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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亦筝笙txt下载     亦筝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亦筝笙全文阅读

第一回

    “打死他!打死他……”

    少年们的声音在嘈杂的码头上并没能引起太多的注意,在这样动荡的年月,杀人流血都并不少见,更何况这只是一群男孩子之间的小小斗殴。

    人们带着司空见惯的神情,在夕阳的余晖下神色匆匆的上船下船,并没有任何人去留意,那一片小小的混乱中央,男孩子手心当中死死捏着的馒头。

    “哎,你们几个当心点儿,这可是督察长夫人托人带回来的洋玩意儿,要出个什么闪失那可有得受的!”

    瘦高个头的租界巡长正了正腰间的佩枪,一面指挥着手下的几名巡捕从靠岸的轮船上搬箱子,一面吆喝,却不想衣袖被一双小手拉住,“叔叔,你帮帮那个哥哥!”

    那瘦高巡长正不耐烦,低头一看,生生止住了自己正欲挥手甩人的动作,他眯了眯眼,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一身衣妆精致异常,非富即贵,得罪不起哪。

    于是笑咪咪的弯下腰问道:“别着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跟叔叔说,叔叔给你出气!”

    那小女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急急的拉了他就往码头另一边赶,“叔叔你快点儿,那个哥哥快被他们打死了!”

    瘦高巡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江边的那一场混乱,以及混乱中心沉默着不断挥拳的少年,不以为意的开口道:“那穷小子管他做什么,再说了,他能打着呢,你看看,那么多人都制不住他一个。”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那小女娃声音低低的,复又抬起眼睛看他,急道,“叔叔,你快让他们别打了!”

    “好好好……喂,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快给老子住手……”

    在巡捕的干预下,码头上斗殴的少年们一哄而散。

    混战中心的那名少年,独自走到一条深静昏暗的狭小巷子里,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沉沉闭上了眼。

    并非是受了多重的伤,事实上,在方才那一场以少搏多的打斗中,他身上除了几处皮外伤,并没有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

    他只是感到累,为了那一场又一场为着生计迫于无奈的打斗。

    手心里,握着脏兮兮早已辨不出形状的馒头,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吃了。

    他想起了从前明亮的厅堂大院,想起了父亲把他驾到脖子上从一群群簇拥的人群中穿堂而过,想起了那一声声枪响,想起了母亲最后带泪的笑。

    “孩子,去找你冯叔叔,他和你父亲是过命的朋友,纵然多年未见,可有他看顾你,我就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

    十年繁华,一夕色变,看尽世态炎凉。

    他重重的将头仰靠到了墙上。

    “哥哥,你的手流血了。”

    一双暖暖的小手轻轻拉起了他的手,他本能的猛然抽回,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娃,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真的是累了,他竟然连有人走近了都没察觉到。

    正欲走开,却忽然听见远处巷子入口处传来鼎沸人声——“没错,我亲眼看见那小丫头片子进了这条巷子,就是她带着巡捕房的人过来救了那小子的,他们肯定都在里面,这回咱们的人全都来了,可一个也别放过了——”

    小女娃也听见了,跳起身来,急急的拽他,“哥哥,那些坏人又找来了,你快跑呀!”

    他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再看看眼前的小女娃,皱了下眉,弯腰抱起了她,“我托着你,爬上墙去。”

    那小女娃乖巧的点点头,倒也争气,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巷中人家的院墙。

    他利索的翻墙跃入院内,对着仍在墙头的小女娃伸出手,“跳!”

    那小女娃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却仍是勇敢的跳下了对她来说并不算矮的院墙。

    他牢牢的接住她,刚把她放到地上没多久,便听得脚步和人声在墙外响起,“人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该不是跑出去了吧,快追!”

    他对着小女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耳朵贴在墙上,听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

    像方才那样,重又翻墙而出,这一次小女娃从墙上跃下时连一丝害怕都没有了,笑得眼儿弯弯。

    他接住她,她在他耳边娇气而小声的问道:“哥哥,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随你。”他放下她,转身便走。

    在父亲的副官亲手将子弹射入父亲胸膛后,在母亲安排护送他的家仆卷走了所有盘缠包袱后,在一次次被人无情的奚落赶走后,在为了活下去干尽一切脏活累活,甚至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后,他已经不愿再和任何人过多牵扯。

    对方人太多,而这小女娃毕竟是因他牵涉进来的,他不能不顾及她。

    可是如今那些混混人已走远,他也不想再和她搅和下去。

    却没有料到身后的小女娃像牛皮糖一样重又黏了上来,一面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面伸手拉他的衣袖,“哥哥哥哥,你走慢一点,等等我呀……”

    他忍无可忍的用力抽手,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道太大,又或者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娃也像公主一样娇贵,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的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衣服被地上的污水弄脏,一时站住了脚步。

    小女娃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笑起,“我知道,哥哥手受伤了,一定是太疼了,我帮你呼呼就好了。”

    说着,她自顾自的从地上爬起来,重又拉过他的手,往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找了半天,掏出一条白色的丝帕,一面朝着他手上的伤口吹气,一面拿帕子一层一层毫无章法的包扎着,“我摔破膝盖的时候吴妈就是这样帮我裹起来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一次,少年虽皱着眉,却到底没再推开她。

    她包得乱七八糟,却是笑得眼儿弯弯,让你推我,也让你知道有多疼。

    折腾完他的手,笑眯眯的抬起头,却见深巷昏暗的光线中,少年沉默寂然,孤绝的姿态,仿若与世隔离。

    她想起他方才抱自己上墙前匆忙往口袋里塞的那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馒头,慢慢不笑了,抿了抿唇,默不作声的低头在自个儿的小包里东翻西找,找出一个银色纸片包着的小圆球往少年手中塞,“哥哥你吃巧克力,很好吃的。”

    他刚要递还回去,却被一声汽车鸣笛打断,小女娃与他一道抬头看去,忽然眼睛一亮,满心欢喜的往巷口停着的汽车处跑去。

    从车上下来一个十多岁的白衣少年,而小女娃笑着跳入了他怀中。

    “纪桓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白衣少年一面替她理了理头,一面微笑,“像只小流浪猫一样,脏死了,你不知道盛伯伯找你都快找翻天了,还不快上车跟我回去。”

    “恩。”她甜甜笑着,却突然想到了仍在巷中的少年,“纪桓哥哥你等等我,我今天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你等我去同他说再见。”

    转身,却现幽深的巷子里已空无一人。

    “咦,人呢?”

    她不死心的往巷子里寻去,没走出两步,却被身侧的少年拉住,“已经走了吧。”

    “可是……”

    纪桓淡淡看了一眼巷中枯树后的阴影处,再转眼看面前的小姑娘,“小笙,上车,我还要去上法文课,为了找你已经迟了。”

    他的语气只是平淡,却已经让小姑娘心甘情愿的放弃了她的所有不甘心,乖巧的点了点头,随他一道上车绝尘而去。

    “这不是纪公馆的车吗?”

    “那刚才的小女娃是谁?纪家不是没女儿吗?”

    “咳,那还用说,一定是盛家小姐,纪盛两家的关系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好象听说盛家小姐逛百货公司的时候走丢了,急得盛先生团团转,连巡捕房都惊动了呢,怎么就走到这儿了,咳,我要是先现还能领一笔赏金呢……”

    在围观人群的七嘴八舌声中,深巷中的枯树后,少年沉默着解开了手上包扎得乱七八糟的丝帕。

    雪白的帕子,已经被他的手染上了血迹和泥灰,本是要随手扔了的,却不知为什么心念一转,将帕子和那颗巧克力一道,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无所图的善意和温暖。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念了遍帕子右下角绣着的两个小字——亦筝。

第二回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要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盛家宽敞的厅堂里,灯火通明,亦笙悄悄吐了吐舌头,“吴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爸爸呢?”

    “哟,还好意思问哪,当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你自个儿倒是在外面野得欢,只可怜你爹找你,都快把这天给翻个面儿了!”

    吴妈尚未开口,一道尖刻含讽的声音自大厅中央的楼梯上,层层而下,盛府二姨太太白翠音一袭秋香色如意襟金玉缎旗袍,笑中带刺。

    “二姨太太,你这话……”

    “你嚷嚷什么?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吴妈一句话未完,便被白翠音眼波一横生生止住,她一面下楼,一面不甚在意的转着胳膊上的翡翠镯子含讽笑道,“老爷要学新式人家,兴民主做派,花钱送这丫头去上什么女校宠得个无法无天也就罢了,现在倒好,连个下人也给惯得没个规矩,这不是反了吗?”

    “音姨,妹妹回来就好,你就不要再说了。”原本拉着亦笙的手的女孩子,忍不住抬头温静开口。

    白翠音嗤笑一声,“我的亦筝大小姐,你倒是好心,可当心有一天你的好妹妹变成白眼狼,我怕你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刚才从窗户上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你道她是怎么回来的?是纪公馆的车子送她回来的哪!”

    亦筝微微蹙眉,“那又怎么样?纪伯伯家和咱们家向来是亲厚的。”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上楼去问问你娘就知道了,大概她也交代过你少和这小丫头搅和的吧。”白翠音依旧嗤笑,“你瞧瞧她那双眼睛,生生将她死了的娘那狐媚样儿学了个十成十,哼,说是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骨子里还不是台基花烟间,不然这小丫头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若不是那个时候老太太还在,我跟你娘呀,谁也别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这些话,音姨不去同爸爸和龄姨说,倒向我们两个小丫头说,有什么意思呢?”不顾吴妈一直死死拽着她的手,亦笙向着白翠音顶了回去。

    “呦,我都忘了你是最牙尖嘴利的了,出去念了几天书倒是更长进了。”

    亦笙不理她,却忽而甜甜笑起,“音姨这件衣裳是新做的吧,可真是好看,不过还缺点东西。”

    “什么?”白翠音一时没反映过来,怔怔接了一句。

    亦笙几步奔到她跟前,伸出脏兮兮的胳膊死死抱住她,将自己身上的泥污统统往她簇新的旗袍上蹭,“这样不就好看多了?”

    白翠音一时不妨,惊怒之下也顾不得太多,本能的伸手去推她,“作死呀你!”

    她以为那小丫头会纠缠不放,可出乎意料的,她连力都还没有完全使上,那小鬼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沉喝,“你在做什么?”

    她眼看着丈夫心疼万分的弯腰抱起地上的小脏丫头,冷笑,“我在做什么?你养的好女儿那么小就会使心计你看不出来?”

    “先带小姐上楼。”盛远航将两个女儿交给吴妈,眼见得女儿都上楼了,他沉下脸对白翠音道,“你最好不要再让我知道还有下次。”

    “我说了是你女儿故意的,你不信是吧?我早知道了,但凡一扯上她们娘儿俩你就是非不分什么也听不进去,我何苦在这儿浪费口舌!”白翠音赌气道。

    盛远航也不理她,将大衣脱下交给下人便要上去看女儿,白翠音看着丈夫的背影,忽然间哀意生起,“远航,如今你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了吗?那从前的好又是为什么?”

