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每个人所承受的
为了迎接这个全新的赛季,他们现在所需要准备的前两站比赛,首先是9月开始在哈尔滨举行的全国大奖赛,紧接着便是同样在9月的芬兰杯。
在花滑界,较为大型的比赛可以分为三类:国内比赛,挑战者系列赛(旧称b级赛)和国际比赛。全国大奖赛是国内比赛,在有冬奥会的年份,花滑队也会在这项比赛中选出参加冬奥会的队员。芬兰杯即是挑战者系列赛的一站。虽然同是国际级别的比赛,但参加的选手水平比起大奖赛、世锦赛等国际赛事都要差了一些,不过,因为也是算入积分的比赛,所以不少运动员会选择参加挑战者系列赛来练兵和赚取积分。
因为现有的国际赛事是采取积分制,即根据积分分组再抽签的形式,为了争取更多积分挤进靠后出场的组,一些运动员会通过挣积分来提升自己的世界排名,以便在国际赛事中争取到一个有利的出场位置。
一般来说,中国花滑队以往都是通过大奖赛作为赛季的开端,然而这一次,因为韩露和许浩洋是首次搭档,积分必须重新累积,而且韩露又是自单转双过来的选手,会比过去需要更多的实际比赛的经验,所以,教练组准备派出了韩露/许浩洋这对双人搭档,以及两位新人男单所组成的队伍参加这次b级赛事芬兰杯两个项目的比赛。
韩露并不太习惯旁边有人看着她练习,即使他们都是出于关心和鼓励的心情因为她在这上面还是个生手、新手,所以其他人几乎就是不自觉地留意着她和许浩洋,看着她是怎么被她的不靠谱的搭档一次次摔到地上的。
青年组的小孩子们里有韩露的粉,他们可以说是因为她才开始滑冰的,看到曾经的偶像练习得狼狈不堪的场景,他们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有人不愿相信英雄陨落之时,有人索性认为是许浩洋拖了偶像的后腿。
青年组和成年组的练习一般不在同一处,所以当冰场外的人群聚集得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青年组的教练会跑出来,像轰小鸡一样把小孩子们轰回他们该在的地方。
因为没有限制他人旁观练习,于是在一个晚上,有一个手机拍摄的,韩露和许浩洋双人练习的视频被发布到了视频网站上。
视频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两个人在练习螺旋线动作的视频。
螺旋线是双人滑中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共分为前外、前内、后外、后内四种,是男伴做后外规尺动作,两个人用一只手相握,女伴身体接近冰面,用单足绕男伴滑行的动作。
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录制了后半个螺旋线动作,到两人滑出为止。虽然没有清晰地拍出脸,不过凭借身形和动作,熟悉的粉丝马上就认出了视频里的两个人是谁。
这种事其实本来也不新鲜,现在自媒体这么发达,每个选手都有sns账号,为了和粉丝互动,不少人还会主动选择分享一些练习的视频和照片出来,算是给粉丝发的福利。
但此时的问题在于,韩露和许浩洋搭档这回事还没有向外界公开,谈论新赛季打算的记者会还没到召开的时候,这个视频的发布,无疑是在网上引爆了一颗**。
又是网上,又是媒体。
刘伯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把发明互联网的那个人拉出来揍一顿。
不过,这件事花滑队并没有特别需要解释的。在这个时间点,任何项目都还没有公布新赛季的计划,他们原本可以不理会。但是,因为韩露先前的隐瞒受伤事件造成了太大的负面影响,这相当程度地降低了她在粉丝心目中的评价,以至于他们开始质疑她这个人,以及她的技术。
最大的体育论坛里,当即被这个视频刷了屏。一个帖子刷了几十上百页,留言还在不断翻新:这男的是许浩洋,女的你们谁看看,是你们的雨路大妈吧?
韩大妈行啊,休整了一年,今年勾搭上小鲜肉了。
许浩洋那货也就剩鲜肉一个卖点了,等过两年年纪大了卖不动脸,就只能去少年体校养老了吧。
运动员真的要照顾好自己,一个受伤就重新洗牌。韩露转双人就算了,竟然都沦落到给许浩洋做配了。
许浩洋怎么了?人家好歹也是当打,韩露大妈老骥伏枥拖着人家给她陪练,是以为自己还能滑几年?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留言一时间充斥了整个论坛,甚至还上了微博热搜。队内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如何回应,最后达成的结论是不把事情闹大,就由张磊转发了一条微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我们的秘密特训,来把事情给含糊过去。
拍视频的是个今年新进来青年队的小孩,当天就吓死了,连连道歉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不能发,刘伯飞也没办法,批评教育了几句让她把心思放在训练上也就过去了。
一般来说,韩露并不会受到无关的人所说的话的影响,不过现在情况也许变得不太一样,刘伯飞不能确定韩露在经历了那场漫长的复健之后,还是否能够同样可以对他人的攻击视而不见。
当然她不会说出口来,这是刘伯飞觉得最糟糕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无论内心积压了多少的恐慌、不安、忧虑等等的情绪,她从来都是将它们生生吞下去。
然而,那些负面情绪有的可以消化掉,有的却是会在内心深处发酵,和其他东西进行反应,最后演变成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可怕的东西。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深夜,许浩洋一个人走向舞蹈教室。花滑运动员为了修炼完美的体态,会有芭蕾舞的课程。他在过去经常这么做,在他正式出道之前,他就经常会在深夜一个人待在空无一人的舞蹈教室里,灯也不开,插着耳机默默地练习。
那是他的第一个舞蹈教室,在哈尔滨的老家,夜晚总是无限地漫长、安静又黑暗,月光从窗户直射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又反射到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变得不清晰,仿佛正处于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只要向某个方向踏出一步,他便可以踏入另一个世界之中。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过,按理来说,这种事在现在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刘伯飞对职业运动员的饮食作息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不能喝酒,不能吃火腿肠,不能在外用餐这种事自不必多说,就连运动员的日常作息,也有着具体详细的要求。
作息时间规律,每天保证8-10小时的睡眠,需要睡午觉,不得在床上听广播等等。
这些要求,尤其是睡眠时间的要求,其实绝大多数人都遵守不了。比如许浩洋就是个天生觉少的人,让他睡8小时,那无疑就是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所以他在午休时间听音乐这种事,让刘伯飞看到他还能放他一马不多说什么,但这种半夜不睡觉溜到舞蹈教室,真让他逮到就又免不了是一顿训。
但是,他应该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夜里来这个地方。
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基地的,除了许浩洋之外,就只有江心了。
很多年之前,为了急切地与新的搭档建立好的关系,许浩洋把这个地方分享给了她,于是,两个人在磨合不顺利的时候,比赛失败的时候,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想安静一下的时候,他们都会一起到这里来。
有的时候一起练一些芭蕾动作,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又在天色还没有大亮之前溜回宿舍。
是非常美好的,想起来心中还是会有东西兀自流淌出来的年月。
这一次,许浩洋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到舞蹈教室的那幢楼,而是从边上绕了一点远路,为了看一眼那只经常会在这里打瞌睡的猫还在不在。
那只猫黄白花,懒得搭理人,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像是被花滑队的人驯养了一样,每天几乎都能在穿梭于冰场和食堂时看到它的身影。
不出意外,猫果然在这里。
许浩洋蹲下去,在猫的旁边坐了一会儿,一人一猫相安无事,也疏解掉一些白天的紧张情绪。之后他站起来向舞蹈教室走,却意外地看到教室里的灯是亮着的。
教室在一楼,从窗子里能够看到一些里面,于是他走向窗子,向内张望了一下。
里面的人是江心。
江心穿着一身运动装,看起来像是在练习,然而却不是。
许浩洋定睛注视着她,看到她是在里面哭泣。紧闭的玻璃窗隔绝了声音,但他能够看到满地的碎报纸那是她向来生气时的习惯,从前他会给她递去完整的报纸,又会负责把她撕碎的报纸整理好丢掉。
但是现在,他只是站在窗外,站在无论是她的视线还是她的意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没有想要走过去,推开那扇门的想法。
他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得不在此处理自己失控的情绪,也不知道她是否想到了什么。
他也都不想再关心了。
34 一个可能微不足道的意外
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如常来到冰场练习。许浩洋偷偷地看了江心一眼,她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反正,一般人也都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收拾的舞蹈教室的残局,似乎,他也不再想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喜欢得时间长了,就变成习惯,然而,习惯在因为一些原因消失之后,喜欢便也就随之消失了。
他似乎,确实已经不再有喜欢她的任何一个理由了。
消失了的东西,就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将视线完全掉转回来。
几乎在所有练习的间隙中,许浩洋和韩露的耳机里都播放着这首《the impossible dream》,直到正式比赛开始,他们都需要让自己浸入在这首曲子之中,寻找那一种作为堂吉诃德的感觉。
艾米和孙教练不断地为他们讲解这首曲子和这个故事,以让他们觉得他们便是堂吉诃德,甚至,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队医赵之心对这首曲子颇有研究,就直接也硬生生把他也拉来当了共同讲解。
赵之心讲得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是那种能够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掏心掏肺地拿出来谈论的人,但是讲到最后就也放开了,还博得了一片掌声。
他们之所以这么努力让韩露和许浩洋共同理解这首曲子,是因为虽然每个运动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对乐曲的诠释,但是在双人滑中,那便是要求两个人对他们所要共同表达的乐曲达成一个情感上的共识,他们必须用同一种感情去理解音乐,才能够在最适当的时候,作出最适当的演绎。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为了正确的事物去战斗。
没有疑问和停留。
堂吉诃德持矛策马奔向风车,他的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
也在这个时候,许浩洋发力将女伴抛向空中韩露借着被抛出的力量在空中做了两个半周的转体,然后稳稳地落于冰面,并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外滑出这离标准还差一些,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成这个关键性的双人动作。
韩露的心跳得非常快,这很糟糕,她想,不,这也许很好但是她觉得这很糟糕,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将一个动作完成,这个动作完成得一般,她知道,但是,她竟然觉得这种感觉不坏。
这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同时,在她的内心深处深深地酝酿一种矛盾的心理,按照她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而言,她根本不想要面对任何未知的东西,她不想将自己交付给不确定的任何事她早就这么想了,然而,当这种不确定竟然能够让她感觉不坏时,她便觉得事情开始糟糕了。
然而,人便是要在这种不确定中才能前进的。
这个抛跳的成功也同时引起了其他队员的欢呼,张磊更是直接冲过去一把搂住了许浩洋。
“浩洋洋!!!浩洋洋太厉害了!!韩露姐你都能抛起来!……不对,韩露姐也能被你抛起来!呸呸呸不对,你居然可以把韩露姐……”
“你给我闭嘴。”子君用鞋尖踢了他一脚。
“还不行。”许浩洋说,“还差得远。”
“一点一点来!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对不对!今天转三周,明天转四周!后天转八周!!”
韩露喘着气站在一边,看到陈廷源也滑过来,对许浩洋和她表示了抛跳初次成功的祝贺。
“浩洋哥,韩露姐,你们自己看不到,但你们的动作非常的流畅,”他说,“非常的流畅和优美。”
许浩洋注意到陈廷源是独自一人练习的,江心似乎已经三天都没有出现在冰场上。这件事不太正常,他可以确定,在紧张地准备新赛季新曲的时候,每一天的时间都是极为宝贵的,她这种做法是对搭档的极不负责。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对陈廷源说过,或者提醒过教练。
但这件事似乎很难解决,他们也许知道,明白,但他们不会想要去做什么。
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规则,因为总有人是会在各种各样的意外与不测之中被牺牲。
“……江心不在?”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陈廷源先是摇了摇头,又马上补充:“她晚上会回来,我们说好晚上会讨论新的编舞。”
“时间不多了。”许浩洋说,“你可以先和艾米老师商量一下编舞。”
“我……可以吗?”
“你不要被她的节奏影响。”许浩洋说,“她不在的时候,你就一个人练习你的部分。”
在刘伯飞对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再进行进一步的指导的时候,许浩洋忍不住在最后对刘伯飞提了一句陈廷源与江心的情况,他认为教练组有必要给予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新人更多的帮助,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因为,他说,人在年纪更小的时候,就更加容易受外界的影响。很容易因为一个成就或者一个失败甚至一个可能微不足道的意外,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我知道了。”刘伯飞说,“我会尽力。”
“嗯。”许浩洋点了点头,“还有……”
“什么?”
“我收回之前的话。”他说,他指的是之前在办公室里的那些话。“对不起。”
刘伯飞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这位年轻选手的肩,同时内心又有隐隐的不安,以及愧意。
人在年轻的时候,许浩洋这么说,会因为一个成就和失败而走上不同的路。
取决于他们向哪个方向走的,是他们自己的心,以及他们的意志。有的意志坚强的人,就可以顶住所有的压力和伤害,继续奋力前进。而意志没有那么坚强的人,则可能会认为一切都就此结束了。
前者在成功之后,可能会在大众面前称过去的压力和伤害是他们成长路上的财富,但是不是的,至少许浩洋认为,不是的。压力就是压力,伤害就是伤害,本可以避免的失败,就是本可以避免的失败。
他认为,不该让“意志坚强得足以承受一切”成为一件事的标杆,这是一种很糟糕的上位者会有的思想。冠军只有一个,但这是建立在完全的公平公正的对决的基础上,堂堂正正决出来的一个冠军。
他希望,可以让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伤害和障碍。
成年人不应该对孩子说“世界就是这样”而让他们忍耐,而是帮助他们将世界变得更好。
结束训练后,许浩洋回到宿舍里面,听到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他走过去开门,是穿着睡衣的张磊站在外面。
“……怎么了?”他问。
“能进去吗?”
“进来吧。”
许浩洋给张磊倒了杯水,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张磊顿了一下,问:“江心最近有联系你吗?”
“没有,怎么了?”
“我听说,只是听说哈。听说她有可能打算走。”
“走?”
“嗯,不在咱这待了,转去老外开的俱乐部。”
“……之前倒是也有这样的先例。”
“因为我们俩也接到那个傻……那个穆勒傻……那个穆勒!我们也接到那个穆勒的邀请了。里面有个韩国人据说是缺个搭档,就瞧上了江心。”
“韩国人?”许浩洋皱眉,“那是韩国人代表中国比赛,还是她……”
“谁知道呢。”张磊摇头,“你要说队里真的待她不薄了。浩洋,我不是当着你说她坏话,就是她打好些日子之前吧干的事我就觉得挺不地道的,硬是说要人家陈廷源,结果拆了人家孩子和他搭档,又把你弄得也是浪费一个赛季……队里有没有合适的选手给你她能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张磊愤愤不平。
“行了。”许浩洋说,“过去的事了。”
“我就是说这个事。她这么一整,把人家王柳弄到俄罗斯去了,跟什么俄罗斯的教练……说是特殊训练,其实呢谁都知道吧。别说以后会怎么着,以后的事谁知道但人家现在就是过不去,这么点大的小孩儿。”
张磊越说越来劲,不一会儿,水都喝了三杯。
“主要是上礼拜晚上吧,我出来是扔垃圾还是干啥来着,陈廷源正在那走廊打电话了,我扔完回来看见孩子电话打完,站在走廊边上那哭得都不行了,吓得我赶紧给带屋里去又哄又问的……结果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换新搭档滑得特别憋屈,压力大,不知道怎么努力,不知道自己行不行。这么说是没什么大事,但又还有什么是大事呢。”
“……”许浩洋低头思索了一下,“那王柳呢?什么时候从俄罗斯回来?”
