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深秋的天
前溏,承德末年秋。
一大早,京城秦千户家的偏院里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三小姐秦子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望了望高高的天空沉厚的乌云,默然长舒了一气,——这秋天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真使人怅然。看见那爬满了藤萝的院墙,她又下意识地上前把垂落下来的萝蔓搭上了竹架。
“三小姐,太太唤你去上房一趟。”双手才拿起几条藤萝在手,上房的丫环彩云就在身后不带一丝感情地传达道。
秦子姹回过头,望了她两眼,“哦”了一声,将手里的藤萝继续搭上去了,才回头拍去了指上的薄灰,朝彩云颌了颌,“我这就过去,烦请你再等我一会儿,我披件衣裳就走。”
“三小姐,我看你还是快着点儿吧,老爷和太太可都在上房里等着呢!”彩云又将下巴稍稍抬高了一些,子姹抬头一望,正好看见她朝天的鼻和睥睨的眼。
“哦。那我这就过去吧。”秦子姹捏着单薄的裙摆,微叹了一气步向了彩云。无意义的抗争她是不会做的,来到这世上十六年,她领会得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把力气花在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
天依然很阴,走出花园时秋风撩起了她的衣裳,像飘荡在风里无根的云。
秦家的宅院并不算很大,官职也并不很高,除去在京城有门不得了的亲戚等等外在因素之外,秦家的家业在城里来说只算中等。秦子姹是秦老爷秦世昌三房庶出的女儿,是秦家所有人眼里的寄居客,是这座宅院里一粒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尘埃。
秦世昌共娶了三房妻妾,大房生了一子一女,二房是夫人的陪房丫头,无出,三房便有了她秦子姹。其实小小的子姹心中也暗暗有着自己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已经顺从了十多年。
去上房的路要经过母亲孙姨娘的房间,子姹下意识地偏头望了望那道的寂寞的门。门正好开了,三姨娘孙含烟走了出来,瘦削的手扶在门框上望着立于秋海棠后的女儿,张了张嘴,却没一个字。
雕花的门窗已经陈旧了,上有着寓含富贵的福字花,可是这显得多么讽刺,一个从甫一进门就被冷落、到如今足足已有十六年的小妾,她曾经有过一丝一毫的幸福吗?
秦子姹抿了抿嘴。又往前走去。
“姹儿……”
孙含烟用目光追着如她同样单簿地背影。张口唤了一句。前调是高扬地。尾音里却全都是迟疑和忧虑。子姹回过头来。凝视着她地母亲。“娘。有事吗?”好听地声音犹如空谷清泉。带着纯净和率真叮叮咚咚敲响在这萧瑟地秋天里。
“哦。没……姹儿。天冷了。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孙含烟已跨出了门槛一步。双手不安地绞着手绢。三分旧地深蓝色衣襟略有些白。也像是美人迟沐后地光景。子姹低下头。不忍见到曾经娇美地母亲眼下如此寒酸。“姹儿不妨事。娘要保重自己才是。”
“姹儿。”孙含烟忽然抬起头。像是想好了什么。也不顾前头彩云满脸地不耐烦。鼓起勇气说道:“老爷太太要是说什么——你就听着吧!听娘地话。啊……”
“嗯。姹儿听话。”
子姹点了点头,走了。
“老爷,太太,三小姐来了。”彩云先行进屋,向里面正在对谈的秦世昌夫妇通报。“唔……”年过五十的秦世昌收回放在梨木花几上的手肘,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同时收回原本浮现出来的笑意,撩了撩眼皮,说道:“进来吧。”
秦子姹这才举步进屋。“姹儿给老爷和太太请安。”而后规规矩矩地行着礼,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秦夫人是个有着瓜子脸丹凤眼的妇人,她坐在秦世昌右,笑着说:“老爷,你瞧咱们姹儿是越乖巧了,一举一动都这么周,怪不得外面总传说我们秦家有个出了名标致贤淑的小姐呢!”
秦世昌闻言也望了望子姹,喉咙里似乎附和了一声。子姹低下头,对于秦夫人今日的一反常态和秦世昌目光里的别有深意感到略微不安。
好在大家都没有心思闲扯。
“姹儿呀,你十月就满十六了吧?”秦世昌捋着胡须,似是在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缓和些,“也是大姑娘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和你大娘给你择了门好夫婿,就是城东的凌家,凌家大少爷是京城里头鼎鼎有名的人物,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学问好家世也好,昨日凌家老太太派了人过来提亲,你看怎么样啊?”
秦子姹只觉得这秋风忽然间刮进了心里,在心里陡然刮起了一阵波涛。但这股波涛带来的是喜悦的浪花还是不悦的汹潮,却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头应道:“姹儿不敢有意见,婚姻之事,但求老爷和太太作主便是。”
“嗯!爹就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秦世昌满意地与夫人对视了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爹就应下这门亲事了!等你生日过了后,我就跟凌家老太太商量着择个黄道吉日,让你们完婚!——对了,你往后也不必‘老爷太太’地叫了,就跟子云子嫣一样,叫爹娘吧!”这声“爹娘”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就像是皇帝恩赐给平民最体面的赏赐,平民除了接受,连断然拒绝的资格也无。
秦子姹望着地面,木然了很久。出门之前,她终于扶着门框缓缓抬起了头,含着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望着他们说:“爹,我的生日是在十一月,不是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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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么样,不管是秦子姹的生日是在十月还是十一月,也不管秦世昌内心对此有何反应,出嫁的事最终是决定了,就在十月底。
秦子姹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也就是说,她还能呆在这座让她不时窒息的宅子里最多一个月。
往回走的脚步迈得非常快。子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像凌家那么显赫的人家,她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事情甚少去关注,可是京城凌家的名头她却也依稀有听闻。有这么好高攀高官的机会,秦世昌夫妇偏偏选了她去而不是选了嫡出的秦子嫣去,又或者说,凌家长辈挑了庶出的她做儿媳却没有选才貌双全的秦子嫣,有些不合常理。但,子姹已经不管了,她等这一天已然等了十六年!只要是能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哪怕再不符常理的婚事她也会点头。
事实上,也由不得她不点头。就在子姹跨出上房门槛时,她已经听到背后传来了计算收受娉礼数目的声音。那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多么像银子一块块敲打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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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福字花的窗
子姹出了院子,回去的路上脚步已轻快许多。她要去找母亲,告诉她自己其实多么渴望着这一刻快些来临!
“啊呀——”
就在快接近那扇刻着福字花窗门的时候,拐角处突然转过来一道身影,跟她撞了个满怀。单簿的子姹有些站立不稳,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伸过来将她扶住。
“姹儿?”龙煜扶住子姹站稳,紧盯住那张因疾行而稍稍有些泛红的脸庞,虽然已瞧了十六年,但甫一见着,仍有些失神。“姹儿,走这么快,可有急事?”“表少爷——”子姹一见是他,脸上的激动马上转为了失措,她低下头,如平日一样避开了他的目光。“表少爷,对不起!”
龙煜没有放手,他的目光变得更为热切,可是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快,“姹儿,你怎么还是叫不惯我的名字?我说过,你不是丫环下人,我不许你再叫我‘表少爷’。”
子姹兀自摇头:“表少爷!姹儿不敢,请让姹儿过去。”
龙煜迟疑了一下,终于松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秦子姹放弃她表面下的倔强,是比让一个叛臣贼子忽然间良心现更难做到的事。
子姹没有再做停留,走向了刻着福字花的窗。尽管是阴暗的天,她却觉得背上隐约有一阵烈日投射其上的灼热,让人烦燥不安。“表少爷”虽然是表少爷,叫得亲密,可他背后那一大串名头却像一望无际的鸿沟一样让人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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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到了门前,子姹扶着红漆已剥落的门框,温婉地朝屋里做针线的孙含烟扬了扬唇。孙含烟闻言抬头,唇角**了两下,终于将脸上的索瑟拼成了一抹浅笑,“姹儿……你回来了?”
子姹走进去。提起单薄地裙摆在她旁边坐下。将白晳地小手笼在并不大地炭炉上烘烤。炉火通过指缝映到了手背。短短地火焰在掌下摇曳生姿。“瞧你这双手冰得——你坐着。娘再去拿些炭火进来……”孙含烟将针线放下。说着就要起身。子姹将母亲拉住。忍不住兴奋地仰起透着喜悦地精致小脸:“娘。姹儿不冷!您坐。姹儿有话跟娘说!”
孙含烟缓住身子。又坐回了原先地圆凳上。她望着绯红着脸地子姹。眼中不知是惋惜还是怜惜。
“娘。姹儿……姹儿要嫁人了!姹儿就要离开这个牢笼了!”子姹沉浸在她自己地喜悦里。她激动地握住母亲地双手。一口气说着:“娘。你一定会为我高兴地是不是?他们终于肯让我出去了!等我嫁人后。我一定会想法子把娘也接出去。让娘再也不受别人地欺负……娘。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孙含烟怔怔地看着浑身微微抖地子姹。渐渐地目光里闪现地光亮变成了让人不解地迷茫。子姹缓缓放下她地双手。低头问:“娘为什么这个样子……难道。你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么?还是。娘一点也不为姹儿高兴?”
孙含烟收回目光。抚摸着子姹垂下在颊畔地长。强笑了笑:“不。娘也在为姹儿高兴……娘希望姹儿一世幸福。与夫君恩爱相守白头到老。不再像娘这样……”
“娘——”
子姹含泪羞笑,靠入了母亲胸前。
※※※※※
子姹没有再细想母亲的异常,当晚,便赖在母亲房里睡下,秦夫人得知,居然意外地没有多话,只是嘱咐丫环小心着三小姐的身子,成亲在即,万不宜生病之类。
若换在平时,子姹和母亲是只能呆在各自的屋里的。子姹听到丫环来传话时笑了笑,仍然替娘接着绣起了鞋面。
这一晚没有月亮。可尽管如此,外面还是有隐隐的光辉,想是残月仍在透过薄云,执着地照向大地。福字花的窗扇也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晕泽,——也许是月光,也或许是屋里油灯的光。
“小姐,喜儿是不是只能伺候小姐一个月了?”
睡前,丫环喜儿为子姹梳头,看着木质的梳子在她乌云般的秀云间一遍遍滑下,喜儿的鼻子忽而有些酸。子姹微微一颤,望着铜镜里喜儿不舍的面孔,不确定地说:“我会去试着跟老爷说说,让你随我一同过去……”
“小姐!”喜儿攒紧了木梳,啜泣起来,“要是不在小姐身边,喜儿怎么办?”