    盛远航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记着我方才说的话就行了。”

    上了楼,亦笙和吴妈还在洗浴间里没有出来,盛远航便坐在女儿房间里等,目光缓缓的在墙上那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片上温存流连。

    亦笙推开房门,便看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照片默然凝视,她唤了一声“爸爸”,盛远航闻声转过头来,眉目间俱是宠爱,将她抱到了膝上。

    “洗干净了?今后不许再乱跑了,可把爸爸吓坏了。”

    亦笙将小脑袋靠在父亲的怀里,揽着父亲的腰,半晌没说话。

    远航自是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不由得有些担心,“怎么了小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告诉爸爸好不好?”

    亦笙抿了抿唇,小声开口道:“爸爸,我刚才撒谎了,是我听到爸爸回来了,所以故意把衣服上的污泥往音姨身上蹭来引她推我的。”

    远航放下心来,看着女儿怯怯的小脸,微笑道:“可是小笙现在主动告诉爸爸了,就是好孩子,还有,别人都不知道爸爸回来了,只有小笙知道,多聪明呀。”

    亦笙甜甜笑起,“那是因为我每天都在等爸爸回来,爸爸的脚步声还在老远我就能知道。”

    远航的心一紧,那么小的孩子,不是镇日嬉戏忘了时间,而是数着分秒等待父亲归家的脚步声,该是怎样的孤单。

    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因为她的母亲和自己的宠爱,在家里多少是受着排斥的,自己在时自然没人敢慢待她分毫,可毕竟自己忙于生意,不在家的时日居多,他从未想过女儿一个人在家的情景竟会是这样。

    眼光不受控制的移向墙上女子的浅淡笑容,心底愧疚难受,喉头亦是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小亦笙见父亲半晌不说话,却是会错了意,“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

    道歉是诚心的,却也不忘告上那女人一状,“可是是音姨先说妈妈的,我听不太懂,可我知道妈妈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远航心里愈难受,搂着女儿勉强放柔了声音,“爸爸没有生气,爸爸只是在想以后应该多抽点时间来陪小笙。”

    “真的?”毕竟是孩子,小亦笙的眼睛霎时亮了。

    “真的,”远航抚摩着女儿湿漉漉的黑,“明天送你去学校之前,我们先去看看你妈妈……你要记着,你妈妈是这天下间最美好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她。”

第三回

    父女俩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远航应了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他的二女儿,在所有孩子当中排行第三的亦筝。

    “爸爸,”亦筝见到父亲也在,有些拘谨的唤了一声,“我来看看妹妹。”

    远航点头,温和开口,“你是姐姐,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知道吗?”

    亦筝点头,温静的应了声“是”,亦笙从父亲膝上爬下,笑道:“二姐待我是最好的了,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晚让二姐和我一道睡好不好?”

    远航本就极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又正一心愧疚想要弥补,岂有不应的理?当即着人到二楼东边的房间同盛太太知会了一声,又命人到亦筝房间抱过被褥,又陪着两个女儿说了会儿话,方亲自替她们合上了门。

    亦筝见父亲关门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拘谨。

    她对远航,自是仰慕崇敬,却总不敢如妹妹一般肆意亲近撒娇,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她,还是盛家的几个兄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是羡慕小亦笙的。

    只是毕竟都是孩子,还没有他们母亲那样多的心思,再加上小亦笙又是一迳的活泼伶俐,即便母亲总不许他们与她一道玩,私心里他们却都还是喜欢这个小妹妹的。

    “小笙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可把爸爸急坏了。”就着壁灯微微的光晕,亦筝小声问道。

    “我遇到一个哥哥,有坏人欺负他,我就帮他。”亦笙笑眯眯的开口。

    “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什么呀?”亦筝也笑。

    “我找巡捕叔叔来帮他呀,我还帮他包扎伤口呢——呀——”

    亦笙正不服气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声惊叫,倒把亦筝吓了一跳,“怎么了小笙?”

    “二姐,我用你的帕子给那个哥哥包扎了,然后就留在他那儿了。”亦笙小声道。

    亦筝心想,必是今日逛商场时,见妹妹一脸的汗又没带帕子,帮她擦过之后就顺道留给她用的那块。

    本来一块帕子,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帕子的右下角挑绣着自己的名字,现下留给了一个陌生男子终是不妥,于是说道:“你知道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吗?帕子上绣了我的名字,明日一早还是叫陈叔去要回来才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亦笙摇头,抱着姐姐的手臂,像小猫一样蹭着告饶,“后来他先走了,我想和他告别都没能够,二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亦筝本就是温婉敦静的性子,见事已至此无可回圜,妹妹又一个劲儿的认错,纵使心里面仍有些不舒服,口中已经温言道:“不打紧的,反正日后也不会来往,我也不是没其他用的。倒是你,去了学校一个人,可别再这样毛躁了。”

    “恩。”亦笙点头,复又有些依恋的开口道,“二姐,要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墨梯就好了,那儿可有意思了。”

    亦筝虽然由于妹妹总是说起学校的英文、算学、音乐等等课程和“广学会”的种种聚会而觉得新奇有趣,但因为自小受了自己母亲旧式家族大家闺秀般的培养影响过深,总觉得女孩子去到外面抛头露面是不对的,因此心里面也并不因为母亲的极力反对而不能与妹妹同去墨梯女校感到十分遗憾。

    当下只是温柔笑道:“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演讲、戏剧、组织茶会什么的我可学不来。”

    “那是因为你没去,等你去了你自然就会了,墨梯里面好多同学都是姐姐妹妹一起念的,只有我是一个人。”亦笙嘟囔道。

    亦筝还是微笑,“你又不是没和姐姐一起念过书,爸爸不是要你也好好学国文的吗?等你放假回家,还是可以和姐姐一道上林先生的课呀。”

    “那我以后到国外去念书了,姐姐会和我一起去吗?”亦笙不死心的又问。

    “你要到国外念书?”亦筝讶然。

    “学校里面好多的姐姐都去了,爸爸说如果我想去的话,等我再大一些他就送我到国外去念书——纪桓哥哥也要去呢。”

    “他也要去吗?”亦筝本来并没有太多向往的心,因为妹妹的最后一句话陡然生出许多涟漪。

    “大概是的吧,我也是有一次听爸爸和纪伯伯说的。”亦笙一面应着,一面忍住困意,继续游说道,“二姐你也一起去吧,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呀。”

    亦筝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面一片模糊,半晌,只幽幽的叹道,“我也不知道。”

    转过头,却见妹妹因累了一天已然睡熟。

    她侧过身子替妹妹拉好被子,重又躺下闭上了眼。

第四回

    亦筝心里的这一模糊,整整模糊了十年。

    十年之后,在妹妹即将赴法的前夕,她在自己秀雅端丽的闺房中,一颗心,被祝福、不舍、兴许还有小小的羡慕,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包裹。

    盛太太孙曼龄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女儿在窗前呆,她自是清楚女儿的心思,或许比亦筝本人更加清楚,关了门,随口问道:“在想什么呢?”

    “妈。”亦筝起身,将母亲让到床边坐下。

    盛太太看她一眼,“是不是在怪我当年坚持不肯让你进墨梯女校,如今又不肯让你去法国读书?”

    “怎么会?”亦筝惊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好的。”

    “如今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为你好倒为谁好去?”盛太太叹了口气,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想法的——为什么我同意你哥哥弟弟出去,连你爸爸要送那小丫头出去我也不反对,偏偏就不让你去?”

    “我没有的……”亦筝辩道。

    盛太太打断她,握了她的手继续道:“一样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儿所以苛待你。只是你哥哥弟弟是男孩子,自该出去闯一闯长一番见识,可我们女人家,所图的,难道还是江山社稷不成?找一个好人家,有个依靠,有个人知冷着热的过一辈子才是正紧。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凡是有名望的人家,谁不愿意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做儿媳妇,那些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应酬交际可以,难不成还真娶回家做正房?”

    亦筝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

    盛太太看她半晌,索性一次说破,“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自个儿说说,你为什么想去法国,真是想走出家门去见见那花花世界?你为的还不过是纪家慕桓!”

    “妈!”亦筝又急又羞。

    盛太太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开口:“你以为那小丫头成天没脸没皮的黏着纪桓,现下又追到法兰西,纪桓就会娶她了?你爸爸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反正她妈也死了,我犯不着像白翠音那样成天扯着你爸不依不饶,白白招了他厌,对你们更没好处。所以他要送她上学校,要送她出国通通由他,他爱照着那个女人的遗愿去培养她也由他,怎么都行,我倒要看看,是我教出来的女儿强还是她的。”

    “妈,小笙一出世君姨就不在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看不开?”亦筝劝道。

    盛太太冷笑,“那你去问问你爸爸,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亦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我听说,爸爸和君姨打小就认识了,后来君姨家出事了,她和爸爸才失散了的,后来才去了……去了……”

    亦筝脸红红的,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始终说不出那些风月的字眼。

    盛太太不冷不热的问她,“听谁说的,你爸爸?还是那小丫头?”

    亦筝迟疑半晌,不敢违抗母亲,亦不愿撒谎,垂下眼睛轻道:“吴妈。”

    盛太太气极反笑,“我让你少跟那丫头搅和,你不听也罢,现下倒好,连她一个老妈子的话你也当宝贝一样记在心上。”

    亦筝不敢再说话,盛太太闭了闭眼,带了丝自嘲又似不屑的开口道:“就如她所说又怎么样,你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个人,到后来他纳了白翠音,我一看那样貌就知道他还没忘情,宠得跟什么似的,我有什么好稀罕的,不过是一个替身,可怜还自以为自个儿多了不起。我原以为,只要那女人不出现也就算了,谁知道偏偏让他们又遇上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了她,甚至想休了我和白翠音!”

