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无数条道路之一
艾米在美国再婚后一直旅居国外,因为时间相较退役前有了不少的空余,所以她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又将不少的精力投入到了音乐和电影的研究之中。然后,又因为过去作为花滑运动员的经验,她在美国的花滑俱乐部成为了一名艺术指导。
她原本就对音乐和舞蹈有极大的兴趣,因事业而空缺了一段时间后,婚姻又给了她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有不少观众之所以选择观看花滑,是因为他们喜欢听音乐。
来自加拿大的资深裁判黛西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音乐本身就可以讲述故事。她说,事实上,音乐的构成和文字非常相似,音乐除了能够传达情感之外,还可以描述客观存在的词汇。比如说,一个人想要从音乐里找到“黑暗”这个词,他们可能会从一个小和弦里去寻找。这被称作“绘词法”。
黛西认为,花滑运动员扮演的角色和歌舞剧的演员很接近。他们的工作便是通过肢体动作来赋予一种情感以更多可能的意义。同样一支乐曲,每名选手可以诠释出不同的情感层面一个人表现**,另一个人表现苦难没有比这更加珍贵,更加吸引人的了。
艾米深以为然。
在丈夫陆孝坤的介绍牵线下,艾米曾匿名为数部电影和电视剧写过配乐,虽然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水花,但她觉得,也已经够了。
陆柏霖在美国长大,后来赴英国留学,毕业后选择随父亲回国发展。她便也随同丈夫和儿子,一起返回了久违的北京。
城市变了,风景变了,这些年的变化,让她觉得有些恍然。
北京太大了,这让她想要寻找过去的痕迹,都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是过去往往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她一个人赴剧院看一场音乐剧,却在拿票入场的时候,看到了刘伯飞。
她是在电视上见过他的,作为中国女单的猛将的主管教练,刘伯飞这个名字,在国际上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大概刘伯飞是察觉到了他人投射来的异样而长久的视线,于是他转过了头,他们在剧院门口四目相接。
艾米微笑了一下。
久别重逢,却要比他们想象中来得都平静。他们双双进入剧院中,刘伯飞可以看到坐到他前方几排的艾米的侧脸。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音乐剧结束后,艾米先离场,在剧院门口等了一会儿。在刘伯飞也出来后,她邀他去喝一杯,他应了约。于是便就是在一家悠扬着小提琴声的酒吧,他们交换了这些年彼此身上发生的事,之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到了现役花滑队员身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伯飞顾不得什么所谓的风度与礼仪,就向着多年不见的前妻,直接提出了邀她做艺术指导的请求。
在韩露回国之后,新赛季开始之前,艾米来找刘伯飞商议选手的编舞,顺便看过两次韩露重新上冰的试滑。在这之前,她经历了重新学习走路,重新穿上冰鞋,重新找回滑冰的感觉的一系列恢复。这个过程令旁观者崩溃,却是运动员的必经之路。
她和自己当年一样。艾米注视着韩露的动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没有办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无法说服自己无视“跟腱曾经断裂”这个事实。这条伤口就像一颗定时**一样,在时刻提醒她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又可能会继续发生什么。
但是,艾米明白,韩露已经错过了宣布退役的最好的时间点,现在这种局面下再宣布退役,只能落得一个跌堕神坛的名声。这对于自尊心高过一切的运动员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休息一年。”她的目光落在冰场上,没有看刘伯飞。“明年三十岁,再回去?”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个打算。”
“胜算多少?”
“不好说。”刘伯飞诚实地摇头。
“不过,其实她还有另一条路。”艾米说,“就是从单转双,转双人滑。”
刘伯飞没有说话。
“你想到了吧?”
“我想到了。”刘伯飞说,“但还没有对她提过。”
“明白。”艾米点头,“她这种级别的选手,接受起来的确会有障碍。”
“如果是你呢?”
“我?”艾米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说服自己这样也不错,也许会退役,也许会拼到不能再拼为止,被人抬下场,最后退役。”
“你啊……这和没说一样吧。”
“这是没办法假设的事。”艾米说,“不同的人,面对不同的情况,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也许,当时我要是更爱你一点儿,更看重我自己一点,可能我就不会决定转风格。”她坦诚地看着刘伯飞。“但是这只是假设,假设是不存在的。我不可能站在未来,来指导过去的我应该做些什么。”
刘伯飞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过,”她继续说,“我到现在也仍旧觉得,我做的不是一件对我自己来说正确的决定。我背叛了我自己,为了当时其他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东西。我不想用后来的任何意义上的‘成功’来粉饰它。”
“……”
“上一次,”她说,“我在名古屋那次比赛上担任嘉宾解说的时候,你看到那篇新闻了吗?”
艾米指的是一篇怀旧向的文章,不知道是哪位网站编辑写就的,关于他们那个时代花滑第一代的追溯和回忆。他们找到了许多当时保留下来的老照片,配合上煽情的文字,宣布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一个时代的终结。”艾米重复,“但是我认为,我们的时代……其实并没有开始过。开始的是他们的时代,不是我们的时代。”
一个由胜利者写就的,被胜利者掌握了所有话语权的时代。
如果想要夺得发言权,便只有不断变强这一条道路。
冰场上此时有三组选手在练习,江心和陈廷源正在努力地磨合着。陈廷源的综合条件很好,但是力量上远不如许浩洋。江心虽然也是身材娇小,不过体重相对他过去的搭档王柳而言还是要重了一些,他现在在努力地适应,但似乎跟不上王西明的要求。
毕竟时间太短了。
但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太懂得把责任推去他人身上,他们只会不断苛求自己。
艾米在场边看着江心在一个抛跳中落地不稳跌倒,陈廷源匆忙过去扶起她的场景,轻轻摇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设计得太难了。”她说,“这个男孩的技术还支撑不起这种又高又远的抛出力度。”
“他们是新组合,还没熟悉彼此的习惯。”刘伯飞解释。
“我想起来了。”艾米说,“这就是王西明口中的强强联合?”
“是。”
“三年冲冠。”艾米思量着,“他以为,所有人都有他的天赋。”
“是这样。但是你有。”刘伯飞无奈地承认,“韩露也有。”
“所以说,是我们树立了他的信心吗?”艾米笑起来。
“……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看这一次吧。”艾米注视着江心和陈廷源,“这两个人大概是要让他失望了。”
江心觉得很糟糕,她那种“迈出了新的一步,有新天地的门即将打开”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便很快被训练时的焦灼感取代了。她和陈廷源的抛跳可以说从来没有成功过,她甚至要怀疑这个孩子当年到底是怎么才能赢得世青赛冠军的。还是说这家伙也和许浩洋一样,是个出道即巅峰的例子?
别开玩笑了。
她咬着牙站起来,不去理搭档的关心,一个人滑到了冰场的另一边,把陈廷源尴尬地留在了原地。
陈廷源开始滑冰已经有十余年了。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家人并没有对这件事抱有什么多高的期望,他们以为,花样滑冰只是他们的孩子在封闭的环境之下难得找到的一个兴趣爱好,是那种在一次次简单的征服感中获得的不高级的,短暂的愉快,是他早晚会放弃的事。然而,对陈廷源来说,花滑是他唯一真正想要做的,愿意花上所有心力为之奋斗的一件事。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在小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比其他人多付出了很多倍的努力,但却还是经常失败。甚至,在他通过了考试的时候,刘伯飞都没有记清楚他的名字。
为此,在他十岁那年,面临是否要去到北京参加更专业的训练时,和家人第一次有了正面的冲突。一直带少年队的刘伯飞,对这种冲突已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其中有的孩子成功了,有的孩子败给了家人,有的家长还堵在冰场指着鼻子问他能给他们的孩子担保什么未来。
有的年轻教练受不了这个气,但刘伯飞是早早地便修炼出了一种佛系心态。
这要归功于韩树华。
陈廷源家是书香门第,争执也是有理说理有句讲句,十岁的小孩子,听着一堆大人表情严肃地你一言我一语时着急又委屈,却连急到哭都是安静压抑的。
一般来说,刘伯飞不会轻易对家长做出什么承诺,因为他确实没办法保证孩子未来必定会取得什么值得让他们拼上整个少年时代的成就这样的大话他只对一个人说过,就是韩树华。那个时候不过二十几岁,从国家队退役下来跑到地方做体校教练,怎么看都算不上成功者的他对着韩树华叫板,他告诉她,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创造花滑历史的人。
这场战役打了数月之久,每天,他的脑子里响彻的都是韩树华的冷嘲热讽和韩露坚定的拒绝,这些声音在睡前熄下去,第二天早上又会重新来一次。
在韩树华终于妥协,提出“我不管什么十岁的最低年龄限制,现在就让她进入少年队”的交换条件后,韩露终于正式成为了花滑少年队的一员。
刘伯飞看着现在的韩露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们认识的时候他的年龄,竟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但是,陈廷源和韩露不同,刘伯飞将视线从韩露身上移开,看向和江心搭话不成,一个人默默退去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独自练习的少年。
韩露是一个一旦认定了目标,便能够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人,这是种非常难得的品质,运动员们人人希望拥有,但并不是希望那么简单。
而陈廷源这个孩子,在普通人中也算是性格敏感的。只要一条路稍稍走偏,就很有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无论是向上攀登,或者向下跌堕。
都有可能。
18 复出
和艾米预言的一致,在这个赛季之中,江心和陈廷源的表现并不尽人意。而且,这段时间内,因为经纪公司的一手重点打造,江心的知名度如她所愿直线飞速上升,甚至不关注花滑的圈外人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伴随着赞誉,大量的质疑和诋毁也一同向她袭来,而陈廷源也不幸地受到了波及。
说他恶意上位的,没实力不如干脆让出名额的,没良心抛弃旧搭档的报应来得快的,墙头草似的怀念许浩洋的,更恶意一点还有胡乱p图的,一时间直接侵占了他的微博评论区。
王西明简单地安慰了他,告诉他不要受网上不相关的人的言论所影响,并在赛后的记者会上一己承担了队伍成绩不佳的全部责任。
“我们应该给年轻人时间。”他这么说。
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赛季,他们的成绩的确糟透了,除了张磊和子君努力守住了世锦赛的一块铜牌之外,中国花滑队颗粒无收。失望的冰迷们无论之前对韩露持有什么态度,此时在回忆过去几年的时候都不得不承认,韩露在之前可谓凭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花滑队。
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怀念起被“黑寡妇”支配的那个时代了。
所以,当他们得知韩露会参加在美国底斯律举办的商业演出时,所有人的兴趣都被勾了起来。
商业演出,大多是在花滑的休赛期由各个国家或者选手个人举办的演出,会邀请现役或者已退役的运动员和一些歌手明星进行表演,一般时间持续三天,会在电视上同步直播,有的还会在电影院内用大荧幕播放。上一年,江心和许浩洋赴韩便是去参加这样的演出。韩露在过去也曾经参加过。
这次是韩露的伤后首次复出,场内和场外的人,都不由得提了一口气。
不言而喻,这次演出的结果很重要。
演出的压力非同小可,就放在两年前,韩露都根本不会相信她会因为摄像机和观众的注视而感到紧张。她吸了一口气,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表演服。
观众席上有掌声和零落的尖叫声。
有很多国内的媒体记者都来到了现场,因为她的复出,这次原本不会在国内激起太大浪花的普通演出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他们都等着看她的表现。
没有犹疑,韩露在现场的掌声中滑入了冰场。
第一个音符响了起来,一段冰冷的旋律流泻而出。
这首曲子冷漠而严酷,悠远压抑的大提琴声勾勒出寒风在山谷呼啸的声音。韩露出道不久的时候,曾经用它贡献过一场惊艳的演出。
她轻巧的后外点冰四周接三周的视频,至今播放量还在不断攀升。
她缓缓合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中。
当她抬起一只手,仰起头做出准备动作的时候,全场安静了下来。
这首曲子像是把她带回了过去,带回她巅峰的二十岁。音乐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世界寒冷的边境,在未知的时间,被不知名姓的人抛掷在此。她滑出了最开始的几个动作,以原地的旋转来窥探这片天地。这是暴风雪到来之前的情节。
音乐骤然开始上扬,她的动作也随之加快。风起,雪也开始降落,她完成了第一个跳跃,她迫切地寻找着出口,想要逃离这片严苛的荒原。在急促的小提琴声中,她做出了一个组合跳跃,冰刀落在地面上的同时,也有沉重的积雪从树枝上砸到地面上。
道路变得更细更窄,更难以捉摸。
第二个三周跳结束着冰时,她脚下一个不稳,单膝跪在了冰面上。而音乐也恰好忽然一下歇止,这个失误在观众的眼里看来,反而是对音乐的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诠释。中止的音乐象征着梦境的结束,站立不稳的舞者狠狠地撞击到了梦境和现实的交界。
悠扬的大提琴声重新响起,韩露也极快地重新站起。这旋律是在诉说着什么?
她用力呼吸着冰场的空气是梦境的终结,或者是意识消失之前平静的幻觉?
在音符完全归入静寂时,她也随之在冰场正中静止下来。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这加速了她回到现实世界的速度。
她发挥得很好这让在场边提着一口气的赵之心也终于找回了他的呼吸。
难得一见,她没有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擅自把他们商量好的三周跳改成四周跳,刘伯飞本该为了这点感到庆幸才对。
但是,或者和在现场起立鼓掌的人一样,世上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韩露完美回归前的预告,但刘伯飞心中明白,这只是一个假象。
韩露在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走回到准备区,一声不响地把外套披在头上。但是,场内的一片嘈杂还是令她感到烦躁,她又起身走去了洗手间的方向。这个时候,她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是韩树华打来的电话。
坦白来说,她根本不想去接这个电话。
韩树华只会让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恭喜你。”在电话的那一头,韩树华用她一贯冰冷的语调说。
韩露发出一声冷笑。
“怎么了?”
“你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出来吧。”韩露说,“你恭喜我什么?”
“我都看到了。”韩树华说,“第二个三周摔了,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韩露摇头。这个跳跃花了她很大的力气也许在外界乐观无限地看来,这是她在保存实力,但事实上不然,这已经是现阶段的她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现在的你来说,很正常。”
韩树华缓慢地补充了一句。
“……”
“你确定你不考虑在下个赛季正式到来宣布退役吗?”韩树华问,“你确定要以现在这个状态去拼到底,最后落个终身残疾被人抬下场吗?从精神上看,这倒是很值得称颂的英雄主义。说不定会被人写进历史里。”
“……”
“怎么了?”
