒,吃点高热量食物算不上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因为刘伯飞平时管得太严,让选手们想吃点东西都得拿出一种斗智斗勇的状态。
张磊看着不远处的冰淇淋摊位,自己也咽了一口口水。
“走!”他大手一挥,“吃!”
在冰淇淋摊位前,几个人都选好了想要的口味后,韩露却在摊位前犯起了选择困难症。
夏威夷果味的最好吃,但是巧克力味的也很好吃,还有新出的桃子味看起来也很好吃……
怎么办。
“选好了吗?”许浩洋在旁边问。
“嗯……”韩露犹豫地说,“这个,这个,这个,不知道要哪个。”
“都要。”许浩洋简明果断豪气干云地说。
“……不能都要。”韩露赶紧拒绝,“疯了。”
“没事。”许浩洋轻描淡写,“吃不了的我吃。”
在两个人各端着三杯冰淇淋外加一个可丽饼回到大部队的阵营时,张磊简直要原地蹦起来。
“这这这这干啥啊?”张磊叫,“你们几个人?”
“一杯也是吃,十杯也是吃。”许浩洋说,“为啥不吃痛快了?”
“我靠。”张磊翻白眼,“你们这是打开什么新世界的大门了吗。”
结果当然,那几种口味的冰淇淋,韩露最后也只是吃了差不多一杯的量,剩下的由以许浩洋为首的四个男人解决了。
“我的妈呀。”张磊看着许浩洋,“你今天吃完这一顿,明天喝青汁的人就是你了。”
“喝就喝。”许浩洋说,“我又不是没喝过。”
“你喝过?”张磊问,“你啥时候喝的?”
“……”许浩洋意识到说漏了嘴,搪塞了一句:“你管呢。”
“我靠,我靠我靠。你这是早有情况啊。”
“早有没有情况不知道……”子君小声说,“反正现在有情况。”
“吃完了吧?”王柳却是顾不上别人的八卦,她难得来一趟游乐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吃爽了玩痛快了再走。“去鬼屋!”
“……关门了吧?”张磊看了一眼时间。
“没有没有。”王柳说,“我提前看过了,还有一个小时!最后一站!走了走了!”
王柳首先收了冰淇淋杯,第一个往鬼屋的方向狂跑,陈廷源马上跟着跑了过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年轻体力好,后面跟着的老年组和中年组,明显是有点跑不动了。张磊拉了拉子君,说:“王柳这孩子,之前亏我一直觉得她挺理智挺冷静的……为啥一来游乐园就成这样了啊……”
子君笑了笑,回头看一眼韩露和她面前的一大堆冰淇淋盒。
“人嘛,”她若有所思地说,“都是需要一点契机来开启一个第二人格的。”
“你说什么?”
“没事。”子君眨眨眼睛。
这个游乐场的鬼屋,曾经以一个“全国首个自由式互动性体验的鬼屋”的噱头而登上过各大吃喝玩乐的公众号的主打,也吸引来了不少游客,可以说,这个老游乐场的第二春其实是鬼屋赋予的。不过最近人们对鬼屋的兴趣渐淡,而且到了这个时间,于是原本排满了兴高采烈的游客的鬼屋前却是空荡荡的,这更是增添了其中的诡异气氛。
鬼屋的外形是一个医院,连售票人员也敬业地扮成了护士模样,他们买了票进去,却在踏入大门的时候除了王柳和韩露,另外几个人都稍微有点后悔。
要说怕,他们倒是没有说听到鬼屋两个字便觉闻风丧胆的,但是毕竟平时恐怖片都看得少,冷不丁地把他们搁在这阴森森的环境当中,要说不怵也是不可能的。
“我我我我我们……”周佳瑜先开口,“我们是一起走,还是分开走?”
“分开走啊。”王柳回答得果断,“据说手术室在二楼,走走走我们去手术室!”
王柳拉着陈廷源先跑了,剩下五个人,韩露看了看门口的路线图,说:“二楼是手术室,一楼是外科门诊。”她看一眼许浩洋,“我们去外科门诊?”
“……行,行啊。”许浩洋硬着头皮答应。
这两个人也离开后,周佳瑜马上一把拉住了张磊,他一只手抱着熊,一只手拽着张磊,那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我告诉你你们要是现在甩下我跑那我马上就坐在地上哭给你看。
张磊难得地理解了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
“我懂。”他说,“我们……去内科吧。”
外科门诊的病房里有几张床,看起来就和他们训练中心的医务室里的床差不多,上面躺着几具假尸体。韩露一只手自然地牵着许浩洋,另一只手好奇地上手去拨弄床上的道具尸体的头发。
“哎你看这个做得还挺好……”
她这么说着,床上的尸体突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啊”尸体大吼。
韩露被这突然袭击吓得退了一步,许浩洋则是马上冲上前,挡在了韩露和假尸体中间。
“啊…………”尸体还在发出一种诡异的**。
“我靠。”韩露反应了过来,伸手试了一下尸体的鼻息。“这他妈活的。”
……
许浩洋一时被自己刚追到手的女朋友的脑回路堵住了话。
这很明显是工作人员啊……哪儿有直接上手去试人家鼻息的……
“怎么了?”看许浩洋不说话,韩露回头问。
“没,没事。”许浩洋说,“继续走吧。”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路里,他们便摸清了这个鬼屋的套路。这里的特色便是道具和工作人员的混合出现,你如果不走近不,你即使走近了,也根本分不出哪个是道具,哪个是突然追着跑过来的活人。
这一点,二楼的陈廷源体会得淋漓尽致。
他经历了被突然掉下来的道具骷髅头吓,被从病床上弹起来的一身是血的女人吓,被满身绷带的烧伤病人狂追一大段路之后,整个人都有点怀疑人生之时,玩嗨了的王柳却像是不肯放过他一样在他耳边讲起了鬼故事。
“喂。”王柳轻飘飘地说。
“干,干什么啊。”
“你怎么确定……你身边的我……就是我呢?”
这个恐怖故事堪称暴击,配合着面前从突然打开的病房门探出头的长发工作人员,陈廷源直接拔腿就跑,跑了一个转角看到下楼的楼梯,他简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冲了下去。
而他闭着眼不要命的狂奔,却一下子和也走到了这个楼梯,准备上楼的韩露撞了个满怀,两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陈廷源跑得太快,韩露这一下摔得不轻,她摔倒之前用手腕撑了一下,手腕顿时发胀地痛起来。
“对,对不起。”陈廷源赶紧道歉,“没事吧?”
“……没事。”韩露摇头,“你没事吧?”
“我们还是出去吧。”许浩洋扶起韩露,“别得意忘形了,一会儿真出什么事。”
几人点头,于是,由陈廷源给张磊打了个电话,他们开始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许浩洋留意到了韩露在揉手腕。
“怎么了?”他问。
“可能扭了一下。”韩露说,“没事。”
“我看看。”
韩露听话地把手腕伸给他看,手腕确实红了一块,但看起来没有肿,许浩洋轻轻捏了一下,也没有发现更严重的伤,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手。”韩露开玩笑,“如果是脚的话,那我这次就真该光荣退役了。这比之前直接退役可还要更丢人一点,到时新闻怎么写啊?曾经的女单女皇,因在鬼屋被吓断了腿决定退役……”
许浩洋笑。
他意识到,她已经可以用退役开玩笑了。
“没事啊。”他说,“如果退役的话,那我就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韩露笑,“我退役了,你打算和谁滑?”
“那我就不滑了。”他说,“你退役的话,我也跟着退役。我去网吧偷耳机键盘显示器养你。”
“我的妈呀越说越丢人了……”韩露摇着头抽回了手,这时,他们也看到了鬼屋的出口,同时,周围也变得明亮了许多。
就在这难得的一天偷闲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许浩洋不着痕迹地收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在韩露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他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被他人亲吻。
77 对分数的质疑
结果,他们狼狈不堪地从鬼屋出来后,又遇到了眼尖的游客认出了他们,求了合照不说还直接把照片po上了网,周佳瑜和他的那只中毒的熊,也是一时间成了个热点话题。
紧接着,在世锦赛结束后进入休赛期的第一个星期,电视台的官方微博正式发出了一条节目预告和九组嘉宾的剪影,故意剪的模糊抽象,但又留了一点能让人辨出真身的暗示,这让论坛里一时之间讨论得不亦乐乎。但是,网友们同时也发现了一点,这九组嘉宾里,好像没有当时被官方剧透的韩露。
就在他们从游乐场回来后,韩露便正式向明星经纪公司拒绝了这个节目。她对陆柏霖道了歉,表示自己不再想滑单人,也不想通过和其他人搭档的方式确认什么了。
“这样吗……你不想开发一下你身上的其他可能了?”陆柏霖问。
“算了。”韩露笑了笑,“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非要换个不同的人来开发什么可能。”
陆柏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而且……”她说,“要真的说到人的可能的话,大概所有的人,每经过一个关键的抉择点的选择后,都会迎来截然不同的人生。”
陆柏霖有点意外地“哦?”了一声。
“如果想要把所有可能都经历一遍,”她说,“只活一遍是不够的。”
“原来如此。”
“所以,”她说,“我打算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原来是这样。”陆柏霖点了点头。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你是打算利用我也好,对我有其他想法也好,或者纯粹只是想看我的笑话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
“……”
“以后,”她说,“假如我们还会有交集的话,希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曾经帮助过她,利用过她,毫不留情地抛弃过她,也刻意装得低声下气来示过好。对于这一切,她或者视而不见,或者态度强烈地表示愤怒和抗拒,或者不知所措,但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说出她的想法。
“如果你觉得,如果不说谎话题就进行不下去的话,那就不要再找我谈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地说。
陆柏霖是很聪明的人,他自是明白韩露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又因为一些原因,她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说得那么明白。
“原来如此。”陆柏霖笑了,“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
“嗯。”韩露点头。“那就这样。”
“等等。”
陆柏霖叫住了她。
“?”
“你,”陆柏霖说,“变了不少。”
“是吗?”
“要是过去,”他说,“如果有人说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单人滑,你可能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到这个机会。”
“…… 比如说?”韩露问。
“比如,”陆柏霖说,“放弃双人滑。”
“你这么觉得?”
“我这么想。”
“你这么做,最后是为了让我放弃双人滑吗?”
“没有。”陆柏霖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举例而已。”
“那你想错了。”韩露说,“我不会这么做。”
“你现在不会。”陆柏霖说,“但是,如果是从前的话……”
“……”
“所以我说,你变了。”陆柏霖敲了敲茶杯。“你当然可以说,我并不了解过去的你,但是,你可能自己都不那么了解过去的你自己。”
既然有话直说,陆柏霖也并不再想含糊其辞。
“对吗?”
“可能吧。”韩露说。
“话说回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曾经,我有可能成为那个‘关键点的抉择’的选项之一吗?”他看着她问,“你有可能会选我吗?”
“有可能。”
韩露没有犹豫,坦诚而直接地回答。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他的时候毫不躲闪。但是,这和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眼神。
“是吗?”
“有可能。”韩露说,“如果当时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
“不过当时,”陆柏霖笑。既是要坦诚,他便坦诚到底。“我对你其实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我想到了。”
“也就是说,”他说,“我错过了。在我真的想要接近你,想要和你一起……”他停顿了一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已经不会再给我下一次机会了。”
“陆总。”韩露突然笑了,“你从前从来没输过吗?”
“当然不是。”陆柏霖说,“但是,输和输是不一样的。有的事输了就输了,错了就错了。但是,有的事,就得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你从前从来没输过吗?
走出明星经纪公司后,韩露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陆柏霖说出这句话来。
“输”、“失败”、“败北”、“放弃”,这样的字眼对她来说曾经非常的刺耳可怕,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甚至偏激地认为,每当她失败一次,就代表她的人生完蛋了一点。但是现在,她开始不这么想了,她突然在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开始学会了接受失败,接受不那么理想的比赛结局,她开始明白,这些并不是她的错。
四月,节目的录制正式开始。除了周佳瑜之外,他们的训练中心另外派出了三名选手,是一位男单选手,以及陈廷源和王柳的搭档组合。而且,还有两位特殊的嘉宾:艾米和刘伯飞。
起初,刘伯飞在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是用全身心在表示拒绝。
“不可能!”他简直要跳起来,“胡说八道吗这不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让我干啥去丢人现眼的。”
不过,他的抗拒最终没有挺过一个星期,最终是在明星经纪公司一个号称忽悠人专家的一位工作人员孜孜不倦的骚扰,以及艾米的劝说之下默认了。
因为是特殊嘉宾,所以宣传中并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只是前往录制现场之前,这件事在训练中心是彻底传了个遍。包括只是来中心检阅练习情况的韩树华。
“可以啊。”韩树华面带微笑语带讽刺,“特邀嘉宾。”
“我求求你了可闭嘴吧。”刘伯飞说。
正在众人就刘伯飞突然要上电视露脸这件事调笑的时候,差不多聚集了全国冰迷的那个论坛上突然盖起了一个惊天高楼。
不看内容,标题便是极其的目的鲜明:“说韩露这回大奖赛是真本事的笑死人了,谁给裁判塞钱谁知道”。
帖子极其详细地分析了尹姓中国裁判的打分,甚至列出了和其他裁判的小分表的比对,在他的打分情况上进行了具体的标注,以证明他确是对本国选手有所偏颇。
且在帖子的最后,还附上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身着便服的尹裁判,旁边还有一位中年女子。
谁啊那女的?
不是韩露吧。
楼主有话说话,放张莫名其妙的图让人猜什么猜?
你们楼上的是不是都傻,看不出来都是谁是吗,这是韩露她妈。
楼上的你怎么知道是韩露她妈?