    “妈……”亦筝自是听出了母亲话中的凄凉,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而起。

    盛太太对着她摇摇头,接着道:“那时候你奶奶还在,自然不会同意,盛家即便不如以前了,也还是堂堂大家,怎么容得下这种女人进家门?又哭又骂寻死觅活也还是没熬得过你爸的坚持,只好松口让他纳了那女人做三房,你爸是不情愿的,却见你奶奶气病下了没敢在那当口坚持,也是那女人没福气,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迈进一步。”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重又开口:“不说这些了,反正你就听我的没错,你纪伯伯可就慕桓这一个独苗,还要靠他撑起纪家呢,给他娶亲,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别提纪盛两家关系亲厚了,纪家的生意,就是和我们孙家也是盘根错节的。我跟你舅舅提过,该怎么跟你纪伯伯敲边鼓他心里有数,至于那小丫头,除了仰仗你爸爸疼,她还有什么?再说了,纪太太是最重面子门第的,那小丫头想要进纪家大门,就她那出身……”

    盛太太眼神浅淡轻蔑,轻轻嗤笑了下,没有说下去,转而随手翻着当日的报纸,正巧看到一幅军装照片,笑了起来,“瞧瞧,可不是应了现,薄聿铮,那怎么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可是今非昔比,薄家垮了,也幸好有冯帅收做了义子,可还是不一样,才接手就生了事端,为什么——出身摆在那儿,不服众哪!换作是冯帅那亲生的公子上阵领兵,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亦筝不关心时政,也并不认得母亲所说的薄聿铮,当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不作声。

    盛太太停了停,看女儿低着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心底也有些来气,又一想到自己福薄没能养活的大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着,也还是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样样帮她盘算好了,将来总不叫她吃亏就行。

    于是伸手去握女儿的手,“亦筝,妈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放心。你担心的,挂念的,没想到的,该你的,我早替你打算着了,一样也不会落下,你就安安心心的等着慕桓那孩子从法国回来把你风风光光娶进纪家去。”

第五回

    翌日一早,亦筝便由远航亲自送着去往码头,辞行的时候,盛太太看着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如同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那一朵柔软芬芳的花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这样漂亮的孩子,如若不是那女人生的,即便是白翠音所出,想必自己都会真心实意去疼着。

    可是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如果。

    盛太太看着丈夫眼中不加掩饰的柔和,心底还是不自觉的被刺了下,面上却是大大方方微笑,“去了那边可不比在家里,一切都要当心。”

    亦笙乖巧的点头,“我会的,谢谢龄姨。”

    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的走到白翠音跟前,“音姨,我走了。”

    小时候总喜欢和她对着来,越长大,这样的情形也就越少。再不会像从前一样争强好胜与她吵个天翻地覆,又或者向父亲去告状,那些难听的话自己听了不去理会,由着她闹腾一阵也就作罢,何必让父亲知道平白惹了他伤心。

    尤其是如今,自己即将远行,爸爸,总还是要人照料,也总还是,寂寞。

    碍着盛远航在场,白翠音自是不敢拿乔,却到底心底不喜,随随便便“恩”了一声敷衍。

    盛太太在一旁道:“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不走当心误了船。”

    早有下人将行李放进汽车,车子正在花园外等着,亦笙随父亲出门的时候,最后拥抱了一下姐姐,“二姐,我走了,你多陪陪爸爸说说话,还有,不要让他总熬太晚。”

    亦筝早已经忍不住掉下泪来,一面拿帕子悄悄拭去,一面道:“我会的,你别总挂念着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车子开到了码头,盛远航多年的好友宋翰林已经带着女儿等在那儿了,远航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启哲兄,这一路上,小女就有劳你多加照顾了。”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跟我说这些见外话。”宋翰林笑道,看见远航身后的亦笙,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就是小亦笙吧,总在学校里见不到面,这乍眼一看,还真不敢认了,才几年没见啊,都长成一个小美人了,跟她妈妈一模一样,我那闺女搁她跟前,活脱脱成了使唤丫头了。”

    “爸,有你这么寒碜自家女儿的吗?”宋翰林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已经笑吟吟的接口道,也不待宋翰林答话,径直过去拉了亦笙的手,“盛伯伯,小笙。”

    亦笙亦是笑着叫人,“宋伯伯,婉华姐姐。”

    宋翰林对盛远航笑道:“这两丫头在墨梯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虽然不是一届的,但你这丫头招人疼,人那么小,偏偏聪明活泼,那些老师同学谁不喜欢,婉华每次回家讲的最多的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倒是小亦笙,那时候叫她什么来着,伊,伊……”

    宋翰林一时想不起来,宋婉华笑着接道:“Isabe11a,在学校里面我们都有英文名字。”

    宋翰林也笑,“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所以仲舍老弟,你就不用担心我们会欺负你女儿了,放心吧!”

    远航自然知道老友一家会好好照顾女儿,心底却总难免不舍,宋翰林见状,拉了宋婉华先上船,留出时间给盛家父女话别。

    其实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情,早在来码头的车上,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盛远航已经不厌其烦的交代了女儿很多遍,亦笙也总是乖乖巧巧的听着,应着,这些她都能背下来了的牵挂。

    汽笛长鸣,眼见得就要开船,远航喉头堵,强忍着不舍对女儿道:“别害怕,爸爸和纪伯伯说好了,慕桓会到码头接你……去吧,爸爸总是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只是对不起小笙,不能陪你一道。”

    亦笙害怕惹得父亲更难过,亦是强忍着眼泪,摇了摇头,上前搂住父亲的脖子,“爸,我走了,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

    远航一直站在码头上,看“波尔多”号邮轮在海上越走越远。

    渝君,我们的女儿,去了法国。

    读西书,明外事,擅文才,而后气度高洁,见识远阔,而后自尊自信,坚于其心。

    这是你所期望的,我一直记得。

    我送她去墨梯女校,送她去法国,教她学书法绘画,学古典文学。

    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必将能成为你期望的样子,就像你一样。

    渝君,我想你了,一直,永远。

第六回

    同一时间,亦笙站在油轮上,面对远去的海岸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宋婉华从船舱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走过去,一面笑一面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眼泪,“爸爸刚才还和我夸你坚强着呢,怎么才转个身,就躲在这儿偷偷的哭,跟个小花猫似的。”

    亦笙有些难为情,吸了吸鼻子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婉华见了,把她揽到怀里,说:“哭吧,我知道你第一次离开你爸爸,到那么远的地方,多长时间见不到,心里面自然会难过。好好哭一场,没人看得见。”

    待到亦笙哭够了,婉华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帕子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刚洗了帕子呢。”

    亦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翻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婉华姐姐,你先用我的吧。”

    婉华本要拒绝,却见那帕子右下角隐隐约的挑绣着实好看,于是接了过来展开细看,只见那帕子右下方绣的是梅花枝,端的是疏影横斜,让人疑有暗香浮动,凑在一起,竟是拼成了“亦笙”二字,不禁“嗬”的一声赞道:“真漂亮!”

    亦笙道:“是我姐姐绣给我的。”

    婉华笑,“我说呢,你在学校的时候样样都好,偏偏这刺绣针线让密斯白伤透脑筋,什么时候有这长进了。”

    其实不止在学校,在家里的时候,盛家也给女儿请过专门的女红老师,亦筝和吴妈也好说歹说劝着亦笙去学过。

    学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和亦筝巧夺天工的手艺相比,到底也能绣出个形来,只是她天生不喜欢这个,总嫌枯燥,会点皮毛就当交了差,也不去下苦功练习,气得吴妈成天唉声叹气只差没拿刀子逼着她绣,她却鬼精灵一样早早跑到了父亲那儿去撒娇,好在远航也不在这上面苛难她,呵呵一笑,说,不想绣就不用绣了,会一点也就行了。反正这些活自有旁人去做,倒把孩子的眼睛熬坏了。

    想到父亲,亦笙又是鼻头一酸,婉华见她的小脸又垮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二分,忙笑着岔了话题,“你听,那边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什么事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一面挽着亦笙往甲板的另一头走去。

    甲板上,一个三十来岁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正凶神恶煞的大力搧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耳光,而他身旁一时髦女郎,身穿曳地的白色洋裙,正气嘟嘟的添油加醋,“二少,你给我买的新裙子,刚穿出来就被这小鬼踩脏了,瞧他那样儿,也不知是怎么混上船来的,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实在气不过!”

    周围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终是有人心怀恻隐地开口劝道:“别打了,那么小的孩子,怪可怜的。”

    那富家公子哥儿一瞪眼,横道:“管得着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亦笙看不下去,心念一转,拿过宋婉华手里的帕子,开口道:“婉华姐姐,你来追我。”

    一面说着,一面拿着帕子笑盈盈的往前面人群中跑去,“我偏要看看你绣了什么,就不给你!”

    到底是一起在墨梯女校合演过很多次话剧的搭档,默契极好,婉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配合的做出焦急状,追了过去,“你还给我,快别闹了!”

    “就不给!”亦笙一面笑,一面跑,正巧看到侍者捧着托盘送来饮料酒水正往这边走,心里一喜,趁势躲到那侍者身后,拉着他双臂的衣服左带又摇,“你来抓我呀!”

    那侍者被她带着摇摇晃晃的走,一面努力维持托盘的平衡,一面急道:“这位小姐,你快放开我……”

    他的话还没说话,已经被亦笙瞅准时机就势一推,那一托盘的酒水饮料便全都泼洒到了方才骂人的白衣女郎身上。

    “啊!”

    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女郎手中的洋伞也掉落在了甲板上。

    亦笙几步拦到了那侍者跟前,看着一身狼狈的女郎做不知所措状,一个劲儿的道歉。

    婉华扒开人群,忍了笑,故意板起面孔训道:“叫你不要胡闹你偏不听,现在闯出祸了,我可不帮你你向爸爸说情。”

    “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不然他又要罚我抄,复又低了眉眼,向那两位轻声告罪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这位姐姐的衣服我洗干净了赔她。”

    “得了吧你,你那手指头什么时候沾过阳春水。”婉华奚落她,复又一本正经的走到那两位跟前,开口道:“二位对不住了,我代我妹妹向你们道歉,至于赔偿事宜请两位稍等,我去请家父出来。”

    “姐!”亦笙急道。

    “不用了不用了,小事一桩,不用这么麻烦!”那公子哥儿忙笑道,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绕着亦笙打转。

    那女郎本是看亦笙婉华二人衣着谈吐不凡暂时忍耐没有作,想先摸清情况,现下听自己的男伴这么一说,再转头看见他的眼光更是气结,不由得娇斥道:“二少!”

    “喊什么呢你?衣服是本少爷买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那公子哥儿冷了脸,女郎不敢再多说,捂着脸一扭身子哭着跑开了。

    那公子哥儿也不理她,当下只是笑吟吟的对着亦笙自报家门,又问亦笙:“不知这位小姐的芳名可否告知?”

    亦笙见那小孩和侍者早已经都趁乱溜走了,于是笑道:“我不告诉你,不然你该去告诉我爸爸了!”

    说完,拉着婉华一溜烟的跑了开去。

    那公子哥儿待要追,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衣服上也被刚才的酒水溅上不少,又想反正在这海上还得待上几天,总不会让她跑脱了,遂作罢,先回了自己的船舱,早把那小孩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七回

    亦笙和婉华跑到船尾,看四下无人了,方笑了个够。

    婉华一面笑一面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饶了那孩子,倒想出这么个鬼主意。”

    “我那是怕你离了墨梯没处挥寂寞呀!”亦笙笑。

    “坏东西!”婉华笑着轻敲了她的头一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亦笙方道:“她连踩了裙摆那么小的事情都不肯善罢甘休,衣服饰又是极奢靡的,那么大的海风,却仍然撑了洋伞出来,只为了和她的衣服相配,可见是极好面子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又一心想要逞威风,怎么可能听劝?倒不如制造点小混乱,好让那孩子脱身。”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存了故意的心思吧?”婉华猜测。

    “什么都瞒不过婉华姐姐。”亦笙一笑,“我就看不惯他们那仗势欺人的样子,不就是一条裙子么,原先谁会去注意裙摆处的小脚印?现在可好了,姹紫嫣红开遍,十足的夺人眼球了。”

    “你这小东西,出门在外还这么无法无天的,你就不怕那两人不与你甘休?”婉华笑骂。

    “我都做那小可怜样了,谁还要与我计较,老天都不许的。况且,宋伯伯也不会放任他们扔我下海喂鱼的。”亦笙一面笑,一面去拉婉华,“走吧,咱们出来这么久,宋伯伯即便不担心,也该闷了,咱们去陪他说说话。”

    二人绕过船尾,却忽见桅杆后面有一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一本敞开的书,却没有看,倒是略带好笑的看着她们。

    婉华见状,料着那人多半听到了方才的谈话,就这样被抓了个现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低头拉亦笙道:“快走。”

    亦笙却是大大方方的看着那人调皮一笑,“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做恶的人——所以,我刚才的恶行恶语,主没有听到,这位善良仁慈的先生也一样,对吧?”