“不知道啊。”张磊说,“要真不想让她回来,就算这回从俄罗斯回来,之后不也是能说弄美国就弄美国去了。”
“……”
“浩洋?”
“……没事。”许浩洋摇摇头。
他明白那种感觉,他想。
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似乎怎么都不行的感觉。
双脚踏不到地面上的感觉。
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确实的成就感的感觉。
他已经受够这样的感觉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想让其他人在重蹈这样的覆辙。
35 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截至全国大奖赛正式开始,关于江心的传闻都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了。她有的时候缺席,但参加训练的时候却是拼出了十成十的全力。其他人也各自进行着他们的训练,韩露与许浩洋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终于将动作基本磨合出了一个大致的成果。
刘伯飞看了看日历,勉强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赛前,王西明照例是召开了宣布赛季计划的记者会。这一次,同时出席的还有刘伯飞和艾米,以及韩露和许浩洋。
这也是韩露在伤愈回国之后首次面对记者,她在正式宣布自己转项双人滑的同时,也会回应对于之前伤病的所有疑问。这自然是吸引来了无数的闪光灯,晃得她眉头始终紧锁不说,坐在她旁边的许浩洋也跟着倒了霉,被相机镜头晃得眼花。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王西明,他照例公布了这个赛季的最新计划,在谈到新的双人组合的时候,他则是把话筒交给了刘伯飞。
事实上,王西明并不是非常看好韩露的复出,也并不看好许浩洋。不过,队内的双人本来就青黄不接,被他报以了高度期待的江心和陈廷源在上个赛季的表现又让他非常失望他们比他想象中更加糟糕。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给这位拒绝退役的老将和这位边缘的男选手机会。
“在双人滑上,”刘伯飞对着话筒说,“我们除了推出张磊/子君的组合,以及上个赛季结成的陈廷源/江心的组合之外,还会再推出另外一对新人组合。或者,我们已经不能称他们为新人了……他们就是韩露和许浩洋。女单选手韩露正式转项双人滑,从这个赛季开始,将会和许浩洋搭档。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训练磨合,相信这个赛季会给大家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
在最后的提问时间里,刘伯飞已经猜到了记者们的反应,如果不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话,那些人真的会跳起来把摄像机怼到他们脸上。
他们发问的内容,当然就还是那些过去已经问过八百次的对于韩露的质疑,更有甚者问她是否希望靠这种方式博取大众的同情篮球队里就有这样的运动员,一身伤病不退役硬是强撑着打,结果被网友p遗照拉挽联,上场时一眼便看到写着“退役”两个血红大字的横幅……
公众人物,有的时候便是给他人发泄不满的道具,任何圈子都不能够幸免。
“你隐瞒伤情是为了商业利益吗?”
“你和陆柏霖陆总的关系是什么?”
“为什么近两年都没有回应,选择在今天回应?”
“这两年内你的心情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
“转双人滑是你个人的想法吗?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心和许浩洋拆对,和你有没有关系?”
“传说是因为你看中了许浩洋,导致许江的十年组合被拆对,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诸如此类的这些问题,记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塞给了韩露。令刘伯飞非常意外的韩露竟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情绪,只是非常平静而简练地回答了这些问题,遇到实在不想答的问题,她就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的确不清楚,她想,两年内她的心情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她不知道。她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很慢,但似乎又很快,这和她过去所习惯的生活都不一样,非常不一样,她似乎时刻都在面对着一个身处旧的世界中的新的自己,这是一个摇荡的,不稳定的世界,一个失去了落脚点的世界。
但她只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在她能够做到的范围之内,以她最快的速度摸索着前行。
不过,记者们并不会甘于这样的平静,他们是想要找到答案,或者说想要通过一些问题来激怒她的。毕竟平静归平静,他们却也是什么想要的东西都没有问出来。
于是,便有记者找死地继续追问了一句:“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就是,”韩露看着那个提问的记者的眼睛,“‘问题太蠢,不想回答’的意思。”
记者席顿时一片哗然,刘伯飞则是闭上了眼睛。
毕竟,该来的还是得来啊。
说到底,这次也算是坚持得够久了,坚持到了这个时候才垮掉。
在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更加犀利无礼的问题便也随之而来了,有一个记者提起了那个现在还在网站上刷新着点击量的偷拍视频,并直指刘伯飞,问他作为韩露的主管教练,这是否是花滑队故意放到网上以探大众口风的。
刘伯飞对此无可奈何,他问:“我们探大众口风的理由是什么呢?”
“也许,”记者回答,“如果风评太差的话,或者你们今天就不会公布这个消息。你们就会放弃这个决定。”
这个问题问得太蠢了。
平时并不经常应对记者的艾米都摇起了头。
果不其然刘伯飞直接被逗笑了。
然而那个记者是抬头挺胸,一脸“我把你问住了吧”的表情等待着刘伯飞的回答。
……这是哪家媒体的啊。
刘伯飞忍不住想,给了多少工资啊?舍不得给工资吧?这种人都能招聘过来。
他正在思索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这个人明白的时候,坐在最左侧的许浩洋突然开了口。这一整场记者会,这才是他第一次开口。
“你们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许浩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眼睛盯着记者,用他一贯没有什么太大起伏的语气反问。“我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你们的看法。观众们愿意看我们滑冰,我们很感激。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是队内的决定。和你们……和观众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这话一出,不止让教练组震惊,也更是震惊了网友们。
因为韩露难得出席,所以这场记者会是在网上同步直播的,从韩露那句“问题太蠢不想回答”开始,在线观看的人数就翻了好几倍。有的也不是对花滑有多大的兴趣,就是单纯想要看现役运动员和记者之前的**味。
而许浩洋那句话一出来,直播弹幕便直接炸了。
没人想到这个自出道以来就一直沉默着坐在搭档身边的,只是偶尔才笑一下的小透明选手甚至今天采访都没有人问他问题的小透明选手,说起话来居然是这么个风格。
这个片段顿时被人截了放上论坛,大标题写:一直都被许浩洋的软萌骗了!!!都给我跪下叫爸爸!!!!
下面回帖:
许浩洋他居然是这个这个这个画风的吗……社会社会,掌声送给社会人。
这风格是让雨路大哥带的吗,还我软萌的浩洋洋tat
纯爷们!!!对许浩洋黑转路了。
黑转路的加我一个。
路转粉的在这里!浩洋大哥快说要砍谁!
粉终于能刷这句话了:把全世界的江河湖海都献给你。
楼上,别光江河湖海,把露也献给他呗?
别着急,露早晚都是他的。之前是江,现在是露,他海纳百川,呵呵。
待记者会结束,一行人回到训练中心时,许浩洋是明显感到了周围的注目礼。张磊更是干脆跑到他旁边,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
“洋哥!”张磊连称呼都改了,“我以后就叫你洋哥!”
“别闹。”
“太强了,真的太强了。”子君也跟着赞叹,“要我说那些人就是欠的,现在真是乱七八糟的谁都能说话了,他们就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权利了一样。”
“你这回是直接把韩露姐的风头给抢了!大家都等着听韩露姐怎么怼他们呢,你你你你你这突然开炮……”张磊接着夸。
“挺好的。”韩露在旁边也说了一句,“下次记者会都你上。”
“记者也不是都这样,”许浩洋说,“好的记者也挺多的,就是……”
“就是辞职了。”张磊摇头。
他们指的是当地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戴个眼镜留个平头,爽朗的自来熟,和所有人都聊得开。然而,就在三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辞职,之后无论是电视还是自媒体,都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记者的名字。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似乎也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这个不错。”子君接着刚才韩露的话说,“以后刘教练负责嘲讽,浩洋负责面无表情地怼人。”
“那韩露姐呢?”张磊问。
“我就坐着。”韩露说。
“那以后记者有问题问韩露姐,浩洋就当她翻译!”张磊说,“来来,我们先试验一下。我是记者哈……”他抓抓头,“请问韩露选手,您是怎么看待和您同队的张磊选手的呢?”
“……”
“好的,我们请许浩洋选手来翻译一下。”
“张磊是谁。”许浩洋说。
“哇哦……这个翻译的答案非常的有冲击力……非常的打击人,不瞒大家说我的心脏都要破碎了。那么,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问韩露选手……这个答案是不是您想说的呢?”
“对。”韩露点头。
张磊不可思议地夸张地张大了眼睛,做了一个抹脖子自杀的动作。
“我发现哈……”张磊的记者戏演完之后,上去不由分说地勾着许浩洋的脖子,“浩洋洋你挺厉害的啊,你啥时候领悟了韩露姐的精髓的?你啥时候就特别自然而然地跟韩露姐站到一边去了?啊?我就说你暗恋韩露姐呢!”他回头特别无辜地看着韩露,手指指着许浩洋。“韩露姐,这人暗恋你,你得当心他对你动手动脚。”
“……”
“我跟你说,”张磊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双人滑虽然说摸来摸去的吧,但这都有度的!不能瞎摸!我告诉你哈我觉得以后你们训练我就得看着,以免这流氓欺负你不懂借职权之便……我得守护韩露姐。”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韩露退了两步,努力离张磊远一点。“子君是怎么忍得了你的。”
“子君?”张磊眨眼,“她忍我干啥?她从来没忍过我,她她她她她动不动就打我连踢带踹的……”
“他们不是。”许浩洋对韩露解释,“没在一起。”
“……不是啊?”
“是啥?”张磊又问一句,“搞对象哈?”
“……”
韩露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特别蠢的问题。她甚至觉得,就这一瞬间,自己显得都有点儿,呃,角色崩坏。
果然,张磊没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我靠我靠我靠,等会儿,我整理一下。”他说,“韩露姐你不是吧?你是不以为所有玩双人滑的都得搞对象才能滑?我勒个去……那这敢情是你先暗恋我们浩洋洋……要不说你们之前大晚上的还搁这训练卿卿我我的……”
以前并没有什么人敢和韩露开这种玩笑,所以她也一时之间就有点跟不上这个玩笑的逻辑。
“不是训练。”她解释,“是单对单。”
“单对单?”张磊不可思议地重复一遍。
“就是……”韩露回忆了一下,“你们上次表演,泰坦尼克的时候决定的。”
“敢情你们没看我们的泰坦尼克吗!这是新改编的!加入了好多新动作和台词呢!你们真是你们真是……”张磊摇着头,“人心可畏,没有朋友做了…………那你们单对单谁赢了?”
“他。”韩露说。
“……我。”许浩洋点头。
“之前约定好了,他赢了就听他的。”
“所以大奖赛的曲目交给了我选。”许浩洋有些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31 减重训练
不过,在正式开始双人滑的进一步训练之前,韩露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就是控制体重。
他们之前反复的抛跳失败,其实和韩露的体重也有一定的关系。毕竟这就和身上绑了铅块做负重练习的运动员一样,重量越重,做动作就越困难。但是,他们毕竟不需要这样的训练。
教练组经过思考和商议,觉得与其让他们因为女伴的体重而无端给自己的训练增加难度外加浪费时间,不如让韩露努努力,减掉这造成麻烦的几斤重量。
但是,决定达成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就是谁去和韩露说。
教练组在会议室内集体陷入了沉思。
这个要求,对从小一路训练过来的双人滑女伴来说是很正常,不过对韩露来说, 就说不准了。
刘伯飞都可以想象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着“你们没在开玩笑吧”的样子,然后下一句,大概就是“他举得起来就举,举不起来就滚”。
他是了解她的脾气,但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在脑内把她的脾气给夸张化。
比如她本来是只坏脾气的猫,在刘伯飞的想象和脑补中,是直接把她脑补成了一头喷火的老虎。
孙教练首先是不干的,他说:“我!一个男人,去和女人说这种事,难道不是笑话吗?”
刘伯飞一看这个借口很好,赶紧站在孙教练一边。
“是的!”他说,“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对女选手说让她减肥这种话呢?这不是性骚扰吗?”
“是的,”孙教练连连点头,“我跟你说,这是***ual haras**ent,这是要被判刑的。”
艾米看着两个快要抱在一起的男人,摇了摇头。
“行。”她说,“我去说。”
在韩露进入艾米的办公室,由艾米告知她这个任务时,剩下的两个男人贴在办公室门边,想努力听清里面都在说什么。
美其名曰:学习沟通的话术。
“大孙啊。”刘伯飞贴在门上,“咱这隔音有这么好吗?”
“不知道啊。”孙教练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门里,“这艾米难道在用腹语说话吗?”
“你给我小点声。”
“不是,你听我说啊。”孙教练煞有其事地小声说,“你想想,其实是不是就有这样一种话术,用一种让人觉得非常陌生的说话方式,从而吸引人的注意力,就让人忽略她说话的内容,比如说我直接伸手找你借钱,你肯定不会借我对吧?但是呢,如果我邀请你去迪拜那个亚特兰蒂斯酒店,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再找你借钱……”
孙教练正这么说着,办公室里面忽然有脚步声,他们赶紧往边上闪,但晚了一步,韩露先拉开了门,两个大男人没站稳,差点摔在她身上。
“……干什么呢?”韩露问。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不是,我们……”孙教练眨眨眼。
“我们找艾米有事。”刘伯飞首先站稳,绷着气场说。
“哦。”韩露点头,“那你们进去吧。”
艾米坐在办公桌后,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搞定了?”刘伯飞不可思议地问。
“当然搞定了。”艾米说。
艾米知道,韩露不是一个爱绕圈子的人,如果你说话说得犹犹豫豫,反而容易让她发怒。她大概了解,刘伯飞过去搞砸的几次沟通,其实都是犯了这个错误。
她只直白地一开口,韩露便点了头。
“知道了。”韩露说,“我今天就开始。”
“不不,”艾米说,“也不用今天就开始,我们会尽快给你制定一个新的营养计划。其实,你现在的体重并没有很大的问题,只是为了让最初的训练能够更快地进入状态,所以才会这么决定。”
“我知道。”韩露点头,“没有问题。”
“说真的,我很喜欢她。”艾米坦诚地对刘伯飞夸赞韩露,“她很聪明,而且非常果断,懂得审时度势,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是。”刘伯飞说,“只是,她经常性地会对自己狠心过了头。”
韩露在医务室称了体重,51kg。
……比她体重的正常值还多了两公斤。
这和前段时间的受伤休养有关,虽然康复训练也消耗了很大体力,但在热量的摄入上,她还是松懈了。
好吧。
她想,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走出医务室时,正和往里走的许浩洋撞了个对头。韩露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准备离开,倒是许浩洋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她问。
“多少?”许浩洋指了指她。
“……”韩露是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一百。”她来了个四舍五入。
“一百?”许浩洋重复一遍,险些表情管理失控。“……我服了我自己了。”
“你干什么来?”
“看腰。”许浩洋说,“你加油吧。我还想多滑两年呢。”
“你多滑两年少滑两年……”韩露用眼神自上而下地扫了他一遍,“有什么区别吗?”
“……”
韩露轻蔑地笑了一声,掉头离开。剩下许浩洋被留在门外,以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出头来看的赵之心。
“怎么了?”赵之心问,
“……没事。”
许浩洋盯着韩露的背影。
……这个女人。
他恨恨地想。
拽拽拽拽拽上了天!她就不怕走路撞门上!?