韩树华,韩露她妈。不知道的自己百度去。
接下来,就有韩树华的全部资料和照片被贴了上来,包括她的年龄和籍贯,出道和退役的时间,甚至她的婚姻经历,以及韩露受伤时她出席记者会的那著名一怼的视频,全部都被一记洛阳铲翻了个底儿掉。
后面的高楼几乎全体是围绕着韩树华而盖,这么一来,似乎尹裁判的打分存在问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韩树华为了女儿取胜而私下和裁判勾结也是事实。
总而言之一句话,韩露的大奖赛成绩存在不小的水分。
这个说法在网络上迅速地发酵起来。
就在一片哗然的两天后,滑联宣布会介入调查。一时间,这条消息不仅直接刷爆了体育版的头条,还被自发自动地刷上了热搜。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当中,尽管被众人挂在嘴边言之凿凿的谣言,到底也还是谣言而已。但是,一旦有官方的介入,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又变得不一样了。
网友们的态度分成了三派,一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派是坚定的黑子,另一派是韩露的铁粉。粉丝们坚定不移地相信韩露绝对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他们相信滑联会还他们的偶像一个公正的结果。
这诚然令人感动,却同时也给了刘伯飞压力和不安。
滑联的判断不会有错,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在看了小分表之后,也无法称这位尹裁判的打分绝无问题。他的打分处在一个很暧昧的位置,是那种要说存在问题也确实存在,说是正常打分也算正常的位置上。一旦滑联经调查后认定他的打分存在问题,那么,韩露的成绩有水分,裁判收了韩树华的钱这样的谣言,便会成为百口莫辩的事实。
没有证据证明有,也没有证据证明没有。
就是这种模糊的地带,才是谣言发酵的土壤。
这在任何圈子里都一样。
78 不会让意外再发生
正在整个训练中心都因为这盆突如其来的脏水焦头烂额之时,韩露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也处于谣言的风口浪尖的韩树华本人是直接冲到了训练中心,直奔刘伯飞的办公室,不打招呼地闯进去,一掌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给我开个记者会。”她说。
“不接受采访。”刘伯飞正在打电话,没有多出来的时间理韩树华。“对,给我拦在外面。”
“……”
“随他的便。”
“……”
“告诉他!随他的便!说真的!他在外面等到十月怀胎老子都不管!”
刘伯飞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把手机反扣在桌上,铃声紧跟着又响起来。他抓了抓头发,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听见没有?”韩树华提高了音量,“给我开个记者会,我跟他们论论明白。”
“姐,求您了,这够乱的了。”刘伯飞抓着自己的头发。
“你现在干啥呢?”
“接电话,收邮件。”刘伯飞简明扼要地回答,“应付你。”
他原本被电话追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但是,看到闯进来的韩树华这幅给她一把刀她就能冲上去杀对方全家的架势,反而是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们马上就发澄清的微博。”他说,“记者会也会开,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那最好。”
“你现在住在哪里?”刘伯飞问,“住酒店,还是韩露的房子?”
韩露出道不久的时候,在陆柏霖的极力建议下在北京购了房。这处房子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空着,韩树华去过两次,住过一个晚上,但马上因为“感觉太奇怪了”而搬到了酒店。
对这对母女来说,还是不住在一起要来得好一点。
“酒店。”韩树华说。就在她来训练中心之前,酒店门口已经被几个行动力超高的记者堵住,她费了不少力气和口舌才突破重围坐上出租车,并对司机投去“你要是敢问我就弄死你”的眼神。
“暂时就别回去了。”刘伯飞说,“肯定已经有记者在那边蹲守你,想搞个一手新闻出来。”
韩树华第一次没有反驳。
“记者会就这几天吧,联系好了就开。”刘伯飞说,“你看这门口了吗,估计现在就已经让记者给堵了。反正现在门口有保安拦着,要是拦不住,我就出去见。”
“你挺有经验的。”韩树华说。
“我,”刘伯飞无奈地笑笑,“我也见鬼地觉得,我怎么这么有经验。”
这位尹裁判今年37岁,在国内本科毕业后,在大阪体育大学修了硕士学位,从事裁判工作不过七年时间。硕士毕业后,他又在大阪生活过三年,现在居住在北京。
刘伯飞和他虽然是个见面混个脸熟的关系,但没有什么私下的交情,思来想去,不过便是自己到大阪之时被他推荐过餐厅,对方回国时造访过一回训练中心,且在之前韩树华受伤住院,他们在她出院前和尹裁判曾经在医院对面的面包店内有过一面之缘。
那张照片便是这个时候被拍下来的。
看照片的像素,明显是存了又存,放大了又放大的。并不像是有人专门为了偷拍他们见面而拍,更像是什么人为了拍新上市的新品面包,而将他们当作背景拍了进去。然后照片被上传到朋友圈,进而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至于尹裁判这个人本身,刘伯飞对他的了解很少。他虽在口头上对韩露表示过欣赏,但这也不过是停留在社交意义上的社交言辞毕竟,像黛西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顾他人是不是爱听的人也是太少了些。至于他的人品言行,本人偏好的风格,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刘伯飞确是并不了解。
但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想,他要开始去了解了。
在其他人忙着公关的时候,韩树华肚子里憋的气,却像是始终都没消掉。她为了身上这盆脏水,恨不能把第一个造谣的这没名没姓的孙子揪出来脱光了扔到冰场浇冰水浇上三天三夜。
她难得地听了刘伯飞的意见,为了避开记者,也为了让她不胡说八道把事情搅得更麻烦而暂时住进了训练中心。明白韩树华的脾气的老将们还好,新人选手们看到这么一个似乎随时都想杀人全家的中年女人在中心这么走来走去,一时吓得连食堂都不敢去。
记者会开得很简单,刘伯飞在车上便对韩树华千叮万嘱,让她千万闭嘴不要乱放炮。在记者会现场,他也是竭尽全力地在努力阻止韩树华说话,最终,记者会算是平静而安全地终了。
“话说啊,我不明白。”
在回程的车上,刘伯飞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树华:“你怎么这么大的气啊?”
“废话。”韩树华打开窗户,点起一根烟。“老娘出生以来都没人敢把谣造到我身上。”
刘伯飞偏过头,无奈地笑了笑。
“你笑个屁?”
“没事。”刘伯飞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黑你帮韩露贿赂裁判……这事本来就挺有意思的。”
“她自己结了多少仇,这么多人上赶着黑她。”
“你这是出生早。”刘伯飞不留情地说,“你要是现役,我打赌黑你的肯定和黑韩露的不相上下。你以为她是遗传了谁?”
韩树华把一口烟吐向窗外。
“她站在那里,就伤害了一些人的利益。”刘伯飞没有注意到韩树华突然的沉默,继续说。“也有可能没伤害到谁的利益,但有人就是想要找一些事。”
“我知道。”韩树华冷冷地说,“你不用在这给我科普。”
“你这个人……”
“怎么了?”
“行行。”刘伯飞点头,“我错了。”
在他们返回训练中心之后,刘伯飞正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一眼看到了走在前面的许浩洋。
“浩洋。”他叫了他一声,许浩洋应声回头。
“教练。”
“干什么去?”
“找艾米老师。”许浩洋回答,“商量一下新赛季的选曲。”
他的态度很自然,看起来似乎是并没有被最近网上的乌烟瘴气影响到。
确实,刘伯飞想,他一贯倒是这样的人,过去他被全网黑的那几年,说他把花滑当成偶像剧,说他抱大腿上位,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得出来,他听着看着,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刘伯飞点头,但还是不放心,补充了一句:“别在意。”
“没事。”他说,“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莫须有的事。”
“韩露呢?”
“骂了几句娘。”许浩洋笑,“就没什么事了。总感觉她与其是生气被黑被造谣,更像是生气韩老师被扯进来似的……”
“是的。”刘伯飞马上点头,“我懂。”
“嗯?”
韩树华和韩露之间清奇的母女关系,许浩洋虽然有个大概的模糊的概念,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了解的。所以面对突然一脸心领神会地笑起来的刘伯飞,他是一头的问号。
“没事。”刘伯飞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们二人一同进入会议室时,艾米已经坐在了里面。她准备了很多首曲子,三人一起讨论了半天,不过始终都有哪里不太顺利,没能达成一致。
这种事在选曲的时候也是常见,艾米见今天大概是没有什么继续推进的余地了,便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回去再想想吧。”她说。
“好。”
“另外……”艾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刘伯飞,又看了看许浩洋。
许浩洋向她抛去一个问号。
“你要当心其他人。”艾米说。
“您是说……”
“我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是谁在搞。”艾米说,“但是,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的选曲和那对法国人重复的事吧?你觉得那只是个意外中的意外,还是有人想故意搞你们?”
“喂。”刘伯飞忍不住阻止了一下。
“刘伯飞。”艾米说,“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有本事把所有的事都挡在外面吗?”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以后,很可能有更多麻烦在继续。
刘伯飞沉默不语。
“你和韩露,”艾米说,“你们都是很单纯的人,你们都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这是体育精神。但是,你同时还应该知道,和你站在同一片冰场上的人,并不一定想着和你一样的事。”
“……”
“不只是这一次,也不只是上一次。”
艾米的神情很严肃。
“马上就是冬奥会了。”她说,“金牌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拿。它既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誉,也还代表着自己的未来,职业生涯,乃至后半生。当人孤注一掷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但这样东西又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离他而去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人的内心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我明白您的意思。”许浩洋说。
“那就好。”
“距冬奥会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许浩洋顿了一下,神色坚定起来。“这大概……也是她的最后一次冬奥会了。我不会让什么意外发生。”
79 无双
就在国内的训练中心忙着应付各种状况的时候,在多伦多的俱乐部,穆勒把江心叫入了办公室中。
“把门关上。”穆勒简单地说。
在江心听话地关上门,走回穆勒的办公桌前的下一秒,穆勒便猝然变脸,狠狠地将手中的训练手册甩到了她的身上。江心吃痛地向后一退,穆勒紧接着又将桌上装满水的杯子扔向了她。整杯水泼了她一身。
“……你干什么?”
江心已经自知示弱对穆勒这个人无效,便索性大声质问了回去。
“昨天的训练迟到了十分钟。”穆勒说,“在干什么?”
“……”
江心别过头去。
穆勒见她沉默,也不追问,只打开抽屉,取出一台薄薄的黑色苹果笔记本电脑。
“你动我的电脑?”
江心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电脑。
“你把它忘在了冰场。”穆勒说。
“那你就能看吗?”
“为什么不能?”穆勒笑了。
“……”
“我告诉过你,我说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别搞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呢?”
穆勒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没关闭的网页推到江心面前。那就是利用了尹裁判在打分上的争议,把矛头对准韩树华的帖子。
“做好你该做的事。”穆勒说,“别在乱七八糟的事上动脑筋。”
“教练。”江心的衣服在向下滴着水,但她的视线不闪不避地盯着穆勒。“您跟我这样打马虎眼很有意思吗?”
“什么?”穆勒问。
江心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她的神色是那种不容置疑的,什么都不准备再掩饰的无畏。在沉默地对峙了将近一分钟后,穆勒突然一改之前的愤怒,笑了起来。
“那是不一样的。”穆勒说,“那是一件有用的事,是一件聪明的事。”
“……”
“好吧。”他笑着松了口,“这件事,也不是这么糟糕。”
“电脑我拿回去了。”江心说。
“之后应该就是听证会了。”穆勒说。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再度回复成一开始的冰冷的,咄咄逼人的表情。他这个人向来便是喜怒无常,这是在他当选手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的习惯。那个时候,江心曾经怀疑这是他为了吸引人眼球而故意装出的性格,实际接触之后,她很快明白是自己错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听证会,你能怎么办?”穆勒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江心说。
“我的意思是,”穆勒身体前倾,逼视着江心,“你做一件事之前,就得考虑好下一步。不要搞这种让人觉得只是‘我看你不顺眼,我要给你捣捣乱’的把戏。”
江心目视着他。她清楚,他就是喜欢这样,他喜欢坦诚,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抗,他不喜欢示弱,不喜欢掩饰。
“明年,”穆勒说,“就是冬奥会了。”
“我知道。”
“我很喜欢你。”穆勒说,“你有天赋,有意志,你是我眼中最好的争胜人选。”
“……”
“所以,”他敲了一下桌子,“你要在关键的时刻,做正确的事。”
从穆勒的办公室出来后,江心返回冰场,在这之前,她可能先要去换一件衣服。但是,这可能也不怎么重要了,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人关心她穿得怎么样,也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受了伤,伤势如何,会对接下来的训练有什么影响。在这里,她是为了节目存在的,并不是从她身上衍生出节目,而是她要为了节目去改变自己。
她并不清楚事情何以会变成这一局面。
但是,她却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再有其他的选择支,她已经不再有后悔的权利和可能。
她看向窗外,多伦多的天空清透而蔚蓝。在很多年之前,她想,她或是曾经希望可以同谁一起看遍这个世界的天空的。
她也曾经有过那种充满希望的,天真的,澎湃的时光。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
只是当时在她身边的人,现在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当她在赛场上、电视里,还有网络上看到许浩洋的笑,看到他和其他人打闹,看到他认真地说着什么话的时候,都会无可遏制地,从胃底感到强烈的愤怒。
在对着她的时候……她想,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就在她离开之后,他像是一下子有了主见,有了自信,仿佛过去一直都是她在拖他的后腿。
别开玩笑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令她如此厌烦。这让她恨不能让他的骄傲消失,让他彻彻底底地失败。
世锦赛结束后,也就标志着整个赛季的正式终结,同时,他们也要马上开始准备新赛季的曲目,上一次没有讨论出结果的选曲,这一次是在韩露也在场的情况下重新开始了讨论。
韩露提了几首曲子,不过却是被艾米、刘伯飞和许浩洋三人否定连发,最后让她干脆闭了嘴。
“太疯。”
“太俗。”
“太暴力。”
“太有年代感。”
“太流行。”
“太傻。”
韩露被这联合作战的三人的评语气得没脾气,她使劲把笔记本电脑一合。
“我不管了。”她说,“你们自己讨论去。”
“韩露的选曲水平毫无长进啊。”艾米说。
“可不是呢。”刘伯飞应。
许浩洋刚想跟着点头,韩露马上瞪了他一眼。
“你喝水不?”韩露问。
“我不渴。”许浩洋眨眼。
“不,”韩露说,说着把桌上矿泉水拿起来,咣当一声撂在他眼前。“你特别渴。”
许浩洋缩了一下脖子,乖乖拿起水来灌了一口,放下,韩露马上又握住了瓶子,眼睛看着他:“不,”她说,“你还是很渴。”
艾米看着公开打闹起来的两个人,无奈地笑了笑。
“我的想法呢,”她说,“我是希望这个赛季可以出一首令人更加耳目一新的曲子,独一无二的,让人觉得只有你们才能滑得出来的曲子。”
“不要古典,不要电影配乐。”刘伯飞说,“或者选几首前卫艺术家的曲子来?”
“选过。”艾米说,“但是吧……”
“老师。”被韩露盯着灌了半瓶矿泉水的许浩洋终于放下水瓶,擦了一下嘴角。“其实我还有一首曲子。”
他打开了播放器,旋律冲了出来。
这是一首开头极具冲击力的曲子,管弦与鼓点混叠在一起,之后大提琴和小提琴进入,节奏舒缓下来,到结尾处又忽然激烈,最终以渐远去的大提琴声结束。
他凝息等待着艾米的反应。
“满有意思。”艾米说,“但是曲子本身有点问题,有些细节怪怪的。可以重新做编曲吗?”