“不可能。”韩露结束了沉默,咬着牙回答。“我不退役。你想都别想。”
“我?”韩树华笑了一声,“我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但我打赌没有什么好事。”韩露说。她丢掉了冬奥会的金牌这件事很可能被韩树华拿来嘲讽一辈子,她只要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可怕极了,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不过是打算给你一个建议,让你这个不懂得转弯的脑袋清醒一下。”
“转向双人滑吗?”韩露突然说。
在花滑界,最开始的练习的时候,无论是女选手还是男选手,起初都是以单人滑为方向的。后来在进入更专业的训练后,才会根据个人的实力去选择项目。其中,只有优秀的选手才能真正向单人滑发展。其余综合实力相对一般的人,或者对双人滑格外偏好的人,才会选择去滑双人。
而到了后来,很多因伤病或其他原因从单人滑淘汰下来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单人动作,又不甘心退役的女选手都会转向双人滑。
韩露在花滑队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证了不少人选择这条道路,也见证了她们在这第二条路上的再次陨落。
她们怀着对运动生涯就此结束的不甘,也怀着能够触摸到奖牌的最后一线希望,把自己擅长的滑法打破,把单人时期的骄傲都推倒,让一切都重新来过。把自己变成一个附属,一件男选手的道具至少韩树华是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强调双人滑是二人配合的运动,并不存在什么男性主导,但在韩露眼中,都没有办法让自己无视双人滑女选手不得不被搭档抱来抱去抛来抛去的事实。
她不认为任何男人能有资格这么对她。
他们都是些懦夫。无论是父亲,刘伯飞,还有那个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搞不清楚,白白浪费天赋的二百五。
她想到那天在电视里看到的许浩洋,不由得积了一肚子的气。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她不喜欢,也不习惯。
“刘教练早就说过了。”韩露对着电话说。
刘伯飞对韩露提议让她自单人滑转向双人,是在她回国后,明确拒绝了王西明提出的退役建议的那个时候。
韩露认为,王西明在这个时候让她成为什么教练,什么评论员,什么商演明星的建议完全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即使其实王西明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在他看来,这是所有运动员都必须走的一条路,他也是不明白,为什么韩露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王西明年轻时也是个急起来连裁判都敢怼的暴脾气,之前和韩露因为目标一致成了战友,一旦观念对立起来,免不了就是剑拔弩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伯飞把在心中酝酿许久,只是始终不知从何开口的想法说了出来。
转双人滑。
“如果你想要继续滑冰,想要拿到奖牌的话。”刘伯飞认真地看着韩露,“应该考虑一下这条路。”
“哦?”韩树华像是在电话那边点了点头,“那他要比我想象中来得聪明。”
“这个没有创意的想法会让你们这么满足吗?”
“加拿大那两个人的比赛,你看过了吧?”韩树华突然问。
韩露愣了一下。
“你觉得怎么样?”韩树华问。
“……他们很强。”韩露坦白地承认。
“你能够打败他们吗?”
“……如果是双人滑,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那,你能打败那个女的吗?”韩树华再度问。“如果你和那个女的单对单的话?”
19 新的搭档(上)
“韩露复出的第一场表演稳妥顺遂,并还奇迹般地让人感受到了艺术之美这很有趣。”
在底斯律的花滑俱乐部中的超大屏幕电视上,播放着一个体育评论节目。主持人是个脸颊红扑扑的白人胖子,穿着一套紧绷绷的西装,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意味。他原本是个喜剧演员,四年前走上主持之路,从此收获了事业的巅峰。
“也许,”他继续说,“难道受伤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一次,我们的铁面裁判黛西女士就会对她另眼相看了。而且,话说回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给了斩钉截铁断定韩露不会回来的茜茜公主一记响亮的耳光呢?我们可都没有忘记,她曾经说过如果韩露回来,她就要舔她的冰鞋。我们拭目以待。”
茜茜公主是这个主持人给另一个更加正统的体育评论节目的女主持人起的外号,她以严肃高傲的性格为人所知,也和走搞笑调侃路线的这个胖子一直合不来,两个人总是在节目上明争暗讽,观众们也都习惯了。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一人咬着一支棒棒糖,四仰八叉又相互交错着躺在沙发上。杜哈梅尔的脚压在埃里克的胸口,埃里克的小腿搭在杜哈梅尔的肩上。两个人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
俱乐部的其他选手对这两个人下了冰场后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多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
“埃里克,你这次站谁啦……”
“嗯……我想我会站茜茜公主吧……”
“为什么?”
“这个lu,看起来并不是会保留实力的那种人呢。”
“那就是和埃里克一样的人喽?”
“嗯,是啊。所以她如果这次没有跳四周的话,就是说明她跳不了四周了吧。”
“要说只是取胜的话,根本也不用跳四周嘛。很累的诶……练习的时候就很累了,如果要是摔了的话那不是会变得很丢人嘛。”杜哈梅尔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啊不说了不说了埃里克。好饿啊,人家好饿啦。人家想要吃披萨炸鸡汉堡包”
“啊,杜哈梅尔。不瞒你说我也好饿,我也想吃汉堡包,要加五层牛肉饼和五层芝士!”
“还有五层培根!”
“还要加五层番茄!”
“不如再加五层烤菠萝吧!”
“啊,那样就变成夏威夷汉堡了呢我的杜哈梅尔。我好想去夏威夷度假啊阳光!沙滩!比基尼!”
“大海!遮阳伞!发光的**!”
“喂,杜哈梅尔,我们去度假吧我们退役后去度假吧”
“不!埃里克,听我说,我们干脆退役去度假吧”杜哈梅尔从搭档身上一跃而起,像一只听话的宠物狗一样跪坐在沙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教练。埃里克见状,也飞快地效仿杜哈梅尔的动作,于是霎时之间,大厅里多了两只眼神湿漉漉的大型宠物狗。
“教练”
“教练”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
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长了一张幽默的脸和一对狡黠的眼睛,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一般来说,黑帮电影里的密医或者律师之类的角色,就是他这种长相。
他会笑着摆平一切不管是什么。这点底斯律俱乐部的队员们都领教过。
“夏威夷?”赫尔南德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考虑在夏威夷举行为期一个月的集中训练。”
“集中训练!”杜哈梅尔尖叫起来,“求你了!不要!”
“杜哈梅尔,把你手里的糖放下。”赫尔南德斯说,“你觉得休赛期你就可以放松了吗?别忘了你当初130磅的体重记录,和我们不得不为你进行的减重特训。”
“教练!是110磅!110磅!”杜哈梅尔抗议着。
“是吗?”
“不要给我在这里装傻!”杜哈梅尔说着,棒棒糖仍旧咬在嘴里,手却已经绕上了赫尔南德斯的胳膊。“话说啊,教练”
她想要说什么,又好像觉得哪里还不够一样停顿了一下。埃里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走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搭档抱起来,好让她有足够的高度可以顺利勾到教练的脖子。
“我们商量一下啦,如果教练不准我们退役度假的话,就把yang撬来我们俱乐部好不好嘛?人家很想要他啦,人家想每天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喂给他吃棒棒糖啦,人家想和他一起训练对他做这样那样的事啦……您去对中国队发出邀请好不好?”
杜哈梅尔对许浩洋的迷之执念,也是全队都知道的事。不少路人并不晓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只有脸长得不错的亚洲年轻人到底是哪一点会让他们眼中的天才选手执着不已这已经快要成为了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二人的私人密话。
埃里克带着一种“只有我们懂得”的神情,神秘地告诉包括教练在内的所有有疑问的人:yang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他身体内有着巨大的潜力。
他是一头被冰困住的狼。
埃里克说,一旦他觉醒,他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是的!”埃里克突然叫起来,“杜哈梅尔,我们还不能够退役,我们还没有得到yang!我们还没有和最终完全体的yang较量过!”
“埃里克,人家想要做yang的教练啦……你看!维克托都可以从俄罗斯跑去日本做勇利的教练!我们也去中国做yang的教练吧!”
“别给我把动画和现实混在一起啊!”赫尔南德斯非常无奈,用手刀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杜哈梅尔的头,“你们两个给我少看一点动画。而且啊,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也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到底是从哪部动画里学来的?”
杜哈梅尔鼓起了脸,脑子却在认真思考着教练的问题。
“是哪部动画来着……”
“好了。”赫尔南德斯准备结束这场闹剧了,“把你的糖咽下去。差不多准备一下,我们要开会了。”
“那yang的事……”
“他的事,我会考虑。”赫尔南德斯说,“但是,你能保证他通得过我们的考核测试。”
在花滑界,除了中国是国家队的形式之外,其余国家都一致采用俱乐部形式。一个俱乐部有很多不同国籍的教练和学生。每个人有一个主教练和很多个辅助教练,以针对不同方向进行辅导。等到大赛临近,再公布入选国家队的选手名单。
在大型比赛结束后,取得优异成绩的年轻选手都会收到来自国外俱乐部的邀约。许浩洋就曾经收到过,现在的陈廷源也收到过。
只是一般来说,国家放不放人是一回事,这些双人滑选手自己,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国内更加优越的训练条件,便造成了一种国外俱乐部没有中国运动员的印象。
把许浩洋送到国外在他和江心正式拆对前,刘伯飞就已经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在许浩洋的新搭档寻找到了更合适的男伴,他不得不开始一个人的练习之后,他可能必须再重新考虑一次。
不过,他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其他的可能,就是借这个机会,让韩露成为许浩洋的搭档。
对于他上一次的建议,韩露虽然没有点头她即使在同意自己说法的时候也很少会点头承认他的正确,但也没有像拒绝王西明一样明确地拒绝。
这让他觉得这件事是有希望的。
但是,当他对许浩洋提起他的建议和韩露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表现得平静而冷淡的男孩,却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发出了一声冷笑。
刘伯飞错愕,接着,他看到许浩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像是混合着自嘲、愤怒、不甘与绝望,以及一些他自己都无法说清道明的情绪。
一个虽然实力足够强大,但是毫无艺术感受力的女人。
这是他对韩露的印象。
当时,江心和他拆对是受了陆柏霖的多少怂恿,这件事他自然知道。但不满归不满,他却也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导致他没有办法认真地为自己辩解什么。
但实力不行归实力不行,陆柏霖混蛋归混蛋。
一码归一码。
所以,他对这个傍着陆柏霖一路上位,还装得一脸清高的女人,根本没有半点好感。
“什么意思?”他问,“不如你们坦白说,我的实力不行,让我退役好了。”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好意思提,让我主动提退役吗?”
“先是江心,后来是她。现在换成谁了?”
“韩露今年二十九了吧?”许浩洋注视着刘伯飞,因为情绪不稳,他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她受伤,身体支撑不住继续单人,想转成双人。需要男选手配合她圆梦。”
“她把双人滑当成什么?是她随随便便想转就转的,她觉得她厉害,她差一点就拿了大满贯,她就用不着花时间练习?下一届奥运拉个人一起,就能给她把金牌拿下来?”
“不是这样。”
刘伯飞好不容易找到缝隙插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韩露还没有同意”这句话,就马上又被许浩洋打断了。
“那是哪样?”许浩洋问,“她调整了一年,觉得不行,想拉个人来完成她的梦想。然后你们就想起了我。那我呢?她还能滑多久?她满足了,退役了,看起来她是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爬也爬到了终点,没有人再能对她说三道四了。那我呢?”他用力地问,“那我自己的梦想呢?”
刘伯飞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许浩洋反应这么剧烈,甚至在他还没开始谈具体的细节连韩露目前的情况都还没有说明的时候,就突然爆发了。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不接受。”
15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没多久,队内也给许浩洋安排了一个新的女伴。女孩子26岁,在比她年长九岁的长期组合的搭档在一年前正式宣布退役后,她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伴。这次,她与许浩洋的搭对可以说不过只是临时而为。但在双方暂时都没有更好的选择的前提下,队内不得不这样做。
许浩洋的状态并不太好,或者可以说是很糟,不仅他不擅的滑行仍旧表现一般,在跳跃中也是频繁失误。王西明没有说什么,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和心力去管他的状态到底怎么样。
刘伯飞找他谈过两次话,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许浩洋毕竟是职业运动员,虽然个性疏离了些,也在队里见过了不少离散,该懂的事他也都明白,用不着刘伯飞特意对他多说些什么。
但刘伯飞看着他竭力装得平静淡然的样子,心中的担忧却还是没有放下过。
他从少年队时期就开始关注许浩洋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孩子除了在力量上表现突出之外,还有一种其他人可能不太容易察觉到的,对音乐的细致的感受力,这是在现役花滑选手身上非常鲜见的珍贵天赋。
它的本质是对音乐的信任,对故事的信任,对自己能够重现音乐感情的能力的信任。
刘伯飞不想看到这样的东西就这么被磨灭在现实中。
毕竟,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所以他希望许浩洋能够作为这样的人能够把少年时的样子延续下去,能够帮助他重新建立起他对他坚持的东西的更深的信任。
然而,在许浩洋的心中,似乎所有的事都已经开始动摇。即使他想要努力稳定,周围也没有任何的支撑点。他在休息区里脱下了冰鞋,难得地没有自行加训,也没有去找编舞老师讨论什么新的动作设计。
毕竟,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用了。编舞是根据表演者来的,表演者更换之后,动作当然也要推倒重来。
新的动作什么时候编排?不知道,之后再说。
信任?他想,没有这样的东西。
陈廷源和江心正式搭档的一周后,队内举行了一次食堂聚餐,算是为了欢迎他们这对新搭档大概还要顺便欢迎许浩洋和他的新女伴。
王西明只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开,教练不在,几个人间的气氛是理所应当地尴尬极了。许浩洋是原本就沉默,另外几个人,除了张磊之外也不算是那种特别能说能聊的类型。而张磊在这样的气氛底下一是不好开口,二是他心里也为许浩洋不平,看江心就越来越不顺眼,连同看她的新搭档陈廷源一起不顺眼起来。
陈廷源十岁从哈尔滨来到北京训练基地,现在升入成年组还没两年,没见过太大的阵仗,人也是害羞腼腆,不会说话只会笑。他的偶像是王西明,是自小蹲在电视前看着王西明比赛长大的那一种标准粉丝。在这种成长历程之下,到了现在自然而然,在他心中,那就是王西明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如今,他被王西明亲自选中,和队里的传说中的希望之星江心搭档,这件事本身就令他受宠若惊。
何况,王西明在和他的谈话中给他灌了不少**药,画了张奥运金牌的大饼不说,又亲口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和期待。这让他几乎已经等不及新的赛季。
因此,这个可怜的孩子,便也没能察觉到席间充斥着的这种僵硬尴尬的空气。
“来来来。”还是张磊站了起来,扛起一大瓶果粒橙,咕嘟咕嘟地往陈廷源杯子里倒。“陈……陈什么源!”
“磊哥,我叫陈廷源。”陈廷源赶紧说。
“对!陈廷源!”张磊点头,“恭喜你正式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谢,谢谢……”
“别谢啊,谢啥,喝!”
明明就是个果粒橙而已……
一旁的子君在心里默默吐槽。
现役运动员的饮食都有严格的控制,因食物之中的激素防不胜防,食品安全问题成为了各个运动队必须首先考虑的重大问题。为了防止误服兴奋剂,运动员不允许外出就餐。同时,又因酒精会降低蛋白质合成,阻碍肌肉成长种种,饮酒更是成了运动员的大忌。严格一些的队伍,是连碳酸饮料都被禁止的。
张磊一个东北大汉,每年回老家看见酒都馋得不行却又不能喝,久而久之修炼出了一套心理暗示**,就是把果粒橙喝得像酒。
吨吨吨地喝,喝完还得哈一口气抹抹嘴。
让外人看着都觉得运动员可怜,这都给孩子逼成什么样了啊。搁阿q身上都不一定能行的。
酒精灌下去要人命,但果粒橙一杯一杯灌也不是人受得了的。于是可怜的小男孩被张磊灌了整整四杯果粒橙,其他人也就在旁边坐着看,没有要解个围的意思。张磊准备倒第五杯的时候,子君终于看不下去,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
“吃菜吧。”她说。
这话是对张磊说的,张磊知道他这个搭档严肃起来是很吓人的,就慢吞吞地绕回位置上坐下。子君把一块排骨扔在他盘子里,又用了点力踢了他一脚。
“没事吧?”江心问陈廷源。
“没,没事的。”陈廷源赶快摇头。
散席后,所有人各自走回宿舍,张磊和子君和其他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子君小声问:“你和小孩子过不去干什么?”