子姹挽着她的臂,揽过她的肩,强挤出一丝笑面向了窗外。窗外是廊檐,府里为了节省开支,外头挂着的灯笼寥寥无几。但纵然如此,也并没有妨碍子姹看见了正站在窗户外凝视着她的人。
龙煜背手站在廊下,灯光将窗花投影在他脸上,有些莫测的感觉。他的脸色冰凝,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里的子姹,深邃的目光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雄雄火焰。
子姹心里慌了慌,将喜儿松开,手扶着妆台以使身子站得更稳。她害怕这样的龙煜,可她也不想这样。
“出来。”他说。
子姹的心又跳了跳。这一跳,便连喜儿也觉了,她站在子姹身前,望望外面的龙煜,又望望安静的四周。“表少爷……这么晚了,您找小姐有事吗?”喜儿斗胆问。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龙煜总让人觉得有些危险。
“出来。我有话问你。”龙煜理也不理喜儿,仍面无表情地向着子姹。子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捻住了自己的衣角。然而片刻后,却还是抬起脚来,跨出了门槛。
“小姐!……”喜儿失声叫道。
子姹仿若没听见,果断且漠然地走向了他。龙煜伸出左手,伸手扶住这具纤秀身影。他的颀长衬着她娇小,在这月影下显得多么唯美而和谐,可是他的冰冷却让旁人有刺骨的感觉。
“你要嫁给别人?”他紧抿着唇,紧箍住她的手臂。
子姹身子闪了闪,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的声音更加冰冷。
“我已经十六岁了。”
刮着寒风的夜空突然寂静下来,似乎比从前任何一个黑夜都要死寂。站在面前的人儿是如此纤弱不堪,掩藏在白色中衣和及腰长下的身子仿佛是黎明时紫薇叶上的露珠,圣洁又完美。低头凝视的那一刻,龙煜的眸子渐渐变成了两道迫人的寒光。
“你要干什么?”子姹惊慌地伸手推拒趋近来的胸膛,可是下一刻,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他的臂弯里。“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
冷凝的声音飘在耳畔,使得这寒夜又更加刺骨了些。子姹蓦地睁大了眼睛,已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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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一夜繁花
“喜儿,什么事呀?”
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孙含烟也举着油灯披衣出了房门。见到喜儿急急地往前追赶着什么,她不由出声问道。“三姨娘!小姐她——”喜儿猛地回过头,脸朝着孙含烟手却指着院门外,“她被表少爷强行带走了!”
“什么?!”
油灯倏地掉在地上,火苗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终于被黑暗吞灭。孙含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砰”地掉了。
“姹儿!——”
撕心裂肺的呼叫声震醒了整座府宅,四处66续续点起了灯光。孙含烟提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呼喊着往外冲去。喜儿见状,也急步紧随其后。
“姹儿!你在哪儿?……姹儿?”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黑暗和寂静。那些6续燃起来的灯光只是好奇地在窗棱边凑了凑,便又意兴阑珊地收回去了。等到秦世昌终于领着管家带着一脸的不耐赶出来时,孙含烟和喜儿已不见踪影。
“究竟出什么事了?”身为一家之主,年过半百的秦世昌自有他的威严。下人们不敢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秦世昌大惊:“是煜儿?……居然有这种事?!”
可是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由不得他不信,府里上下,还没有人敢拿这些事来欺瞒他。
寒夜里。福字花地窗棱仍旧在微光中显现出它地繁复地轮廓。像人百结地愁肠。也像世间理也理不清地儿女情长。望着朦胧地天边。想起威震四方地凌家。向来堪称长袖善舞地秦家老爷地脸色。此时也不由变得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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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儿!姹儿……”
“三姨娘。小姐他们好像是从那边走地!……”
出了府门。喜儿挽着孙含烟往街尾走去。街上寂静无人。唯有街尾传来一阵犬吠声。孙含烟顾不上身上披着地衣服已掉落。头已披散。拔腿就往前追。她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姹儿决不能跟龙煜在一起!她不能害了姹儿!
“龙煜。你放了我女儿!……”
砖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凹凸不平,奋然疾行的她几度摔倒,喜儿哭着将她搀起,接着又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
“姨娘,前面再出就出城门了!”喜儿望着准备关上的城门,焦急地说道。孙姨娘怔了怔,抬起脚又奔了过去。“我要救回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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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姹被龙煜拦腰抱在怀里,乘着深秋的晚风渐渐远离了城区。子姹隐隐听见后头传来母亲的哭喊声,她抓紧他的衣襟,不顾一切地焦急央求:“龙煜!你放我下来!我娘在后面摔倒了!快放我下来!……”
“闭嘴!”
绷紧的脸庞像是用最坚硬的石板刻出的雕像,一双坚定的双眼望着前方的山崖,龙煜缓缓停下了脚步。借着微弱的亮光,可以望见半山腰上有道露出来的飞檐。龙煜松开双手,子姹落在地上打了个踉跄。
“这是什么地方?”她打量了一圈四周,惊恐地回望着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去!”
“你休想回去!”
龙煜狠狠地喝道。喝完,不顾她的哀求,又再打横抱起了她径直上了山道。山中寂静如幽冥,偶然传来的一声声响,也惊悚得让人浑身颤抖——那声响,似像是从先前的山崖处传来的女人绵长的惨叫声……
子姹将眼中的惊惧灌满到极致,她不停摇晃着他的胳膊,却丝毫无济于事。
这是一座僻静的房子,园中落叶满地,看起来像是数日无打扫,但结构却极精致。龙煜抱着她抬脚踢开了庄门,在黑暗里娴熟地找到了其中一间房子,将她放在里头的床铺上。床上的被褥还很软和,也没有灰尘的味道,也许,不久前还曾有人在这里居住过。
“别怕,有我在。”龙煜环住她如风中秋叶般不停抖瑟的身子,先前的冷酷与霸道在她的无助下已悄然尽失,他在她苍白的额间轻轻印下一吻,柔声在她耳畔说,“这是我的一所私宅,看院子的家奴昨日回了乡里,我平日来得少,只是冷清了些。”
子姹抓紧了床沿,在被他温暖双臂安抚了好一阵之后,才逐渐镇定下来。
龙煜缓缓起身,从怀里摸出了火石。屋里顿时有了亮光。屋子很大,床前摆着一道精致的纱质屏风,屏风外,是刷着朱漆的月亮形的窗。
子姹抬眼望向他,他举起油灯立于床前,双眉紧蹙,除了那对映着两道火苗的眼眸,其余并看不出什么表情。子姹被他这样瞧得有些局促。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让我回去……”
“为什么要嫁给别的男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冷意,沁得子姹又开始不安。
“我总要嫁人的。”她抿着嘴说。
他的眉皱得更紧了些,油灯也被重重放到了旁边的案台上。“十年前我就说过,我将来会娶你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么?”他紧抓住她的肩膀。子姹觉得这屋子让她有些窒息,尤其是他的承诺,她承受不起。“不,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
她的大眼睛里填满了泪水,那就像是平湖里忽然漾起的浪花,璀璨又震撼人心。龙煜怔了怔,声音忽而低沉下来,颓然坐在她身边,“为什么?你应该知道的……我一直在等你长大——我说过,我会让你做我的妻,而后陪我一起君临天下……”
“表少爷,别说了!”子姹不住摇头,那声“表少爷”叫得异常大声,像是在警告着自己什么。“我们不可能!”她心里有一刹那的颤动,可是想到秦家宅子里四面高高的围墙,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怯懦了。她撇开脸,嗫嚅着说:“我配不上你,会有更好的女子伴随你左右。我只想一辈子过平静安稳的生活……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
“没有什么不可能!”
子姹一抬头,龙煜结满寒霜的脸已经毫无防备地趋了近来,右手也托住了她精致的下巴,“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不可能!……姹儿,去跟舅父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你要嫁的人是我!”
他身上独有的气息霸道地袭来,子姹心一抖,差点栽进他近在咫尺的双眸里。
“不!”她推开他,慌忙要下地,“我要回去!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出嫁,我就要离开秦家……我只是秦家一个卑微的庶出的女儿,能嫁给像凌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做正妻是我这一生也难得的机会——表少爷,你就成全我吧!”
龙煜冷声道:“不可能!”
如钢铁般的双臂倏地一收,那具柔弱无骨的身子便又一次跌回了怀里。“那凌家就那么好么?值得你如此扑身上去?!”子姹收不住往后倒的势头,仰躺在被褥上,惊慌失措地紧盯着他。
“你要干什么?!”
龙煜扣住她的双腕,将自己覆上了她的身子,让渐渐厚重的气息像毒药一样侵蚀她的灵魂:“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记住我——哪怕是恨我!”
“不!——”
坚实的双臂带动了两具纠缠的躯体,纠结的反抗声直透苍穹。但显然,在这样寂静的山谷里,能听见的也许只有那浩瀚的夜空和茂密的丛林,出了这座山谷,不会有人知道有个叫秦子姹的少女正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本可以让自己飞出重围的翅膀突然被折断,看着心被撕成了两半,看着自己剩下的年华被笼上了永远的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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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孽网
窗外的秋风心烦意乱地叩响了竹制的帘笼,在窗棂上留下“吧嗒吧嗒”的声响,秦世昌坐在三房的房里,望着已渐明的天色,眼球上已不可避免地布满了血丝。
时间在一刻刻地过去,出去搜寻的人已经差不多都回来了,可是却都停守在门外不敢进来。龙煜带着子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知道。可是他没有让人追过去,因为追去也已经没有用了。他只是后悔,竟然万万没有料到煜儿会对他这个如墙角野蔷薇般的女儿上了心。
“唉……”
他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活到他这把年纪,已经是越来越经不起折腾了。世代袭爵的凌家他是惹不起的,尽管他们秦家也曾是皇亲国戚。让他惶恐的是,在收受了凌家的聘礼、又在跟凌老太太订下了凌家大少爷心照不宣的婚事之后,他要如何来粉饰太平?
“老爷,孙氏还没有回来么?”秦夫人领着丫环们昂走了进来。秦世昌“哦”了一声,缓和了绷紧的脸。夫人刘氏的背景也不可小觑,出嫁前她曾是太宰膝前的掌上明珠。疲惫的秦世昌在看到这张已然松驰下来的脸庞时,忽然也觉得更加有些疲惫。
“你也来了?”他稍稍坐了起来。无论怎样,刘氏的腰杆子到底比他硬些,他若想维持这风光作派,那么刘氐身上的肌肉就算再松驰,他也得把她当做二十岁的姑娘来看。
刘氏将略微福的身子放在圈椅里,面露嗔色地说:“这孙氏母女也太不像话了!成亲在即,居然弄出了这样的事!这让咱们秦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秦世昌清了清嗓子,却又一言未。
“老爷!老爷!不好了!”
管家从外面急走进来,隐约地,还听到外面有一阵哭喊声。
“又怎么回事?”他不耐地皱紧了眉。管家的脸色早已经变得苍白,他指着外头颤着声音说:“三姨娘——三姨娘她——”
“她怎么了?”秦世昌地身子僵了僵。
前院地空地上。一块随处可见地木排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她身上地白衣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殷红。鲜艳得如同雪地里盛开地寒梅。又像。十八年前玉雪楼里雪白地床褥上落下地纯洁地印迹。
秦世昌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在廊檐到达空地之间地路程他花了比平常多了近一半地时间。丫头喜儿伏在孙含烟身上痛哭。围着地人很多。但见到他来时。仍是平静而机敏无比地让出了道路。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想要再抚摸一下那张曾经让人多么惊艳地脸庞地冲动。她可是当年艳冠全京地花魁啊……可是。这股如隔夜之火地热情远远不够他将手抬到半空。就已经全然熄灭。
有些情意纵然可以继续。有些环境和心境却也再也不允许。爱情是年轻人们地事。已与他这老人无关。
“怎么死地?”他拢了拢衣襟。站起来问道。
抬她回来的人上前说:“应该是不慎掉入了城外的山崖,摔死的。我们去四面搜索时,看见晕倒在崖边的喜儿。”
“唔。”秦世昌点了点头,捋着胡须退出了圈子。他走得那么从容,就像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值不得他再多呆一会儿。
“先抬进去,天亮再找人装殓——”
“是!”