“这是……我写的曲子。”许浩洋说。
“你?”艾米一惊。
“再放一遍。”刘伯飞说。
许浩洋重新点击了一次播放键,音乐再度流淌出来。他悄悄看了一眼韩露,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专注。
这让他的心跳快了一拍。
原本在这一天之前,他都在犹豫是否要将这首曲子拿出来。他明白,它太拙稚,只像是一出游戏的习作,难以登上正式的舞台。然而,他内心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提醒他他有很多想说的话,他想要告诉全世界,他所向往的,所相信的,所追求的东西。
这是他在过去没有过的信念和勇气。
“很好。”
音乐播放完毕,艾米点了点头。
“需要在编曲上再做出一些调整。”她说着看向韩露,问:“你觉得呢?”
“可以。”韩露简单地回答。
……
这就完了?
“不是,”刘伯飞抓抓头发,“你就不能表现得……再积极一点?”
“……”
韩露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夸张地做出了一个大概可称之为“惊喜的笑”的表情。
“哇。”她说,“太棒了。”
“……”
“算了……”刘伯飞摇头,“是我的错。”
韩露别过头去。
“这首曲子,”艾米说,“你是想着什么写的?”
“说实话,”许浩洋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有旋律在内心澎湃不休,必须要言说出来才可以。至于旋律的组成,形状,情感,氛围,都像是自然生成的,他自己也找不出一个源头和出处。
也许关于他自己,也许关于他的搭档,也许关于他这些年的挣扎,也许是他们曾经在芬兰一起看过的那片象征着无限的星空,也许是摩天轮,也许是那日复一日的冰场因为另一人的存在,被添加上了什么东西的冰场。
他不知道。
而同时,韩露的心中也想着同样的东西。
她模糊地觉得,这首曲子似乎牢牢抓住了她的内心,她似乎知道他想要说,却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
梦想。
失败。
怀疑。
无力。
信念。
希望。
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不可能把这些说出来,但是,她心中的鼓动却骗不了人她想要滑这首曲子。
是的,他们本来就不是擅长用语言来表达什么的人,他们的天赋在于肢体,他们的头顶到脚尖,都是言语、故事、概念与情感。
“曲名也自然是没有了?”艾米问。
许浩洋点了点头。
“或者……”艾米说,“可以叫做 ‘unparalleled’。”
unparalleled。
空前,无双。
80 听证会
就在曲目确定下的第二天,他们便接到了听证会的通知。
和穆勒所说的一致,滑联发布了声明,称已启动了调查程序并将举行听证会,对打分争议以及涉及行贿受贿的行为进行调查核实。
一般来说,关于这种争议事件,滑联的调查流程就是先听取报告,然后召集当事人参加听证会,最后做出处理意见。听证会,即是一种引用了英美国家司法审判模式的制度,由直接有利害关系的当事人陈述意见,为主持人最后的决定提供依据。
出席听证会的除了当事人尹裁判之外,还有韩露、许浩洋,他们的主管教练刘伯飞,以及在谣言中涉及行贿的韩树华。另外,还有九名裁判之一的黛西,也将赴京参加听证。
众人到达举行听证会的中国冰协门前,几个人均身着便服,刘伯飞随意地穿了一件灰色的衬衫和同色裤子,许浩洋穿了白t加牛仔裤,而韩树华韩露母女,则是不约而同地一人穿了一身黑,因为体操训练的基础,两个人都是站得笔挺,颇是有种一言不合就要打一架的气势。
尹裁判稍微迟来了一些,他的妻子陪同前来,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后,尹裁判便退到了花坛旁边。
他们之间的气氛是有点尴尬的,刘伯飞当然知道,无论他是不是有意的,如若滑联在听证会后认为尹裁判的打分确实存在问题,那么,其他谣言也都会被认作是无法洗清的真相。
而且,这种谣言对人的伤害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轻,它就像一块洗不净抹不掉的疮疤一样永远都在,任何人都能借题发挥,上来随便指责一番。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没有理由被这样对待。
黛西是最后来的,她出现的时候,场内的气氛明显更加紧张了几分。这也是许浩洋第一次和这位有相当威望的老裁判接触,他很感激她之前在电视节目上站在他们这一边,但他却没有对她这么说。
一旦被人捕风捉影,他们或被造谣勾结黛西也并非没有可能。
听证会上,首先是尹裁判的陈述自证环节,他称自己任裁判这些年以来,从来不存在过倾向本国运动员的现象。并且,他将前几个赛季各个选手的比赛成绩和打分情况拿来做了对比,以证明他在外国选手发挥出色时,也曾给他们打出过四个9分以上的高分,在中国选手的表现不如人意时,他也给过低分,甚至给过一位女单选手九位裁判里最低的分数。
他这次给那位男单选手高分的理由,和他给韩许组合高分的理由是一样的,他认为他们值得这样的分数,这构不成他被指责的所谓“对本国选手的偏向”。至于受贿一事,那更是子虚乌有。
因为没有证据。
韩树华已经经历过之前的一次记者会,在听证会上表现得异常从容。
她称,那张照片根本证明不了任何事,别说是那种人脸都糊得一塌糊涂的偷拍照片,就算是拿4k高清摄像机拍到他们两个人脸对着脸度过一整个浪漫的午后,都证明不了任何事。
“尹裁判和我确是旧识。”刘伯飞这么说,“那一天,我去医院接韩教练出院,在医院门口的面包店内遇到了尹裁判,在那个地方说了几句话,网上的那张照片就是在那个时候拍下的。我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时,自听证会开始始终看着其他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韩露突然抬起了头。
刘伯飞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坐了回去,没有和韩露对视。
接着,是黛西的发言,她作为同场的裁判,为了这次的听证会,她又重新看了一次小分表和每位选手具体的节目。
“我曾经在一个电视节目上说过,”她说,“尹裁判对于那位中国男单选手的打分可能存在偏颇,但是,在我重新看了录像之后,或者我要修正一下我自己的说法。这位选手对曲子的表现与我心中理想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是,我认为这其中并不存在问题。”
“在此,我并非要为自己的发言开脱,也并不是想为了其他人开脱。我想说的是,花滑是一项技术和艺术并重的运动,既然有艺术的概念存在,我们作为裁判,在身为裁判之前,是一个人。”
“既然是人,我们也有我们的个人偏好。我们的个人经验和偏好造就了我们对不同的曲目,不同的表现有着不同的理解,尽管我们在日常的工作中会尽可能地消除这样的主观倾向,但是,也终有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客观的部分存在。如果说现在有人问我,我们的打分是否是完全公正的,我会告诉他,不是。我很想做到完全公正,但是,不是。”
室内一片安静。
韩露在桌下握紧了拳。
“尹裁判想必也有自己的偏好。”黛西说,“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偏好。”
“是的。”尹裁判的面部表情放松了一些。“是这样。”
“那么,如果按照你们个人对节目内容分的标准的话,你认为内容分五项上哪位选手最强?”主持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尹裁判和黛西给出了两组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们如何看待你们面前的这对双人滑选手?”
“韩露是自单人滑转项过来的选手。”尹裁判回答,“她非常自信,像个斗士,我个人很欣赏她的滑行和跳跃,非常游刃有余。如果说弱点的话,我认为她的动作编排看起来有些相似,特别是在接续步上。而且,有的时候,我会觉得突然有一瞬间,我看不出来她想要做什么。”
“……”
韩露没有说话,这也不是一个能让她表达意见的场合。
“我个人很高兴看到许浩洋在上个赛季的表现。”黛西是这么说的。“他一直都很勤奋,但也一直都很压抑。过去,在看她滑冰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很着急,我会想‘哦,天啊,你为什么不把你有的东西都展现出来,你到底有什么,还是你什么都没有?’所以在这一次,在他们的《牧神午后》中,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释放感,一种放松的,打开的,向外的情绪。这是我认为在花滑里最重要的东西,我要说的是,花滑是一项艺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韩露一眼。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说的了,”她说,“韩露这位选手拥有很强的力量,她的滑行和跳跃都非常优秀,这让她一度把花滑玩成了一项在冰上比拼跳跃高度的运动。好吧,为什么不行呢?反正只靠这样,她也一样能够拿到不低的分数。但是,我刚刚说过,在上个赛季中,她给了我一些新的东西,她似乎在用她的新身份和新节目对我说,她的内心比我想象得更加丰富和复杂。”
听证会如此结束,他们一行人走出冰协的大门后,自是例行遇到了拍照和采访的记者。刘伯飞表示不接受采访,同时在许浩洋一张冷脸的强势拒绝之下,几人得以脱困。
韩露看着黛西,这位她认为数年来一直都把她视为眼中钉的女人,过去在艺术表现上始终不承认她,倒逼她加大难度拿高分的女人,她始终都想狠狠地质问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究竟想让她怎么做,在最愤怒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把她按在车库暴打一顿,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
“怎么了?”
首先开口的人却是黛西。
“我以为你会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是想说。”韩露点了点头。
黛西做出自己正在听的表情。
这两个人或者需要一点时间单独说话,刘伯飞明白这点,于是,他便轻轻拉了一下许浩洋,两个人走到了前面去。韩树华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想问您,”韩露说,“有多少裁判在打分的时候,是完全公正的?”
“你不如问,”黛西说,“裁判在打分的时候,有多少概率可以说是完全公正的。”
“多少?”
“不到百分之十。”
“……”
“偏差当然不会很大。”黛西说,“打分的主观性不会让你从一个一流选手掉到二流,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其他裁判和冰协的要求,让一个不入流的选手拿到奖牌。”
“它还是公平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的,但也并不绝对。”黛西说,“假如说在场的九名裁判,他们每个人都不喜欢你的风格,那你就完蛋了。”
“有这样的事发生过吗?”
“你想得到,就会有。”黛西说。
如果放在过去,韩露大概会问黛西,她认为自己从前是不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是不是黛西给了其他裁判潜移默化的影响,拉低了她的节目内容分。
但是现在,她似乎不那么想问了。
“节目内容分一直都不是一个公平的给分。”黛西说,“因为有的裁判的艺术素养本身便不够,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会给出一些很平均的,很安全的分数。这对你们来说也是件不公平的事。”
“您说得很坦白。”韩露笑了。
“我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不会影响你。”黛西看着韩露。“但是,我也说过了,你给我的新的东西,也只有这一次而已。”
“明年就是冬奥会了。”韩露也同样回看黛西,她的眼中是自信和坦然。“您要是等不及的话,要来看我的训练吗?”
81 转折
在听证会上,黛西说了一个好的裁判的标准,以及任何一个裁判都没有办法避免的主观。她首先肯定了尹裁判是一位优秀的裁判,他一直都在训练自己,把必须同时关注的事情把动作、错误、规则和节目内容分整合归类,以做到尽可能给出最公平的分数。
而且,除此之外,黛西称,在他身上,还有一点是非常珍贵的,这也是在这一次为他招来争议的关键所在,有很多裁判在给节目内容分打分时,会直接对自己理解不了的节目给出一个很中庸的分数,这几乎是在裁判界默认的一个行事方法。然而,尹裁判不是这样,他对于他欣赏的节目,认为完成度极高的节目,就会大胆地给出他心中那个“值得”的分数。
尽管他知道,这会为他惹来麻烦,会惹来很多根本不懂花滑的人的恶意中伤和揣测。
甚至,他还会为了他所坚持的偏见付出代价。
这样的人,不该受到因为偏见产生的无理由的中伤,和因为无知而致的不公平的对待。
无论是对他个人而言,还是对整个花滑项目而言。
黛西尽了她个人最大的努力,要求滑联公平地处理这次争议。
在黛西离开后,刘伯飞驱车带一行人回训练中心,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韩露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刘伯飞的座椅靠背。
“教练。”她说。
“……什么事?”刘伯飞有点心虚。
“那张照片。”韩露说,“您说的‘出院时拍的’是怎么回事?”
“……”
“住院是怎么回事?”
看着同时陷入沉默的两个人的后脑勺,韩露觉得自己的耐心又到了极致。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认为,她已经开始适应了很多事,开始习惯了等待和忍耐,但是,她却无法容忍其他人对她隐瞒什么。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什么住院?”她再问了一遍。
“你有完没完了。”韩树华冷淡地开了口,“你自己没住过院?”
“这是一回事吗?”
“就是上次我们去医院那一次,”刘伯飞犹豫了一下,说:“一开始,确实以为她只是闪了腰,但你走之后经过第二次的检查,发现有一些轻微的骨裂,并不严重,所以,也是为了不影响你的状态,觉得没有必要特意告诉你”
“不影响我的状态?”
“不是这样。”韩树华在韩露要说什么之前,快速地否认了刘伯飞的话,“没有这么复杂,这跟她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有什么特意要告诉她的必要。”
韩树华毫不示弱,刘伯飞面对这对母女,整个人都再度有点怀疑人生。
这跟她没有关系。
韩树华的这句话,让韩露沉默了。
从前,她便极喜欢说这句话。父亲离开,这和韩露没有关系;学校里两个朋友吵了架,和她没有关系;几个亲戚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和她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除了在冰场上争得冠军之外,其他的事似乎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让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非常微弱。
从前,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处理和他人的关系,也没有人让她了解何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如果放在过去,韩树华这么说完,韩露大概会接上去,对她冷嘲热讽一番,告诉她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她怎么样,都不干她的事。
但是现在,许浩洋坐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他的存在。她意识到,她不愿意让许浩洋看到她的这一面,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冷漠的、凶蛮的、不讲理的人。
所以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算了。”韩树华说,“我觉得,我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了。反正,我只要跟谁待得时间一长,就肯定得出问题。”
车上一时安静,没有人说话。
“好的,我知道,我错了,这是我的问题。你在前面停下来。”韩树华对刘伯飞说,“我先下车。”
过了眼前的红绿灯后,刘伯飞将汽车靠边停下,韩树华径直下了车。刘伯飞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解开了安全带,从同侧的车门跨了出去。
他敲了敲后车窗,示意让许浩洋开车带韩露一起回去,而他要留下来去和韩树华谈一谈。
许浩洋听话地换到了驾驶位,但韩露却并无要换座位的意思,仍旧坐在后排,头抵着车窗。许浩洋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他仍旧不擅长去打破什么东西,不擅长主动去打开局面,不擅长面对那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东西。
他在一片可称为僵硬的空气中驱车行进,在发动机的声响里,他听到韩露在后排说了一句:“现在不要问我问题。”
不是那种斩钉截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而是带着一些疲惫的,像是在求助一般的言语。
“……等我想说的时候,”她说,“那个时候会告诉你。”
“我明白。”许浩洋说,“你休息一下吧,今天也很累了。”
“嗯。”韩露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返回训练中心,许浩洋将刘伯飞的车停入车位,两个人都下车后,他们在车库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一个让压力、不安、焦躁感都短暂地安静下来的拥抱。
韩露不由得抓紧了他背上的衣服。
她必须非常丢人地承认,这段时间,她贪恋他的气味、温度和力量,他让她不自觉地软弱下来,让她变得不像她自己。
许浩洋安慰地拍了拍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手,找回她必须面对的现实感。
“走吧。”她说。
在整场听证会中,其实许浩洋也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听证会的前夜,他收到了江心发来的微信。她问了他好不好,在做什么,比赛的曲目准备得如何。他如实回答了她,语气没有很亲近,但也没有非常疏远。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江心联系过了,至于过去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他似是也记得不那么明晰。
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他这么觉得。
在他回复完最后一条信息之后,江心有十几分钟没有再回复,待他洗完澡再回来时,看到手机上又多了几条微信:
哈哈是这样呀。
可以语音通话吗?