“我没有。”张磊委屈地说,“这也是邪门了,他也是有本事喝果粒橙喝得一脸痛苦,就和我灌了他两瓶二锅头一样……”
“你自己试试?”子君忍无可忍。
“行行,我错了。”张磊撇嘴,“我就觉得不痛快!那个小孩儿什么玩意儿啊,刚出道,啥都不懂。就赢了两回世青赛,有啥了不起的就开始膨胀。”
“人家哪膨胀了。”子君哭笑不得,“话说回来,我觉得……”
“?”
“我觉得这还只是个开始。”
“啊,对啊。我就说他现在刚开始,就膨胀,以后他就等着挨骂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子君无语。
“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王教练恐怕是要动真格了。”
“动真格啊……”张磊重复一遍,“反正你要说没道理也是没道理,有道理也是有道理。浩洋洋说真的,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滑的那个东西我觉得……”他四周看看,确定许浩洋不在旁边,继续说下去:“我都觉得不行。”
“而且他还推了不少代言。”子君说,“陆总也挺不高兴的。”
“陆总?”
“你韩露女神的男朋友。”
“我靠,我靠我靠。我可不承认他是韩露姐的男朋友。就那个傻缺玩意儿你看他记者会上说的都什么话……”
“反正这段时间江心和陆总见了不少面。”子君说,“我感觉……”
“陆柏霖忽悠她的?”张磊马上反应过来,“我靠他干得出来。”
“也不能说都是陆总的问题。”子君说,“毕竟要是江心心里不这么想的话……”
子君说着,突然被张磊扯了一下。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江心和许浩洋站在宿舍楼外面。天色很晚了,周遭很静,子君不再出声后,周围便静的只能听到树叶被风吹过的声音,连同江心说话的声音,也晃晃荡荡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觉得不必说得这么明显的。”江心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许浩洋不说话,只看着她。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江心说,“有的话说得太清楚反而大家都尴尬。你要听我说吗?”
“我要。”
“……好吧。”江心也看着他。他对她曾经很重要,但是,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是的,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感情会随着时间而加深,有的感情却是会随着时间而减淡。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不清楚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明白,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许浩洋一定要向她要一个说法。
“你觉得,”她说,“我们除了搭档之外,还有其他的关系吗?”
“什么意思?”许浩洋一愣。
“你以为,”江心说,“好吧,我知道,咱们双人滑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觉得,你是我的男朋友吗?”
“……”
看到许浩洋沉默,江心笑了一下:“你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是吧。”
“……”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你向我确认过什么?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许浩洋没有说出话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江心会这样说,不如说,他根本没有想过,江心是这样想的。
这让他一时觉得非常尴尬而羞耻。
“我没有别的意思。”江心说,“我也理解,可能我们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你觉得很多事都是很自然的。但其实,很多事都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事?”
“比如,”她说,“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眼光来看我。就好像我十年前对你说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依照这句话做事一样。被你看着,我很累。你经常让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你没有。你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我们过去曾经是什么样的。但是,人不可能一直都按照过去的样子活着。”
“你进步了,你看得远了。”许浩洋说,“所以你现在看着的是陆柏霖吗?”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了。”江心说。
“但我知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是陆柏霖对我说了什么,左右了我的想法?”江心问,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得到答案这回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之前说,拆对是教练组的决定。”许浩洋说,“我觉得我没办法相信你。”
“教练组的决定,还有我的决定。”江心说,“我只是觉得这句话由我说出来的话对你来说有点……”
“你觉得伤人?”许浩洋问,“你同情我吗?”
没办法再谈下去了。
江心想。她早该知道,许浩洋今天就不是想要来找她好好谈话的。
“我说了,”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以为我们还在一队,以后还是朋友。你一定要扯得非黑即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说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多看许浩洋一眼,一个人掉转身回到了宿舍楼里。许浩洋一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后,他向宿舍楼的反向走去,也正是张磊和子君的方向。
张磊和子君无处可躲,三人的视线对接,张磊尴尬地笑了一声。
“有什么可看的?”许浩洋问。
只是质问而已,不是当真想要回答的那种问题。他从张磊身边擦过去,张磊回头看着他的背影,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也以为他们两个……”张磊对子君说,“原来江心一直没那意思?”
“谁知道啊。”子君说,“她不说我也以为呢。”
“没那意思,但不说明白了,还吊着浩洋。”张磊突然为兄弟鸣不平,“你们女人几个意思?”
“我去你的!”子君踹他一脚,“跟我有什么关系?”
20 新的搭档(下)
在许浩洋夺门而出的时候,却正和等在门外,准备在他出来后进去找刘伯飞的韩露撞了个满怀。
韩露其实站的位置离门有一段距离,就是因为不想和里面的人多说什么话打什么招呼。但事情永远能和最糟糕的预想应和上,许浩洋低着头往外冲,韩露就被他直接撞了个趔趄,扶了一下墙才站稳。
什么人啊这是?
韩露被撞的一懵。
人工智能机械战车啊?
“……”
许浩洋站住了,他知道应该道歉,但喉咙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是失控了,他知道。这些日子压在他心里的愤懑、委屈和不快,都在刘伯飞提出“再给你换一个搭档”的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事吧。”他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韩露看着他,他低着头,刘海又长,没收拾过就这么遮下来,把上半张脸挡了一半,让韩露盯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韩露这个人,有一个可能挺要命,但对她来说倒是影响不大的毛病,就是脸盲。
脸盲,外加记不住别人的名字。那些每天打交道的人是能记得住,但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就一片空白了。
所以现在,她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把这个刚刚在里面攻击她年纪大没前途,又像台机械战车一样冲出来的人和之前那个她在电视上见过的二百五对上号。
连同他的名字那个记忆中特别霸气的,又是水又是洋的名字,她也一并想起来了。
名字霸气,人看起来就是个怂包。
没本事,没主意,敢说不敢做,背后骂人当面怂。
还不如那些把摄像机往她脸上怼的记者刚。
人比人气死人。
“你就是许浩洋?”
韩露问。
“……是我。”
“你刚才说我什么?”韩露盯着他问。原本她的长相就是很凌厉的那种,盯着人看的时候更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比赛的时候,粉丝就在微博上调侃说让雨路大哥就往裁判台面前滑,然后不要大意地瞪死他们,看他们敢不给高分。
“我……”
许浩洋顿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原本就不善言辞,而且,刚才他又确实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想不到让恰好在门外的正主给听了个全。他现在可以说连刚才的愤怒都忘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个尬字。
这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能遇上啊。
许浩洋恨不得抽自己。
“你说我滑不了几年了?”韩露盯着他,“是吗?”
“……”
“是不是?”
“对不起。”
“对。”韩露点头,“我是跳不了四周了。但是,我不是腿断了,也没落下残疾。你是以为我要退休了吗?”
“韩露。”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刘伯飞赶紧叫了她一声。一是怕韩露受刺激胡思乱想,二是怕韩露咄咄逼人把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许浩洋逼出个好歹来。
“他不是这个意思。”刘伯飞说。
“您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韩露冲着刘伯飞怼了一句。
“你是有事找我吗?”刘伯飞问。
“两年半。”韩露没有理会刘伯飞,而是说出了一个数字。“现在离下届奥运,还有两年半时间。就这两年半,”她停顿一下,“我,和你赌一块金牌。”
“什么?”许浩洋下意识地问。
“我同意了。”她看向刘伯飞,“你们共同的建议,我同意了。”
“你是说……”
“下届奥运会,我,和你。”韩露用手点了一下许浩洋的胸口,“金牌。明白了吗?”
“ ……?我好像根本没有答应要……”
“过来。”
韩露根本没有听许浩洋在说什么,只是粗暴地撂下了这句话。许浩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刘伯飞,见到他对他摆了摆手。
他只能跟了过去。
所以在很多年之后,韩露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甚至于要怀疑这是个刘伯飞和许浩洋共同设下的阴谋。
因为她原本来敲刘伯飞的门时,是打算拒绝掉这个该死的建议的。但她在看到许浩洋之后突然改变了想法也许,她认为,她得让这个二百五,还得让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借助谁的力量,到底是谁帮助谁实现梦想。
而且,她还不得不承认,现阶段的她,不可能胜过加拿大的杜哈梅尔。
就算杜哈梅尔是女单选手,她也没有把握战胜她。
这种距离形成了一种新的动力,这对她而言是一种非常新鲜的感受。她为她充满力量和速度的步伐折服,某种程度上,她也刷新了她内心关于双人滑的刻板印象。
也许,她想,她可以滑出自己的双人。
刘伯飞那边,则是另一个状态。自韩露在他面前对许浩洋撂话之后,他整个人始终都有点忐忑,他原本觉得,说服韩露这件事会是一件漫长艰辛的持久战,但事实却这么迅速或者有点乌龙地成了之后,他简直要时不时掐自己几下,以确定这不是做梦。
单转双不简单,其中得做许多功课。于是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了一些历年比赛的视频资料拿给韩露,又提着一颗心怕被她翻白眼怼。
怎么回事呢。他骂自己,四十来岁的快五十的人了,教练当了这么多年了,以前在少年队训孩子的时候嘴皮子也是溜的,现在怎么就那么怂呢。
韩露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u盘,随手揣进了外套口袋里。
“谢谢。”她说。
“那个……”刘伯飞还想说什么。
“什么?”
“不,没什么。”刘伯飞摇头,“你回去先看,看完了我们再讨论。”
“好。”
刘伯飞在这里选择沉默是对的。因为,韩露这个决定,归根结底,仍旧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单凭一时冲动做出来的。她的人生里其实很少会有这种情况,她喜欢那种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但有一天,她发现事情开始失控了,她无论怎么思考,都思考不出一个最适的处理方式时,她就也像很多人一样,下意识地放弃了探寻不可能寻得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退役,为什么要选择在商演上复出亮相。
作为当事人的韩露,其实都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很明确的理由。
这种情况底下,一旦被人寻根究底地追问,就很可能让一切倒塌。
刘伯飞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用了所有的材料共同搭建起来的,韩露和许浩洋踏上的,是一条摇摇欲坠的道路。
也是唯一的道路。
这件事刚刚结束,许浩洋面前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处理。他之前签下了一份综艺合同,综艺录了几期被一些原因叫停,差了个大结局。现在隔了三年终于准备录结局,于是当年的嘉宾尽可能希望可以原班人马集合。
要说这个综艺也是非常有毒,不算主持人的话,常驻嘉宾一共是四对八个人,一对夫妻,一对少年偶像组合,一对双胞胎姐妹,还有一对花滑双人组。
然后三年过去,夫妻离了婚,少年偶像组合散了伙,江心和许浩洋这对拆了组合,唯一屹立不倒的只剩下一对双胞胎姐妹。
多大仇啊。
得知在这种状况底下,综艺还要打个情怀牌播出大结局,过去一期期追着看的粉丝不由得啧啧感叹。
时代的眼泪啊。公开处刑啊这是。
那对夫妻自然是不来的,宁愿赔付高额的违约金也绝对不同框的那种。偶像组合倒是如约而至,两个小男孩时隔两年重新坐在一起,这也算圆了老粉的一个梦。但在现场的粉丝看到江心和许浩洋时,心里就多少有点复杂。
江心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顾忌,该玩的游戏努力玩,需要二人亲密合作的任务也努力做。反观许浩洋就有些不自在,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搞得局面都有些僵硬。好在节目是室外大型综艺,不是演播室,一录录一整天那种,于是在午休时,江心拆下了两个人的耳麦,拉他到一个没摄像头的地方停下来。
“配合一下。”她说,“知道你不喜欢,但是这样对你也不好。”
“不是故意的。”许浩洋点头,“我尽力。”
“而且你这样,我也觉得很尴尬。”江心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努力一样。”
“这样不好吗?”
“……什么?”
“观众反而更喜欢看到这样吧。”许浩洋说。“你一个人努力,我不配合。这样对你很好。”
“你要把不相关的人的想法算在我头上吗?”
“没有。”许浩洋摇了摇头,“下午我尽力。”
“浩洋。”江心皱起眉,“所以你对我还是……”
“我没有。”许浩洋说,“我只是不喜欢刻意地表现什么。”
“但是有的时候,在镜头面前……你自己的想法其实没有这么重要。”
“我不是艺人。”许浩洋说,“我不想这么麻烦。我就是想用我喜欢的方式滑冰,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这样。我想为了我自己活着,做我觉得舒服的事。不舒服的我尽量做,但也只是尽量了。”
21 初涉双人
这一期综艺,也是许浩洋合同上的最后一场商业活动了。他之前自己推掉了相当一部分,现在也没有新的邀约给他,他也算是乐得清静,可以全心投入到训练当中。
和韩露两个人的训练。莫名其妙的,就突然开始的训练。
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真让他退役他不会甘心,而选择加入国外的俱乐部,他暂时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信念。
在国内不行,到了国外就行了?
他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那种会把责任推给环境和他人的人。于是脾气发过,尽管很多事完全没有得到解决和进展,他也只能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就让事情自然地前进。
尽人事听天命吧。
虽然同在花滑队,但因为单双项目不一样,许浩洋从前并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到韩露练习。他对这位了不得的女单前辈的综合实力的印象,可以说始终还是隔着一个电视屏幕得出来的。
当他突然被告知自己必须要在下个赛季和韩露共同演绎一首曲目的时候,要说觉得无所谓是不可能的。
他第一次在近前感受到这位风格凌厉的女人在冰上的步伐时,就明白自己不得不收回那些曾经没过脑子说出口的话。
她滑不了几年了。他必须收回这个莽撞的结论。
韩露很强。力量、速度,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侵略感。都非常强。这种感觉,他在王西明身上见过,在埃里克身上也见过。
这都是行内顶尖的选手。
她的状态下滑是和她自己相比,现在,她仍旧可能比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和这样的人配合双人,是许浩洋之前怎么都想象不到的。
从前他的搭档,江心也好,刚刚换去其他组合的人也好,还有其他因为各种搭档伤病之类的原因和他短期配合练习过的人也好,都是那种很典型的双人女选手,娇小、瘦削、轻盈的,和男选手配合上有十足的优势的那一类。
韩露身高一米六三,在女单里算是恰到好处的身高。在女单这个领域内,选手个子太低的话容易造成动作美感不够,太高重心又难以控制。然而,这个身高作为双人滑而言就高了一些,毕竟身高越高体重便也越重,这对男选手的力量会是一个考验。
江心一米五五,前搭档一米五二,这种对比之下,身材放在一般女性里绝对算不上壮的韩露整个人看着就比她们大了一圈儿。许浩洋能不能顺利和她完成那些抛跳动作,他此时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不过,现阶段也还没到他和韩露真正磨合的时候,因为现在,专项负责双人的指导教练正在大呼小叫地纠正韩露的动作。
教练姓孙,也是四十多岁,年轻的时候在美国待了十几年,说话风格就有点夸张,平时还好,一旦发表起演讲来,那中英夹杂不说,还东北话夹杂普通话,同时又混合着一种神经兮兮的老电影国配译制腔。用子君的话说,有点像埃里克的低配汉化版,但又远没有埃里克帅。
“王教练让人没法反驳,那是因为他彪悍的气场。”子君小声对韩露说,“孙教练,就是因为你听他说过一次话,就绝对不想再听他说第二次。”
子君其实不算是自来熟,不过她就是有一种把话说得舒服妥帖,让脾气再暴的人都不能对她怎么样的本事。她今年才26岁,按理说也不是特别爱管人的那种性格,但不知怎么的,在花滑队的这些年,兴许是和张磊搭档搭出来的,也兴许是没脑子的人太多,让她莫名其妙地就养成了一身的……母性。
子君自己对此也特别无奈。但是没办法,习惯养成,也就难改了。
对于韩露,子君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让她对这个团队形成什么心理归属,只是她作为许浩洋那么多年的队友,在见证了这两年压在他身上的大小意外之后,忽然觉得,如果再有一次,再有几次同样的事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就会崩溃掉。
她并不知道那天在刘伯飞的办公室发生的事,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韩露对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女孩没什么反感,子君没距离感的同时又很会掌握和人交往的那个度,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她说的话,韩露也不自觉地就往脑子里进。
比如这个孙教练的风格。
“no!no!no!”孙教练再度打断了韩露,“我的上帝,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的动作太wild了!你莫非当你自己是撞开笼子跑出来,让一个连来抓你都都抓不住的豹子吗?听着,我要你记住,他是王子,而你是心怀着矛盾,但无可救药地深深爱着王子的公主。你看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和王子有着杀父之仇,分分钟恨不得要了结他吗?现在,现在,你看着我,你需要柔和,柔和,柔和……”
眼看韩露脸色越来越差,刘伯飞赶紧过来把孙教练拉到一边。
“大孙啊。”刘伯飞说,“我们之前说好了……别人不能对她的风格提意见,她要滑属于她自己的双人……”
“你听她的!”孙教练直接怼回去。“她是教练我是教练?”