“慢着!——”
又有声音喝道。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秦夫人刘氏正一脸冰霜地站在廊下,抬高了下巴望着这里。
※※※※
秦子姹睁开眼睛之前,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恶梦。梦醒后,她会现仍然躺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飘着玉兰香的木床上。
可是,她睁开眼后闻到的却是身旁的男人的气息,借着暮色,看到的是雕着福禄寿兼龙凤呈祥的大床。窗外的屋梁上新结着一张蛛网,一只小飞蛾不慎落在里面,没一会儿便停下了扑腾的翅膀。
子姹缓缓闭上了眼睛,静听着自己的心被现实一点点烧死的声音……
※※※※※
又天黑了。
秦子姹踏着暮色,跌跌撞撞走上了下山的路。路上的石子在脚底不断的打滑,使得她不停地摔倒,她也不在意。此刻她的心在胸腔内狂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从胸口蹦出来!她拼命地捂住耳朵,不去听身后传来的声音,也极力不去想已经生了的一幕幕……
可是这夜,多么可怖!这山谷,多么让人惊慌失措……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被胸中巨大的恐惧震昏过去!可是她仍在坚持着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还不能!她必须离开这里,她还要保护娘,就算她与凌家的婚事已经不可避免地泡了汤,她也必须想办法带她逃离这张网……
山上的大路上传来了马蹄踏过的声音,子姹的眼睛在黑暗中露出了希翼的光,她拼尽了全力踹跚着冲出树林,到了官道上,扬起了手臂来。
不远处行来了一队长长的人马,马蹄声在寒夜里显得特别响亮。子姹看清楚了他们旗上的图腾,奋力支起来子来。
“救命……”
“大将军!前面好像有人呼救!”
走在前面的随从突然勒住缰绳,回头朝身披银色盔甲的年轻将领说道。凌霄闻言停步,凝眸往前面看了看,微弱的亮光下,树林前的地上果然匍伏着一团白色影子。
“走!看看去!”
秦子姹看着从远处飞奔而来的两人两骑,使出最后的力气支起身子站了起来。
凌霄跳下马,快步上前打量着她,这一看,却被她的衣衫不整和身上的斑斑血迹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怎么了?你遇上坏人了么?”
“求求你,救救我……”
子姹看见了他们胸前印着的“溏”字,心下一激动,眼泪流了出来。“我……我……遇上了坏人……求你们送我回城……”话还未说完,一阵眩晕就蓦地袭来,身子软软地倒向了地面。“姑娘!”凌霄及时接住了她,担忧地将她唤醒。“姑娘,你住哪里?你受伤了,我送你回去!”
子姹隔着泪水望着他的眼睛,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
“请你……送我进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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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峰回路转
子姹站在秦府大门前,望着两轮硕大的门环,抬起的手又迟疑地放了下来。
这,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异常。不是说她秦子姹在这牢笼似的秦家有多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是,她知道秦世昌夫妇开罪不起凌家,她的失踪,不可能不对他们造成影响。
“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了?”
子姹还在犹疑,大门却正好开了。管家从门内走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嗓子却朝里面喊:“老爷!三小姐回来了!老爷!……”
子姹任由管家拉进了府里。看着府里一切如常,一颗心才又放稳了些。
秦世昌以从未有过的度快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也还挂着惊疑。“你去哪儿了?”他板着脸,明知故问。秦子由和秦子嫣站在他身侧,目光里是满满的让子姹看不懂的情绪。子姹心里一慌,又将头卑微地低下了。“我……我……”
秦世昌望了望她裙裾上的血迹,心里一沉,皱眉喝道:“快回房去换身衣服!回头再来上房!”
“是……”
子姹低着头,以尽量恪守本份的动作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熟悉的一切又让她更加心安了一两分,她终于逃出来了,哪怕是又回来了这座牢笼。喜儿低头端来妆奁,为她梳妆。昏暗的灯光使子姹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
“喜儿,我娘呢?”她望着铜镜里自己酷似母亲的容颜,心里微微一动,问道。经历了这桩意外,此时此刻子姹的心中越思念母亲的温情,她渴盼母亲来慰籍她受伤的心,尽管在世人眼里,秦家三姨娘柔弱得就像朵狂风中无助的雪梨花。
“小姐!”
喜儿忽然跪了下来。眼泪如断线地珠子一样滚落了脸庞。“三姨娘她……她过世了!”
子姹突然笑了。她觉得喜儿地声音就像来自天外。天方夜谈。娘不在世了?这多么可笑!明明。她昨天晚上还在娘膝上伏了很久。说了很多心事地。而且在走出家门时。她还真真切切听见了娘地呼唤声。
“喜儿。你不该跟我开这样地玩笑。我会生气地。”
“小姐!喜儿没有开玩笑……三姨娘真地不在人世了……那天晚上她不慎掉下了悬崖……”喜儿跪伏在地上。泪水几乎淹没了她整个脸庞。
子姹本已渐渐安下地心突然又一陡。她想起了前晚上山时听到山谷里传来地那声惨叫……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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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姹醒来时,就像被什么刺到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双清如泉水的眼睛失神地望向对面的墙壁。正好端着药碗走进来的喜儿吓了一跳,“小姐,你醒了?”
子姹怔怔地看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洁白的柔胰微微颤动了几下,却又被她赶紧收进了被窝里,就像那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手,而是什么如鬼魅般让人生怖的物事。
“小姐,喝点汤药吧!你身上还有伤呢!”喜儿舀起一匙,递到她唇边。
子姹将头撇开,仍然一言不。喜儿哽咽道:“小姐难道不想出去了么?难道想一辈子这样下去么?姨娘尸骨未寒,不会希望见到小姐这样的……”
子姹鼻子一酸,揪紧了被褥下的腿。
“哟,醒了?”
门口传来一声肆无忌惮的声音,那是大房里的丫环云香进来了。“醒了正好,夫人派我来叫你过去呢!说是有事要问你。”
云香就那么随意地倚在门口,像跟厨房里的烧火丫头说话的口气一样。喜儿抿紧了嘴,回头担心地望着子姹。
子姹垂下眼眸,幽幽回道:“好的,有劳姐姐了。”
子姹让喜儿搀着下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妆容,抬脚出了门。
昏睡了一天一夜,她的腰背还是很酸疼。子姹咬了咬牙,忍住了即将落下的眼泪。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回头去想,再想,她会被心里的恐惧压死。
“姹儿见过老爷夫人。”
子姹迈过上房的门槛,朝上方坐着秦世昌夫妇拜了一拜。秦世昌没让她起来,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睥睨地望着她:“出了这样的丑事,你还有脸回来?”
子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跪着的身子愈显得渺小。但内心的悲伤又那么大,大到让她完全没有力气控制眼泪的走向。
“你们去了拢月山庄?”秦世昌又问。见子姹不解地抬起头,便加了一句:“就是城东外半山腰的那座宅子?”
“……是。”
“你是怎么回来的?”
子姹脸色更白了些,好半晌,她才嗫嚅着说:“我……我趁着天黑……表少爷又没防备……就、就下山了……”这几个字仿佛夺去了她所有的精魂,说完,她只觉自己又要倒下去了。
秦夫人刘氏扯了扯嘴角,涂着蔻丹的指尖划拔着手里的杯身。她说:“咱们秦家这回,可被你连累惨了!你自己说吧,凌家那边我们该怎么交代?”
子姹低着头,握紧了衣摆。
“凌家我们得罪不起,相信你也知道。梁家贵为当朝一品大臣之家,在朝臣中尤其爱面子,无论退不退婚,都会由此而跟他们结下梁子!”秦世昌接过话头,颇有些恼意地说道:“一桩好好的婚事被你搅黄了,秦家的脸面也被你丢尽了!”
子姹伏在地上,流着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而流的眼泪,说道:“姹儿对不住老爷夫人……但凭老爷夫人处置!”
刘氏叹了口气,说:“我说丫头啊,你可千万别学你那死鬼母亲一样犯贱,你要是不答应嫁过去,当初我们问你的时候你明说不就是了?何必非在这个时候弄这么一出?”
子姹咬紧牙关,含泪抬起头来,说:“姹儿自知罪孽深重……如今母亲也已不在,子姹愿意削为尼,遁入空门,伴随青灯古佛以度余生……子姹辜负了老爷夫人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只求来世再报!”说完,当即往地面连磕了几个响头,直碰得“咚咚”声一路传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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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红烛
“小姐!”
喜儿哭着从门口处爬进来,跪在地上揽紧了子姹的肩膊,“小姐!你怎么这么傻……老爷,夫人!求求你们了,饶了小姐吧!这一切都不是小姐的错呀……”
秦世昌喝道:“放肆!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啊,把她拖出去!”
门外很快来了几个家丁,将哭诉着的喜儿架起拖出了门外。
“小姐!”
“喜儿!喜儿!”
子姹惊慌失措,跪爬在地上抱住了秦世昌的腿,不停地哀求:“老爷!子姹求求你不要打她……我娘已经不在了,子姹身边只有喜儿这么一个贴心人……我求求你了……”
秦世昌好半天都没有动。直到最后才沉哼了一声,说道:“你起来吧!”
子姹不起,仍哭泣不止。刘氏却也说道:“丫头,起来吧!冲着你素日的孝心,老爷跟我决定这一次还是饶了你!”
子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刘氏与秦世昌互望了一眼,又说:“你想出家,这决无可能。你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听我们的话,乖乖地把这一切事情都忘掉,然后当做什么也没有生,高高兴兴地嫁到凌家去!”
“什么?!”
子姹惊呆了。“我……这不可能……夫人……”
刘氏又变了脸。冷冷说道:“这次你想不嫁也不成了。因为秦家输不起!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跟煜儿之间地事情绝不可以向别人透露半个字。你娘已经连夜安葬在城西外地坟场了。关于她地死因你也只能说是暴病而亡。否则你们地事一旦传了出去。受损地不止是秦家地声誉。就连你自己——也将会落得众、叛、亲、离地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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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总是越往后走就越让人地心往后缩。人间地繁华似乎永远只留给那抹短暂地春光。而不会顾及到漫长地秋冬地想法。而初冬。就这样在一阵震耳地花鼓鞭炮声中铿锵地来临。
十月三十日地早上。这天仍然是个阴天。寒风吹开了女儿家绣楼上地帘子。吹落了开盛了一季地菊花。吹皱了池塘里一汪郁郁地秋水。还吹冷了穿上了喜袍地秦子姹地心。
“小姐。不要难过了。”喜儿给子姹插上了最后一枝珠花。望着铜镜里低垂地臻。说道。子姹抬起头。也望着镜里边自己白地脸庞。“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只等喜娘禀告了老爷夫人回来。便可出门。”
屋里的光线忽然有些黯,门口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喜儿回过头拜了一拜:“二小姐。”秦子嫣挥了挥手,喜儿便退出去了。
“我一直都没有来找你。”她说。顶着沉重头盖的子姹微微抖了抖。“但你知道我会来的,是不是?”见她不语,秦子嫣又往前走了一步。子姹点点头,轻声说:“二小姐今日才来,子姹心中无限感激。”
秦子嫣轻哼了一声,带起了脚底的一片衣袂翻飞。“我不管你跟煜哥之间生什么事,但是你今日,必须在我面前誓,永远不再见他!”