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你在忙吗?
这不是他印象里江心说话的语气,但是,毕竟他的记忆也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用手机回复了可以两个字后,江心的语音通话邀请即发了过来。
“喂?”
她的声音很小。
“你说。”
“对不起哦。”江心说,“北京现在很晚了吧?”
“没事。”许浩洋说,“还没准备睡。”
“我不知道要对谁说才好。”她说,“所以才冒昧地打给了你……我可能”她顿了一下,“想要回去。”
“回去?”许浩洋一愣,“回国?”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感觉……”江心说,“感觉不太好。”
“不太好?”
“世锦赛,你看到了吧。”她说,“那一次摔得很惨。”
“嗯。”许浩洋想了起来,江心在做螺旋线时摔了出去。这不是一个容易出现失误的动作,所以当时作为观众的他,也有一些意外。“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赛前才在手臂上打了针。”江心说,“手臂一直很麻,没有吃住劲就摔了出去。”
“什么针?”
“止痛的。膝盖上有旧伤,不打针的话……”
“那个伤是之前的?”
“对。”
“你应该休息一个赛季。”
“我是这么想的。”江心笑笑,“但是……”
“……我不知道怎么说。”许浩洋说,“要是这样的话,你或者可以联系一下教练。”
“我不知道。”江心说,“我只是……想和人说说话。”
江心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马克笔用力把手中的一份待签的合同划上一条又一条黑色的道子。
那是一个韩国本地的运动品牌,在同类品牌中大概位于三线的位置。几天前,穆勒把这份合同交给了她,按照上面的条例,她在签署了合同之后,便代表着整个人被这个运动品牌所买断,从此再不可为同类品牌做代言。这么一来,她特意选择放弃国籍来到多伦多的意义便不复存在了。
她不知道穆勒用这份合同拿了多少钱他不可能告诉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利用价值还剩下多少。
一年?
还是更短?
她的身体已经超出了负荷,这会大大缩短她作为运动员的寿命。在这几年内拿到一个冠军,这会是穆勒想要的,也曾经是她自己想要的。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要那个冠军了。
在追求它的过程中,发生的每件事都让人无比厌烦,于是,时间长了,就连这件事本身,也像跟着改变了性质一样,变成了一种引人烦躁的东西。
就好像,她拿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其他人拿到。
至少,她不想让许浩洋拿到。
82 听证会的结果
听证会结束后,滑联很快便对尹裁判的打分争议做出了回应的声明。官方在声明中称,关于这位裁判打分上的争议,在经过调查,以及和他过去五次比赛的打分情况的对比后,结论是他的打分不存在偏向于本国队员的情况。至于所谓的受贿,更是无中生有。
声明出来后,冰迷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们开始着手做过去比赛的视频对比,把尹裁判给了高分的节目逐一翻了出来做了一个合集,并还有人为此合集写了长评,分析这些节目共同的风格,竟确实分析得头头是道。
总而言之,在一堆人的连分析带无脑吹的长篇大论中,终于还归了尹裁判和韩露他们一个清白。
韩树华没有做更多的耽搁,直接返回了齐齐哈尔。她半路下车的那一天,刘伯飞在后面跟了上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她的家庭,她和韩露的相处方式,都不是能随意容得下外人擅自发表意见的,这点刘伯飞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样的相处,明明让两个人都觉得痛苦,但却像是非要如此不可。
在过去,她们像是要从对彼此的伤害之中确认自己和对方的存在。她们都是如此强韧,如此无懈可击,她们不容许自己或对方对什么认输。
于是她们僵持,撕扯,把所有的温情隔绝在外。
一旦不对这种东西心怀希望,就不可能受到伤害。
就在刘伯飞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韩树华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尖锐地看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刘伯飞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对不起。”他说,“不是故意的。”
“我没这么觉得。”韩树华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有这么无聊。”
“……”
“反正,”她说,“我的事,你少管。”
“我知道。”刘伯飞和她并排往前走着,“我没打算管。”
“那最好。”
刘伯飞看向路的另一侧,时节早已入春,有朝着初夏过渡的荼蘼之势。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在这个城市度过了超过一半的人生,这是令人想起来便觉得恍然的事。
他已经早已走过了中年。
他这一生所追求的,所期望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抓住了几样。
“对了。”韩树华想起了什么,“韩露和她的搭档……”
刘伯飞点了点头。
“看出来了?”
“傻子看不出来。”
刘伯飞失笑。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
“我可管不着。”韩树华说,“她愿意和谁谈恋爱,都跟我没关系。”
“我之前以为……你不想让韩露谈恋爱来着。”
“哈?”韩树华声音大起来,“为什么?”
“不。”刘伯飞摇头,“我想多了。”
事实上他认为他想说的是,假如韩露去谈了恋爱,走上了新的道路,对整个人生和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的时候,或者,韩树华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受。
她当然不致希望将女儿永远绑在身边她不是那样软弱的人,然而,在看到她逐渐成长起来,脱离她能够理解,能够控制的领域,如果说她的内心全无波澜,那也是骗人的。
而这些,刘伯飞都不可以说出口。
至少这个时候,不是他可以对她说这些话的时机。
“你要去哪?”刘伯飞问。
“你说呢?当然是回酒店。”
“我送你回去。”
这之后的第二天,韩树华即搭上了回程的飞机,她始终没有对韩露解释什么,这确实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韩露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觉得非常不舒服。
不过,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
四月、五月、六月,时间过得极快,她将全部的精力投身于对新赛季节目的准备之中,动作要练习,编舞要修正,许浩洋写的曲子,也在不断地修改。
关于他们,他像是有太多的东西想要写进曲子当中,导致反复修改,总是确定不下来。最后,还是艾米按住了他想要继续修改的手。
“大哥。”艾米难得地用了一个她之前不会用的语气词。“一首曲子只能表达一样东西。你还有时间,你还能再给你们写八百首曲子在不同的赛季上用,好吗?”
许浩洋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六月末,有一场规模不小的商演在韩国首尔举行,作为韩国选手的姜至俊和江心自是参加,且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是被放在了官方网站的最上方,是典型的明星选手的待遇。然而,他们的表现却是极尽所能地令人失望江心频频摔倒,让整个节目的连贯性完全被破坏。甚至到了节目的最后,姜至俊先一步放弃了,他失去了耐心和基本的对节目的尊重,连动作的完成度都不顾,草草做完便离开了冰场。
虽然只是商演,但敷衍至这种程度的演出足以让韩国的冰迷愤怒起来。在他们二人的表演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刷爆了本土的体育论坛,要这对双人新星给他们这些还期待着一场精彩表演的粉丝一个交代。
记者们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在江心和姜至俊退到休息区,外套还没来得及披上的时候,他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话筒怼到了他们的脸上,要求他们为这一次的重大失误做出一个回应。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姜至俊这么回答,“我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我们看到,你在最后一个跳跃没有完成”
“我说了,我不想回答问题。”
姜至俊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他和江心之间的距离很远,看起来像是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一样。他根本不等记者问完,直接披上外套离开了采访区。
“那……”记者看着江心,“那你觉得,这一次的发挥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我没有状态。”江心这么说。
“……没有状态,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能称为状态的状态了。”江心看着记者,然后,她的表情突然就变了,先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接着鼻子一皱,便对着摄像机一下子哭起来。
“……我的腿,”江心说,“我根本感觉不到我的腿的存在。”
江心这段控诉新俱乐部不顾她的身体情况,硬是让她上场比赛的声泪俱下的视频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网络,国内的体育门户网站也自是不例外。一时间,江心当初被迫出国的旧账又被冰迷们翻了出来,被迫出国加上国外俱乐部的过度使用,让国内的冰迷们顿时都没办法再冷静。
穆勒对选手过度使用,这回事其实在花滑界,甚至整个体育界都算不上什么非常严重的问题,倒不如说,像刘伯飞这种不管出不出成绩,总而言之身体第一的教练才是异类。
不过这种事,绝大多数的冰迷是不知道的。
江心这个视频一出来,网络的风向几乎是一头倒,称看不过自家的小姐姐在别国俱乐部受欺负,要求中国队马上出面把小姐姐接回来。
不过,话虽如此,江心的这一出却是将花滑队置于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花滑队若继续将她留在国外,必将受到舆论的攻击。但是,江心作为一个归化运动员,再想重新回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件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和冰上运动管理中心沟通和交涉上,王西明几乎用上了他这些年来在行内的全部人脉,以给江心争取到一个对国管部部长做检讨的机会。总而言之,八月,在新的赛季马上便要开始的时候,江心重又返回了训练中心。
回国之后,江心来到了花滑队召开的新闻通气会现场,正式公布了她的检讨书,为她过去所做的荒唐短视的决定做出了道歉和忏悔,同时感谢了花滑队,并保证从此不负众望定争取更好的成绩为国争光云云,通气会结束后,她返回训练中心,就如当时欢迎王柳归队一样,为了不致使她太过于尴尬,在艾米的主张下,教练组和选手们也为江心在食堂内开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
欢迎会上,韩露和许浩洋自是坐在一起的,子君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江心之后,她直接拉江心在她的身边坐下,江心先是一愣,很快笑了笑,安静地坐了下来。
“以前不懂事,”她说,“可能有冒犯到的地方,还希望可以原谅我。”
她开门见山,语气说得诚恳,让其他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接话。最后还是张磊打了个哈哈:“行了。”他说,“以后都是队友。”
“先把伤调养好。”子君说,“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我知道。”
江心表现得乖巧异常,甚至有点楚楚可怜。但是,当初是亲身感受过她如何蛮不讲理地翘训练加甩锅的陈廷源,却是没有办法像张磊他们看起来那么不计前嫌。他坐在位子上,什么都没有说,并时不时看向许浩洋,他想知道对这位行为无常的前搭档,许浩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许浩洋的心情是要比他更加复杂。
坦白而言,他其实并不想再和江心扯上什么关系,不仅是因为他已经彻底不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更是因为韩露。
他不觉得韩露是一个能够很好地应对他和江心过去的那层关系的人。
她虽然不说,但是过去姜至俊那一出,许浩洋始终都记在心里。他知道,她的内心比他想得要更加脆弱,她曾经伪装得什么都不在乎,是因为她在乎不起。
在人和人的感情上,很小的一件事都容易让她崩溃。
他不愿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83 不受欢迎的归队
江心初归队的前两个星期都相安无事,她忙于身体检查,和医生一起制定进一步的恢复方案,留在队内的时间并不很多。她也自知自己擅自离开后又擅自回来的举动总不那么地道,于是扮乖扮得炉火纯青,让起初原本对她有偏见的队友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有人觉得她尝了苦头,得了教训,年轻队员难免气盛,还是应该给她机会重新开始。
六月末,在上午的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江心第一次穿上了冰鞋进入冰场。
“没事了吗?”一位年轻的队员询问。
“不知道。”她笑一笑,“想要尝试一下。”
她滑入冰场中心,开始试着滑行,然后逐渐加速,之后,她先试了一个跳跃,接着是一个二周跳。这些动作都顺利地完成了,她滑行的方向开始朝着许浩洋和韩露那边接近,接着,在她试着做出第二个二周跳的时候,她落地不稳,一下跌倒在许浩洋的脚边。
这个突然的跌倒让许浩洋吓了一跳。
江心按着自己的脚腕,挣扎了几次想站起来,但却都失败了。
“……你没事吧?”韩露先问。
“对不起。”江心道歉,“我觉得我可能……扭到了脚。”
韩露看了许浩洋一眼。
“站得起来吗?”韩露问。
“……”江心又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还是没能成功。她摇了摇头。
“你扶她到场边吧。”韩露对许浩洋说,“一会儿刘教练就来了。让他带她去医务室,让赵之心给她看看。”
许浩洋没有说话,俯下身想要扶江心起来,而江心却一下用手攀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们的姿势变成了一个很尴尬的,半扶半抱的样子。
甚至她的胸都整个贴在了他的身上。
许浩洋非常尴尬,却又不好说些什么。他干脆直接将江心打横抱起,速战速决地把她放在场边休息用的长椅上。
“你在这休息一下。”许浩洋说,“一会儿让教练带你去医务室。”
“嗯。”江心说,“谢谢你。”
许浩洋点头,准备回冰场去,但江心又在他的身后开口叫住了他。
“浩洋。”
她叫,“昨天晚上,你说会给我一份帮助恢复的运动指导……”
她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大,但也是可以令站在冰场的韩露听得清楚无疑的音量。
“我什么时候比较方便去拿?”她问。
“我下午会给教练。”许浩洋说,“然后教练会转交给你。”
“好。”
江心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刘伯飞也走了进来,江心在对刘伯飞说明了情况后,刘伯飞点了点头,带她去了医务室。结束了训练的其他人换下了冰鞋,走去食堂准备吃午餐。路上,韩露并未对江心的回国和她刚才的举动说什么,反而是许浩洋有点做贼心虚地怂。他胆战心惊了一路,至快要走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他们正看到单手撑着拐杖的江心站在那里。
江心在看到他们走来时,走了两步迎上去。她没有看韩露,不着痕迹地向许浩洋又靠近了一步,问:“能聊聊吗?”
许浩洋完全下意识地去看韩露,而韩露没有看他。
“你们聊呗。”韩露这么说了一句,“我先进去了。”
“你想说什么?”
看着韩露走入宿舍楼后,许浩洋这么问。
“你和她……”江心问,“是吗?”
“是。”
“原来是这样。”江心笑了一下,“难怪你这些天一直都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许浩洋说,“只是……”
“只是没有和我说话的理由?”
“……”
“话说,我不觉得韩露姐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跟这个没关系。”许浩洋说,“你有什么事想说?”