    说完,她冲那人扮了个鬼脸,也不等那人回答,便和婉华一道远远跑了开去。

    那青年人看着她们的背影,略觉好笑的摇了摇头,转头又看了一会自己的书,方回了船舱。

    他听着同行人说着之前甲板上的那一幕,只道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全都不懂事,只知道嬉闹。

    “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直觉的出口。

    “牟允恩,真难得你会帮人说话,你不是满脑子只有书本主义,从不留意不相干的人和事吗?”

    他没有理会同伴善意的玩笑,只是出言将方才听到的真相说明,的确是不关他的事情,却直觉觉得不该让那个女孩子被误会下去,她与那些阔少爷小姐不同,至少她的心地是善良的。

    自然也是没有想过还会有交集的,毕竟他们之间生活背景观念信仰种种差距都太大。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偏偏又遇上了,她只是一个人,身边站了个时髦公子哥儿正不住的献殷勤,她显然不耐,只是由于良好的家世教养没有当场作让人下不了台阶,不停的在暗地里找机会想要甩了那人,却无论走到哪里那人都死皮赖脸的跟着。

    允恩寻思着这人多半是昨天同伴口中闹事的那个公子哥儿,流里流气的目光直盯着女孩子不放,更想要寻机动手动脚占便宜。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又对亦笙本就有些好感,当下也没多想,上前几步拉过亦笙,“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他不知道亦笙的名字,仓促之间只能想了这么个自来熟的法子。

    亦笙转头看见是他,有些讶异,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允恩已经重又微笑道:“昨天你向我借的书,我已经找出来了,要不要随我去拿?”

    一面说着,一面暗地里隔着衣袖紧了紧亦笙的手腕。

    亦笙会意,本就恼着没法摆脱那公子哥儿,又见允恩一脸善意平静的微笑,透出浓浓的书卷气,她认出就是昨天船尾遇见的那人,于是盈盈笑道:“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

    又转身向那富家公子说抱歉,那公子哥儿见她一脸真诚,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在背后恨恨的瞪了允恩几眼。

    亦笙回到船舱把这事向婉华说了,婉华道:“那人还真讨厌,我昨天看着他的眼神就不对,还真缠上你了。”

    恰好宋翰林推开舱门听见,便问了起来。

    宋婉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的讲了一遍,又问道:“爸,那张家来头很大吗?怎么他们家的儿子这么讨厌!”

    宋翰林道:“家底也就一般,不过他们家的老太爷我认识,很有风骨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到了儿孙辈,竟会这么不争气。”

    又转头去看亦笙,“行了,交给宋伯伯处理,我保证以后呀,不会有人再烦你。”

    亦笙可爱的吐了吐舌头,“谢谢宋伯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倒给您添麻烦了。”

    “见外了不是?你们昨天做得很好,没给我和你爸爸丢脸。”宋翰林呵呵一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拍径直出去了。

    “我怎么觉我爸对你都快比对我还好了。”婉华一面感慨这丫头的招人疼,一面笑问,“对了,你借的书呢?”

    亦笙“扑哧”一笑,“哪还真借呀?我跟人家道过谢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她们都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里,她们与牟允恩竟然又再次遇到,并且相谈甚欢,牟允恩也真的借了一本小册子给她们,而正是这本小册子,对宋婉华今后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

    当然,这与我们的故事没有太多关系,也就不再赘述。

第八回

    眼见得海岸线一点一点近了,亦笙眼底的欣喜也越来越甚,宋婉华看着她一脸期待,本就极漂亮的一个人,又因为精心的装扮过更是让人移不开眼,满船的人,几乎有三分之二都频频向她侧目,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从岸上密密匝匝的人影里去找寻分辨。

    不由得打趣道:“也算是到了,我今天可一定得见见这个纪桓到底是何许人也,能让我们Isabe11a这样的魂不守舍。”

    亦笙脸一红,却是微微的笑,唇瓣带着玫瑰色的轻柔甜蜜,“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婉华更是笑,“不好能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久吗?在学校的时候听你说了无数次纪桓哥哥怎么怎么厉害,真人倒是一次也没见过,这次非要看个够本才行——对了,他今天会来吧?”

    “恩,他写信告诉我会来接我的——不过婉华姐姐,你刚才那话说得,怎么像个女流氓似的。”亦笙说完,笑着转身就跑。

    “坏东西,敢消遣我!”婉华亦是笑着追了上去,“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怎么都透着一股酸味儿,你自己说说,把人家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又藏着掖着不让见人,该不会是芳心暗许,喜欢上人家了吧?”

    婉华本是玩笑话,都想好了说辞,好在亦笙否认之后来取笑取笑她。

    却不想亦笙一张俏脸更红,却是大大方方的承认,虽然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婉华听清,“是呀,我就是喜欢他,很喜欢呢。”

    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这样一说,倒让婉华原先想好的那些说辞统统都用不上了,婉华好奇得要死,“到底这纪桓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么就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亦笙因着脸红,越的显得明艳动人,还是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轻轻道:“他没有三头六臂,可是他肯听我哭。”

    哭?婉华诧异,这个被盛伯伯宠得无法无天,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小公主会说这样的话?

    而亦笙显然不愿意多讲,嬉皮笑脸又带了一半认真的拉了婉华起来,“船快靠岸了,我们进去拿行李吧,这下我可放心了,我先坦白了,你就不会来和我争纪桓哥哥了,呵呵。”

    听她这样半开玩笑半是落落大方的说出来,婉华笑骂,“小东西,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拿他当宝呀,姑娘我才不稀罕呢!”

    在两人笑闹这当口,“波尔多”号邮轮渐渐停靠在了港口,大件的行李有宋家随行的两个伙计看顾着,亦笙和宋家父女均是一人只提了一个随身的箱子,便准备下船。

    而甲板的另一侧,排在后方提着简单行李箱的牟允恩现了亦笙,眼前一亮,正想挤过人群上前去和她打个招呼,却见女孩子忽然如轻盈的蝶一样奋力在在人群中开始飞舞,不一会便已经飞下了旋梯,飞入一个英俊的富家少爷怀中。

    允恩垂了眼角,心底一黯,却忽而听到身旁邓晖冷静当中带着严厉的话语,“我原来以为不过是在船上的几天时间,也就由着你了,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没清醒吗牟允恩?”

    允恩没有说话,邓晖是他在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同学,年纪比他们大很多,也是他们这一批赴法勤工俭学17名学生中的带队,于他来说,亦师亦友。

    见他不说话,邓晖又道:“你是我们这一批人里面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明的一个,我对你的期望很高,允恩,我们来法国是为了寻找救国的出路的,你不应该沉溺于美色。那两个女的,一看就是资本家的小姐,而一位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他的双眼应该一直盯在受剥削、受压迫的工人阶级身上,你明不明白?”

    允恩只觉得内心一阵羞愧,不自觉的想起前两日在船上与亦笙相谈甚欢的情景。

    可是,真是是相谈甚欢吗?允恩苦笑了下。

    是的,他无疑是被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和学识所吸引的,然而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与他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在他情绪激昂甚至是刻意的想要感染她,一遍一遍给她讲他的主义他的理想的时候,就连宋婉华的面容上面都开始闪现光彩,而亦笙眼中,除了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本能的些微好奇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分分明明的平淡,只是出于良好的教养,她愿意听他说下去。

    其实早在那一刻,允恩就已经明白自己和亦笙不是一种人,也绝不会走到一块去,然而,终究是还年轻,还心存幻想,还在贪恋。

    现如今,邓晖的一席话将一切摆上了台面,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去割舍,去做一个了断。

    允恩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我明白,放心吧,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邓晖眼中现出欣慰,他太清楚牟允恩的自制力和爱国的热情了,他也欣赏他的聪明和才干,所以才会选择趁早将一切点破,快刀斩乱麻。

    他看着牟允恩,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允恩,我是为你好,学校给我们提供旅费不容易,我们都要让它变得值得——一起努力吧,不要辜负了云松校长的期望。”

第九回

    妾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这是亦笙学的第一古诗,不是家中请的私塾先生所教授,而是由父亲亲自一句一句细细讲解。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亲说,这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也是他与母亲之间的故事。

    那时的她,似懂非懂,看着父亲问道,是不是就像我和纪桓哥哥一样?

    父亲一愣,随即呵呵大笑,只道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却终究也没有给她那个答案。

    后来她知道,这也是母亲最爱的一诗,在母亲留给她的日记本里,无数次的出现过这些美丽的句子。

    纪桓看完手里的帐本,转头去看身边坐着的这个神游太虚的小姑娘,几年不见,记忆中圆圆的小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也长高了许多,不由得微笑,“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胸口,现在都这么大了。”

    亦笙回过神来,见他忙完了,神气活现的开口道:“当然了。”

    一面又把他披到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拉下,美滋滋的问纪桓,“我好看吗?”

    纪桓看着秀雅的洋装衬托下,美丽得如画一样的少女,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不冷吗?那外套是不是可以还我?”

    刚好一阵风过,亦笙打了个哆嗦,悻悻的重新把外套披上,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现世报,那天在船上还笑那个小姐死要面子撑了把伞出来配衣服,自己今天还不是一样,就为了让他第一眼可以看见最漂亮的自己,穿了那么薄的裙子,都快冻死了,偏偏那人一点风情也不解。

    “以后自己一个人住,怕不怕?”纪桓倾过身子,摇起她那一侧的车窗,问。

    亦笙因为刚才失败的服装秀,扁了扁嘴,没好气的道:“我在墨梯的时候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好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怕的?”

    本是赌气的话语,说到后面毕竟触碰到自己的伤心事,于是便不说话了,偏过头去看车窗外的街景。

    纪桓静静看她片刻,放下手中的帐本,伸手将她扳过来,“想哭就哭吧。”

    他自然知道亦笙念墨梯女校时早已经习惯了寄宿生活,可那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家,与独自离乡背井来到异国他乡是不一样的,而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几乎视之为一切的父亲,几年之内不得相见。

    亦笙把头扭开,固执的盯着窗外,“谁说我要哭了。”

    倔强的神情,让纪桓恍惚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抱着被药死的小狗,伤心欲绝,却偏偏一直笑着的小亦笙。

    “纪桓哥哥,小白死了,它一直在吐血,我知道它是被音姨药死的。”

    那时的他,看着一身血迹的她,死死抱着已经僵硬的小白狗,对他凄然笑着。

    他没有试图抢下她手中的死狗,他只是静静走到她身边陪她一道坐下。

    “音姨一直嫌它吵,可是小白很乖的,从来不乱叫,我知道音姨是因为不喜欢我,是我害了它,我不该把它带回家来的,可是它那么可怜,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妈。”

    他太熟悉这样的绝望了,而她显然还太小,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应付,于是他明白她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倾诉和陪伴。

    “我看见巧兰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的,还是我太笨了。我跟小白说,既然我保护不了你,那我帮你报仇好不好,我也去买药来药她。”

    他并没有因为女孩子惊世骇俗的话语而有丝毫的厌恶或者震惊,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小姑娘,一直笑一直笑。

    “可是不可以,因为音姨死了爸爸会难过的,我不想爸爸像我现在这样,所以不可以,小白,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办法为你做。”

    纪桓看着她温柔又哀伤的用脸去蹭小狗的头,唇边还是带着笑,向来冷漠的心,第一次有了其他情绪,是不忍,又或者是怜惜。

    “想哭就哭吧。”他对她说。

    她笑着摇头,“谁说我要哭了,爸爸最喜欢看我笑了,他说我笑起来最像妈妈,爸爸还说,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纪桓哥哥,我长大了,是不是就会有好运气了?”