营养师特意为这段时间韩露的特殊需要定制了全新的食谱,减少热量的摄入,保证她消耗的热量大于摄取的。饮食以蔬菜和白肉类为主,并且每天加上两杯青汁。
青汁,是队内的营养师特制的一种高营养高纤维的饮料,用生菜、菠菜、苦瓜、青椒、芹菜、猕猴桃、柠檬等多种蔬菜和水果放在搅拌机中打碎而成,为了保留纤维而特意不过滤,黏糊糊绿油油的一杯端上来,俨然像是将史莱克榨成了汁再装进了杯子里一样。
张磊好奇地凑过来闻了闻,马上像见到鬼一般退到了一边。
“我不是女选手真是太好了……”他念。
子君也闻了一下,马上皱起了鼻子。
“仇也太深了吧?”她说,“要是不放苦瓜可能还行……”
“还有柠檬呢,没去皮的。”刘伯飞说。
“我的妈呀……”张磊使劲摇头,同时推了一下许浩洋,“这样吧,要不你把韩露姐给我,别说一百斤了,二百斤哥都能举起来。这太狠了,太受罪了。”
这时,韩露端着她的减重餐走了过来。其他人也借机看到了餐盘里的东西:西兰花、鸡胸肉、玉米粒,紫薯。
太清淡了。
子君摇头感叹。
所有女选手在赛前都会刻意去控制体重,子君在赛前三天,晚餐也不过只敢吃两个饺子加一碗麦片粥。但是,韩露这个减肥餐,已经吃了一个星期了,而她看起来却还是面不改色的样子。
韩露把盘子放在桌上,看都没看正围着她那杯青汁呲牙咧嘴的队友,直接端起杯子便喝了下去。
“……”
“……”
何谓王者之风?
这就是。
张磊正不敢置信地想伸手去拿空杯子,被刘伯飞推了一把。
“吃完了就赶紧睡午觉去。”刘伯飞说,“在这看什么看?”
“我……”张磊解释,“我就感叹一下,然后想跟韩露姐交流一下感情……”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交流。”刘伯飞说,“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韩露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在子君看来,她是懒得理他们,但刘伯飞知道,她是已经被那个青汁苦得行走于崩溃的边缘,很快就要灵魂出窍了。
果然,在其他人都离开的下一秒,韩露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了,她拧开了随身的水瓶,吨吨吨地灌进了小半瓶。
“……”
她靠在椅背上,等待灵魂回归身体。
韩露其实算是个有点挑食的人。她喜欢炸鸡,喜欢冰淇淋,讨厌蔬菜,尤其讨厌西兰花、青椒和苦瓜。
但是,她的挑食又挑得十分隐忍,就是,她只有在单独一人吃饭的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把不吃的东西挑出去。一旦身边有人,她就会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东西往胃里扔。
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
说出来也会让人嘲弄。
在小的时候,她已经体会过这件事了。
大概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她因为对韩树华说了“不喜欢吃青椒”而不仅被她罚不准吃饭不说,还让她贴着墙边整整站了两个小时。无论她如何认错都无济于事。
自那之后,她便明白了一点,示弱没有任何用处,即使向什么人求助,除了让自己痛苦和难堪之外别无所获。
于是她立誓,要变得无懈可击。她要习惯一切,要把好的,不好的,愉快的,痛苦的事,都当作必须接受的事一并吞下去。
“你要是受不了,”刘伯飞无奈地说,“就和他说不喝这个了,至少跟他说,不放青椒和苦瓜。”
“没事。”韩露说,“我就是不喜欢,不是喝不了。”
“减了多少?”
“三斤。”韩露答。
“这个速度很好。”刘伯飞说,“不要急于求成,容易伤身体。”
“我知道。”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个动作,恰好被回头看的许浩洋收在了眼中。
32 有什么事是重要的
在这种高强度的减肥训练之下,韩露始终都没有开口抱怨过一句。
所有的训练照常进行,比起其他人来说只多不少,在明显是搭档的失误致她摔倒的情况下,她也一样一言不发。
许浩洋在极近的距离,亲眼目睹着这些。
在感到惊讶和佩服的同时,也感到了惭愧。
这就是站在顶尖的选手的实力。
这就是站在顶尖的选手的自我要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在真正拥有天赋和努力的人面前,他发现自己过去做出的努力,可能根本不足以去谈天赋。
两个星期,韩露的体重减下了四公斤,已经达到了一个比较平均的数值。不过,为了防止反弹,饮食还仍旧要继续控制。
四公斤,许浩洋的双手感到的差别已经很明显。他想,他或者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似乎不应是感谢的话,这会让人觉得,她是为了他才去刻意减重的,他相信她从来没有这么想,也不可能这么想。
他思考着,而不由得走了一下神,把原本的阿克塞尔三周半跳成了后内结环三周。
他对自己的失误啧了一声。
“集中。”
这时,他听到韩露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
他觉得尴尬和窘迫,又惊叹于她的敏锐。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向前滑去,他打算直接接续上下一个动作。但是,当他按照编排中的步伐滑行出一段距离,再重新折返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韩露并没有跟上来。她停在了原地,在试着向前滑出一步时,却一下跌在了冰面上。
许浩洋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刘伯飞马上冲进了场内,他蹲下去先是拍了拍韩露,在发现她没有反应后,立刻将她抱了起来。
是体力消耗过度了。
韩露被抱出场外,在刘伯飞想直接把她抱去医务室前,就恢复了意识。她挣扎了一下,示意他把她放下。
刘伯飞将她放在场边的座椅上,又为她打开了一瓶水。
“没事吧?”他问。
“没事。”韩露说,“中午没吃东西,晕了一下。”
“没吃东西?”刘伯飞重复,“为什么?”
韩露看了他一眼。
“……我吃够了。”
她十分勉强地说。
刘伯飞顿时失笑,马上又板起脸来。
“这怎么行?”他说,“你去医务室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
“必须得吃。”刘伯飞斩钉截铁地说。说罢,他向冰场里看了一眼,对许浩洋招了招手。
许浩洋听话地过来,刘伯飞指了指韩露:“你陪她去。”
韩露原本不需要人陪,至少,她不想让许浩洋陪。本来,在冰场上被人看着晕倒这件事就已经够丢人了,她根本不想再让这个新搭档来做什么照顾她的事。
她不需要人照顾。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刘伯飞,在这种地方,刘伯飞的执着堪比唐僧,要是拒绝,他保证能在耳边念到她妥协为止。所以,有了过去无数次的经验,她差不多是放弃了抵抗。
她走在前面,许浩洋跟在后面一点的位置。
赵之心去外地开会了,所以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刚来不久的,才从学校毕业的小女孩。韩露对她点了点头,便走到了里面的床上坐下。她是医务室的常客了,坐在哪里,躺在哪里,冰袋在哪里,她都非常清楚。
坐下后,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还是很快,眩晕感也没有完全消失。她闭上眼睛,黑暗一层一层地漫上来。
“躺一会儿吧。”许浩洋对她说。
韩露想说不用,但头晕又实在难受,她只能听了话,躺了下去。
“你走吧。”她说,“你在这待着影响我睡觉。”
“你睡你的,我待我的。”许浩洋说,“刘教练让我陪着你,我回去了,他又得骂我。”
“……”韩露懒得跟他吵,“行。”她说,“那你随便吧。”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许浩洋。许浩洋在床边找了个塑料凳子,坐了上去。
在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似是将头埋进了肩里,像是在睡,也像是在发呆。
“喂。”他忍不住用手敲了一下床,“我觉得差不多了。”
“什么?”韩露的声音传出来。
“减重。”许浩洋说,“可以了。”
“……可以不可以,”韩露说,“我又不是为了你。”
这个时候,刘伯飞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让食堂重新做的食物,以及韩露放着没喝的那杯青汁。
许浩洋看见青汁,嘴角抽搐了一下。
“睡了?”刘伯飞问。
“没有。”韩露自己回答。
“没睡就起来吃了。”刘伯飞说,“吃完了再休息一会。”
“知道了。”韩露说,“你走吧。”
眼看这种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刘伯飞叹了口气,把餐盒放到桌边,他看了一眼许浩洋,又指了指那个餐盒。
这意思是“盯着她吃了”。
许浩洋点了头。
韩露听到刘伯飞带上门的声音,又翻了个身。
丢人是丢人的,但是,肚子饿也是真的饿。比起丢人,饿更加重要一点。她经过了这番权衡,老老实实爬起来开始吃东西。
许浩洋在旁边看着她。
“其实,”他说,“你就算不减,我也没什么问题。适应一下就好了。”
“适应不是得花时间吗?”韩露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这么说完,她把餐盒放在一边,抬头看着许浩洋。
“话说回来,”她说,“我反而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好像你也好,刘教练也好,一定要把这件事看得特别严重?”
“训练时晕倒,还不严重吗?”
“我不觉得。”韩露说,“体力不够晕倒,休息一下就好了。要是我自己感觉最近消耗得太严重,那回头稍微控制一下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同时有一些不解和不耐烦。
“……那,”许浩洋问,“对你来说,什么事是不简单的,是有所谓的?”
“比赛,胜利。”韩露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是为了赢,做什么都可以。”
“……”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韩露说,“你要是觉得这点事就很严重的话,我觉得你可能不太适合当运动员。”
“……”许浩洋被怼得语塞,“我是觉得你现在整天体力不支,怕你影响我们的训练,好不好?”
“那真是特别对不起。”韩露说,“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说着准备从床上下来,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还有一样东西。
就是那杯青汁。
她看了它一眼,犹豫了一下。
这个反应被许浩洋看了个满眼。
“还有这个呢。”许浩洋指了指那杯青汁,“喝完再走?”
“……”韩露伸手拿了起来,盯着它看了几十秒,又放了回去。“算了吧。不喝了,走吧。”
“啊,韩露姐,这个好像不行。”这时,一直坐在外面的新来的女学生胆怯而坚定地开了口,“老师说了,您不喝这个的话,每天的营养就不均衡了,所以劳烦您……”
“……”
许浩洋难得亲眼看到韩露脸上微妙的可称为纠结的表情,他没忍住,噗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尝尝?”许浩洋问。
韩露赶紧就把杯子递了过去。
许浩洋接过杯子,凑近闻了一下,首先冲进鼻腔的是青椒带着辣味的苦味,然后是带皮柠檬的酸涩味。他屏着气喝了一口,满嘴没过滤过的蔬菜渣子的质感让他一瞬间都有点怀疑人生。
怎么说呢,这个味道……
就好像是从飞机上被人扔下去,然后掉进雨后的庄稼地里,嘴里尝到的味道。
“怎么样?”韩露问。
“……还,还行。”
“那你喝了吧。”
“韩露姐,这个……”女学生有点犹豫,“老师说让您……”
“他最近也胖了。”韩露张嘴就来,“刘教练说了,让他也多摄入一点蔬菜纤维。”
“喂!”许浩洋不可思议地回头,用口型说:“没听说过这样的”
“真的。”韩露说,“你今天三周跳错了,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我!”
“加油。”韩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上吧。”
于是,事态在这一刻来了一个逆转。原本是坐在一边看病人可怜兮兮地吃着减重餐的许浩洋,摇身一变成了那个被注视的人。他在韩露诚挚地关注下,把那杯史莱克汁那杯青汁干了杯。杯底还留有不少没被完全打碎的芹菜碎粒。
“还行?”韩露带着笑问他。
不知为何,在经历了这一出之后,她原本被转项的压力、难吃的减重餐、可怕的青汁压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突然轻松了起来,她甚至觉得心情很好。
“……”
许浩洋整个人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往外走。韩露幸灾乐祸地跟了上去。
在两个人离冰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许浩洋突然站住,从口袋里摸着什么。
“这个。”
他摸出来的是一小块黑巧克力。
他将巧克力往韩露的方向一抛,韩露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这是果汁钱。”他说。
36 大奖赛
在哈尔滨举行的国内大奖赛很快便开始了,在这次比赛中,会有来自全国各地共12支代表队的96名运动员共同在冰上进行角逐。本次比赛的时间是9月的9-10日两天,设成年组和青年组两个组别,8个比赛项目。
此次,由刘伯飞带领所有参赛队员从北京飞赴哈尔滨,同时赴哈尔滨的,还有各大官方媒体和自媒体的记者们,甚至还有国外记者。
这次虽然只是中国范围内的比赛,但因它既是韩露伤愈复出后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又是她转向双人滑,和许浩洋搭档的第一场在公众面前的演出,所以整个世界都给予了她相当程度的关注,这也让她的压力要比过去来得更大。
一旦她失败,她很可能无法从过去那一次失败当中翻身。
但是,此时此刻,让刘伯飞担心的一点是韩露是否能够平稳地接受她和许浩洋绝对没有可能在这次比赛中获胜的事实他似乎无时无刻都不在担心。
这段时间内,他们的确每日都在磨练那首《the impossible dream》,每天的时间都被上冰训练、钻研动作、恢复放松等等内容填满。抛跳和捻转虽然还是会失败,但总之大体上是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临阵磨枪让他们至少可以作为双人搭档出赛,但从结果来说,他们是不可能匹敌那些已经经过数十年之久的双人训练的选手的。
首先,所有人的视线都锁定了他们第一天的短节目表演,他们穿着成对的表演服,但没有像其他选手一样携手出场。虽然爱情主题是双人滑表演中的一大命题,但的确也并不局限于爱情于是选手自也并不必非要牵手出场。
韩露在前面,许浩洋在后面,他们在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和嘘声中滑入了冰场,然后音乐即刻响起,表演几乎没有停顿地开始。
选曲是刘伯飞、艾米和孙教练三个人共同决定的,这首曲子的风格激昂,节奏极快,目的便是在一开场就以令人没有呼吸余地的高速步法抓住人的眼球,同时尽可能地弥补两个人目前不足的协调度和情感表现力。
国际滑联要求双人短节目完成七个动作:捻转、单跳、抛跳、托举、接续步、螺旋线和一组旋转。
其中,重点的捻转、抛跳、单跳和接续步这四个动作不限制完成种类,但前三个腾空动作按规定只能完成三周。这个项目主要考察的是选手的基本功,由于动作数量较少,所以必须要尽量干净地完成。如果短节目被拉开差距,就会给第二天的自由滑添上额外一层压力。
除了抛跳的落地触冰之外,他们在基本动作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失误,这令站在准备区的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不过,虽然基本动作没有致命问题,但还是可以轻易看出两个人的配合度远远不够,对乐曲的理解并不在同一个层面,导致动作的同步性不高,在很多时候都像是两个单人选手在同一个冰场上滑双人滑。
但这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
韩露和许浩洋在第一天的短节目里排名第七,在他们的北京训练中心出来的三对当中垫底。这不是一个好成绩,但也在教练组的预料范围之内。网络上自是又起了一些讽刺的言论,认为这就是一场闹剧,是韩露不甘退役的苟延残喘。但他们无暇顾及。
而且,比起短节目,人们更加期待的还是第二天的自由滑,选手们更加花时间着力准备的,也是自由滑的曲目。
他们看起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在意短节目的排名,而是重又将自己投入进自由滑的音乐氛围之中,想要让肌肉的记忆和音乐的节奏融合在一起。
尽管不愿承认,但韩露知道自己非常紧张。
她竭力地保持着沉默和冷静,不想把这种紧张的情绪暴露出来。
在第二天的自由滑比赛中,首先出场的是来自哈尔滨当地的冰雪俱乐部的选手,他们穿着闪闪发光的表演服,滑到了冰场中心。
他们选择的是一首很传统的曲目,音乐婉转而悠扬,裹着哀愁、坚韧、爱与勇气,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也很易于表现的主题。他们的表演中规中矩。刘伯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动作期待对手表现糟糕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应该有的心理,但是管它呢,他在心里笑笑,他现在是教练了。
他们滑得很一般,能赢得技术加分的高难度动作几乎没有,对音乐的理解和表现也不过是中庸水平。这也是选择这种过于普通的曲子的缺点它太封闭了,很难提供什么空间让选手自行发挥情感,从而便影响了艺术加分。
刘伯飞对自己点了点头,反正,总而言之,只要韩露和许浩洋在大动作上不出现什么致命的失误的话,就总不至于会输给眼前的这一对。
张磊和子君的表现很稳定,算是发挥出了他们的正常水平除了表现力会有些过火,脱了曲子原本的氛围这点之外。江心和陈廷源则是表现出了他们过去练习中的最高水准,总分一跃至排名第一。
韩露和许浩洋是最后一组出场的,带着他们练习了数月之久的,并为了配合自由滑的时长和要求而特别做了改编的《the impossible dream》。这首曲子被翻译成《追梦无悔》,不过许浩洋更加中意《不会成真的梦》这个直译。似乎,在明确了“不可能”的前提之下,那种追梦的心境才能被更加全面地理解。