“不是这意思。”刘伯飞一个头两个大,这边哄完哄那边。“她这不是刚转过来……”
“这我可管不着,我不care。”孙教练说,“她以前多厉害都和我没关系,反正她现在就是个没经验的纯新人,我得负起责任从头开始教导她。她这自己还啥都不懂呢就恨不得指挥别人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然刘伯飞是暂时没在队里公开说过韩露和许浩洋搭档这件事,但这些天的训练,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是明白了大概。
一般被淘汰下来的女单转双人,这是挺平常普遍的事,但对象是韩露,其他人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内心也是狠狠地惊讶了一番。
韩露确实完了。
江心远远地看着,又向自己确认了一次。
她一直是怕韩露翻盘的,连韩露复出回来那一场普通的商演,她在看到那些表达着赞誉和希望的新闻之后,都极其担心陆柏霖会改变主意。
陆柏霖不是那种会把话说清道明的人,他的心比什么都深,不会对任何人承诺什么,也不对任何人说真话。
他做出的决定,也不会受任何人影响。
所以江心一直都明白,他可以在那个时候果断地放弃韩露,就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放弃自己。
无论如何,她想,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此时,因为孙教练的嗓门实在太大,本来也没有专注在自己的练习上的江心是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练习的是什么曲子?”她对陈廷源发问。
“啊?”
“你听得出来吗?从孙教练的话里。”
“我不确定。”陈廷源说,“但可能是《图兰朵》。”
“你也觉得吧。”江心说,“我觉得也是。”
“可能只是练一下吧。”陈廷源说,“毕竟我们已经确定了……”
“但王教练不看好。”
“江心姐,那你是觉得……”
“我不知道。”江心摇了摇头。
《图兰朵》是一曲非常经典的曲目,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根据童话剧改编的三部歌剧,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它讲述了一个西方人想象中的中国传奇。一语概括的话,它是一个勇敢智慧的王子用爱融化了公主图兰朵冷若冰霜的内心的故事。
这些年来,它被翻拍成电影,舞台剧,反复以不同的形式和诠释被展示在世人面前,在花滑界,许多双人滑选手都喜欢选择这首曲子,数年前,一对俄罗斯选手曾经对它献上过无与伦比的精彩演出。除此之外,它还是许浩洋和江心的出道演出曲。
回头看来,他们的表演虽然不算完美无瑕,却也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对年轻人以充沛的情感与绝佳的表现力将经典再现当时的解说员慷慨激昂地如此说。
这首曲子对江心来说,其实是多多少少有些特殊意味的。
现在她和新的搭档重新编排动作时,她会不自主地想到很多年之前,她和许浩洋在一起商议动作安排时的场景。
这种感情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许浩洋是被自己放弃的人,但自己却是反反复复,没办法不去在意他的现状和想法的人。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希望许浩洋怎样,可能她不想看到他一蹶不振,但也更不愿看到他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崛起。
或者说也许在上次他们一起上综艺的那一次,她就感受到了。
她虽然不愿意让许浩洋再对自己纠缠不休,却也不愿意接受许浩洋完全不再需要自己,完全对自己没有留恋的事实。
这让她在看到站在冰场另一端的,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心情如何的许浩洋重新和他人一起合作《图兰朵》时,内心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22 罗密欧与朱丽叶
韩露和许浩洋第一次正式配合上音乐,是在其他队员都结束了练习之后,天色相当晚的时候。
场边除了一脸担忧的刘伯飞和叉着腰的孙教练之外,还有对始终挂念着韩露的状态的赵之心。韩露结束了康复训练之后,他们的距离像是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就是那种队员和队医的状态。韩露没有再对他多说过什么,当然,她和其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才是韩露的正常状态他们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地希望韩露可以回到意外发生之前的样子。
因为他太不擅长处理他人情绪的失控了。
她始终顽劣不化也不要紧,始终学不会如何和人正常地沟通也不要紧。
有的人,天生就是和其他人不同,天生就没有必要为了和他人相处而改变。
如果能够以自己的方式顺利活下去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呢。
改变的过程痛苦又难捱,是绝大多数不幸的世人的成长之路上必须要面对的一关。但如果可能的话,他是真心希望,韩露可以是特殊的那一个。
在冰场上,韩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的搭档也是一样,于是他们两个人的组合看起来远和深深相爱的王子和公主无关,而纯粹像是一对被迫和亲的人,他们面无表情看起来一派祥和,内心却风起云涌,盘算着怎么杀对方全家那种。
这还没加上抛跳动作呢。刘伯飞能够打保票,加上抛跳之后,许浩洋保准得把韩露像扔铁饼一样扔出去。
许浩洋的力量强归强,但在控制上始终是个很大的问题。过去他和江心在大奖赛抛跳失败,江心那惊天一摔,直接让许浩洋挨骂挨了五六年。
更要命的是,这个毛病他一直没能改得掉。
在这种要杀对方全家的状态底下,两个人的配合是毫无意外地一塌糊涂。这看起来与其说是双人滑,更像是两个人在狭小异常的冰场上共同练习同一首曲子,还因为场地太狭小而起了纷争一样。
刘伯飞作为一个对双人滑研究得不是那么透彻的人都能看出来,韩露既没有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识,也没有打算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识。
而许浩洋,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没对这件事报什么希望的缘故,更是不可能做到什么主动。他原本也不是那种能够引导气氛的人。
刘伯飞在心中摇了摇头,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这么顺利简单。
看着一根筋地继续打算再冲着韩露分析一通《图兰朵》的迷人之处的孙教练,刘伯飞拦了一下:“大孙,商量一下……放弃《图兰朵》行不行?”
“我那意思是,让他们通过这首曲子找找感觉。”
“我知道,但这曲子吧……”
“咋了?”
“这曲子太深奥了……我觉得韩露不一定能理解这个东西……”
他们低声争执着,而冰场上,韩露和许浩洋则是继续保持着那种要命的沉默。
许浩洋没见过韩露这么不靠谱的搭档,或者说,他觉得这件事就特别不靠谱。这位大姐那压根儿就没有“双人滑”的概念,她看起来就是把自己的风格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理所当然地要求搭档配合。
他觉得特别可笑,可笑得他懒得多说什么。
而恰好,许浩洋的这种沉默就直接让韩露感到非常不快,这家伙和上次在电视里看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他感觉已经是纯粹自我放弃了,该做的动作会做,每天的练习会练,让他换搭档他就听话换,但一旦想在他身上寻求在这之上的东西,比如愿望,**,个人的心愿等等,那一点都没有。
就好像在这滑着玩,等着退休养老了一样。
她非常受不了这种人。
她是拼惯了的,追求完美无瑕的胜利,别人赛前礼貌地祝她好运她都恨不得把人赶回学校重新学习何谓不讲运气的竞技体育,现在给她来一个退休养老的搭档……
那纯粹是开玩笑了。
“你以前就这么滑?”韩露问。
“嗯。”
“你最好一次成绩是什么?”
“世青冠军。”许浩洋回答,“大奖赛冠军。”
“几次?”
“……各一次。”
“这首曲子你熟吗?”
“一般。”
“那你觉得……”韩露拿出最好的耐心给许浩洋,“现在我和你有什么问题?”
关键是我们得配合。这句话许浩洋想说,又觉得是句废话。
配合了又怎么样?他想。一个一点儿经验都没有的女单下来的选手,过去赢惯了,一时突发奇想要转双人,觉得理所当然也能赢,自己当真配合了那才是让人当傻子玩。
他觉得自己让人玩得差不多了,已经玩够了。
“我觉得,或者我们可能不用一开始就滑《图兰朵》。这个我们当时是在比较后期时才练习的,而且确实练了挺长时间,才能进到那个气氛里面去。”许浩洋勉强说,“换首曲子。”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个有力的女声。
“给他们换曲子。”
所有人下意识地向门外看去,看到艾米穿着运动鞋大步走了进来。
刘伯飞记得她今天应该是负责江心和陈廷源的新赛季编舞,看她的衣服和走路的劲头,应该是那边刚结束,估计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你……”
“换曲子。”艾米说,“不要《图兰朵》。莫非你们觉得这首曲子是经典,就不管是谁都能往上套吗?”
韩露看着艾米,她对这位传说级的前辈心中是有敬意的。不过因为不会表达,也就只是点一下头这样一个招呼。
“我之前也带过单转双的选手。”
艾米对韩露说,“其实不管是单人还是双人,基本动作都还是一致的。只是有一些要求配合的特殊动作需要格外学习。”
韩露点一下头。
“不过,一般来说,单人滑更加侧重于个人能力和艺术表现力,双人滑则更偏重配合和情感表达……关于情感这点,之后也会有学校的专业教师来指导。我说啊,浩洋,”艾米转向许浩洋,“之前是不是拍那个啥的导演也来过?”
“对。”
“就是说啊,就算其中一个人跳跃能力惊人,但另一个人配合不上也是没意义的。当然了,一般来说在组合的时候,都会尽量挑选合得上来的两个人,不过……”
“不过已经没人了。”韩露说。
“是的。”艾米莞尔一笑,“说起来,队里能够抛起你的,大概也就只有浩洋了。”
“那个加拿大的女的……”韩露没理会这是个变着法说她重的玩笑,而是直接岔开了话题。“她多高?”
“加拿大的女的?”刘伯飞一愣,“你是说杜哈梅尔?”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韩露不耐烦地摇了一下头,“就是刚过去那个赛季,把江心和那个小孩吊着打的那俩人。”
“杜哈梅尔。”许浩洋说。
“你说的要是杜哈梅尔的话,我记得她是一米五八。”艾米回答,“她的搭档很高,埃里克是不是得有一米八五左右了?有吗?”
“有了。”刘伯飞视死如归地说,“那个男的,埃里克那就是一座塔。”
“你看过他们的比赛吗?”艾米意外地问韩露。
“只看过这个赛季的。”韩露说,“他们很强。”
他们很强。对于这一点,许浩洋是切身感受过的,他甚至觉得,从他们手上拿下一块金牌,那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争第一?不,他想,比起争第一,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更加实际,他们想的是如何保住名次。
所以,当他听到韩露在所有人面前,又像上次在重复了一次她打算战胜这两个人时,不由得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个女人是说真的吗……
韩露说话的语气一般都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当年夺金采访时,记者问她心情如何,她也是淡淡地,半点都看不出高兴地回复了“非常高兴”四个字。
记者都无语了,呵呵地陪笑了半天,也没等来韩露的后续感言。
不过,她只说实话,而且她不开玩笑。
在许浩洋皱着眉思考这究竟是个什么局面的时候,艾米突然拍了拍手,把一时冷下来的空气打破。
“好!”她说,“在这之前,我们来把曲目定下来吧!我已经选好了一支曲子,现在放给你们听一下。”
说着,艾米从随身的帆布袋里取出了一个ipad,熟练地点开了一个视频。
他们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音符流淌了出来。
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首有名得不能再有名的曲子也是花滑界的宠儿,它优美,激昂,婉转又透着强烈的悲剧色彩,这些戏剧化的冲突,丰富的情感内涵为选手提供了广阔的,可自由发挥的舞台。韩露过去的最大对手,韩国的金可儿一次夺金就是用的这首曲子。
恰好还是以零点几分的微弱差距反超了韩露的那一次比赛。
“我靠。”
音符刚刚一响,韩露马上就骂了一句。
她简直是要恨死这首曲子了。
23 泰坦尼克大舞台
不止是韩露当场骂了句靠,连刘伯飞听到这首曲子时,也一时搞不懂艾米想要干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歌颂爱情的经典名作,写在小学课本上的爱的启蒙。爱能够拯救一切的教科书。
金可儿夺冠的那一次,解说员不吝用她毕生的溢美之词赞扬她优雅流畅的步法,称她用最佳的表现力诠释出了一个美丽勇敢的朱丽叶。她将匕首刺入胸中的结束动作所表现出的情感厚度令人称奇连她一向挑剔的教练都称她重现了人类原初的纯美之爱。
这是金可儿最擅长的部分。
然而,韩露目前的表现力和理解力不足以驾驭这首曲子。刘伯飞能够打保票,她要是这么快能够修炼出这种本事,那她之前根本不用为了获胜而硬给自己加技术难度。
归根结底,人无法表现自己不信任的东西。
然而,艾米却是这么说的:“曲子是媒介。”她说,“我认为,好的花滑运动员不能被自身局限,他们其实可以尝试把自己放空,让音乐进去。这有助于你们突破你们的障碍。”
“这很好!我的天啊,不如说这非常的好!”孙教练用力拍着手,赞同艾米的说法。“是的!真正的双人花滑运动员,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容器,来容纳不同的音乐和情感,而不是你们去限制音乐。只有你们打开了自己,音乐才能够进入你们的体内,通过你们的身体来进行反应,产生出新的东西。”
许浩洋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在他还小的时候,刘伯飞都说过。不过后来他就不再说了。
他不知道刘伯飞是不再信任它们了,还是已经放弃他了。
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最为理想的状态打开自己,让音乐进入。然而,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容易。江心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是那种把自己的想法加给对方,理所当然地要求对方配合的类型。所以,可以说,他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没有“自己”这个概念的。
江心始终是他的限制。
而且,因为限制来得太早,又太自然而然,让他认为双人滑就应该是这样的。
就和世间绝大多数不能如愿以偿的事一样,和人最终不能成为自己理想的人,会成为自己都不认识的不知道什么人一样。
“那您讲吧。”韩露对艾米说,“我试试。”
“好。”艾米点头,“不过呢,不是我来讲,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对剧情上的专家。”
……专家?