子姹指头一抖,唇间忽然浮起一丝如云似雾般飘渺的苦笑。“怎样?”秦子嫣望着她,似不肯让她有半点的回避。
子姹轻轻点头,对她说:“好……我誓,我誓有生之年,决不去见他。他的一切都与我秦子姹毫无关系,我会当做从没有认识过龙煜这个人,无论贫苦,聚散离别,俱不相连。如有违背,我秦子姹愿意夫离子散,孤独终老!”
寒风又扬起了屋里的纱幔,带着一丝丝透心凉。
秦子嫣望着子姹娇艳无双的脸庞,轻轻叹息了一气,将一旁的喜帕盖在了她头上。“去吧!去专心做你的四品侍郎夫人,好好过日子!”
她的动作那么轻缓那么细致,就像眼前凤冠霞帔的女子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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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在一路喜乐中一摇一晃地前进。
子姹掀开喜帕露出面容,手里紧握着描着水过天青淡纹的小瓷瓶,面色平静如水。
这个小瓷瓶是她唯一的救赎,里面装的是连喜儿也不知道的砒霜。她知道这样做很傻,可是一旦洞房之夜有什么不测,她还可以借此免些羞辱。
然而,这个亲还是成得有点诡异。前来迎亲的只有花轿和队伍,而没有新郎。子姹握着自己的手腕,在想,莫不是凌家仗着权大势大,连基本的和序也省略了呢?可是彩礼却又那么多,队伍却又那么长,长得让人心生疑虑。
但子姹没有深想下去了。她还沉浸在先前对小瓷瓶的打算里。
——反正,娘也不在了,她又是个身怀罪孽的人,那么还活不活,也就可以随意了吧。
想想当初,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是上天的失手?还是宿命如此?……可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确确实实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并存活了足足十六年。时光荏苒,光阴似箭。也许过了今天,她会如愿以偿地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也或许,又会变成天地间的一缕游魂。这完全取决于今天晚上新郎的反应。
花轿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喜娘掀开了轿帘,见到擅自揭开了喜帕的子姹,赶紧又将轿帘放下。
“哎呀我的大少奶奶!喜帕是要由新郎倌儿来揭的,自个儿揭不吉利!”
喜娘低声嚷罢,挽着她缓缓踏上了台阶,在一路道贺声与议论声中,队伍跨过了门槛,穿过了铺着红色地毡的园子,进入到了内厅的礼堂。
门口,出现了一双绣着龙凤呈祥的喜靴。然后,伸过来了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子姹的手。那手掌却不温热,而是透着一股比寒风好不好多少的凉意。子姹伸出的手有些微惊,但瞬间过后却又甘于宿命般顺从地放松了五指。
那双喜靴开始转了方向,往里走。而子姹透过垂下的喜帕,看见那双脚有些蹒跚。
子姹顿了一顿,停住了脚步。周围安静了下来。那双前行的喜靴也跟着停了,一会儿,有道声音轻轻问道:“……怎么了?”子姹听到这道声音,挪动着犹疑的步子,继续迈开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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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各得其所
拜堂,行礼,一切如例。
当然绸制的喜帕在三拜之后,变得有些微斜。凌家大少爷——她的夫君,轻轻把它弄正了,触到脸畔的手掌虽然冰冷,但落下时仍是给了子姹安心的一握。子姹心中闪过一丝恍惚,先前的疑虑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任何事情也都不重要了,——也许她要的就是这么一抹安心而已,而不是它背后的真相。
恍惚中拜堂完毕,恍惚中喜烛摇曳,待那一阵恍惚过去时,子姹现自己已坐在了喜床上。
“小姐,我端了碗汤来,你要不要先喝一点?”喜儿在一旁轻声问道。按例,新郎还未入洞房,新妇便不可进食,但喜儿心疼子姹,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喜儿,凌家不比秦家,这里人多口杂,往后,一切都按照这里的规矩来,我们只图过个清静日子。”子姹摇摇头,这样说道。喜儿“嗯”了一声,“小姐的话,喜儿都记着了。喜儿此后一定小心行事,不落人话柄。”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对话声。喜儿上前看了看,对缓缓走进来的人拜道:“大少爷……”然后,轻轻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子姹忽然有些紧张,手里的小瓶握得更紧了。她不知道母亲奉献出初夜的当晚,是不是也这样害怕过秦世昌,可是现在,她忽然很想就这样走出去。
“别害怕,是我。”他说。
子姹还是紧握着双手。透过红绸,她看见他似乎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而且气息还微有些不稳。“我是凌云,你的丈夫。”他说的如此平静,就好像在对一个路人介绍着自己。子姹又有些疑惑,身子不安地抖了抖。
他站起来,拾起盘子里的喜棒挑开了那一幕红绸。子姹微惊地抬起脸,刹时,那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丽颜尽显于烛光之下。
凌云顿时有一瞬间的木然。子姹不光看见了他深邃的目光里闪过的一丝讶异,也看见了他瘦削的身子和苍白的面容。子姹吃了一惊。突然间,她似乎明白了秦世昌肯让她嫁过来的原因,也明白了那一日母亲眼中的怜惜。
凌云低下头。叹息着说。“很抱歉。相信你也已经看到了。我是个病体残躯。娶你进来其实是我祖母地意思。虽然我选择了你。却非我之所愿……”
子姹怔怔地没有出声。凌云望着她。又说道:“总而言之。我们不会圆房。而你。可以按你地想法去过日子。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真地想要离开。我可以放你走地……”
子姹望着地面。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而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早早地。喜儿侍候着子姹起了床。又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等着拜见长辈。梳头地过程中。从小丫环朵儿地口里知道了这院子原来叫西林苑。是整座府里最宽敞地一座院落之一。是凌老太太特意吩咐给大少爷和少夫人住地地方。
还知道了凌家老爷夫人已经过世了。“家里只有老太太并两位少爷在。这园子大人又少。平日里很是清静。如今有了新少夫人。倒比从前热闹些了!”朵儿端着水盆说。
喜儿笑了笑,替子姹挽起了髻。“朵儿,大少爷起来了没有呢?”喜儿望了望对面,问道。拉开了窗幔,却见一人正好走进来了,她讶异地叫了声:“大少爷。”
子姹便已抬起头来,抿唇朝衣装齐整的凌云拜了一拜。
“都收拾好了?”他温和地瞧着她。子姹点点头,看见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在晨光中看起来更加苍白,可是那原本是张多么俊美的脸,假若再稍稍丰润一些,便足可称作完美无缺。
凌老太太住在偏安静的紫竹苑,凌府占地足有三座秦府那么大,从西林苑走到紫竹苑足足要花上老半天。子姹自己是没什么,只是凌云,走了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歇歇。
子姹陪着他在紫竹苑前面的石凳上坐下。他看她默然不语的样子,不由笑了,“你为什么老是低着头?”子姹脸上一红,把头抬起了一点。
到了老太太苑里,请安奉茶一切事宜被子姹做得一丝不苟。老太太已年介八旬,面相庄严又不失大家风范,平日里吃斋念佛,甚少出门。她对子姹的表现甚是满意,手搭在龙头拐杖上宽慰地说:“云儿身子不好,我极不放心。今日见了你如此娴静,与云儿又恩爱非常,心里很高兴,往后,你就跟云儿两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罢!这府里下人多,也都忠心,暂时倒不用你操什么心,好好照顾着云儿就是了!”
子姹跪下磕了头,接过老太太执意塞过来的一对寒玉镯子和一枝紫玉钗,与凌云又一同出了来。
看得出老太太极为疼爱凌云,只是这一趟下来,她越不明白老太太何以对她特别青睐,从众多的京城闺秀中独独选中了她这个庶出之女作为她的嫡长孙媳。
两人沿着湖畔慢慢走着,好像有话要说,然一时间又都没有开口。湖畔有座亭子,上面挂着“莫愁”二字,字迹刚劲有力,雄浑然。子姹不由驻足看了一会儿。一个名作“莫愁”的亭子,是因人太“愁”而需“莫愁”吗?
“你先回去吧。”凌云也抬头看着那块牌子,跟子姹说。他的神色比起先前时要沉黯了一些,有些像天上的灰云,忧郁而感伤。子姹犹豫着没动,她不是想缠着他,她只是觉得一个称职的妻子不应该放着病中的丈夫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凌云背着手,又说:“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会儿。”
子姹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巧身旁的朵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又低下了头。子姹遂拜了一拜,转了身,留下朵儿在那里。
子姹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凌云有心事。她的确应该离开的,她有什么资格去管呢?她只是他请回来放在西林苑里的一尊摆设,她只要管好自己就好。
“以后,不需要再这样对我小心翼翼了。”
平静无波的声音从身后远远的追来,她照听了,并没有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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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宿命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喜儿捧着一捧金黄的大寿菊进屋,唤了声立在窗前的人儿。嫁来凌府已有十三日,可是大部分的日子都被她用来了呆。
“今儿下雨,这大冷天的你站在那窗口吹风,可别着凉了!”
子姹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接了一捧雨水,“我想起了我娘院子里的寒梅,这时候,也快开了吧?”
喜儿手里插着花朵,默然不语。“想那梅花,还是我三岁时娘种下的,都成老梅树了……喜儿,我想去看看我娘的坟。”子姹忽然转过身来,说。喜儿走过来,拿了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想去就去吧,反正现在也不像在秦府的时候。再说我也挺想去拜拜三姨娘的。”
子姹点点头,含笑说:“那等天一晴,咱们就去。”
喜儿也微微笑了,“当然。不过现在,小姐还是去歇息会儿吧,这几天晚上总是做恶梦,也没睡好……”
“少夫人!”
朵儿走进来,捧着个漆木匣子说:“少夫人今日华诞,大少爷让我送了些饰过来,说是送给少夫人做礼物!”子姹愣了愣,看了喜儿一眼。
喜儿忙说:“少爷是怎么知道的?小姐和我可都没有说啊!”
朵儿笑着把匣子放下,双手背在身后抬着下巴道:“夫人和姐姐还不知道吧?我家少爷可是很厉害的哦!虽然这一年来身子总是不大好,连朝也不上,可是心思却缜密得很呢!他想知道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再说了,如今少夫人跟少爷成亲了不是?要知道点事情哪有那么难的!”
“真的?”喜儿疑惑地道,“少爷真的这么厉害?”