“您一定把我当做一个又疯又傻的人吧?”堂吉诃德说,“假如您这么想,并不稀奇,因为我干的事只能证明我疯傻。”
这首曲子的背后是一种绝望但义无反顾的情感,他们的动作便也充满了力量,每一个旋转和起跳中都带有深刻的决绝,仿佛自踏上征程的那一天起便没有打算要回头。
音乐的厚度似乎挟裹住了整个会场,所有人都在乐声中屏住了呼吸。艾米重新制作了编曲,令它听起来比原曲又多了一分悲切的哀愁感。韩露可以在脑中将音乐与反复看过的电影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同时唤醒肌肉对于节奏的记忆。
我的服装是甲胄,我的休息是斗争,我的床是硬石头,我睡眠是彻底清醒。
开场,他们即做出了一个单人联合旋转,因为个人习惯和从小打的基础的原因,韩露是一个跳跃和旋转“反方向”的选手,这在单人滑中十分常见,然而放在会对两个人的同步性有格外要求的联合旋转中,就会出现两个人的旋转方向完全相反的情况。
眼前便是这种情况,说是糟糕,它也不能被称作是完全的糟糕,因为这种镜式旋转在有的时候也可以让旋转看起来别出心裁,独有一番特色,然而它会被解释成为一个不专业的笑话或者被解释成为一个别出心裁的奇迹,有的时候会完全凭借选手给人的印象来决定。
而他们是前者,有无数人在等着看韩露的笑话。
不过,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外界对他们的看法,他们沉浸于音乐之中,而音乐则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内心中隐藏着的惶恐、不安与渴望都剥露了出来不甘心一切就如此结束,希望自己的成长速度可以跟上时间流逝的速度,每过一天便觉得离结束又近了一步,不知道身体的极限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压力。
以及在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对自己的能力的怀疑,日复一日的对似乎越来越遥远的胜利的渴望,害怕自己会从此失去参加奥运会的机会的恐惧,对于自己距离想去的地方还有漫长的距离的认知。
这些东西是在平时被掩藏起来,不愿提起,甚至不愿过多思考。他们必须把多余的,无用的忧虑都放在身后,让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眼前能够做到的事情上。
去奔赴那令勇士都止步的地方。
穿着黑色底色,缀有深红色装饰条纹的表演服的许浩洋彻底进入到了堂吉诃德的角色之中,他骑着瘦马在平原疾驰,要向对面的巨大的风车敌人狠狠地掷出长矛。
……三周跳落地之后,就是抛跳。
他落冰,滑行,马的速度加快了,这让他紧紧握住长矛的手也不由得加上了更大的力气,他想要击败风车。他就在这样强烈的情感之下将搭档抛出有的观众已经因为他这个够高够远的抛掷动作开始鼓掌,然而下一秒,韩露便重重跌在了冰上。不是那种落冰时的小失误,这个跌倒,代表着他们的抛跳动作完全失败。
准备区的教练和工作人员在一瞬间都站了起来,他们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尽管韩露很快就调整身姿重新站了起来,并且和许浩洋一起向外滑出,根据音乐去找到合适的位置切入下一个动作。但是,许浩洋的内心已经因为这个失误而慌乱了,这直接让他们后续的动作也失去了控制,做得可以说是乱七八糟。
在过去的练习当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么严重的失误。
观众席上也传来了叹息声和嘘声。
37 陷入和掉出
他们离开冰场,在刘伯飞的陪同下在等分区坐下,两个人凝重难看的面部表情被摄影机如实记录了下来,正在各家各户的电视屏幕上播放。
就在前往等分区的路上,许浩洋用余光也看到了不少或者脸熟或者陌生的人用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的视线注视着他们,当然或者他们想要注视的人是他的搭档,比起他来,他们更想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如何。
等待分数公布的时间非常的漫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漫长很多。当分数出来的时候,他们毫无意外地看到这个不小的抛跳失误在他们的总成绩上狠狠地扣了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因动作完成不够标准而扣掉的技术分,这让他们的排名直接掉到了一个很低的位置,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更低一些。
这个结果让人很难接受,几个月的努力,却还是换来一个不如意的结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坐在中间的刘伯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不觉得韩露需要安慰,在大多数时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安慰只会让他们觉得更加难堪。于是他转而拍了拍许浩洋的肩膀,接着,三人一同起身离开了等分区,回到了准备区的位置。
在回去的路上,许浩洋向看台的位置望了一眼,那里坐的除了观众之外,还有他的父母。
他是看到他们了,因为他的父亲手里正拿着一个无限炫目拉风的红底白字的横幅。横幅原本是举着的,在他们的表演结束后,就放下来拿在了手中。
因为他不能确定,这个名字此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话,是会给儿子带来荣耀还是讽刺。
许浩洋是哈尔滨本地人,父母都是高中教师,父亲教体育,母亲教化学。他们工作的高中是当地水准偏下的一所学校,学生们没有多大学习的心,教师们也可以说基本上就是来混个日子,同时留心盯着学生们别打架别早恋别吸毒的那一种,至于升学率,有就有,没有便也就不多作强求。
在这种环境当中,他们理所当然地对许浩洋也就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就想着这孩子能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从高中毕业,最好能够上个大学,然后找个工作,结婚,生个孩子,这就已经是很圆满的人生道路了。所以什么花样滑冰、国家队、世界冠军……对于他们来说,都像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
但是,他们却也就是这么看着儿子一步一步地,按照他自己计划的道路前进着。
看到许浩洋的比赛直播、采访、各种各样的报道之时,他们偶尔会有不真实之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儿子沟通才对了。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是否顺利,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会因为什么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他们全都不清楚。
这一次是难得的国内比赛,它原本是为了给主场的冬奥会挑选人才而设的比赛,在冬奥会结束后便也一年年沿行了下来。
既是国内比赛,又是在自家门口举行,两个人是直接向学校请假到了现场观看,同时还跟来了一堆过去的现在的学生和同事,一块儿来给许浩洋加油打气。
其实按理来说,他们作为选手家属,在赛后就直接到准备区来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他们考虑到自己对花滑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也觉得这么大的儿子被父母围着嘘寒问暖这件事有点丢人,也就基本上没有在他的教练和队友都在的时候露过面。
许浩洋隔着一个冰场,和对面的父亲对视了一下。说是对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父亲是不是看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经过的位置在看台上方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可能父亲是一直张望着,但一直都没办法清楚地看到他。
飞机落到家乡的土地上时,在起初他都没有什么太真切的实感,毕竟他们住的是酒店,吃的是特供的食物,每天往返都是大巴车接送,并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回忆和怀念在家乡的感觉。
城市飞速发展,每次回去,周围的环境总是多多少少变化了一些,这样堆叠起来之后,真实的家乡和小时候记忆里的家乡,像是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自己离那个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自己,也有了遥远的距离。
他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些过去的人对话,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如何自处。
刚刚,他在冰场上就是这样一种情绪,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心。他似乎游离在梦境之外,同时被乐曲中的角色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吞没了。
堂吉诃德超出了他的控制这种过于强烈的情绪,令他对力量的掌控出现了问题。
这是他们今天失误的问题根源所在。
他很清楚这一点。
在这样的心情底下,许浩洋内心有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正在升腾,不似是失落,也不似是歉疚,是一种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无力感,那种生生从角色抽离出来之后,又被狠狠地抛回现实世界的无力感。
准备区里的人很多,江心和陈廷源正在准备上场,工作人员为他们检查冰鞋,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说话,周围乱糟糟的一片。他努力坐了一会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韩露看着他急匆匆出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他干什么去?”她问旁边的赵之心。
赵之心摇了摇头。
“你的脚没事吧?”他问,“刚刚摔的……”
“没事。”
“……回去要再做一个检查。”
“我知道了。”韩露漫不经心地应,视线还是向着许浩洋走出去的后门张望。
这个时候,江心和陈廷源已经上场,刘伯飞也从他们身边走了回来,坐到韩露旁边原本许浩洋坐的位置上。
“回去之后看一下你们这场的录像。”刘伯飞简单地说。
“嗯。”韩露点头。
“刚刚……”
“那个时候我犹豫了。”韩露说,“摔的时候,好像一瞬间从音乐里掉了出来。脚下没吃住劲,没站稳就倒了。”
“你觉得,他的力量用得有问题吗?”
韩露思考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忘记当时的感觉了。我只记得我自己那种从音乐里掉出来的感觉。”
“嗯。”刘伯飞说,“开始的时候很好,但差不多在一半时间的时候,你们两个人的动作就分开了。情绪没在一起。”
“我知道。”韩露应。她比想象中要来得冷静。
“尽可能的,”刘伯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之前已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尽可能地和他多沟通。你们互相理解得越多,对情绪和同步性的掌控就越得心应手。”
“他跑了,这怪我吗?”
“……这孩子也真是。”刘伯飞往后门看了一眼,无奈地摇头。“我之后跟他谈一谈。”
“他以前就是这样吗?”韩露问,“需要人追在他后面问他这次比赛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之后想要怎么样……别人不问,他自己就意识不到?然后有什么事就跑?自己生气就发火?”
“……”
“是还是不是?”
“我坦白说。”刘伯飞说,“过去,我对他的确关心不够。”
他带韩露太久了,这让他不自觉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像韩露一样,会自行努力做到最好,知道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明白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但是,他更应该清楚,每个选手,都有他们各自的成长方式。有的人可以自行成长,有的人,却需要适当的提醒,点拨与鼓励。
“对不起,”他对韩露道歉,“这个怪我。”
赵之心在旁边听着,觉得这个对话怪怪的。他觉得他们的刘教练这个时候俨然就像韩露的岳父一样,对自己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道歉。
反正……赵之心想一想,自从他进花滑队以来,刘伯飞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就像个老父亲兼保姆。
单身的老父亲,拿个基本工资任劳任怨的保姆……
这个时候,许浩洋是走到了场馆外面去,但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旁边一处听不清晰场馆内音乐声的地方,倚靠着墙壁站着。
外面的空气要比里面好得多,他吹了一会儿风,觉得多多少少终于找回了一些实感。
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上决定曲目,从前,曲目都是由艾米提供选项,然后江心拍板决定的,他其实有些习惯了听从他人意见的状态。
这一次在音乐当中失控,的确再度造成了他对自己的怀疑。
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并不适合去当一个决策者。
……
他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把额前的刘海拢向脑后。这时他听到身后不远处的铁门响了一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吓了一跳,不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紧接着,他看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人是谁。
韩树华。
38 男主剧本
许浩洋当然是认识韩树华的,对这位体操界的前辈,他基本上可以说是怀着一种又敬又怕的态度。在过去大大小小的国内外比赛当中,他也是见过不少次韩树华跟队比赛的隆重场景。韩树华就冷着一张脸往边上一站,一副胜利是理所当然,输了则是你无用的表情。不止是运动员,连教练看了她也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而之前一直都在边缘的许浩洋,便更是和她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而这一次他们在场馆外突然四目相对,他没有理由不对她打招呼问好。
“……韩老师。”许浩洋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嗯。”韩树华点了一下头,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
“你要吗?”韩树华感到自一旁投来的视线,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烟盒。
“不了。”许浩洋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地盯着她看,赶紧摆手,“我们不能吸烟的。”
“我想起来了。”韩树华看了他一眼,“你是现役。”
“……对。”
“你就是跟韩露搭档的那个人吧?”韩树华又问。
“……是我。我叫许浩洋。”
“我知道你。”韩树华点了点头,用打火机点起烟来,吐出了一口烟雾。“不好意思啊。”她用手指指了指他的头发,许浩洋意识到她是在说他们为了比赛做的头发造型和脸上的妆。“因为你今天跟平时看起来不一样。我不擅长记人的脸。”
“没事。”许浩洋挤出一个笑,“韩露也是,和您一样。”
这敢情是遗传的。他想。
“你在这干什么呢?”韩树华问。
“没什么……”许浩洋说,“里面我觉得有点闷,我是想出来透一透气。”
“透一透气?”韩树华重复了一遍,随即皱起了眉。韩露脸上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她一旦这样,就表明她有什么事搞不懂了,也就代表着总有点糟糕的事快要发生了。
“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许浩洋赶紧说。
“我说实话,我不太明白,”韩树华仍旧皱着眉,眼睛看着许浩洋。“当然了,这也许是你们的习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似乎经常都喜欢出来‘透一透气’,有什么事情,或者没有事情,总是会把‘我要透一透气’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就好像他妈的外面的空气和里面不一样,外面会给你们人生启示和灵魂指引一样会吗?”
“……”
“确实会?”
“对于刚刚的失误,我很抱歉。”许浩洋说,“是我的问题。”
“哈?”
“刚刚的失误是我的问题。”许浩洋重复了一次。
“这是你从外面的空气当中领悟到的?不说这个……你为什么对我道歉?”韩树华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你是那种觉得反正不管怎样,只要我道歉了,我就有理由不被任何人责难了的人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会责备你。”韩树华吐出一口烟,“这和我没有关系,而且这太蠢了。”
“韩老师……”许浩洋犹豫了一下,然后心一横开了口。“您看了我们的节目吗?”