许浩洋心脏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冰场入口,然后毫无意外地,他看到张磊和子君两个人穿着便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完了,又得失眠。
他想。
韩露突然和他们一起训练了,这对张磊这个韩露吹来说简直是个爆炸性的大好消息,虽然他是一边纠结矛盾着怕韩露接受不了这个退而求其次的事实,一边又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在她身边一口一个韩露姐地转。
然而韩露自有一套无视人的天赋,张磊转了好几天,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如果搁一个心理承受力不行的人,说不定就粉转黑了,然而张磊不,他粉籍在身,韩露的任何行动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
这回,他听艾米说自己有机会能给韩露当剧情指导,直接是在宿舍高兴紧张得不行,连发胶都抹过了头。
他顶着一个油头出了宿舍,就正看见抹着艳红色唇膏的子君站在门口等他。
除了比赛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子君是不怎么化妆的一个人。她一旦招呼上了这么浓的妆,张磊马上就知道,他这个搭档,这会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们一路宛如走红毯的好莱坞明星一样脚下生风地走入冰场,子君潇洒万分地脱了身上的防晒衣高高一抛,直接抛进刘伯飞怀里。
她脸上的表情是韩露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那一种,看起来兴奋、陶醉又混杂着些微的挣扎和矛盾,看得韩露不自觉地感到背后凉了一下。
“他们要干什么?”她忍不住问身边的许浩洋。
“……你看着吧。”许浩洋沉痛地摇了摇头。
我们的抓马女皇要来了。他生无可恋地想。
“杰克和罗斯在眨眼的星星下飘浮,海水像是玻璃,只有细微的起伏波动。罗斯可以看到大海这面镜子上星星的反光。”
子君站在冰场中央,像是音乐剧里的旁白一样开了口。
她朗诵的是《泰坦尼克号》的剧本。
“罗斯一动不动,她知道真相,不会有什么救生艇了她看见杰克背后的官员怀尔德已经停止不动了。他缩在他的救生衣里,像是睡着了。他已经冻死了。”
这个时候,原本是坐在地上的张磊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抓住了子君的手。
“不!”张磊叫,“不要告别!肉丝,你别放弃,不能放弃!”
“我,我太冷了。”子君捂着心口。
“你会摆脱困境的!你会活下去,你会生一堆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你会成为老太太才死在暖和的炕上……不是这儿!不是今个晚上!你知道我在跟你说啥吗!”
子君用力地摇着头,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也从心口缓缓放下之后,她的语气又回到了刚刚的旁白腔。
“杰克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说。
这杰克他妈的明明中气十足……正咆哮如雷好不好。
许浩洋在心里吐槽。
“他们这是认真的,还是在搞笑?”韩露问。
“……认真的。”许浩洋无力地答。
“这是泰坦尼克号吗?”韩露问,“这个造型,我以为是金粉世家呢。”
“这个译制腔混合东北话也是绝了……”孙教练虽然不是头一回看这个用着金粉世家的造型和乡村爱情的语气演绎出的泰坦尼克号,但也是常看常新,感慨连连。
“你们都是这个……”韩露斟酌了一下用词,“画风?”
“不是,你相信我。”旁边也受不了这出大戏的刘伯飞赶紧接话,“只有他们俩这样。尤其是子君……平时挺好的一个小孩儿,一演起来就跟切换了个人格似的……”
“怎么了?”艾米在后面说,“我觉得挺好的。”
“你别瞎教了。”刘伯飞说,“这杰克都成马景涛了,我看他下一秒都能抱起肉丝儿凌波微步横渡大海。”
“那是rose。”留美十年的孙教练幽幽一句,“r-o-s-e。”
“子君说,她小时候第一个梦想是想做话剧演员来着……”许浩洋说。
“那她间接实现了。”刘伯飞点头,“那你呢?你这代是看着什么长大的?你第一个梦想不是开高达吧?”
“不是。”许浩洋摇头,“第一个梦想是滑冰。”
这句话本来是个煽情的地方,然而,韩露接话飞快,直接把气氛彻底毁到了极致。
“那你滑成这样?”韩露问。
她问出这个问题不是想怼人,就是单纯地疑惑。刘伯飞是习惯了,但一般人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的。
“……”
不出意外,许浩洋当即被她噎了一下。
“你今天多大?”
“……二十三。”
“那你几岁开始滑冰?”
“差不多八岁。”
“十五年……”
眼看韩露下一句可能就要带着同情的,看着垃圾一般的目光说出“浪费了十五年”,在这之前,许浩洋迅速抢了先:“你别随便把人给看低了。”
“我没有。”韩露说,“我佩服的人也不少。”
“你看过我的比赛吗?”
“看过。”韩露回答,“一场。”
“……”
“韩露啊。”刘伯飞插嘴,“我给你的视频资料里也有浩洋的比赛录像……”
“不用。”韩露简单地说,“太麻烦了。”
“……”
“你是想对我证明你的实力吗?”
“我是觉得,你至少应该正确地看待我一下。”
“可以。”韩露点一下头,“那我们单对单好了。”
“什么?”
“单对单。”韩露说,“我们比赛,教练们打分。这样比较简单明了吧?”
“你是说……oneone吗?”孙教练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汪汪汪?”
孙教练无语。
韩露的英语水平,花滑相关的专业领域都搞得明白,日常交流也差不多算是能对付着用吵起架来会开启一下天赋之门。但专业之外的东西……就不好说了。
oneone,一对一,是个篮球里经常会用到的词。两个队伍的皇牌球员之间一对一的较量,是让无数球迷热血沸腾的对决。
但是,谁听说过花滑的一对搭档玩oneone的啊?
韩露这个脑回路……刘伯飞刚想说让她别开玩笑,许浩洋却立刻点头同意了。
“可以啊。”他说,“单对单。你输了就听我的。”
“没问题。”韩露说,“那赢了就由我。”
“这个很好!”孙教练再次大手一拍,“那就这么决定好了,一个星期之后,举行韩露选手和许浩洋选手的终极对决。曲目……不如用相同的曲目决胜负吧?”
“罗密欧与朱丽叶。”艾米说。
韩露马上皱起了眉。
“要不泰坦尼克号?”
“就罗密欧与朱丽叶。”许浩洋赶紧说。在经历了子君和张磊这番折腾之后,他已经无法直视泰坦尼克号了。
“话说回来,关于《泰坦尼克号》我一直有个问题。”韩露突然说。
“什么?”
“他们俩为什么不一起上那块门板呢?”
“你说这个,其实《小美人鱼》我也很不明白。”许浩洋接话,“那个美人鱼就不会写字吗?”
“其实《图兰朵》你觉不觉得也……”
眼看这不打不相识的两个人要从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刘伯飞忍无可忍地叫了停。
“闭嘴,都给我闭嘴。”他看一眼正跪在冰场中央,不知道是把这儿当成了电影里冰冷的大海还是当成了舞台中心的两个人。“还有你们,张磊,子君,也差不多给我回去休息,早就过了休息时间了。”
24 他的搭档是我
结束了这次乱七八糟的磨合之后,韩露回到宿舍,又花了点时间从这场乡村爱情版泰坦尼克号的闹剧里走出来,打开电脑,插入了刘伯飞给她的u盘。
她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资料非常细致,不仅按照文字/视频/音乐分了类,还整理了近十年来的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双人滑视频。哪些是经典,哪些是有参考价值的失误,哪些是不同人对同一曲目的诠释,刘伯飞都仔细地在标题上做出了说明。
这位教练一直是这样的,会默默地把一切都为她做到最好。
过去,她的确没有太多的精力用以体悟乐曲的情感上,她尝试过,但是失败了。而且坦白来说,这个失败有些不那么公平。刘伯飞觉得,那位加拿大裁判黛西对韩露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偏见尤其自韩树华公开质疑她的打分之后,她像是觉得韩露天生就没有这个天赋,她就是一个把花滑当成女子跳跃大赛来比的选手。
偏见一旦形成,就很难自行去改变。
再加上韩露当时一心求胜,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去慢慢给她培养这种感受力,形式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此时,韩露注视着电脑屏幕上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舞姿这是三年前的世锦赛,她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了。视频里,他们选择的曲目又刷新了她的认知,这是一首非常柔和的,富有东方古典韵味的曲子,于是他们的发型、服装和妆容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理,在上一个视频里还对镜头露出小精灵一般的轻佻笑容的杜哈梅尔,在这里变成了神情迷离的,仿若下一秒便会消失于竹林的狐妖。
她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训练课程,在过去,一直都是刘伯飞帮助她挑选“适合她的”“像她的”曲目,让她不用费太多心神就能把自己融入到曲子当中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然而此时,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觉得这很新鲜。
抹消自我,让音乐流进去。
仿佛像是小时候,她第一次接触到那一片洁净的冰场一样的新鲜感。
这种感觉,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第二天,她在向孙教练请教了一些她不那么清楚的双人滑专业问题后,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被刘伯飞叫住了。
“怎么了?”她平静地问。
“……”刘伯飞欲言又止。
“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
韩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很好。”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脚,“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记得随时检查。”
“我知道。”
“……”
她看着刘伯飞再度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后,重新开了口:“有一句话跟您说。”
“你说。”
“从前我很怕自己受伤。”她说,“从前我也很怕自己再也滑不了冰。不过我现在已经伤过了,但我还可以滑冰。所以我觉得还可以。没什么再怕的了。”
“……”
“我说完了。”
“韩露。”刘伯飞再次叫住她。“关于许浩洋……”
“什么?”
“你尽可能和他多沟通。他不是个特别擅长说话的人,但他一直以来都很认真,肚子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是真正想好好滑冰的。”
“这些我不管。”韩露说,“只要我觉得他拖我的后腿,我就要申请换搭档。”
刘伯飞之所以对韩露说许浩洋是个“想好好滑冰的人”,是因为他在亲身经历了这个体育娱乐化的时代之后,觉得一个人能够对更轻松便捷的路视而不见,专注于可能不会带来任何收益,甚至连骄傲都不一定会带来的事上,是件非常宝贵的事。
就在陆柏霖不遗余力的助推之下,江心的名声一时达到了巅峰。他们前段时间在海南面向全社会海选募集双人滑选手时,就见识到了数量庞大的江心粉,大多都是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为她在人前勾画出的那个梦而来。
这不能说是件坏事。
没有人询问过韩露关于这件事的想法,那个过去在媒体面前倾尽全力地利用她的男人,在她可能非常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弃她而去她对此是怎么想的。
江心尤其想知道。
对于韩露,在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地回归,并和许浩洋搭档双人之后,江心对她就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甘和愤怒。
她不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
她想要看到她失败,想要让她永远都不会是自己的威胁。
这种情绪在她自己和陈廷源的配合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利的情况下,就变得越来越鲜明激烈。
陈廷源是个只会道歉的闷葫芦。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每次都能搭上这样的搭档好像没有脑子,没有自己的想法,技术水平也谈不上多么优秀外加上这段时间两位教练把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拨给了韩露,这更是令她觉得不平。
这个花滑队,到底来说还是围着韩露一个人转的。
她无法遏制地这么觉得。
在陆柏霖把新的代言拿给她的时候,她的愤懑情绪也还是没有退去。
“酸奶和自行车……”她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这种。”
“那没关系。”陆柏霖点点头,“我也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还没有接受下来。品牌确实一般,无差别接代言也不好。”
“没有耳机的代言吗?”江心问。
“你是指韩露之前那款耳机的代言吧。”陆柏霖猜测着她的意思。“那边的老板今年不和我们合作了。”
“不是。”江心说,“就是今年体操的那个。”
“那个?”陆柏霖愣了一下,“那个是他们长期合作的代言人。”
“你说过,你会尽力给我争取。”
虽然江心现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体育明星,但比起近来也是风头正盛的几位体操和游泳选手,或是巅峰期的韩露而言,还是逊色了一些。
她不想停留在这种平民偶像的阶段,不想出门会被老人家笑呵呵地拉着手说“我在用你代言的洗洁精”。
她想去到更高的地方。
“你不要急。”陆柏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当然会。”
“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江心锐利地问。
“其他的办法是指?”
“只要我人在这个花滑队里……我是不是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希望?”
“关于这点,”陆柏霖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说的却还是之前的那句话。“你不要急。”
“你有其他的办法吗?”江心问,“如果我说我不想等的话?”
“你现在……”陆柏霖说,“是属于中国花滑协会吧?”
“对。”
“其实对商业活动来说,花滑协会会是个限制。”陆柏霖说,“就和上一次冰淇淋那件事一样,你们和一个品牌有合作,就不能再代言另一个品牌。不过,如果是其他国籍的话,就可以不受这件事的约束。”
“转俱乐部?”
“转俱乐部。”陆柏霖点头,“或者……转国籍。”
其实,早在陆柏霖对她说这番话之前,江心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加拿大多伦多俱乐部的邀请。一位刚刚退役的,六年前那届冬奥会的银牌得主,奥地利人穆勒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他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大概还在媒体面前说过她非常崇敬他,记不清了,反正她说话从来都是顺势而为,和她心中真正想的事都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崇敬他,在现阶段,她没有任何崇敬的人。不过,这不影响她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有什么是重要的?
是她自己。她想,并不是哪里的队员,谁的搭档,或者什么所谓的为了更大的荣誉而奋斗。
她想要得到关注,得到重视,想要做核心,想要全场起立为她欢呼。
她不希望任何东西成为她的障碍。
那一天,陆柏霖在江心之后从花滑中心的会议室出来后,在走廊遇到了正结束了下午的练习,准备去食堂吃晚餐的韩露。韩露没有避开他的意思,但也没有想和他多说些什么话的意思,她必须命令自己不去在意他的代理人在那次的记者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受伤的人是她,违背合同条款的人也是她。而没有人有理由要求其他人因为所谓的什么情感原谅自己。
在她这些年的成长经历里,她没有这种被人宽恕和原谅的,温柔的记忆。
她必须让自己冷静。
所以她就面对着陆柏霖走过去,在他主动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停下来。
“好久不见了。”陆柏霖说,“恢复得还好吗?”
“不坏。”韩露点点头。
“那就好。”
“嗯。”
“一起吃个饭?”
“不了。”韩露说,“好不容易没有记者追在我后面问我和你离婚的事了。”
陆柏霖说:“他们没什么可写的,只能写写这些。你别在意。”
“比起说这个,你不如离我远一点。”韩露说,“他们就更没有东西可以写了。”
陆柏霖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时,看到了刚刚收拾好东西,也正从冰场走出来的许浩洋。他们之前也合作过几次,算是见面时要打个招呼的关系。许浩洋性情冷淡,加上对他有私人的偏见,一般是能装看不见就装看不见,实在不行相互点一个头作罢。
“陆总。”
许浩洋已经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于是陆柏霖想了起来江心对他说过,她的旧搭档兼前男友,和他的前女友凑成了一对。
“你好。”陆柏霖微笑回礼。
“陆总找韩露吗?”
“不是。”陆柏霖说,“偶然碰到而已。我这就准备回去了。”
“这样。”许浩洋说。
“稍等一下”陆柏霖叫住他,“我知道你已经在邮件里回绝过一次了,不过,今天既然遇到,我想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确定不接受任何综艺节目的邀请吗?”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韩露,“如果这样的话,有可能影响到你未来搭档的商业机会。或者应该和你的搭档再”
“不用。”这个时候,韩露突然插了嘴。“他的搭档是我。”
“哦?”陆柏霖抛出了一个疑问音,对他已经知道的事。
“暂时而已。”韩露补充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陆柏霖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韩露问,“他在邮件中对你说,他不接受商业邀请吗?”
陆柏霖耸了耸肩,默认。
“那正好。”韩露看了一眼许浩洋,“难得我们有一致的地方。”
许浩洋没有说话。
“你是应该对他确认一次。”韩露继续说,“因为他和我搭档之后,大概是接不到什么商业邀请了。不是吗?”
陆柏霖自是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微笑了一下,装傻:“为什么?”