“那当然!”朵儿地小下巴又骄傲地往上抬了些。“我可以这么说。这大溏天下要比咱们家少爷还要聪明地人可没有几个呢!不过咱们少爷为人一向低调。虽然挂着侍郎地职。却不大参与政事。要不然。连丞相都早已经当上了!……”
子姹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地滋味。
朵儿跟喜儿说了几句之后。就走了。而她则怔怔地坐下来起了呆。喜儿打开饰盒看了看。一双手顿时也呆住了。“小姐。大少爷……他还真大方。”子姹闻言侧了侧目。不见其物。只见一片耀眼地光芒从匣中飞出。地确华光四射。
他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情地人。成亲后这十来天里。他甚至都没有过任何一丝“逾矩”地举动。也并不曾过问过她地生活。他们之间。连擦肩而过时都透着股相敬如宾。有时候子姹把自己放在旁观者地立场上来看。更是不明白像他这样地人怎么会遵巡长辈之意。做出“奉命成亲”这种事。
她忽然站起来。问道:“他在书房吧?我去瞧瞧。”
“小姐!”喜儿忽然拉住她。眼中有些警惕。“你要去做什么?”
子姹垂下眼帘,一眨未眨地望着地面:“我只是去看看,去道个谢……”
书房在园子东边,门前的廊下是一丛茂密的修竹。雨点打在竹叶上,落下一串串细碎的声响。
子姹拢紧衣领,沿着回廊到了书房前。他正伏在书案上专心画着一张画,并没有察觉她的来临。子姹抬眼望了望画面,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肖像,巧笑立于湖畔,眉间英气勃勃,衣袂飘飘绝美如仙。
子姹收回目光,轻轻叩了叩门框。他头也不抬地道:“什么事?”子姹抿了抿唇,一时倒又不知说什么了。“……是你?”大约是她的沉默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抬起头来,目光里有一丝诧异。
子姹点点头,“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将笔放入笔架,伸手拖过一张白纸覆住了画上美人的脸。“这大冷天的,你怎么过来了?”子姹望着被遮住上半身的美人,说:“我来谢谢你,寿礼我很喜欢。本来我以为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了。”
他悠然一笑,“这不值什么。你喜欢就好,不必这么亲自跑过来。”
子姹抿抿嘴,又说:“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想,等过两日天晴了,出趟门。”
“哦?做什么?”他挑了挑眉。“去给我娘上坟……”她抬起头,远远看着他。他沉默了一下,问:“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子姹摇头:“多谢,不必了。我只是去走走而已……”
“少爷!——哦,小的见过少夫人。”管家凌原拿着两封书信跑进来,见到子姹在此,略微有些诧异。
“什么事?”凌云问。凌原扬着信说:“江南那边和二少爷都来信了!”
“哦?”凌云接过信,看了起来。
子姹见状,转过了身子。凌原的模样看起来有急事,却又不是那么方便有她在场。然而一只脚才抬到门槛上,又听到他说话了:“最近外面可能会有些乱,最好少出去。万一要出门,也多带上几个人。”
子姹顿了一会儿才意识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回头,说:“多谢。我会小心的。”
屋外还在下雨,而天已经渐黑了。
子姹回到屋里的时候,朵儿已经送了饭菜上来,喜儿正在等她。“快吃吧!要不呆会儿凉了。”子姹依言坐下。拿起筷子,看着一桌子的菜肴,却又停住了不动。“喜儿,你也陪我一起吃吧?一个人过生日……怪冷得慌。”她说。
喜儿没有推拒,坐下了。
“你怎么不说话?”子姹苍白地笑了笑,“别这样……今天我生日,陪我开心些。”
喜儿放下碗,咬着下唇哽咽着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的难受?往年虽然也冷清,但有了姨娘在,倒还好些……从此以后,却是有越来越冷清的势头了!”
“好了,别哭。”子姹望着地面,脸上的笑容越苍白无力,“人总是要死的嘛……谁也不能陪谁一生一世不是?这世上,谁又不是靠自己管着自己呢?”
喜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住了气息。“你刚刚过去,一定是为了试探他吧?”子姹的脸又白了些,她点了点头。“怎么样呢?他是不是知道了?”喜儿紧张地问。“应该不可能的……秦家为了隐瞒这件事费了多大功夫!”
“想是还没有……”
子姹看着她,尽量轻松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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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那个梦
三天后天晴了。阳光早早照耀在窗棂上,把梧桐枝叶的影子也一同带了进来。
吃罢早膳,子姹便跟喜儿拎了个小包袱上了马车。孙含烟的坟被刘氏急匆匆葬在西郊外的坟山上,那里是平民百姓的坟地。
子姹对于这一切没有多说过一个字。但是当时,在大房里出来后,秦世昌在廊下吞吞吐吐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安葬你娘这件事……也是情非得已!你别为了这个怪责我们。”子姹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如果不怪他们,她不知该怪谁?
但是,到底她是不习惯于公然对抗的。人往往会顺从于习惯,向它妥协,低头,甚至屈服。对秦家的怨恨愈来愈深重的子姹最多也还只能够在心里付之两声冷笑而已。
下了马车,两人慢慢踱上了山坡。坟场上荒草遍野,悄无一人,让人望之不由心生凄然。孙含烟的坟头甚至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有一块木头,上书了几个字。喜儿抹着眼泪在坟前插上了香烛纸钱,子姹恭恭敬敬跪下,却没有哭。
拜完后直起身子,将手抚在木碑上,子姹立于坟前,久久都没有说话。山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和她的黑色斗篷,越显得她弱不禁风。
“喜儿,”她忽然说,“你听说过我娘的故事吗?”
喜儿茫然地摇摇头,“三姨娘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子姹唇边绽出一缕梦幻般的微笑,“娘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呢!秦世昌成了亲,却还是敌不过她的美色,一掷千金买下了娘的初夜。”
喜儿怔怔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可是娘却笨了,她不该对他动情,更不该不听鸨母的话,在怀上了我之后,还固执地替自己赎了身,然后一个人闯进秦府,把自己关进了那个吃人的牢笼里。”她停了停,接着说道,“她不知道,秦世昌从来没有爱过她,等她知道时,她却已无法自拔……她说这是宿命……可是我却不知道,什么又是我的宿命……”
喜儿咬着唇。眼眶已被泪水填满。
“我想我这辈子也无法像娘一样这么痴傻地爱一个人。我不能让自己像她那样被爱伤得一踏涂地……”
子姹望着那堆微隆地土堆。渐渐隐去了唇边地笑。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漠然和凄怆……直到下山。她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山坡地秋草不时地撩拔着脚跟。像逝去地灵魂们无言地倾诉。这初冬地天地多么寂寮!寂寮得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么两道孤单地身影。
马车在晌午时驶回了城里。不知是因为天冷地缘故还是其它。街上地行人已越来越少。仅有地几个也行色匆匆。子姹不懂民生之道。更不知朝政之事。想起凌云说过地话。也料到怕是要出什么变故了。于是进城之后。两人在客栈里粗粗吃了些东西。就准备往回赶。
然而到底出了事。
马车刚刚转过弯,就听前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驱散人群的吆喝声,像是有大批队伍路过的样子。车夫回头唤了声“少夫人坐稳”,就急忙把马车往旁拉了一些。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马车已经跟军队的马匹撞到了一起……
“小姐!小姐!”
马车侧翻在地之后,一时间众马嘶鸣,混乱一片。车夫忙着将马车扶起,喜儿则急忙搀起摔倒的子姹,上下察看起来。“小姐,你没事吧?”
子姹抚着额头站起,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们让开点,让他们先过去吧。”
“可是你的额头流血了!”喜儿惊叫道,慌了神地拿手绢捂住了她的前额。“早知道就晚些再出来好了!这可怎么办啊?!”
子姹按住她的肩膀,正要说话,却有一人一骑到了面前。那身着盔甲的人跳下马来,朝秦子姹深深一揖:“撞到两位姑娘,实属在下管教下属不严之过!在下特来赔个礼,请姑娘恕罪!”
喜儿有些气恼地:“你们怎么赶路的?你看我家小姐都撞伤了——”一向恭顺的她这会儿一见子姹受伤,也顾不了对方是不是官爷了,一脱口便数落起来。
“喜儿!”
子姹按住她,摇了摇头。当她的脸转过来时,那将领却惊讶地叫出了声:“姑娘……是你?!”子姹一听,也望向了他,这一看,当下也忍不住胸口狂跳!
“小姐,你怎么了?”喜儿看着她白的脸,急忙搀好了她。子姹好不容易才让那阵悸动滑过了胸口,好一阵,她才平复了心情。世界还真是小……随便一拐弯,也能遇见不想见的人。
“你没事吧?”凌宵揭下头盔,担忧地上前,“是我不好,撞到了你……能让我看看伤口吗?”他眼神里充满了诚恳的味道,看样子是真的觉得很内疚了。
子姹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再怎么样,人家曾经可救过她,无心撞伤她的也不是他,何必这么过不去?“算了,没事。”子姹勉强笑了笑,摇头道。凌霄隔空看了看,眉头微蹙,不停地自责,“该死!又流血了……我这里有创伤药,要不,你先涂一点,我让军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子姹摇摇头,“我回去再上药。真的没事的,将军大人请不要介怀。”
旁边车夫已经扶好马车,子姹没再多话,拉着喜儿重新进了车里。
“姑娘!”
凌宵追了两步,担忧地望着她们的侧影。子姹手扶帘子,回头看了一眼,递了个浅笑下去:“一点小伤,比起在沙场出生入死的将军和士兵来,何足挂齿?”
她倒不是讨厌他,只是到底他知道她的底细,即便是个陌生人,也难免让她想起些沉重的事。
凌宵站在马下,怔怔地望着她唇边浅笑,忽而也笑了。他扬起一张充满了阳光的脸,把纯净的眼神笃定地望向子姹:“我想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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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伤口
回了府,果然惊动了不少人,先管家就惊呼起来,朵儿还要去叫大夫,可是子姹不想小题大做,更不想惊动老太太,便拉着喜儿在屋里清伤了伤口,又找了些药来敷上。
“但愿不要留疤……”喜儿望着铜钱大的一个伤口,忧心地说。子姹却不在意,将刘海长长地梳下来盖住了伤处,转身又躺在榻上看起了书。喜儿见她如此,只好打下帘子悄悄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梦中是一片绿油油的小山坡,五六岁的小女孩在草坡上自由地奔跑,四处弥漫着馥郁的芳香。十来岁的少年远远地呼唤:“姹儿!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
但稚嫩的呼喊怎么绊得住回到了广阔天地的双脚?年幼的孩子带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野花间飞舞,像朵绚丽的蔷薇……可是紧接着,画面忽然间又转成了黑暗的夜空,那透着血腥的晚上,爱恨交织的大床,纠结不清的记忆……
“不要!”
像誓要击退潜藏在这黑夜里的心魔一样,子姹大惊着坐起,张大了一双眸子紧盯着帐外的漆黑。她摸了摸身下,锦缎挑花,丝滑无比,竟然不是软榻,而是自己的床!
这……莫非,她也有着梦游的毛病么?