“我看了。”韩树华眯起眼睛,等待氤氲在眼前的烟雾散开。“蠢透了。”
“……”
“我没有看过这么蠢的表演,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有勇气丢这个人。你们也许应该去幼儿园,给看了几场比赛就心思跃动,也准备当花滑运动员的孩子们提提醒。让他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双人滑,就是这么蠢。”
“……”
“不过,我认为你的勇气不错。”韩叔华说,“如果说那首曲子是你自己选择的的话,你选择挑战驾驭比你强的东西,比其他人把自己局限在‘自己能做的事’这个框子里要好。”她再度看了许浩洋一眼,“只有这点我觉得不那么蠢,其他的都蠢透了。”
许浩洋沉默了下来。
他的心脏又开始跳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出于猝不及防的激动。
虽然韩树华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们的整个表演,而且她刻薄的话语充分地打击了他的信心,但她却又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最大的鼓励哪怕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让她再重新说一遍她说过的话,想要确认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是不是事实,不过他忍住了,他绝对不想要挑战韩树华的耐心,即使他并没有见过她失去耐心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韩树华已经吸完了她的烟,她没有等许浩洋的回答,而是直接转身又进入了那扇门,回到了场馆里面去。
许浩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现在,他重新又需要时间来整理他的情绪,关于他选择的曲目得到了肯定这件事,以及曲目凌驾了他的意志导致他的动作失控这件事。这忽然让他觉得这一次的失误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和之前的失误都不那么相同,它虽然看起来惨烈又丢人,但他却知道了问题出自哪里。
这要比过去那些失败的感觉好得多,比那种像是所有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却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最后只能认为自己的界限便是如此的感觉要好得多。
然后,他认为他应该回去找韩露谈一谈,但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那扇门又再一次被推开了,这一次从里面出来的,是妆发都还没有卸去,披着一件外套裹住了表演服的韩露。
刘伯飞刚刚对韩露说了不少话,许浩洋没有听到,如果他听到了的话,那他大概会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
因为,刘伯飞为了让韩露理解,或者说为了博得韩露的同情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但他希望她有他是硬生生地把许浩洋说成了一个可怜的,需要所有人关心和怜爱的孩子。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敏感,多么的脆弱易碎,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受了多少的不公对待和忽略,他是在什么样的,令常人都难以忍受的条件下长成现在的样子……
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刘伯飞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他甚至能保证,如果他在什么综艺上讲出这个故事,保证会把台下的人听得泪流满面。
反正,就是一句话,许浩洋之所以像现在这么幼稚是有理由的,其中有许浩洋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刘伯飞关心不够的缘由,为了不造成更大的伤害,他现在正在尽力弥补,所以,他希望韩露也能够……忍耐一下。
刘伯飞不确定韩露真的理解了他说的话,不过,凭借他对她的了解,他会乐观地认为她理解或者不理解,对于事情来说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韩露并不是那种会非常纠结过程如何的人,她只看事情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韩露看着刘伯飞,“让我积极一点,主动一点,我需要去和他沟通,因为他是个……”她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却组织出一个不知道打哪儿看来的神词:“内心脆弱的小甜心?”
噗。
刘伯飞在心里喷了出来。
“反正吧……你就是尽量的,”刘伯飞编得太离谱,自己其实也有点虚。而且又是在他知道韩露在这方面是个直来直去的死脑筋,不会质疑他说的话的真实性的前提下。“尽量地照顾他一点……”
韩露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这是她接受的表现。
“行吧。”她站起来。江心和陈廷源的节目进行到了三分之二,但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兴趣去看他们。“这里确实太闷了,我也出去透透气。”
待韩露也离开之后,赵之心不由得凑到刘伯飞旁边:“刘教练……”他神色复杂地说,“您这么说真的没问题吗……”
“我哪儿知道啊。”刘伯飞编得头疼,自己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反正说都这么说了。”
“您是说都这么说了,但您这简直把许浩洋说得和青春疼痛小说的女主角一样……”
“我管他呢!就让雨路大哥拯救他去吧!”
这番可怕的对话,许浩洋这个时候当然是不知道的。当他在未来很多年后得知了这回事之后,他才能一下子理解了韩露在推开那扇门时,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压都压不住的,包含着同情、不屑、无奈、忍耐等等多种复杂情绪的神情是怎么一回事。
刘伯飞我谢谢你全家!
在早已经时过境迁后,他在内心这么咆哮着。
回到当时的那个后门。许浩洋看到韩露时,一时觉得心里有点尴尬。
当时没怎么觉得,后来这么回想的时候,他确实是觉得自己突然离开这回事做得有点不地道,会让人觉得吧……他这个人,十分矫情。
他不太喜欢被这么看待。
他面对着韩露,正打算开口对她说些什么道歉或者解释的时候,因为刘伯飞的一番话而心中笼罩着一种对他的迷之同情的韩露,一不小心就拿了个男主剧本的韩露,反而是先开了口。
她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身后的铁门。
“谈谈。”她简单地说。
39 如果说要互相理解的话
许浩洋自己解释的,就和刘伯飞对韩露说过的一样,他在那个时候,内心和音乐突然脱了节,才会发生这种在力量运用上失控的失误。但他可以保证,这种失误以后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同时,韩露也对他反省了自己的问题,她对音乐的理解不够透彻,所以会在一时之间出戏。所以,这次的失败,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教训。
不过,那些撰写新闻稿的人,还有迫不及待等着看他们笑话的人并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这些背后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这两个人的首秀糟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双人滑组合,尤其他们的主管教练还说这两个人已经磨合了几个月,这听起来更是像个巨大的笑话。
国家队真的是没人了。硬逼着单人滑选手转双人,最后丢人丢成这样。
网上充斥着这样的观点,原本只是持观望态度的路人,不少也被这个节目的失败所影响了。同时,在无限的斥责和嘲笑的声音之外,也出现了面向其他方向的质疑:有人怀疑韩露此番复出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而是国家队不允许她退役,她要么拿金牌,要么就在冰场上跳断了腿。否则国家队“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甚至那几天,在网上搜索“韩露”这个名字时,第一条跳出来的联想便是“韩露 国家队压迫”,还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自称工作人员的一个人信誓旦旦地称他亲眼看到刘伯飞在准备区打了韩露一个耳光……更重要的是,还有相当不少的人相信了这个说法。
在比赛结束后,已经匆匆回到了北京的花滑中心的运动员们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网上的八卦闲话,他们必须马上集中精力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芬兰杯。在回到北京之前,许浩洋也只是和父母匆匆见了一面,这种漫长的距离感和来自他们的那种无限的信任与关爱让他感到一种愧疚,让他有些希望他们不要这么温和,如果他们粗暴一些,蛮横一些,可能会让他的罪恶感和无力感不那么强烈。
但现在,他只能把内心的,多余的情感全都压下去,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他可以说很感激韩露的存在,因为她看起来永远心无旁骛,她要赢,而且只要赢,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令他觉得,他也只需看着一个目标,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向前推进。
不过,也许他们此时此刻,却还不能够完全“只看着一个目标”。
因为韩露在刘伯飞真挚的表演加上孙教练的推波助澜下,也认真地觉得“了解你的搭档”这回事也是掌握双人滑技巧的一个环节,就和她学会那些双人动作一般,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也有理由学会理解许浩洋。
但是,问题在于,韩露的“理解”,和其他人概念里的“理解”,有些不太一样。
她的“理解”就和“好了,我们今天要练习螺旋线”一样,是那种有着明确开始的“理解”。
好了,我今天要开始理解你了。
我们现在开始互相理解,时间是一个小时。
我们中午已经理解了一个小时,晚上再加上半个小时。加油,努力,我们争取在一个月内成功互相理解。
基本就是这么一个操作。
孙教练在对许浩洋说明韩露打算干啥的时候,憋着笑憋得看着都快哭了。许浩洋听了半天没听太明白,结果又是刘伯飞重新给他解释了一遍。
“总而言之,”刘伯飞说,“因为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乐曲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在单人项目中是一个特点,观众们会很喜欢看不同的人对同一乐曲的不同诠释,但作为双人滑来说,就得要求你们对于乐曲有着同样的理解……”
这些话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可能之前刘伯飞编故事编得太猛,导致他在许浩洋面前有点心虚,明明是正常的话,却也让他讲出了几分疑问感。
许浩洋虽然是看出来了点奇怪,但怎么都没法想象出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和韩露多一些接触……”
“对。”刘伯飞大义凛然地点头。
然而,许浩洋从办公室离开之后,是万万没想到“多一些接触”“多一些了解”是这么个神操作。
他们交换了微博、微信朋友圈和手机号,除了每天白天一起训练之外,中午和晚上还要在一起吃饭之前他们都是一个人吃饭的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的时候,还要顺便聊天。
聊天的内容,就和相亲时会提的不,或者现在相亲时都没人会提的问题一样。
“你喜欢吃什么?我喜欢米饭。”
“你喜欢吃甜还是吃辣?我喜欢辣。”
“你喜欢听谁的歌?我没有喜欢的歌手。”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
“你喜欢什么水果?我喜欢西瓜。”
……诸如此类。
这些堪称尬聊一绝的问题,被韩露顶着一张通常面无表情的脸无比严肃认真地问出来,许浩洋就不由自主地觉得,背后有种难以言说的……凉气。
这太奇怪了。
尤其他们两个人看起来相亲相爱地走在食堂里,面对面啃着鸡腿的时候,不光是其他队员和青训生会对他们行注目礼,许浩洋自己都受不了。
但是,要是他提出来不和韩露一起吃饭,又会显得他特别矫情。于是他在宿舍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第二天训练结束后,他直接走到韩露前面去,就挺胸抬头地往食堂走,好给他人和自己造成一种她跟在他的身后的错觉。
韩露倒是没在意,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看的是她自己在网上搜的一个帖子,标题是“你们是如何了解你的男朋友的”。
她起初搜的是男搭档,但范围太小,什么都没搜着,于是便就改成了男朋友。
帖子里说,不要问对方那些抽象的,无关紧要的问题,要问他能够反映出处世和三观的问题,他喜欢什么颜色,爱去什么地方旅行根本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他对于家庭和社会的看法。
明白了。
韩露对着手机默默点头。
于是,他们照例打完了饭,面对面坐下准备动筷的时候,韩露冷不丁丢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
许浩洋刚塞进嘴里一口饭加一个西兰花,差点整口喷出来。
“……你说啥?”
问得不对?
韩露这么想着,换了一个问题:“你如何评价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
“……特朗普?”
要不我先说?
韩露思考了一下,随即直接先开了口:“我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所以说美国国内的销售非常重要,所以以本土产品代替进口产品的决策……”
“不是,大姐,你先等等等等等会儿。”许浩洋伸手制止了韩露,“这是什么操作?”
“互相了解。”韩露简单地回答。
“我们的切入点一定要这么高端吗?”
“不,也不是。”韩露又思考了一下,再换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你女朋友和你妈……”
“……”
这个问题问了一半,可能韩露自己也觉得哪儿不太对头,便自己把剩下半句话收了回去。
“你等等啊。”她说,“我想想。”
“刘教练跟你说的吗?”许浩洋问,“让我们两个人互相……交流一下。”
“对。”韩露应,“教练说……”她险些一顺嘴把实话吐噜出来,及时收住了。
“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摇头。
“反正……”许浩洋没再追究,“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个两个问题能够问出来的。双人滑,其实看的还是对艺术的感受力上是不是契合。有的人其实在现实生活里根本合不来,但上了冰场,他们就是最好的搭档。”
“……也有道理。”韩露思索了一下,这么说道。
除此之外,许浩洋想,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中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许,他并不是那么希望韩露了解他。
他并不想让她看到他那些挣扎的,软弱的东西。
他是职业运动员,他人生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冰场和冰刃上度过。他就像所有的运动员一样,都希望自己能够立于顶峰,用绝佳的表演,来让所有人为他喝彩。
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因此,或者说,他可能不太愿意认同现在的自己,没有成功的自己。
他没有去看韩露的脸,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一直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想法,她在胜利之外想的是什么,她在巅峰的时候,从巅峰坠落谷底的时候,到决意走上这一步,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来过的时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心情。
或者,她会认为这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他却多多少少有些怀疑他不确定,因为他所处的环境也是过于封闭,让他对所谓的人情世故都来得不是那么敏感。他只是多多少少在怀疑,一个人,总应该是希望自己被认同的。
并不是指取得的成就被认同,不是获得了多少块奖牌,不是赢得了多少喝彩和肯定,而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些努力的过程,那些失败,那些在外界看起来可能意义不明的什么……都被认同和接纳。
他也许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希望,不成熟的希望,然后希望破碎了。
也许,这种事对于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他们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价值与一块奖牌,一份荣耀绑定在一起,而忽略了这条路上的其他东西。
许浩洋突然很想问韩露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他们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拿到金牌的话,她会怎么想?
40风景变了
到了最后,他们吃过饭,从食堂走回宿舍的路上,许浩洋还是没能够对韩露问出那个问题。
他是对的。
在这个理解和信任都还没能建立起来的时候,他如果说这样的话,只会让韩露觉得,他是在挑战她的耐心和信心。
也是在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出现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虽然已经合作了有一段时间,但对彼此而言,他们却还是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在韩露面前,他很丢人地有过几次失控,也有过事后回想起不那么地道的反应,他不知道韩露在当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总是隐隐地觉得,韩露的确根本不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
之前张磊也和韩露开过这样的玩笑,韩露说她不知道张磊是谁,这当然是个玩笑,但许浩洋总是觉得,韩露对他的了解,可能也就只是这个程度而已了。
另外,大概就是他的实力还可以,技术有待加强,但大体来说可以用,是一个在现阶段说得过去的合作对象。
这套逻辑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没有,但他就是觉得不太舒服。
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被人忽视,但是,他却不喜欢被她忽视。
然后,就在这种突然坏下来的心情的驱使之下,他问了韩露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转双人滑?