    那天,他和她一道把小狗埋了,然后带她去看西洋影戏,那是一部滑稽的片子,他籍着微弱的光线,侧过头,看到她无声的泪流满面。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这里了,就来找我。”

    自那一天后,小亦笙开始对他表现出了乎寻常的黏忽劲儿,虽然并没有几次再陪她看戏的经历,但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轻轻软软的喊着纪桓哥哥。

    后悔吗?他曾这样问自己。

    在外人眼里的他温文随和,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沉,并不喜与人过近交往。

    可是这一次,多了这个甩不脱的小尾巴,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懊恼。

    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就像自己一样。

    她活泼好学,伶俐乖巧,对每个人都有礼貌,而这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工具,只有这样,才能被大家所喜欢,才能让父亲骄傲和觉得值得,才能拥有更多的爱,才能不再孤单。

    她太聪明了,小小年纪就懂得对生活妥协,做出一副无害而驯服的姿态。

    并非是刻意作假,她内心的纯善让她真心去待周围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只是,那却并不是爱。

    自那只小狗死了以后,她几乎不再爱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于时下青年为之热血沸腾的家国大义救亡图存,她也并不关心。

    她已经习惯了将保持距离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对于任何人及事都不再投入过多的感情,只除了她的父母,姐姐,吴妈,还有他。

    纪桓放柔了眼光,静静凝视身旁的女孩,淡淡的阳光挣开云层,透过车窗,温煦的将她拢于其中,她整个人也便如熨上了一道光晕,明朗温暖。

    这个女孩子,终究还是与他不一样的。

    她的父母虽然不能长伴她左右,然而对她那份全然的没有保留的爱和保护却已经足够让她心灵洁净,单纯无忧的长大。

    她内心深处的阳光足以驱散境遇不公带来的阴霾,这是他一直以来所缺失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纵自己暂时的,沉溺于那份明朗,汲取些许温存,纵使终将失去,至少,手心中空握的余温与追忆会一直陪伴着他,这样,他也便有了在黑暗当中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第十回

    宋婉华去了巴黎郊区的阿利昂法语学校补习法文,而亦笙由于自小由父亲请的家庭老师教授法语课,语言方面没有太多障碍,直接进到巴黎大学学习,主修法国文学,副修美术。其他修习的科目还包括音乐、哲学、天文、植物、英文作文、辩论等等。

    纪桓将她在宿舍安顿下来后,便带她在学校里四处走走,熟悉环境。

    一路上遇到他的老师和同学,看到他带着这么个漂亮的女孩子四下走动,不由得都好奇而善意的问起亦笙的身份。

    纪桓一律微笑着用娴熟的法文回答,是我妹妹。

    带她到学校食堂吃晚饭的时候,纪桓也没询问亦笙的意见,径直帮她要了餐,一面带着她往座位走,一面问:“怎么样?这一路上语言方面还能听懂吗?”

    亦笙有些闷闷的道:“只能听懂大半。”

    纪桓揉揉她的头,“已经很不错了,我刚来的时候只能听懂小半。”

    亦笙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斜睨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摆明了不相信。

    纪桓帮她拉开椅子,然后自己走到她对面坐下,“在国内学的,毕竟脱离不了书本,真正身临其境了,你就会觉生活并不是照本宣科,一时之间有点儿不适应是很正常的,不过如果你觉得心里没底,要不要先去阿利昂一段时间,你有朋友在那边我也放心些。”

    “不要,我可以的。”亦笙连忙摇头,自己不远千里追过来不就是为了能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半秒钟的分离她都不想。

    纪桓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你自己决定,你底子不差,应该能很快适应的,不用太担心。”

    一面又笑了笑,“实在有听不懂的,也不是你的问题,或许是那人天生带着口音。”

    亦笙“扑哧”一笑,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得一道女声响了起来,说的是中文,娇娇柔柔,“纪桓,刚进学校就听说你妹妹来了,可真是漂亮,不介绍一下吗?”

    亦笙抬起头,便看见一个穿蓝色洋装的女孩子,亭亭立于他们跟前。

    纪桓起身,“我妹妹亦笙。亦笙,这是我同学。”

    他并没有介绍她的名字,因为觉得没必要。

    亦笙却仿佛冲耳不闻,只是皱着眉看纪桓,“不公平,为什么你的是咖啡而我只能喝牛奶?”

    “女孩子晚上少咖啡,对睡眠不好。”纪桓淡淡道,并没有转圜余地。

    那女子闻言有些惊讶的去看纪桓,半晌自嘲的笑了笑,“你对你妹妹可真是好,我还以为你除了自己并不会去关心任何人的,那我想我的这杯咖啡也应该去换一下了。”

    她说完也不等纪桓回答,转向亦笙笑了笑,“亦笙,我叫梁觅,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朋友。”

    亦笙也笑,“梁觅姐姐,通常结交朋友的时候不是应该称呼对方的全名才显得庄重正式吗?”

    梁觅一愣,心想这小女孩哪来的这么多怪规矩,面上却落落大方的微笑着伸出手去,“那么好吧,纪亦笙,很高兴认识你。”

    亦笙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笑容甜美,“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你叫错我的名字了,我姓盛。”

    梁觅又是一愣,“什么,你不是纪桓的妹妹吗?”

    亦笙还是笑,“妹妹分很多种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是他的表妹。”

    梁觅一时没回过神来,纪桓似笑非笑的看了亦笙一眼,问,“闹够了没有?”

    亦笙心满意足的坐回到座位上,笑,“够了。”

    粱觅其实仍是有些迷糊,不过人总是习惯朝着自己容易接受的方向去假设,于是她笑了笑,“原来你们在开玩笑呀,好了,我不妨碍你们兄妹重逢了,改天再见。”

    待到梁觅走远了,亦笙歪着脑袋看纪桓,半晌,忽然说道:“她喜欢你。”

    纪桓哑然失笑,“你说你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呢?”

    亦笙还是歪着脑袋看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纪桓懒得理她,“快吃你的吧。”

    可是亦笙还是不肯甘休,“你呢,你喜不喜欢她?”

    纪桓有些头疼的笑了笑,也只有她了,自己肯纵着她这样放肆,“我不喜欢她,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恩。”亦笙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粲然一笑,乖乖低下了头。

    就在纪桓以为自己可以风平浪静吃完这顿晚餐的时候,却又听见刚安静了没多长时间的亦笙唤他的声音。

    “纪桓哥哥。”

    “恩,又怎么了?”他还是微笑着抬头看她,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全都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你听过《长干行》吗?”

    “没有。”即便是回到纪家大院以后,他学得最多的也是商道西学,中国古典文学这一块,接触过的不过是皮毛。

    亦笙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背了下去,“妾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只背了前面几句,微微笑着,笑容里带着某种甜蜜而芬芳的味道。

    纪桓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是我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一诗,说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共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他们两个从小就比邻而居,当小姑娘的头刚刚长到能在前额留出漂亮的刘海的时候,邻家的小男孩就每天跨着竹竿当小马骑来,手持青梅绕着小姑娘的椅子转来转去。这一段幼年的美好时光,没有猜忌,天真无邪。”

    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触,却顺着她的意微微一笑,“的确是很动人的诗。”

    亦笙忽而转眼看他,“我不爱摆弄花草,你也没有骑着竹马成天围着我绕来绕去,可是你会带我去看西洋影戏,教我作难得要命的算学题,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和他们一样呢?”

    纪桓喝了口咖啡,笑笑,“我对古诗并不在行,你说算就算。”

    “那你想不想知道下面一句是什么?”

    纪桓挑眉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她在心里默默的念诵,却到底没有念出来,只是在想,如果换作是我,一定不会浪费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害羞。

    “纪桓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因为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喜欢我的。”

    纪桓本是等着她念接下来的诗句,却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一句,有些好笑的看她,却看进那双盈盈眼波当中深蕴着的期待。

    他心中轻轻一动,却只是微笑着起身,“我已经很喜欢你了,小笙,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我们俩说的都不是一回事。”亦笙小声嘟囔。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纪桓淡淡笑了下,眼睫微闭,在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亦笙,是的,他并未爱上她,却已深知,他终将失去她。

    如同他无从选择的宿命一般,挣脱不了,亦无法抗拒。

第十一回

    一个人来到遥远的异国他乡求学,其间的孤单辛苦惟有亲历过才能体会,所幸,她是孤单惯了的,而因为有了思念的人,他乡也就成了故乡,所有的辛苦,都是心甘情愿。

    她的课业成绩依然优秀,与新认识的同学友好却不亲密的相处,闲暇时候总爱去旁听纪桓的课,最期待的是周末,偶尔,纪桓会抽出空来,带她到巴黎郊外踏青,去塞纳河畔漫步。

    她的裙子在阳光下飞舞,回过头,他在那里,于是她心安的弯起唇角,给他最好的笑。

    可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却是不常有的。

    因为纪桓实在太忙了,除了课业,他还得料理纪家的生意,纪家是做钱庄生意起家的,生意遍及北平、上海、四川、福建等地,基业甚大,却由于受通商银行和一些洋商银行的冲击影响,景况日下。

    纪父早年曾留日学习,初开眼界,回国后便做起了半吊子改革家,一心想要改良钱庄,重振家业,却奈何总有心无力,于是一腔期望便全压到了独生儿子纪桓的身上,一面送他到西方学金融,一面不间断的将钱庄台帐等等一系列明细远送重洋交到儿子手中,倒不是真要他隔着千山万水来打理这个家,其时纪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么做不过是想让儿子能及早明白自己的担当和责任,并逐步熟悉家族生意,学成归国后便于尽快接手。

    纪桓自然知道父亲的用心,从儿时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将会走一条与旁人大相径庭的路,看不见尽头,辨不出对错,却走一步,少一步,没有退路。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隐忍和坚持。

    他从很早开始,就不再言苦。

    他从来没有说过,亦笙却因着父亲和纪家的关系,多少能了解他身上的担子有多沉,所以即便心里因为他不能时常陪自己而遗憾得要命,却也并不胡搅蛮缠。

    伸手将水盆里洗干净的衣服捞出来拧干,这个动作做起来已经很熟练了,再不会如初来乍到时那样,将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放到一块去洗,结果将自己最钟爱的一条白裙子染成了大花袍。

    “亦笙你怎么还在这里?纪桓不是要带你出去的吗?”