“少跟我在这装傻充愣的。”
“是真的,我不知道你指什么。”陆柏霖笑着说,同时无辜地摊了一下手。“如果你是说前段时间的话,那是因为你受了伤,我们必须考虑你的身体情况,尽量不给你增加身体负担。现在你恢复后,如果有合适的邀约,我个人会第一时间考虑你。”
25 单对单
他们三个人的那段短暂的对话让许浩洋的心情不是那么舒畅,陆柏霖那种从容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和他说的话让他很不爽,虽然其实陆柏霖并没有说什么,但不管他说了还是没有说,他就是很不爽。
并且,他还觉得韩露和陆柏霖闹翻这回事纯属是无稽之谈,她这种人他想象中的她这种人,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么一条能抱的大腿的。
他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和这种人成了搭档,怎么都觉得气不顺。
然而,他却没有其他选择。
韩露并不知道她的搭档的心理活动,她在忙着尽快适应她双人滑的新角色。
双人滑和单人主要不同的地方,除了选手在表现时的侧重点之外,还有几个双人滑独有的,要求双方高度配合的动作。比如托举、捻转托举、双人旋转、螺旋线、抛跳等等。
抛跳,是双人滑中最具观赏性的一个动作。通常是由男伴给出一个合适的力矩,借助惯性将女伴抛出,女伴腾空旋转,再落冰,动作必须一气呵成。这件事要求女伴需要给予她的搭档绝对的信任,同时,男伴也要给予自己充分的信任即使在失败很多次的前提下,这种信任也不能够崩塌。一旦信任不足,就会造成动作准备不足而拖泥带水,从而直接影响到跳跃质量。
选手们为了获得更多的技术加分,而对抛跳的高度和远度有着执着的追求,这也正是刘伯飞眼中许浩洋的优势所在,他的力量很足,这让他比其他人能够将搭档抛得更高,以让搭档有更多的滞空时间来完成旋转。他和江心在过去曾经完成过四周抛跳,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另外,捻转是男伴双手给女伴身体两侧施加不同的力量,如捻动竹蜻蜓那样让搭档在空中旋转起来这是张磊和子君组合最好的技术之一。在空中旋转两到三周后,由男伴在空中接住女伴,并平稳地放到冰面上。要求是用单足后外刃落冰,男伴也需要用单足滑出。
和单人一样,在正式比赛中,双人滑也有它的规定动作,它分成短节目和自由滑两个项目,短节目时长2分40秒,每组包括8个动作,自选音乐,每个动作只允许做一次(不包括四周跳),自由滑时长4分30秒,自选音乐,自编动作,每一个接续都是要经过无数次的讨论、实验和磨合才能最终决定。
比赛是对运动员的考验,休赛期则是对整个团队的挑战。
刘伯飞估算着时间,韩露必须在短时间内掌握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动作,并通过队内选拔。这件事绝不容易,他并不知道她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最重要的是,她能否顺利地对他人建立起名为“信任”的情绪。
在那次泰坦尼克号大舞台的闹剧的一周的同一时间,就是所有人都离开冰场之后,韩露和许浩洋当真进行了他们约定中的比赛,也是这几个教练首次见到这种荒谬的比赛。
花滑选手之间的……oneone。
而且还是男选手和女选手之间的oneone。
就和上一次在那半个玩笑里商议好的一样,两个人的选曲都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与双人滑的情感互动性不同,作为单人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由于恋人角色的缺席,反而是用接近于舞**角戏一般的表演方式引出了一种独特的张力,也给予了选手足够的发挥空间,这也是这首曲子成为热门经典的理由之一。
韩露对选曲的要求并不是很高,在过去的比赛中,她的选曲基本上都是由刘伯飞和艾米决定的,反正,别管是什么样的曲子,她都能够跳出她自己的风格在论坛里,也就有她的死忠粉写了十万字长论文,恨不能向所有人解释韩露对于曲子那种最独特的诠释视角刘伯飞也看了几眼,看着就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
没有,他想,她根本没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戏。
什么激情啊冲动啊疯狂啊幻想和现实的交界啊内心的重塑啊什么的,统统都没有。
你偶像就是哪个动作难跳哪个,她就是恨不得把花滑玩成女子跳跃大赛,谁转得圈多谁分数就高。
在比赛或者说对决,正式开始之前,韩露塞着耳机在休息区做着拉伸运动,另一边的许浩洋更是面色凝重。刘伯飞知道这两个人是来真的,韩露从来没有疏忽对待过任何一场比赛,无论面前的对手是谁,她都没有差别地想要战胜。
说起来,他回忆起来,她提出和他人单对单比赛这回事,其实在她小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那个被挑战的对象就是他自己。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韩露十四岁,刚刚初步掌握四周跳的技巧,周围已经没有能够与她匹敌的人,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将对面前这位始终废话连篇地限制她挑战高难度的怂包教练下了战书。
可以说,在那个时候,实力远超身边同龄人,在莫大的荣誉和褒赞中成长起来的韩露根本就看不上刘伯飞。她觉得这个男人纯粹是被花滑界淘汰下来的劣等品,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实力爬向更高的地方,所以才不得不退下来在少年体校这种地方担任什么教练的。
向来剑拔弩张的韩树华和韩露母女,唯有在共同面对刘伯飞的时候,才能意外而难得地达成一致。
韩树华的自信心告诉她,她的女儿之所以能够在花滑领域也取得这样的成就,那完全是因为她自己的天赋,而和刘伯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这种自信,当然也早就遗传给了韩露。
十四岁的韩露在和刘伯飞的对决中完胜了他,这事实上令刘伯飞觉得,也许在那个时候,如果他可以给予她适当的打击的话,她可能也就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不过,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韩露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表演服。这件表演服她在过去的世锦赛当中曾经穿过,也是她全部的表演服当中最为温柔优雅的一件,底色是白色,上面点缀着大量的明黄色亮片,看起来像是太阳光掉落下来,又被蜡封住缀到了衣服上一般。
她的表演准备开始了。
刘伯飞注意到,韩露这次的脚下动作的编排和从前变得不太一样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不能再挑战四周跳的这个事实,于是便就把难度放在了步法的切换上。她脚下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满的,一个动作做完,马上接续起另外一个,起冰落冰都干脆有力,冰刃砸在冰面上发出钝响,同时狠狠地激起了大片的冰花。
这是一个……艾米摇了摇头,一个疯狂的朱丽叶。
她仿佛看到了疯狂地摇晃着死去的罗密欧的双肩大骂你他妈是不是傻的朱丽叶。
许浩洋和刘伯飞则是同时看出了另外的东西,韩露此刻滑的,是杜哈梅尔的标志性步法。
可轻松驾驭多种风格的杜哈梅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她高速的步法变换,这种编排极其适合于那些或者怪诡或者俏皮的曲子,这也是她和埃里克的拿手好戏。
或者,他们原本可以凭借一种风格便坐稳世界冠军的宝座因为为数不多的被人抢走了奖牌的几次,都是他们尝试新风格,却没有达到十足的成功的时候。不过杜哈梅尔对此表示并不在意,她说,只有不断超越自己,刷新自己的界限才是真正的胜利。
但是显然,这种步法对于现在的韩露来说是有些吃力的。她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练习。
刘伯飞在旁皱紧了眉,他事实上应该想到的,韩露这种人,在明白自己过去擅长的多周数跳跃无法在未来的比赛当中继续的话,她便一定会去寻找其他能够让她完成技术加分的动作。
然后她便看到了杜哈梅尔的表演,认为这种动作不错,可以学习。
然后她就学了。
这套逻辑很符合韩露的风格。
但是……
刘伯飞恨铁不成钢。
但是
但是她他妈就以为现在这样比她跳四周的压力小多少了是吗!?这就是掩耳盗铃好不好?
他几乎想要把这句话冲着韩露就这么喊出来,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憋了回去。此时,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树立起他属于教练的权威,这样在这种时候,他就可以冲上冰场制止这次比赛,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拎下冰场责令她下次再也不准这么做。
事实上他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韩露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着“好的,刘教练,我明白了”的场景。
尽管每次从这种想象中出来之后,都令他觉得羞耻无比。
自己能干出这种事来也是……非常够可以了。他想,如果传到业界,估计全世界的教练都要用同情的眼光来看待他。
这得压力多大啊。
同情刘教练,还没老年痴呆就疯了。
他用脚跟想都能想得出来,那些老混蛋们一个一个都会说些什么。
但是,韩露现在这种滑法绝不可能让她继续下去,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进两次手术室,做两次伤病恢复,而且还很有可能再也不可能回到冰场上。刘伯飞能够打这个保票,但他不会想要让她挑战一次她自己的极限,这一次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你还想继续滑冰吗?
他决定,当她今天走下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要对她这么说。他不打算肯定她的尝试,他必须让她知道,她这次的尝试是一个荒唐的想法。
26 只有胜利者
而站在一边准备着上场的许浩洋,却是被韩露脚下这一连串的步法深深地震惊了。
在她过去的单人比赛中,他没有见到过她运用过这样的步法。因为这和她的个人风格不是非常贴切,非常注重花滑的艺术风格的艾米也不会做出这样的编排。
那么,这套步法便是她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一个人练习出来的结果。
……
她非常强。
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被脚伤所影响,而且,像是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他知道这应是所有优秀的运动员都具备的天赋,但他又必须承认,他自己缺乏这样的东西。
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那些困住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能够让他把过去那些困扰过他的所有失败都在一瞬间回忆起来,然后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摆脱。
他不想再失败了,他每一次都这么想。
音乐结束,韩露从冰场上走了下来。
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她正在专注地回想着自己刚刚的动作,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然后,便是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了。
他身上的表演服是他曾经在世青赛上穿过的那一件,现在,这件衣服已经旧了,而且稍嫌小了些,点缀的亮片也是脱落了不少,如果穿到正式比赛上去是要被扣艺术分数的那一种。
不过,他曾经穿着它拿过冠军,这件衣服是特别的。
他希望它可以带给他力量。
直至许浩洋走到冰场中心,刘伯飞都什么都没有说。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刚刚那个要把韩露狠狠教训一番的冲动关于她给自己编排出这么一个胡来的步法这回事,他虽然仍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得警告她,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但是,还有一件事大概要比这更重要。
她不能错过许浩洋的表演,这是让她正视他的一个好机会刘伯飞不由得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正视他?这听起来不怎么正常,就像是两个人根本没有处在同一个位置一样。他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好像之前也是一样,一旦在他想要为许浩洋争取些什么的时候,就要很努力地思考他的优点,才能让对方正视他和接受他,而当事人自己却看起来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和意图。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一样。
这也是让江心一度对他烦躁不已,导致最后直接失去耐心的地方。
这种性格是有点麻烦的。它得需要很强大的实力,以及相当程度的天时地利人和和好运气才能够自然圆满,才能让他的孤高和冷淡成为一种让人钦羡的独特性格,而不是碌碌无为的借口。
尤其在竞技体育这种成绩第一的大环境底下,一个运动员如果成绩拿不出手的话,那么,他其他的一切听起来就都会像个笑话。
刘伯飞就这么思索着,然后看到许浩洋对负责音乐播放的艾米点了一下头。音乐准备开始,他合上了双眼,做出了一个双手抱臂的准备动作。
在几年前,许浩洋曾经和江心一起表演过这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成绩虽然并没有那么理想,但这是让江心这个人一下子在花滑界上展露了头角。江心容貌姣好,身材娇小灵活,柔美的同时又不乏力量感,他们的动作编排又在很大程度上都着力于突出她的个人风格,可以说是让她一炮而红。但许浩洋在那个时候,就被她完全地压在了下面。在观众中,认为许浩洋拖累了江心的声音也开始出现。
其实艾米早就看出来了,她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不对等的搭档。一个人处处拿主意,另一个人只有听从和背锅的份。
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但却又惊异地发现,他们就真的配合了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他们的拆对,虽然在当时对许浩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艾米觉得,这事实上是他的一个很大的机会。这强迫他必须从过去的身份、位置、情绪等等东西当中突破出来,用一个全新的自己来面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
他如果做得到的话,他就会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这一次,所有的编舞动作都是由许浩洋独自完成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整套单人动作的编排所有的教练都对此有些好奇。
尤其是艾米。
从作为艺术指导回归花滑队开始,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许浩洋一路走来的她很想知道,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他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随着音乐的响起,许浩洋滑了出去。艾米很快便感觉到,他的动作和他在双人滑中的截然不同了。
过去,在双人滑中的罗密欧是一个温和坚韧的少年,于是他的动作在大多时候都轻柔而和缓,为了作为朱丽叶的底色,来接住朱丽叶的轻盈和力量。
然而现在,许浩洋的动作里却充满了以前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激情,那种几乎超出了音乐的承载范围的激情。
罗密欧拼尽全力奔到恋人的身边,看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许浩洋用疯狂的跳跃来表达罗密欧那一刻彻骨的绝望,冰刃敲击在冰面上发出巨响,而许浩洋紧闭着眼睛,飞快地在冰上滑动,他的这套动作看起来像是被练习过千百遍那样熟稔,每一个旋转都像是从音乐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样。
在场的人中没有人知道,在他的一切正要准备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像是要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这套编舞他曾经练习过无数次,他想要和他喜欢的人一起,用它来开启自己职业的新篇章。
但是,事情在那个时候,便就已经和他想象中的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而他却开始安慰自己,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想象一般顺利。
他一直都不是理想中的自己,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最终,那些没能够实现的东西,那些被深深压抑着的情感却穿过了整个岁月,跨越了时间,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声中逐渐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识,也让在旁观看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韩露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表演。
4lo,3lz接3t……
尽管有的落冰不是那么完美,但也仍旧是一场完成度非常高的表演。
可以说连失误都是一种风格的,情感上极其封闭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独立着,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演。
最终,许浩洋以一个燕式旋转作为结束动作,完成了整套节目。不同于果决地将匕首刺入胸中的朱丽叶,罗密欧的死是安静的,他饮下了毒药,躺在了棺材之中,他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而许浩洋也同样紧紧闭着眼睛。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在这种宁静之下一时模糊了自己所在的时间与地点,仿佛他回到了过去,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前,在那个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什么都还有希望的地方。
……然而,只有胜利,才有希望。
只有胜利者才有话语权。
只有胜利者,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让他人承认自己。
教练们都在看着这场比赛,那个看起来一直瞧不起他的新搭档也在看着这场比赛,他没有输给她的理由,没有输给她的可能,他必须要赢,必须要。
音乐停止后他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透支掉了大量体力,导致整个人一下子站立不稳,直接跌倒在冰面上。
韩露已经结束表演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的呼吸也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胸口也还在上下起伏着。这令始终在一旁沉默地观战的孙教练想起来一个比喻:一个篮球迷提出,如果把nba两个顶尖水平的球员放在一起,一定要他们决出胜负的话,那么结果会是谁取得胜利。
两个球员的粉丝争论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当然,不可能能够得出。最后,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或者我们说,在不同的情况之下,任何结果事实上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将这两个人置于同一空间要他们分出一个胜负的话,那么,这场胜负若不见血,是不可能结束的。他们就是为此而生的战士。
孙教练上前搀扶许浩洋,给他一个支撑让他站稳。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场在当初他不过认为是个玩笑的比赛会激烈到这个程度,他没有想过一个女选手会当真想着希望战胜男选手,更没有想过,许浩洋真的像是深深地害怕自己会输掉这场对决一般,将体力消耗到这个地步。
这两个人……
他的内心在感到不可思议之余,又透出一种奇特的兴奋感。
这两个人,他想,和他遇到过的所有选手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结成搭档,如果得到正确的引导的话,有可能能够成就令整个花滑圈都震惊的表演。
27 信任与天赋
当然,比赛的结果不言而喻,原本,男子和女子的力量和速度便不是同一个量级,更不要提正值当打之年的男选手和在退役边缘的女选手了。
在同样的评分标准下,无论是曲子整体的完成度,还是技术分,许浩洋都以巨大的优势稳稳地胜了韩露。
韩露留意到,在他站立不稳跌倒,被孙教练扶起后,他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狠戾,以及恐惧。
她就忽然被他的神情一时逼停了呼吸。
这个神色她有些熟悉那像和她伤愈后初次的比赛一样,在那之前,她从床上下来,重新试着用自己的双腿站立,重新熟悉肌肉的力量,连最基本的动作都要从零开始找回,然后她站上冰场,她很害怕她会失败。
那种恐惧在当时要更为模糊,混杂在各种形式的紧张与更确切的压力之下。但在时间过去,她再度想起那日自己立于无数摄像机之下的时候,突然更清晰地明白那时自己的心情是什么。
恐惧。
害怕一切会就此结束的恐惧。
此时,她恍然觉得,她似乎在许浩洋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她想,他在恐惧什么?