“我在多伦多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心低下了头,“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去多伦多。”
“在那个时候,那个位置,去多伦多是个很好的机会。”许浩洋说,“没有人能提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觉得和你搭档的时候,是我这些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别说这个了。”许浩洋没有接她的话,“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为什么你见了我的人,就对我这么冷淡呢?”江心问,“你只能谈恋爱,不能有其他朋友吗?”
“……”
“我现在回来,”她上前了一步,“和其他人都不熟。我也知道现在想要融入你们已经很难。但是……我很希望可以融入你们,至少在一开始,至少在这个时候,希望你不要对我这样……”
“没有。”许浩洋说,“你自己想太多了。”
“……我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你好好休息。”他说,“等你伤愈之后开始训练,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这不算是一个成功的对话,在许浩洋离开之后,江心握紧了拳。他对她的冷淡已经非常明显,不管他是顾忌韩露,或者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从结果上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强烈地感到不快。
时间进入七月,之前的录制被暂时搁置的那个综艺节目再度被提上了日程,录制的地点在哈尔滨,时间是三天。这段时间,电视台一方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方案,希望原本已经推辞掉这个节目的韩露和许浩洋作为特别的嘉宾能够出席,只需出场二十分钟左右即可。韩露原是打算再度拒绝,然而,因为哈尔滨是许浩洋的老家,她明白他一定会想借这次机会回家看一看,便就同意了这个邀约。
于是,七月十五日到十七日,花滑队总共十一人,将一同乘飞机前往哈尔滨。
在他们出发前夜,大家坐在食堂吃饭聊天的时候,坐在许浩洋对面的江心突然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到许浩洋面前。
“什么?”许浩洋问。
“你这次要回家吧。”江心笑着说,“其实我也很想跟着一起回去的,但是你知道,膝盖的伤还没有好嘛。这盒巧克力是我之前从多伦多带回来的,想送给阿姨做礼物,好久都没见到阿姨了。”
江心的语气非常轻快,仿佛在这些天内,她已经和许浩洋重新熟悉起来,成为最好最熟悉的同事和战友,至少若不看许浩洋的反应,不知情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张磊咳了一声。
“你行啊,江心。”他说,“不说给我们大家带礼物特产,反而想着给许浩洋带。”
“没有,不是啦。”江心说,“不是给浩洋带的,是给阿姨……给他妈妈带的。”
“……”
席间的空气马上僵了一下。
“小时候我们一起训练的时候,受了阿姨很多的照顾,后来都到了北京,也就再也没见到阿姨了。难得回去一次,想着怎么样都应该和阿姨打个招呼。”
“许浩洋他妈我见过。”张磊说,“她爱吃甜吗?我怎么记得她不爱吃甜,平时就爱喝点茶呢。”
“……”江心一时语塞。
“就是个礼物而已。”子君打圆场,“多伦多的巧克力啊,摆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这些运动员都是满世界飞的,谁的家属又会觉得一个多伦多的巧克力是新鲜玩意儿呢。
“不用。”许浩洋把面前那盒巧克力推开。“家里还有好多呢。世界各地的巧克力都有。”
“但是……”
“人家特意带的,你就拿着呗。”张磊说。
“是呀。”江心笑着点头,又把巧克力推了回去。“是我特意带回来的。而且,巧克力配咖啡或者茶很好吃。我想着韩露姐这次和你一起回去,应该会给阿姨带茶,所以我才带了巧克力的。”
“不用这么麻烦。”许浩洋说,“我这次又……”
他的话说了一半顿住,没有继续把后半句话说下去。
在这之前,他们确定要一起去哈尔滨参与节目录制的时候,许浩洋便已经对韩露试着提起过,问她是否要和他一起回家。但是,韩露马上拒绝了这个提议。
“没有别的意思。”韩露说,“只是我觉得……还没有到那个阶段。”
而且,她也不愿意去见他的父母,对于这件事,从小便不知道如何才能和父母相处的韩露,有一些抗拒和恐惧。
许浩洋也理解她。
“我知道了。”他说,“这一次我先回去。”
“嗯。”
这件事应是如此告一段落,但是,现在又重新以这种形式,在众人之前被提起,许浩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他可能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一次他并没有带韩露回家见他的父母的打算。
这不太对。
于是他沉默下来,再度将江心给的巧克力推还给她。
“这一次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家。”他说了一个谎,“我之前是打算回家的,但是,我前几天联系了他们,他们说他们这段时间可能会出差,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下来。可能我这次去录节目,他们也正在外地出差。所以,”他看了江心一眼,“谢谢你,但是确实不用了。”
84 那一代的花滑名将
自江心拿出巧克力开始,至他们离开食堂各自走回宿舍的路上,韩露都没有说一句话。
走至半路,子君终于看不下去,借口说自己有东西忘在食堂而拉着张磊先走,同时又说自己的父母有意去多伦多旅行,需要真人版的攻略而拽走了江心。
于是,路上又只剩下了许浩洋和韩露两个人。他们的确需要一些时间独处。
“她”许浩洋试着开口,“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韩露停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太想谈这件事。
或者说,她暂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处理这种事。
自从他们从游乐园回来,两个人从此确定了恋人关系之后,她在面对许浩洋的时候,心中在充满陌生的幸福感的同时,也有一种隐隐的惶恐。
她没有和人开展亲密关系的经验,不知道在特定的某些时候,她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平时的训练是三点一线,是她熟悉的环境和习惯的关系,她觉得安全,可以享受。
但是,风平浪静的地面一旦摇颤起来,她便不知道应如何自处。
韩树华的事,她已经逃避了过去,现在放在她面前的,是江心的回归,以及她对许浩洋的突然示好。
如果说她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但是,她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又要如何将这种心情传达给许浩洋,这让她心中非常混乱。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与此同时,她也不喜欢一直看起来都胆战心惊,似乎害怕她对此有什么反应的许浩洋。
她不想让他因为这份感情而患得患失,这不是她一开始想要的东西。
或者说,她不希望这份感情给他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过去是一起长大的。”许浩洋说,“当时年纪还小,我妈因为不放心我,就没事总会往冰场跑。那时候她跟我妈算是挺熟的吧,不过后来都到北京来了,其实也就没什么联系了……”
“行了。”韩露打断了他,“不用对我解释。”
“我是不希望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
“那你又在生什么气?”
“我生气?”韩露皱眉,“我没有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生气了?”
“这……”许浩洋摇头,伸手要去碰她的脸。“这叫没有生气吗?”
韩露躲了一下。
“我的脸就长这样。”她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好吧。”许浩洋大概明白了韩露不想再继续沟通这个问题,就也没有再坚持要让她理解自己的意思。“明天一早的飞机。”他说,“好好休息。”
“我知道。”
第二天,他们在哈尔滨落地后,马上便赶赴了节目的录制现场。现场就和她过去参加过的几个综艺节目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混乱和无趣,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和许浩洋坐在化妆间,一边任凭人鼓捣头发,一边听着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交代他们怎么出场出场后最好要说些什么云云,韩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投向同在化妆的刘伯飞。
莫名其妙的,这位教练是今天的主角。
节目的主题为“那一代的花滑名将”。
“哎呀。”刘伯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被发胶高高立起,还被喷了紫色的一次性染发剂以及发亮的星星闪片。“咱能不这么整么?”他问,“这么大岁数了你给我整这样什么玩意儿啊?”
他说着就要上手把头发按下去。旁边工作人员赶紧制止:“别别,刘教练,这样好看。”
“好看什么好看。”刘伯飞接着按,“他们小年轻这么弄好看, 你给我这么整是什么玩意?”
“刘教练。”工作人员赔笑,“我们肯定不会坑您的,现在您看着夸张,因为咱们要上电视嘛,对不对?电视上是不一样的,您看选手们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嗯?您再看艾米老师,也是这样的。”
艾米坐在化妆间的另一头,陆柏霖站在她的身侧,正低头和她说着什么。
这幅场景也是很新鲜的,在过去,他们这对母子,并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来这样接触。
具体的录制流程,陆柏霖全程参与了策划,艾米也了然于心。时隔如此多年重新穿上表演服,这让她的心情有些奇怪的澎湃。
这片冰场
她想。
这片冰场也曾经是她的一片天地。
节目正式开始录制,流程便是类似于一个比拼,让娱乐明星、花滑明星、以及两组素人先逐位上场表演,表演的内容就如陆柏霖之前所说,不受花滑规则的限制,即想跳多少个四周,就可以跳多少个四周。
第一组出场的是王柳和陈廷源,之后是一个女演员,之后是一个男歌手,节目的第一阶段至此告一段落,在主持人激动万分地讲出串联词之后,就是刘伯飞和艾米的出场时间。
在他们正式上场之前,大屏幕上先播放了长达十分钟的影像。
那是他们的巅峰时期的比赛录像。
刘伯飞的二十岁和艾米的二十岁。
因为时间久远,视频画面并不是那么清晰。但是,少年的意气风发仍旧隔着时间,从屏幕画面中喷薄而出。
他精彩的跳跃旋转。
脚下溅起的冰花。
对观众兴奋的致礼。
那个时候,他像是不知道未来都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三十年后,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倾情地享受着眼下的这一刻。
就和现在的所有年轻选手一样。
陈廷源和王柳站在场边注视着大屏幕,内心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在后台的韩露,则是被眼前的影像一时逼停了呼吸。
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影像,在从前,她甚至没有想象过刘伯飞的二十岁是什么样的。自她认识他以来,他就是一个身材有点走了样的教练,他的话很多,胆子很小,总是唠唠叨叨瞻前顾后,让人觉得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很烦,觉得他毫无一名选手该有的果敢和气势。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也有他的少年时代。
他也曾经身负众望,想要一鸣惊人。
他并不是
她咬住了嘴唇。
他并不是为了当她的教练而存在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有着他的人生,他的荣光,他的无奈和他的痛苦。
这些,她都不知道。他也不会想要告诉她。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有些透不过气来的难过。
在之前,她怎么就是没有想到这件事呢?
在她整个人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时,刘伯飞和艾米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亮相。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让他们表演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便就只是合着音乐亮了一个相便结束了。然而,可能是受了刚刚播放的视频的感染,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都非常激动,对他们报以了非常热烈的掌声热烈至让本该在这之后出场的韩露和许浩洋的位置都有些尴尬。
“刘教练执教多年,”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刘伯飞,“您觉得,最让您觉得骄傲的选手是哪一位呢?”
这句串联词大概原本是想要串出韩露和许浩洋的出场,但是,刘伯飞接过话筒,说的却是另外的话。
“没有特别的哪一位。”刘伯飞说,“我带过很多选手,有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的,也有在成绩上可能没有那么理想的。但是,我认为这些运动员们都很了不起,他们拼尽了全力,带来了他们最好的节目,这些都会留在花滑的历史上。我肯定他们每一个人的表现,也为他们每一个人感到骄傲。”
“好的。”主持人的反应很快,“我们知道,刘教练带过非常多的选手,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条件限制,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们所有人都请到这个舞台上来。现在,我们需要请出下一组嘉宾了,他们便是才搭档了两年时间,便在大奖赛上夺得了铜牌的新组合”
这是韩露和许浩洋登场的时候了。
许浩洋抓住韩露的手,轻轻拉了她一下。
他们站在艾米和刘伯飞的左边,另一边是第一组上场的王柳和陈廷源。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们,问他们现在是否想对教练说些什么,在其他三人都说完他们的感言后,话筒被递到韩露手中。
“我想说的是……”韩露看了一眼观众席,舞台上的灯光照得她的脸发烫。她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不代表她没有办法面对。
“刚刚刘教练说了,”她说,“他肯定我们每一个人的表现。那我在这里,也肯定他作为教练的表现。”
这句发言实在韩露风格十足,主持人和观众一下子都笑起来。
“希望他再接再厉。”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把话筒递还给了主持人。
“韩露选手的发言,哈哈哈哈……”主持人笑着,“还是一如既往地掷地有声。”
刘伯飞不由得看向韩露,韩露感到了他的视线,但却没有回看过去。
她心中的感情,此时此刻的心跳,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她更为真实而复杂的歉疚和感激都是不能让刘伯飞看得太清楚的东西。
85 过去的痕迹(上)
和之前说好的一致,韩露和许浩洋并没有在这次的舞台上表演一个完整的节目,而只是做了几个他们正在练习的新动作作为新赛季的剧透。关于具体的曲目选择和风格,便自然是无可奉告的。
“想知道的话,便看奥运吧。”最后,许浩洋放话卖了个关子。
至此,他们在节目中出场的部分便就已经录制完毕,接下来的两天是周佳瑜和另外几个新人的专场,王柳和陈廷源作为唯一的双人滑常驻嘉宾,也会配合录满这次的三天录制时间。艾米和刘伯飞也作为点评嘉宾留在了录制现场。于是,剩下的两天自由时间,对韩露和许浩洋来说,就成了又一个难得的偷闲。
他们换下衣服,走出录制现场大门的时候,韩露看到许浩洋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
“……那个车。”许浩洋指了一下前面停着的一辆马自达。
“嗯?”
马自达的车窗被摇开,里面有个人探出头来,对许浩洋幅度不大地招了一下手。
“那是我爸的车。”
“……哈?”
韩露直接懵了圈。
“那我……”
这个时候,陆柏霖也走了出来。他出来吸烟,外套脱了下来挂在臂上,在看到许浩洋父亲的汽车,和站在原地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两个人时,他是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地笑着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一下韩露的肩膀。“结束了吧?”
韩露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这边也快结束了。”陆柏霖说,“要不要跟我走?”
“不用。”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们这就去玩了。”许浩洋挤过来,硬是插进韩露和陆柏霖之间。“没看到我们叫了车吗?”
“那是你叫的车?”陆柏霖问。
“不然呢?”
许浩洋理直气壮地扯谎。难得回到他自家的地盘,他整个人的底气都像是跟着足起来。
“没事。”陆柏霖耸肩,“那你们……去吧。”
许浩洋拉着韩露,径直朝着那辆马自达走过去,然后,他敲了敲车窗,里面的人开了门,他拉开后车门,先让韩露进去,随后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许父不知道前面这段小插曲,他看着儿子不避不闪直接上车,心里也是有点蒙圈。
他自知自己就是个高中体育老师,已经不怎么能再跟得上儿子的节奏和观念,所以,对于许浩洋,他们一直都有点儿子说一不二的倾向。
“你跟我们说你这次回来。”许父说,“我就想着你打车也麻烦是不是,就来这边溜达溜达,顺便想把你接回来。”
“嗯。”
“这位是你的搭档是吧?”
“对。”许浩洋看了看韩露,她莫名其妙就跟他一起上了他家的车,现在坐在边上满脸的窘迫。许浩洋不由地觉得有点好玩。
虽然有点过分……
他想。
但这样的她也是难得一见。
“是我现在的搭档。”许浩洋说,“也是我女朋友。”
“……”
“啊?”