    亦笙听得声音抬头,见是与纪桓同住的冯维麟,便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撇了撇嘴,“他在赶论文呢。”

    “那论文下星期才交,用得着这么急吗,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冯维麟不满地道,又一看亦笙手中的衣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对他那么好干嘛,他又不是自己没手!”

    “他家里人过几天要过来,到时候他忙着看帐本,自然就得先把论文赶出来。”亦笙一面把衣服晾上,一面不以为意的开口笑道,“我反正闲着等他也无聊,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是是,你都不在意了,我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白替你鸣不平了。”冯维麟翻了个白眼。

    亦笙“扑哧”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了,她眼睛一亮,也不去理会湿答答的双手,一面随意在空气中甩了甩,一面小跑着迎了上去,“怎么这么快呀?我还以为我得等好久呢。”

    纪桓有些抱歉的看她,“对不起小笙,今天不能陪你出去了,我有些数据还需要再核实,时间会来不及。”

    忽然注意到她身后的木盆,还有晾在阳光下的他的衣服,纪桓一把拽过她的双手,十指纤纤,微微的红,他眉头一皱,“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你有时间就去练琴画画,衣服我自己会洗。”

    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过去将盆里剩下的衣服拧干晾起。

    亦笙也不去和他抢,跟在他身后小声嘟囔,“那么好的阳光,不能出去郊游也就算了,还得挨训。”

    纪桓自是明白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心软不忍,“走吧,我先送你回宿舍,我会尽快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把答应你的郊游补给你的。”

    “你小子可越来越过分了啊,有你这么照顾妹妹的吗?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冯维麟在一旁听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就是就是。“亦笙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那我帮你揍他一顿好不好?”冯维麟一面说,一面作势挽袖子。

    “呃,还是不要了吧。”亦笙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自内心的去心疼他,想把一切事情为他做尽,自然而然又心甘情愿,想让他顺畅安好不受一丝伤害,即便这伤害是出于想象也不愿意。

    她想起了母亲日记本里面的话语,在心里说,妈妈,如果像您说的这样,那我是真的喜欢他,很喜欢他,可是,他却不够喜欢我。

    “事实证明,我再一次做了那只拿了耗子没处领赏的狗,求求你们俩快从我眼前消失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冯维麟仰头看天呻吟着耍宝。

    纪桓笑了下,折转身进屋拿了条围巾出来,很自然的帮亦笙围了起来,“虽然有太阳,可是风大,还是冷,别着凉了。”

    亦笙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弯了弯唇角。

    妈妈,至少他是喜欢我的,我先把这些喜欢都攒着,等到了有一天,他对我的喜欢和我对他一样多,我就给他背《长干行》接下来的句子。

    十四为君妇,为君妇……

    “在想什么呢,一路上都在傻笑。”纪桓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揉了揉她的头。

    “我在想,你说过的,会把今天欠我的郊游补上。”亦笙笑吟吟地开口道,“纪家钱庄信誉那么好,你总不会忘了给我算利息吧。”

    纪桓失笑,“这么锱铢必较,真该建议盛伯伯让你改学金融。”

    亦笙知道他还得回去写论文,也不多纠缠,粲然一笑:“反正你要记着。”

    说完便翩然转身,上楼,一开始是慢慢的走,后来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可以说是在小跑了。

    一路奔上五楼,透过窗户,在看到那个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挺拔身影时吁了口气,轻轻笑起。

    刚分开就又开始想你了。我完了。

第十二回

    “马克思主义不等于**,**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一部分。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是来学习它的**。不准备接收**思想的头脑,也仍然能够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宝库中得到滋养……”

    这是亦笙刚一推开自己的宿舍门时,便看到的情景,许久不见的宋婉华,正情绪激昂的进行着一场小型的演说。

    小小的宿舍里围坐了不少的人,有她的舍友,还有邻近宿舍的,或许是因为宋婉华的演说太富有感染力了,无论是听众还是演说者本人,都没有觉她的到来。

    “……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都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和还将创造出来的众多的科学理论中的一种,我今天做这个演说,并不是强迫大家从今日起就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便是我本人,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了解比较,才最终选择了我的信仰。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以一种广博的心胸,好学的态度,爱国的热情和振兴中华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尝试着去了解这一学说,然后在实践当中比较和探索,最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信仰!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

    宋婉华在掌声当中结束了她的演说,一偏头看见亦笙,于是笑道:“久侯你不来,就先借贵宝地一用了。”

    亦笙也回了她一个笑,上前与她相拥。

    待到她的同学们都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俩的时候,亦笙笑问:“婉华姐姐,你可真叫我没想到,这才一年不见,你都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还记得在海上的时候,牟允恩借给我们的那本书吗——《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这便是我认知的启蒙。后来在阿利昂法语学校补习法语的时候,他们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同学也在那里,一来二去,大家就熟识起来了。”

    “这一熟识,连带你的演说功力都提升了不少,这么有感染力的演说是即兴呢还是事先早有准备的呀?”亦笙笑问。

    婉华也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稿子是允恩写好的,算作我们的宣传稿了,你是没有亲耳听过他的演说,那才是真正的振奋人心呢!”

    “婉华姐姐,你好象改变了不少。”

    “小笙,你应该说我进步了不少,其实如果你和他们接触,你也会像我一样被打动的。”宋婉华沉吟道,“欧战初停,法国工厂大量倒闭,你便可以想象他们勤工俭学的学生生活条件有多恶劣了,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改变祖国命运的坚定信念。就说允恩吧,他住的地方连1o平米都不到,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木桌外,什么都没有,可就是这间小房子,不仅是他的住所,更是我们宣传和开展活动的阵地!小笙,你不知道,我每次去找他,他不是在找人谈话,就是在伏案奋笔疾书。他吃饭常常是几片面包,一碟蔬菜,有时连蔬菜都没有,就用面包就着开水吃。然而他却从不言苦,更没有丝毫动摇过自己的信仰。”

    亦笙停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问道:“那婉华姐姐你是真的想好了,甘愿放弃家里早早帮你安排好的巴黎大学音乐学的课程,要跟着他们千辛万苦的去闹腾里昂的中法大学?”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两人鲜少见面,但书信一直是断断续续的来往着,所以亦笙大概能够知道宋婉华的动向。

    “这怎么是闹腾,这是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利!”宋婉华闻言激动起来,“小笙你不知道,当我们听说要在里昂创立中法大学的计划时,有多激动,我以为那么多的莘莘学子,终于可以脱离困境,全心全意致力于寻求救国之路了——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决定只在中国国内进行考试和招生,也就是说,法国方面拒绝接受我们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学生!”

    亦笙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宋婉华会如此激动,在书信当中,宋婉华曾不止一次热情澎湃地向她阐述她的信仰,然而在亦笙年轻的思想当中,却一直未受感染。

    在她看来,明明宋家给宋婉华早早安排好了巴黎大学音乐学的课程,那么里昂的中法大学招不招收如今在法的留学生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些话,她不会说,因为她知道宋婉华绝不爱听。

    于是她只是扮演了一个很好的听众,听宋婉华继续慷慨陈辞——

    “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中国的决策者们在这个时候却畏缩不决,我们曾经联名上书给相关人士,希望此事能引起重视,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现在又听说中法大学吴稚晖校长即将要带着第一批中国选拔出来的学生到达里昂,所以邓大哥、允恩还有吴传鸣他们都决定要行动起来,我们已经向中国驻巴黎公使馆申请路费资助了,打算到里昂去,争取我们的权利!”

    路费资助?亦笙怔了一怔。

    宋婉华看出了她的心思,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下,“爸爸并不认同我的决定,对我实施了经济封锁,我只好捉襟见肘地过日子。”

    “我这里还有一些闲钱,婉华姐姐你先拿去用吧。”亦笙闻言连忙起身去开自己的箱子。

    宋婉华抿了抿下唇,内心激烈交锋良久,终是深吸一口气接了过来,“谢谢你小笙,我本来不该要的,可是我知道,这些钱对于你来说,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不过是多几件漂亮的衣服和饰,可是对于如今的我们,太重要了。”

    亦笙忙道:“婉华姐姐我明白的,你快收好就是了。”

    又坐了一会,宋婉华便起身告辞,临行,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向亦笙问道:“小笙,你认不认识薄聿铮这个人?”

    亦笙笑,“‘南薄北张,少年倾世’,大名鼎鼎的少帅,天下几人不识?”

    宋婉华略微着急的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是问你和他有没有什么私人交情?”

    亦笙诧异,“这些军政要人,向来与我们平民百姓都是牵连不到一处的,婉华姐姐怎么这么问?”

    宋婉华道:“是因为上一次你们家的生意不是出了点问题吗,听说就是靠这位薄少帅出面周旋才化解了的,我还听说这位少帅因着年纪轻轻便掌重权、负方面,因此性子深沉难测,极难亲近,却出人意料的替你们盛家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们两家是不是私下有交情所以才问的。”

    亦笙隐约记得父亲的来信中提过这件事情,只因为写信时一切已经雨过天晴,因此也并未太在意,现如今宋婉华这一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于是摇头道:“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我并不十分清楚,从小也就没见父亲和薄家或者是冯家的人走动,薄聿铮那更是只有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份了。”

    宋婉华闻言,略微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就算了。”

    “婉华姐姐要找薄聿铮有事吗?”

    “听说他不日即将赴欧考察海陆空军,法国会是其中一站,我虽然不喜欢他们这些杀人如麻的军阀,但毕竟‘总理一颗印,不如薄聿铮一句话’,这样一个实权人物,如果肯为我们说话的话,局面会大有不同的——算了,即便争取不到他的支持,我们也还是可以去里昂求见校长的。”婉华重新打起精神,乐观的说道。

    亦笙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略带抱歉的朝她笑了一笑。

    那时的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与这件事情,与薄聿铮之间会有丝毫牵扯,也忘了,最善于捉弄人的,往往便是命运。

第十三回

    “曼祁舅舅。”亦笙低低垂下眉眼,对着面前这个体态福的中年男子轻轻唤了一声。

    孙曼祁笑笑,“一年多不见,你父亲和你龄姨很是惦记你,我这次来法国,可托我捎带了好些东西给你,还有我那外甥女,自从知道我要来,连着几夜给你赶做了双绣花鞋子,我笑话她说你都到了西方大千世界,怎么还会稀罕她这些土玩意儿,可她就是不听。”

    亦笙原本带着疏离的内心,因着父亲和姐姐的被提起,柔软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稀罕的。”

    孙曼祁又转向纪桓,“慕桓,亦筝也要我代她向你问好,还让我谢谢你照顾亦笙。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你妈闷得慌,常和我姐姐一处打牌消遣,对亦筝更是疼得跟亲生女儿似的,我姐姐还跟我打趣说,你要是再不回去呀,可要把你给比下去了!”

    纪桓道:“我与家父通信当中是常听他称赞盛小姐的。”

    孙曼祁呵呵笑道:“你们打小认识,便是唤着名字直来直去惯了的,现在倒称呼盛小姐,可不是生分了?”