“行了。”刘伯飞拍了拍手,“胜负已分。”
这个明显的差距也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不然万一许浩洋真的不够给力,韩露这种性格,要么是直接把之前说好的搭档组合的事废弃不算,要么就得要求再比一场……
他可是受够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孙教练却一点眼力介儿都没有的,好死不死地做出了一个作死的提议。
“我说啊,”孙教练说,“你们俩人一起再滑一遍怎么样啊?”
“说什么呢大孙!”刘伯飞赶紧制止,“还滑?”
“这一个人先滑另一个人再滑的滑法有什么意思啊。”孙教练这明显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们不如来一次同场竞技呗?明白吧?就和斗舞一样,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可以。”艾米也帮腔,“我很想看。或者,你们可以把这当成一场不那么正式的双人滑。双人滑其实有很多种感情表现形式,说不定……”艾米笑了笑,“互相竞争的双人滑也是其中一种可能。”
“……”刘伯飞彻底无语凝噎。
然后,在韩露表态之前,许浩洋已经站了起来,第二次向冰场中心走去。
不能。
他想。
他不能提出异议,不能示弱。
在他之后一步,韩露也起身走向了冰场中心。
音乐再次响起。
两个人分别从冰场的两端各自做出准备动作,各自开始滑行,然后向中间逐步靠近。看到这幅场景,刘伯飞是大大地提着一口气这个玩法太危险了,在这种速度之下如果一旦两个人相撞,就肯定得是马上送医院的结果。但是,冰场上的两个人却像是有着异样的默契一般,在接近中心地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
两个人的肩膀擦过肩膀,许浩洋伸出手去,韩露自然地握住。他们以冰场的中心为轴心交换了位置,然后同时放开手,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快地滑去。
“可以的。”孙教练啧啧称奇,“这样也行吧?”
“行什么行啊。”刘伯飞说,“这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的朋友,你别老想着罗密欧朱丽叶。”孙教练说,“我是说这个动作跟默契值很可以了。这才一起磨合了多长时间啊,就到这程度。”
他们正说着,只见冰场中心的两个人是第二次向中间靠近过来,这一次,他们在练习时做过的那些双人滑的动作已经都派上了用场,他们先是做出了一个可谓没有丝毫可称之为爱意的东西的螺旋线,然后,他们开始共同向前滑行,许浩洋向前伸出了手臂。
刘伯飞眼尖地看出来这个动作是抛跳前的发力准备。
“来了来了来了。”孙教练兴奋地拍着刘伯飞。
韩露点冰起跳的同时,许浩洋以双臂放在她腰间将她发力抛出。
“我靠。”孙教练忍不住一声惊叹。
这是一个非常有力果断的抛出动作,高度足够,而且收手后向前滑出的动作也利落而优雅。
场边的刘伯飞也是惊得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又高又飘的抛跳是许浩洋少年时代的拿手好戏,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年的比赛当中,他像是失去了这种天赋一样再也没有演出过像过去一样的潜力,刘伯飞在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人的时候,他的潜力却突然冷不丁地再度出现了。
就在一次他本认为是胡闹的练习对决上。
韩露是非常直接地感受到这种力量的,这是她从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仿佛许浩洋的手只是不轻不重地碰了她一下,然后她就毫无预兆和准备地高高飞了起来。
她一时想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
这种力量太惊人了,她不由得为此叹服。
这人这么强的吗?
滞空时间足够,她相信自己可以完成四周的空中转体。
但是,想象到底只是想象,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做到过这种高度的抛跳,在空中没有控制好转体和落冰的时间,而重重地跌在了冰上。
落冰之前她用手撑了一下,没有大碍。但刘伯飞还是大声地叫了停,一边叫停一边直接走上了冰场。
“行了!”刘伯飞叫,“打住!”
艾米同时也停止了音乐的播放。
在突然一片安静的冰场上,许浩洋像是还没从这场对决中缓过神来一样一言不发地退去了场边。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刘伯飞上前扶起了韩露,检查她身上有无摔伤,确定她没事后,他板起面孔吼了一句:“闹够了吧?”
韩露却还是沉浸于刚刚那个抛跳的惊人的高度之中,没有顾得上和刘伯飞吵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看着许浩洋走向场边的身影,居然笑了出来。
“这人。”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刘伯飞说,“可以。”
许浩洋一声不响地坐到场边,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这种剧烈的情绪使得一时之间没有人敢上前去拍一拍他的背。但是韩露不管这一套,她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愿赌服输。”她说,“你有什么要求要提?”
“……要求?”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韩露说,“如果输了,我就听你的。”
“……”
许浩洋想起来了,自己是说过这句话。
“你自己忘了?”韩露问。
“……”
“傻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太小看我了。”许浩洋突然抬起头,死死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觉得你自己特别了不起是吧?所有人都得跟在你后面捧着你求着你和他们合作一下?我也是职业运动员。我也是拿过冠军的。你别觉得就你自己厉害,就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韩露皱起了眉。
“为什么我非得战胜你,才‘有资格’能做你的搭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这让韩露之外的其他人都也听到了他的话。
糟透了。
许浩洋想。
这是第二次了,他在他人面前控制不了情绪这件事。
这不是那种情绪积攒久了的爆发,更像是在体内四处冲撞不休的不安突然寻得了一个出口,如此便狠狠地撞了出来。
这本该理所应当是他的胜利,他又怎么真的会觉得,他会在同等的评分标准下输给女选手?
但在开始之前甚至在结束之前,他都深深地被这样的恐惧所困。
恐惧消失之后,他却竟然也没有觉得一切变得好过一点。
就在刚刚,他完全是通过惯性或者直觉,或者身体内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这么将他的新搭档抛了出去。
力道之大,让他的肩关节现在都胀痛无比。
那个时候,他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搭档,没有把她看作一个女人,甚至可能没有把她看作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心里只有糟糕的,负面的情感。
他必须要打败她,必须要对她证明自己,必须要对所有人证明自己。
冰场内静寂无声。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韩露说过话,至少在刘伯飞的记忆里没有。
哪有什么人敢把她当成靶子乱发脾气的?不怕死啊。
这许浩洋是真的猛士。两次,连续两次了。
不过同时,刘伯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熟悉。在很多很多年之前,他还是个冰坛新人,还在和队里的小姑娘一起聊新播出的电视剧和新出版的小说,那个时候的小说里似乎有一个套路,叫做“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男主角饶有兴味地看着不谙世事脾气又很大的女主角,这么说道。
但现在是反过来的,是不谙世事脾气又爆的女主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脾气阴晴不定,说暴走就暴走的男主角。
韩露就看着许浩洋,没有说一句话。
“看什么看?”许浩洋破罐破摔,盯着她问。
28 控制之外的东西
“我发现啊。”
韩露慢慢开口了。神奇的是,她刚刚才被许浩洋扔出去摔在地上,又被他发了一通脾气,她非但没有暴走生气,而是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迷之从容。
“你这个人只要不说话,好像还挺好的。”
“……”
“但是一说话就特别欠抽。”她说,“要不我们商量商量,以后我们训练你就都别说话了吧?”
“你觉得你自己说话不欠抽吗?”
“我在说你,你把话题往我身上扯什么扯?”
“我……”
许浩洋憋了半天,没憋出下一个字来。
“算了。”韩露心情很好地耸了耸肩。
她这个人,说得好听一些的话,是她崇尚力量,喜欢被比她强的人压迫,然后在压迫感之中寻求胜利的快感。说得简单粗暴一些的话,那么,她就是个抖m。
虽然她给其他人的印象是个女王,但事实上,她的内心是一颗抖m的内心。
许浩洋刚刚展现出的力量给了她程度足够的愉悦感,让她此时能够无视他的一切幼稚和无理。
“你很强。”
韩露这么说。
她居高临下地因为许浩洋是坐着,她是站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的力量很强。”她说,“坦白说吧,我吓了一跳。”
“而且,你的3lz接3t很流畅。”她继续说,“步法的接续也很漂亮。这是你从前的编舞吗?”
“……我没滑过这首的单人。”许浩洋勉强开口,“自己改了一下。”
“这一周时间?”
“嗯。”
一般来说,花滑选手的编舞是由教练、选手和其他指导共同完成的,普遍需要花极多时间反复修改揣摩,最后也不一定能达到非常理想的效果。一套完成流畅的编舞,是对艺术表现加分极有帮助的。
当然,关于她之前的那些不理想的结果,刘伯飞会说都是她临场乱改跳跃动作的错,她不能否认。
双人编舞改单人的难度,韩露之前没有接触过,不能擅自揣摩。但是,许浩洋的单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完成度很高也许在技术难度上不能与世界排名前几位的男单选手相较,然而编排上却有一种她此时难以形容的,在他人的表演上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可能,这就接近于裁判们口中的“独特诠释”。
但她并不记得,之前在医院中看到的那场比赛中,她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一周时间。
韩露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一周时间,还要去掉他们这些高强度的练习的时间,在剩下的时间里独自写出这样的编舞。
很厉害。
她再次确认。
“yang的天赋”埃里克对他的教练,赫尔南德斯说,“有的选手是构建一个平台,好让其他人方便地走入他们想要展示的世界。但yang……则是以自己为材料构筑出了一个新的世界。既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进得去,他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搭建完全。”
“也许你对他有独特的理解。”赫尔南德斯摇头,“那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去亲自告诉他呢?对他说‘喂,你好,其实你是个天才,我们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但只有你自己这个不开窍的脑袋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忍无可忍必须要来告诉你’,嗯?”
“您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埃里克坏心眼地笑了笑,“但是我不准备这样做。因为,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所在,也是天才所必须的一个条件。他必须认清自己的天赋,然后学会如何最好地掌控它。天赋啊……它们往往都很野,都不受驯服。有的天赋还很懒,躲在身体里某一个暖和又舒服的地方睡着大觉,得让人来把它拎出来。”
这个时候,杜哈梅尔打开了门,看到自己的搭档正在和教练聊着什么,她非常自然地走了过去,从身后搂住了搭档的腰。
埃里克继续说:“但是,如果他没有成功地意识到天赋的存在的话,那么也就说明,他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人而已了。”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拥有天赋,但是,能够意识到它,并且以最正确的方式引导它的人,却只有极小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
就在花滑圈,埃里克便见过有很多因天赋得不到很好的引导而逐渐走向平庸的选手。
他很遗憾,却也不得不止于遗憾。
杜哈梅尔说过,她的搭档,其实是一个骨子里很冷漠的人。他认为,人的际遇都是天然注定,容不得外界更改的。
不幸的人意外地不幸着,而幸运的人又意外地幸运着。
停止努力可以将一些东西毁掉,但努力却不会改变任何事。而他人的人生际遇,更是容不得之外的人插手。
他相信偶然,相信随机,相信控制之外的东西。
“呜啊”杜哈梅尔用膝盖撞了一下搭档,“埃里克说得好过分yang就是这种程度的人什么的,才不是呢!人家的yang不是这种程度的人!”
虽然她状似天真地叫喊着,但她的内心也同样清楚,假设许浩洋的路越走越偏,距离他原本拥有的东西越来越远的话,那他便的确只能止步于此。
“说起来教练你到底有没有给yang发邀请啦……”
“说到邀请,杜哈梅尔。”埃里克转回身来,但杜哈梅尔仍旧搂着他的腰,于是他低头和仰着脸的她对视。“yang的前搭档……据说穆勒邀请她去他的俱乐部来着呢。”
“啊,那个穆勒。”杜哈梅尔点头,“那个穆勒是广撒网嘛。我们俱乐部的小女孩他不是也想撬。人家觉得他就是想要组建一个花滑女团。”
“说不定……是因为穆勒俱乐部里的那个双人滑大将的搭档被我们撬来了吧?”
“啊,那个人人家很讨厌!非常讨厌!如果要人家和那种人搭档的话,那人家一定会在落下来的时候用冰刀毫不留情地踹他的脸!”杜哈梅尔义愤填膺地叫,“就应该撬掉他的所有搭档!”