然而只一刹那,她又自嘲地暗笑了声,摇了摇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这世上活了十六年,夜夜都有人伴着入睡,她还从未听身边人说过她有这样的事。她是极规矩的,就连睡觉也是,十六年的秦家生活,容不得她有丝毫异于常人的地方。
“喜儿。”她冲外面唤了一声。
喜儿答应着进来,点着了蜡烛。烛光下,秦子姹仍有些怔怔地,也不知是为了恶梦还是为了诡异地换了地方。“小姐,别呆了,府里二少爷回来了!”喜儿坐在床沿上,也不觉她神色有异,只好笑地望着她。
“二少爷?”她怔怔地回头,像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二少爷!”喜儿拿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就是上个月领了军队去边关打仗地二少爷呀!不过我也还没有见着。听说这会儿正和大少爷一块在老太太屋呢!”
子姹下了床。穿了衣服。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地面容。到底还是放不下心里地疑虑。问道:“喜儿。我是怎么睡到床上去地?”喜儿正在铺床。听见这话一愣。“不是小姐您自己上床地吗?”
“我?”
“是啊。我先前从外边进来地时候。小姐就已经睡在床上了。被子也盖得好好地!我还想呢。小姐今儿个睡觉可乖着了。知道睡榻上会着凉……”
喜儿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看见秦子姹愕然地脸。
门口走进来一丫头。敲门打断了喜儿地话。“禀少夫人。喜儿姑娘。老太太那边派人来传话。说二少爷大老远地回来。今儿就先歇下了。明儿再行见长嫂之礼。”
老太太那边传来的话,自然就等同于圣旨了。不过喜儿认为子姹此时神思恍惚,面容有损,的确也不适宜见客。“好好的一张脸,一出门就摔成这样,早知道就看好时辰再出门……”
喜儿犹自唠叨着,子姹愕然听着,手指头停在伤口附近,有些哭笑不得。
点了灯,用了茶饭,左右是睡不着了,便且看会儿书,喜儿另又点了灯,用纸笼轻轻笼住,挪到了靠窗的书案前。子姹坐在灯下,灯光柔和地覆在清如淡月的脸上,肩上披着的浅紫色绒袍挨住下巴,映得两颊也有两抹蔷薇色的晕泽。
窗外,清风撩叶,淡月如水。
在这深秋的夜里,此时却也缓缓走过来一个人,背手驻足站在对面的廊下。看样子他原本是要进屋去的,但不知为什么,却又停下来朝这边望了两眼。“想是少夫人醒来了……大少爷,咱们要不要再过去看看?”身旁的小厮弯腰禀请。
凌云扶着廊柱,低头微微咳嗽了两声,像是不胜自紫竹苑走来这一趟路途辛苦。
小厮见他并未答话,想是不愿过去的了,正要扶着上台阶,却见他又扭转了身子,清矍的背影下微微传出一声叹息。小厮跟了上去,一道穿过了紫茉莉夹径的卵石小径,又绕过了怪骨嶙峋的假山。
说是说看书,子姹捧着书本,目光却望着窗棂上的秋兰出神。也许是这静谧的夜让满腹心事的人更加思绪万千,独自在这清冷的屋里坐着,她不免有些百无聊赖。
恶梦醒来后的时间哪里适合看书?从山上下来后的日子里,她总是不时做着同一个梦,里面的纠缠,血腥,还有诅咒……都像巨石一样狠狠压着她,在黑暗里蹂躏着她,使得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就算是在灯光下,也显得黯然无光。
她也不像这样折磨自己的,但是每当回想起那一幕时,她总会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随着那些殷红的血迹一点点被啮咬,这让她觉得,她起码还知道痛,起码证明自己还活在人间。
“咳咳……”
寂静的夜里,窗外忽然传来两声轻咳,透过园里的花木,依稀传到子姹的身边,穿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挪挪有些酸麻的胳膊,把目光移回到书上。
原来这个夜里,也还有孤单的人未曾歇息……她垂下眸,肩膀微微垮下,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里。摊开的书就那样随意地覆在胸腹上,被交叉的双手轻轻压住。
“小姐,到床上睡去吧!”喜儿进来,忍不住说。而她只是默然不动,垂下的眼帘处隐隐有亮光闪烁。喜儿握住她的手,半跪在旁边,低沉地叹息:“难道,离开了秦家还不能让你放松下来吗?”
子姹睁开眼,一双如漆的眸子沾上了烛光,更像是黑夜里寂寞的星。“小姐,”喜儿轻轻抹去手背上温热的水珠,又自叹息,“要是大少爷身子没病就好了,等过上一两年,小姐生个孩子,——有了小孩子,一定会好些的……”
“好了……别说了!”子姹身子一震,腰背挺得僵直,一双眼睛好一会儿才有了焦距,看着喜儿,那里头是两汪深不见底的痛意。“小姐……”喜儿站起来,捉着衣角嗫嚅着。
“我们……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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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世界太小
当烛芯爆开了一小朵花时,她终于收回意识,扶着桌沿站了起来,转身时灯光又照亮了躺椅,却将那抹清寂的身影拉得老长。
凌云停住了一长串细碎的咳喘,抬起头深呼吸了几口,才将气息稳了下来。抬头望了望十来步外的窗,却已然在他咳嗽间变得漆黑一片。于是抬脚穿过园子,重新回到了这边的廊下。
“大哥。”
身后又响起了一道如阳光般温暖的声音。“大嫂已经歇息了吧?”凌云止了步,含笑回头,苍白的面上霎时多了几分神采。“霄儿,你怎么还不歇息?”
一身银白滚蓝边的人影静立在月下,除去了银盔的身材少了些刚硬的味道,却多了几分飘逸的感觉。他在两步外停住,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凌云的眸,随着树影的摆动温和地笑了,和煦得像冬日的暖阳。“有七王爷的消息,这个理由够不够?”
“七王爷?!”听到这个称唤,凌云脸上没有被暖阳融化的迹象,反而像是被冻结的凝霜。
“进来,——进屋说。”他推开书房门,回头道。
月色当空的深夜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在暗影里轻轻关上,屋里的空气还没来得及流出来,便已迅地跟着模糊的交谈声一起,没入了朦胧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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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子拜见初进门的长嫂,只是很寻常的礼数,场面上互道个礼就是。不过子姹还是一丝不茍地梳好了髻,将额前的刘海梳了上去……可是片刻后,却又将它放下来了。
喜儿微笑,挑了一枝火红色的蔷薇华盛插在云鬓之间。“额上那伤口虽小,倒还是这样遮着好些,一是不好看,二是惹人多心。”妆毕,凝视着镜中的人影,又担心地说:“这位二少爷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要是位小姑子该多好,闲时还能坐一起说说话……”
子姹轻轻摇头。“有什么关系呢?”
“……那倒也是。”
喜儿琢磨着她地话。点头扶着她起身。出了院子。
到了廊下又停了停。按理。她应该与他一块儿过去地吧?今天有老太太在。虽然一向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面上功夫总要做一做。“喜儿。”她踌蹰地说。“大少爷呢?”
喜儿探头望了望。“好像。不在屋里。”
子姹又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走吧。”
走进大园子的时候远远就望见了那座湖畔的亭子,她记得上面写着“莫愁”两个字。她知道历史上有个美丽的女子名叫“莫愁”,在江南的某个地方还有座湖也是这个名字。他不是个俗人,可是连“足不出府”的她都听过无数遍的名字,他这么随俗地取下了它却让人意外。
只是,子姹仅仅只是意外而已,她并不好奇。她的身份她的一切都容不得她去好奇别人的事,她只要管好自己就好,人间的繁华景致从来就与她无关。
可是此时她现他就在亭子里站着,眼望着湖面,背影看起来沉静又哀愁。这却使子姹不觉停下了步。
他在凭吊什么呢?他的生命抑或那个名字?子姹忍不住这样地想。他的身体虽然有些孱弱,但绝不像年华早夭的人,子姹忽然为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百无禁忌感到抱歉。
“小姐,我们要去跟大少爷打个招呼吗?”喜儿问。她摇了摇头,缓缓越过了亭畔的湖栏。
拐角处是一座假山,那边传来了陌生男子说话的声音。假山被绿色的藤蔓覆盖了大半,垂下来的枝叶如锦缎丝绦。渐渐地,丝绦下出现了一双慢慢行走过来的着银色靴子的脚,脚的上方是一段飘逸的白袍。它的后面还有一双灰色靴子的脚,那是管家凌原。
子姹停住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避,因为她听到他们在谈论朝政,还听到凌原叫另外一人为“二少爷”。
“咦,大哥不是说在园子里等我吗?怎么不见人影?”二少爷忽然说。凌原“哦”了一声,深蓝的袍子往后翘了翘,猜想是在作揖,“大少爷此刻必在莫愁亭里,二少爷近来两月都在外行军打仗,想是不太了解。”
“哦?”二少爷接着说,“大哥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为何又跑去那亭子里吹风?”
“唉!这些话,老奴也不好说的!”
两人说着话,又往这边走来。子姹陡然有些失措,捻着裙角,低头站在路旁。
“啊,少夫人!”凌原看见她了,忙不迭地向她行礼。“老太太早上正说着,闻说少夫人昨日小恙,也不知今日好些了没呢!”
子姹道了个万福,“劳老太太费神了。”
“怎么……是你?!”子姹一直都不敢看的二少爷这时忽然惊讶地道,语气里是浓浓地不可思议,而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此时也蓦地放了下来,似乎连手指尖都带着一股巨大的震惊。
子姹抬起头,看着一身常服惊呆在地的凌霄,顿时,心里也猛地一沉。“小姐!……”喜儿扶住她后,朝表情仍在不断变化中的凌霄拜了一拜,“奴婢喜儿拜见二少爷——小姐?你脸色为什么这么白?”
子姹只觉得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按压住了心口一样,怎么也透不过气来——凌云的弟弟居然会是他!他居然会是她的小叔子?这世界……
“少夫人?唉呀,想是昨儿受了伤,没找大夫,今儿个就有反应了!喜儿你看着点儿,我这就找人去宫里请太医去!……”凌原匆匆地走了,留下慌了神的喜儿和失了神的两人。
“小姐,你好些了吗?”喜儿有些无措,仰着头问道。
子姹怔怔地摇了摇头,却又把目光投向站在两步开外同样默然不语的男子脸上。
“对不起……”他忽然说,看样子很是不安,“是我害你受了伤……我不知道你没去看大夫!你怎么……”
“不,没关系……”她摇着头,白玉般的下巴微微垂了下去。喜儿察看她额间伤势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无语地看着两人。
然后又是一片静默。四周只听见虫儿的鸣叫声,树叶的婆娑声,还有……还有,子姹自己胸中不安的心跳声。
“你们——见过了?”身边突然多出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子姹吓了一跳,坐在石凳上的身子不觉僵直了起来。眼前的凌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病容,话音虽淡,给子姹带来的惊吓却比适才初见凌霄时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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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喜儿的担忧
凌霄望了望那道忽然有些颤抖的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的纤秀身影,垂下眼眸,转眼,漾开一缕浅笑朝凌云:“大哥来迟,霄儿方才已拜见过大嫂了。”
凌云淡笑,神态是令人神往的云淡风清。“你大嫂胆小,往后可别再小孩子似的在她面前捣乱。”瞧模样,竟是与子姹恩爱非常。
凌霄微怔了怔,又看了一眼子姹,在眼中那抹落寞流溢出来之前,缓缓点头:“大哥所言,霄儿谨记。”
“好了,老太太想是已经入了内厅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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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嫁到凌府以来吃得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
四个人的饭桌上,只有老太太和凌云时不时的对话声,子姹闷着头不一言,而凌霄……坐在对面,也听不到他说话。
子姹觉得屋里的气氛就如同不透气的火房,而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却像灼人的火星。她知道,凌霄在看她,可是另外那两道目光,她不知道是老太太还是凌云。也许以凌老太太的阅人无数,早已经看破了她心头的慌乱。虽然,她是一直在努力地掩饰。
“霄儿,这是厨下特意为你做的胭脂鹅脯,你多吃点。”凌云止住了一阵轻咳,拿起银筷夹了一箸放进凌霄的碗里,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这可是你大哥特意吩咐的呢……”老太太呵呵笑道。凌霄抬起头,也含笑说:“大哥,等你病好了,我还要吃你亲手做的桂花鸡,咱们哥俩要好好畅饮一番!”