韩露还没来得及反应,许父先被吓了一跳,他马上稳住方向盘。
“你你你你你……”许父说,“你之前可没说过啊?”
“之前是没说过。”许浩洋说,“这不是现在说了。”
“不是,这种事,你是不是应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让我们稍微的,准备一下,对不对?”
“不用。”韩露忍不住说,“我就只是……和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就……”
“那哪儿行啊!”许父粗暴地打断她,“这样,咱先回家,然后你给我跟你妈点时间,我们准备一下,好吧?”
“不是,你等会儿。”许浩洋突然抓到了另一个重点,“那等于我回来,你们什么都没准备是吗?”
“哈哈哈哈,那哪能呢。”许父说,“准备了啊。”
“准备啥了?”
“大包子啊。”许父说,“酸菜馅的。”
“……”
韩露对着窗外笑出来。
“行了。”许浩洋说,“我跟你说,已经给她定好酒店了。我们就坐一下,然后就走了。”
马自达先是开到了许浩洋家。
他的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没有电梯,最高楼层才是六楼,和市中心日新月异的城市进化不同,这里的时间像是停止在世纪初的时候,相当程度地留有了过去的闲适气氛。踏上居民楼的楼梯,仿佛是正从学校返回家中,手中还揣有一袋炸鸡那样的感受。
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寻常生活,令韩露觉得有些恍惚。
而且
这根本完全在她的想象和计划之外!
说好的许浩洋自己回家,她直接去住酒店呢!
但总而言之,事情莫名其妙便发展至这一局势,她只得跟在许浩洋和许父的身后,踏入了他家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花瓶。
是的,花瓶。从窗根下到墙边,从走廊到床头,全都是插满了假花(似乎还有一部分真花)的花瓶。
韩露一时不知道怎么下脚。
旁边的许浩洋,也是明显露出了一副我的亲娘祖奶奶的表情。
“我妈……”他说,“我妈有个爱好,特别爱买假花。”
韩露看着这一屋子的姹紫嫣红,勉强笑了笑,说:“挺,挺好的。”
“对不起啊。”他说,“我知道是有些唐突了。但是其实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也确实想”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个套。”韩露马上转过头来看他,“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这是个套。”
“不是!”许浩洋赶紧撇清,“真不是!”
“……”
就和许父端上茶来同时,许浩洋的妈妈也从厨房里擦着手走了出来,刚刚大概是因为厨房的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太大,让她没有听到外面的对话。在看到儿子和他的搭档同时出现在自家客厅里时,这位母亲的表情马上凝滞了。
然后变成了不知道是笑还是惊的表情。
“韩、韩、韩、韩、韩……韩露?”
“……是,是我。”
“哎呀我的妈呀你这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现在穿得跟个什么似的我怎么也得去门口迎接一下这这这……”许母连声惊叫,又在围裙上使劲把手擦了几回,对韩露伸出手去:“能握个手吗?”
“我妈是你粉丝。”许浩洋小声说。
不容韩露挣扎,这位母亲马上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她连声感叹,然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赶紧问:“怎么样?我儿子没拖你后腿吧?”
“没,没有。”
“真的啊?我跟你说你别不好意思,真的,如果我儿子拖你后腿的话你就……”
她抓着韩露的手不放开,这时,许父从她旁边经过,进厨房里去接热水冲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抓着人家手了,她是咱儿子的女朋友,以后有的是机会抓。”
“啊?”
许母似乎一时不知是要抓得更紧还是要放手,几经犹豫,最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同时狠狠地看了一眼许浩洋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妈咱能不能不这样?”
“不能!”许母瞪他,“你墨迹个球?还不赶紧拿巧克力拿坚果去!”
“……我又不知道你搁在哪了!”
这对父母也是对活宝,但是,这吵吵嚷嚷的环境,反而让韩露放松了下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年来好像经常遇到这样的场面,有的事她在想象中觉得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但是,当这件事就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之下被推到她面前时,好像一切也没有那么大不了的。
可能,她就是需要一个外界的力量来推她一把,把她硬是推进一个新的环境,新的状况之中,让她在里面呼吸,适应,然后在反复的挣扎之中,把自己变得更加完整。
她现在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许浩洋的父母并未对韩露说什么让她尴尬的话,只是拉着她闲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稍微敏感一些的话题,则是全体一个字都没有多谈。
他们一直是懂得分寸的人。
之后,许浩洋父母二人走入厨房做饭,许浩洋则带韩露去了他的房间。
房间不大,不到十五个平方,墙壁漆成小男孩喜欢的浅蓝色,房间里面堆着他学生时代的书、电脑、篮球、钢琴和极多的乐谱。这些东西似乎都保留着他少年时的样子,然后,他离开这里到北京去,这么多年后,这些东西都还留在这里。
这都是韩露不知道的部分。
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和她无关的部分。
她留意到了写字台上的相框,那里放的是许浩洋第一次拿世青赛冠军的照片。里面是许浩洋,刘伯飞,还有
那个名字和那张脸,明显让韩露不快起来。
许浩洋马上意识到了她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被他们几次刻意忽略,但终归必须要谈起。
不谈起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总会有个东西卡在其中,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出去走走吧。”
许浩洋说,“一起去我的第一个冰场看看。”
86 过去的痕迹(下)
许浩洋第一次练习滑冰的冰场离他的家并不远,步行约十分钟的距离,中间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途径过一所拆掉后就再没有重建起来的中学,便到了一处不大的,看起来已经十分破败的冰场。
“上次来的时候,有小孩子还会来玩。”许浩洋说,“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
他这么说着,在门口的售票处买了票,售票处的阿姨是个无精打采的中年人,看起来对滑冰这项运动全然没有兴趣,自然也是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一般来说,就算知道的话,也不会想到这样两个人,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的小冰场来。
韩露向来不习惯应付在路上遇到的粉丝,这令她松了一口气。
冰场里面确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在抓着边栏试着滑行,几位孩子家长模样的大人站在外面。冰场中心则是空空荡荡,他们二人没有进去,连冰鞋也没换,只是趴在边栏上看着里面。
这令韩露也隐约想起她的第一个冰场。
她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地,从那个地方走到现在。或者稳扎稳打的,或者摇摇欲坠的每一步。
总而言之,都让她到了这个地方。
“关于我之前和江心的事。”许浩洋说,“感觉还是想和你解释一下。”
韩露侧头看他。
“我刚开始双人滑的时候,一直都是和她搭档。”他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组合确实很好,不过可能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好的状态是什么样,不好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年纪也很小,就觉得两个人一旦搭档,就是永远的搭档了。没想到之后会有拆对重组这样的事。”
“以前”他顿了一下,“我确实喜欢她。”
“我也很自然地认为她是喜欢我的。”
“但当然了,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那种喜欢算是什么,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那种环境下出现的错觉。”
“你现在已经不喜欢她了。”韩露打断了他。
许浩洋不解地看着她。
“这样的话,你之前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的保持距离?”
“……我觉得,”许浩洋说,“我既然已经和你……就不想再和其他人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接触,我不想让你看着觉得不舒服,更不想让你误会……”
“我不会误会。”韩露再次打断了他,“我觉得我不会误会。我既然已经选择和你在一起,我就应该相信你。我不喜欢你这种好像总是顾忌着我的想法的样子。”
说了出来。
“这让我觉得我好像给你找了麻烦。”她说,“就好像你为了我不得不去考虑很多……之前不用去考虑,不用去在意的事一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而且,这让我觉得我自己特别矫情。”
“但是……”
但是,她又确实不喜欢看到他们在一起。
她也很在意江心口中的和许浩洋发的那些微信。
她的确不喜欢那种他有一部分过去,有另外的什么其他人比她更了解的感觉。
同时,她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的自己非常蠢,非常幼稚,简直傻透了,瞻前顾后,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恋爱太麻烦了。
但是,她又喜欢这个人,她喜欢他对自己小心翼翼,喜欢他的温柔,他的敏感和那么一点点的想太多,但同时她也喜欢他的认真、坚强、单纯与执着。
为了这个人,她愿意努力去适应那些总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令她心烦意乱的事,即使她适应得没有那么好,即使总是会让两个人都尴尬,她也在向这个方向努力。
不过,在这件事上纠结的,当然不仅是她一个人。
确定在韩露不想或者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之后,许浩洋咳了一声,试着组织着语言。
“不可能不顾忌你的想法的。”他说。
“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不想让你觉得我有什么瞒着你。”
“我知道,可能关于你的一些事,你还不太想或者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我。但是没关系,我觉得我可以等,等到你觉得可以说,愿意说的那个时候。而我的话,我就不希望你觉得我有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他的这段话说得很困难,有点像是在颠三倒四地表达着同一重意思。但他越是努力表达,韩露便越是觉得尴尬起来。
“这个……”许浩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手机,“你可以看!”
“什么?”
“我和江心的聊天记录。”他说,“还有我和其他人的聊天记录”
“……我不看!”
这个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接让韩露措手不及。
“我说了,”她说,“我相信你。”
许浩洋尴尬地收回手机,但只是拿在手中,没有再收回口袋里。
这是什么神奇的高中生在屋顶告白一般的场景啊。
如果有其他人在的话,他们一定会这么说。
“我的事……”
韩露吸了一口气,看着冰场上的一个被父母一起接走的孩子。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觉得不能说的。”
“我是单亲。”她说,“是被我妈……就是你知道的,韩树华带大的。她是个体操运动员,从**我练体操,但我不喜欢,说是不喜欢,或者也是为了反抗她,就一定要练花样滑冰。为了这个,跟我妈打了很长时间的架。”
“我们也没怎么和谐相处过,好像一见面就得打架。怎么说呢,就好像和她吵架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反而莫名其妙地有种安全感。”
“之前那次,你也知道,训练一半我突然被叫到医院,说是她出车祸了,但到了医院,她说她只是闪了腰……但这次看起来,又应该不只是这么回事。”
“我的感觉就很奇怪。”
“为什么她不能对我说实话?”她问,“她觉得瞒着我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许浩洋说,“这是你们的相处方式的话。”
韩露看向他。
“那么,她可能会觉得,给你莫名地增加徒劳的担忧的话,会让她觉得痛苦。”
“……”
“我觉得,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感到痛苦,感到压力的人不止是我们自己。”他说,“其他人……我们的父母,也在面临着他们自己的压力。”
“我一直在想,所有人每做一个选择的背后,都应该有他的一套自洽的,但不被其他人理解的逻辑。”
“有的我们能理解,有的不能。”
“要是说啊,想要理解所有人的每个选择,可能有点太过异想天开了。”
“已经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韩露小声说了一句。
“我是说啊,”许浩洋一笑,“虽然没办法理解每个人的选择,但是,我想理解你的每个选择。”
他没有回避地看着韩露。
“或者现在还不可以。”他说,“之后……”
他轻轻抓住韩露放在围栏上的手指,然后将她的整只手包在手中。
“我想更加了解你。”
“……”
韩露在沉默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才是他们回到哈尔滨的第一天。许浩洋想,从冰场开始,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带她去,他的学校、他小时候喜欢的游乐园、他过去经常会去逛的书店、等等等等。
他是认真地想把自己成长的地方,自己的过去分享给她。
“另外……”韩露突然又小声说。“还有一件事。”
“嗯?”
“我觉得,你果然还是和她少说一点话比较好。”她别扭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但耳廓明显已经红了。
“……我确实,”她接着说,但声音小了下来,“不喜欢看见她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噗。
许浩洋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好。”许浩洋憋着笑点头,“以后一句话都不说了。”
“……也不是让你一句话都不说。”
“你让我说几句,我就说几句。”许浩洋突然起了玩心,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同时轻轻拽了她一把,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能看清她发际的绒毛。
除了比赛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她没有向旁躲闪,他便大胆地又拉近了一点距离。
“不让我说就不说。”
他说。
“队内交流也省了。”
“或者干脆和艾米老师说话时也经过你在中间传达。”
“……你别瞎闹!”
“我没瞎闹。”许浩洋一脸无辜。
韩露终于想起来要挣开他的手,奈何他胆子越玩越大,手也越抓越紧。
“你要死啊?”她发现死活都挣脱不掉后,用口型小声说。
“我说真的。”许浩洋说,“所有你不喜欢的事都不做。让你觉得讨厌的话都不说。”
“……”
“你喜欢的事,就加倍努力地去做。”
“……”
“然后啊,”他突然转了一个语气,“我也不喜欢你和陆柏霖在一起啊。”
“哈?”韩露一愣,“我和他什么时候……”
“这节目是他策划的吧?”许浩洋问,“我们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他还跟你打了招呼吧?”
“你在意这个啊?”韩露突然笑了。
“我……”许浩洋点了头,“我是有点在意。”
“那好吧。”韩露说,“我以后不见他了,有什么事谈也拒绝,不谈。行吗?”