他们口中的双人滑大将名为姜至俊,韩国双人滑明星选手,也是世界排名上数得上的一员名将。他今年28岁,过去曾经三次更换女伴,第一次是嫌对方体重太重,第二次是嫌对方站立不稳,第三次是嫌对方和自己外型不搭,总而言之,是一个实力过硬,然而在花滑圈里评价不算佳的人。
除此之外,他在两年前还被卷入进一位西班牙选手的受伤风波,因二人在赛前热身时在冰场上相撞,对方的两根肋骨被撞断,而直接退出了那个赛季的所有比赛。而他在跌倒时伤了下巴和额头,在处理后坚持比赛,那场比赛被誉为“体育精神的诠释”的同时也为他招致了不少骂名,有人认为他是故意为之,又有人认为他没有必要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这件事随着西班牙选手的重返赛场便也就慢慢过去了,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
在现阶段是如此。
这位姜至俊,在这个时候转俱乐部其实可以称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就在前一年,韩国国内有一对新的双人滑组合冒头,女伴24岁,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型选手,男伴只有19岁,初转入成年组时,便以令人眼前一亮的技术和出色的外貌条件夺得了大量的关注,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姜至俊都没有和他竞争的资本。
那对双人滑的横空出世,不仅推动了姜至俊转俱乐部的决心,也引起了江心的注意。
陆柏霖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直都放在了心上。
如果,她想,如果自己有机会和这个人搭档的话,那么她一直以来期盼的,想要的一切,可能都会随之而来。
她打算和陆柏霖再多谈一谈,或者说,她打算要让他再多给她一些协助。于是,在训练结束后,她没有和队里的人一起吃饭,而是偷偷离开了训练中心,打车去了陆柏霖的公司。
“我找陆总。”她对前台接待的女孩说。
“抱歉,陆总不在。”女孩温和而礼貌地对她微笑,“陆总去开会了。”
江心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对前台的女孩道了谢离开。她站在写字楼外面,内心还是存了一丝猜疑,于是,她拨通了陆柏霖留给她的手机号码。
就在她的头顶陆柏霖位于17楼的办公室中,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没有去碰手机,就任由它响了下去。
他对她有兴趣,觉得她也许可以用得到,但却并不代表他喜欢她,想和她发展出什么进一步的关系。
她的目的太明确,他一眼看得穿看得透,也就觉得无聊。
他对她温柔相待,给她提出事业上的建议,这如果让她想得太多的话,那么他就应该让她冷静一点。
手机的震动停止了,接下来是一条微信。
江心:我来你公司门口找你啦,你几点开完会呢?(挤眼表情)
不知道,开不完。
陆柏霖这么想,没有回复微信,而是把手机屏幕按熄。
反正,主动权在他的手上。
29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在单对单比赛后的隔天,在赵之心的要求和陪同之下,韩露再度赴美做了一次全面的复查。结果是恢复良好,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复到伤前的状态。院方的意见自是避免过度消耗但这句话他们对每个运动员都说,又对每个运动员都无效。
赵之心的导师再一次提出了让他回到美国继续在他身边进修博士的建议,这被赵之心笑着回绝了。
“放过我吧。”他开玩笑地说,“我想到那些围绕着论文的日子……四点睡下,七点被您的邮件叫醒的日子就要打寒战了。”
好脾气的至少看起来是好脾气的导师笑了笑。
“你放心,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他说,“现在,我会在你睡着之前就用邮件叫醒你。”
说罢,他又转向韩露:“为了你的职业生涯。”他的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你要谨记住这条线。”
“……我明白。”韩露说,“谢谢您。”
“你看起来很好。”那位美国白人温和地笑着说。他对她之前的一些因焦躁而生的无礼行为没有半点介意与不快。“我很高兴你看起来很好。”
在回程的飞机上,韩露打开了一部电影。这是刘伯飞发到她的邮箱里的,许浩洋希望要用的曲子的原始出处。那一天,在他们以一种有些奇怪的方式结束了那场荒谬的却说不定意外地有所收获的单对单之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了新赛季真正的曲目。
当然,真正的曲目一定不能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韩露的朱丽叶,韩露的朱丽叶这个消息一旦放出来,说不定就能赚到十成十的上座率和收视率。
刘伯飞对这点毫无怀疑。
最终,许浩洋提议的曲子是《the impossible dream》,它是1972年出品,根据百老汇音乐剧《梦幻骑士》改编的同名音乐电影。《梦幻骑士》是《堂吉柯德》的音乐版本,取自《堂吉诃德》中最为悲剧性的一幕,即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故事。
一首骑士的狂想曲。
堂吉诃德一看见风车,便对侍从说:“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你看那儿,桑乔潘撒朋友,就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了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就是你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呢。”堂吉诃德说。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够推动石磨。”
堂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外行。他们是巨人。如果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赵之心不自觉地用余光看着韩露的ipad屏幕,即使听不到声音,他也能马上通过画面,将那些他已经烂熟的台词在心中默念出声。
堂吉诃德,这个人物一度贯穿了赵之心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他迷恋着这个骑士,这个骑士文学已经逐渐消亡的时代里最后的一个骑士。堂吉诃德穿着破烂不堪的盔甲,骑着瘦马,大战风车和羊群,即使他所谓的骑士精神看起来全然变成了荒诞不经的闹剧。
“你看吗?”韩露看了赵之心一眼,把ipad挪到两个人中间的座椅扶手上,又分出了一个无线蓝牙耳机。
“谢谢。”赵之心接过耳机,同时也接过了ipad,解放了韩露的双手。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注视着屏幕,赵之心无法不去听身边的人的呼吸声。真实的呼吸混入单侧耳机里响彻的音乐声,让他不由自主地分神。
仿佛奔向风车的堂吉诃德,与身边的人交叠在了一起。
这是不可能的。
他想。
他喜欢这个人物觉得这个人物撼动人心,故事引人入胜的理由,或者可能都是基于“虚构”的前提之下。一旦虚构变为现实,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不会希望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是堂吉诃德。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去与一个不败的敌人战斗
去忍受那无法忍受的悲伤
去奔赴那令勇士都止步的地方
……
去追寻那些遥不可及的星辰
不在乎希望是多么的渺茫
不在乎多么的遥远
为了正确的事物去战斗
没有疑问和停留
为了神圣的事业我愿向地狱进军
在安静的长途机舱,这首曲子裹着在平原上汹涌的烈风一起,没有空隙地满满灌进两个人的耳中。
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而来救护他,只见堂吉柯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否则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然而,堂吉诃德脑子里已经被妖魔鬼怪的东西装满了赵之心可以默默地接下去,他对桑乔的话理都不理,他认为,战斗这件事比任何事都变化无常。“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了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堂吉诃德说。
电影播放完毕,韩露默默地合上ipad,没有说什么话。
“你喜欢吗?”赵之心问,“这个故事。”
“一般。”韩露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赵之心轻轻笑了出来。
“我啊,”他说,“上学的时候很迷这个故事。”
韩露看着他。
“也许是那时候年轻,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吧,就特别喜欢看悲剧,各种各样的悲剧。堂吉诃德的悲剧,哈姆雷特的悲剧……台词都能背下来的那种。他们经常说,堂吉诃德是个疯子,但我觉得,其实不是的。”
“?”
“人们觉得他分不清现实与想象,才搞出把羊群当成敌人的这种事来。但是,我认为不是的。他一直都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他的想象,只是他故意不愿意区分。你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吧?”
韩露曾经滑过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插曲《young and beautiful》。
“看过电影。”
“盖茨比一直都知道他追求的爱情是不可得的,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道绿光。他可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为了对其他人证明什么,只是觉得,人万万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心,一旦背叛了自己的心,就一切都结束了。”
“堂吉诃德明知道自己的悲剧,但仍旧一心朝着他信仰的东西前进。”
“我想是的。”赵之心点了点头。
“我大概需要理解一下。”
赵之心再笑,这或许的确不是韩露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东西。如果是她的话,也许她会打算通过自己的力量来纠正全世界关于骑士精神的认知,告诉他们骑士从来没有消亡,因为她就在这里,他们也可以随时变成她这样的人。
他在第一次在学校的冰场上见到韩露的时候,就在她身上感到了这种力量。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其实在中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了。
那个时候,她是全校的明星,他也慕名去看她的表演,然后便被这种力量深深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也喜欢冰,也喜欢冰上运动,他曾经希望可以成为一个短道速滑运动员,但是,这在他父母的眼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诞不经的选择。
所以,他之所以选择做医生,一开始是父母的希望。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他们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也走上相同的道路。他听从了父母的意见,但是却没有选择一般的医科专业,而是选择了运动医学这个略显边缘的学科。
为了与他中学的时候那个“想要成为短道速滑运动员”的愿望接近一些,然后,为了“也许能够有朝一日能帮到冰场上的那个女孩”。
他不会认为是父母破坏了他的梦想,因为他在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做一个坚持自己的愿望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在面前的未来完全模糊一片,什么都无法确定的情况下。
一旦他失败了,所有人就会来说“你看,我当初说了吧……”,父母就会说“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失败的代价,他不想让父母失望,也不想面对一个可能一事无成的人生。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意识到的。
他在左右权衡之下,最后选择了这条道路。
“所以,我觉得啊……”十五年后,三十一岁的赵之心作为一位运动科学专家,坐在飞机上,对他身边的运动员说:“这首曲子的关键就在于‘选择’。堂吉诃德选择成为这样的人。”
韩露已经有些困倦了,因为天色已入深夜,机舱里昏暗一片,而且赵之心的声音又异常地温和,不是平常那种对她认真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要睡了。”韩露说。
赵之心笑了一下,将窗板关上。
“晚安。”他说。
30 哈姆雷特
曲子确定下来后,在与编舞工作同时进行的,便是韩露在许浩洋的协助下,对双人技术动作的学习和熟悉。
这个过程就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韩露的体重比双人女选手的平均体重要重了五斤左右,虽然不是令许浩洋觉得非常吃力的重量,但也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来适应。
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因为韩露是半路出家,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从幼时便接受相关的训练,所以她在和男伴接触的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地变得紧张僵硬,甚至向反方向用力。
这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难避免,只能由她自行克服。
这个过程在开始的时候非常难捱,她根本没有办法适应许浩洋的手触碰自己身体的感觉,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这么做过,她也不准备让任何人对她这么做。
刘伯飞站在场边对她吼了无数次,告诉她别紧张,别动,配合,配合,配合,但她还是没办法克服那种障碍感。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她仿佛烈士就义一般闭着眼睛等着许浩洋过来,而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马上又皱起了眉。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于是忍着不说,但身体的感受却是骗不了人的。
对于这个,许浩洋也是不爽的,最后是刘伯飞找到了他,让他多理解一个没习惯这种训练的女单选手的心情,最后,塞给了他一双手套。
厚的,粉红色的,两个指头的,浮夸无限的滑雪手套。
“你……”刘伯飞说,“先戴着这个。就当脱敏疗法吧。”
这双手套他戴了一个星期,然后换成薄一些的毛线手套,再换成更薄一些的那种洗衣手套,最后想要换成一次性的透明手套时,韩露自己制止了他。
“好了。”她说,“……对不起,来吧。”
虽然是大致上克服了接触的障碍,然而,动作的熟悉度上却还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
在许浩洋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抛跳失败把她扔到地上后,她再度咬着牙站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上必定又是红肿遍布了。
“……再来。”
她说。
而许浩洋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有腰伤,在这么集中的训练之下,腰部已经可以说是早已不堪重负。他大口地喘着气,滑到韩露面前去,准备进行下一次的练习。
韩露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去习惯来自另一个人的力量,一双手,甚至更加亲密的东西。
她必须逼迫自己去信任,信任另一个人,信任一种抽象的力量,信任一种可能本不存在,但她和其他人坚定地通过信念来让它存在的东西。
一种可能成为了世间的笑话的,庞大的梦想。
赵之心口中明知是悲剧却一往无前的信念。
过去,曾经有记者在文章中将她比作穿红舞鞋的伽伦,称她只要还活着,便似乎会永久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她看到了这篇报道,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不太喜欢这种悲剧色彩,却又像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否认。
她并没有过多地思考过自己本身。
滑冰成了一种习惯,赢也成了一种习惯。只是这种习惯恰巧很不错,恰巧是一条能够带她通往更高的地方的道路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习惯不,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选择。
因为已经到达了每日练习时间的上限且韩露在赵之心的严密监管之下,必须每天在刘伯飞规定好的休息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宿舍。所以她插着耳机,反复地听着那一首悲壮的《the impossible dream》,同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赵之心在飞机上说过的话。
他说,堂吉诃德选择成为这样的人。
在另一头的男子宿舍里,许浩洋也插着耳机听着同样的曲子,同时,还在不断地在脑海中模拟着步伐的接续,并逐一写在笔记本上。他试着整理出几个不同的版本,准备第二天拿去和艾米讨论。
他不知道韩露会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反正他知道江心会,江心会不顾整个节目的流畅度而把一些动作替换掉,替换成另外一些更强调女伴表现力的动作。
至少这几年她都是这样,他已经快要习惯了。
不过这次他忽然想,或者说忽然决定,他准备狠一把,准备坚持自己的看法一把。反正韩露之前从来没和他合作过,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而且,反正他都在背后骂她年纪大被她在门外听了个正着,又赢了比赛后拿她当靶子发了一通火,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许浩洋
他盯着已经黑屏待机的电脑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他,许浩洋,男,23岁,双人花滑运动员,连续好几年没有成绩,正式被两次拆对,现在换了一个女单转过来的啥都不会的大龄新手当女伴,晚餐吃的是鱼肉虾蔬菜和米饭,刚刚喝了一瓶酸奶,此刻心情澎湃,无所畏惧。不会输给风车,不会输给旅店,不会输给羊群。
是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脑回路很靠谱,她韩露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也不知道他滑冰真正滑起来是个什么风格!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秒开始,他许浩洋就是个暴脾气,见佛**见神杀神的暴脾气,谁敢惹他他就怼谁,谁敢提意见他就揍谁。
就是这样。
他还对着电脑屏幕握了握拳。做了好一番心理暗示和模拟吵架之后,才重新投入到编舞中去。
这个时候,距离新的赛季已经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第二天,许浩洋在找到艾米讨论编舞之前,先去找了韩露,打算先行同她商量一些动作的细节。
我很凶我很凶我很凶。
他从环保袋里掏出本子。
不能怂不能怂不能怂。
“那个……关于编舞。”他咳了一声,“按道理得和你先商量一下。”
“嗯。”韩露点头,“你说。”
许浩洋就开始说,从基于两个人现有水平的动作难度考量,动作和动作之前的衔接到和曲子的契合度,事无巨细地和韩露分析了一遍。
韩露听完,看了他一眼。
“先这么试试。”她说,“有什么问题边滑边改。”
“……?”
这就完了?
“怎么了?”韩露问。
“没,没事……”许浩洋赶紧摇头,“你没什么意见吗?”
“现在我还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韩露说,“我提不了什么意见。话说回来……”她看着许浩洋,“你觉得我会咬你吗?”
“……什么?”
“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奇怪的。”她说,“发疯的时候真疯,怂的时候真怂。”
“……”
“没事。”她笑了一下虽然那个笑看起来并不怎么像是在笑。“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许浩洋说,“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啊?”
这个回击挺没力度的,这让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多多练习一下如何和人吵架。
“我不知道。”韩露说,“也没兴趣知道。”
“……”
“又不是相亲。”她补充了一句。
“……你相过亲啊?”
“没有。”她说,“你相过?”
“……没有。”
对话被韩露神一般的脑回路彻底带跑偏,这如果是综艺节目,一定会打上一排字幕,曰:跨越次元的对话。
正在两个人因为神对话而双双陷入沉默的时候,张磊、子君,以及陈廷源三个人走了进来。
张磊看到韩露,那整个人就完全是疯癫的。他也就是有这种本事,别管韩露怎么无视他,他都能雷打不动地往她身上黏。
“韩露姐!”他一嗓子飙起来,“你们聊啥呢!”
这届花滑队的几个人偏巧话都不多,也多亏了张磊在,才能把这些要么冷漠要么腼腆的人聚在一起使大家不至相对无言,同时,不少圈内小道消息,也是从他这里散布出来的。
“没聊啥……”韩露无奈地回答。
“你们没聊啥就好!我有个事得跟你们八卦一下!”
张磊神神秘秘地说。
“有个大事。”陈廷源也说。
这两个人算是有点不打不相识,当初张磊这么看不上人家孩子,却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突然有一天就在一起勾肩搭背起来。
男人的友谊是个谜。子君这么说。
张磊要八卦的是一个俄罗斯男单选手,据说他因为无法拿到两年后冬奥会的入场券,而选择了放弃俄罗斯国籍加入意大利国籍,将在两年后代表意大利花滑队出征冬奥会。
这种事在运动圈里叫做“归化”,古往今来,因为各种原因归化的运动员都绝不少见。有的是国内的同类型队员太多,在自己的国家队发挥不出作用,没有竞争力而选择归化,有的出于更加实际的原因,因为其他国家能够给予运动员的保障体系更加完善,这既是体育机制不够完善所导致的一个情况,同时也是运动员的个人选择。
“俄罗斯啊……”子君说,“俄罗斯男单是真的悍。”
“可以理解。”许浩洋说。
“谁啊?”韩露问。
“韩露姐你真的是……”张磊摇头,“韩露姐,你看看我,你认识我是谁吗?”
“……”
“暴击!”张磊捂住心口,“啊,韩露姐又用这种看垃圾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了……请你继续这么看着我!”
“有病。”
陈廷源在一边笑。
“江心呢?”子君问。
“她……江心姐有广告拍摄。”陈廷源答。
“哦。”子君了然地点了点头。
“听我说,那人据说进的是穆勒的俱乐部。”
“刚退下来的那个……”
“对,穆勒最近是广撒网向全世界敛人来着。我那个日本的哥们也收到他邀请了。就搭档不靠谱疯狂连败的那个。”
“我记得。”许浩洋说,“他去吗?”
“不知道。”张磊摇头,“反正感觉今年贵圈有点乱,各种不太平。穆勒那货感觉是要搞个大事情。”
“我们这是要见证历史了吗?”许浩洋问。
“大哥!”张磊猛地敲了他头一下,“你清醒一点!你这是见证历史吗?你就是历史好不好。你给我记住你的身份。韩露姐的搭档!韩露姐的!”
“这是一个……”子君突然开口。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张磊马上接话。
“倒霉的”子君又要张嘴。
“倒霉的我,”许浩洋迅速地打断了她,“倒霉的我必须负起结束话题的责任。开始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