韩露的脚步停了一下。
“原来如此。”她说,“你想知道这个。这个问题确实不错。”
她的逻辑还停留在餐桌上,那些他们持续了快一周的问问答答上。
“我想知道这个。”许浩洋说。
“因为我不可能再挑战四周了。”韩露说,“一旦不能挑战四周,我就战胜不了金可儿。就拿不到奥运会的金牌。”
“……”
“我很讨厌那种悲剧故事。”韩露接着说,“我很讨厌我退役之后,有人给我写回忆录,写挽联,写我在赛场上燃烧剩最后一点余烬的感觉。”
“所以我不能退役。”
“我想干脆利落地赢。”
不知为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韩树华的脸,不是现在的,而是她更年轻,她自己更小的时候。这个母亲强硬地拒绝着她一切的撒娇,强势地否认着她努力的过程,似乎在她的心中,唯独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想法是不是正确,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契机让她去思考。
这种思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即使在这个时候被重新提起,她也没有意识到它当中存在着什么问题。
运动员一心求胜,但是,假如求胜的前提是牺牲掉个人的好恶,甚至牺牲掉除了比赛和训练之外的生活种种的话,这会让人觉得,这个胜利,未免来得有些太残酷了。
许浩洋这么想着,但没有将话说出口。
如果一个人,是必须将身上的软弱都舍弃掉才能活下去的话,这种活法,无疑是有问题的。
他是这么认为的。
人应该有退却的场所,应该拥有第二个选择。
应该可以允许自己“不那么努力也可以”。
“想要向前”和“只能向前”,这二者之间是有明显的分别的。无疑,韩露是后者。
韩露的巅峰时期,许浩洋还不过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选手。那个时候,他每天的生活非常简单,或者说是单纯。他练习,总结经验,向往未来。当时,出道即以强硬的风格冲破了世人对花滑女单的偏见和禁锢,似乎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韩露便可以说是他的“未来”。
他尽管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对她,起初是怀着尊敬,羡慕和景仰的。
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否也能够站到和她相同的位置上去。
所以,当这个“未来”忽然跌下来,就站在他的身边,以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她再也滑不了四周了的时候,他的感受又变得复杂起来。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事实上,在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回到宿舍之后,许浩洋重新思考了一下他对韩露提的问题,也许在那个时候,他真正想要问她的,是在受伤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中,她都是怎么想的。
排除她稳准狠地怼人的情况,韩露在练习场上的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除了技术动作相关的事,她几乎不怎么会主动开口。包括有的时候自己失误把她摔在地上,她也不会有什么抱怨的话。
算起来,她对刘伯飞说的话应该算是比较多的,因为刘伯飞严令禁止她再滑上次他们单对单时她脚下的动作,而她不服遂辩驳,又被刘伯飞辩回来……这样的循环往复。
许浩洋在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一开始认为她是在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但后来又觉得,她为人行事都像是很单纯,没有刻意要掩饰什么的意思。
但说到底,他也不怎么会读他人的心。
过去,他多少有点过于信任和江心的关系,在队里也不大会为人处事,导致就整个人处于一个比较边缘的状态,除了天生自来熟的张磊之外,他基本上没有朋友。
但就在江心将他们之间的联系突然斩断之后,许浩洋发现,自己像是过上了一种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似乎被人从一条路推到另外一条路上,路面,气候,季节……等等都与过去不再相同。
他必须重新适应。
他摘下耳机,准备休息之前又刷了一次论坛的体育板块,却看到里面多出一个讨论帖,标题是江心已被证实是花滑队的弃子。
他皱了一下眉。
虽然教练已经严令禁止过他们上论坛,但队员们耐不住,总是会偷着上去看。这么多年,乱七八糟的传闻他们也是看过了不少,但却也就是没治好这个手贱的毛病,看到离谱的帖子总想点进去看看。
许浩洋点开帖子,里面内容大概说的是他和江心拆对的事是早有预谋,队内早就准备好了最好的搭档留给亲女儿韩露,对江心则是不给好的训练指导,只顾着让她出外接广告吸引新人,连搭档也是给她最废物的那一个……
大致云云。
许浩洋想了起来,在大奖赛的自由滑项目上,江心和陈廷源也是犯了和他们一样的失误,抛跳落地严重失败,江心直接摔出去了几米,半天都没能够站起来。
他当时其实觉得这件事挺蹊跷的,一般的抛跳,除非是男选手当真像扔标枪一样把搭档扔出去,不然一个有经验的运动员,不可能摔成这样。
但是,对于纯粹看热闹的看客来说,却的确是因为这个摔而把陈廷源屠版骂。而且粉圈骂战,惯用的就是踩一捧一,之前也被花样骂的许浩洋,这回反而成了潜力无限的当打选手。
他无奈地摇摇头合上电脑,站起来想去锁门时看到门把手一转,然后门开了,张磊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他顿时觉得脑袋疼了起来。
自从晚上放张磊进来一次之后,这个自来熟就直接把他的房间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有事没事都进来溜一圈。有时候他进来的时候,许浩洋自己已经上床准备睡了,张磊还和主任查房一样抱着臂点点头……搞得他非常想死。
不过这一次,进来的人不止张磊一个,后面还跟着陈廷源。
许浩洋和陈廷源平时没有太多接触,本来两个人也都不是善言谈的人,又碍着一层前搭档和现搭档的身份,而且陈廷源年纪小,对前辈总有点过分恭敬和胆怯,就让他们虽然在一个队里待了这么久,但关系却是一直止于见面点头的同事情谊。
他大晚上让张磊带着到自己房间来,那就是有事了。
“有事?”所以许浩洋也没多寒暄,直接简单地问。
“安慰一下。”张磊简单明了地把陈廷源往许浩洋面前一推,“跟这孩子说说,网上那些人之前都是怎么骂你的,说点你不高兴的,你的黑历史,让人家孩子安慰一下。”
“……就这事?”许浩洋哭笑不得,“大晚上的你逗我呢?”
“谁逗你了,认真的。”
许浩洋看一眼陈廷源,小男孩看着是像被这几天的屠版嘲嘲出了心理阴影一样,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无奈地在心里叹一口气,说:“你别看网上说的。”
“……”
陈廷源似乎有点欲言又止,被张磊狠狠拍了一下后背。
“浩洋是自己人!”张磊说,“哥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有啥就说啥。”
“……我不想,”陈廷源先是顿了一下,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不想和江心姐搭档了。”
许浩洋是愣了一下。
“我觉得特别的累。以前不是这样的。”
“和她一起滑觉得累?”许浩洋问,“但你们技术难度上去了吧。”
他们一起搭档了十年,对于江心的技术水平,许浩洋心中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难度也是有提高,但是,动作编排上就很不舒服……”陈廷源断断续续地讲,又要告状又不敢说得过分,心里又堵又不敢有什么说什么,最后憋得脸都红起来。
“就是说她欺负你呗!”张磊最后来了个总结,“还真别说,有这样的!编舞时就啥啥的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编,跳好了自己出风头,跳坏了锅都给别人背。真有这样的。”
“你和教练说了吗?”许浩洋没理张磊,问陈廷源。
“没有。”陈廷源摇头,“不敢提……因为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啥样的啊你是不是傻?”张磊推了他脑袋一把,“是不是傻?”
“……”
“不是吧你许浩洋。”张磊一脸你别蒙我的表情看着许浩洋,“你别告诉我你这些年……”
“你明天直接去找刘教练。”许浩洋继续无视张磊,眼睛看着陈廷源。“不要找别人,就找刘伯飞刘教练。”
这个晚上,陈廷源可能是第一次对着队友把想说的差不多都说完后回了房间,张磊却还坐在许浩洋的床上没动。
“你干什么?”许浩洋问,“跟我睡啊?”
“睡你大爷。”张磊抬腿要踹他,“我就突然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
“江心和咱那个经纪公司的陆总……好像谈崩了。”
“?”
“我没看见啊,我什么都没看见,”张磊摆手,“这也是听子君她们那帮女生八卦的,说一个广告没谈妥,江心就不干了……”
许浩洋皱着眉,没说话。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说真的,陆总那经纪公司那么多运动员了,连韩露姐他都能想不用就不用,她还就真有信心觉得自己对于陆总是特殊的啊。”
“……”
“话又说回来,陆总和韩露姐当时……”张磊两个食指对了一下,“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道。”
“你这个人啊!”张磊着急,“你问一问啊,交流一下感情啊……”
“我不问。”许浩洋干脆利落地说,“我还想活着。”
“其实我觉得啊,韩露姐她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相处的。”张磊说,“她也会笑,也会开玩笑……她不说话的时候好像也不是生气了,我觉得她还挺好的。是不是?”
许浩洋不说话,张磊便又推了他一下。
“是不是啊?”张磊问。
“……嗯。”许浩洋点了一下头。
41 芬兰杯
第二天,陈廷源确实在赛后找到了刘伯飞,将前一晚他对许浩洋说过的话对刘伯飞说了一次。他说得还是很含蓄,但刘伯飞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想起了在国内大奖赛开赛之前,许浩洋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意外,可能演变成的东西。
另外,他手头确实还有江心的合同需要处理,两个商业合作作废,这让他其实生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时候,芬兰杯也开赛在即,在这场b级赛上,刘伯飞是在韩露转双人复出后第一次没有跟队,而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孙教练。
刘伯飞留在国内,他需要与王西明再交涉一次关于王柳的出路的事宜,在这么在国外漂下去,性格软一点就残,硬一点的就歪。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是他收进来的,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受了个伤就面临拆对和出国,未免玩得有点儿大了。
人生固然艰难无解,但是,能少一点麻烦,最好就可以少一点麻烦。
这一次的芬兰杯,国内派去的除了韩露和许浩洋这一对需要从零开始累积积分的搭档之外,还有两个单人滑的小将,一男一女,之前没怎么出过国,两个人就到哪儿都咋咋呼呼的,韩露在一旁听得脑仁都疼,又不好直接开口骂人,万一破坏别人兴致影响了发挥就不好了,她就只能忍着。
他们在大巴上,两个小孩一边看视频一边大呼小叫,韩露把头抵在玻璃窗上怀疑人生,许浩洋在旁边戳了戳她,她回头,看到他递过来一个耳机。
耳机里的是电子乐,比较活泼轻快的,她之前没怎么听过,但在陌生的土地上突然听到,却意外地觉得不坏。
因为两个人同享一对耳机的缘由,他们难能地离得很近。于是韩露的余光便看到许浩洋的侧脸,年轻的男孩子干净流畅的下颌骨线条,以及头发稍长了一些的鬓角。
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尤其是这种安静的时候。
在车上闲谈时笑起来的话,莫名地会有一种周围的空气都一下子随着这个笑柔软下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很陌生,但是,这让她觉得不坏。
这次在芬兰的b级赛,对她来说有点像是一种难得的休闲时光,在过去,她不太会有这样的时间参加这种级别的比赛,她的每一天看起来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每每的偷闲,都会让她觉得焦虑。
但是这一次,她的内心却是有种难得的,奇异的平静感。
尽管对于她还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双人滑比赛还是会紧张和不安,但却并不是过去那种糟糕的,让人失眠的,想让人尖声大叫的焦躁。
她隐隐地,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
大巴距酒店还有一段距离,她就在车上睡着了。在梦中,她发现自己站在楼顶,脚下的城市像是黎明,空气还未被汽车尾气污染,带着些微的潮气。
她平静地向前走,在楼的边缘站定,看到下方铺满了白色的充气垫子。
垫子升得很高,差不多有了接近楼体一半的高度。
她认为自己可以就这么跳下去。
这个梦有些奇特,让她睡得过沉,最后被身边的搭档叫醒,甚至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她立刻觉得局促起来。但好在许浩洋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收回自己的外套和耳机,下车走入酒店,在两个人分别进入不同的房间之前,礼貌地让她好好休息。
她忽然想起来这似乎是他们的第一次长时间的单独相处,没有刘伯飞挡在中间,也没有张磊在旁边插科打诨。于是他们的话便比平时更少。
她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没有想过“和其他人交流”“理解其他人”也要算作她人生的一个必修课。当她发现她需要有意识地去“理解”她的搭档时,心中充斥着的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
在备战芬兰杯的这些日子里,他们除了动作上的磨合之外,更多的是把心思放到了对音乐的理解的交流上,自己是如何理解某一段旋律的,另一个人又是如何理解的,这些原本是内心相当私密的,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感,然而,他们必须要将它们摆在台面上来谈论。
许浩洋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从他的言语和神态中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对音乐的探究和编舞上表现出来的灵感和天赋,大概就是凭依于这种敏感的天性。他能够从一首乐曲中读出比乐曲本身传达的还要多出更多的东西,也可以依据不同方向的诠释编出不同风格的步伐。
虽然说选手也会参与到编舞中,但韩露承认,这不是她的长项。她过去在做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临场改掉刘伯飞和艾米商议好的步伐,只不过因为它的效果很好观众也很期待,就好像期待歌手在舞台上飙高音一样于是她在成功当中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在现在,她虽然不会承认自己过去的决定有什么问题,但她也必须再度承认,许浩洋的编舞非常优秀,假设即使回到她的单人时期,若由他担任她的编舞老师的话,她甚至有可能没有办法像她习惯的那样修改掉已经编排好的动作。
不过,她觉得很意外的是,在他过去的节目录像里,却没有见到过这种水平的编舞。
而且,她确实觉得,他就像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什么信心一样,在谈论自己想法的时候,多少带着一些怯意。这刚好和刘伯飞之前在国内大奖赛对她说过的话对应上了,她无可奈何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所以……她想,要怎么鼓励这个小甜心?
拍着手说他太棒了,还是诚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他太棒了?
她想象了一下,被自己的脑内场景惊悚得打了一个寒战。这不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结果,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只把这个全新的编舞完整地交付给了观众们评判。
这一次,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呈现得基本可以称作是稳定,虽然细节上的处理还有一些扣分的地方,但基本可以说是为上一次的失败亮相平了反。
不过,只可惜毕竟是b级赛,关注度不足,除了铁粉之外的人基本不会特别关注。他们这种程度的运动员,在b级赛上取胜是理所应当,输了则是要成为众嘲。韩露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反而其实能说明是观众对他们的信任。
他们的节目结束后,后面出场的是一对韩国选手。许浩洋认识那个男选手,他的名字叫做姜至俊,在过去,他和他的搭档曾经是许浩洋和江心在场上的一大对手。上个赛季,姜至俊的女伴转入杜哈梅尔所在的位于底斯律的俱乐部,令他也是沉默了一个赛季。这一次,他也和他们一样,与新的搭档一起从b级赛上开始重新累积积分。
对于这个人,许浩洋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不像是其他评价不佳的选手那种直接表现在外在性格上的蛮横霸道,相反,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对身边的人礼貌相待,态度甚至可称得上是十万分的客气,但许浩洋却觉得,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
韩露显然对这个人没有什么认知,她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这是她认真投入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在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学会了用更加全面的眼光去观察其他人的表演,不仅仅是跳跃构成,还有综合表现。
这个人很优秀。
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在她转项之前,她确是未想过双人滑的项目内,会有这么多惊人的选手。
如果放在过去,放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优秀的选手只会令她血脉喷张,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必须要承认,面对强者,除了兴奋之外,她的内心还多出了一份恐惧,而且是无法忽略的恐惧。
自己无法战胜这些人的恐惧。
她再次意识到,她在过去的这些一门心思拼金牌的日子中,错过了相当多的东西,也把自己置于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她擅长的东西只有一样,在这个圈子里,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一样。
当这样东西失去之后,她将要如何立足。
这个危机时刻叩击着她的内心,令她在一个一个突然惊醒的漫漫长夜里再无法安眠。
她做过很多个重复的梦,梦到自己在冰场上跌倒,梦到自己的双腿被冻结在冰中,梦到所有人都缓慢站起离席,梦到偌大的冰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这让她颤抖不安,因为害怕再遇到这样的梦,害怕再度被困于冰面,只能够睁眼到天明。
但这些事,她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个人……”她说,“你之前和他比过。”
“嗯。”许浩洋点头,“很强。”
“是的。”
“不过,”许浩洋说,“弱点也很明显。他不太会和人配合,之前换过很多个女伴,这个人也是新换的搭档。”
“……你这么说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
“……”许浩洋语塞,而韩露难得地笑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这是有人在身边的好处,有一个人,像是可以帮助自己从一些很糟糕的,不自觉就陷得很深的情绪当中脱离出来。
她像是摆脱刚刚那个像是被困于梦魇中的感觉了。
“会赢的。”
然后,她突然听到许浩洋这么说。
“这个人,”许浩洋说,“我们会赢过他的。”
他的视线非常坚定。
42 ruska
比赛结束后,回国之前,他们还有一天在芬兰放松的时间。虽然在过去,他们也曾因比赛而各自来过几次芬兰,但却难得有这种二人出行的时候。
之前,韩露多是在酒店中一睡睡上一整天,许浩洋则是一人在街头闲逛,但因为心头往往被其他事氤住,街景究竟如何,也几乎没有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芬兰是一个位于欧洲北部的小国,夹在瑞典和俄罗斯之间,有着漫长的冬季和短暂的夏天,全国有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在北极圈内,还是圣诞老人的故乡。
“芬兰啊……”张磊数着芬兰的特色,“阿累利阿派、鱼馅饼儿、烤肉肠儿……”
“能不说吃的吗。”许浩洋翻了个白眼,“又不能吃。”
“黑麦面包,蓝莓派,比约克……”
“比约克?”
“比约克啊,比约克你都不知道?唱歌的那个,还演过电影是不是?”
“……比约克是冰岛人。”
“……冰岛人哈?”
“冰岛人。”
“成成。”张磊摆手,“黑麦面包、蓝莓派、木屋、灯塔岛礁……还有极光!咋把极光忘了!”
“九月份啊,还有极光?”