“行。”
旁人看来是幼稚无比的土味情话,然而在当局者的心中,却是在浪漫不过的游戏。
世间大多数事都如此辛苦,有人愿陪你做出幼稚的承诺,活得越久,越觉得是件珍贵的事。
87 伤病复发
他们从哈尔滨返回后不久,便是新的赛季了。
挑战赛,大奖赛,洲际赛,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系列的比赛中,在这些赛事中,他们没有直接选择他们的自作曲目《unparalleled》,而是继续沿用了上一赛季的《牧神午后》。这一次,他们再度改变了编曲和动作构成,让节目的风格变得更加缱绻优美,饱含着柔情与爱意。韩露自己在回看比赛的录像的时候,也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然可以滑出这样的节目。
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们并没有在镜头前掩饰两个人的关系,非常自然地拥抱,搭肩,牵手,甚至在赛后记者会上的采访环节,面对镜头的许浩洋还有那么一点的……瑟。
这位自出道以来便总像是哪里欠缺了一股气的选手,现在似乎终于完全打开了他自己。
他和另一人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密。
在大奖赛最后的决赛日上,也是他们和重归赛场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对决之日。在休息了一个赛季后,杜哈梅尔并没像很多人想象得那样表现出一种让人同情的英雄末路,反而状态全开,在短节目上便已甩出第二名四分之差。这简直像是一个定律,只要是有他们二人在的比赛,就永远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抢得金牌。
赛前的热身,韩露一直都没有说话,许浩洋认为她是紧张,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然而不是,她并不很紧张。
但她的脚曾经受过伤的跟腱,痛感愈发明显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从赛开始,她便觉得脚的状态不是很好,但当然,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有选手上阵的时候,身上都有那么一些未经痊愈的伤,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她的身体,她自己很清楚。
就是因为这只脚,才让她在短节目中跳毁了一个三周。三周,她觉得很可笑,这个时候,她竟然连三周都能跳毁。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就凭刘伯飞那种能把芝麻大的伤口说成西瓜刀砍的伤口的本事,他保证会让事情变得非常麻烦。同时,她也莫名地怀抱着一种侥幸,仿佛她什么都不说,伤病就会自己消失一样。
……明明只要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她想。
明明冬奥会就在眼前了。
只要撑过这个冬奥会
不过,不知是幸运或者是不幸,在大奖赛的决赛环节,她的动作和整个节目的流畅度并没有因脚伤而受到影响,但是,就在他们做出结束动作,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却感到跟腱处一阵剧痛,让她险些站立不稳跌倒。许浩洋匆忙扶住她,问她有没有事,她摇了摇头。
但是,站在场边的赵之心却已经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
他们最终获得了大奖赛的第四名,除了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之外,有两组年轻的选手异军突起,以极高的技术加分领先了他们。韩露虽然极不甘心,但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在这段时间中,她觉得自己较之过去,已经越来越习惯了失败这件事。失利之后,她内心的痛苦、不甘、和那种“我也可以”的愤怒都相当程度地减轻了。在过去,她已经向全世界展现过她作为一个花滑选手的顶尖水平,在现在,她也在逐渐将自己更加完整,更加超乎自己想象的一面展示出来,只是这件事本身,已经让她感到了一种满足。
但是,冬奥会。
唯独冬奥会,她却绝对不想再在这上面出什么岔子。
在他们回到下榻的酒店,她一个人瘫倒在床上,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不知道对哪里的什么祈祷着。
希望可以顺利完成冬奥会。
只要顺利完成冬奥会的节目,她可以就此退役。
采访、庆功宴等等环节都结束,他们回到训练中心的时候,赵之心将韩露叫入了他的医务室。
“你的脚有什么问题?”
他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赵之心严肃地说,“你觉得这种事是可以让你瞒下来不说的吗?”
“……”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感觉到的?”
“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韩露说,“使用过度,筋和肌肉有一些问题。我也不是第一天滑了,这种事我自己有把握。”
“是吗?”赵之心看着她,他想笑一下,但却笑不出来。“你知道你也不是第一天滑了,那么,你觉得我已经看了你多长时间了?”
“……”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赵之心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你害怕出现问题的时候。”
接着,赵之心为韩露做了初步的检查,检查的结果并不很乐观。她的脚腕并没有再扭伤的迹象,其他部位也没有异常情况。那么,她现在的痛感有可能是肌腱再次断裂,或是粘连组织受伤撕裂了。
具体的情况还要到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拍片观察。
其实,赵之心理解韩露的抗拒、恐惧和侥幸心理。马上就是冬奥会了,是她上一次让整个赛季都报销之后的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冬奥会,她打死都不愿意在这上面出问题。
“现在就去。”赵之心说。
“……”
“这不是开玩笑的。”
“不要告诉刘教练。”韩露在犹豫过后,抬起头对赵之心说。
刘伯飞因为那个节目的录制,又得到了几次商业邀约,他现在人在深圳做一个冰雪运动的宣传。
“不要让他知道。”韩露说,“只要过了冬奥会……只要让我上冬奥会。”
她的眼神已经褪去了之前的犹豫,变成了一种决然的狠戾。
“只要上冬奥会。”她说,“这条腿我不要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之心。”她说,“拜托了。不要告诉刘教练。我去检查,配合治疗。你不要太紧张,它没有非常严重。我觉得不会到需要手术的那个程度。”
从现在开始到冬奥会,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她的神色坚定,像是容不得赵之心的任何否定。
“那许浩洋呢?”
赵之心这么问,“他知道吗?”
“他……”她稍稍语塞,随即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你也不打算告诉他吗?”
“我不想告诉他。”她说,“我不想让他觉得……”
她说到这里,话头突然打住了。因为她一下子想起了韩树华,对她隐瞒下她真实的伤情,至今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反而是直接离开了北京,返回老家的韩树华。
在相似的局面之下或者她的状况更为严重一些,她似乎很快理解了韩树华当时的想法。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原因和理由。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只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可以处理的事。
“你也信不过他吗?”赵之心这么问。
“不,”韩露摇了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我觉得……他应该可以理解的。”
“……好吧。”赵之心叹了口气,“我会帮你瞒下来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许浩洋也正朝医务室走去,在路上,遇到了大概同是要去医务室做检查的江心。
据她自己在采访中所说,她的伤情的恢复趋势在国内医生的治疗下非常良好,虽然这一次无缘大奖赛和其他国际比赛,但她会直接应战冬奥会。
这个声明事实上令许浩洋有些意外,因为就他所知,江心现在还没有一个确定的新的双人滑搭档,队内没有合适的对象配给她。虽王西明有意让周佳瑜归队,但马上就被这尊退休的佛实力拒绝了。
所以他确实不清楚江心应战冬奥的具体计划。
江心看到了许浩洋,笑一笑,迎着他走了过去。
“恭喜你们。”她语气欢快地说,“这个成绩很好。”
“谢谢。”许浩洋说。
“你的手怎么了?”江心留意到许浩洋虎口上的伤,并伸手要去碰。
“没事。”许浩洋躲了一下。虎口的伤是他之前比赛练习时不小心被冰刀划到的伤口,红红的一小条,现在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我看一下?”江心说着继续去抓他的手,这时,医务室的门打开了,韩露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赵之心。
许浩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这场景已经被韩露看了个正着。
“韩露姐。”江心先开了口,“我看到他的手伤了……”
“手伤了,我知道。”韩露冷淡地看了江心一眼,同时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把自家男朋友的手从江心手中拽出来。“之前大奖赛,给我系鞋带的时候不小心伤了。现在没事了。”
……什么系鞋带啊!
许浩洋眼看韩露张口说瞎话。
一旦心里这条线捋通畅了,应对的方式那应有尽有。
韩露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你进去吗?但赵医生有事,没法给你看了。”
“不好意思啊。”赵之心说。
“那,那也没关系。”江心一时语塞,“那我先走了。”
“慢走。”
许浩洋忍不住一笑。
“我发现你啊……”他说,“我需要重新审视一下你。”
“我也觉得我可以重新审视一下我自己。”她放开了他的手。
“你们要出去吗?”他看赵之心已经脱下了白大褂,问。
“嗯。”韩露说,“马上冬奥会了,谨慎一点,去医院复查一下。”
88 从校园开始
伤情复查的结果出来,韩露和赵之心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跟腱的旧伤确有一些小的问题,但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严重不太严重的意思是,她需要三天到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这里的休息是指免除一切的剧烈运动,最好连她的日常训练都暂时停止。
赵之心看了韩露一眼,她点了点头。
“虚惊一场。”赵之心笑了笑。
“我可能是太紧张了。”韩露整个人靠在座椅上,“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放松一点。”赵之心说,“这一次没问题的。”
“我做梦都能梦得到这次冬奥会。”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梦到……”
这个时候,赵之心的车载电话响了起来。
他说了一声抱歉,接起了电话。电话大约是从美国打来的,他说的是英语。对面的人似乎在非常急切地交待着什么,并且急切地想要得到他的一个答复这是韩露从他的语气和用词当中感到的。他最后礼貌而带着一些歉疚地说,他会再联络他们。
韩露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她根据这些年对赵之心的人际关系的了解,她直觉那个电话应该是他的美国导师,或者他那边的朋友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有。”赵之心说,“美国的朋友请我去参加一个交流会。”
“你不去吗?”
“那时候正是冬奥会。”赵之心说,“我不能去。”
韩露没有说话,她知道,即使队内也有其他的医生在,但赵之心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可代替的一个人。
这位有如神助一般降临在队内的医疗顾问,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她身边陪伴了这么多年。
大奖赛、世锦赛、冬奥会……
“这是第三届冬奥会了吧。”韩露突然说。
“嗯?”
“你来队里之后。”
“嗯。”赵之心点了点头,“第三届。”
他来队内的第一年,正是韩露参加的她的第三届冬奥会,那年她24岁,还远未从职业生涯的巅峰跌下,高傲得不可一世,对于这位新进队的医疗顾问,她甚至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记住他的名字。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她。
“太快了。”韩露轻轻感叹。
运动员的时间,就如此被一年一年的赛事分割着,靠手中的奖牌清算着。当奖牌拿到一定程度,身体也疲惫到一定程度便才蓦然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其实……”赵之心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吗?”
“什么时候?”韩露一愣,“我的第三届冬奥会?”
“不是。”
“……世青赛?”
“是中学的时候。”赵之心说。
“中学?”
“你是在齐齐哈尔市四中读的初中吧。”他说,“我也是的。”
市四中是韩露就读的初中,那个时候,是她练习花样滑冰的第五年,她在市级比赛上崭露头角,刚刚入校不久,便已经是学校的明星人物。
校领导何时招进过这样的人物当学生,于是他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把韩露在各级比赛上的英勇表现写成稿子在广播站滚动播放,还直接在寒假组织了学生去看她的比赛。
当时正在读初三,已经差不多完全放弃了“成为短道速滑运动员”这个梦想的赵之心在冰场看到韩露时,几乎是立刻被她周身笼罩的自由、果敢、优美和强大的表现力所震撼了。
也同是在那个时候,他因她而明白,他身上并不存在可以成为一个运动员的条件。
他不够果断,不够孤绝,和世界对抗的勇气也远远不够。
她所有的,似乎尽是他缺失的。
后来,他们在校广播站遇到过两次,说是遇到,更应该说是赵之心单方面制造的机会,他加入广播站的记者会,想争取到一次采访韩露的机会,但最后未能如愿。那两次,仅仅是在韩露接受广播站主持人的采访的时候,他在一旁静静地递着稿子。
她自然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吗?”韩露非常意外,“那你之前一直没说过。”
“觉得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赵之心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
在当时,赵之心并没有认为这份感情会持续多么长久的时间,它也许只是少年人的冲动,是年少空虚时一种感情的填补,在他自己走入新的生活之后,他就会把这份懵懂的“喜欢”忘记。
但是,他初中毕业升入高中,离开齐齐哈尔,韩露的比赛直播和录像开始在电视当中出现,他发现他没有办法忘记她。她曾经离他那么近,现在也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她鲜活而明媚,一步一步爬去更高的位置,他心中那份微小的喜欢,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后来,她开始参加世界赛事,而他去了美国,主修运动医学。
他在这个领域很有天赋,就在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已经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如果他留在美国,他将会为他安排接下来的出路。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通过同门师弟得知,韩露所在的花滑队需要一位医疗顾问并非全职的队医,在需要的时候跟踪运动员的恢复训练。且最好是有海外留学经历。
事后回想,这恐怕是他人生中所做的全部决定当中最快的一次。他直接在美国便联系了花滑队,要求应征这个职位。
那个时候,刘伯飞其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之心这样的人才能够来花滑队为他们做医疗顾问,就他个人来说当然是乐不得的,然而,像他这样的条件,就算是想要从事和花滑有关的工作,也大可以在国外的俱乐部找到一个比这里待遇更加好的职位。
起初,刘伯飞认为赵之心可能只是把这个地方当作进一步向上爬升的跳板,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赵之心就这样留了下来。
“你应该早点说。”韩露这么说。
赵之心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应该早点说的。是的,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他更早地不,不是在学生时代,如果他在刚刚从美国回国的时候便把自己回国的理由,自己的心情都告诉韩露的话,事情也许会走向不一样的方向。
但也只是也许。
他会是那个比许浩洋更加适合她的人吗?
如果是他的话他可以让她变得像现在这样放松吗?
他有了那么多的时间,是比许浩洋要多很多的时间和机会,但是,过去的她,却总永远是那么紧绷,那么疲惫,那么辛苦的样子。
错过的终究已经错过了。
他不再想去再说什么,不想再去说在现阶段只会让她感到困扰的话。
他们返回训练中心的时候,看到张磊和子君两个人正在玩着一枚奖牌。
子君踮起脚尖站在椅子上,张磊则是正把一枚奖牌往她的脖子上挂。奖牌的颜色是仿照奥运会金牌做的,但一看质感就明白那是块塑料。
许浩洋看到韩露回来,迎了上去。
“怎么样?”他问。
“没有什么大碍,是之前大奖赛时有些过度了。”韩露回答,“医生说,为了冬奥会的安全起见,需要休息三天时间比较好。”
“没事就好。”许浩洋点头,“三天时间够不够?”
“够了,没事的,就是以防万一。”虚惊一场让韩露的心情愉快起来,她看向玩一块塑料金牌玩得不亦乐乎的张磊子君二人,问:“这是做什么呢?”
“颁奖仪式。”许浩洋解释,“他们买了袋零食大礼包,里面送了块金牌。”
“什么大礼包这么与时俱进?”韩露问。
“马上冬奥会了吧,现在啥啥的就都想出来蹭个热度。”许浩洋答。他看见脖子上挂着块塑料金牌的张磊,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胸口一下。“挂着个假的瑟个啥啊,冬奥会,好不容易拿到的入场券,争口气拿块真的来。”
“你说的真是太轻巧了。”张磊倒是想得开,“有杜哈梅尔,有你跟韩露姐,我们肯定是拿不了啊。”
“先把自己威风给灭了怎么行。”韩露笑。
“这不是灭不灭威风的问题,这是有没有威风的问题。”子君说,“我们也是当运动员的,那肯定是需要竭尽全力。但是自己的能力在哪儿,还是得知道一下的。”她拽了拽张磊脖子上的塑料金牌。“所以,其实这次能参加冬奥,就感觉已经特别了不起了。”
韩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可能都会有一种冒犯之感。
“张磊选手。”子君把她的游戏自顾自地玩了下去:“发表一下您对于斩获双人滑冠军的想法吧?”