“那当然……”凌云的脸上微微有了一道红晕,想是抿了两口酒的缘故。
子姹低下头。手脚冰凉地扒了口白饭。他们兄弟之间地情谊这样要好。凌霄……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哥哥娶了一个不贞洁地女子进门吧?
“你也快吃吧。瞧饭都凉了。”一块去了骨地香酥鱼忽然落进碗里。带着些醉人地香味。凌云地脸正对着这边。脸庞地轮廓更加柔和。子姹手一滑。白花瓷碗差点掉落在地上。还好凌云反应快。一伸手连同她地手掌一同托起。
“小心些。”
子姹快要哭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哭。于是只好咬紧了嘴唇。低下头重重点了两点。
“姹儿地伤让我看看?呆会太医来了。让他好好上些药。瞧这花容月貌地。可别留下个瑕玼。”老太太叹着气。缓缓说道。子姹闻言。立即抚开刘海。朝眼神朦胧地凌老太太凑近了些。老太太看了看。嗔道:“到底是哪个不小心地?骑个马也不留神!”子姹望了望对面地凌霄。垂下了头。
凌霄被这一说。也是脸上讪讪地。
“好了,吃饭吧。”凌云说,音调不高却威严甚重。
子姹捧起碗,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像是在给她和凌霄台阶下,可看他舒展的眉目之间,却又像是完全不知其情。子姹实在是看不懂这个男人。
回房的路上,秋景正好,阳光也明媚依然,可是子姹紧紧攥住了喜儿的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根漂过的稻草,慌乱的样子让喜儿看了也吃惊。
“小姐,怎么了?”进了屋,喜儿终于忍不住问。
“二少爷——”
“二少爷怎么了?”
“他——”
子姹现在的样子,喜儿很不解。但是想到先前园子里二人相对无言那一幕,又叹息说:“昨天撞伤小姐的将军,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二少爷……不过,小姐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子姹关上房门,单手撑在妆台边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二少爷他……他知道那天晚上生的事……就是他救我回秦府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垂下的乌随着她低声传出的述说在空中轻轻飘动,额上被太医重新医治过的伤处在这略显幽暗的屋中,也跟她口中吐出的真相一样,显得有些突兀。“……事情就是这样。此事……一旦事,我也许会被逐出凌府、休回秦家去……”
喜儿大吃一惊,急步转到她身前:“当真?”待看见她白如纸张的脸色,心中也不由得不信了。“那……那咱们怎么办?如果被遣回秦家——本来在那里就已经过不下去的了,要是再顶着个‘下堂妻’的名头回去,小姐你、你还怎么活下去?三姨娘已经不在,那里已经没有人会心疼你的了呀!”
“……可我能怎么办呢?”浑身无力的子姹缓缓坐在榻上,望着面前不知名的一片去处,“我完全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要怎么活,那根本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
“小姐……”喜儿忍不住,抱着她的肩膀呜咽起来,“为什么天底下的事情就这么巧?偏偏把这所有事情就安派在小姐您一个人的身上?老天爷实太不公平了……不!我要去找二少爷,我要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
子姹仰起头,望着外面斜射进来的阳光,半眯了眼睛。
“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到了此时此刻,也许做什么都已枉然了罢!”她扶起喜儿的身子,像往日那么温柔地看着她,“喜儿,别去找他,从成亲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是迟早的事,比我预期的还晚了半个月,已算是老天爷优待我了。”
喜儿愣住:“……什么准备?”
子姹轻叹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这个,我可是一直都带在身上的……”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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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里已渐趋寒冷,园里的花木本已经萧条不堪,再加上近两日风雨的侵袭,更加显得寒意甚浓。隔着窗口举目望去,摇曳的廊灯下满天的落叶纷飞,那赶在冬天来临之前盛开的秋花们,也不敌这场风雨,全都无力地没入了尘土,化作他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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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梅香院
“小姐,我熄灯了。”
屋里,喜儿伺候着子姹上了床,见再无别的吩咐,便拢嘴将烛火吹灭了。“你还要去哪里?”黑暗中,子姹隐约看看喜儿朦胧的身影跨到了门边,问道。喜儿停了步,说:“我……在厨下熬了点汤,去看看。”
“哦,去吧。天冷,早些回屋。”子姹轻声地说。
“知道了。”
喜儿跨出门槛,轻轻带上了门。
执着灯笼到了厨房里,小炉上的确还炖着一锅汤。喜儿将炖锅挪开,将里面的白瓷汤盅小心地端出来,又拢着嘴,轻轻吹了吹。然后,用红木刷漆的小食盒提了,执着灯笼又出了院门。一阵冷风扑面而至,使她不禁缩了缩脖子。但纵然天气再冷,该做的事她也是要做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家小姐再回到秦家去过那还得看着下人奴才脸色做人的日子。
“喜儿姐姐?”
大园子里的长廊里遇见了凌霄院里的丫环沉香。沉香驻足问:“姐姐这是去哪儿?”喜儿含笑回应:“去二少爷屋呢!——他回房了吗?”沉香打趣道:“回房了!这食盒儿里是好吃的么?喜儿姐姐真是有心了!几时也疼疼沉香,沉香也爱吃好吃的哩!”
喜儿嗔道:“你个小丫头,也拿我来逗趣儿?这是老太太上回给的人参,小姐前回吃了半棵,还剩下一半,我拿来炖了,各房里都有份呢!”
“这样啊,那我就不吃啦!”沉香嘻嘻笑了两声,走了。
凌霄住的是梅香院。与西林苑隔了两座院子的距离,因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得以此名。此时花虽未开,但满园子的怪枝横生,于这夜色下看来,倒又别具一番韵味。
此时。南边地书房里。点起了烛光。凌霄背手站在书架前凝眉不语。凌云也在。手里拿着一卷画轴。画上画地显然是幅地图。凌云看了一遍。将它卷了起来。
“咳……这么说。路线已经确定下来了?”他仿佛不胜这早到地寒意。微微咳嗽了一声。拿银帛随意束着地长披在脑后。衬得那肩膀越瘦削。而俊美地面容如果不是这么苍白。也许会更魅惑几分。“如此看来。我们地计划要提前了!”
“目前看起来地确是很好地时机……”凌霄望着微喘地他。不由揪紧了眉心。“不过大哥。还是先顾着身子要紧……夺魂草地毒素还未除尽。你随时都有危险……”
凌云淡淡晕开一抹笑容。掠开了脸畔地丝。“无妨。半年内我地身子还不会有事。而我们地计划却不能有丝毫耽搁。错过了这个机会。又不知该等多久了!”
“泷国地公主还没有找到吗?这毒是她下地。这世上也只有她能解你地毒了。”凌霄语气里是深深地担忧。
“还没有……”凌云摇了摇头。“还是说正事吧。七王爷就要回来了。等他一回来。我们便要抓紧商量具体事宜。这一次地行动绝不能再失败。”
凌霄抿了抿嘴,将手散开搭在书架上。“可是是我还是担心,我们的力量是否已经足够?七王爷按捺了这么久,不也是因为忌惮这个吗?你看此回他重归京都,也是悄然无声……”
“七王爷?”凌云唇畔的笑容忽然多了一丝冷意,“霄儿,你错了。七王爷之所以隐忍了这么久,并不是因为这个……”
“砰啷!”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那器皿砰然落地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使得屋里两人警觉起来。凌云赶紧吹灭了烛光,而凌霄则轻步跃到了窗边。
“是谁呀?”窗外有小厮在相询。
“我……是、是我……”
凌云凌霄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跨出了门槛。就着廊下挂着的灯笼,只见石阶下颤巍巍站着一个上等丫环打扮的女子,见着屋里出来的两个人,惨白的脸色已变得更加惨白。而她的脚下,是个被打翻了的食盒和瓷器的碎片。
“喜儿?”凌霄惊讶地皱起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我——”喜儿不安得仿佛就要晕过去,口里“我”了好几声,还是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凌霄回头望着凌云。凌云背着手,寒风吹了一缕丝落在他面上,增添了几分莫测,而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也看不出内容。
“喜儿?原来你在这里!不是说过我住在对面的屋里吗?害我好找!”这时候,又有一道娇俏的声音插了进来,沉香的身影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喜儿身后。“你看你,打扰了少爷们研究学问吧?——哎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我泡好的茶都要凉了,我还给你留了桂花酥呢……”
喜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凌云,又望望一脸嘻笑的沉香,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大少爷……我……”
“大少爷二少爷,”沉香走上前,甜甜的声音说道:“喜儿是来找我的,刚刚我出去了,她找不到屋,迷路了!打扰了你们真是对不起!我们这就走……喜儿,走吧!”
沉香挽住了喜儿的胳膊,作势要往对面去,可是喜儿一时却挪不开步了。她倒是想走,可她能走吗?凌云那样的目光……再看一眼,她止不住心头一悸。
“大哥,你看……”凌霄忍不住问道。
凌云不语。良久后才将脸色放缓,又轻咳了两声。“天这么冷,你们早些进屋去吧!女孩子家身子都弱,别在这湿地里着凉了……”说完,竟像是什么事也没生过一般,折下了一段梅枝细细看将起来,那上面已经爆出了花骨朵,殷红殷红地点缀在枝头。
“是……谢、谢大少爷……”
喜儿抖瑟着身子与沉香退下,园子里又恢复了之前安静的模样。凌云望着那散开一地的汤水和破碎的瓷片出了神。凌霄迟疑地问:“大哥,——不怕么?”凌云将梅枝随手往天空一抛,梅枝便像长了眼睛似的飞上了高高的梧桐树顶,在一截枝桠中间稳稳地落了下来。
“她是她的人……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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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红漆木食盒
“小姐!小姐!……”
喜儿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不顾隐藏在黑暗里的障碍,一路跑到了垂下了罗帐的雕花大床边,“小姐!你醒醒啊!”