“好像也是有的吧。”子君拿出手机查着,“有的有的。”
“真的有啊?九月也有?”张磊探过头去。
“敢情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吗……”子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和冬天是没法比的,不过要是有强一些的爆发的话,据说也能看到。”她说。
“强爆发那玩意儿就是可遇不可求,奇迹般的命。而且要命的是啊,我们浩洋洋是打非洲来的……”张磊沉痛地摇着头,“韩露姐,你知道不,之前我们那可是十一月底快十二月份去的芬兰,十二月份啊,出门上个厕所抬头都能看见极光的十二月份啊,跟他在一块就愣是一眼极光都没看着,我们都无语了我们……”
“你欧,你不也是没看见。”
“没听说过吗,一个非洲人,能带得所有欧洲人都坠机。我们就倒霉非跟你一块去。所以韩露姐,听见了没,你要是想看极光,千万不能跟他在一块儿,得自己偷偷地看。”
极光吗……
韩露躺在酒店的床上,思索着他们离开北京之前队友说过的话。
一般来说,在大多数情况底下,她都确实是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太大兴趣的。极光也好,购物也好,这些事放在过去,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行程清单里。
不过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出去走一走。
不如说,她可能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第二天,他们在酒店简单地吃过午餐后,便就像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到了外面去。
九月的芬兰已经进入了寒意刺骨的秋天,即使是他们的酒店所在的南部的埃斯波小镇,也被金黄的秋叶铺满,从高处看下去,仿佛整片大陆都被无边无际的秋叶覆盖着,这个季节被芬兰人称作“ruska”,放眼全世界,也只有芬兰斑斓的秋天,才是够格被称作“ruska”。
在前一夜,许浩洋是做了一些攻略,关于哪条路能够看到最漂亮的秋叶,以及在哪个位置能够方便看到极光等等,但他又多少有点不愿意拿出来,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对这次短暂的偷闲那么重视。
于是他作为一个……曾来过芬兰比赛的经验者,尽可能用漫不经心的,随意的语气告诉韩露,他们或者可以乘船走一条湖中的道路,在船上,能够看得到在城市街道看不到的湖面和森林的景致。
芬兰的湖是极多的,古代冰川移动时一路刮过地表,这么形成的湖泊分布于整个国家。湖水清透异常,可看到金黄树影就掉进水里,被水波打散,之后又重新聚拢起来。
“除了极光之外,芬兰还有白夜。”许浩洋对韩露说,“是在夏天,五月到八月的时候。夏天午夜的太阳非常强盛,越是往北,太阳在地平线上升得越高,停留的时间也越长。”
韩露没有回答,这似乎并不需要她回应什么。他们一同坐在小船上,芬兰的湖水异常平静,似乎连叶片落到水上都可激出声响,令人觉得甚至呼吸都不可太重,怕惊扰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夜深之后,太阳短暂地落在地平线下面,然后很快又升起了。”许浩洋继续说,“夜晚和黎明之间的界限很模糊,让人想要重新审视一下时间的概念。”
“现在看不到了。”韩露说。
“嗯。夏天才能看到。冬天的话便是极夜了。”
“过去没怎么留意过这样的景色。”
“是吗?”
“太阳几点落山,几点升起……秋天啊冬天啊,都没留意过。”韩露深呼吸了一口九月的芬兰冰凉的空气。“好像都是经过而已。”
许浩洋沉默了一下。
都是经过而已,他觉得他懂得这句话。
“极光呢?”沉默过后,他问。
“没有。”韩露说,“与其说是没看到过……或者不如说没想过要看。”
“那不如等等看?”许浩洋提议,“不过是这样的季节,也就不保证能够看到就是了。”
“没关系。”韩露说,“等等看好了。”
极光通常会出现在两个时间,一个是刚刚入夜的晚上八点,也可能是破晓之时的凌晨四点。它的持续时间不确定,在一次极光消失后,也许整个晚上都不会出现第二次,但也有可能过了一段时间,会在另外的地方重新登场。
预测极光要比预测天气困难得多,因它的速度极快,而且地点、时间、方位和变化速度都是随机,这要是用张磊的话来说,便是一切看命。
不过韩露的内心已经兴奋了起来,在她听到许浩洋说,他们住的酒店附近并不是极光观测的极佳地点,他们最好要前往离酒店车程大约两个小时的极光观测点之后。
如果打算看极光的话,他们需要提前在酒店给当地的旅行社打电话预约单天的行程,他们会驱车来酒店接,并在极光观测点待满整整四个小时,之后再把游客送回驻地。这个行程实在匆忙,许浩洋仅仅是提议,但韩露一口答应了下来。
“去。”她说,“为什么不去?”
“检验一下是欧是非吗。”许浩洋笑。
事实上,他也有些莫名的兴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并不是一定想要看到极光,而就是想要在这个一件事情结束,另一件事情还没开始,似乎可以暂时解放掉许多压力的时候,把困扰着他的东西暂时忘记,去一个地方透一透气。
因这个季节并不是极光观测的好时候,旅行社的这项服务也是刚刚开始,他们在电话中确认了几次是否真的要预定,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后,在傍晚,导游的车如约而至。
导游是个乐呵呵的矮个子的大胡子,乍看起来有点像漫画里的爱斯基摩人。他大大咧咧地赶两个人上车,又说本来人多的话应该是开旅行车,但今天因为只有两个人,便就开了辆四座车来了。
“中国人?”导游问。
“是。”许浩洋说。
“蜜月旅行吧?”
“……”许浩洋噎了一下,“不是。”
“不是?”导游一愣,“就是旅游了?”
“不是。”韩露说,“我们是……”
“公司团队建设。”许浩洋接话,他是觉得按韩露这个一马平川的思路,肯定马上就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他不太想对人解释太多。
“两个人搞团队建设?”
“其他人都睡了,不想看,觉得这日子肯定看不到的。”许浩洋解释,“但是我们俩想赌一把,试试看。”
“这个日子的极光……”导游啧啧地摇头,好像是觉得反正钱都赚到手了一样什么话都往外说。“我说实在的啊,这日子真的很难有极光看的,看看秋景啊海豹啊城堡啊都挺好的,极光嘛……你们都去了哪里玩?”
大概做导游的人是天生就要会侃大山,车程两个小时,这位大胡子导游就硬是拉着他们聊了一路,把什么考里斯马基的酒吧啊,海门的城堡啊,赫尔辛基的创意设计啊,都事无巨细地对他们介绍了一大遍,不断亲切而絮叨地问他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吃了什么有没有去坐游船……等等等等。
这种场合,韩露必定是绝对不会接茬的,能拉着她扯闲天的人现在还没有出生。于是她在车上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和导游胡侃的工作便就直接落到了许浩洋头上。
“啊,是吗。”
“哈哈哈,真的啊。”
“对我也挺喜欢赫尔辛基的……”
“没有,我们就是同事……”
韩露就听着许浩洋在旁边一句一句地硬着头皮应着导游的话,突然觉得很有趣。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尴尬的,无奈的,又要努力保持着礼貌的样子。
然后,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许浩洋看到她笑了,他向她这边看了一眼,也轻而无奈地笑了一下。
43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观测点处有一个专门给游人避寒休息的木屋,里面提供茶、热水、简单的一些点心和汤。他们进了木屋,终于是摆脱了那个滔滔不绝的话唠导游。
许浩洋累得一塌糊涂,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周围像这样突然一下子复归安静,感觉是被人抽了真空一样,所有东西都缓缓地向上浮了起来。
芬兰是个安静得不太真实的国家,和他们身边日复一日的阴霾与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这里的天空空旷晴朗得惊人,有时会擦过一阵雨,但也很快便会复归回晴色。
现在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头顶的一片半透明的灰黑色天空与湖面对接,令人恍然对自己是这片浩渺宇宙当中的小小一点生出更加确切的实感。
“……辛苦了。”
韩露用热水冲了一个茶包,把杯子推到许浩洋面前。她指的是在车上这两个小时的陪聊工作。
许浩洋疲惫地摇摇头,笑了一下。
“累死我了。”他说,“下次再来的话,说真的……得在备注页面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有没有哑巴。”
“你上次也是这条线路吗?”韩露问。
“也是极光观测点,但不是这个地方。”许浩洋说,“十一月底,那时候人还挺多的,不只是我们几个人。那次也是因为大奖赛来的,第三站还不是中国,是芬兰。那时你应该没参加这个分站。”
“嗯。”韩露点头,“可能参加过,也不记得了。”
那是许浩洋的第一次大奖赛。
他们和世界顶尖高手同场对决,享受热情的观众们抛入冰场的花和玩偶,被队友和搭档拖着在陌生的城市里东跑西逛,直到最后整个人都精疲力竭,才回到酒店躺下。然后躺下不久,马上又被提起来推着和许多游客一起乘上旅行大巴吵吵嚷嚷地去看极光,结果却是败兴而返。
但他当时似乎不觉得败兴,他很开心能够和身边那个人在一起期待这样的盛景。
他觉得,一次看不到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而且,时间似乎也不会教人变得更好。
“出去看看吧。”
许多年后,在同一个地方,是许浩洋对着身边已经不同的人说。
观测点的夜空极其壮美,韩露踏出小木屋,便是被眼前的景色一下子攥住了呼吸。天色是比之前又暗了一些,像一块发亮的黑色幕布平而顺地拉下来,与白天那种温和安然的美不同,是那种带着些微的压迫感的美。
在这片天空上,可能会有变幻的光色降临。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期待从未见过的奇景的降临,她清楚的只是此时此刻,自己就站在这片仿佛遗世独立的陆地上,心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占得极满。
许浩洋站在她的旁边,也同样仰起头望着天空。
这片黑暗,他陌生又熟悉。
他想要看到极光,但却好像也没那么想。
但他明白,自己正危险地享受着等待极光的过程。
现在距离传说中最好的极光观测时间还有十余分钟,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这片天空之下沉默地伫立着,仿佛是伫立于世界的边缘,身体内的声音都被这片安静的夜空吸走,置换进其他的什么。
但是,他们就这样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时间,天空却黑得一丝波动都无,看不出半点极光出现的征兆。
“不行啊。”韩露首先开了口。“看不到。”
“不行,太非了。”许浩洋调侃自己。
“我其实也挺非的。”韩露说,“之前是一次表演赛,我们去日本,正好是四月的樱花季,本来刘教练笃定了能够看见樱花的。但结果我们的路线是从南往北走,我们一路走,樱花就一路谢,最后什么都没看见。把刘教练气得……”她说到最后自己笑起来。
“真的啊?”
“你回头问刘教练。”
“那我们俩今天是来干什么呢。”许浩洋说,“来证明自我吗?”
韩露摇了摇头。
“但是,”她说,“这个地方就挺好的。”
许浩洋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觉得……”
“?”
“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个要更执着一点呢。”
“极光?”
“嗯。”许浩洋点头,“一定要看到,看不到就不行。”
“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韩露说,“对于我控制不了的事,我没什么特别执着的。”
控制不了的事……
“话说回来,”许浩洋声音扬得比之前高出一点,“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一个特别好玩的事。”
“嗯?”
“那时候还是在少年组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奖赛,紧张又兴奋得不行。节目结束后有好多人从看台上给我投玩具……我之前好像随口说过一句喜欢皮卡丘,他们就给我扔下来好多大大小小的皮卡丘。那次其实成绩也不是特别好,但在当时来说就觉得已经挺好的了。然后出来之后就遇到了好多当地的粉丝,其中一个人送了我一样东西,一瓶海豹油。”
“就是挪威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我拿着这瓶油去问队医是啥,他说这东西特别好,什么强心健体之类的,对运动员也特别好,但就是没人吃。”
韩露立马做了一个“我懂”的表情。
“我们问队医为什么呢,队医说因为这个味道特别恶心,就和你去动物园,趴在一头海豹尸体上舔了它肚子一口一样。”
“你那个是油啊?”韩露才反应过来,“我们吃过的都是胶囊。”
“那个是油。”许浩洋笑着点头,“就是挪威当地人都没几个人敢吃的。结果我们就拿着那瓶油去整了孙教练,他早晨是每天都要喝牛奶,牛奶里还要加勺蜂蜜……结果我们往他牛奶里加了一勺海豹油。”
“……………………”韩露的表情复杂地变化了一下。
“孙教练喝一口就疯了,回国两个月了,吃东西都得先检查好几圈才敢吃。”
“仇深似海啊你们这。”
“但我们也是被刘教练狠骂了一顿。”许浩洋说,“说粉丝送的东西你们也敢往嘴里放,万一吃死了孙教练也就算了,吃死了你们怎么整。”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仇就是打那个时候就开始的。”
“我们也没当回事,白天乐得不行,不困也不累,晚上跑过来等极光,没等到,离开之前好像还对着天空喊话来着……什么‘下次还会再来的,你给我等着’之类的话。”
韩露笑了一下。
“傻吧?”
“傻。”韩露坦诚地说。
“那个时候我以为,”许浩洋说,“人会是越来越好的。”
“……”
“技术是会越来越好的,对音乐的理解也是会越来越透彻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会拿到越来越多的奖牌。”
“……”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轻笑了一下。
韩露偏过头去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想象过去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似乎自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开始,他便就成了她见到的,好像总是为什么惶恐,又压抑着什么的感觉。
她想象不出他的十几岁,还在少年组的时候,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今年二十四岁,她回忆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正是一路所向披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她的障碍的时候。但是,二十四岁的许浩洋,却对她说人并不是越来越好的。
这是他在过去努力要掩藏的话,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的一面。
这些日子里,她眼中的许浩洋,一直都是非常倔强的。他沉默,努力,不服输,宁愿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不愿意把哪怕一点的软弱表现出来。
他说出这些话,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韩露什么都没有说。过去,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安慰他人,也没有人好好地教过她要如何经营和他人的关系,这让她习惯了以沉默应对大部分场合。这套做法有的时候会奏效,有的时候则不然。她不想区分这些情况。
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他们没有在外面站更长时间,而是回到了木屋里。四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大胡子导游示意,应该到了他们回酒店的时间了。他们乘上了同一辆车,向酒店的方向开去。
因为两个人都很累了,导游难得地也保持了安静,没有多说什么。这让韩露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许浩洋的头靠在车窗上,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也在想着什么。韩露看向窗外,看到模糊相接的天与湖,一片凝重却清明的黑暗,意外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个时候或者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看不看得到极光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就只是这个难得的短暂休假,黄金的落叶林,平静如镜的湖水,深夜的浩渺天空,就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这就是快乐?
她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去定义它。
如果这种心情存在的话,她想,那么,它和她此时的心情很接近。
他们到了酒店,下车和导游道别,转身走回酒店的时候,那个沉默了一路的大胡子导游却像是牟足了劲对他们吼了一句:“蜜月旅行愉快!”
吓得韩露险些绊了一跤。
她回过头,看到导游笑得灿烂,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疯了吧。”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往里走,却被许浩洋叫住了。
许浩洋的神色是看得出来的紧张。
韩露有点奇怪,问:“有事?”
她的心情不错,虽然一夜未睡,但神色中没有太大的疲态。连同她看过来的眼睛,也是摄人的明朗。
“我们……”许浩洋顿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吗?”
“你说什么?”