    纪桓淡淡一笑,“小时候不懂事,现如今大了,自然不敢再唐突。”

    孙曼祁心想,若真是守旧礼,那方才分明又听他唤“小笙”来着,是了,亦筝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他心里也清楚,所以才怕唐突了,亦笙这丫头在外面野惯了,自然没那么多讲究。

    再说了,他既然与家里通信,纪家不可能不给他透话儿,大概就是因为心里面明白,才这样刻意起来。所谓亲极反疏,古时男女订下婚约后都不能再见面的。

    这样一想,遂笑吟吟开口道:“说什么唐突不唐突的,抛开你盛伯母十分喜欢你不说,我那外甥女心眼实,横竖都是不会怪你的。”

    亦笙慢慢垂下眼睛,面色倒算安静,叫人看不出她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纪桓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轻描淡写的将话带了开去,“孙伯伯,听父亲说您正和他谈合作的事情,他让我好好请教您。”

    孙曼祁道:“慕桓太过谦了,我听你父亲说,纪家的生意现在大部分都是你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这才特意跑一趟法国的。”

    纪桓明白他不过说的是场面话,但毕竟孙家财力雄厚,更重要的是有良好的政界关系,纪家钱庄的改良如有此助力,必能事半功倍,遂开口道:“孙伯伯这么说真叫我不敢当,我那些粗浅的想法,还希望孙伯伯哪天能抽时间给我指正才好。”

    孙曼祁常听姐姐夸赞纪桓如何如何聪明能干,又是未来外甥女婿,心里也想试试他的深浅,遂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我明天兴许就得动身去一趟里昂。”

    纪桓道:“那就先谢谢孙伯伯了。”

    于是孙曼祁转头看亦笙,“那我就先让人送你回去了,你爸爸他们带给你的东西都在这几个箱子里,我让他们一道给你送过去,你看看还缺什么,就告诉我。”

    亦笙抬起眼睛,笑了笑,“谢谢曼祁舅舅,那我先走了。”

    孙曼祁略点了点头,于是亦笙也不看他旅馆房间角落放着的那几个大箱子,径直往门外走去。

    纪桓看着她的背影,眸光微微转深,略微克制了下,却到底还是不忍,加之深知自己此举亦不会生出什么影响变故,遂上前到门口,替亦笙拉开了门。

    虽然面色平静不变,声音却跟着主人的内心一道柔和了下来,他知道她刚一出生母亲便过世了,自幼失怙,也没有旁的亲戚,见到姐姐娘家这一边的人来,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等和孙伯伯谈完了我过来接你一起吃晚饭。”

    亦笙看着他,原本疏冷的心底终于开始泛暖,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对着他微笑,“好,我等着你。”

    纪桓一直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旅馆的楼道处,方关上了门。

    那孙曼祁见他折转回来,状似不经意的笑道:“你倒挺照看她,难怪亦筝特特的叫我谢谢你。”

    纪桓心里明白亦筝不见得会说这话,孙曼祁此刻这样说不过是在给他暗示。

    只是他却并不想谈这件事,遂开门见山对孙曼祁道:“孙伯伯,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向您提到有意改钱庄建新银行的事?”

    孙曼祁道:“我听你父亲提过一点,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纪桓问:“孙伯伯觉得不可行吗?”

    孙曼祁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不如你先告诉你这样想的原因我再做判断不迟。”

    于是纪桓微微笑了下,开口:“孙伯伯知道我们家是做钱庄生意的,近年来因着通商银行和一些洋商银行的冲击,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我反复思量过传统钱庄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我认为,它最大的弱点就在于缺乏长远计划,营业变迁不定,大部分甚至全部盈利通常分配殆尽,不提公积金,缺乏资金积累。在本身资本就少的情况下,再没有呆帐准备,钱庄就经受不住来自政治、军事甚至自然灾害的袭击,很容易倒闭。此外,钱庄存款对象、存款范围狭小,存款人非亲即友,存款增长非常缓慢。轻视存款,而放款又多是信用放款,不注重抵押放款,这种经营方式本身就具有极大的风险,也使得钱庄不可能具备银行那种防御风险的能力,更不像银行那样有不断壮大的可能。”

    孙曼祁本以为新建银行的念头只是年轻人一时之间不切实际的空想,却没想到纪桓竟能一条一条头头是道的分析出来,不由得略微一怔,然后问道:“那你认为改钱庄建银行的可行性又在哪里?”

    纪桓答道:“现如今国内的大银行一向只注重政府交易和外国贸易商,而忽略广大平民百姓,且大银行之高楼广厦,语言不通,往往也使普通民众望而却步,不敢问津。如果有服务周到的银行应运而出,即便筹建初期资本不大,也可以不动声色地和各大银行逐鹿一番。存款、放款都有极大的增长潜质,资本不易积累与不易运用的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曼祁渐渐听出了兴趣,追问道:“那假使新银行筹建起来,你会怎么来运作它?”

    纪桓微微一笑,从容应道:“说穿了,不过是两点,一靠服务,二靠谨慎。惟有服务到位,才能吸引客源,而惟有谨慎,才能确保资本安全。”

    孙曼祁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笑道:“你既有这样好的想法,何不一人独享,倒要将这好处分我一羹。”

    他话里的刺探意味,纪桓如何听不出来,也不介意,只坦然直视孙曼祁,道:“新办银行,尤其是初期,离不了两样投入,一是资金,二是资源。若说资金,问题并不大,而即便纪家钱庄本金不够,可想的办法不是没有,可寻求的合作伙伴也很多,可若说到资源,尤其是政界资源,就凭孙老先生与财政李总长和交通张总长的交情,那是无人能及的。”

    孙曼祁沉吟片刻,道:“你倒是坦白,只是这筹建银行不是小事,统共得投多少钱啊?”

    纪桓微笑,“孙伯伯,您应该这样问,筹建银行会给我们赚多少钱。”

    孙曼祁一怔,片刻之后,抚掌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见识和魄力,不简单啊,怪不得我姐姐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也早早认定了你做她未来女婿,不过若非如此,若非有自家人这层关系,我恐怕也不敢就这样放放心心的和你合作,寻求合作者要聪明不错,可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纪桓只作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笑问:“那孙伯伯是同意入股了?”

    孙曼祁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可以这样说,不过也没有这么十万火急的。筹建银行非朝夕之功,你现在还在外求学,等你学成归来,实地考察清楚,再决定是否真正动工不迟。到时候,你和亦筝也成婚了,这个外甥女儿我从小看着长大,最是疼爱,我又岂有不偏帮自家人的理?”

第十四回

    “盛亦笙。”

    感觉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亦笙回过头去,见到了梁觅。

    梁觅走上前几步,与亦笙并排同行,“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

    “没什么。”亦笙随口敷衍。

    “纪桓呢?怎么没有与你一起?”梁觅又问。

    亦笙慢慢站住脚步,纪桓,又是纪桓。

    方才孙曼祁话里的那些暗示,她听得真真切切,他又怎会不懂。

    虽未应承,却也,并未拒绝。

    从前还小,所以不懂,以为龄姨对他乎寻常的好只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面对纪伯母对自己的冷淡和对姐姐的疼爱那样明显的对比也并未深想,还有姐姐,每次见到纪桓时脸上娇羞的红晕。

    她想起小时候,孙曼祁总是隔三岔五的到盛家做客,孙家是作船运生意的,所以他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兄妹几个带礼物,她和姐姐的年岁相差不大,又都是女孩子,所以所得的那份永远都一模一样。

    她看着父亲欣慰而放心的笑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在他走后,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她没有见过的华丽衣裳,漂亮的饰和精巧的玩意儿,总会如同变戏法一样,装满她姐姐的屋子。

    亦筝是真心心疼她这个妹妹的,可是她是个心实的孩子,从前总以为自己有的妹妹也一样有,后来长大了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却又慑于母亲的威严,嗫嚅不敢言,只在暗地里拉妹妹到自己房间,说,这些东西,小笙有喜欢的只管拿。

    她总是摇头,说,我什么都不要。

    也曾从学校得了新玩意儿,献宝一样送到姐姐跟前,二姐,你看这个多有趣,我自己做的,送给你好不好?

    亦笙难受的闭起了眼睛。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有的全部都给你。

    除了他。

    二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和我争纪桓哥哥,只有他。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梁觅见她停下,也跟着顿住脚步,侧过头问道。

    她没有说话,重新向前走去。

    梁觅不死心的又再追问:“你知不知道纪桓去了哪里?我去宿舍也没找到他。”

    亦笙低下眼睛,似乎从来,她的世界就只有他一个,而他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

    “亦笙?”

    她缓缓的抬起眼睛,眼神清而犀利的看向梁觅,带着某种情绪的宣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他的妹妹了,他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梁觅怔了一会,略带嘲讽的笑了起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喜欢他。”

    亦笙并不回避她的视线,“是,我是喜欢他。”

    梁觅看她半晌,藏起眼中的那些嫉恨,故做轻巧地道:“那好吧,我们两个公平竞争。”

    “用不着,他不会喜欢你。”亦笙直截了当的回应。

    “你不是他,凭什么下这样的论断?”梁觅强迫自己忍住脾气,开口。

    亦笙轻轻一笑,“因为我相信,我喜欢的人的眼光。”

    “你!”毕竟还太年轻,又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小姐,到底忍不下这口气,梁觅想也没想扬手对着亦笙的脸便打了下去。

    没有想到梁觅会在大庭广众下不顾形象的动手,亦笙着实挨了这一巴掌。

    她并不理会隐隐疼的脸颊,直视有些心虚却硬撑着的梁觅,缓缓道:“《圣经》教导我们,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可我自小就读《圣经》,却还是做不到。”

    话音未落,她已经飞快的抬手,狠狠甩了梁觅两记耳光。

    “我只知道,人对我好,我必双倍报之,人若犯我,我亦双倍报之。要是有人打了我的左脸,我会连她的右脸一道打还回来。”

    虽然她们说的是中文,但毕竟是在校园内,这一动静已经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梁觅是气疯了,正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撕烂了眼前的这张脸,右手却被人牢牢制住。

    “疯够了没有?”

    亦笙抬头,见是冯维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亦不再动作。

    而梁觅仍恼羞成怒,“冯维麟你放开我,你凭什么抓着我护着她?”

    “是你先动手的,你还要闹?还嫌不够丢人?非要把中国人的脸面都丢光了才肯罢休吗?”冯维麟气道。

    梁觅静了下来,却缓缓回头去看冯维麟,“原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为了旁人,你都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凶我。”

    “我……”冯维麟急道。

    话刚开头,却被梁觅打断,“放手。”

    冯维麟看她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手。

    而梁觅头也不回的离开。

    亦笙看着冯维麟怔怔楞的样子,犹豫了片刻,问:“你不去追?”