“是!”张磊站直了身子,“那个,首先呢,我得感谢教练,感谢队友,感谢国家栽培,然后,最要感谢的是我的搭档,我的搭档,嗯,你们也都看见了,非常美丽又非常可爱,温文尔雅又活泼大方……”
“又来了。”许浩洋摇头笑起来,他拉了一把韩露,“赶紧离开他们这舞台中心。”
“太可怕了。”韩露也这么说。
89 只要超越昨天的自己
一天的训练结束,其他人已经回到宿舍休息的时候,张磊和子君又返回了冰场。
为了备战冬奥会,原本所有人的训练都已经加了量,过多的练习可能会加重身体的负担,从而削短职业寿命。他们当然也清楚这点,但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冬奥会。
他们不想让这一次难得争取来的机会留有任何的遗憾,所以,他们想在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当然,他们不会妄想着想要拿到一块金牌这句话在大奖赛的采访环节,他们就已经说过了。
“杜哈梅尔?”子君摆着手,坦白地笑着。“赢不了的。”
刚刚结束的那场大奖赛,是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回归后的第一场重大赛事。在经历了那种事之后,没有人心里对他们这次的表现有什么把握。包括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在内,也只是官方地称他们的状态“不差”。甚至,粉丝们对他们的表现都已经降低了期待值,他们觉得,只要心中的偶像能够重新回到赛场,无论他们跳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接受。
但结果有目共睹。
在重新回归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身上,看不到任何因为疾病、挫折和意外而被磨损的样子,她的动作仍旧非常优美,技巧也一样的娴熟,身上的鲜活和热情没有减损分毫,反而又像是重新生出了过去所欠缺的新的东西一样。
非常完美。
所有的人都不会止步不前,所有的人都不会满足于过去的,当下的荣光。
他们仍旧是最强的王者,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回了上一赛季失掉的那块金牌。但是,他们背后付出了什么,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
子君明白,在看着杜哈梅尔的时候,韩露的心中涌现的是叹服和不甘,而她的心中,似乎只有憧憬和欣赏。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天花板,她也是一路从一场一场比赛走到今天的,她当然曾经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赢下每一场比赛,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和这些站在顶点的怪物们决一胜负的资格。
她的目标,变成了超越昨天的自己。
做到更好,她想,做到能做到的最好,不留下任何遗憾的最好。
子君先一步走入了冰场中,张磊注视着她的背影,也跟着走了进去。
算起来,他们的职业生涯其实也是要步入尾声了。
这些年,或者也是很幸运的,他们没有受过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也没有经历过拆对的危机,取得过一些不差的成绩,但是,在同队的其他更耀眼的队员的光芒之下,他们的那些成绩就很快便被比下去了。算不上边缘,但存在感也着实不是很强。而且,他们的过于夸张的感情表达其实也算是一个短板。
“太自我了。”对于他们的感情表达,艾米这样评价。
而张磊觉得,这就是他们,这就是子君。
这一次的冬奥会,他们准备的曲目是《人生的旋转木马》的爵士变奏版本,这是动画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的主题配乐,全曲的情感基调非常丰富,听起来悲伤,也听起来喜悦,要如何把曲子中蕴藏的情感通过步法表达出来,难度并不小。
他们过去的选曲更多的偏向于古典,这一次,他们也希望这次全新的曲目风格的尝试能够给裁判和观众带去新的感受。
真是的。
看到子君在冰场中心站定,张磊的内心也一下子兴奋起来。
……不要太小看我们了啊。
听见没有!?
他们上冰,飞快地开始滑行的练习,他们的冰刀没有任何迟疑地划过冰面,然后接续上一个躬身旋转,子君的手臂伸向空中,张磊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子君在冰上做了一个转身,他们肩膀碰撞过肩膀,然后子君的身体后仰,开始旋转。
夜晚无人的练习场,仿若成为了全世界最受瞩目的舞台。
灯光落在身上。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仿佛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响。
这个时候,韩露和许浩洋也来到了冰场。在韩露休养调整脚伤的时候,许浩洋打算在节目中动作的编排和接续上再多花一些时间,以让整个节目得以呈现出最好的效果。不料他们返回冰场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灯亮着,许浩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张磊和子君在里面。
他们滑得忘情,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的存在,直至音乐完全止歇,他们也从音乐的感情和自己的想象之中回过神来,才总算看到站在场边的韩露和许浩洋。
“嗨。”许浩洋对张磊摆了摆手。
“你……”张磊目瞪口呆,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没多久。”韩露替他说,“三分钟之前吧。”
“……那你们不是全看见了吗!”张磊叫。
“我们也来练习一下。”许浩洋说,“重新弄了一个编舞。”
“浩洋最近太肝了吧。”张磊说,“韩露姐你看看,黑眼圈都出来了。”
“有吗?”许浩洋摸了一下眼下。
“有。”子君点头。
许浩洋扭过脸让韩露看,韩露凑过去摸了一下。
“嗯。”她点点头,“真的。”
“看见你们,我这一下觉得压力又大了。”张磊感叹,“就觉得这个到底是要怎么滑啊……”
“竭尽全力吧。”子君说。
“我之前在看着埃里克的时候,也觉得这到底是怎么滑啊。”许浩洋说,“觉得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可能战胜的,无懈可击。”
“话说回来,”子君想起了什么,“杜哈梅尔之前一直就很喜欢你吧?每次见到你都……”她学了一下手舞足蹈的杜哈梅尔,撇了撇嘴。“那样的。”
“她也说过张磊。”韩露说。
“什么?”张磊突然被提到,吓了一跳,“她她她她说我什么?”
“她说你很强。”韩露说,“你有着很了不起的力量,而且同时,你和子君是现役选手之中滑起来最为和谐的一对。她说,不管是我和许浩洋,她自己和埃里克,其实都达不到你们两个人的那种极致的和谐感。”
“……真的啊?”张磊再问了一遍。
和谐度,这也是双人滑的一个考量标准。历史上就有单纯为了技术分数而挑战过高过远的抛跳,将女伴抛起后全然不管她是否可以安全落地,而只顾完成自己的动作的选手,事实上更早年的埃里克也有一些这样的倾向,不过也因杜哈梅尔自己的水平太高,让这幅场景在观众和一部分裁判眼中演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信任。
而韩露自己,则是时常会有过于心急,而致和许浩洋的动作脱节的情况出现。
唯独张磊和子君,两个人从出道到这个时候,在所有的节目里,都表现出了极致的和谐感。
事实上,教练组已经察觉到,他们的成绩始终没有大的突破的缘由,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在子君身上。她没有办法完成难度过高的动作,这一定程度上令本是张磊的长项的力量无法全力发挥出来。
过去,王西明也曾对张磊提过拆对的问题,给他配一个技术更佳的女伴,但被他果断地拒绝了。
“没有那么伟大,不是说非她不可哈。”张磊当时对王西明打着哈哈,“教练,您是滑单人的,您不知道拆对重组多麻烦。我这人特别怕麻烦,我觉得就这样吧。”
他回到冰场,子君问他教练找他有什么事。
“没事啊。”张磊说,“慰问,慰问一下。”
但事实上,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子君是有所感觉的。
只是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似乎什么平息下来,便到了现在的这个时候。
“哎呀妈呀。”
听完韩露对杜哈梅尔的话的转述,张磊大大地,疯狂地感叹着:“杜哈梅尔小姐姐,杜哈梅尔小姐姐她她她她她她……哎你们说我现在打个电话给小姐姐表白她会理我吗?”
“你赶紧歇会儿吧你。”子君从他身后用膝盖怼了他一下。
张磊向来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因为冬奥会在际而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这个节目很漂亮。”许浩洋这么说,“或者你们可以再滑一次。也许有一些步法,在经过调整后会变得更好。”
“我靠你要帮我们编舞吗?”张磊叫。
“……不是。”许浩洋说,“就是在我的角度稍微的……”
“来来来来来。”张磊根本不等许浩洋说完,就直接是推着子君到了冰场中心。“音乐打开!缪几课死大特(music start)!浩洋洋要给我们编舞了!”
韩露无奈地摇头笑笑,充当了助理的角色,点开了他们放在一旁的ipad里的音乐。
《人生的旋转木马》的音乐再次流转起来。
两人在冰上起舞,另外两人在场边安静地注视着。
离冬奥会越来越近了。
90 阳性
他们一行人从冰场走出来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也正朝这侧走来的江心。五人视线对接,说要装作看不见就实在有点太假了。
于是,子君首先对江心打了个招呼。
“来加练吗?”她问。
“嗯。”江心笑了一下,“想稍微多练习一下。”
“这样啊。”
她的视线游向一旁的许浩洋,看到韩露贴他贴得很紧,两个人的手就明目张胆地扣在一起。其实,韩露并不是喜欢在人前表现这种亲密举动的人,但是看到江心,她似乎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女人天然的敌意必须对男朋友保持一种占有感。
江心看了看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她只和子君说了声再见,便一个人朝着冰场的方向走去了。在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磊啧了啧嘴。
“其实有时感觉她也挺惨的。”张磊说,“怎么怎么都不顺。新的搭档现在也还没确定吧?”
“王教练其实还是上心。”子君说,“而且咱队里也是确实缺当打的女选手。但是吧,好像男搭档那边就总是确定不下来。”
男搭档确定不下来的理由,他们几个人心里是有数的。江心这些年一直折腾,从来没停下来过,她这种行为和性格难免让搭档产生迟疑,毕竟选手的职业生涯的巅峰期不过是那么几年,能减少无效的折腾,自然是减少无效的折腾是好。
总而言之,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由她自己来消化。
江心在未来能够走到什么程度,便只能看她自己了。
“不过毕竟还有时间就是了。”张磊总结了一下,“王教练这么喜欢她,感觉有他在,也不至于让她被架空。”
冬奥会开始之前,训练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所有人都被一整天的训练压榨得精疲力尽,几乎是倒在床上便睡。但是,在一天紧张的训练结束后,韩露躺在床上, 却全然无法入睡。
原本认为经过三天的休养便可以恢复的旧伤,又突然更甚地痛了起来。
这种痛感是她非常熟悉的痛感,是有什么被撕扯开,然后又残连着什么的痛法。这让她恐惧得无法入睡。
又来了。
她想。
她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件事对所有人都隐瞒下来,马上就是冬奥会,如果她表现正常即是说,如果她不去逞强做那些难度太高的动作的话,她应该可以保证她的节目不出问题。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自己推翻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再怀抱这样的侥幸心理,她不能够再失败一次了。
于是,她马上翻身下了床,重新穿上衣服,然后,经过了反复的迟疑和犹豫后,终于用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但对象不是许浩洋,而是赵之心。
赵之心接到电话后没有任何耽搁,立刻放下手头正在处理的工作,驱车带韩露驶向医院。在路上,他忍不住询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伤情的具体感受,通过她的描述,他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受过伤的跟腱非常脆弱是事实,韩露过去过度透支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这样的训练强度也是事实,即使她已经非常留意,没有再去给自己增加训练的压力,但身体却是不会骗人的,它不会因为人的谨小慎微,而多给他们一些同情和怜悯。
神啊。
赵之心想,难道就不能多给她一些时间吗。
到了医院后,韩露再度拍摄了右脚的片子,结果正如赵之心所料,韩露的跟腱的旧伤确实复发了,而且比大奖赛刚刚结束那时要严重很多。最为安全的治疗方式是马上停止一切训练,退出比赛,但是
冬奥会迫在眉睫,韩露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出。
他当然明白。
“它会再断一次吗?”韩露问医生。
她已经不似四年前那般慌张,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冷静。
这种冷静赵之心看在眼里,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一时之间恍然觉得,韩露就要奔赴无法回头的战场。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的话,不会。”医生回答,“但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剧烈运动给跟腱压力的话,那……”
“有什么方法?”韩露问,“除了控制运动之外,有没有其他不影响比赛的方法?比如固定,或者药物?”
两天后,他们便要赴冬奥会的赛场了。再次手术自然是不现实,也不可能去打石膏固定,现在或者只能选择用绑带来强行固定支撑,同时用药物缓解疼痛,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办法再去做高难度的动作,这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在冬奥会上的表现。
也就是说,如果她的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那么,她和许浩洋势必没有办法登上领奖台。
怎么办?
想到这里,韩露的大脑顿时又是一团乱麻。
看到韩露既说不出自己的想法,也坚定地绝不接受医生的建议,赵之心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带出医院。
返回训练中心的路上,韩露一句话都没有说,最终他们回到医务室,韩露才终于对他说:“就这样做吧。”
“怎么做?”赵之心问。
“固定。”韩露说,“然后用药止痛。”
“编舞呢?”
“……照常。”
“你确定要这样吗?”赵之心摇头,“最好不要。你最好让许浩洋知道,和他商量一下,是否要改变编舞动作。以免……”
以免上次的悲剧再次发生。
他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口。
“不。”韩露说,“我……”
赵之心看着她。
“我要和它赌一赌了。”她忽然笑了,“和我的身体赌一赌。看一看它会不会对我这么残忍,会不会到最后一刻……都不打算放过我。不会这样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每个小时都要对它说一次。只要等到冬奥会结束,这双腿……”
“嘘。”赵之心打断了她,“不要说这种话。”
“你之前想到过这一天吗?”她突然问,“在你过去在学校冰场上看到我的时候?”
赵之心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他不想看到这一天,不想看到她露出像现在这种像是接受了残忍的现实一般的表情,他希望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希望她永远像她年少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得意气风发。
“之前,”韩露说,“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我不想承认自己年龄已经大了,已经必须给更年轻的选手让位了。但是现在……”她笑笑,“我好像已经接受了。我不是在和其他人赌,我是在和自己赌。看老天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赵之心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应该用什么药?”韩露转开了话题,“有没有效用更强的?”
“效用更强的……”赵之心重复,“这里确实有之前从美国带来的药。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用,我今天要研究一下,可能再和我的导师商量一下。”
“嗯。”韩露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赵之心微微笑了一下。
“笑什么?”
“你之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他叹口气,笑着解释。“有些不习惯了。”
就按照韩露所说的,赵之心将她的右脚包裹固定,强行以这样的物理方法来保证旧伤不会出现更复杂的问题,同时,以止痛药物稳定疼痛,尽可能保证她在冬奥会上的稳定发挥。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赵之心明白,这件事是不应该的,他作为随队的医疗顾问,他应该有义务把韩露的身体状况报告给刘伯飞。但是,他也说不清是相信韩露的幸运,或者是自私地想要保有和韩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他可以说是自欺欺人一般地享受着他们独处的时光,通过她的伤病换来的,或者甚至说是偷来的时光。
就这样,冬奥会来临了。
赛前的一个星期,选手们已经停止了之前紧张的训练,改为以简单的练习来保持身体状态的稳定。但是,韩露的脚伤却并没有随着训练的减少而转向好的方向,在止痛药的作用退去之后,她简单地试图发力,都会被袭来的痛感引出一头的冷汗。
神啊……
她闭上眼睛。
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向着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神祈祷着。
请让我完成比赛。
第二天,就在几个选手坐在一起,平常地聊着天的时候,刘伯飞突然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有一位兴奋剂检查机构的官员。
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坚决杜绝滥用兴奋剂的事发生,会有不事先通知的突击性的兴奋剂检查,有的是在比赛期间,有的是在选手们的训练阶段。这些老将们参加了这么多国内外赛事,早已经对此习惯。但是,当刘伯飞沉着脸走到韩露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怎么了?”许浩洋问。
刘伯飞递出了一张单子。
韩露提供的a样本尿样检测结果呈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