“……”
“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对节目有什么帮助吗?要是有的话……”
“不是。”许浩洋简直服了韩露的冠军脑,“我,对你……”
“我觉得你累过头了。”韩露打断了他,“回去休息吧。”
“……”
“这是芬兰。”韩露说,“清晨的芬兰。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会产生和平时不一样的感受。当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了。所以,”她看了他一眼,“我当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44 这是过去的事了
也是在他们结束了芬兰杯之后,艾米从训练中心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陆柏霖正坐在沙发上。
在陆柏霖成年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可以说是很少。他十五岁便赴英国留学,一家三口长期过着一种分居三地的生活。直到他大学毕业回国,三人才终于团聚。不过,因为自小在美国的习惯,陆柏霖并不习惯和父母居住在一起,于是,陆孝坤很快给他在公司附近买了房子,平时,除了过年过节,他不太会在家中停留太长时间。
他们这个家庭,基本上采取的是一种互不干涉的相处方式。陆孝坤始终没有对艾米回到花滑中心就任提出什么意见,反而尽他所能给予了她在事业上最大的支持,他们这对父母,在培养陆柏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也同样是尽可能地尊重着儿子的要求和想法。
陆孝坤曾经在过去电视的采访上说过,假设陆柏霖对这一行没有兴趣的话,他绝对不会去勉强他。
艾米相信丈夫说的是真心话,也相信儿子在毕业后作出的选择,也是他自己认真打算做的事,也是有它的价值的事。
这些运动员的粉丝们年龄都不大,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理想主义的倾向在,他们会认为,运动员便是理应将全部的精力心神都投入到训练之中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商业活动,广告代言等等,就全体皆是这个充斥着资本的社会的糟粕。于是,陆柏霖和他的经纪公司,也一直都是被一些人攻击的对象。
艾米对此没有多说过什么,但她内心认为,她的丈夫和儿子在这个领域所从事的工作,并没有被人如此指摘的理由。
运动员的培养并非是一个理想化的过程,即使是现在,很多事宜也还没有完全完善,许多因伤病不能继续职业生涯的运动员,或者努力了一辈子仍旧未能获得金牌的运动员,也都面临着退役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的局面,这也是不少运动员在早年选择归化的理由之一。
当然,体育娱乐化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但是,它却无疑为运动员们打开了另外一条可能的道路,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减轻了一些肩头的压力,同时达到了一定的传播效果。不过,它也的确如他人所说,让竞技体育变得浅薄和急功近利,因一旦成功的门槛降低,便会令更多人趋之若鹜。
这一直都是一柄双刃剑。
虽然艾米从来没有对儿子在事业上的决策提出过任何意见,但也无法避免的,因为他们看待运动员的角度完全不同,他的很多行为都会让她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她也明白,有些事不是“理应如何”就能解决的。
于是因二人之间漫长的距离和时光刻下的隔阂,艾米在面对自己早已成年的儿子时,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怎么回来了?”但是,她还是平静地开口询问。
“嗯。”陆柏霖平常地点了点头。“我来找爸。”
“吃饭了吗?”
“吃过了。”
“和你爸约好了?”
“对。本来想约在公司,后来觉得不如在家,而且也是很久没见您了。”
“最近在准备大奖赛,也是很忙。”艾米说,“有的时候就直接住在训练中心的宿舍了。”
“还顺利吗?”
“有两个人一直定不下来,又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这个部分有些麻烦。”艾米说,“不过基本还算顺利。”
“我记得,”陆柏霖问,“您负责了韩露的新编舞?”
“没有。”艾米摇摇头,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两个人之间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只是提供一些意见而已。负责编舞的人主要是她的搭档。”
许浩洋。
陆柏霖记得这个人,他拒绝了几个综艺和广告的邀约,这让他觉得有些难办。一般来说,这些和运动员沟通的事项并不是需要他亲自负责,而是会分派给手下的其他部门去处理,也只是像韩露这个程度的运动员能够为公司赢得相当大的收益的,他才会去亲自沟通处理。
但是,在韩露伤后,他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决策,即抛弃韩露,将她原本的资源分给江心及另一位也是正值当打之年的兵乓球运动员,然而,或也同观众的兴趣转移有关,这两个人所带来的回馈,放在数据上来看,却远远比不上韩露当年。
他确是没有天真地认为明星制造如此简单,辉煌也可轻易复制相反,他当时极清楚韩露的时代可遇不可求,所以他才会尽全部可能将她推上顶点。相对现在花滑队的明星江心,她诚然是拥有一批粉丝和一定的号召力,不过因个人形象上的确缺乏长久吸引他人的那种特质换句话说,无论是个人性格也好,技术也好,她都没有让足够数量的人长久地喜欢她的理由。
忠粉是有,谁都有,但是,不够。
数据不好看,支撑不起来投资商的信心,就等于零。
在没有其他可行的人选,新的方案也未能确认的时候,事情便就看似如常地缓步向前行进着,在这期间,江心也因认为陆柏霖给她的资源与先前讨论的不一致而与他争论过几次,陆柏霖表面点头,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后她提出了另外的交换条件。
今天,他难得地回到家中,是要同父亲商议一下两个公司之间共同的新的计划,在他抽屉里厚厚一沓的合同当中,有两名运动员已经到了退役的边缘,他认为这是一道让他们直接从体育界完全过渡到娱乐圈的契机。这个想法有必要先同父亲交流一下,然后具体如何操作,再下放到下属部门。
他之前倒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母亲,他们之间的交流实在很少,在他长大记事之后,就不太有什么和母亲温柔地相处的记忆了。于是自然而然,他也不很了解她。
这种隔阂无可避免,在任何一代,任何二人之中都有。
待陆孝坤也回家后陆柏霖事先已经与他约定了时间,父子二人没有选择在办公室,而是在自家的书房谈话。在他们对新的企划达成一致之后,又顺而谈起了摆在陆柏霖面前的另一个危机,即现有的代言人的商业效果不佳这回事。
儿子过去的决策,陆孝坤都看在眼里。他认为,他缺乏足够的远见和判断,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在韩露巅峰之时,就作出充分的危机预想。
换句话说,陆孝坤严肃地指出,陆柏霖的确因为韩露赚到了大量金钱和名声,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他是把这个不可复制的奇迹,就这么当作了自己的实力。
把天时地利,运气,机遇,都当作自己本应该拥有的东西,理所应当地接受下来。
但他们没有想过,假如机遇不存在的话,那么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这种事在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身上并不少见,所以,陆孝坤也并未对此说过什么。就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因为陆柏霖主动对他谈起,他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让陆柏霖有些窘迫。
“不过,”陆孝坤又说,“但从结果来看,倒也并不会出现什么过大的差异。”
“您是指?”
“我是指韩露。”陆孝坤说,“她的受伤没办法避免的话,后续如何处理,从结果上看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我的确应该提前做好打算。”陆柏霖点了点头。
“你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告诉她,”陆孝坤笑了笑,“让她为了你照顾好自己。”
对于父亲这个明显的玩笑,陆柏霖顿时摇头笑了起来。
“是的。”他说,“我一直都这么想。”
“准备一下明天的采访吧。”陆孝坤说,“这也是你自己的本事,让所有人都对你的感情关系感兴趣。”
第二天的采访,源起是因为陆柏霖参与投资的一个电竞战队正式成立,记者们在询问了数个相关问题之后,自然而然地将方向扭到了他的个人感情。
陆柏霖这个人,虽然是个经纪公司的总裁,但也因为和娱乐圈七七八八的关系,在记者眼里,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个娱乐人物。同时他当然又和其他艺人不同,没有所谓的经纪公司和人设风格等等的限制,就走了一个有啥说啥的放飞自我的设定。
他和体育明星,艺人,模特等等混乱的情感关系,也是记者们瞄准的重点。加上陆柏霖本人看起来对这些话题没有什么排斥,他一定程度上可谓是成为了记者们的最爱之人。
不过这一次,记者们却是事先准备了更多的资料或者可称作事先有了更大的预谋,他们亮出了江心与他在酒店门口的照片,询问他与这位在之前并未被公开过的女花滑运动员的关系。
运动员,在大众心目中的位置多少还是与艺人和模特不同,对他们,观众们往往有着更严苛的道德标准的要求。这张照片确是在陆柏霖的想象之外,也难得地让他一时间不知应回以什么话。
他的沉默到底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公众面前失态,不是他能够允许自己做出来的事。
“这是过去的事了。”他这么说。
而这个现场直播的采访,江心却做了全程不知情的观众。
包括自己突然成为关键角色,到被陆柏霖就如此毫不留情地抛弃,她都做了第一时间的见证者。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好像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个同样名叫“江心”的人的命运被一下子改写宣判一样。
45 大奖赛前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队内都在为了新赛季的大奖赛分站赛而集中精神努力着,包括教练组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江心的情绪异常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倒不如说,因为她这一年多以来,情绪基本就没有什么正常的时候,其他人都见怪不怪了而已。王西明为她找了队内的专业心理辅导师,也是没有什么效果。她从内心深处拒绝着这些调解。
这一次猝不及防地被曝出照片,且陆柏霖对此没有做任何否认不仅是江心本人,花滑中心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妙。虽然教练组多多少少知道江心在私下与陆柏霖的接触不少,但并未想到他们之间存在着这一层关系。
照片拍摄的地点,加上陆柏霖的风评,以及在她之前的韩露和陆柏霖的纠葛,她突然侵入和爆红的时间点,都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那些从前给予了她无限的支持和信任的粉丝们,也因为这件事开始对她有了怀疑。
但是,与此同时,也有相反的意见出来,称这一切都是花滑队设计好的阴谋,花滑队联合陆柏霖的经纪公司制造丑闻,目的是把江心逼走,以理所应当地再度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亲女儿韩露身上。
韩露就这么再度躺了枪。
尽管花滑队在第一时间便通过网络媒体发出了声明,即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关注队员的个人情感生活,要看他们在赛场上的表现云云,却也没有阻止恶意评论的发酵。
刘伯飞已经告诉江心,要她保持沉默不要回应网络上的流言,但江心还是在一个周末的深夜开了直播,对粉丝或者纯粹来看热闹的观众说明了自己和陆柏霖的关系,也对新的搭档、训练情况和自己这段时间内的表现一一作出了回应。她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确,但字句之间仍旧透出了一种暗示,是花滑队对她施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包括当年和许浩洋拆对的事,在她的解释中,也像是花滑队为了准备韩露的回归而强行抢走了她的搭档。
刘伯飞在看了直播录像后,简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他打算找江心谈话,然而在普通的训练日,冰场上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想起她确是之前对王西明请过假,从此便没有出现在训练中心了。
然而大奖赛近在迟尺,刘伯飞心急如焚。
世界花滑大奖赛,是由国际滑联主办的国际顶级赛事,也是一个赛季的正式开端。
它由六站大奖赛分站赛和一站总决赛组成,每年从10月中下旬开赛,至12月中旬结束。其中,六站分站赛分别由美国、加拿大、中国、法国、俄罗斯和日本六个国家的滑冰协会承办。除了个别东道主选手外,参赛运动员均为世界排名或上赛季最好成绩排名前24的优秀选手,受各组委会邀请参加。所有参赛运动员由各承办国轮流抽签选定参加其中的1-2站比赛,上年世锦赛每个单项的前六名为种子选手,六站分站赛后每单项积分前六名的选手可进入总决赛。
虽然在大奖赛分站赛之前已经开始了一些和芬兰杯同类的b级挑战赛,在其中也有不少知名选手试水新节目,但毕竟由于缺乏官方媒体的直播传播,所以,观众们期待的,还是经过了预热的大奖赛分站赛。
并且,在不久之前的加拿大秋季经典赛上,韩国女单名将金可儿新曲目的试水为她赚取了相当程度的掌声。
在韩露退出单人舞台后,金可儿的第一对手就变成了近两年突然发力的德国选手尼科尔,尼科尔今年才20岁,这个小将在赢得她的第一枚世锦赛金牌时,被中国媒体打上了“韩露进阶版”的标签。上个赛季,她更是以两个四周跳赢得了世界的赞叹与欢呼,而在今年的秋季赛后,金可儿笑着放话她也许也会加入一个四周跳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玩笑,都足够吊起观众胃口的了。
而双人滑里,杜哈梅尔/埃里克的组合自是一大看点,但凡他们出战的比赛,金牌还一次都未落入过他人的手中。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同受期待的是另外一对俄罗斯选手,以及中国队的韩露/许浩洋,他们两个人会在第三站的中国站作为东道主出赛。
这个人选也是花滑队遭到诟病和怀疑的原因之一,因这两个人在双人滑搭档上纯粹还是新人中的新人,就算是作为东道主运动员出赛,也应该有比他们更加适合的人选。此次中国队只派出他们这一对组合,明显就是黑幕操作。对于这些声音,教练组也只能不声不响地吞下去。
他们之所以在大奖赛上不得不只派出这一组根本未完成的搭档,却是有另外一个理由的。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的十天,也是江心未在训练中心出现的第十天,她终于联络了王西明,并通知他她准备离队。
不是与他商量,而是告知他她的决定。
离开国家队,去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俱乐部。更具体的交涉例如合同、违约赔偿金等等,会由那边的人来沟通。
做出这个决定,同时代表着她将退出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
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得太开,但队内的人也都是知道了。江心最后一次来到训练中心,只见了总教练王西明一人,此后直接从中心离开。
张磊说过的话应了验,不过没人知道,江心做出这个看似突然的决定,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这一段时间,许浩洋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记起自己之前路过舞蹈教室,看到她一人在里面哭泣的样子,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在那个时候他走了进去,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因为很多事情的源头,都来自于一种忽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于确实就成了真的传言,张磊非常气愤,不是那种像平常一样,遇到什么过分的其他国家的队员,或者媒体又乱七八糟瞎写了什么事的那种让他气哄哄地开连珠炮骂人的那一种,而是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低气压,一点就着一碰就炸。
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他们结束上午训练去到食堂,这一次,他们也是大家都有话要说,而不约而同地就走在了一起,几个人在一张大桌上坐了下来。
饭吃到一半,张磊终于憋不住爆发了。
为什么?他口中反复问的,始终就是这三个字。为什么?
“想做核心?还是被人骂得受不了?”他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皱着眉。“队里哪儿对不起她了?她把自己当明星教练们说过什么?现在出事还不是自己作的?”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子君说,“想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平台也可以理解。”
“……资源有限。”张磊冷笑一声,“笑死我了。”
“别提她了。”许浩洋说了一句。
“我也想上啊。”张磊抬起头来,他对面坐着的是韩露和许浩洋两个人,他就带着一个奇怪的,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们的脸。“我也想啊。大奖赛,奥运会。我也想上啊。”
韩露始终是深深地沉默着。
她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她一直以来都是中心无论是成功的时候,还是失败的时候,无论是被褒扬,还是被痛骂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种被人忽略和无视的经历。
这事实上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但却在之前,一直都被她牢牢地忽略着。
自己得到的,同时也是别人失去的。
自己拥有的,可能是从别人那里抢夺来的。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张磊的视线。
这可能是张磊心底的话了。包括张磊在内,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会想在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子君和许浩洋姑且不算,今天韩露和陈廷源也都在场,一个是他敬仰的前辈,另一个是他还希望能树立威信的后辈,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多少是有些丢人了。
“算了。”他自己给自己圆了个场,“不说了不说了,吃饭。”
“吃饭吧。”子君说。
“赛场上见了她打爆她!”但张磊还是收不了气,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又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就好像他们的项目不是花样滑冰,而是足球篮球那种同场竞技似的。“而且陈小源儿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他又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倒霉,感觉打升了成年组之后就没啥好事……不是的啊,小源儿,我们成人的世界不都是这么黑暗的,你别有心理阴影啊。”
因为江心的突然离队,他们大奖赛的名额便不再作数,这也同样意味着,陈廷源为了这个赛季配合练习的节目,也因为搭档的不负责任,而变成了一场空。
自他们在食堂坐下,陈廷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张磊是真心地担心他,为他感到不公。
“我觉得……”陈廷源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开口说:“虽然也觉得震惊,觉得遗憾……或者觉得生气吧。但是,我却好像也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