子姹被猛然推醒,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怎么了?喜儿,什么事这么慌张?”她边说边摸着床头的火石,点燃了烛光。床下,喜儿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浑身不住的抖,时高时低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忧。
“小姐,七王——表少爷他要回来了!”
“……”握着火石的手顿时停在空中,“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刚刚去二少爷院子里,无意中听到的!”喜儿嗫嚅着,不敢再瞒下去了。“我听见二少爷亲口说的!”
停住的手忽然又抖了起来,而人也立时怔住了。“你怎么会去他院子里?”“我……我本想去求二少爷,想跟他说明小姐的遭遇的……可是才刚走到那里,就听见他和大少爷说到了表少爷……”
“你还听到什么了?”子姹睁大了失神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再听到别的什么……我刚刚去到的时候,就听到‘七王爷要回来’这几个字,然后……然后慌乱之下,就惊动了他们……小姐,大少爷那时看我的眼神好吓人,一点也不像平时温和的样子……”提到刚才那一幕,喜儿仍有些惊魂未定。
子姹下意识地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合在自己掌心里。“那,你是怎么回来的?他们没有问你什么么?”“有……不过,是二少爷屋里的丫环沉香替我解了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出来后我问她,她却只是笑了笑,然后叫我不要再多管闲事,就回去了!”
“沉香……”子姹愕住在烛光投射过来的阴影里,罗帐半透明的影子覆在她脸上,给白晳的柔腮平添了几分迷朦。喜儿稍稍支起了身子,反握住她的手:“小姐……”
“姹儿……咳……”窗外传来了凌云轻缓的咳嗽声,“你睡了么?”
喜儿急忙站起。睁大着眼睛望着子姹。子姹呆呆地收回目光。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移身下了床。门开。一身白衣儒衫地他站在门外。和譪地望着自己。一点没有戾气与不安。
“有事么?”她低着头。望着被白色中衣地裤脚覆住地脚背。那浅紫地缎面上。绣着一只粉黄地蝴蝶。这么深地夜里他来敲她地门还是第一次。这第一次。自然也非同寻常。
“我来送这个——”
子姹抬头。看见他手里拿地是个红漆木食盒。心头猛地一跳。“喜儿刚刚把它落在了霄儿院子里。”他平静地说。“那孩子走得太急。连它也忘了拿……”
子姹接过。双手拎在膝前。“多谢了……”
“傻孩子。”他叹着气。说了这么一句。子姹低着头。没有接话。两只青葱似地大拇指在相互摩挲。披散地长被风一吹。有几缕插进了手指间。隐约有些轻痒。“外面风大。进去吧。”他伸手将那几缕青丝拂开。掠到她耳后。额上将好地伤口却也显现在月下。铜钱大小地一块紫痂带着不协调地颜色。
“还疼吗?”他轻轻抚了抚伤口周围。
子姹顿了顿,摇了摇头,咬着下唇低语:“不疼了。”
他看着那两道微微蹙起了的黛眉,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身子缓缓调转了方向。
“你……”
子姹望着他正欲迈下石阶的背影,忽然说。他回头,浅笑问:“还有事吗?”子姹抿了抿嘴,最后却又摇起了头:“没有……没有了。”
子姹在他张口之前进了屋。屋里,喜儿的脸色仍然苍白。
“小姐……”
同样苍白的子姹两眼空洞地望着她,既像是望着与她之间的那片空气,又像是透过这夜幕,看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世界里一团迷雾,连方向也分不清。
“喜儿……我……”
“小姐,你是不是在害怕?”喜儿走过来,轻轻揽住她颤抖的身子,“别害怕……你已经是凌家的少夫人,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不是……也许不是这样,”子姹迷茫地摇着头,说,“好像并不全是害怕……是有一些害怕,又有一些安心……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一颗心,就好像要被什么东西给挤碎了一样,可是又觉得踏实……他终于回来了么?他……”
“小姐,”喜儿直起身子,扶着她瘦削的肩,含泪说:“忘了这一切吧,别再想着了,也别再做恶梦……七王爷已经跟你再也没有关系了,也许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了,你别再为了那件事折磨自己!”
“……”
子姹忽然望着床头还未撕去的红喜字,怅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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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却是风和日丽。园里的雀鸟早早唤醒了浅眠的人,落尽叶子的枯枝将阳光过滤得零零碎碎,落在廊檐下,窗棂上,显得那么余力不继。
子姹坐在妆台前,半伏在案上看着窗外天空的幽蓝,一双空洞的杏眼缓缓眯了起来。
“小姐,梳头吧?”喜儿端了水进来,放在洗脸架上。正待要拿梳子,却被止住了手。“算了,反正,我也是不打算出门的。”
“怎么了?”喜儿幽幽地问。子姹摇摇头,“这府里虽大,世界却小。还是,谁也不要见吧,咱们就在园子里安安份份过日子。”
喜儿抿起了嘴,把梳子放下,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句。片刻后,朵儿端着些吃食进了来。“少夫人,请用早膳吧!”朵儿甜甜地笑着,将盘子里的食物一碟碟端了出来。“今儿有煎油果子,大少爷说了,以前见少夫人喜欢吃来着,就吩咐着厨下特意做了些。”
“油果子?”
子姹回头,望着桌上一碟热气腾腾的油煎米团,忽然皱了眉。“大早上的,怎么吃这个?”喜儿过来,把小米粥端到子姹面前,说。朵子抱着食盘,不依地道:“这油果子本就是当点心早上吃的呀,少夫人,您想想,这可是大少爷‘特地吩咐’厨子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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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凌宵
朵儿抬着下巴,大有被她们主仆拂逆了好意的意思。
子姹按住喜儿,微笑着拿起一个来,放到了嘴边。一股让人反胃的油腻味径直飘入了鼻腔,她忍不住拧着眉,捂着胸,把它放了下来。
“朵儿,想是昨夜我睡得不好,一早没什么胃口呢,这样好了,这个先放着,我晚些再吃。”子姹喝了口粥,舒了眉头说道。
朵儿瞧着她的脸,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点头,“朵儿知道了!少夫人请慢用,朵儿先去对面看看大少爷用完了没!先头我听管家说,今儿宫里头宣少爷入宫,大少爷收拾完了,还得入宫去呢!”
俯身福了一福,朵儿掀帘出了房门。
喜儿回过身子,手搭在子姹额上探了探。“小姐,你会不会是着凉了?昨晚连衣服也没有披,就出去开门,瞧这天儿冷的……”
子姹想了想,点头道:“大约是吧。你呆会儿熬两碗姜汤来,咱们都喝一点。”
西林苑的格局大体为四合院,不过,在东西两边主房之间,还是有相当大的一片园林,建园子的时候,园林中间放置了一些假山石作为屏障,以略微隔开两边的视线。
乘着天暖,喜儿搬了张躺椅出来,放在廊檐下的空地上,让子姹坐在阳光下晒太阳,自己则拿着一方帕子在一旁慢慢绣着。紫茉莉的清香将两人轻轻包围,老太太院里的白猫似也爱上了这股恬然,正趴在子姹脚边昏昏欲睡。假山的阴影有一小部分投在旁边的鱼池里,一群肥硕的锦鲤在水底畅游。
“小姐,我去拿些食儿来喂喂鱼!”喜儿乐呵呵地站起来,把覆在子姹膝上的毛毡拉高了些许。子姹点点头,由她去了。
喜儿的动作惊醒了猫儿,它扬起尾巴甩了甩,又闭上了眼睛。子姹弯下腰,欲将它抱起来,半抬头时,却看见面前多了一双绣着银色暗纹的蓝靴。
猫儿被一双修长有力地手抱起来。放到她膝上。高大地身躯像假山一样在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漆亮如星地眸子在背光处出了纠结地光。那张柔和俊朗地面孔无论是衬玉冠还是银盔。都显得那么刚直而温暖。
盖着毛毡地子姹忽然间有些颤抖。她觉得有阵没来由地心慌。可是他也不说话。也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就像要把她地样子死死刻印在脑海里。
“宵儿……”她地声音在喉咙里呻吟。“你……你找你大哥么?”
“……我不找大哥。”凌宵抿着嘴。双肩垮了下来。“我来找你。——过了这么些天。不知道你地伤怎么样了。过来看看。”
他待要伸手拂开她额前披散地。她却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宵儿……我已是你嫂子。切记授受不亲。”“可天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叫你大嫂!”他略微显得有些颓丧。眉头紧结在一起。“但可恨地是。这偏偏又已成事实……你。大哥他待你好吗?他有没有怪责你?”
子姹一惊。螓已蓦地抬起。她在意地是他最后地话。她知道他指地是什么!“二少爷!”这一刻。她脂粉未施地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地白。那双明波流转地眼眸里也有着难以自抑地惊慌。待到凌宵将要伸手扶住她时。她已然跪倒在地:“二少爷。求求你……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不要。不要让他知道……”
“姹——大嫂!你起来!”凌宵吃惊地蹲下身子,捧起她失措的脸,“难道大哥他——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子姹颤抖地站起,望着对面厢房的方向摇了摇头。凌宵紧问:“为什么?大哥他为什么这样?”子姹紧抓着裙摆,说:“大少爷身子不适……暂时,以调养身体为重。”
“……”
凌宵怔住了,扶住她肩膀的手松了下来。子姹抬头望着他撇开的脸,也变得木然无语。他把双拳渐渐握紧,奋力砸在假山石上,震落了一小幕石粉。
“大哥怎能这样对你?!这明明不关他身子的事!”
子姹一脸惊愕,不明白他所指。但,她也不愿深究,只是低了头说:“宵儿,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过过比目前更觉得安心的日子。所以求求你,不要去找大少爷,不要打破这一切……如果能这样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正好是我所愿的。”
凌宵怔怔地看着她,半天也无语。也许,他还是不明白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什么在嫁给了令天下女子都倾慕不已的凌大少爷之后,还如此地隐忍和退让?她有着绝世的容貌,却又生生把自己禁锢得那样了无生气,令自己活得那样卑微,这一切难免让人忿然,然而她的谨小慎微,却又让人舍不得对她稍加苛责……
“宵儿,”她忽而又浅浅而微弱的笑了,像怕惊动了平息下来的空气,“我会感激你的。”
凌宵垂下眼帘,缓缓摇头。“我不要你感激,能为你做的,我拼了命也会为你去做。你是我救回来的,老天虽然让你成了我大哥的妻子,可无论如何,我总要护佑你周全……”
“宵儿!”
凌宵回头,阳光落寞地照在他脸上,将他长而漆黑的睫毛染上了一层金黄。他也划出了一抹浅笑在唇边,像阳光一样温暖,“放心,没事了,你要快点好起来!我是说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知道你还在难过。”
子姹咬着下唇,不住地点头。溢出的眼泪一颗颗落在衣襟上,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谁而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园林深处,她才抬起手背擦去了那一片濡湿,无力地靠回了躺椅里。
“朵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假山石后忽然响起喜儿由远而近的声音,刚躺下的子姹惊得又坐起。“啊,哦,喜儿姐姐,我刚刚从老夫人屋回来,见那屋里花瓶空着,正想采些寿菊过去呢!”朵儿从山石后走出,手里果然握着两枝大寿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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