    冯维麟没好气的转过头来,心情不佳,语气也自然跟着比较冲,想也没想就开口道:“追上了就没人跟你抢纪桓了是不是?”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却见亦笙带了丝漠然的轻轻摇了摇头,“我没这么想。”

    她是真没觉得梁觅会有什么威胁,她害怕的也从来不是她。

    冯维麟觉得懊恼,想了半天对亦笙道:“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成心的。”

    亦笙抬眼看他,“应该是我向你说对不起。”

    冯维麟更加不好意思,“不是,我看见了,不关你的事,是她先动手的。”

    亦笙还是摇头,“我不是因为我打她而道歉,这件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道歉,是因为毕竟是我影响了你和她的关系。”

    冯维麟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她就这个性子,一冲动起来就不计后果的,不过也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倒是你,今天出什么事情了,跟平常完全是两个人,我都快要认不出了。”

    亦笙自嘲的笑了笑,这样的尖锐凌厉,连她自己都是全然陌生的,却也不想再伪装压抑,似乎只有这样,心底的不安才会随着情绪的泄而被冲淡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二少爷,可以走了吗?”一个身着西服的中国男子走到冯维麟身边,低低问了句。

    冯维麟点头,对亦笙道:“跟我过来一下。”

    他带着亦笙走到人群外一个男子身边,笑道:“哥,这是小我几届的同学盛亦笙,刚才走掉那个是和我一届的,叫梁觅,都是同学,相处得又不错,她们闹了点儿小口角,我总要调解一下,可不是多管闲事。”

    那男子并未开口,而他已经转向亦笙,“亦笙,这是我大哥。”

    亦笙并未听说冯维麟的兄长要到法国看他,抬眼去看,只觉那人高而冷峻,着深色西服,带了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似是有些眼熟。

    于是礼貌的道了一声:“冯先生你好。”

    冯维麟笑道:“我大哥姓薄的。”

    冯?薄?

    倏然之间,亦笙明白了眼前这人是谁,难怪会觉得眼熟,难怪冯维麟甚少提家中情况,现如今,已经分不清,是这个显赫的家族给了眼前这人无上的权势和机遇,还是他引领着这个家族走向更加辉煌的道路,这原是一种彼此成就与共荣。

    薄聿铮看着眼前女孩子眼里,了悟的光影转瞬即逝,重又回复到平静无波,明白她已认出了自己,而她只是平静微笑着,重新来说:“那么,薄先生你好。”

    声音语调,表情笑容,与第一次的问候并无二致,既无谄媚惊喜,也无紧张瑟缩,即便这并不是各界报道中他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时间。

    他有些明白维麟为什么会不避忌地带她过来,这个女孩子懂得分寸,而维麟也一样,他向来都是聪明的,只是作为兄长,却没有办法完全放心,尤其他还这样年轻,于是总是不自觉的想为他多担待一些,好让他的前路更加好走。

    他没有开口,而冯维麟似是早就料到他大哥会这样,也不在意,径直对亦笙说道:“我大哥不太爱说话,对了,我们要去图书馆那边,带我大哥看看我常日里待的地方,要不要一起去?”

    亦笙摇头,“不了,我回宿舍,他一会要来带我去吃晚饭。”

    冯维麟知道亦笙口中的他永远只会是纪桓,叹道:“好吧,随你,不过他要是做起事情来忘了时间,你可别忘了先喂自己一点儿面包。”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告辞,却听见薄聿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并不大,低沉中带着磁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薄冷,“上海盛家盛亦筝是你什么人?”

    亦笙有些不明所以,就连冯维麟都略觉诧异地转头去看兄长,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开口。

    “正是家姐。”

    亦笙奇怪他是如何知道姐姐的,却仍是据实相告,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正待开口询问自己心底的疑惑时,却忽然因着远方正大步走来的人而眼前一亮,正要迎上前,然而下一刻,却又焦急起来。

    “我的脸有没有怎样?”她一面抚上自己方才被梁觅打过的脸一面问冯维麟。

    冯维麟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以及眼底的焦急神色,实在不忍心说实话,只好骗她道:“好象有一点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

    亦笙略微放下心,却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伸手将卡取下,放下半边长遮住了脸蛋,又对着冯维麟问道:“这样呢,有没有好点,这个样子丑不丑?”

    冯维麟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笑道:“丑死了,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他了。”

    眼见得纪桓越来越近,亦笙也顾不得理会冯维麟,瞪了他一眼,匆匆迎了上去,“纪桓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纪桓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眉心抑制不住地一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也不再去看她,声音只是平静,“要问你自己,我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你与人打架的消息,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亦笙心中哀叹,自己的这副猪头样还是让他看到了,连前因后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天可真是倒霉透了。

    小声开口道:“看在我明天就要去卢瓦尔河谷,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你的份上,你就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纪桓也不理她,远远的向冯维麟点头打了个招呼,眼光却仍又不受控制的看向面前女孩子红肿的半边脸,终是一言不率先迈开脚步往自己的宿舍走,她的宿舍里的药箱绝比不上自己的。

    没有回头,她也乖乖的不敢再说话。

    可是细碎的脚步声一直响着,于是他的心安定而平静,他知道,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只要转头,她便会对自己展颜微笑。

第十五回

    亦笙的导师说,要想更好地了解法国文学,触摸法兰西民族的浪漫灵魂,就得亲历卢瓦尔河谷两岸的古堡群。

    这是一位浪漫的法国老太太,出身望族,社会关系良好,因此得以带着她所钟爱的几名学生深入到一个古堡又一个古堡的参观游历。

    亦笙虽然并不愿意离开纪桓,又偏偏是不凑巧的时间,但这毕竟事关学业,又是那样难得的机会。

    卢瓦尔河谷两岸的古堡群,完好地保留着文艺复兴时期浪漫与传奇的色彩,还诞生了拉伯雷、乔治桑、巴尔扎克等等文坛巨人,导师说,是卢瓦尔写就了他们,也是他们写就了卢瓦尔,但无论如何,这一份悠远的书香无疑让这个法兰西最美的后花园更加动人。

    一路行来,受益匪浅,却终于在今天开口向导师告假,想要提前返校。

    “我不明白,Isabe11e,你觉得此行无趣吗?可我分明见你前几日里总是神采奕奕。”导师不解地问。

    “夫人,您误会了,这的确是一次非常难得而又意义非凡的旅行,我想我会终身难忘。”

    “那你为何想要提前返校,我们还有usse、azay-1e-Rideau、Breze那样多城堡都没参观,难道你对char1esperrau1t的睡美人不感兴趣?我以为,那会是每一个女孩子年少时最美的梦。”

    “这的确十分遗憾,但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请您原谅。”

    导师看她良久,忽然笑了起来,“是为了爱情,是不是?”

    亦笙一怔,抬眼看见这位头雪白的老太太眼中带着了然而慧黠的笑意开口道:“能让一个年轻姑娘甘愿放下自己的爱好的唯一解释,便只有爱情了,如果我猜对了,就准许你提前离开。”

    亦笙也笑,“您猜对了,夫人。”

    老太太面上的笑容越生动起来,“我就知道是这样,Isabe11e,能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无人能及。”

    “孩子,你很喜欢他。”

    “是的,我很喜欢他。”

    “他也一样喜欢你吗?”

    “并不,”亦笙微微垂下眼睛,随即很快地重新笑起,“可我相信总有这样一天,并且等待。”

    “他知道吗你对他的感情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

    “你应该明确地告诉他,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该让他知道,他也有知情的权利。”

    “是的,我决定,就在明天。”

    “是吗?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偏偏选择明天?”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笑问。

    “因为明天是七夕,是中国的情人节呢。”

    老太太眼中现出宛如少女一般的活泼和浪漫,她伸开双手用力地拥抱了亦笙,“祝你好运,亲爱的,你是这样的美,他会如你期望的那样喜欢你的。”

    导师亲自将她送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巴黎已是深夜。

    第二天一早,亦笙精心打扮过后,便往纪桓的住处走去,却不想刚出门没多久,便碰到了冯维麟。

    冯维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不会是因为七夕特意提前赶回来的吧?”

    亦笙大大方方地承认,“正是,你有什么不满吗?”

    冯维麟笑,“岂敢岂敢,只不过某人可不像我这么知情识趣,我看他的脑子里除了数字还是数字,是记不起这么浪漫的日子的。再说了,你回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老巫公来了,纪桓被折磨得分身乏术,就更加生不出什么闲情逸致来陪你罗曼蒂克了。”

    老巫公?亦笙疑惑,随即一想,问:“白爷来法国了?”

    冯维麟大笑起来,“你看,我才一说,你便知道,看来不止我一个人,你也是这般想的,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亦笙脸一红,“你这是给我下套呢,讨厌死了。”

    冯维麟还在笑,“可是你不觉得真的形神皆似吗?他本就不能说话,还成天阴沉着张脸,每次一来,必把纪桓折腾得蜕一层皮,也难为了纪桓居然受得了他。”

    “白爷是从小看着纪桓哥哥长大的,我们不该这样在背后说他。”亦笙小声道。

    冯维麟本也不存恶意,只是口无遮拦,此刻听亦笙一说,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不说便是了,你可别跟纪桓说。”

    亦笙一笑,点了点头,又问他道:“大清早的你就在这里瞎逛,不用陪你大哥吗?”

    “我大哥早走了,过些日子倒是还会再来,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就难得见他了。”冯维麟一面说着,一面敛了笑意转头去看亦笙,“那天,其实你已经看出我大哥是谁了,是不是?”

    亦笙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诚实地点头,“我也是那时才突然明白,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家里的事的。”

    “怪我吗?可我不是存心瞒着你们的。”冯维麟苦笑了下,不待亦笙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我刚懂事的时候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说,好好用功,等你长大了接你父亲的班,统帅他手底下的千军万马,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那块料,又喜不喜欢?”

    冯维麟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反倒带上了一层淡淡的悒郁,“我小时候一见到血便会害怕得大哭,大人们便会教训我,你父亲是带兵的大帅,见得最多的就是血,你将来也是要做领兵的,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快不许哭了,一会儿人见了丢你父亲的脸!我喜欢音乐,弹钢琴,可是他们总说,玩物丧志,你是将门虎子,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乐器上面。”

    “后来,我大哥来了,父亲对我的失望才算是找到了寄托,有时候我觉得,仿佛他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一般,那些对我而言难如登天的兵法谋略,他却一点就通,十六岁那年头一次随父亲上战场,便立下大功。”冯维麟静了静,再开口,声音里便带上了某种柔和的情绪,“我大哥从小不爱亲近人,到长大了,还是这么副臭脾气,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好,对父亲母亲好,在我心里,也当他是亲生大哥一般。现在外头都在传是他夺了本该归属于我的兵马江山,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也没有能力要这兵马江山,是我大哥替我承担了本来压在我身上的责任,所以我现在才能在这里按着自己的意愿逍遥度日。”

    亦笙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冯维麟,看着他强自振作了一下,看着他虽是故作轻松地说着,眼底到底还是有些许紧张,“在这里,没有人再成天耳提面命我的身份我的责任,我当然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把一切说破,所以,我真的不是成心瞒着你们的,我只是想以单纯的冯维麟的身份来结识别人,与人相处,而不是以冯世彰的儿子这个身份,你明白吗?”

    亦笙故意来回绕着圈儿打量他,笑道:“又没多出一条胳膊或是尾巴,不是冯维麟还能是谁?”

    冯维麟心底一直隐约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谢谢你,亦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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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介绍:
谁人许少年情事,留一段刻骨铭心
谁人羡美人名将,谱一曲悲欢离合
朔方战火
烽烟乱世
谁与谁执手共白头
谁又是谁的一生一世亦筝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亦筝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亦筝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